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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 上学

    ◎妹妹开学啦◎

    清懿所料不错, 才将将过三日,平国公府的老熟人赵妈妈便递了口信来。

    “我家奶奶许久未见姑娘们,心中挂念, 特打发我来邀二位姑娘过府小聚。”赵妈妈脸上不见上回的倨傲疏离,笑容和煦道, “奶奶还说, 过了暑月, 府中女学要开课了。姑娘们正是要上学的年纪, 不若就趁着这时节上学可好?”

    清懿温声道:“怎好劳烦姑母,我们小门小户, 在家认几个字就是了。”

    “姑娘说的哪里话?您二位是奶奶的嫡亲侄女儿,就为着这份亲近, 我们奶奶也没有不尽心的道理。”赵妈妈笑道, “且放宽心,一应上学筹备, 自有奶奶帮着操持。八月初六,正是开课日,姑娘只管自过府来。”

    见对方主动抛了橄榄枝, 目的也就达成。

    清懿再不推辞, 只略福身道:“那恭敬不如从命,烦请妈妈替我多谢姑母。只是我如今年纪不上不下,同去上学难免尴尬, 只教姑母备着椒椒的份额就是,我就不必了。”

    赵妈妈细细忖度,寻思着也确然是这么个道理, 又想着上学之事本就是个由头, 不过卖个人情罢了。目的达到, 一个去还是两个去,又有甚么的?

    这般想着,赵妈妈也就利落应了,满面笑容道:“自然,一切随姑娘的意。我也叨扰久了,既然话带到了,也就不耽误姑娘的功夫,二位只消八月初六来便是。”

    清懿笑道:“妈妈不再坐会儿?”

    又是一番人情寒暄,到底将上学之事定妥了,赵妈妈才离去。

    甫一送走她,清懿脸上挂着的客套笑容便消失了,只淡淡吩咐碧儿道:“给掌柜们递话罢,可以开始了。”

    碧儿神色一凛,颔首道:“是。”

    清懿看向窗外,只见烈阳当头,晴空万里,是个极好的兆头。

    ─

    与此同时,淮安王府也在盘算上学之事。

    和曲府顺顺利利的结果不同,王妃为儿子上学的事气得三天没睡好觉,现下正指着紧闭的房门,喝骂道:“有本事你这辈子别出门!你十四岁都未满,就要跟你父亲去军营,不若教我死了,你爷俩爱上哪上哪,横竖我看不见,倒也干净!”

    许内监赶忙上前劝慰:“使不得,使不得,您气归气,可别把这不吉利的字儿挂嘴边!不就是上学么,好好同孩子说就是了。您说这重话,不也刺他的心?”

    “他还刺心?!他十岁那年偷偷跟着他爹跑到北疆去,倘或有个三长两短,不是拿刀剜我的心?”王妃越想越气,眼圈都红了。

    “阖家的人哪个管我伤不伤心?王爷一年里有几日在家?一个好好的贵胄,非往那刀剑不长眼的地方跑!有他一个也就罢了,横竖当我守活寡,偏又生个小的同他父亲一路货色,不把命当命!就连乐绫也是个假小子,爱舞枪弄棒的。我造了甚么孽,今世竟活得这副模样,身边一个贴心的都没有!”

    说到伤心处,王妃捂着脸哭了起来。

    许内监脸色为难,想劝慰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使眼色打发小厮送上帕子,有摆了座椅等物,好教王妃歇息。

    这一家子鸡飞狗跳是惯有的。

    淮安王妃许南绮出身名门,乃许太傅嫡出幺女,因家中父母慈爱,兄弟姊妹和睦,自小没受过半点苦,一向是个是爱娇的。可偏生嫁给了淮安王这个不懂风情的大老粗,又生了两个和父亲如出一辙的小老粗。

    平日里,王妃惯爱侍弄花草,偶尔滋源在叩扣群八六一七七三三零四欢迎加入亲制胭脂钗环,最是一个有闲情逸致的风雅之人。一时欢喜,想同人分享,阖家却没一个捧她的场。只见她恼了,那三个才装模作样哄上一哄,她便说了,也是对牛弹琴。如此算下来,反倒是许内监最贴心!

    这等小事不计其数,王妃气都懒得气了。

    可最让她难以容忍的,便是这好战的家风!

    年前,晏徽云便说要去军营历练。

    彼时他老子正回京养伤,一听这话没多想便答应了。

    这事传王妃耳朵里,当晚就把王爷踹下床赶出门去。可怜王爷正在养伤,右手打着石膏,左手小心翼翼地敲门求饶,又连声答应再不准允诺儿子去军营的事,这才得已进屋。

    晏徽云对自家父亲这妻管严的模样甚为无语,却也没法子。只等年节一过,他爹回了北疆,才偷溜去了京郊大营。且又在他姐晏乐绫的掩护下,好生瞒了王妃数月。

    直到前不久,王妃无意中瞧见他身上的伤,这才东窗事发,非要押着他去上学不可。

    听着院子里的哭声,紧闭的房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面容阴郁却又透露一丝无奈的俊美少年踏出门来,烦躁地扒了扒头发,“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去还不成吗?”

    对家里这位爱哭的母亲,他是一点法子都没有,满腔的戾气都只能好生收着,低声下气认栽。

    王妃见他不情不愿,越发哭得厉害,狠捶了他一拳,“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我让你上学是害你么?我晓得你不愿去宫里的太学,早吩咐人去平国公府打点了。我又不用你学甚么名堂来,只不要到军营混一身的伤回家,我就千恩万谢你!日后,你便是在学里闯祸我也替你兜着!”

    知道自家儿子脾气不好,很要与人起冲突,原先甚至连太子的小儿子都打过。

    现下她却连兜底这样的话都承诺了,可见是逼急了。

    晏徽云既无奈又好笑,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我既允了你,自会做到。”

    闻得此言,王妃立时止住哭声:“当真?”

    晏徽云一挑眉:“我几时不守信?”

    知道自家儿子虽有万般不好,却有一诺千金这桩好处,王妃的心终于宽了下来,这才破涕为笑,又神清气爽地张罗道:“行了,那快快去打发人给他备好上学用的一应物件儿,只等八月初六送他去!”

    许内监忍着笑,“是,娘娘。”

    很快,一院子的人就忙活了起来,剩晏徽云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家母亲说变就变的脸色。

    “……”

    时间一晃而过,八月初六那日,临到出门,晏徽云懒懒登上马车,一掀车帘,却发现里头端坐了一个人。

    那人折扇轻摇,气度出尘,不是他那倒霉兄弟袁兆又是哪个?!

    “你怎的也来?一把年纪还要回炉重造不成?”晏徽云随口一刺,转头倒在一旁靠坐着。

    知道自家表弟因上学一事,不情不愿,很是烦躁了一阵。袁兆对他夹枪带棒的话也不恼,只淡笑道:“某些脱缰的野马要被上嚼子,不才在下正是那个驯马的。”

    晏徽云眉一挑,眯眼道:“你吃饱了闲得慌要去做讲师?娘娘给了你甚么好处来看着我?”

    “少给自个儿贴金。”袁兆不咸不淡睨他,“此番虽借着看你的由头,倒还真没功夫为你跑一趟。”

    晏徽云略一思量,皱眉道:“发生甚么事了?”

    听他闻弦知音,袁兆才收起漫不经心,眼底带着几分正色道:“我父亲手底下不干净,他平素虽糊涂,却没胆子犯大错。我查了查他近日的交际,发觉他与如今袭爵的平国公程善均来往密切。”

    转瞬便知其中深意,晏徽云眸光一凝,眉间带着戾气,冷道:“姑父脑子里添的是草吗?自老国公去后,程家只剩空架子,他平白搭上这艘船,没利不说,反惹一身腥。”

    “侯爷倒没糊涂到这份田地。”袁兆垂眸轻笑。

    因一惯的默契,晏徽云立时便问:“程家有内情?”

    袁兆并未即刻答话,他掀开车帘望去,外头人来人往,商铺林立,不时有叫卖吆喝声,一派安居乐业之景。

    隔着一道车壁,却似有暗流涌动,顺着他平静的话语蔓延开来。

    “我着人查探了程善均的往来,发觉他有大量不明金银入账,其数目惊人,非寻常经营可比。细细想来,能有如此暴利之道,再不难猜。”

    空气似乎凝滞一瞬。

    兄弟俩出身皇家,远见卓识非寻常人能比。

    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在道出谜面时,便已呼之欲出。

    晏徽云沉默了好一会儿,像在消化这件事情。

    片刻后,他唇角微勾,眼底却有极深的寒意,只听他轻启薄唇,一字一句道:“盐铁生意。”

    袁兆闭眸未答,手里折扇轻摇。

    白玉为扇骨,檀木为扇柄,上画烟雨山水图。

    这柄极精美的扇子握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中,竟是如此相得益彰。

    “程善均狗胆包天不成?”晏徽云寒声道,“仅凭他一人,便是赔上整个国公府,也断不敢碰这桩买卖。其身后必有人相助,是何人?”

    袁兆缓缓睁眼,“啪”的一声,将手中折扇尽收。

    他以扇柄敲击掌心,发出有规律的声响,更为当下冷凝的气氛增添一丝道不明的诡谲。

    良久,如漩涡藏与平静湖面,他漫不经心吐出三个字:“晏徽霖。”

    霎时间,晏徽云眉宇戾气横生,“竟是他!”

    晏徽霖,当今太子次子、皇太孙晏徽扬同父异母的庶弟。

    袁兆眼神古井无波,淡淡添了一句道:“今日,他也会去平国公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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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  ☪ 幼稚

    ◎姐妹俩来程府啦◎

    一路上, 马车平缓行驶,车内无人说话,只余车轮滚滚之声, 沉默着到了平国府。

    八月初六是开课日,各府来报道的学生甚多, 国公府前头的空地停满了马车, 均是接送自家哥儿姐儿的。

    此番因王妃不放心, 特意套了车一并跟来。

    马车一前一后方才停稳, 便有许内监领着众丫鬟小厮围随而来,恭迎在前面那辆马车前, 有小厮躬身做人凳,有丫鬟轻掀车帘, 又有婆子上前搀扶。人数虽多, 却进退得宜,行止有礼, 很有一番皇家气度。故而,这煊赫的排场,立时便吸引众人目光。

    早有公府接了信的婆子在门边张望, 才瞧见那华贵的车顶冒尖, 便一溜烟儿回去报信。不多时,就有国公夫人冯氏笑容满面迎了上来。

    “娘娘万安,前儿接了尊府的信, 一早便打发人等着呢。既是世子爷要来,便是迁就你们的空当有甚么打紧的,何苦同旁人挤这一日来, 没得冲撞了贵主。”冯氏半嗔半喜, 作低伏小, 暗暗卖了份体面。

    早先寿宴那回,她便嫉恨曲雁华借着儿子同王府攀上了交情。可巧,这会子风水轮流转,馅饼总算落在她头上了。

    这一切,皆因王妃前些日子打发人上门,只说给管家主子递话。冯氏到底占了个长房名头,又是正经公府太太,自然顺理成章截胡了这份请托。

    按理说,公府学堂由二房管着,凡入学名册皆要经二房的手。可冯氏哪里甘心让曲雁华分一杯羹,索性一把子揽了这差使,同王府的一应交接,全不假手于人,只严严实实守着,不教二房露一分脸面。

    王妃不知其中官司,她与公府来往平平,只认了冯氏当下的好处,温声道:“我自领你的情,只是我家这个混世魔星,最没规矩惯的。倘或打头一天便懒散,往后且有他犯浑的。今日我亲领他来,便是要教府上先生切莫怕他的势,有错只管罚,再敢不服,就来寻我。”

    说话间,晏徽云同袁兆一前一后下了车。

    冯氏一瞧见这两个俊秀公子,“哎哟”一声,连忙道:“我们家今日真真蓬荜生辉了,早些时辰,霖二爷才踏足寒舍,来寻我家晔哥儿。现下到了一个世子不算,又来了个侯府世子,满京再找不着这福气了。”

    冯氏虽也纳罕怎的多了个袁兆,却也不敢细问,只一并囫囵奉承了。

    这些花团锦簇的话,他们这等出身的自然走哪听到哪,连王妃也只是客套地回了个笑。

    袁兆因与二房的程奕有往来,知道他家内情,便也不打算告知自个儿是来当讲师的,只充作个看热闹的架势一并进去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走正门进,王妃并冯氏在前头叙话,兄弟俩刻意缀在后头,慢悠悠的跟着。

    晏徽云左右瞧了瞧,压低声音,嘲道:“晏徽霖甚么毛病?程家上下爷们几个里,唯二房程奕堪用,他倒偏与大房那烂泥扶不上墙的程晔相交,难不成,这生意只与大房有干系?”

    袁兆“啪”地一声展开折扇,轻掩唇道:“霖哥儿来见程晔不过是个幌子,不过是借着由头与他老子程善均筹谋要事。这与我同程奕结交是一个道理。”

    晏徽云挑眉:“结果如何?”

    袁兆淡淡道:“奕哥儿是清白的,他老子却未必。一家子沾上这生意,打断骨头连着筋,说二房半点不知,无人会信。”

    晏徽云还待说甚么,却被不远处的人吸引住了目光。

    园门外有一大一小两位姑娘,正被仆妇领着交代甚么。

    那熟悉的背影,不是曲家姐妹俩又是谁。

    袁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笑一声道:“你与她们倒有缘。”

    听这话,晏徽云当即翻了个白眼,却也没出言反驳,只不再往那处看。

    老国公在时,公府特意辟了一处占地极大的园子充作学堂之用,又一分为二,一处作正经学塾,一处作女学堂。二者遥遥隔开,分处一东一西,各有直路通达。平日里彼此不得见,只在一齐入园时才偶有碰面。

    因是开课日,停在此处登记花名册,等待入园的少爷小姐格外多。现下见晏徽云这排场大的来了,俱都拿眼偷着瞧,说话声都小了些。

    王妃见他二人还不紧不慢,回头喝道:“瞧甚么呢,还不过来。”

    袁兆脸上挂着浅笑,拿扇子暗暗戳了他一下。一众或好奇,或惧怕的目光里,晏徽云强忍着烦躁上前去。

    冯氏殷勤侍奉左右,亲为他张罗登记事宜,越发衬得他引人注目。

    王妃瞧着自家儿子龙飞凤舞签了个名儿就要溜,赶忙扯住他衣领道:“入了学堂不许成日惹是生非,有着恼的,只管换个文雅的法子,别跟粗人似的就晓得拿拳头逞英雄,可明白?”

    晏徽云不耐烦,“知道了。”

    入园后,每个学生只能带一个伴读书童,家长止步。

    王妃忙中出错,忘了这个规矩,一时挑不出好的来。又嫌这个粗笨,又嫌那个鬼精,絮絮叨叨好半晌,直把晏徽云耐心耗尽,随手一指道:“叫阿福跟着我便是。”

    人群里立刻蹿出个机灵的小少年,笑着作揖:“谢殿下赏,谢娘娘赏。”

    王妃不满意的话还没出口,人便领了差,反不好再说甚么,只心里气不过,又对晏徽云耳提面命道:“在学里吃的喝的都上点心,该添的冰鉴只管添。还有你,阿福,他懒怠说的事,你要记在心上,我时时要问你的!”

    阿福:“是,娘娘,奴才晓得。”

    冯氏也一边帮腔道:“娘娘只管放心,世子爷一应事务我定会亲自看着。”

    “那真是劳烦夫人了。”王妃不免又是一通叮嘱。

    众目睽睽下,晏徽云脸色黢黑,眼睛里写满暴躁二字。

    忽听得“噗嗤”一声轻笑,循声望去,不远处的墙角边,大眼睛的小姑娘正捂着嘴笑得眉眼弯弯。

    这声儿不大,却教晏徽云敏锐捕捉了,立时眼风一扫,直把小姑娘惊得不敢动。

    他眼睛微眯,警告地看她一眼。

    后者虽僵了片刻,却到底忍不住,背过身去笑。

    这胆大包天,敢拔老虎须的正是清殊。

    她觉得方才那场面好笑极了。

    原先晏徽云在她眼中的形象就是个小阎王,现下在他母亲身边,却像只拔了牙的老虎,强忍百般不耐,也只能低头听训。

    况且,王妃那絮叨的架势,不由得让清殊想起前世,家长送孩子上幼稚园的情景。

    噗,更好笑了。

    她承受着背后锋利的目光,兀自笑得直颤抖,不妨被姐姐捏了捏脸。

    “你还笑旁人,只管竖着耳朵来听我训才是。”

    清殊还没合拢嘴,傻傻地“啊?”了一声。

    清懿轻弹她额角,嗔道:“叫你不认真听!你入园只能带一个侍读,年纪要与你相仿,故而只能让玫玫来。她年纪小,许多琐事不能应付,倘或短了甚么,或又遇到麻烦,你需得灵活应变。你只是个孩子,厚脸些不打紧,甭管旁的是非,只一径赖到姑母那去,她也不好打发了你。咱们也不必她多尽心,只求她庇护一时,待我来了便好。”

    清殊笑呵呵道:“我机灵着呢,必不会吃亏,姐姐安心。”

    “说放心,哪里真放心。你还笑人家,我倒同那娘娘是一个心情。”清懿难得有如此不洒脱的时候,但也只忧虑片刻,复又笑道,“好了,不同你多说,今儿是上学第一日,你好好认识几个玩伴,我要往姑母那去了。”

    “嗯,那我进去了。”

    清殊这才生出几分不舍,抱了抱姐姐的腰,半晌才松开。

    乖乖在原地目送姐姐走远,清殊顿时了悟几分幼稚园小朋友的心理。

    唉,怪不得他们要哭呢。

    摇头晃脑感叹一番,一回头,又撞上那位爷揶揄的目光。

    只见晏徽云挑了挑眉,眼底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像在暗示:大哥别笑二哥,我也看到了喔。

    清殊:“……”

    现下人多口杂,兼有王妃在侧,不好上前交谈,二人只能打眼神官司。

    清殊立刻冲他扮了个鬼脸,不给他反击的机会,头也不回地往园子里走,心情甚好,“玫玫,跟上。”

    袁兆目睹这幼稚二人组的你来我往的全过程,颇有兴味道:“上回我听说你让舅母再生个妹妹,莫不是要过一过当哥哥的瘾?”

    晏徽云眼一翻,“瞎说的,你也信?”

    袁兆但笑不语,只将白玉扇子轻敲掌心。

    虽在谈及旁的话题,却没人知晓,他口不对心,脑海中还停留在方才的那一眼。

    隔着层层人群,不着痕迹,若有似无的一次对视,像错觉。

    那姑娘如含苞待放的白莲,才初露几分美貌,便已是夺目。

    他却并非被这好颜色吸引。

    明明是青涩的年纪,却偏有一双沉静如寒潭的双眸。

    从初遇到现在,寥寥几眼,唯有她眼底寂然的神色,悄然于他心中生根。

    恰到好处掩饰了所有的在意,不曾回头看那姑娘远去,心头却有种盘桓千百次的熟稔感──他好像目睹过无数次,那姑娘离开的背影。

    白玉扇子发出规律齐整的声响,无人能窥探,袁郎心头如蜻蜓点水,乱了半拍。

    作者有话说:

    清殊:都是上幼稚园的,谁也别笑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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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  ☪ 女学

    ◎妹妹交朋友啦◎

    曲雁华此番可谓是十二分的殷勤, 将清殊上学之事安排得妥帖至极。

    才刚进园子,便有程家两个庶女在此等候,只充当个向导, 好教头次来学里的清殊有个照应。

    甫一见着清殊,大的那个便笑迎上前来, 亲热道:“妹妹可还记得我?上回咱们见过的。我在家里姊妹里排行老三, 正经要叫我声三姐姐才是。”

    另一个笑容腼腆些, 温声道:“我是行四, 也比妹妹大一岁。”

    “自然记得!姑母还提过,三姐姐唤作习真, 四姐姐唤作习茜,我记性不错罢?”

    这么一说, 清殊便想起来, 前头老太太寿宴时,遥遥见过这两个姑娘, 彼时她们斯文有理,不肯多说话,倒也没甚么交集。却不曾想, 此番接触下来, 她二人身上到底是养出几分大家气度的,待人接物极有分寸,热情周到不失礼数。

    想来, 姑母倒不曾苛待过家中庶女,都一视同仁教养着。

    “你今儿是第一回来女学,不如我做个东道, 带你四处逛逛, 熟悉熟悉园子里的景儿。”程习真在前头领路, 一面为清殊介绍,“咱们女学分为兰心、蕙质、淑德、贤雅四院。刚入学的都在兰心院,以两年为期,期满升去蕙质院。以此类推,读完贤雅一级,方可结业。以你现下的年纪,正是要在兰心院就读。”

    这不就是类似于现代的教育体系吗?七八岁入学,十五六岁毕业,期间还有各项考试。

    清殊不由得好奇道:“倘或有年纪大的横插进来读书,莫不是也从兰心院始读?”

    一旁的程习茜笑道:“自然不是,若是真这么读下去,等升至贤雅院,可不成老姑娘了?她家人哪里肯依。因此,这也是有章程的。”

    “倘有十岁以上的姑娘来上学,便由教引娘子出一套考题,倘或姑娘有些底子,便酌情升至其他院里,免了虚度光阴。”

    清殊听得那句“老姑娘”,脸上有些讪讪。

    好家伙,读个八年书,再如何也不到二十岁,哪里就老了哟。

    不过,古人的年龄体系到底与现代人不同,也是情有可原。

    清殊正暗暗消化着,程习真又添补道:“正是这个理儿呢,姑娘光阴可贵。原先素有家里大人嫌女儿家读书久的,怕回去不好婚配,不乏有好些被家里人强领了回去。”

    清殊眉头一皱,语气一不留神便冲了些,“这怎么行?读书读一半,便要回去嫁人不成?”

    “小丫头不害臊,快休提那两个字。”程习真“噗嗤”一笑,轻嗔她一眼,复又收敛起笑意,眸中闪过一丝无奈道,“父母之言,哪里有违抗的余地,还不是说要回去便回去了。女学刚兴起那会儿,甚至一个院的人都凑不齐呢。后来有几个贵女做表率,人多了起来,可中途辍学的仍不在少数。”

    清殊抿唇不语,片刻后才问道:“就一点儿法子也没有吗?”

    “现下已经是极好的情形了,至少不曾有父母强压着回去的。原先,那才叫没法子呢。”

    程习真眸光黯淡,与程习茜对视一眼,俱都想起几年前的那桩公案。

    前些年的淑德院里,出了个极有才名的姑娘。不仅通晓琴棋书画、甚至连隔壁学塾的四书五经都装入腹内。有次,教引娘子命众女作命题诗文,旁的贵女堆了满纸锦绣,只有她,托物言志,竟生生写出一篇经世之道来。

    原来,姑娘时时偷听隔壁先生讲学,知道这世上不仅有弹琴刺绣的风雅学问,更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鸿鹄之志。

    人一旦开了窍,眼前的迷雾就会消散。

    姑娘不懂何为女子“该”或“不该”的学问,她只知道,胸中仿佛有一颗种子,生根发芽,极欲破土而出。

    看到这篇文章,娘子先是大喜,后又大惊。

    最终,它被呈在了教引大娘子、赵女官的案头。

    熹微烛光下,她反复诵读了数遍纸上的文字,直把每一句都烙印在了心口。

    良久,室内唯余她无力的一声叹息,与近乎呢喃的话语。

    “为何是女子,又为何不能是女子?”

    最后,那张蕴玉藏珠的宣纸,却在火苗上,燃尽成灰。

    赵女官命众娘子不许再提此事,又命当时的学生三缄其口,只当从未有过这篇文章。

    可是,倘或一个人的思想有了转变,灵气到底隐藏不住。

    她开始明辨是非,知晓对错,勇于反抗,不再唯命是从。

    数月后,一封退学书递到了学里,来者是姑娘的父亲──朝中重臣,户部尚书卢方槐。

    随之而来的,是卢大人客套有礼的说辞。

    “小女已到适婚之龄,配了裘大人家的小儿子,特来同姑姑请辞。多谢姑姑多年教导,实在费心。只是小女秉性顽劣,多余的学问反倒移了她的性情。”

    听得这番话,赵女官第一次失了涵养。

    她千方百计护着的学生,数十年难遇的女中君子,竟教自己的父亲生生断了学路!

    那裘大人家的儿子,素来是出名的纨绔。

    为着折断女儿的羽翼,竟胡乱将她许给这等人。

    一连数日,为了这个姑娘,赵女官四处奔走,豁出一切,不惜求到皇后娘娘面前,只说左不过两年功夫,待姑娘学成,再作打算也不迟。

    可这权宜之计并未奏效。

    皇后娘娘迟迟不答话,赵女官心下一凝,抬头却见娘娘脸上竟有哀戚之色。

    “锦瑟……你来迟了,那姑娘……”

    娘娘的话未尽,有内监替她续上。

    那一瞬间,赵女官只觉耳中轰鸣,如坠冰窟。

    “……甚么?翩雪她……”

    卢尚书家的嫡长女,卢翩雪,于今晨在家中自缢。

    衔金含玉出生的贵女,自缢。

    她以如此酷烈的方式,燃尽身体里最后的焰火。

    为着虚无缥缈的志向,为着心中那团尚在襁褓中的火苗,为着挣出泥泞的那一丝微小的希望……

    值得吗?

    后来,赵女官无数次问自己,她授与姑娘诗书,教她们自立于世间,到底是对是错?

    温室的花骨朵,倘或不曾见识外头的风雪严寒,便不知这世间有松柏的苍翠,有云雀的自由。

    可她们却能安稳一世,仍做一朵盛开的花,姣妍地依附树木生长。

    不至于蚍蜉撼树,试图以脆弱的茎叶,飞蛾扑火般撞开精致的牢笼。

    落得个零落成泥的下场。

    辗转难眠的夜里,赵女官找出藏在匣子底下的半篇文章──虽付之一炬,却到底不忍心,抢了半张回来,悉心留着。

    借着昏暗的烛火,她抚平上头的每一寸褶皱。

    “红妆亦有凌云志,饮将鲜血代胭脂……”

    她反复咀嚼这句话,最终,眼神平静而坚定。

    何其有幸,她能教出这样的学生。

    倘或有先驱者以身殉道,后继者岂能怯懦?

    那日后,赵女官长跪坤宁宫外三日,求得一道懿旨,凡入女学者,非自愿不得辍学,倘有外力相逼,可请皇后降罚。

    自那日起,至今日,女学方才有片刻安稳。

    听得程习真寥寥数语,清殊沉默许久。

    她从未想过,这所在她看来平平无奇的学堂,竟有人用命去争取。

    也是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姐姐很久之前说的那句话。

    “你弃之如敝履,却是叫旁人争得头破血流。”

    同样,她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切体会到,一个女子活在世上的艰难。

    “是我不好,开学头一天,就说些让你不高兴的话。”见清殊情状,程习真又扬着笑脸,与习茜你一言我一语地逗她说话。

    清殊捧场应和,心下到底没了方才的兴味。

    程习真最是敏锐的,心思一转,又弯着眼道:“来,方才给你介绍了各院的规制。现下跟你说说你们兰心院的要紧事。”

    清殊顺势问:“甚么要紧事?”

    习真卖了个关子,与习茜对视一眼才笑道:“举凡人多的地界儿必有头领,譬如贤雅院的项连伊,淑德院的裴宣卓,都是姑娘里拔尖的。自然,你们兰心院也有这么个小头领。”

    清殊一乐,这不是古代版校霸吗?

    “你们院里这位头儿,却不以诗文书画取胜,唯精通吃喝玩乐,最是个教娘子们头疼的主儿。”习茜捂嘴笑道,“日后若见了她,可要躲远些,别教她带坏了你。”

    这会子,清殊更乐了,她倒真被吸引住了精神,问道:“是哪家的姑娘,姓甚名谁?”

    程习真笑了好一会儿,正要开口,却有一道清脆十足的女声自头顶传来!

    銥誮

    “好你个真儿,背地里说我坏话,枉我成日姐姐长姐姐短地叫你呢!”

    一时间,众人纷纷寻找声音的来处,最终定睛于侧旁那颗葱郁的大树上──

    一个八九岁的红衣小姑娘,翘着腿坐在树干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现下因生气,正直了身子起来,利索地往下爬。

    旁人心惊胆战,她却若无其事,看那架势,是个熟练的好把式。

    “可见不能背后说人,竟教你当场逮住。”虽这般说,程习真脸上却没有愧色,仍笑意盈盈。

    “哼,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红衣小姑娘蹭蹭两下便跑到三人身边,大眼睛扫视一圈,最终定格在清殊身上。

    她虽故作倨傲神情,一双大眼睛里却掩饰不住满心的好奇。

    清殊也定定瞧着她,虽想乐,眼睛弯了弯,到底强忍住了。

    可对面货真价实的小姑娘却没这好定力,只听她干咳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瞎掰扯了两句,最后才状似不经意地看向清殊。

    “咦?这还有个新来的姑娘?”她一本正经道,“咳咳,我叫盛尧,请问你是何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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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  ☪ 紫藤

    ◎姐姐和姑母的第一阶段掰头(一更)◎

    这边厢, 有赵妈妈领着清懿来到后院女眷住处。

    国公府到底有几分底蕴,便是内里虚空,表面上的富贵仍教人咂舌。清懿留神细看, 一路上的亭台楼阁设计别致,与院中花草景观相映成趣。又有路过的丫鬟斯文有礼, 颇显出主人家的教养, 更兼她们均穿着统一制式的淡色裙衫, 其做工比之一般人家的姐儿也差不离。因此, 越发从无言处透露了体面。

    赵妈妈一向以国公府老仆自傲,不管是哪家客人过府, 她总要暗暗摆弄些体面。能得旁人一两分惊叹,她便浑身舒畅, 再没有更快活的。

    这回也是如此。

    自从知晓曲雁华有意聘清懿为儿媳, 她便琢磨许久,到底还是想抓着这次机会敲打敲打这小门户的姑娘。

    毕竟, 赵妈妈自个儿的女儿也是相看人的年纪,以她们的出身,就算踮高了脚也寻不到多好的人家, 倒不如近水楼台, 嫁与奕哥儿做妾,岂不又体面又舒坦?

    这般打算着,赵妈妈更想探探清懿的底, 倘或是个软和性子,倒好拿捏。倘或有主意,就此先给她一个下马威也好。

    她一面若无其事地吩咐小丫头, 一面暗暗觑着清懿, 留意她的神色。

    “去将皇后娘娘赏的盏子拿来, 再打发人沏上一壶热热的茶,切记不要番邦贡上的那块茶饼子,虽是难得贵重的玩意儿,味道却寻常。姑娘没喝过这茶,想必是喝不惯,未免怠慢了。只教人拿了庐山云雾来,正是您浔阳外祖家那边儿的名茶呢,与识货的人喝,最为应当。”

    她指使了几个丫鬟做东做西,直把那些好宝贝想了个由头从清懿眼前过一遍,偏又逞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款儿。话里话外,就差直白地将家世高低摆在明面上。

    “多谢妈妈。”清懿笑了笑,眼观鼻鼻观心,那些个晃眼的富贵浑然没进她眼底。

    赵妈妈只当她年轻姑娘逞强,暗暗讽笑,又摆出慈和的脸道:“姑娘别见怪,我们公府家大业大,奶奶又是主持中馈的人,一时事忙也是有的。少不得我这老婆子替她帮衬一二。寻常人家一年嚼用,抵不过公府贵人一件衣裳。这银子如流水似的花,不是这样的人家,哪里就信呢?”

    “便是说与姑娘听,怕是姑娘也当我这婆子假充体面呢。”赵妈妈又指着外头的雕梁画栋,笑道,“倘或姑娘做了公府媳妇,少不得也要在富贵窝里迷了眼,届时可不能露出小家子气,没得招人笑话。”

    清懿神色淡淡,手指摩挲着茶盏,眼底却闪过一丝厌倦,语气却还是带着三分笑,“妈妈说笑了,我自然没有那个福分做公府的媳妇。”

    赵妈妈眸光一闪,还待说甚么,却被人打断。

    “这是哪家的好孩子?”

    一个年迈的老太太在丫鬟的搀扶下进了门来,脸上满是惊喜,语气不像老人家,更像个稚龄顽童。

    还没等清懿回头,老太太便颤巍巍地上前拉过她的手,凑近笑道:“哦,是你啊。老二媳妇的娘家侄女儿!”

    清懿认出眼前的老人家是平国公老夫人,上回的寿星主角,也是将她和清殊搂在怀里不撒手的那位。

    “是我呢,老祖宗。”清懿这回的笑容真心许多,见老太太还站着,便起身搀扶她坐下,又为她添个靠枕,“这么久未见,您还记得我?”

    老太太一见她,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即便坐着也要拉她的手不放,“快拿果子糕点来与这孩子吃,瞧她瘦的,怪可怜见的。”

    赵妈妈在一旁应道:“姑娘正是苗条好看呢,老祖宗快撒手,别吓坏了她小人家。”

    “有你多嘴?这孩子是要与我做孙媳妇的,我自疼她!”老人家上了年纪说话便颠三倒四,道理也说不通,认准了甚么便是甚么。她心下极满意清懿,便糊里糊涂地要为自家孙子说媳妇,“我家虽不是多好的人家,却也能保你吃穿不愁,好生享一辈子福。我家孩子也是极好的,尤其奕哥儿,最像我那老冤家。”

    老太太不知想到甚么,神秘兮兮凑到清懿耳边道:“我那老头,这辈子没让我受过半分委屈。”

    清懿握着老人家枯瘦干皱的手,却在她眼里瞧见与年龄不符的澄澈。

    老太太青春不再,眼底却有小女儿家的情态。

    想必,老国公在世时,是真的待她如珠如宝,才将她养成这样单纯的人。

    相扶到老的两个人,无论哪一个先走,活着的那一个总要承担痛苦。

    可老太太又是多么幸运,得了痴病,反倒将那份沉痛忘却,只余一星半点儿的回忆不时逃逸出来,得已让此刻的清懿,感受到那份真心。

    “说好要死在我后头,却留我一人在世上孤零零的……”没头没尾,老太太雀跃的神情又黯淡下来,说话有些含糊了,像陷在某段回忆里,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懿儿见笑了,我家老祖宗有些痴病,一日里常有时辰犯病。”

    一道温和的女声伴随着笑意传来,来人衣着华贵,形容端庄,正是曲雁华。

    “见过姑母。”

    清懿起身行礼。

    曲雁华忙上前笑道:“你我姑侄,不必多礼。我还得多谢你来,讨得我家老祖宗的欢心呢,我家的孩子都不曾有哪个像你似的得她珍爱,难得你入了她的眼,可不要早早家去,在这好生陪陪老人家才好。”

    她一面又问了清殊在学堂的境况,一面吩咐下人妥善看顾清殊,直把慈爱的模样展现得淋漓尽致,教人挑不出错来。

    清懿笑道:“有幸与老人家投缘,自是愿意相陪的。我见老祖宗便如见我外祖母,再没有更亲近的。”

    “那真是极好的。”曲雁华又你来我往寒暄片刻,绕了半盏茶地功夫,才状似不经意道,“方才听老太太中意你做媳妇,这话乍一听不觉着,细想却也有意思。”

    “好孩子,你如今家中也没个主母替你筹谋,陈氏虽有个母亲的头衔,却不是真心替你想的。你父亲一个男子,更无法插手内宅事。”曲雁华眼底透出几分情真意切,“姑娘韶光易逝,我这做姑母的不怕你嫌我啰嗦,少不得要替你想。这些日子我也曾留意京中才俊,倘或能得个好的,教你安稳一世,我也有脸面去见我阮家嫂嫂。”

    “可我冷眼瞧着各府里的哥儿,竟觉着没有一个合适的。家世好的难免傲气,怕给你委屈受。家世太次,又恐你心里不乐意。我家懿儿模样性情都是拔尖儿的,断不能配个庸人。”曲雁华道,“因我这私心,便难挑个好的来。女子嫁人,所求不过吃饱穿暖,婆媳和睦,夫妻恩爱。顺着这条藤想,我越发没思路,如今被老太太点拨,我才明悟了!”

    清懿笑容浅淡,垂眸喝茶不言语。

    曲雁华是个算计浸透骨子里的人精,瞧见清懿现下的神色,不消多说一个字,她便忖度出了意思。

    一时间,曲雁华眼底心思急转,笑容却半分未变,仍像揣了一副菩萨心肠道:“懿儿,你小人家脸皮薄,倒也罢了。我自认掏心掏肺,也没甚么不能说与你听的。”

    “一则,我自承你母亲的情谊,倘或没有阮家嫂嫂的提携,我必没有今日造化。故而,我想将这恩报在你身上,若你们姊妹有了着落,我心里额安稳。”曲雁华神色黯然,叹了口气道,“我想着,你去哪家做媳妇都难免有磋磨,唯独来我这,我是你亲姑母,必不能苛待你。再有我公府虽不如从前,却也能保你富贵不愁。”

    “更何况,我奕哥儿说是个愚钝人,却也有几分好人品。配你差了几分,但胜在为人善良,日后必会悉心待你。这也算全了你娘的心愿。”

    曲雁华沉默许久,眼底竟泛起泪光,“若说私心,我确然有。你生得这样好,我不忍你受委屈是真,想你做我家媳妇也是真。我的私心,便是不想你这样的好孩子去了旁人家。”

    一番温言软语,如泣如诉,倘或真是个不知事的少女,怕真要信了这副衷肠。

    煊赫的公府富贵,人品样貌拔尖的郎君,婆婆还是自个儿的亲姑母。

    任谁听了,都要被诱人的条件说动了心。

    清懿淡淡望着茶盏里漂浮的茶叶,目光却悠远,不知飘向何处。

    上辈子,若是在她孤苦无依时,曲雁华也曾有这番情真意切的剖白,她也愿意信几分所谓姑母的真心。

    可惜的是,那份寒微时的援手,一次也不曾有。

    于是,曲雁华只见那个温婉柔弱的小姑娘,眼底没有半分动容,甚至笑意只维持一贯的虚假弧度,淡淡道:“我自觉蒲柳之姿,配不上奕表哥。”

    倘或没有曲雁华前头的铺垫,那么这句客套的话,倒也算不得甚么。

    可现下有那番掏心掏肺的游说打底,这一句敷衍的拒绝,便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曲雁华的脸上。

    涵养如她,一时笑意也僵住半晌。

    这样丰厚的条件,这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游说,竟会受挫。

    眼前的姑娘,是真蠢笨,还是另有图谋?

    短短一瞬间,曲雁华心念百转,又恢复了言笑晏晏的模样,自如地岔开话题。

    清懿低眉浅笑,顺着她的话头应和。

    好似一个真正的小姑娘,从不知拿捏话语主导权,只晓得傻乎乎被套话。

    曲家两代女儿,一成熟风韵,一青涩柔美。

    微笑的假面下,藏着如出一辙的冷漠算计。

    在这一刻,倒真像亲姑侄-

    话过晌午,清懿告辞。

    知道今日的试探不会有结果,曲雁华也不强留,只礼数周到地送她出门。

    姑侄俩并肩行到两株紫藤旁边,紫藤缠绕而生,其中桃色的那株养得花朵累垂,生机盎然。身旁那株银藤,却气息奄奄,将要凋零之相。

    将要出月亮门时,清懿忽似有感而发道:“早先听赵妈妈说,姑母府里有两株名贵的紫藤,一唤作红玉藤,一换作白花紫藤,想必就是这两株了。”

    “有甚么名贵的?不过是死物,得个野趣罢了。”曲雁华笑道:“虽是死物,养起来倒费劲得很。如那株红玉藤,习性霸道得很,挤得那株银藤没了生气。”

    清懿似是好奇,蹲下来看了半晌,回眸笑道:“看根茎,白花紫藤才是这里的主子呢,可叹这红玉藤竟借银藤势,长得这样好。”

    “原是银藤的恩情,却不成想,红藤丝毫不念旧情,为一己之私,连活路也不给银藤留。”清懿道,“现如今,竟是连银藤这个恩主最后的生机也要霸占了。”

    “姑母。”清懿笑着看向曲雁华,缓缓道:“你说,世上可有如红藤这般忘恩负义之人?”

    好半晌,空气仿佛凝滞,沉默蔓延开来。

    曲雁华的笑容逐渐消失,眼底微光尽敛。

    无人将话说透,却又像把一切摆在台面上。

    良久,曲雁华的冷色渐收,谁也不知她在短短数息间,想到了甚么。

    只见她又将那副春风和煦的面具戴上,温和道:“姑母听不明白懿儿的话。”

    “银藤之命已是定数,聪明人该朝前看。”

    一声轻笑,清懿目光悠然,唇角微勾:“定数吗?我看未必。”

    作者有话说:

    蠢作者随便起的名字,自己都搞混了,在捉虫

    17岁的表哥是程奕

    9岁的表弟是程钰

    呜呜呜,请读者小天使们帮我记住

    还会有二更,明天要上学上班的宝不要等,早点睡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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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  ☪ 枕梦

    ◎姐姐被表白啦(二更)◎

    曲雁华是个极要面上锦绣的人。

    二人之间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暗潮汹涌, 她却偏能若无其事,甚至十分周到地打发婆子送清懿回去。

    才行至上回那处“留芳庭”,却不料, 又遇上一人。

    那人一身月白锦衣,立在廊亭前, 夏日湖面有温热的风轻拂, 吹得他袍角微扬, 端的一副清隽的好模样。

    他像在等人。

    许是心内怀着万分的期待, 于是即便孑然一身,也不显得孤单。

    清懿原不想惊动他, 只待悄悄离去,身旁的婆子却出声道:“奕哥儿缘何在此处?”

    那人回头, 没来得及答话, 一眼便瞧见清懿。

    一瞬间,他眼底的希冀如有实质。

    向来沉稳的少年郎君, 不曾察觉自己的语气多么雀跃,“清懿表妹!”

    话一出口,程奕便觉有失分寸, 又歉意一笑, 缓和语气道:“是我唐突了,还请表妹勿怪。”

    清懿福了福身,淡淡道:“表哥不必多礼, 倘或无要紧事,还请原谅我先告辞了。”

    “欸!”听这话,程奕下意识有些着急, 忙道:“有事!还请表妹留步。”

    “上回见表妹, 还是我家老祖宗寿宴时。先头儿你在我家遇着诸多不好的事, 可气我知道的晚,平白教你们吃了亏。”程奕道,“我自觉有负于思行表兄的嘱托,实在难安。故而今日得知表妹要来,便想着要补偿你才好。”

    清懿略微想了想,才记起他是指项连青那件事。

    过了太久,她都快忘了,难为程奕还记得。

    “多谢表哥好意,那只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又是一贯轻描淡写拒人于千里之外。

    直教程奕递出东西的手,僵在原地。

    他动了动唇,眼底有些暗淡,“表妹,你不必……这般防着我。只是一本书罢了,便是看在兄妹的情分上,收了也不为过。”

    他一向也是个受人追捧的公子,却不知为何,在自家表妹面前,总是这般被嫌弃。

    清懿难得定定看了他一眼,那副失意的模样落在她眼底,却不能让她有半分心软。

    良久,那个递至半空的包裹,仍然没有被接过。

    婆子有眼力见地退下,此刻只剩他二人。

    湖边微风翩然而至,吹起少女的发丝,衣角上的淡紫色蝴蝶振翅欲飞,绣着金丝银线的裙摆在阳光下折射出冷清的光芒。

    只听少女淡如烟雨的嗓音响起,“程奕表兄,无论它是书,是金,是玉,是块木头,我都不能接。”

    程奕倏然抬眸:“为何?”

    清懿的眼神一贯的淡漠,“因为我不曾钟情于你。”

    她说得毫不犹豫,对方却冷凝了良久。

    好像有一丝叹息,被清风裹挟着飞远,几不可闻。

    “我早便知道。”程奕眼底的微光熄灭了一瞬,嗓音有些沙哑,“不过是……有一丝可笑的执念罢了。”

    执念?

    看着眼前的少年,清懿眼底藏着复杂的情绪。

    透过他笨拙而青涩的样子,有一瞬间,她想到了很久远时期的自己。

    有情者无畏,执着为一念。

    他不再看她,转而看向湖中连绵盛开的荷花,水面波纹荡漾,如一颗心的不安宁。

    “起初是众人的玩笑,说我有个娃娃亲,是舅舅家的表妹。”

    那时还是不通风月的年纪,他看着那个玉雪可爱的妹妹,十分羡慕思行表兄。

    心想,自个儿若有个这样的妹妹该多好。

    “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曾记起这件事。我同旁的公子们那样,读着圣贤书,一心考功名,心里只装着平步青云的志向。”

    “我知晓,世家子弟的人生一向循规蹈矩。那些从前的戏言,当不得真。我会有一个出身高门的妻子,会有听话懂事的姬妾,会有三五儿女,如此安稳过一世。”

    “那时我想,满京城谁不是这样过的呢?是娃娃亲也罢,不是也好,总归是陌生的枕边人。所谓情爱,不过是书里哄骗痴男怨女的桥段。世上哪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道理?”

    清懿默然片刻,顺着话头,她忽然想起前世的程奕,就如他此刻所说的那样,娶了高门妻,撑起门户,有三五儿女,过着世家子弟一眼望到头的富贵日子。

    “我以为我这一生也便是个这样的人了,偏又遇见你。”

    夹道上的偶遇,他故作老成有礼的那一面,并非初见。

    二月十三,雪后初晴,有晨雾淡淡,笼罩湖心亭。

    人群中,众女如百花争妍。

    彼时,程奕正领着贵客途径。

    明明只是遥遥的一眼,他已无法探究,侧旁有红梅颜色正艳,有月季妖娆可爱,为何偏要将目光落在一朵淡然如霜的兰身上。

    直到那行贵女走远,身旁的贵客提醒,他才回神。

    有微冷的风吹拂,好似带来一朵兰的香气。

    没来由的,他举起手按上心脏的位置,里头咚咚作响,将少年人的心思暴露无遗。

    “从那时起,我心里便有你了。”

    不经意将心里藏了很久的话说出,程奕有一瞬的失措,他狠狠闭上眼睛,像是怕见到对方眼底的厌恶,他苦笑道,“对不起,我说这样的话,不是为了得你怜惜。”

    他似心有千千结,却难开口言明。

    张了张口,嗓音有些低沉,“娃娃亲,表哥的嘱托,母亲的首肯,如命中注定似的相遇……我不曾信鬼神,可在这一刻,我却以为老天爷都在帮我。”

    “我一向是个不讨喜的人,从幼时读书,年长时侍奉父母,我从不知如何寻巧。对我而言,我只能学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于是,我总在想,倘或我再用心一些,会不会有一日,你能接纳我的心意?”

    良久,他轻轻一笑。

    话到这里,只剩无言的留白。

    结果摆在眼前。

    我本将心照明月。

    明月皎洁而无情,从不为一颗情深的心而停留。

    “程奕。”

    她忽然唤道。

    清懿好像懒得再伪装不谙世事的模样。

    于是,这一刻,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反倒被少女压倒了气势。

    她想告诉他,他所认为的命中注定,无非是各人的筹谋博弈。

    刻意被安排的湖心亭初遇,夹道相逢,甚至于现下的碰面。

    少年天真的以为是命运的安排。

    殊不知,这只是他母亲玩弄人心,达成目的的手段。

    这是曲雁华的攻心计,不惜付出儿子的真心,以换她的真心。

    可惜,入了戏的只有程奕。

    话到嘴边,不知为何,看着程奕赤红的眼,清懿到底没开口。

    暖风不知愁,尚在围绕着二人飘舞。

    她看着程奕,目光微闪。

    她也曾有执着一念的时刻。

    少年人的真心,从不是错的。

    “情之初时,只觉至痛至深。于是便有山盟海誓,刻骨允诺。可是,世事易变,当下的钟情是真,日后的情淡也是真。哪有甚么巫山非云?不过是得到又失去的悔恨之言。”

    她说这话时,神色淡漠得像在叙述一段无关紧要的话。

    可是,在她眸光微敛的某一刻,程奕好似窥见了她心底的一隅。

    “与其执着衡量自己付出的情深几两,我倒更希望你能去理解你将来的所爱之人。”她淡淡道,“女子活在这世上,太艰难。冷言冰语是刀,明目张胆的喜欢也是刀。”

    “往后,你若再遇着倾心的女子,别再像今日这样,不顾一切地捧出一颗心来。”

    “因为,她除了你的一颗心,还要名誉,要清白,要活路,要失去你之后还能另择旁人的可能。”

    程奕愣住,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不计后果的喜欢,会是负担。

    枉费他自诩君子,却从未站在女子的角度考虑过,一时间,羞愧近乎要淹没他。

    “多谢表妹指点,往后……”程奕低着头,“往后我自知不会再有钟情之人,只是既然表妹这般认定,我便假托有这么一个人。总之,我必定为她考虑周到,不教她陷入为难境地。”

    “倒是表妹你,因着我从前的鲁莽,想必受了不少委屈。”他眼底闪过坚定,顿了顿才道,“你放心,我回去便同母亲说,必教她日后再不会提结亲的事。”

    清懿轻勾唇角,却没说话,只看了他一眼。

    歹竹出好笋。

    藏污纳垢的平国公府,竟生出一个真正的君子。

    “书给我罢。”

    程奕犹自沉浸在愧色里,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甚么?”

    “我说,把你送的书给我。”清懿淡笑,“既然是兄妹,收兄长一本书也使得。”

    程奕被惊喜冲昏头脑,又听得兄妹二字,笑容虽然僵了一瞬,旋即便又释然。

    “好!”他珍重地递上那个小包袱,“这是我托人寻的《枕梦集》,我想着你或许会喜欢。”

    枕梦集?

    清懿一挑眉,目光带着诧异。

    程奕似有所感:“怎么了?”

    清懿接过书,细细翻看几页。

    她垂着头,教人看不清神色。

    片刻后,她缓缓从书里抬头,眸中带着一丝复杂,良久才道:“无事。”

    程奕虽想问,但是书都已经送了,不好逗留,只能揖首告辞。

    “既如此,我便走了。”他看了一眼清懿,眉间染上几不可查的惆怅,“望表妹往后之路一切顺遂,所愿皆所得。”

    “还有,我也有句嘱托要对表妹说。”他露出一个真诚的笑,“这世上总有一人的心不为外物而转移。说出来的山盟海誓是真,刻骨允诺也是真。世事易变,待你之心不变。”

    “故而,除却巫山不是云也是真。你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子,他若欢喜一个独一无二的你,又怎能移情旁人?”程奕一贯稳重,难得露出几分孩子气,“你别不信,我祖父母便是如此。他一生都不曾纳妾,唯有我祖母一个妻子,我说的那些,他都做得到。”

    “而清懿你这样好的姑娘,又凭什么说那样的丧气话?”

    一弯月亮皎洁悬空,自有人奔月而来。

    这是程奕未说出口的珍重。

    湖面荷花相映红,树上的鸟雀在花团锦簇的融融景色里啾啾鸣啼。

    它不知,少年人言浅情深,在合该是璧人成双的好兆头里,向冬日遇见的那朵独一无二的兰,送上一场告别。

    回去的路上,清懿想,这样的情深与告别,原来不是第一回。

    她摩挲着书本封面——枕梦集。

    上一世,她出嫁前夕,也曾收到一本寻不到来处的书,名叫《枕梦集》。

    书里夹着一支签,上面写——惟盼所愿皆所得。

    彼时,她遍寻不到送书之人。

    却不成想,兜兜转转,隔了两世的时光迢递,那桩无名悬案在这样一个惠风和畅的夏日有了答案。

    原来,少年人的心,从来如白玉,澄澈而坚定。

    当时只道寻常……

    作者有话说:

    我不行了(口吐白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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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  ☪ 招惹

    ◎姐姐遇到小麻烦(一更)◎

    今日出门好像没看黄历, 一路上接连遇到不速之客。

    婆子去打发小厮抬软轿来,走开的空当,前头儿的院子又来了一行人。

    现下清懿身旁只有婆子留下的一个小丫鬟, 比清殊还要小两岁。

    伶仃的二人同对面浩浩荡荡的一行男子,气势对比悬殊。

    清懿不欲露脸, 免得生出许多是非, 于是便对小丫鬟低声道:“我有东西落了, 陪我回去寻一寻。”

    小丫鬟兀自懵懂:“啊?姑娘落甚么了, 要紧吗?”

    “随身带的小玩意儿罢了。”清懿不动声色地瞥了后面那行人,转身便往回走。

    事情却没能如愿。

    身后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 “前头是谁家的姑娘,怎的来了前院?你们程家的女子我哪个没见过, 却不曾瞧见这般模样的。”

    一旁有人油腔滑调, “既然爷好奇,何不请佳人上前一见?”

    有人听不下去, “怎好唐突女儿家,传出去倒不好,有损皇孙殿下清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都落在清懿耳中。

    她眼底闪过冷色, 袖中的手紧攥。

    身边的丫鬟神情张皇,她的脊背却挺直,毫不理会身后的杂音, 抬脚继续前行。

    “姑娘留步。”

    听声音是那个油嘴滑舌的。

    现下,他正甘心当马前卒,一溜儿小跑, 挡在清懿身前。

    “敢问姑娘姓甚名谁?”马前卒在见到清殊时, 一双贼眼上下打量了一番, 眸中闪过一丝惊艳,旋即又恭敬揖首,“姑娘别恼,容我同姑娘道一声喜。今儿难得遇着皇孙殿下过府来,我们殿下最是怜香惜玉之人,现下颇好钻研闺中诗词,还望姑娘赏脸赐教?”

    他满嘴胡咧咧,随意扯了面大旗就开始唱戏。虽是个恭敬的模样,说的话却透着一股子轻视。他只当贵女们都在园子里上学,来了前院的只怕是家中贫寒的姑娘、或不受宠的庶女,稍稍唬上几句,还怕不来?

    可他躬着身等了许久,却不见有人答应。

    纳罕一抬头,正对上一双冷如寒潭的双眸。

    “我不通诗词,你请回罢。”清懿语气平静无波澜,却无端地教马前卒品出一丝危险。

    一晃眼的功夫,这种错觉又消失了,马前卒晃晃脑袋,只觉自个儿糊涂了。

    不过一个貌美的小姑娘,能有甚么危险?

    于是他又咧嘴笑道:“姑娘别忙着推辞,你年纪小没见识,倘或你晓得其中好处,怕是要多谢我呢。”

    他卖了个关子等着人问,却见那姑娘似笑非笑,没答话的意思。

    于是只好干咳两声掩饰尴尬,继续道:“我们皇孙殿下是太子爷的第三子,生母又是最受宠爱的太子嫔,如今他正当适婚之龄,倘或姑娘入了他的眼,岂不是一步登天?您说,可要谢我不谢?”

    他这话,一半是说与清懿听,一半是有意奉承后头那位主子。

    “哦?”清懿唇角微勾,像是细细琢磨了片刻。“那我…”

    像是猜到她是拿架子,总要答应的。马前卒不免得意打断:“好了,既然姑娘想通了,那…”

    不等他说完,她缓缓道:“那我愿拱手让旁人消受这福气。”

    “甚么?”

    此话一出,马前卒半截话头梗住,面色如打翻五味瓶般难看。

    “姑娘可知我们爷是谁?!”这话明晃晃的威胁。

    “您方才不是说了吗?”清懿挑眉,“皇孙殿下嘛。”

    “你既然知道,怎敢拒绝?”这话他是压低了嗓子,不敢教后头听见,略带警告意味。

    原先他为晏徽霖做这等寻芳觅柳之事,可谓炉火纯青,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牙尖嘴利的。然而,只要他抛出一些甜头,假意许诺姑娘们攀高枝的妄想,几乎没有不拿下的。

    毕竟,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毕生追求不就是嫁个如意郎君吗?

    可眼前这个姑娘,既不是欲拒还迎,也不是虚张声势。

    她好像实打实地看不上堂堂皇孙,也丝毫不惧怕他背后的滔天权势。

    只听她淡淡道:“哦,那又如何?”

    听得这句不轻不重的反问,马前卒说不出话来,“这……这……”了半天,只敢拿眼望后面瞄。

    脸色难看的不只有他,更有后头的正主,晏徽霖。

    他虽还是十六岁的年纪,却是出了名的骄矜跋扈。即便对那女子有意,他也是绝不肯自降身段的。

    反正只消一个眼神,自有人替他跑腿。

    满以为手到擒来,可这会子,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下了脸子!

    一时间,他有些绷不住心头怒火,咬着牙道:“丢人现眼,滚回来!”

    “是……殿下。”马前卒畏畏缩缩道。

    到底想找回面子,晏徽霖恶狠狠看向背对着这头,只露出无暇侧脸的女子。

    他从喉咙里发出短促的一声笑,道:“我当甚么天仙?不也是装腔作势,待价而沽?”

    “殿下!慎言!”身旁有人劝阻。

    “慎言?我需要慎甚么?”晏徽霖微眯眼,语气里暗含威胁,“我竟怕得罪一个小女子不成?”

    “这……并非得罪不得罪,殿下这般为难一个姑娘,倘或传到太子爷耳中,岂不又是与人递话柄?太孙那边又要借此作文章了!”

    “好了!你只知道搬出我父王!”旁人苦口婆心,他却听不进去,一心要出气,“来人,请那位姑娘过来!”

    虽说个“请”字,他身后的侍从却没有“请”的架势。

    侧头瞧来一眼十几个围上来的来的护卫,清懿脸色真正冷了下来。

    她虽知道晏徽霖即便狗胆包天,也不敢对她做甚么。可她如今根基稍浅,实在不想沾上这个扎眼的麻烦。

    无论是传出她被皇孙看上、还是她拒不答应的消息,总归让她不可避免成为旁人的谈资。

    她心底怒火灼灼。如今是进也麻烦,退也麻烦,不如索性撕破脸,倒好和他撇清干系。

    虽要将这条咬人的狗得罪狠了。也好过被恶心的东西沾上,还要虚与委蛇。

    这般想着,清懿眼神逐渐冷静,露出几分孤注一掷来。

    正预备开口的空当,忽然有人抢先一步。

    “霖二爷,您在这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吵着我家主子了。”一个小厮不知从何处来,不急不缓道,“我家主子劝您别打那姑娘的主意,否则又要惹麻烦了。”

    清懿觑了那小厮一眼,只觉有些面熟,细看才想起来,是上回找玉坠时,帮自己打掩护的人──袁兆身旁的柳风。

    见柳风来,晏徽霖心知是袁兆吩咐的,到底收了手,让侍从回来。他嘴上却不肯罢休,冷笑道:“怎么?兆哥也瞧上这位姑娘了?”

    “二爷慎言!”柳风跟随袁兆久了,身上也养出几分气势,猛地冷声下来,也颇为骇人,“我家主子说,若是旁人叮嘱,您不愿听,他便亲自来教您。届时,必要教会您姑娘家清誉贵重的道理。”

    顺着话头,晏徽霖似乎想到甚么可怕的事情,胸脯起伏片刻,到底咽下这口气,不敢叫板。他又不愿让人察觉他真怕了袁兆,仍要问个究竟,“既不是兆哥看上,他为何护着?左不过就是某个官府贵女,难不成她来头不小?”

    “来头虽平平,却架不住是有挡箭牌的。”柳风又恢复笑吟吟的神情,“姑娘姓曲,她还有个妹妹,现下正在学里念书。”

    “哪家小门小户?甚么值得说嘴的靠山?”晏徽霖面露不屑。

    “并非小门户。”柳风好脾气道:“而是淮安王世子,您的堂弟晏徽云。”

    晏徽霖一怔,旋即猛的皱眉,“又关那小子甚么事!”

    “关不关世子爷的事,二爷自可亲去问。”柳风笑道,“小的只知道,他颇有几分看重那姑娘的妹妹,前前后后护过不少次,甚至还告知了王妃。前些日子,娘娘还想认那孩子当干女儿呢。”

    “如此,二爷不妨好生想想。世子爷要是知晓您今日作为,肯不肯与您罢休?”柳风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他的脾气,您是清楚的。”

    晏徽霖脸色铁青,一腔怒火生生憋得倒灌心口。

    晏徽云那小子的个性,他如何不清楚?

    那就是个一点就燃的炮仗,真惹了他,他非要百倍报复回来不可!

    一想到这里,晏徽霖便觉着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

    小时候他俩便结下了梁子。

    那时他不过九岁,正是为非作歹的年纪。因他融不进那几个兄弟的圈子,便格外看他们不顺眼,尤其是晏徽云!

    年纪小,却极其猖狂,明明只是个亲王世子,偏就被皇爷爷格外爱重。

    他心里不忿,又不敢惹这狼小子。

    于是他左思右想,终于计上心头,心道,我既对付不了你这小子,还不能对付你姐姐一个小姑娘吗!

    他前脚才打发人欺负乐绫,后脚便被得到消息的晏徽云抓住狠揍一顿!

    他兀自嚷着冤枉,吵得阖宫都听见。

    等大人被引了他,他刚想颠倒黑白,却见乐绫逮着祸首气势汹汹前来。

    趁大人被吸引了注意,姐弟俩又联手把他削了一顿。

    晏徽云打人拳拳到肉,疼痛来势汹汹。乐绫却是又狠又毒,专往不留伤又格外钻心的地方打。

    事后,她还装委屈,立刻把他精心准备的颠倒黑白戏码抢了去。

    这一场架,可谓是他人生阴影。

    既失面子,又失里子!

    乐绫在人前哭得梨花带雨,转头便冲他阴测测地笑。

    晏徽云板着一张阎王脸,牢牢护在他姐姐身边,冷冷盯着他。

    余留他被打得全身没一块好皮,还被罚禁足!

    那一刻,他就知道,淮安王府这对姐弟,惹不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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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  ☪ 真心

    ◎姐姐姐夫对手戏(二更)◎

    吃了个闷亏, 迫于形势,晏徽霖到底是带着人撤了。

    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姑娘自始至终侧身而立, 即便只是一个侧脸,也如同雪中寒梅般傲然。

    心里虽痒痒, 可他知道, 今个儿无论如何是没法子了。

    很快, 院子里只剩柳风, 清懿,和身旁瑟瑟发抖不敢说话的小丫头。

    人一走, 柳风脸上笑容真心许多,他上前恭敬拱手道:“奉我家主子之命, 来替姑娘解围。”

    清懿也颔首笑道:“多谢你, 也多谢你家主人。”

    柳风受了这声谢,却没言语, 也没有离开的意思,面上反倒有些踌躇。

    清懿挑眉道:“还有甚么要紧事?”

    柳风犹豫片刻,目光在她手中那本上上盘桓片刻, 方才斟酌着语气道:“嗯……还有一件事, 主子要我嘱托姑娘。”

    清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边。

    “这本书有何不妥?”

    柳风道:“并非是书不妥当,而是送书的人不妥当。”

    他顿了顿, 又道:“主子只有一句话,程家大厦将倾,姑娘切莫立于危墙之下, 恐带累自身。”

    话音刚落, 便听得一声讽笑。

    “这话可真是莫名了。”清懿似笑非笑, “你主子虽位高权重,却也没得断言煊赫的国公府穷途末路的道理。更何况,你主子凭甚么觉着我要立于程家这堵危墙下?再者……”

    她顿了顿,语气越发冷淡,“即便我立了,又与你家主子有甚么相干?”

    一连串的话把柳风问得哑口无言。

    “这……”

    好问题,他也想问,人家姑娘的婚姻,与他主子有甚么相干,缘何多这句嘴,即便提醒了也是吃力不讨好,反倒让他这传话的像只呆头鹅。

    他干巴巴道:“这……额,我主子说,姑娘玲珑心肝,只消提点一句,自然不会走错了路。”

    “错路?”清懿唇角微勾,“我走哪条路,对与错,他又如何断定?江河尚且要择路而行,或干涸,或汇聚成湖海,它们的命运又岂是在源头就能看到的?你主子也是玲珑心肝,今日却做这等故作聪明的事。你只管原话回了他去。”

    这话真可谓是尖锐冷硬,一时让柳风辨不出这姑娘的真性情。

    起初,他瞧着姑娘柔弱温和,在人前寡言少语,从不出挑。

    即便方才被晏徽霖为难,她也没有要动怒的意思,端的是再沉稳不过的人。

    可现下,她的尖锐好似没有来由。

    明明他只是替主子传了句话,这话在他看来,虽也莫名,却没甚么坏心,缘何将曲姑娘惹怒成这样?

    他一面又庆幸主子没在跟前,至少没亲耳听见这番尖锐的话。

    袁家郎君此人,面上落拓不羁,实则并不是个好脾气。倘或知道自己突发的好心,被人这样冒犯,一时恼了可怎好?

    他正寻思着怎么措辞,却听熟悉的声音响在身后。

    “我就是知道程家这条河流要断绝,不想你踏进这滩沼泽。你平日里聪慧至极,为何今日不愿听这句劝告?”

    白衣郎君不知何时踱步至中庭,脸上虽掬了一丝笑,眼底却平静如水。

    他看着清懿,顿了片刻,唇角勾起一丝笑:“莫非,你真的看上程奕了?”

    他的眼神好像是笑着的,可瞳孔深处却倒映着细微的探究。

    清懿自始至终不曾看他一眼,只垂眸不语。

    柳风有眼力见地拉开来小丫头,一齐退下。

    一时间,庭中只余他二人。

    和不久前与程奕那场湖畔独处不同。

    彼时杨柳依依,惠风和畅。

    这会子,庭中忽然刮起一阵风,常青的绿树摇晃,簌簌掉了漫天的翠色。

    有几片飘落在袁兆身上,划过他的肩头,落在骨节如玉的指间。

    他把玩着手中的树叶,细细摩挲着它的纹理。

    “树若倒了,依附于它的枝叶,焉能苟活?”他漫不经心道,“程奕再好,也撑不起程家这颗垂老的树,你有大好人生,何必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清懿兀自笑了一声,“好一句执迷不悟。”

    她的话意有所指,却教袁兆会错了意。

    他定定看了她一眼,忽然将手里那片叠成小果子的树叶递给她。

    清懿皱眉,不接。

    见她这副模样,袁兆轻笑出声,旋即便一撩袍角,随意往地上一坐。

    “你一个小姑娘,缘何总是这般老成?”他笑道,“倒是今日这番不听劝告,执迷不悟的作为,像个真正的年轻人。”

    清懿似笑非笑,看了袁兆一眼,“在您眼里,少年人的执迷不悟,想必是愚蠢至极。”

    “愚蠢?”袁兆像是思索片刻,又坦然笑道,“若说程奕,那确然有几分。”

    他又抬头看了看清懿,“你坐下罢,站了这么久,也该腿酸了。”

    清懿兀自站着,充耳不闻。

    袁兆也不再劝,反倒含着笑,淡淡道:“我既然出现在此处,周围便打点妥当,你不必担心清誉。”

    清懿一愣,她眉头微蹙,眼底难得有片刻怔松。

    没来由的,尘封的某段回忆好似被揭开一隅。

    袁兆此人,看似朗月清风,于细微处却有极敏锐的心肝。

    那时,距御宴初见过去不久,原以为人多口杂,总要传出一丝风声,说她刻意接近袁兆之类的话。后来才知,是袁兆打点好了一切,让人三缄其口。

    第二回见面,是在一个雅集上。

    也是如曲水流觞宴一般,男女宾客各一席,共同拟题作画。

    有好事者提议,不如以在座各位往日之作为题,再男女对调抓阄,抽中何人,便作何人的画。得了画主人的好评,便算作过关。

    清懿虽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可因着素日才名,人人都关注着她抓阄。

    展开手中的纸团,只见上面赫然写着──琼林夜宴图。

    短暂的寂静后,众人兴奋的眼风四下传递!

    这副画,有袁郎君珠玉在前,哪里能轻易超了去?况且袁兆恃才傲物的声名在外,想得他一句好,真比登天还难。公子们难得看一贯清冷如霜的大才女吃个闷亏,到底存着看戏的心思。贵女们却有些艳羡她的好运道,能抽中袁兆的画。

    各人轮着抽了遍,就剩袁兆和末席一位公子没抽。

    那公子起初推诿好几次,一直等旁人报了手中的签,这才断定剩下两个中必有清懿的。他瞅准了要拿某一个,却被一只手抢了先,他疑惑望去,只见袁兆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

    公子:“……”

    果然,那张纸条写着:《嗅青梅》。

    他二人竟成了场上唯一一对抽中彼此画作的。

    一时间,众人脸色都有些复杂。

    清懿有些意外,隔着重重人影,她微微抬头望向上首,却正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

    山林间有花香顺着清风钻入鼻腔,有累垂于树木之上的层层花朵,落下漫天桃色。

    有一枚花瓣,落在清懿的裙摆上,飘落于小溪,顺着水波荡漾,晃晃悠悠,如同一只满载温柔的小舟,恰好驶向上首某位白衣郎君的身前。

    他恰好伸手捞起一捧溪水,那枚小小花瓣,就这样盛开在他的掌心。

    至晌午,已有数人画毕。

    众人纷纷找了对应之人品评。

    场中唯余清懿二人还未结束。

    在翘首以盼下,袁兆率先搁笔。

    有人伸长了脖子去看,只见他愣住片刻,惊疑道,“这……袁郎可是记错题了?”

    “嗅青梅是闺阁女儿画,怎么……袁郎画山画山画草原,就是没画青梅啊?”

    众人纷纷围观,七嘴八舌讨论。

    袁兆兀自坐在一旁喝茶,不发一语。

    唯余清懿闻得只言片语,如同感应到甚么似的,笔尖一顿。

    旋即,她看着笔下的《琼林夜宴图》,释然一笑道:“我画好了。”

    众人又凑过来瞧她的画,短暂的寂静后,有人憋着气道:“曲姑娘和袁公子,是不是故意耍我们啊?”

    他举起清懿的画,然后展开,只见上面画了一副北燕堪舆图。

    有人善解人意道:“想必他二人觉着彼此名作已然登峰造极,不好再擅自改创。”

    “啊,言之有理。”

    有不想得罪人的赶紧和稀泥,这事就翻篇了。

    宴席仍在继续,却有两个人在一片热闹里,寂然无声。

    原来也会有人以一叶的凋零而窥得秋日来临。

    御宴时,她说:“我想画内宅之外,京城之外,武朝之外。”

    于是,他的嗅青梅,是大漠孤烟直,是洞庭山水色,是一个小女子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野心。

    同样,清懿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何在画琼林夜宴时,脑子回想的不是那副描摹千百遍的恢弘殿宇。

    而是那晚寂寥月色下,他眼中辽阔的疆域。

    她的琼林夜宴,没有歌舞升平,唯有悬于他心上的烽火狼烟,百姓困苦。

    一场宴会从开始到结束,在旁人眼里,他二人不曾说过一句话。

    唯有那片落花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短暂的自由只能维持片刻,回到家中,她又是困顿于四方天空的断翅之鸟。

    可这回却不同。

    或是隔日,或是三五天,院外不时有小玩意儿送进来,搁在她的窗外。

    末尾署名曲思行。

    今日是上好的颜大师字帖,明儿是一方好墨。

    都是贵重却不显眼,又能与她聊作慰藉的东西。

    她心下狐疑,深知大哥是个直肠子,绝对没有这般好品味,于是忍不住探查起来。

    终于有一日,被她逮着送东西的人,原来是她院里新买来的丫鬟。

    那丫鬟在逼问下,仍吞吞吐吐,最后涨红着脸说,“公子嘱咐我,不能随意告诉旁人。因为姑娘的清誉贵如珍宝,他想让你在内宅能舒坦一些,却又不能让你为难,所以才假借少爷之名。这样一来,既不会有旁人为难你,你自个儿也不必日日将这点好处悬于心上。”

    “他想你好,是想你真的好,并不是要你记他的好。”

    小丫头磕磕绊绊表达着,词不达意。

    可清懿何等玲珑,早便猜到是谁。

    她心中忽喜忽悲,默了良久才道:“我明白。他待我好,却不愿教我知道。怕也觉得,若得了我的欢喜,也是一种负担。”

    她这话没有自怨自艾的情绪,正如看透了事物本质的人,对于表层的情感,也就没甚么好留恋的。

    于是,她让小丫鬟把东西退了回去,又道:“多谢袁公子的赏识,我知他惜才之心。可惜……”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再抬眸,露出一个坦荡的笑,“可惜,我对他的心,并不清白。故而,我不能同他做知交好友,请你将话转告给他。能得知世上有一人,懂我的志向,怜我的遭遇,已是平生之幸。如此,便已足够了。”

    小丫头犹豫着,到底还是捧着东西传话去了。

    自那之后许久,都不曾再有东西送来。

    看着窗前梨花满树,清懿想,这样结束也很好,斩断那一缕不可能的妄想,也是好的。

    直到有一回,她去亭离寺为娘亲祈福。

    幕天席地间,她放飞那盏孔明灯,忽然就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俗话,此刻若诚心许愿,或许能愿望成真。

    闭上眼的那一刻,其实她还没有想好愿望是甚么,脑子乱糟糟的,于是随意默念:想看到一轮最皎洁的月亮。

    再睁眼,往空中一瞧,结果乌云蔽月,灰蒙蒙一片。

    清懿难得有几分孩子气,嘟囔道:“果然是骗人的,哪有甚么皎洁的月亮?”

    正垂着头,忽然又有一盏孔明灯徐徐升天。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笑着说:“我许愿,某人能笑口常开,每天都能看见又圆又胖的月亮。”

    清懿此时还不知道,这句话在未来很久的某一刻得到印证。

    那时,他画了一副又大又圆的月亮,送来与她,坦然道:“挂在卧房床头,每天都能看到。”

    不过,现下的清懿倒不清楚他的无赖还愿法。

    她只是猛地一回头,然后怔住。

    不知何时,身后的小丫鬟没了踪影,四周无人。

    只余那人如芝兰玉树,正负手而立,笑看着她。

    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的心短暂地失控。

    片刻后,她复又冷静下来,躬身行礼道:“上回,想必丫鬟已同您说清楚了。我这个人向来如此,喜欢没法装不喜欢,不喜欢也讨好不来。袁公子光风霁月,心中磊落,我却不能同等待您,势必索求更多。你既能体贴女儿家的难处,自然能晓得我的道理。”

    “对猫儿狗儿施舍的怜悯,倘或施舍给我,不过教我有片刻温暖,却不能聊慰终生。故而,我不如不要,孑然一身,没有挂碍才好。”

    夜色朦胧,只余孔明灯留下的熹微亮光。

    那人看了她许久,才缓缓道:“倘或我不磊落呢?”

    没有得到预料之中的答案,清懿愣住。

    他看向夜色掩映下,只余浅浅峰形的亭离山。

    “你从头至尾就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待你好,却不告诉你,是为你有退路。”他的声音伴随山风裹挟的穿林打叶声,略显寂静,“我待你好,是我心之所愿。可我却不能因为我这份一厢情愿的恩情,诱导你错认自己的喜欢。”

    “你可以因着一个人与你性情相投喜欢他,也可以因他的相貌、他的才华甚至他的风趣喜欢他。却绝不能是因为对你好。”他说这话时,神情竟有几分郑重,“你长在闺阁,善良单纯,有人待你好,你便轻易感动,觉得那是喜欢。可真正的喜欢是灵魂吸引,互为知己,而不是廉价的好。”

    “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不要你知恩图报。倘或有一日,你遇着真心喜欢的男子,又愧于我的恩情,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这一番话说完,清懿难得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去消化。

    她从未品尝过所谓感情的滋味,这一刻,她竟无师自通地知道,有人的爱,是温柔妥帖,事事周全的爱。

    “你说……你不磊落……”清懿故作镇定,抬头问,“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他不避不让,同样直视着她,“我心里有你的意思。”

    这记直球打得她猝不及防。

    那人一撩袍角,席地而坐,然后仰头看她,拍干净身旁的草地,笑道:“站这么久,累不累?过来坐。”

    清懿顺从地在他旁边坐下。

    他望着月亮,揶揄道:“自你同我递话后,我三天没睡好。”

    清懿没忍住,轻笑出声,“倒不曾想我有这等魅力?竟教游遍芳丛的袁公子也有今天?”

    “游遍芳丛?”他有些匪夷所思,“我的名声到底被败坏成甚么了?”

    “约莫是半个女学排队嫁你的程度。”

    “阿弥陀佛,不能因为一副好皮囊,便污人清白啊。我也是好人家的干净郎君啊。”袁兆故意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果然将清懿逗得捂着嘴笑,“那你怎么还敢对我这个花丛浪子托付心事?”

    清懿笑得满脸通红,想了想,才认真道:“因为,一个身居高位,却能心怀天下的人,到底有几分君子气度在。”

    闻得此言,袁兆也收起了逗趣的心思,他的眼眸中倒映着月亮,目光寂静。

    “大武朝既是我的国,亦是我的家。如今它已有病灶入体,沉疴难愈。我师从颜泓礼,虽承了习画的名头,他却授我仁义礼,教我体会众生疾苦。我曾在他病逝前,立誓还武朝一个清明,再去考虑成家之事。”他顿了顿,“而你,是一个意外。”

    “我虽出身高门,可在周旋于权贵之间时,也需步步小心。”他目光幽深,“他们能接受一个闲云野鹤般的小侯爷,却不能接受有入仕之心的权贵。更何况,我和他们从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清懿没想到他会将这些心底的隐密,对她和盘托出。

    朗月清风下,恍然间,她好像窥见这人内心的一丝缝隙。

    她难得鼓起勇气,有些忐忑道:“我虽为女子,倘或你不嫌弃,我也能用心学些有用的,做你的助力?”

    袁兆笑了笑,朦胧夜色里,他神情柔和地不可思议,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

    良久,他却道:“我不想你踏进这滩浑水。”

    没有睡好的那三天夜里,他计划了太多的未来。

    他这个人,一向谋定而后动。

    他考虑如何突破门第之别,如何说服说服父母,说服不了就用手段威胁他们不得不服。总之,他将一切都算好,才来放这这盏孔明灯。

    可当孔明灯灯缓缓升起,他看到那姑娘闭着眼,侧脸沐浴在柔和的光晕下。

    一颗心,蓦然柔软。

    没来由的,他踌躇了。

    有百分之一胜算的事,他便敢孤注一掷。

    可现下,他却觉得没有十之二十的把握,他不敢带这个姑娘进那个水深火热的家。

    像是知道他的犹豫,清懿的声音温和而坚定。

    只听她道:“我不怕。”

    “只要你心似我心,前路有甚么我都不怕。”

    少女的坐姿还是刻在骨子里难改的端庄,此刻在夜风吹拂下,显得伶仃单薄。

    一件外衣披上她的肩,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逾矩的举动。

    袁兆的神情前所未有的郑重。

    除了月亮,没有人知道他方才的心迹。

    良久,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我答应你。”

    “那些永堕阿鼻地狱的誓都太俗,不起这样的誓。”

    清懿笑问:“那起甚么?”

    袁兆看向她:“我若死了,反倒要我所爱之人心生愧疚,算不清是惩罚谁的了。”

    “倘或有一日,我负你,我便为你求生生世世的和乐,每一世,我都孤独守你到老,教我永生永世爱而不得,心死成灰。”

    有一瞬间的怔松,清懿代入这条誓言,只觉悲伤难抑。

    徐徐清风拂面,有人轻柔拥住她。

    那是一个青涩的,甚至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拥抱。

    那个所谓游历芳丛的浪子,此刻连手脚都僵硬着,声音虽故作镇定,刻意调整的呼吸却泄露了他的紧张。

    “我有一桩公事,要出京处置。大约三月之久,三个月后……”他语气温和道,“等我回来和你说。”

    清懿轻轻点头,紧了紧裹在身上的外袍,“我等你。”

    也许是她的眼神太温柔,月亮欲为媒,乌云层层散开,露出皎洁的底色。

    一切都像是好兆头。

    可没有人知道,仅仅三月之期,每个人的命途会发生怎样的转变。

    那晚的月光如最纯净的赤子之心。

    那夜的风,见证他们的誓言。

    于是在隔世后的时光里,当有微风扫过裙摆,清懿看着袁兆随意坐在地上的身影。

    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亭离寺的那个夜晚。

    即便世事变迁,茫茫岁月掩盖了无数泪水与疼痛,

    他对着孔明灯起誓时,是捧出一颗真心的。

    作者有话说:

    姐姐也是从一个单纯的小姑娘,慢慢变成无所不能的“姐姐”。

    码字时的bgm是梅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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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  ☪ 阿尧

    ◎妹妹有朋友啦◎

    “你问我是否觉着程奕愚蠢, 答案是也不是。他愚蠢,在于以为一颗真心便可敌一切。殊不知你与他在世人的愚见里,地位不甚匹配。倘或有一日, 你真的做了程家妇,他上有心机深重的母亲等着算计你, 下有不成器的各房亲戚拖累你。”

    他忽然定定看着清懿, 眼底难得显露一丝真挚, “你是极聪明的女子, 即便你百般藏拙,我也知你胸中有丘壑, 怎甘愿来程府做一只笼中鸟?”

    “笼中鸟?”清懿第一次抬眼,直直看向袁兆。

    又有风卷着树叶, 扫过她的裙摆, 扫过袁兆垂地的衣袖。

    “是啊。”她突然轻笑一声,目光转向遥遥天际, “他怎么会舍得让我做一只笼中鸟?”

    她像在问程奕,却又像问自己。

    那双澄净的眼睛,分明看着远处, 袁兆却没来由地觉着, 这句话砸在自己的心上。

    “在袁公子眼里,执着一念是蠢,横冲直撞是蠢, 不善谋划也是蠢。”她笑容浅淡,“少年人的真心,在你眼里价值几何?”

    “此刻他待你的真心是真心, 彼时情意随风散, 你当如何?”袁兆回头看她, “不曾计划好的将来,你不怕后悔?”

    “为何后悔?”她极快地接话,“我种甚么因,便得甚么果。当初我坦荡攥着一颗心去,后来被碾碎了,化作灰,都是我自己选的路。”

    一语成谶,这番话穿越了呼啸而过的岁月,定格在前世生命的尽头。

    质本洁来还洁去。

    可这话落在袁兆耳中,却突兀地觉着刺耳。

    他惊讶与清懿待程奕的情深,一面内心升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憋闷。

    “你明明有的选,真要等到无法回头,悔之晚矣吗?”他难得正色,“若你这辈子受尽委屈,难道要等下辈子求他还?”

    清懿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倘或真有下辈子,我懒得恨,也懒得怨,更懒得求他还。”

    “只愿彼此再无瓜葛,做个相逢不识的陌路人。”她话语清冷,“如此,已是我心之所求。”

    那日,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一连好几个晚上,袁兆又陷入了梦里。

    有窗门半开,重重帷幔被夜风吹起,旋即传来雨点滴答声,奏起连绵的声响。

    在急促的雨声里,袁兆猛地睁开眼睛,瞳孔里未来得及隐藏的情绪直白而热切。

    “来人!”

    在廊外值夜的柳风应声进门,“主子,怎么了?”

    袁兆没有立刻开口,他的脸上难得凝重,目光暗沉。

    他思索了许久,才缓缓道:“吩咐下去,替我查一个人。”

    柳风纳罕道:“何人要劳主子您这般挂心?”

    挂心到半夜三更找人。

    袁兆瞥他一眼,吓得这小子不敢再多嘴。

    “查曲家那个姑娘。”

    初见时沉稳藏拙,后来又于细微处露了一星半点的锋芒。

    那滴水不漏的手段与演技,都不该是一个真正的小姑娘该有的。

    还有连日来,萦绕在他脑海中的梦境。

    那盏悬于半空的孔明灯,映照着她的侧脸。

    梦里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如刀削斧刻般嵌于他心中。

    明明只有寥寥数面至缘,偏生好像前生有斩不断的纠葛一般,实在太过蹊跷。

    还有她说“种因得果,绝不后悔”的那番话,初时他来不及细想,只以为是对程奕用情至深。

    回来细细琢磨,却觉着不对。

    倘或她真对程奕有情,以她利落的作风,断不会拖泥带水,何至于让程奕牵肠挂肚,不惜找到他面前,求得一本《枕梦集》,好送与心上人,聊表心意?

    如此一来,姑娘那番话,倘或不是对程奕说,那便是……对他说的。

    柳风已经点燃烛火,有熹微光晕倒映在袁兆的眼眸里。

    “着重探查她在浔阳时的消息,务必将她行事作风一应报与我。”

    “是。”柳风虽觉意外,但不敢细问,躬身领命去了。

    他不信鬼神之说,可如果世间出现了难以解释的奥妙,他不介意做那个解谜之人。

    ─

    同样的梦,也潜入了流风院。

    第二日一早,清懿睁开眼缓了一会儿,便若无其事唤来翠烟更衣。

    见她起了,早便候着的丫鬟鱼贯而入,为她梳洗。

    她趁着这空当闭目养神。

    旖旎的绮思,只影响她短暂的一瞬。反倒是这古怪的梦境不免让她心生警惕。

    延续而清晰的梦,是单她有,还是其他人也有。

    袁兆没有上一辈子的记忆,可是以他的聪明,若有梦境为辅,怕是不难推测出真相。

    清懿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带着思索。

    留给她的时间,越发紧了……

    她这厢里悬着心,隔壁却闹出鸡飞狗跳的动静,不时传来彩袖的大嗓门子。

    “我的菩萨,多早晚了你还不起?昨儿让你早睡,嘴皮子磨破了你也只当耳旁风。再磨蹭,你又要晚了钟!”

    “啊,我再眯一会儿。”蒙头大睡的小人儿说话都还带着鼻音,“迟了不就是罚站么……”

    一听这话,彩袖好生恼火,“你也晓得要受罚?才开学第几日,你就被罚抄书,昨儿忙活得那么晚,眼皮子打架,都困得在纸上画王八了还没有记性?”

    清殊被强行拉扯起来,玫玫熟练地端着洗漱用具蹭上榻,很是贴心地送到她嘴边,还指挥,“啊──”

    清殊闭着眼睛,顺从地张嘴,还不忘含糊道:“盛尧也被罚了,我总不能没义气,扔她一个人抄书吧?”

    彩袖一面拿了巾子与她擦脸,一面没好气道:“是是是,才几日功夫,就好得要一同当绿林好汉了。这学还真没白上,倒教你这个冤家找着了一块儿闯祸的知己。”

    清殊自个儿也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

    提起这桩官司就觉着有意思!

    开学那日,她和盛尧还保持着初见的拘谨,彼此都还不大熟。连喝杯茶也还要你推我让。

    这一句,“盛姑娘先请。”

    那一句,“不不不,还是曲姑娘先请。”

    你一句,“诶,照理你还是我的前辈,我自要尊你才是。你请,你请。”

    我一句,“这说的哪里话,你今儿才来,我要好生款待你这新颗。你请,你请。”

    又一番太极推移,好嘛,“啪”一声,茶水洒了。

    “啊……这……”短暂尴尬后,盛尧讪讪挠头,“容我下去更衣。”

    看了看只沾湿一点布料的衣服,清殊刚想说这算个啥。

    一见人家这么讲究,又赶紧吞回嗓子眼,笑道:“啊,甚好。我也去换。”

    一番礼貌辞别,彼此脸上挂着文雅的笑。

    一炷香后,二人在拐角相逢。

    一个正在骂骂咧咧,“玫玫,这破衣服怎么系啊,早知道不换了。”

    一个皱着眉嚷嚷,“快来几个果脯,我喝不惯那劳什子信阳毛尖!”

    一抬头,两个小姑娘不约而同愣住。

    清殊试图挽尊:“啊……盛姑娘……”

    盛尧挠挠头:“额……曲姑娘……”

    两个人支支吾吾,红着脸对视。

    不知是哪个先噗嗤笑出声,另一个再忍不住,露出爽朗的本性。

    “盛甚么盛,叫我阿尧罢!我家里人都这么叫。”

    清殊眉眼弯弯,“我的小名是椒椒,你叫我小名也成,叫我清殊也成。”

    盛尧见她不扭捏,也不再拘着性子,快活地上前揽过她的肩膀,“那我叫你殊儿!”

    没等她答应,盛尧便开始叽叽喳喳,“都怪真儿姐姐,谁叫她乱说我坏话。我连你面儿还没见着,便让她好一顿编排,万一你胆小,还没见我就怕了我可怎么是好!”

    清殊乐了:“故而你才在我跟前儿装呢?”

    盛尧不服,“那…那你也装呢。”

    “我哪是装?我分明是谦让。”

    “那我也待你好呢!”

    两个人梗着脖子斗了一回嘴,没个结果,一对视,又是一笑。

    清殊是觉得盛尧可爱,来大武朝这么些时候,身边还从未有过这样活泼又不骄矜的贵女,难得还与她投缘。

    盛尧是觉得稀奇,她一贯我行我素,有教引娘子评她没个女孩儿样。因这句批语,她在学里少有真心朋友。同龄女孩儿畏惧她的家世和性子,表面奉承,背地里却难免拿她取笑。到底是个年纪小,心里哪里能不在意?

    现下遇着一个清殊,这样对她胃口,她真是高兴得不知怎么样了。

    二人交谈片刻,清殊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盛尧竟是齐落英的女儿。

    齐落英,正是那回老太太寿宴时,替清殊找回场子的贵妇人。

    曲雁华巴结她不成,反倒让清殊一个小孩儿得了她青眼。

    那时她正巧提了一嘴,“我家也有个与你一般的小女儿,生得混世魔王的品性,你要是来学里读书,少不得与她碰上,可不要打起来才好。”

    清殊将这桩缘由同盛尧说了,笑道:“你只管回去同你娘说,两个混世魔王没打在一块儿,反倒狼狈为奸了!”

    盛尧笑得揉肚子,骂道:“哪有你这样贬自个儿的!还有,我竟不知我娘还在外败坏我名声呢!”

    她提起这个,又有几分恼意,“哼,就我姐姐是块宝,我就是棵草!”

    清殊见她有内情,却也不便细问,打着哈哈过了。

    自此,两人在学里好得穿一条裤子,便是挨罚也要一起。

    这回正是盛尧上课传纸条,被娘子逮着了,又不肯供出是谁,正要挨双倍罚呢,清殊便自觉站了出来。于是两个人吭哧吭哧抄书抄到半夜,相约第二日迟到。

    在彩袖的催促下,清殊到底是压着时辰出门了。

    才刚上马车,却见打扮齐整的清懿已然在车上候着,还递来一块热着的糕饼,“早膳不可糊弄了事,贪睡事小,饿伤了脾胃事大。过来,把饼吃了。”

    “姐姐真好!”清殊扑腾地上车,接过饼啃着,一面又问,“姐姐不忙吗?这会子还要送我去上学?”

    清懿替她擦了擦嘴角,笑道:“我去国公府有要事,顺便送送你。”

    虽是顺便,清殊也快活得很,搂着姐姐道:“上回不是才去?这会子又是做甚么?”

    马车平稳行驶,车轮碾压地面发出咯吱声响。

    清懿掀开车帘,向外望去,晨起时的商铺尚未热闹开来,沿途的银楼茶庄酒肆才将将亮出旗子,上头画着不显眼的符号。

    碧儿适时推开车门,探身进来,凑到清懿耳旁低语几句,“一切都妥当了。”

    清懿面上没甚情绪,因着胸有成竹,反倒比以往更显镇静。

    清殊好奇抬眸,故意打趣道:“有甚么是我这个尊贵的四姑娘不能听的吗?”

    清懿莞尔,捏了捏妹妹的脸。

    她眼神柔和,淡淡道:“又离咱们的随心所欲,更近一步了。”

    作者有话说:

    盛尧:我是校霸

    清殊:好巧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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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  ☪ 同窗

    ◎妹妹上学的鸡飞狗跳◎

    紧赶慢赶踏进园里, 到底迟了片刻。

    兰心院在巷子最里头,清殊急三火四地撒丫子跑,一只脚踏进院门, 上课钟便响了。

    再抬头,正好对上司正娘子虎视眈眈的脸色。

    “看!我右脚踩进来了!我没迟呢!”清殊先发制人, 理直气壮地指着自个儿的腿。

    司正娘子冷哼一声, 抱着手臂, 居高临下看着她, “少胡搅蛮缠,你吃饭怎的不用一只筷子吃?穿鞋怎的要穿一双?”

    见这歪理不管用, 清殊又换上一副委屈的模样,轻轻扯了扯司正娘子的袖子, 拖长声音道:“好司正, 好娘子,我昨儿抄书抄晚了, 人小又贪觉,免不得起晚些嘛。”

    “司正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遭罢。”清殊牵着她的袖子晃来晃去, “我昨儿抄的书也带来了呢, 您只管查问,我必定都会了。”

    司正娘子虽故意板着脸,心里却很受用。

    兰心院的孩子们年纪小, 因尚在稚龄,虽比姐姐们调皮些,却各有各的活泼。

    尤其是这个新来的曲家小姑娘。

    旁的学生平日闹腾, 但是见了专管规矩的司正娘子, 就没有不老实的。

    偏生这个孩子, 一副乖巧可人的皮囊下是个顶胆大的芯子!

    才来学里几日功夫,兰心院的教引娘子们没有不识得她的。每每犯个小错,又惯会嘴甜,直把那些耳根子软的哄得轻拿轻放。

    在此之前,司正娘子心想,我耳根子可不软!

    现下一低头,见着小孩白里透粉的脸蛋,大眼睛那么无辜地把你瞧着,一颗老心居然忍不住松动了!

    清殊趁热打铁,嘿嘿笑道:“我还带了上好的茶来,一会子沏盏来与您尝尝?”

    “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别将茶点坏了才是。”司正娘子嗔她一眼,“罢了,倘或再有下回,必要狠狠罚你,让你长记性。”

    知道这是过关了,清殊满口答应:“是,我再不敢了!”

    司正娘子虽网开一面,嘴里却照例要叮嘱,“你们正是磨性子的年纪,定这些规矩并非是为难你们,而是要你们养成自律的品格。”

    “嗯!我晓得了!”

    清殊胡乱应着,心思早就飞到学屋里了,她才瞧见盛尧在窗边探头探脑,对她挤眉弄眼呢!

    好容易告别了司正娘子,清殊一溜儿小跑回了学屋。

    才进门,便有看热闹的相熟姑娘笑道:“殊儿,你特留好茶与司正娘子,却不拿来我喝,我不依!”

    又有人笑道:“单你不依?我看阿尧头一个要闹她呢。”

    清殊也不恼,只路过那姑娘面前,轻掐她的脸,乐道:“哪里来的茶?司正娘子又不贪我这劳什子,我便随口唬她的,你要?”

    不等姑娘答,清殊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株茉莉花,“喏,那这个送与你戴。”

    茉莉花香扑鼻,小姑娘喜上眉梢。

    “啊,你送她不送我?厚此薄彼,偏心眼!”

    “就是就是,我也要!”

    一群小姑娘嚷嚷着,学屋房顶都要掀翻,哪里还有原先安静老实的光景。

    “都有都有!”

    清殊哈哈大笑,一路走,一路寻摸个甚么小玩意儿发了。

    又是胭脂膏子,又是玫瑰粉子,还有早上吃剩的半块糕,不知分到哪个倒霉孩子的头上,只听得气得哇哇叫。

    清殊摸摸她的头,“罢了,下回带好的与你。”

    “哼,这还差不多呢!”

    众人都是凑个趣,爱闹着清殊玩儿,没个真恼的。

    清殊没来前,学里却不曾这样热闹。

    她们到底是大户人家的贵女,生来便教着规矩,生生压抑得一群孩子跟小大人似的老成,就只一个盛尧还有几分孩子气。

    可清殊一来,这个一逗,那个一哄的,小姑娘们哪里见过这样有趣的人,好几回那欢声笑语都冲破屋顶,要闯到隔壁去,直把隔壁学屋的教引娘子气得投诉好几回。

    这一逼问,清殊这祸首的大名可不就呈上司正娘子的案前了。

    可孩子们却不管这些,她们年岁小,也没学得大人的势利眼,只瞧着谁有趣儿,就爱同谁玩儿。

    好几个后悔没早些认得清殊,倒让盛尧抢了先,成了和她交情最铁的人!

    此刻,这位交情最铁的人正抱着手臂,摆出气哼哼的脸,手一摊,“我的呢!”

    一路跋山涉水,越过重重人海,清殊已经被洗劫一空,哪还有的剩,见盛尧讨,只好装模作样掏兜,“嘶,我找找。”

    “少拿破烂唬我,我也要花,要比春儿的大!”盛尧下巴抬得高高的。

    春儿正是得了茉莉的那一个,她平日里也活泼,原先还怕盛尧,这会子因和清殊有交情,顺带也敢打趣盛小霸王了,“自个儿摘去,院里够戴满头的了。”

    盛尧哼了声,只等着清殊。

    清殊假意找了找,然后迅速握成拳“啪”一声拍在她掌心,笑道:“给你五把姜要不要!”

    盛尧懵懵的,“甚么是五把姜,我不爱吃姜,姜辣嘴。”

    教引娘子还没来,众人还在看热闹,有机灵的悟了,噗嗤一声,笑得脸通红,“哈哈哈哈殊儿快让她尝尝,你送的姜……”

    清殊强忍着笑,颤抖着举起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开算,“一、二、三、四、五。”

    她亮了亮五个光秃秃的手指,哈哈笑道:“这可不就是五把姜?”

    回过味来,众人哄然大笑!

    有将发髻都笑散了的,忙让丫鬟进来梳头。有笑得摔翻下椅子的,又笑又要哭。

    一时间,学屋里热闹得像锅粥。

    只有盛尧气得炸毛,“谁还笑?!”

    有人惧她从前威名,不敢得罪,学屋霎时静了一分。

    结果,斜刺里又传来一声笑,像点燃炮仗的引线,众人又笑作一团。

    盛尧咬牙切齿看向祸首,腾得跳上前搂住清殊的脖子,“好啊你!还敢笑,看我不挠你。”

    清殊大笑着左闪右避。

    吵上天的动静终于在响第二遍学钟时,消停了下来。

    清殊脸通红,眼角还带着笑出来的泪水,正趴在桌上喘气。

    盛尧报了仇,才心满意足,老实地说起正事。

    “嗳,方才被你一通打岔,我都忘了说了。”盛尧用手肘戳戳她,“你晓不晓咱们要换讲师了?”

    “换呗,左右我也没上几天学,那几个娘子里换谁不是换。”清殊满不在乎。

    盛尧哼了一声,故作高深摇摇头道:“这回可不同,来的讲师可不是娘子们,而是一个男子!”

    清殊还没来得及反应,却有偷听八卦的惊呼出声,“消息属实?怎会有男子来教咱们女学呢?”

    有见多识广的解释道,“原先倒有先例,不过人家先生也是来教淑德院以上的姐姐们的,哪里轮的着咱们才开蒙的啊?”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清殊反倒没兴趣了,“男的就男的罢,不也两个眼睛一张嘴么。”

    她这反应倒正合盛尧的心思。

    “正是呢,我要说的也不是这一桩要紧。”盛尧点头道,“管他圆的扁的,左右都是讲些我听不明白的课。我要说的是另一桩,你可知教引娘子为着这讲师,还从淑德贤雅那几个大院子里挑了个助手来,专管咱们平日的功课呢!”

    听见贤雅院,清殊心下一凛。

    她是知道项家姐妹也在园里读书的,这回不是遇见她们吧?

    前些日子也是运气好,一直没碰上。

    要知道,学堂里每个院子按人数分了学屋,譬如兰心便有四个屋子,清殊所在的第三学屋,又被称为兰三院,其他三个院子也各有划分。

    讨人厌的项连青在蕙质一院,项连伊在贤雅三院。

    平日里上学下学,雅集里的麻秆儿都见到过一次,项家两个却没露过面。

    清殊心下暗恼,舒坦日子还没过够,莫不是又来麻烦?

    于是便皱眉问道:“选了项连伊?”

    有人想到一处,赞同道:“我估摸着也是,能胜任助教的必然是那几个得力的姐姐,项家姐姐一向出众,娘子们挑她也在理。”

    “倘或是她,想必待我们要宽和许多!”

    项连伊在学里风评尚佳,周围夸她的甚多。

    清殊却懒得应和,不再接话。

    盛尧见她们话题转向吹捧项连伊,不悦道:“才不是她呢!”

    清殊眼前一亮,又有了希望,“那是谁?”

    “你也别高兴。”盛尧脸色却并不好看,反而更沉重了,“是淑德院的裴萱卓。”

    清殊不熟悉这个名字,方才还七嘴八舌的众人却是一静,轻松氛围一扫而空。

    “裴萱卓?!”有人哀嚎,“我的亲娘老子啊,我宁愿去司正那喝茶!”

    也有人不屑道:“一个寒门女,不过多认得几个字,哪里就配来教我们了?”

    “你这话说岔了,寒门士族还能区分人品不成?萱卓姐姐哪年不拿甲等,以她才干,还教不得咱们?”

    众人突然打起嘴仗来,场面眼看又要乱,还好教引娘子及时赶到,冷眼环视一圈,再没有人敢吱声。

    “吵吵甚么?助教是大娘子定的,有不忿,只管去行止阁说。”

    女学中的教引娘子俱是赵女官在宫里带出来的人,举手投足间,很有一番气度。即便在一群世家贵女面前,也有十足的震慑力。

    负责兰三院的是年约四十的戴娘子,她身材微丰,脸颊圆胖,是个极亲切的长相。平日里又是带的这帮年纪最小的孩子,因此总是笑眯眯,以和蔼面目示人。

    可这会子凶起来,却更教姑娘们有怕味儿,俱是不敢再闹腾了。

    “行了,都把课本拿出来,翻到上回讲的那段。”

    敲打一番,戴娘子便收了威势,专心授课。

    趁着戴娘子回头的间隙,清殊以书掩嘴,戳了戳盛尧,用气声道:“还没说完呢,助教来了又怎的了?”

    “我当你忘了呢。”盛尧翻了个白眼,也捂着嘴小心凑过来,“助教负责查功课,昨儿抄的书,也归她查。”

    想到自己那本画了王八的作业,清殊背后一寒,有种不妙的预感。

    有点像上辈子没写作业,第二天被老师抽查到的紧张。

    “别卖关子,她人怎么样啊?”清殊催促地戳她。

    盛尧瞥她一眼,冷酷道:“铁面无私,辣手摧花不留情,人送外号淑德院大冰块、赵女官亲传弟子、再世女魔头,裴萱卓是也。”

    清殊匪夷所思,目瞪口呆:“……哈?”

    “总之,咱们落在裴萱卓手里……”说到这里,盛尧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也顿了顿,面露惆怅道,“怎一个惨字了得。”

    清殊试图用干巴巴的言语安慰,还没开口,就听戴娘子的骂声劈头盖脸而来。

    “曲清殊!盛尧!你们再开小差,就去外头听课,不必新助教来,我先教你们惨字怎么写!”

    上一秒还在窃窃私语,下一刻,二人迅速分开,装模作样开始念书。

    清殊苦大仇深地盯着课本,思索的神情像在认真钻研学问。

    盛尧瞥一眼,憋笑道:“拿反了!”

    作者有话说:

    清殊:不想写作业,急感谢在2022-05-29 23:54:52~2022-05-30 23:5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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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  ☪ 姑侄

    ◎姐姐和姑母掰头第二回合◎

    听得下人通传曲家姐儿过府来了时, 曲雁华正在瞧着丫鬟们捣花研胭脂。

    她伸手捻了捻透着红粉的花脂,凝神看了看,才状似不经意丢下一句吩咐, “领她进来,照旧带她去小花厅候着, 都妥当些, 别怠慢了。”

    下人领命去了。

    唯有赵妈妈摆着一副没兴头的模样, 颇为不忿道:“奶奶倒好性儿, 我却是个没皮脸的,少不得说几句僭越的粗话。奕哥儿品貌皆上乘, 待人又极好,多少姑娘争破头, 也不见他斜一斜眼。奶奶娘家的姑娘也是好的, 她虽好,却心比天高。上回, 奕哥儿守在毒日头底下等她,都说到那步田地了,她还不依, 真不知她要挑个甚么人家才称心。”

    曲雁华听了这话, 脸上笑意未变,手里接过小丫鬟的捣花杵,不紧不慢地碾碎玉罐里的牡丹花, 迸溅出几滴嫣红的汁液,衬得保养得宜的手,更加莹润白皙。

    “小姑娘家罢了, 不知轻重。”

    赵妈妈替她挽起袖子, 一面又道:“奶奶菩萨心肠, 只怕姑娘不领情。她可是把心思摆在明面上了。也不知是哪里吹的歪风,竟教她疑心起亲姑母的好意了。这会子上门来,怕是卯足了劲儿要使手段呢。”

    她又左右瞧了瞧,见丫鬟们低头做事,才压低声儿继续道:“奶奶也要提防着些,咱们布在曲府的眼线可都说了,姑娘年纪小,却不是省油的灯,才多早晚的功夫,就将陈氏这个当正派太太的挤得没半分体面。”

    “她既然是打着拿回先夫人嫁妆的旗号,势必也是要算计到奶奶您的头上。”赵妈妈斟酌着曲雁华的神色,犹豫片刻才道,“蚊子叮一口,虽不疼,到底是毒物,需得防着啊。”

    曲雁华面色淡淡,辨不出喜怒,闻言,只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才道:“蚊子?怕是不见得罢。”

    想起那尚未及笄的年轻姑娘,将一身反骨掩饰得极好。

    却在最后猝不及防地给她下了一封战书。

    以藤喻人,辛辣又讽刺,如同一记无声的耳光。

    曲雁华承认,在那一瞬间,她被激怒了。

    短暂的思考后,又冷静了下来。

    步步为营才上得高台的人,从不会小瞧任何一个看似弱小的对手。

    那姑娘明明可以继续装下去,偏偏撕开脸皮,一定留了后手。

    曲雁华蘸了一点儿胭脂,轻轻点在唇上,敛下眼底一抹思索。

    顺着这条藤想下去,能让一个小姑娘胸有成竹有底气的,无非是……

    浔阳的老掌柜们。

    她眼底泛起丝丝笑意,却无端让人心底生寒。

    “自数月前,咱家铺子里的掌柜们就不老实,心野了。想来是姑娘从中弄鬼呢。”赵妈妈偷偷瞅着她的脸色,试探道:“于此事上,奶奶可是早有成算?”

    “她有张良计。”曲雁华微勾唇角,“我自有过墙梯。”

    这话未说透,赵妈妈却深知自家主子这些年的利害。

    外人端看大房声势显赫,又有冯氏把持着当家人的头衔。实则,眼前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二房奶奶,才是真正举足轻重的人物。

    又过了半晌,刚去招呼人的小厮去而复返,上前道:“尊奶奶的意思,领着姑娘在花厅好生招待,现下茶已喝过三盏,再不好有托词,只得来问奶奶多早晚去?”

    “没眼力劲儿的蹄子!她是哪个,怎就劳动你来请奶奶。”赵妈妈眼风一扫,叱责道,“莫说等个几盏茶的功夫,便是几个时辰又有甚么值当的?”

    她还待发威,却被曲雁华缓缓一抬手制止了。

    “我就来,只管回她去。”

    适当的等候是留足彼此盘算的时间,若耽搁太久,反倒像是最下乘的手段,不是聪明人对弈的路子。

    另一头的清懿,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自从被领进小花厅,她便安稳地坐着喝茶,不多问一个字。

    碧儿静静侍奉在侧,主仆二人也不曾有一句交谈。

    自有默契流转在眼神流转之间。

    早在数月前,她便打发碧儿私下联络了阮家商铺里的老掌柜。

    之所以有这一手,皆因清懿知道许久前的一桩底细。

    阮妗秋虽信任曲雁华,却到底出身商户,耳濡目染之下,天然有几分保底的成算。

    当初虽说是将嫁妆里的商铺田地赠予曲雁华,却并非是将地契一并给了,而是另有一张借与使用的单子。

    时下律法并未如此精细,只略略有个典故章程好教前人依照旧例而行。

    故而阮妗秋这张单子,乃是开天辟地头一个借与使用的条款。

    倘或清懿不清楚其中底细,如上辈子一般蒙在鼓里,那这块肥肉她连边儿都沾不上。

    现下她不仅找到了原有的纸契,还寻到了原先商铺的老伙计。

    这些掌柜们都是浔阳人士,祖辈父辈都跟过阮家老爷子,十分忠心。

    一听是阮家旧主来信,没有不从的,纷纷响应了罢工,只听清懿的一声号令,他们便如臂指使,甘为驱遣。

    不多时,一群丫鬟媳妇簇拥着一个盛装女人出现在游廊口上,她莲步轻移,不急不缓踏进门,才弯着眼笑道:“让懿儿久等了,还望莫要见怪。”

    清懿放下手中的茶盏,垂眸掩盖着眼底的沉思,微笑道:“姑母贵人事忙,想必有旁的麻烦要处置呢,没功夫来招呼我也在理。”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曲雁华笑意顿了顿。

    自阮妗秋将这些商铺交予她后,便再没过问,一直到如今。

    因是借用契约,曲雁华没有换掌柜的权利。

    故而浔阳那批管事,被沿用至今。

    原本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家开始闹妖,一个个都扯起大旗要罢工,典当行、米店、银楼……连绵数十家,接连出乱子,甚至有几家主要进项的铺子,直接停摆了几个月,颗粒无收。

    曲雁华修养极好,仍不紧不慢地喝茶,淡淡道:“懿儿的话,总教我听不明白。我那铺子里确实遇到不少麻烦呢,难道……”

    她挑眉,看向清懿,“是你的手笔?”

    “何必装模作样,姑母也怪累的。”清懿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微勾唇角道:“上回我借了红银双藤的典故来敲打您,您又怎会不知我此番前来的用意呢?”

    “那日,您说银藤之命已是定数,该朝前看。我今日却是来告诉姑母,忘恩负义之辈贪图的东西,迟早要原封不动地还回来。”

    良久,室内无人说话。

    丫鬟们有眼力地退下,余留她二人共处一室。

    点漆梅花缕金香炉里飘出阵阵紫烟,淡香扑鼻而来。

    曲雁华状似惋惜般叹了一口气,“懿儿何至于这般误解我,我怎会不念阮家姐姐的恩情?正是因着念情,我才为殊儿张罗上学的事,又想聘你来我家做儿媳,即便我再不好,也不能拿奕哥儿的终身大事开玩笑罢?”

    清懿讽笑一声,冷道:“姑母惯会巧言令色,却不必拿这些来哄我。”

    “殊儿上学本就不费什么心思,为了钓我这条鱼,你有甚么不肯的?再者,你口口声声说为了表哥终身才聘我,可在知道我带了阮家的钱财之前,你可曾有过这心思?”

    “程奕的心思干净,你这做母亲的却未必。”清懿冷冷道,“他可知你利用他的真情来哄我上钩?他可知你这所谓一心为他想的母亲实则贪图未来儿媳的钱财?他可知你前半生汲汲为营,踩着他人上位,一朝飞上枝头,便忘却来路,再找不回本心?”

    这一连串的质问,直直砸得曲雁华脸上的笑容挂不住。

    索性也就不装了。

    曲雁华眼底闪过不加掩饰的嘲讽,然后笑道:“不必说了,这样的话我听得多了,无非是想让我找回点儿良心。”

    这样的话,还有谁说过呢?

    记忆仿佛蒙尘,此刻却似拨云见月。

    在她出嫁的前夜,有人拖着病体执着等她一句答复。

    最后等来一块碎成两半的玉珏。

    当初寒微时的誓言心证犹在耳畔,此刻却如这枚断玉,烟消云散。

    她太知道自己想要甚么。

    家道中落时,她想攀上邻居哥哥,能每日读书习字。

    哥哥娶了嫂子,见到阮妗秋那一刻,她就知道,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女子,于是竭力做一个好妹妹。

    再后来,见识了皇城巍峨,世家滔天富贵,才知寒门弱小。

    即便阮家家财万贯,即便曲元德才华横溢,即便她品貌绝佳,却都抵不过一个家族数百年的底蕴与根基。

    那是一堵望不见顶点的墙,横隔在她攀援而上的路途中。

    旁人的起点,是她们这些人,一生也未必到达的终点。

    就此认命?

    十七岁的她在认识平国公府次子后,那股想要凌然与山顶的欲望,如野草般肆意生长。

    刻意安排的偶遇,再见时的倾心,连微笑的弧度都恰到好处,风拂过的裙摆,都是精心算计的撩人心弦。

    在得愿以偿收到婚书的那一日,她想,这辈子都不会认命。

    所谓良心?何为良心?

    当断不断的假仁义?还是可笑又可悲的廉价真情?

    在她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的岁月里,那个邻居哥哥早已面目模糊,只依稀记得是副斯文俊雅的模样。

    于是,在他赶来京城想求她见一面时,她竟一时想不起是谁。

    直到看见那枚玉珏。

    质感廉价又丑陋,里头水色模糊,是如今的她绝不会看一眼的存在。

    可就在恍惚的某一瞬里,那枚玉珏又是那样珍贵而美丽,足以让一个少年攒上一年的银钱,只为讨心爱的姑娘欢喜。

    她又好像记得,收到那枚玉珏时的欣喜。

    可那错觉,也只有一瞬。

    过了今夜,她便是国公府嫡子正妻,一个寒门出身的女子,所缔造的奇迹。

    走独木桥才站上的峭壁,容不得半点闪失。

    于是那人收到一块碎掉的玉珏。

    一并送上的还有一句话,“我与裴郎,当如此珏,再无瓜葛。”

    那人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紧闭的朱门外,他拖着病体,一路咳嗽残喘,却抱着碎玉,珍之重之。

    那年的冬至,冷得格外彻骨。

    他的死讯,便是在这样的冬日里传来。

    送信的人,是他的嫂嫂。

    那女子哭喊着要与她拼命,哀哀戚戚,断断续续说了好多话。

    曲雁华却恍若未闻,只听得一两句含糊的字音。

    “裴蕴……死了。”

    然后是寒风呼啸,心中苍凉似荒芜的平原。e

    “也好。”她嗓音沙哑,“盼他来世,别再遇见我。”

    听得这句话,那女子的骂声更厉害,“……曲雁华……你没有良心!”

    “良心?”

    酷暑夏日,飞逝的岁月浓缩成她眼底凉薄的笑。

    珠钗满头,妆容精致的华衣女子好像永远都是这副体面的模样。没有人见过她的狼狈。

    “懿儿,姑母今日教你一个道理。”她笑着说,“做人只讲胜负,不讲良心。”

    清懿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她挑眉道:“所以,你彻底不想归还我娘的嫁妆了?”

    曲雁华掏出一条丝绢,随意捻来一只盏子,细细擦拭,一面漫不经心道:“是又如何?”

    清懿豁然站起身,直直望向她,声音夹带着森然的寒意。

    “你所有的掌柜都已经是我的人了,你拿甚么来同我斗?”

    “啊?这样吗?”曲雁华一挑眉,好似被提醒了,才发现似的惊讶。

    故作拙劣的演技,落在清懿眼底,却无端让她心中生起不详的预感。

    曲雁华不闪不避,却露出一抹笑,声音极轻,连气息都吐露在清懿耳畔。

    “忘了告诉懿儿,那些掌柜,我早便想换下了,如今他们主动走,我可求之不得呢。”

    清懿脸色一变,一贯沉稳的心跳乱了半拍。

    短短一瞬她便明白过来,却又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地契在我手里,你只有借用权,怎能换掌柜?”

    曲雁华好心情地勾了勾唇角,甚至还轻柔地为清懿理了理发丝,才意味深长道:“这是为你上的第二课,世上没有公道,只有只手遮天的权势,能将黑的说成白的。”

    “譬如……”曲雁华缓缓拿出一叠眼熟的纸张,赫然与她存放在家中的地契如出一辙,“我说我有地契,除非你娘起死回生,否则谁也分辨不了孰对孰错。”

    清懿咬紧牙关,脸色苍白,眼神阴鸷地盯着她。

    “懿儿聪慧,却嫩了些。”

    曲雁华却不曾受半分影响,反倒似一个真正的长辈,语气爱怜地扔下一句话,又似方才一般,步伐优雅地离去。

    赵妈妈小心翼翼地搀着自家主子,又回头瞧了一眼屋里颓丧的小姑娘,忍不住悄声道:“奶奶就这么放过她?难保她日后不作妖。”

    曲雁华忽而冷冷瞥她一眼,直将她看得不敢再言语,才冷淡道:“落井下石,是最没品的小人才做的。更何况,我从不在没有价值的对手上花费功夫。”

    回想自家主子整个过程以来,如闲庭信步的姿态,便知她不曾将那小姑娘放在眼里。

    又途径那丛紫藤,曲雁华想着小姑娘的豪言壮语,不觉有些好笑。

    可是,不知怎的,刚解决完小麻烦后舒畅的心情,好似戛然而止。

    内心准确无数次的第六感,适时地调动着她的神经,暗示着她去发觉某处异样。

    曲雁华缓缓前行,脑中却在飞速思虑。

    顺利地解决一个小姑娘制造的麻烦……却未免太顺利。

    这等顺利,与紫藤下那姑娘给自己的压迫感,全然不同。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她一时无法捕捉,是否是自己多心了。

    ——

    一路维持着颓然的模样出了程府,直到上了马车,清懿的神色才渐渐恢复平静。

    碧儿小心地掀开帘子四下望了望,低声道:“没人跟来。”

    清懿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良久,才揉着太阳穴道:“和千里狐狸精斗法,颇费精力。”

    “不掉一块肉,怎么诱得狐狸出动?”碧儿替她揉肩膀,“总归,计划第一环是成了。”

    马车缓缓行驶,清懿睁开眼,目光悠远。

    “好戏才开场,今后每一步都是险棋。”

    作者有话说:

    大狐狸小狐狸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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