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 三合一
◎姐妹俩入v了◎
晏徽云收拾完毕来到正厅, 就见自家母亲满脸关切,不住地给袁兆夹菜,直把他面前的碗堆成小山似的。
“来, 尝尝这道清蒸鲈鱼,里头的刺儿都仔细挑了, 爽利得很!你云兄弟这冤家不知生的甚么毛病, 偏不爱吃费功夫的好东西, 真是不会享福的嘴!”王妃一面骂自家儿子, 一面又对袁兆慈爱道,“好孩子, 你素日最是懂事的,自公主病了以后, 你也没空到府里坐坐, 这会子好不容易来了,可要让舅母好生招待你, 你若是客套了,便是对我不尊重。”
一番强势又怜爱的长辈关怀,直教袁兆这个懒散人招架不住, 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无奈, 筷子左挡右挡,没能拦住不断往上增高的小山,只得笑道:“舅母且住了, 自吃去罢。我又不是容哥儿,需得人布菜,都十七了还教您当孩子待, 传出去可不让人笑话?”
“你十七算甚么, 扬哥都二十了, 眼看要当爹,上回来我家,咱王妃娘娘还不是一口一个心肝的叫。”晏徽云堪堪入坐,同情地看了一眼被关爱笼罩得窒息的袁兆,自觉坐远着些,利索地举起筷子扒拉饭菜。
扬哥是太子嫡长子,皇太孙晏徽扬。
与袁兆这个假和蔼真疏离不同,各家嫡兄弟几个里,晏徽扬脾气是实打实的温顺,小时候没少被王妃拐回家逗着玩。如今成大人了,在外头虽冷着性子,回了家却还是那个好脾气,也是唯一一个能招架住王妃热切关爱的。
如今晏徽扬不在,王妃看着自家儿子躲得远远的,生怕她靠近的模样,心头又火起,冷哼道:“你若同他们那般贴心,我何至于眼羡旁人家的孩子?再者,甭说你们才十好几岁,便是七老八十在我面前也得做孩子。”
嘴上虽刻薄,手上却夹了几筷子菜送到儿子碗里,王妃转念想到甚么,向袁兆问道:“我上回让你见的襄阳侯府的嫡次女,你觉着如何?”
袁兆垂眸,踌躇片刻,刚想开口,又教王妃拿话堵住。
“你如今十七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哪有这个年纪还不娶妻的?原不该我这个做舅母的多嘴,只是如今公主身子不好,皇后娘娘又诸事繁多,少不得我这个爱操闲心的多为你想想。”
说到这里,王妃神色也郑重许多,目光带着几分怜惜,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的性子,你这样好的孩子,傲气些也是有的。倘或由我说,我便不要那些门当户对的歪道理,只要姑娘人品性格好,你又喜欢,我就能为你做主聘了来。只是……”
王妃欲言又止,眼底闪过犹豫之色。
袁兆适时开口道:“只是我母亲必不会同意。”
王妃眼底怜惜更甚,叹道:“好孩子,你明白就好。但是,你也不必就此灰心,公主天潢贵胄,是骄傲惯了的人,你又生得这样好,这样教她得意,她如何也不愿拿庸人配你。不过,她到底是你母亲,你若有真心喜爱的,我帮你说上几句话,等公主见了真人,也未必不成事。”
“唔。”晏徽云托腮看戏,眼底闪过一丝揶揄,“娘娘所言甚是,表哥还不快快坦白说了,岂不成一段佳话。”
被弟弟从旁拱火,袁兆没甚么表示,只淡淡道:“我现下没有喜欢的姑娘,也实在不想成婚。我晓得是我母亲暗托了舅母来劝我,只是我如今的答案与在她跟前儿说的一样,顺其自然,毋需强求。”
闻言,王妃有些纳罕,问道:“没有喜欢的?可你母亲同我说,你与一位姑娘情投意合呢。听她口风,倒是对那位姑娘颇为满意,说她人品家世相貌,样样都配得你。”
“?”
两兄弟齐齐抬头。
晏徽云好奇道:“叫甚么?”
王妃思索片刻,拧着眉道:“嘶……叫甚么来着……这字偏生堵嗓子眼里想不起来,我记得,公主同我说,你们上回在庄子里办雅集见了面呢。”
晏徽云顿时了然,难得有兴味参与这手八卦,“娘娘你那圈子消息竟传得这样快?上回他才帮人家捡玉佩呢。”
听这话头,不知甚么缘故,第一时间蹦进脑子里的人,竟也是那个曲家的姑娘。
或许袁兆自个儿也没有意识到,自己默认了这个答案。他睨了晏徽云一眼,淡淡警告道:“少胡言乱语,我也她没甚干系。”
晏徽云岂是个被威胁的,还待再说,却被王妃打断。只见她“哎呀”一声,轻拍额头道:“瞧我这记性,总算想起来了,那姑娘名叫连伊,是项丞家的嫡长女!”
“怎的?你们竟还有甚么玉佩交情?”她又探问。
项家女?项连伊?
袁兆这才察觉自己的潜意识有多荒唐,光那“人品家世样貌”中的家世二字,便足以将曲家姑娘排除在外,自己竟犯这种糊涂。
他一时觉得异样,那是一种无法自控的不清醒。
可巧的是,他最近时常犯这种不清醒,去曲府是,现下的糊涂也是。
又提及项连伊此人,袁兆更觉烦躁,眉头一皱,飞快道:“我与她不过泛泛之交,同她成婚更是不可能的事,舅母如实与我母亲说便是。”
见他回避,王妃又转向晏徽云,好奇道:“那你方才说的玉佩又是甚么?”
听到“项连伊”那一刻,晏徽云立刻意兴阑珊,现下更是起身准备走,闻言摆了摆手,敷衍道:“没甚么,看来你们圈子消息也不够灵通。”
王妃:“……?”
─
略过催婚的话题,王妃又留着袁兆在府上玩了许久,直到用了晚膳才预备车架送他回去。
宁毅侯府邸恢弘气派,并不逊色淮安王府,这本不该是一个驸马应有的体面,即便袁家是功臣之后。
如此规制,大多是沾了端阳长公主的光。
月上中天,袁兆步行在长廊下,清冷的月亮窥视着他行进的步伐,在他脚边投射出一道影子为他做伴,好似就能显得不那么孤单。
方才在王府的沾染的热闹气息转瞬褪去,他又逐渐走进独属于侯府的冷寂里。
“这么晚才回?可知你母亲现下还未就寝,只等着你回来才能安心睡。但凡有半点孝心,便体谅体谅你病弱的母亲!”
长廊尽头,主院门边站着一个人,即便看不清轮廓,光是听这怒气冲冲的声音,袁兆便知来者何人。
原本要往前走,去母亲屋里探望,现下袁兆的脚却利落地转了个方向,直往左边迈去。此举更是惹怒了那人,随之而来便是一连串的骂声,又是老生常谈的目中无人,恃才傲物,冷血无情等等词汇,没甚新意。
他越走越远,对于后头的动静,充耳不闻。
朦胧黑暗里,袁兆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心里默数着十个数。
那人见他油盐不进的模样,怒气逐渐攀升到顶点。
果然,在最后一个数默念完的一刹那,那人怒喝道:“来人!把这个逆子给我捆了!”
迎面走来一串护卫,手里拿着绳子面露难色。
袁兆一面接过绳子,又利索地调头走回去,笑道:“不为难你们,我自己来绑。”
说罢,他熟练地将绳子套成一个圈,象征性把双手伸进去,作出了被捆的架势。
他脸上含着笑,一副云淡风轻的,任人责罚的模样,晃晃悠悠走到宁毅侯袁钦跟前儿。
后者被他这副尊容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咬着牙道:“袁兆!你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是做给谁看?!你气性可真够大,不过是被母亲提点了几句应当的话,便摔门而去,数日不回!你倒是说说看,你母亲催你成婚哪里有错?她挑的项家女又有哪处不好?”
袁兆像是听到甚么有趣的话,勾着嘴角笑了好一会子才道:“倘或我没记错,不久之前的母亲是赞成我先入仕,再成婚的。也不知何时何地听了何人的谗言,竟也听我说要娶项家女的话,莫不是父亲您吹的枕边风罢?”
“你!”袁钦气得脸色涨红,喘着粗气道:“谗言?让你成婚还是谗言了?你母亲不知其中干系,我却还知晓几分,教她知道这个理也是好的!”
“项丞门生遍天下,势头极盛,如今我空有爵位,担个虚职,若有项家帮衬也不失为好事!更何况,你若想入仕,有个这样岳丈帮扶,岂不教你更省心?”
袁兆沉默了好一会子,定定看着袁钦,缓缓道:“我母亲是何人?我外祖又是何人?虚爵如何,入仕又如何,左不过都是外祖的江山,你本就是驸马,以爵位相称已然是优待,如今却要与权臣勾结,谋个实职。皇家三岁小儿听了都要发笑,您一把年纪竟当正经事说了。”
“故而,我倒真想问问,平日与项府从无交集的宁毅侯爷,此番是真心为我仕途谋划,还是有把柄攥项家手上,不得已用我的婚事当幌子?”
“你!”话音刚落,袁钦脸色一沉,猛地扬起手来,眼看就要狠打下去,却被一道女声喝止。
“住手。”
女人虚弱地扶着门探出身,不时咳嗽两声。
见她来了,父子俩不约而同收起剑拔弩张的气势。
袁钦缓和了脸色,上前搀扶她,小声劝慰道:“外头风大,阿宁你何必下床,万一又着凉了如何是好?”
“我无碍,有话你便好好同兆哥儿说,何必动手?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打坏了你赔我?”
丈夫的温言软语让长公主晏宁很是受用,方涌上心头的气顷刻又消了。她抬眸看向儿子,又道:“兆儿,你过来,同母亲说说话。”
袁兆顺从地走上前,眸中却夹杂着淡淡的疲惫与厌倦,懒怠得嘴都不想张开。
从进府被训斥,到父子相争,母亲劝阻,这一幕幕不知重演过多少回。
对上母亲期待的目光,袁兆神色复杂,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准备张口,却被袁钦打断。
“好了,你要听甚么我同你说便是,别在屋外吹风。”
晏宁犹豫:“可是……我也想听听兆儿的看法,他一向有主意……”
“看法?他无非为一己私欲琢磨出歪理来!”袁钦立刻道:“不体谅父亲难处,不在意母亲关切,我们的苦心在他眼中毫无用处。”
如此这般一通解释,晏宁转瞬就忘了儿子还没有说话,左右摇摆的心倒向了丈夫。
“好孩子,你就听父母的话罢,那项家姑娘我也见过,是极好的模样性情。再者,你父亲说的也有道理,咱家与项家相交,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袁兆再也没有解释的心思,虽笑着,眼底却泛着凉意,“母亲劝我之前,不如先劝劝父亲,少沾染不该管的事情。我上回去过平国公府……”
他看了眼袁钦,后者神色一僵。
“程家火中取栗,跟晏徽霖勾勾搭搭,此事若败露,便是他家老国公再世也救不了。”袁兆收回目光,浅淡的话音里却夹杂着警告,“父亲,若教我发现你参与他们的结党,别怪我大义灭亲。”
后四个字说得轻巧极了,可谁也不会怀疑其中的分量。
“你……你……你敢!”
袁钦想发怒,可这番话却句句打在他的痛点上,让他狰狞的面目都显得苍白无力。
“兆儿!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父亲说话!”
虽听不懂内情,晏宁却本能地训斥儿子,一时忍不住咳嗽起来,袁钦忙上前帮她顺气。
待平复了呼吸,晏宁才发觉,袁兆神情平静地望着自己,动也不动。
他眼底那种无情绪的淡漠,瞬间让她心头一紧。
那是一种,近在咫尺,却遥隔万里的距离感。
某一刻,她觉得眼前的儿子和她疏远了许多。
这个念头让她心底慌了一刹那,几个呼吸之间,这感觉又消失不见,如同错觉。
“兆儿……”她仓皇轻唤。
袁兆默然,没答应。
“好了,理他作甚么,没得气你,你好生回去歇着罢,明儿我教络哥儿来陪你说笑。”
耳边传来丈夫的劝慰,晏宁只好收回目光,顺着他的搀扶,倚靠着回了屋子。
最后回头看一眼,只见袁兆依然静立着,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又好似从他的目光里读出无言的压抑。
目送他们回去,袁兆没有站多久便离开。
回自己院里的路上,月亮仍然挂在柳梢头,比起来时压迫人心的冷寂,此刻的月光却显得轻柔恬淡,正如他脱离那个环境的心情。
即便是自他懂事起,重复千百遍的情景,此时此刻也难免恶心。
不甘心借公主的势又只能做小伏低讨好妻子、空有野心却偏偏资质平庸的父亲。
明明有资本蛮横却甘愿当贤惠良妻、耳根子软又是非不分、被丈夫灌了迷魂汤言听计从的母亲。
于是,他就诞生在这样可笑的家庭里。
所幸他也是个怪胎,天性凉薄冷性,从不为这等事伤神。
或许是夜色静谧,月光正好,恰如他梦里的某一个晚上。
他不合时宜的想起今日见到的曲家姑娘。
曲家想必也发生了一场父女之间的矛盾,那时她也是一身寂寥地走出来,正如他现下这般。
那姑娘身上有种与自己相似的共性,是一种冥冥中会被吸引的磁场,属于同类人的气息。
第一次,袁兆的心底突兀地生出一个念头。好像……有点想再次梦见她。
这个念头一出,他立刻打断自己,嘴角扯出自嘲的笑。
“袁兆啊袁兆,我看你是疯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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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曲府这头,自那日父女交锋后,曲元德答应下放权柄到清懿手上,自此除却平日上朝外,更不踏足内院,原先私底下的买卖都慢慢移交给清懿。
清懿也是这时才知道,原来曲元德身边的李管事不仅统管府内的事务,还兼着盐铁商道的差使。因着曲元德身份特殊,需隐蔽行事,故而由李管事当传话筒,上传下达。
这正好方便了清懿,凭借着那块令牌,她无需亲自出面,只要借李管事的口下达指令便可。如此一来,等他们渐渐习惯了这位继承人的行事,也就好真正接手商道。
毕竟,她现下只是个闺阁少女,且尚未及笄,若教手底下的人知道顶头上司的底细,生了轻视之心,反倒不美。
事情比想象中的顺利,短短数月,李管事已经习惯每半旬来流风院回禀这段时日的账务,对外则称是老爷亲自教导姐儿习字,每每以送字帖为由头,掩人耳目。
这日,才刚用过晚膳,李管事又送了一打账簿来。
自太阳将将西沉,直至天已擦黑,清懿捧着那叠簿子没挪眼,聚精会神。
隔着屏风,李管事悄悄跺了跺站得发酸的腿,又偷觑了一眼屏风后头的人,见小主子没动静,他也不敢再动,只伸手擦了擦额角的汗。
“是我疏忽了,管事快快请坐。”许是听见响动,清懿从册子里抬头。
“啊,不必了,不必了!倒是我打搅了姑娘,该死该死。”李管事连连推辞,最后还是翠烟上前搬了小凳与他,这才顺从地坐了。
又过半个时辰,屏风后头传来平淡的声音。
“我圈出了几处错漏,你明儿去问明缘由,若没有正当的解释,便教经手的人去账上领这个月的例钱,下个月不必来了。”
李管事一惊,皱眉道:“姑娘……姑娘手段未免苛刻了些,罪不至此罢?”
又传来一声轻笑,旋即一本账簿被交由翠烟递出。
“那不妨您来说说,一连三个月,月月都有错漏是何故?莫不是他刻意写错几个数,好试探我瞧不瞧得出名堂?”
这话虽轻,却教李管事目光一凝,顿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道:“岂敢……”
那头笑了一声,不再提此事,转而起了个话头,拉起家常来,“我记得,李管事家里有个五岁的儿子,如今到了开蒙的年纪罢?不知你在京郊置的那几亩田地,够不够花销啊?”
李管事猛的一抬头,双眼瞪圆。
不等他答话,又道:“管事不必大惊小怪,府里有几分体面的老人,私底下置些产业也是有的,更何况你又不是奴籍,连父亲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我如何又与你计较?”
“只是……”她顿了顿,“我瞧着管事这段时日,好似心思不在商道上,错漏百出。便琢磨着您许是要出府另立一番事业,倒也不好拦您,正巧今日便想清楚了,回我个痛快话罢。”
李管事立时喊道:“姑娘明鉴!我不曾有这心思啊!”
那头轻笑一声,没再说话,只撂了账簿往里间去,余留李管事进退不得。
适时,翠烟端来上好的茶,摆在小几上,笑意盈盈,柔声道:“管事莫怪,我们姐儿最是个公私分明的人,说话硬些也是有的,否则以她这个年纪,哪里服得了众?早便知道李管事是府里有体面的老人,我们年纪轻,倘或您不来,倒也没好意思巴巴地上前交谈,免得说我们逢迎。”
见翠烟这般捧他,李管事忐忑的心稍定,老脸微红:“这是哪里话,如今……如今姐儿才是真真的主子了,日后你们更是一等一的体面人,少不得还要姑娘替我美言几句才是。”
“管事莫要谦了,您是跟着老爷做买卖惯了的,我们才刚跟着姐儿学,许多的不懂的还要请教管事呢,倘或不嫌弃,让我们几个叫您一句师父也是使得的。”又有彩袖自厨下端来点心,开口先带笑。
“师父?!甚么?”
李管事没留神被滚茶一烫,顿时一个激灵。
好啊,原在这等着他呢!
怪道他每每来汇报,这两个丫头都不回避,那些账簿都教她们过了手,原是存着偷师的心思。
翠烟最是玲珑心窍,眼眸一弯便上前道:“管事心里不顺意是应当的,可我只说个理儿与您听。”
“老爷如今撒开了手,只教姐儿任意施为,这桩买卖便是换了主子。如今老爷身子不好,日后十有八/九不会再接手。倘或您是个将就过的人也就罢了,只是您家里有老有小,几亩薄田哪里够花用?可咱们的买卖却是能传代的,便不为自个儿想,也为您儿子谋个前程。你如今正当盛年,正正好的二把手,怎的想不通这个理儿?”
见她没把话说透,彩袖更是快人快语,了当道:“俗语还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呢,如今便也是这个理,数月来,我们姐儿的手腕您也瞧见了,跟着她未必不比老爷强。管事您是个聪明人,咱们究竟只是手底下办事的,不拘着哪个是主子,只求个好前程便是了。”
一番话下来,李管事心乱如麻,后背湿了一片,像被冷水泡了似的。
原来,自进门起被晾着半天,到后来翠烟殷勤攀谈,两个丫鬟唱双簧似的说道理,都是为着敲打他。
不!或许早在数月前,他故意将繁杂的账簿交来为难时,那位极聪明的小主子,便已然瞧出他阳奉阴违的心思!
翠烟与彩袖几乎把道理掰碎了喂到他嘴里,他如何不知,这实则是那位主子的示意。
若他乖觉倒罢,若他冥顽不灵……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想到她短短数月便能将诸事料理停定,且能从老爷这等人手里夺权,可见是个胸中有丘壑的人物。
想至此,李管事越发悔不当初。
真是猪油蒙了心,日日瞧着这姑娘十几岁的皮囊,当真以为她是好相与的不成?!
外头那些不知底细的,都以为幕后之人是个老成的主子呢!
再不敢拖延,他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也不管人在哪,只朝着屏风的方向埋着头,恳切道:“都怪我一时糊涂,从今以后,愿为姑娘肝脑涂地,倘或再有私心,任凭姑娘发落!”
见此情形,翠烟与彩袖对视一眼,俱在彼此眼中看到胸有成竹的笑意。
“管事不必多礼,起来罢。”足足好半晌,里头才传来轻描淡写的声音,“翠烟与彩袖是我的心腹,倘或我有不便,见她们就如同见我,还望管事莫要藏私,尽心教导她二人才好。”
“是!是!是!”李管事哪还敢有不从的,以头抢地,连连答应了。
此后,清懿又问了几个买卖上的问题,李管事俱都细细报来,再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直忙碌到月上中天,事务才料理完毕。
清懿难得疲惫得睁不开眼,歪躺在榻上,轻按着鼻梁。
一双小手伸了过来,替她轻按太阳穴。
“知道叫我早睡,自个儿却熬大夜!”
清懿轻笑,没睁眼,正好享受这难得的按摩,“忙过这一阵就好了,万事开头难。倘或我不趁热打铁,牢牢将权柄攥在手里,万一他后悔了可不好办。”
虽不完全懂父亲究竟交出了甚么来,清殊也不多问,只晓得姐姐是在继承家业赚大钱。
别人家都是大人顶立门户,她家顶梁柱的担子,却落在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肩上。
清殊有些心疼,手上的力道越发轻柔,一面小声嘟囔:“其实,钱够花就好了,我不想你这么累,这半个月来,你都瘦了好多。原先在浔阳都养好了的头疾,现下又引出来了。”
“傻姑娘。”清懿唇角微勾,神色柔和,伸手捏了捏妹妹的小脸,“若只是为着银钱,何至于此?”
清殊不解:“那是为甚么?”
清懿笑了笑,没直接给出答案。
“这个世道下,女子想活得顺心遂意,只能盼着投个好胎。生的好,嫁的好,嫁了之后又生的好,方能堪堪过好一辈子。”她话里没甚么情绪,只是平淡地陈述着道理,“你瞧,咱们母亲已经算生的好了,自小锦衣玉食,父母怜爱,只是不幸嫁了一个薄情郎。这原也没甚么,不过是所托非人,若能及时止损,后半生也能顺遂。可是,及时止损这四个字,于女子而言,何其艰难?”
清懿的目光里暗含复杂的情绪,“男子若想休妻,只需强按个罪过到女子头上。又或是像咱们父亲那样,寒微时虚与委蛇,显达时冷漠置之。总归他们有千百种手法教一个女子在内宅受尽蹉蹂。反之,女子只想要区区和离,才将说两个字,便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清殊略有些惊奇,她虽知姐姐一向聪慧,却没想到她的思想竟与现代人如此趋同!
一时间,清殊竟有找到知音之感,不由得愤愤道:“可不就是因着这世上的权柄尽在男人手里,他们是定规矩的人,如何能容忍女人骑到他们头上?不过,即便是如此,女子何必在乎旁人的言语,母亲当时若能果断些,早和离了,未必不能改写今日的结局。”
听她这番赤诚天真的话,清懿笑了笑,又摸了摸她的头道:“倘或人人都如你这般豁达就好了,届时他若敢强留,一刀杀了了事,大不了抵命,好过憋屈一辈子,是也不是?”
“啊……那倒也没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地步,这可吃大亏,为着一个王八犊子,不值当的!”清殊讪讪挠头,“总之就是随心而为就好,想嫁便嫁,想离便离,任谁也别来管我,我只做自个儿的主!”
清懿目光带着宠溺,摇摇头笑道:“怪我把你宠得太好了,这世道可没这么简单。”
她定定瞧着清殊明媚的面容,脑中浮现的是母亲久远前的模样。
论性情,清殊才是最像母亲的。
阮妗秋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姑娘,自有一番千金小姐的脾性,宁折不弯。只是世事易变,十数年笼中雀似的生活,早将她磨砺得成熟稳重,甚至瞻前顾后。
无非是有了孩子,有了牵挂,不忍因自己的一时任性拖累孩子将来的名声。
可是,到底意难平。
或许于她而言,最后的死亡,反倒是一种解脱。
既不用再面对一张令人生厌的脸,也不用为了孩子再忍耐下去。
一个出身富户的女子,尚且挽回不了走错的歧路,搭上一生,又遑论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平民女子?
“其实,你说得极对,男人手握权柄,咱们女子将希望寄托于老天爷,祈求嫁一个品行好的郎君,生个乖巧聪明的哥儿,都如同求人施饭,若男人们不喂你吃这块肉,你便只能饿着肚子。”清懿淡淡道,“唯有抢了他们的权柄,逼得他不得不正视你,你才有一丝翻身的可能。”
清殊眼睛一亮,好像明白了甚么。
她翻了个身滚到姐姐的身边,往怀里钻了钻,然后才试探道:“那如今……姐姐是抢了这个权柄了?”
清懿唇角微勾,搂过妹妹,拢了拢她额前的碎发,才漫不经心道:“才起一个头罢了,若还想攀登上更高的台阶,让更尊位的人正视,还需数年的功夫。”
清殊哈哈大笑:“我姐姐岂不是一代巾帼枭雄!”
“休要胡咧咧!”清懿轻拍她一下,却没多大怒意。
清殊又嘻嘻哈哈开了几句玩笑,姐妹俩逗趣儿了一阵,才安静下来。
清懿难得有些懒散,闭着眼睛良久,突然轻声道:“我其实没甚么野心,只是想让咱俩这辈子过得松快些。正如你说的,不想嫁人便不嫁,嫁了想离也能离。你又是个调皮捣蛋的,少不得闯些祸,我也要有为你收拾烂摊子的能力。仅此而已。”
可就是两个小女子的“仅此而已”,却要筹谋许久,付出许多代价。
清殊睁大了眼睛,静静看了一会儿姐姐的侧颜。
浓密的睫毛下是乌青的眼圈,脸色苍白,连嘴唇都透着青,显露着疲惫。
蓦然间,清殊觉得心脏揪着疼,她鼻子有些发酸,赶紧揉了揉眼睛,滚进姐姐怀里,紧紧搂着她的腰,飞快道,“快睡罢。”
清懿听见清殊说话声音闷闷的,伸手摸了摸清殊的脸颊,却触碰到一手的湿润,不由得轻笑道:“椒椒怎么又掉金豆子了?”
“哼,没有。”她胡乱用袖子擦脸,往里躲了躲。
“轻点,脸都擦红了。”清懿止住她的动作,翻出柔软的帕子,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缓缓擦拭。见清殊眼眶湿润鼻头通红,目光躲闪,好可怜的样子,她又忍不住笑道,“你甚么模样我没见过?躲什么啊。”
清殊偏过头,不与她对视,声音还有些哭腔,“哼,我就是饿的,我饿哭了。”
清懿目光顿了顿,没有戳穿她的小谎言,“太晚了,明儿再吃。”
“嗯。”
清殊难得乖巧安静,和姐姐躺在一起睡觉。
外头彩袖留着守夜的蜡烛不知何时灭了,室内陷入一片昏暗,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只听见匀称的呼吸声,还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尚未止住的抽噎。
“姐姐。”小人儿缓缓贴了上来,“我不调皮捣蛋,你别为我操心,好不好?我好怕你生病。”
良久,耳边传来一道极轻的叹息。
旋即是一个温暖的吻,落在小人儿的额角,带着关怀与爱怜。
“傻姑娘。”她笑,“我的操心,原就是为了你能无忧无虑,调皮捣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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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曲元德放权后,原先掩人耳目的地契田庄都一并还与了清懿,落在旁人眼里,这就是老爷将管家权给了大姑娘,且意味着陈氏,彻底失了势。
这段时日,禄安堂上下说话都不敢喘大了声,生怕惹怒本就心情不佳的主子。连闽哥儿偶尔哭闹,都被陈氏狠狠凶了一顿,更别说还有曲清芷三天两头的别苗子,简直是火上浇油。
“你哭甚么哭?!有本事去你爹跟前儿哭!上回你娘老子我教训那丫头,你这没眼力劲儿的还跟我唱反调,既不稀罕阮氏的钱,那便干脆滚出府去,横竖我也没好的留给你!”
这会子,母女俩又吵将起来。
“我们外祖家就没钱吗?!非用旁人的!你教我在学里怎么抬得起头?”
曲清芷脾气一上来,又摔碟子摔碗,博古架上的精致玩意儿都给败了干净。
陈氏怒极,喝道:“哪来的钱?就算有也给你舅舅败光了,先头都是充个假样子,你还以为自个儿是公主呢?!蠢出生天的王八羔子,不跟你说明底细我看你这辈子都是个榆木脑袋!”
“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去跟人扯皮,非要贪人家的嫁妆?倘或我不贪,没脸面的是你跟你弟弟!到时候她们两个小蹄子风光大嫁,你哭断肠子也只能嫁个寒门子!”
曲清芷不懂这些,只知道母亲凶她,越发横了性子,尖声哭叫,“我不信!你就想留给弟弟,他是你亲生的,我就不是吗!”
“闭嘴!”陈氏怒火到达极限,动作快过理智,“啪”的一声,抬手就给了曲清芷一巴掌!
曲清芷不可置信地捂着脸,看向母亲,旋即嚎啕大哭,疯了似的跑出门去。
那巴掌刚打下去,陈氏便后悔了,可人又跑了出去,只好拍桌子冲张嬷嬷嚷道:“快打发人去追啊!”
“是!”
一番兵荒马乱,直教陈氏头痛欲裂。
又有丫鬟颤巍巍问:“太……太太,那些碎碟子……”
“换新的啊!没有便去库房拿!”陈氏闭着眼斥道,“这点小事还需问我不成?”
丫鬟吞吞吐吐,犹豫半晌才道:“库……库房不愿拿了,说……说您这月的分例已经没了……”
说到最后,丫鬟都不敢抬头。
陈氏原先是管家的,她的用度从来不拘着分例来,只说库中有多少便支多少。
如今这一遭,无疑告诉众人,变天了。
陈氏气得失语,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怒极反笑,“好,好啊!小丫头片子可真是半分情面都不留来啊!”
这一连数月,陈氏缩在禄安堂闭门不出,擎等着清懿上门找茬。
原想着横竖都是伸头一刀,早挨早了事,可另一只靴子却迟迟不落地,直教人心中忐忑!
她哪里知道,这会子清懿正忙于公务,实在没功夫料理内宅琐事,好在手底下有机灵的人替她周全。
此番来的正是荣升一等女使的碧儿,清懿跟前儿的红人。
见她来,陈氏没甚么好脸色。
碧儿却不恼,拿出公事公办的语气道:“老爷现下已将管家权交与大姑娘,姑娘规矩严,太太身为长辈,更应当以身作则,原先阮夫人的陪嫁还有不少在太太房内呢,是您自个儿拿出来,还是我们搜?”
陈氏这才看到院子外站了黑压压一群的小厮并健壮的仆妇。
掌家这些年,陈氏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一时间气得身子发抖,指着碧儿鼻子骂道:“好你个下作娼妇,不看看我是谁,胆敢使人搜我房不成!”
碧儿不为所动,淡淡道:“我只知道我主子是谁,敢不敢搜您房子的道理您最该明白,还是您打发张嬷嬷来教我们姑娘的,正是那句,谁管着钱袋子,谁说话硬气。如今硬气的那个可不是您了。”
说罢,也不等陈氏回应,碧儿朝身后招了招手,众人乌泱泱涌了进来,各自翻箱倒柜,又有监督者从旁做笔录,俱都登记造册。
“住手!都给我住手!”
陈氏嘶声尖叫,试图喝止他们,可这些人都是才刚进府的新人,哪里认得陈氏,俱都听碧儿差遣,直把陈氏气得形容疯癫。
一通搜刮完,原先精致华美的禄安堂,如今已剩个空壳子,仆妇将财物装箱运走,余留陈氏散乱了发丝,跌坐在地上,目光空洞。
张嬷嬷小心翼翼地上前,轻声劝慰:“太太,舅老爷家受了老爷的扶持,看在这个份上,到底有几分薄财留与哥儿姐儿,再不必这般丧气的。况且,那些不过是身外之物,您贵为太太,体面和尊重才是最要紧的。即便大姐儿再得意,出嫁时还得敬您的茶呢!”
“呵。”陈氏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嘶哑的笑,“钱财……你以为我真就只在意钱财吗?我输得何止是钱财……”
她看着远去的车架,心不断的往下沉。
众人不解她的歇斯底里,只有她内心盘桓了半生的心魔知道,她失去的不止是身外之物,还有那颗极力想赢阮妗秋的心。
生前赢不了,死后也赢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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