纪明夷听到马车背后窸窸窣窣的响动,心里不由起了警觉。
多年宫中生涯,令她对危险有种天然的感知,何况她已经嘱咐郭绍不必送了,郭绍何必跟来,还鬼鬼祟祟的——只有陆斐才这样厚脸皮。
但是陆斐也犯不上,纪明夷自觉方才两人的谈话尚算愉快,他强送她首饰,她也心平气和收了,没有动怒。
若这般陆斐还给她找麻烦,那生意实在不必谈下去。
纪明夷悄然拔下那支崭新的银簪,等马车行至拐角处时,猝然掀起车帘,将簪尖朝向外头,也是她想象中贼人的咽喉。
对上的却是许从温那张白白净净的俊脸。
纪明夷愕然,“表哥。”
许从温望着那截雪亮的簪子,本来想借一步说话的,此刻却没了胆子,只悄然咽了口唾沫,踌躇站在原地,“明夷妹妹。”
纪明夷松口气,将武器插回头上,“表哥你怎么神出鬼没的,也不怕吓着人。”
许从温挠了挠鼻子,自然是因为结伴长大,朝夕相处,甚少注意这些小节。
他讪讪道:“方才在宫门口就想同你招呼的,只是……”
几次来永平侯府寻她,总是不见踪迹,许从温几乎疑心对方是在故意躲着自己——现在证明是事实了。
偏偏他又没那个身份参加贵妃赏花宴,只得想了个笨法子,在外守株待兔。
纪明夷有些尴尬,这么说,自己与郭绍与陆斐的谈话全叫他听去了?还好白清源不在,否则她可成什么人了!
然而适才的只字片语已足够令许从温拼凑出一鳞半爪,“怪道你拒我拒得那样干脆,原是答应了郭家求亲。”
其实郭绍回京远在那之后,不过许从温一定要如此误解,纪明夷也没法子——横竖她早就将许从温踢出名单了,难道还要吊人胃口么?
许从温脸上有种落寞的神情,“为什么不能是我呢?明明我与明妹认识的时间更加长久。”
纪明夷无法安慰他,从始至终她都没将感情作为评判的标准,更与先来后到无尤。只是郭绍的确是最合适她的人选,仅此而已。
纪明夷想了想,叹道:“表哥身为男子,又蒙家中倚重,天生就拥有抉择的权力,可我却不及你这般自在。诚如表哥所言,三年后中举再来求亲,试问彼时我年岁几何?我生母早逝,又无兄弟,所思所想,唯一己终身,表哥以为,我等得起么?”
许从温结结巴巴道:“那,不妨先议了亲……”
纪明夷轻轻摇头,“哪怕写了婚书,也终有退亲之忧,何况令堂对我颇有成见,设若再有反覆,三年后我已年近二十,表哥以为,那时我还能寻到更好的人家么?”
许从温已有些动摇,呢喃道:“我不会变心的……”
纪明夷轻笑起来,“是啊,我相信表哥待我的心是真的,可表哥究竟能做多少主呢?”
不同于郭绍已在军中参事,享有自己的那份俸禄,许从温一饮一食莫不来自家中,他想同双亲抗衡,谈何容易?
纵使私奔,只怕也会落到穷愁潦倒下场。纪明夷没那么在乎名节,却不得不考虑生计。
她微带些怜悯看向对面,“表哥,男儿志在四方,如今的你或许把情爱看得比什么都可贵,等再过几年就不会这么想了,这世上有多少人终生无法觅得知己?可离了柴米油盐却是万万活不下去的。”
许从温的缺憾在于他还太过天真,而纪明夷的缺憾则是经历得够多,早已失去追逐挚爱的勇气。
所谓青梅竹马,不过是一厢情愿。
许从温默然,说不上是难过还是焦躁,只巴巴地抬眼道:“你既对郭绍无意,为何要嫁他?这样勉强来的姻缘是不会幸福的。”
幸福?纪明夷觉得这个字眼真是可笑,上辈子她倒是遵从本心,然而陆斐又是怎么待她的?还不如随便找个人凑活过呢。
至于是否勉强……倘若郭绍真能做到他所说的那般,纪明夷想,她也会渐渐爱上他的。
她本就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谁对她好,她必将以同等的感情回报。
所以许从温无须担心她过得幸不幸福,只要不是陆斐,对谁她都能应付裕如的。
*
吴贵妃没让纪明夷失望,短短两三日就揪出了真凶——谁叫曲婉妙的法子实在粗糙?
这姑娘也是个笨脑袋,曲婉灵不过让她吓唬吓唬纪明夷,小惩大诫就是了,曲婉妙就自作主张弄了条活蛇来,还是带毒的那种,也不怕先把自己给咬了!
人蠢没药医,纪明夷轻轻摇头。虽是小儿女间口角相争,可谁叫曲婉妙行事恶劣,吴贵妃岂能轻纵?就连王淑妃也无法循情,幸而当时五公主不在殿中,否则伤及皇嗣,更加难辞其咎。
王曲两家匆忙备了厚礼送来永平侯府,纪明夷再三拿乔,拒绝三次后方许他们进门——当然,送来的礼物是一次比一次丰厚的。
王淑妃明知对方狮子大开口借机勒索,也只能恨得牙根痒痒,谁叫她理屈在先?
至于曲婉妙也被送去家庙思过,不但这辈子没法再出门,连曲家其余几个女孩子的婚事也都受到影响,教出这般蛇蝎心肠的闺女,曲家家教怎还好得起来?
这其中,郭绍当然出了不少力,容妃因与王淑妃交恶,更是极力诋毁,一方面也想掩盖那杯茶的动静,拼命将注意引到蛇祸之上。
转眼间,王淑妃便从御前红人成了哀唱长门赋的嫠妇,定熙帝更亲手赐下一挂在佛前开过光的七宝手串,给纪明夷作安神压惊之用。
一时间,纪明夷再度声名鹊起,原本落选之后的消沉也一扫而空,京中人本来唯恐避之不及怕沾染晦气,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却纷纷阿谀奉承起这位娇客来。
自然也不乏来说媒的。
纪明琪看着整抬整抬的金银,川流不息的访客,莫名觉得有些牙酸,这纪明夷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些,不过闲着无聊到宫中走一趟,如今声名有了,财富有了,连皇帝都把她当心肝肉捧着呢!
那条蛇怎么没把她咬死呢?
姓曲的真没用。
纪明琪忍着妒忌,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如今,你怕是看不上郭家了吧?”
有这么多陪嫁,相信愿意娶她的男人多如过江之鲫,犯不着跟郭绍去往边塞吃苦。
纪明夷轻抚着紫檀桌上雕花,淡定道:“谁说我看不上?东西归东西,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纪明琪好险没朝她扮鬼脸,她可真说得出口!两人统共才见了几面,就这样难舍难分起来,再说,那郭绍长得并不俊俏啊,肤色赛煤球似的,不知道还以为天天拿墨汁洗脸呢!
若说纪明夷会看上这张脸,实在令人笑掉大牙。
纪明夷并不理会旁人怎么想,至少她对未来夫婿的容貌没什么不满意的,郭绍是黑了点,那也并非天生,而是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的缘故——像纪明琪这般肤浅之流当然不懂得欣赏。
如此甚好,意味着她地位安全,没有哪个失心疯的小姑娘会来跟她抢新郎的。
分门别类将赏赐安置好,纪明夷也收到了陆斐差人送来的银票,都是瑞丰钱庄的票子,全国各地都能兑出来,总比整车银锭带着省力。
这厮还算效率不错,纪明夷对合伙人兼前夫稍稍改观,她也不是见钱眼开的,总得在跑路前将一切交割清楚了。
于是抽空邀陆斐出来,带他到城中各铺面看个仔细,账册也都一一请他验看——当然不是假账,假账只要给纪存周和胡氏过目即可。
那二人原以为纪明夷这些铺子年年亏损,其实还是有几分盈利。
纪明夷依依不舍地看着眼前陈设,“外头看着是老旧了点,你若想大改也无妨,别拆了那副匾额,那上头的字是我娘亲手写的。”
想了想,这要求似乎有些越俎代庖,纪明夷便道:“干脆我现在拆了带走,你回头另外装一块罢。”
东家都换了,店名不换也不妥。
陆斐身穿月白常服,身形挺立如竹,愈显出宽肩窄腰,隆准龙颜,幽逸而出尘的气度。
他蓦然道:“不必了,你走之后,此去经年,我不会更改分毫,就连账房主簿等人事也一应为你保留。”
纪明夷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什么叫为她,难道以为她还会回来接手么?
纪明夷干笑两声,“殿下虽是好心,但实在不必,我既愿意出手,自当银货两讫,绝无反悔。”
陆斐淡淡道:“那是我的事。”
纪明夷被哽住了。
的确,他有改造的权力,当然也有不改的权力,他硬要维持原样,别人也拿他没法子。
不过纪明夷总觉得对方似乎在暗示自己什么,难道是借物喻人,说他会一直等着她,就如店里的摆设一般?
不,陆斐纵有深情也不会是对她。
一定是她想多了。
纪明夷定定神,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别处,“殿下还有何事不明么?”
言下之意,要问趁早,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当然,只能问公事,其他的她也不会回答。
陆斐看来疲倦得紧,并不想刨根究底,只道:“明日再说吧。”
他不着急,纪明夷当然也懒得着急,等跟郭家的亲事拍板定案,她即可启程离京,片刻都不愿逗留。
到底相识一场,别在临别时伤了和气。
到了店外,天边已是夜色西沉,蓝黑色的天幕隐约透出几颗闪闪烁烁的星子来。
纪明夷皱眉看着那辆空空荡荡的马车,“这老乌头,又跑到哪里灌黄汤去了!”
不看他是多年的奴仆,纪明夷都想趁早赶出去。
这会子却是无计可施,城郊本就不及城中繁华,太阳一下山,稀稀落落连个拉客的都没了。
陆斐忽道:“我会赶车。”
纪明夷:……
她倒不怀疑陆斐的能力,只不过,是否有些于理不合?
不待她回应,陆斐便已自发自觉当起了车把式,还轻拍了拍马背,“上来呀!”
纪明夷只得提起裙子、鼓着粉团子般的腮颊小心翼翼坐上去,她最不愿接受陆斐的好意,此刻却不得不接受对方好意,这多少令她有些如坐针毡。
陆斐低笑一声,前世里两人倒也玩过这种把戏,不过是在御花园中作耍,效仿昏君奸妃,还被当时的容太后瞧见好一顿训。
现在想想,已经是少之又少的温暖。
纪明夷从车窗中探出半颗头来,望着他沉静侧影,小声催促道:“你快一点呀!”
她哪晓得陆斐想起往事而发呆,还以为他故意磨磨蹭蹭呢。
陆斐驯顺地应了声,望着她粲然一笑,随即往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催着它健步如飞起来。
纪明夷被颠得一个趔趄,心想他一定是故意的。
这人真是太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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