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 功课
◎妹妹被罚啦◎
这边厢, 清殊虽说前一刻还为着查功课悬心,没一会子,听了几句之乎者也, 瞌睡虫便攀上了脑门,眼皮子一耷一耷。
同桌盛尧也好不到哪里去, 手撑着脑袋, 睡得喷香。只是一时不妨, 胳膊一软, 顿时又惊醒。她才一哆嗦,意识尚未回笼, 便紧赶着将书立起来,假意附和戴娘子的讲学。
读了两句, 好歹清醒了过来, 一侧首,瞥见尚在同周公会面的清殊, 盛尧不由得一乐,起了作怪的心思。
“殊儿,梦着甚么了?”盛尧悄摸着凑上前, 低声诱问。
清殊还在梦生梦死, 哪里分得清是哪个问,嘴里咕哝了两句,没人听得清。
盛尧憋着笑又问:“你再说大声些, 我听不见。”
前桌后排听得动静的,纷纷竖起耳朵听,那个拿了茉莉的春儿捂着嘴回头, 忍不住笑骂道:“小点声儿罢, 没瞧见有人来了?”
盛尧睡了半堂课, 哪里关注前头的故事,此刻闻了此言,才略抬头一瞧,原来戴娘子正在门外同一位姑娘叙话。
从这里看去,只能瞥见姑娘身量瘦削苗条,只一个侧影便觉曼妙动人,看年纪当比她们这群小萝卜头大上许多。
“想是还有一会子功夫呢。”盛尧收回目光,不以为意,她又往四周一看,随手便从春儿头上将那朵茉莉夺了下来,狡黠一笑,“借我一用,咱们逗逗殊儿。”
春儿急了,伸手要夺:“还我,你拿甚么不好,别人头上都有的玩意儿,偏要我的!”
盛尧可不管这些,她一面挡着春儿的手,一面将茉莉递到清殊鼻尖,逗她道:“瞌睡宝醒醒,到饭点了。”
清殊睡得喷香,鼻尖传来茉莉的味道,她也分辨不出甚么,听得到饭点了,下意识肚子也饿了。
“要吃炸鸡……喝多肉葡萄……烤冷面加里脊肉……”她闭着眼睛咕哝,说着说着,口水都馋的流出来。
盛尧憋笑憋得脸通红,死命掐自个儿大腿,“她做梦都同别个不一样,葡萄还要加肉吃,怕不是去了哪个蛮子窝里赴宴呢!”
春儿并几个凑热闹的快笑晕过去,一个个乐得抹眼泪。
“好你个没王法的,逗她的也是你,这会子还管起她梦里吃甚么。漫说葡萄佐肉,她还要吃炸了的鸡……”春儿还想板着脸说盛尧,才说一半,自个儿便忍不住笑出声,弯着腰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了,“哈哈哈哈……她梦里还要难为厨子哈哈哈……你进她梦里替厨子找公道去……”
盛尧乐道:“找甚么公道?不如打发人去厨里说,今儿就吃那劳什子肉葡萄,也叫咱们尝尝风味儿。”
周围人再忍不住,喷笑出声,有笑根浅的推桌倒椅,匍匐着笑得颤抖,哎哟哎哟直叫唤,弄出闹哄哄的动静。
这边好似煮沸的粥似的吵闹,便是个睡神也没有不醒的。热闹中心的清殊眼皮子动了动,清醒前并未睁眼,反倒留神将旁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听进耳朵里,一时间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好你个盛小尧!”盛尧还在哈哈大笑,身后便猛地挂上一条胳膊,然后是恶狠狠还带着鼻音的怒声,“还吃葡萄?我先给你吃个板栗!”
清殊说着便给了盛尧一下子,盛尧哪里肯依,又回掐一把,笑得直打跌,“你在梦里吃独食,还不许我们尝鲜?”
春儿在一旁起哄,“就是,还要那炸的鸡,甚么冷面,今儿一并都要吃!”
“你也来凑趣是罢!”清殊眼皮还是睡出的三层褶子,困意还未散尽,脸上就已被她们逗出几分笑,她微眯着眼睛,往手上哈了一口气,作势便扑了上去,“看我不挠得你叫姑奶奶!”
春儿尖叫着笑开,左闪右避,叠声求饶,“错了错了哈哈哈哈!姑奶奶我错了!”
“晚了!你和阿尧都要吃我的黯然销魂爪!”
盛尧双手叉腰,“当我怕你?来啊!”
一时间,三人你追我赶,笑声和惊叫齐飞。
众人拍手的拍手,浑闹得浑闹,全然忘了屋外还站着戴娘子。
也不知是哪个先发现的,小姑娘前脚拍手乐呵,突觉后背发凉,一回头才瞥见脸拉得三尺长的戴娘子,立刻便收起咧着笑的嘴,乖得像只鹌鹑。从门口到后排,一个拉一个,排山倒海似的一层一层安静下来。
不多时,只剩清殊三人还在追逐打闹,笑声在陡然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明显。
“曲清殊,盛尧,许馥春!你们三个给我出来!”
听得这声怒喝,三人吓得一哆嗦,赶忙回头。
都不消多说,只要见着里头有盛尧,现下又加一个清殊,罪魁必是这二人走不脱的。
清殊打头,三人缩着脖子成列走出去,盛尧还在暗地里推搡,清殊悄悄回手掐她一把,眼看又在闹,立刻又被戴娘子一记眼刀按了回去。
“咱们院的新助教才来,你们便闹成这副样子,要脸面不要?”戴娘子气得脑袋直嗡嗡,拎着三人的耳朵训,“日后你们再像没栓绳的马似的闹腾,也别叫我管,只会了她去,让你们晓得厉害!”
“我们再也不敢了,娘子息怒。”清殊一面苦着脸认错,一面悄悄抬眼,这才看见有一个蓝衣姑娘站在一旁,正脸色冷淡地瞧着她们。
戴娘子也不指望不轻不重的几句话能掰正这几个皮孩子,只是当着旁人的面,总要略略敲打一番才像样,尤其是在裴萱卓面前。
清殊三人被放回原位,才坐稳便见戴娘子正式引了蓝衣姑娘进来,介绍道:“这是淑德院来的裴姐儿。也是咱们院的新助教,日后你们的功课都归她查验,一应赏罚都按她的规章来。我是极信得过她的,倘或你们这些猴崽子敷衍了事,也不必来我面前叫屈,只管领你们裴姐姐的罚就是了。”
戴娘子这话就是在给裴萱卓撑腰,一时间,众人心中的苦色都摆在了脸上。
底下交头接耳,嗡嗡低语间,只听得一道如冰似玉的声音,简洁利落道:“我是裴萱卓,自今日起便是你们的助教。”
“请谨记三条规矩,课前需预习,课中需有笔记,课后需温故所学知识。这三项我每日都要查验,有未完成者,第一回抄书十遍,第二回二十遍,第三回,一百遍。”裴萱卓声音冷淡,说的话却似阎王般催命,“若抄书不合规,或假手于人,来我跟前儿,我亲自看着你抄。”
这话一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其实她所说的条例,都是开学之初便定下的规章,只是原先规矩轻,戴娘子又面凶心软,每每完不成,都敷衍了事,舍不得重罚了她们。于是便宠得孩子们更没了顾忌。
这边众人叫苦不迭,那头戴娘子看着这群猴崽子抓耳挠腮,老怀甚慰,暗想终于有人来治她们了,不必再叫兰三院年年考核垫底。
清殊倒乐了,她不着边际地想,这不就是课外补习班的魔鬼教师嘛?
瞧那姑娘顶着一张怯弱美丽的脸,通身的气质却如霜胜雪,清冷而凌厉,天然有种教人不敢放肆的威慑力。
正想着,裴萱卓又道:“想必各位早闻得我的声名,旁人褒贬,我自不在意。只是有句话说得极对。我从不懂手下留情四字。倘或日后犯错被罚,不必同我说你是谁,你家人又是谁,我一概只认你是女学的学生。”
她这话正戳中了某些人想要仗势压人的心思,一时间,不满的抱怨声也多了起来。
戴娘子出言道:“好了!不许吵闹,现在快把昨儿布置的功课交上来。许馥春,你来看着她们,不许漏一份。”
春儿是班里领头的小管事,听这话,赶忙挨个守着众人交作业。
有没完成的已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想借口的想借口,补抄的补抄。
唯独最后一排的二位老神在在,十分安详。
盛尧是早寻了人替她抄的,自没有可忧心的,只是瞧见在纸上画王八的清殊也一副淡定非常的模样,不由得纳罕道:“你那纸上的王八还不涂了去,留着给裴萱卓递把柄呢?漏抄的那部分还不趁机补一补,不够的我替你写一份就是了。”
清殊叹了口气,仍托着腮不动弹,幽幽道:“一时半会儿哪里来得及,罢了罢了,不如歇着。”
盛尧一哽,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想到有人可以这么懒散。
清殊也不想解释,她这个行为还有一个别名叫作,摆烂。
很快,春儿便来到了二人面前,本文由叭刘一七期伞伞零四,君羊整理瞧着那本子上明晃晃的一只大王八,饶是春儿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得眼皮一颤,然后捂着嘴乐,“等罚吧你!”
清殊又叹了一口气,说不头疼是假的。
好歹她也是个成年人的芯子,写不完作业被罚是怎么回事?
可是她真的尽力了,实在是毛笔字太难写,她原先又贪玩不肯练,现下跟个刚学字的毛孩子水平差不离,根本写不快。
便是挑灯夜战抄到三更天,也还剩大半呢!
至于那只王八,纯属是她太困了,无意识便在纸上画了只王八,意外啊!
裴萱卓收过春儿交来的一叠作业便走了,再回来时,已经过了一堂课的功夫。
众人经过课间的玩闹,本来都将这事抛之脑后,现下见她来,心里又是一咯噔。
果然,只见裴萱卓面无表情地举着那叠作业道:“我方才已经全都查阅完毕,合格的仅有三本,其余的全都打回重做。接下来,我会一一点出你们的不足,倘或下回再犯,加罚!”
说罢,她便一一分发了本子,被念到名字的上前挨批受教,顺便领回自个儿的那份。
她语言利落,不肯多说一句废话,全都简明扼要指点出缺陷,便是有不服的,与她争辩两句,她也能有理有据将人驳得哑口无言。
轮到盛尧时,裴萱卓淡淡看了她一眼,难得夸了一句,“字迹清秀工整,旁边还有批注辅佐,是认真好学的态度。只是……我不曾见你原先的字迹,瞧着笔力不似你们这年纪有的。”
盛尧挑眉,有些意外。
没想到她眼睛这样利害。
那书自然不是她抄的,而是家里一个好学的丫鬟替她写的,没想到裴萱卓竟连字迹也要追究。
盛尧不是个爱慕虚名之徒,自然不领这个赏,只含糊地嗯了一句便要走。
紧接着,裴萱卓拿起最后一本,这回,她停顿得格外久,脸色也格外冷漠。
“我想问,这本是哪位学生的?”
瞧着上头一只显眼的大王八,好事的孩子们哪里有不清楚的,纷纷打趣着看向罪魁祸首。
顺着众人的目光,裴萱卓看过去,只见那里有个小姑娘缓缓起身,讪讪挠了挠头,举起手来,“额……我的。”
裴萱卓目光冷了一瞬,她认出来,这是方才被戴娘子抓个教训的那个孩子,听那话里,又是个难管教的刺头。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神越发冷淡,语气也比方才更刻薄几分。
“想问问这本册子的主人,既然不想好生习字,何必浪费笔墨纸砚,来学堂浪费你的大好光阴?不想学,自可请了娘子家去,不必画这等东西,平白污了学堂的纸。”
这话说得极其重,简直教人面上挂不住。
清殊还没来得及有反应,盛尧听得这话,怒火却噌的一下冲上脑门。
“谁许你这么说她?!”盛尧勃然大怒,小霸王的本性再掩饰不住,眼睛里满是怒气,“浪费纸又怎样?画王八又怎样?我们这样的人家,凭它多少笔墨纸砚也够我们挥霍,几时轮到你用这话来羞辱她?我今日便告诉你,凭她如何胡闹,她也能稳当在学堂里待着!”
裴萱卓脸色阴寒,喉头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她尚未出言,便被急急跑来的清殊打断。
“阿尧!”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清殊连忙拉过盛尧好生劝慰,让她消消气。
盛尧眉一挑,“我替你出气,你怎的还让我消气?她那样说你,你是泥人捏的,这都不恼?”
清殊满头黑线:“……”
她还就真的不怎么生气。
没做完作业是她,被人抓住痛脚也没法子,毕竟理亏。
可盛尧到底是替自个儿出头,清殊哪有驳她面子的道理,只得道:“我毕竟不占理,也不怪人家说我,日后上紧些就是了,怎能劳动你替我气成这副样子?我自个儿的事当然要我自个儿应对。”
“那也不能这样说人。”盛尧别过脸哼哼两声,到底是被她顺了毛。
“是,你说得对。”清殊弯着眼睛笑,一面又转身走向裴萱卓,行了一礼才道:“方才阿尧对姐姐说话重了些,却也事出有因,若我替她赔不是,既会陷她于不义,也不能使姐姐真正消气。倒不如我自来分辨清楚就是。”
这论调新奇,裴萱卓却并未因此缓和神色,眼底仍是不加掩饰的冷然。
“不必管我生气与否,我既不会因不生气格外爱重你,也不会因生气又独独厌恶你。反倒是我方才所说,字字出于本心。倘或真的不想学,不必浪费大好时光。外头多的是人为一本书争破脑袋。”她顿了顿,眸中滑过一丝厌恶,“你们这样的人,如何能懂?”
听得这话,本来消气的盛尧又想冲上来,“你说清楚?甚么叫我们这样的人?我们是何人?”
她年纪小,还没有学会隐藏家世带来的张扬与胆气。
虽没有骄矜的性子,可到底是富贵乡里养大的孩子,融在骨子里的傲气怎么也改变不了。
清殊芯子不同,立时便从裴萱卓的话里品出不同的意味。
联想到之前听来的话,说是裴萱卓出身寒门,和她们这些官宦子女天壤之别……
于是她收起平日里的散漫与随意,正色道:“清殊受教,只是姐姐或许对我们有些误解。”
“学堂之于姐姐,是最为珍视的所在,我们亦然。”清殊语气平淡而郑重,“同窗玩闹是情谊,师长训诫是情谊,便是姐姐今日之言,亦是一番情谊。姐姐是寒窗苦读之人,或许看不惯我们嬉笑打闹,可我们珍视学堂之心,并不因此减少半分。”
“如若不是有学堂,我们这些合该在闺阁的女子又怎会相识?我们年纪小,行事散漫,总惹师长生怒。时光迢递,或许很多年以后,我们也会长成姐姐这般沉稳端庄的性子。”清殊突然笑道,“只是当下若能做个孩子,又何尝不可呢?”
说这话时,她想起姐姐总是说,希望她快些长大,又希望时间再慢一些,让她永远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清殊不是第一次当孩子,却也是第一次当孩子。
是真正做一个无拘无束,只知道闯祸的小孩子。
良久,裴萱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
作者有话说:
裴姐儿改了一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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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 寒门
◎妹妹们蹭饭啦◎
事情的结局还是以清殊被罚抄书十遍告终。
清殊笑眯眯地鞠了一躬, 老老实实领了罚。
“今日错在我,学生给您赔礼啦。”
裴萱卓还未有甚么反应,一旁的戴娘子心里却欣慰得紧, 面上倒不露分毫,仍板着脸告诫道:“你虽没有习字的功底, 却更应勤奋补拙才是。”
这话也是悄摸着为清殊解释了一句。
小人儿哈哈一笑, 诚恳道:“谨遵戴娘子叮嘱, 也多谢裴姐姐赐罚, 只是我字写得实在不像样,还望姐姐指点一二才好。”
裴萱卓以为这个难搞的小刺头, 必然要用花言巧语躲避责罚,却不曾想她就这般利落应了。再一想她那□□爬字, 确然是初学者的手笔, 一时心底也不免生疑,是否真的冤了她。
她才犹豫了一瞬, 便教清殊捕捉了时机,立刻又发挥了在家里哄姐姐的技艺,也不管面前是座冰山, 就摇着尾巴凑上前, 仰着头笑道:“姐姐,你的字那样好看,是用甚么笔写的?我要用了是不是也能写好?”
她是在故意逗人开心, 落在裴萱卓眼里,却只是一个小孩儿的童言稚语,心底不免有些松动。
“习字是长久的功夫, 不拘甚么笔, 只要勤加练习, 路子不走歪,必有进益。”裴萱卓虽还是一副冰块脸,语气却缓和许多,末了还低头瞧了一眼清殊,顿了顿才道,“你可以延缓两天交于我,但你的字必须有进益,不可马虎了事,可明白?”
清殊眼前一亮,听了这话哪有不依的,下意识便牵着人家的袖子晃了晃,喜滋滋道:“谢谢姐姐,我必会好好写完!”
“还有……”裴萱卓顿了顿,又冷哼一声道,“不许在纸上画王八。”
此言一出,周围静了一静,旋即爆发出一阵笑声,连戴娘子都忍不住弯了眼睛。
“啊……这……”清殊拖长了声音,讪讪挠头,脸红道:“我并非有意的,姐姐我再也不敢啦。”
裴萱卓没再说话,看了她一眼便走了。
很快到了放学的点儿,几个相熟的小孩们又嘻嘻哈哈闹成一团,结伴去用饭。
只有盛尧脸色还是不好,清殊和她搭话,她也不理,自顾自叫上自家侍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春儿揶揄道:“和你闹上了,别哄她,同我去用饭就是了!”
清殊乐了:“好啊,走走走。”
二人刻意聊得火热,又有几个小孩凑上来一块儿闹,走在前头的盛尧虽倔强着不回头,耳朵却竖起来听她们说话。
“你梦里吃的肉葡萄,还记得甚么滋味吗?今儿叫厨子做一道来。”春
YH
儿兴冲冲摇着清殊的胳膊。
清殊被她扯得东倒西歪,笑了好一会儿才道:“有甚么难?要我说,再让加几道名菜让你们尝鲜才好。”
众人纷纷追问:“甚么名菜?”
清殊掰着指头,煞有介事道:“青椒拌西瓜皮儿,桔子炖牛肉,砂锅煨仙桃……”
小嘴还在叭叭呢,春儿就回过味儿来,笑骂道:“又耍我们呢!”
小姑娘们你追我赶,小侍读们在后头大呼小叫追。
路上三五成群的人纷纷让出一条道来,等人过去了才低语道:“你瞧,这定是兰三院那群学生,最是不像样的。”
也不怪她们这样说,对比其他院里行止有礼的贵女,兰三院这几个泼猴真是异类,课上课后没一会子消停,笑声都能穿透屋顶传到别的院去。
面露嫌弃的大抵是高等级院里的姑娘,有人还担心道:“我家妹子在她们隔壁兰二院上学呢,可莫要被带坏了才是。”
这人还悬心呢,殊不知她妹子恨不得挤进三院同人家一块儿玩。
兰心院的小贵女们懂些规矩,但不多。还是个爱热闹的年纪,自然看谁有趣就要同谁玩。清殊又自来熟,隔壁小姑娘听着这头的笑闹,魂都飞来了。只能趁着午间去膳堂用饭才能闹上一二。
一会子功夫,清殊身边的队伍越发壮大,小姑娘们叽叽喳喳,树上的黄雀也比不得她们吵闹。
膳堂的小丫鬟已同她们熟识了,一见着人影,便笑迎了上来,“今儿是油焖茄子、火腿炖肘子、酒酿清蒸鸭子,还有盛姑娘昨儿吩咐的那道虾丸鸡皮汤。姐儿们是先喝汤还是先用些碧梗粥?”
膳堂里自有婆子们摆碗放盏,又有丫鬟上前伺候众姑娘们净口净手,一应规矩同家中差不离。
毕竟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在家里养尊处优惯了,学里自不会在这方面苛待她们,餐食用具都是拣好的用。
清殊统共没上几天学,又有几回是彩袖自家里带了饭送与她,真正在食堂也就吃了两顿。
她托着腮等菜,盛尧在一旁哼哼道:“你怎的不去点肉葡萄?”
清殊哭笑不得,伸手揪她脸,“怎么还在说这个呢?逗你玩的你也信,来,喝口茶消消气。”
说着便递了一杯枫露茶喂到她嘴边,盛尧乖乖喝了,心里又觉得不能这么快消气,可是架不住清殊三哄四哄,一会子功夫又将龃龉抛之脑后了。
众丫鬟一人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摆放各色餐食,依次送到姑娘们面前。
清殊瞧瞧自个儿的,又将盛尧的盘子掀开看了看,筷子一伸便夺走一块肉,“我尝尝你的香不香。”
“啧。”盛尧怒目而视,“都是一样的菜,还能两个味道?不成,我也要吃你的!”
“不给!”
清殊挪着盘子往侧旁躲,不妨被春儿截胡,戳了满筷子火腿出来,“嘿嘿,谢曲姑娘赏!”
众女见状,俱是玩心大动,纷纷起身抢别人的菜吃,“来,我尝尝你的!”
“那我也要吃你的!”
“啊!茄子掉我衣服上了!”
“筷子戳我鼻孔啦!”
……
一时间,桌上碗筷叮当,间或嬉笑打闹,没一会子功夫便杯盘狼藉,直把来添菜的丫鬟们吓一跳。
十数个孩子坐一块吃饭,虽说这个身上沾了油渍,那个嘴角挂了菜叶,狼狈得紧,却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
待到饭毕,丫鬟们领着小姑娘去更衣,只剩衣裳齐整的几个先走。
才下楼梯,清殊头一抬,便见着熟人在一处角落用饭。
那蓝衣女子,不是裴萱卓又是谁?
她倒不是一个人来的,那角落里还另坐了几个姑娘,看模样应当都是淑德院的。
她们身旁并没有丫鬟婆子服饰,连食盒都是自个儿带来的。
桌椅摆设一应简陋,桌上菜色也十分简单。
间或有贵女们前呼后拥进来用餐,俱是与那个角落擦肩而过,眼风也不带停留。
小小膳堂,竟有了泾渭分明的两个区域。
好似心照不宣,默认了谁也不会踏足谁的地盘。
清殊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却不在意,只兴冲冲招了招手,喊道:“裴姐姐!”
她语气倒是欢快热情,那头的人闻声抬头,目光里闪过一丝意外,却只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嗯。”
她身旁的几个姑娘脸色却突然不好看,其中一个瓜子脸看向清殊,眼底更是不加掩饰的敌意。
春儿机灵,倒是看出几分意思,小声提点道:“殊儿,裴姐姐虽是咱们的助教,却是寒门出身,破格受了资助在这念书的。原先有不成文的规矩,咱们与她们不是一个圈子,私下不好有交集的……”
清殊早便从几道眼神官司里瞧出不寻常,闻言却只笑道:“哪有甚么圈子不圈子,都是女学的学生,想和谁有交情,就和谁有交情,这才是正理。”
一旁的盛尧冷不丁插一句道:“她们可不见得欢迎咱们呢,你瞧她旁边那乌眼鸡,只怕你一过去就要啄你。”
清殊哈哈一笑,仍然走上前去。
春儿几个无法,只得跟上,于是也规规矩矩打了声招呼,剩下盛尧颇为不自在地扭过脸去。
果然,见她们上前来,寒门姑娘都有些意外,一旁冷眼瞧着这头的贵女也回过身窃窃私语。
仿佛这是甚么开天辟地的大事一般。
裴萱卓撩开眼皮看清殊一眼,难得问候一句,“吃了么?”
她们从楼上下来,答案自不必说,因此这不过是句没话找话的敷衍。
春儿等都很有眼力劲儿的说吃了,唯有清殊自来熟地坐到人家对面,腼腆摇头,“没吃。”
众人侧目:“……?”
倒不是她撒谎,在上头打打闹闹的,真正吃到嘴里的没多少。她嘴又挑,不是家里做的都不爱吃。近日又因彩袖她们事忙,清殊不想麻烦家里的姑娘们,这才托词说爱吃学堂里的饭,不要她们送。
这会子闻到饭桌上熟悉的家常菜香味,那没填饱的肚子可不就同没吃一样么?
裴萱卓看着冷漠,清殊却觉得她和自家姐姐有些相似,心肠好着呢。一时间倒生出几分亲切,才敢暗示人家投喂。
裴萱卓也难得遇上一个小赖皮,忍了忍,眼底还是滑过一丝笑意,顺势问道:“想吃我的?”
清殊还没应声,裴萱卓身旁的一个瓜子脸姑娘便冷哼道:“贵女们甚么山珍海味没尝过,要来吃我们的家常便饭?那可都是我们自个儿做的,哪里比得上你们的大厨。再者,您吃了,萱卓吃甚么?”
这话夹枪带棒的,却听裴萱卓淡淡应道:“她才多大,能吃得了一食盒?”
说着便将筷子递给了清殊。
一旁的盛尧听出了瓜子脸的讽刺,小声嘟囔:“多稀罕,吃了你的吗?”
瓜子脸眉一挑,冷笑道:“既然不稀罕我们穷人家的东西,巴巴来跟前儿做甚么?”
盛尧被激得火气冲上脑门,眼看又要吵起来,却被一筷子菜堵住嘴,伴随一道惊喜赞叹,“阿尧!快尝尝!太好吃了!”
“你干嘛!”盛尧脑子一懵,怒火还堵在嘴里,缓了两秒才品尝出嘴里滋味!
普普通通的一筷子莲藕,美妙的滋味却萦绕舌畔,让她这张尝遍山珍海味的嘴都难说个坏字!
“是不是很好吃?”
盛尧:“……唔。”
她停顿许久的反应已经说明一切,清殊高兴道:“裴姐姐手艺也太好了!世上还有没有你不会的东西?!”
瞧她夸得天花乱坠,春儿和另外两个小姑娘也有些好奇,却也有几分犹豫。
她们已经上了许久的学,自入学起,便晓得这不成文的规矩,士族不与寒门来往。
可究竟为甚么不能,再深却不懂了。
只知道姐姐们都这样做,于是她们也照做。
现下见清殊肆无忌惮地与裴萱卓往来,又见往日冰山似的裴姐姐竟然不是个坏人,她们的小脑袋瓜里也不由得开始怀疑,那条规矩,为何成为规矩?
暂时得不出结果,却又闻得饭菜喷香,不免腹中轰鸣。
瞧出她们眼中的渴望,裴萱卓眼底流露几不可查的笑意,招手道:“都过来吧。”
机灵的小侍读们已经递上了新的筷子,一人分发一双,几个小朋友起先还腼腆,待到菜肴入嘴,哪里还有顾忌,你一口我一口,吃得喷香。许是有裴萱卓天然的威慑力,她们乖乖吃着菜,比之在上头时,要规矩多了。
瓜子脸姑娘脸色铁青,胸口起伏片刻,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你只去做个助教罢了,何苦招惹一群麻烦。你本就遭人妒羡,还怕不够惹眼?这会子平白给人递话柄,说你巴结贵女!”
裴萱卓却不在意,她淡淡扫了一眼小姑娘们。
带头的那个孩子,如一汪小溪流领着后头的活水进入一片平静的寒潭里。
没来由的,她觉得这个孩子很明白这样做会带来甚么。
周围的贵女若有似无的打量,或讥诮,或嫌恶,像在看一场闹剧。
寒门与士族,此消彼长。
一方盘踞多年,牢牢主宰着王朝。
一方是万千黎民托举起的火炬,它光芒微弱,却足以让敏锐的主宰者嗅到危险的气息,未雨绸缪。
天下大势如此,这群生在塔尖的贵族孩子自然顺应而为。
未来的主宰者以所谓高贵优雅的姿态施以恩德,却又戒备着,堤防着对手的崛起。
聚集了士族子弟的小小学堂,不过是一道缩影。
而那汪本应顺势流入大海的溪水,却是异类。
年纪小的孩子最听规矩,却也最容易推翻规矩。
裴萱卓的目光一一扫过她们。
兀自吃得喷香的清殊,不时喂一口给别扭的盛尧,盛尧虽不情愿,嘴巴却张得干脆。春儿和另外两个小姑娘,通红着小脸,试图与瓜子脸身边的姑娘搭话。
她们不懂甚么是寒门,甚么是士族。也不懂她们代表了谁,对方又代表着谁。这群孩子对不了解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于是想要去了解,想要学会自己做出判断。
而这一幕,与高楼之上,那一道道冷漠傲然的目光对比,是何其荒诞,何等讽刺。
作者有话说:
之后可能会调整作息,尽量早睡早起,蠢作者身体吃不消了就是说QAQ
然后,还是那句话,希望大家看文开心~
作者笔力有限,或许做不到让每一个人喜欢,但是会尽力讲好一个故事
最后,端午安康,晚安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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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 黄雀
◎姐姐打算盘啦◎
时值仲夏, 连日来下了好几场暴雨,湿润的空气里夹杂着难言的闷热。流风院内的花花草草被浇打得不成样子,茉白正领着玫玫查看, 遇到还有救的,便用小锄头挖了出来, 移植到别处。
一路干着活, 茉白顺带问起清殊在学里的事。玫玫是个嘴笨的, 又不打听旁的, 只见着甚么便说甚么。
“这会子可算遇着能惩治她的了。平日里恨不得踮起脚玩的人,如今倒能老老实实在书房里写字。”茉白乐呵呵道。
“学里的娘子还夸姑娘有进益呢!”玫玫绞尽脑汁想为清殊说点好话, 可以笨嘴拙舌,吐字慢吞吞, “嗯……姑娘的字不像鸡爪子了。彩袖姐姐说, 吃嘛补嘛,这是猪蹄儿吃得好的缘故。”
“笨玫玫!那是你姑娘我勤加练习!关猪蹄甚么事!”
不远处书房里传来一道忿忿声。
茉白笑得仰倒。从这头望去, 正好瞧见书房窗边的书桌,现在正一脸苦大仇深写字的人,不是清殊又是谁?
“不关猪蹄的事, 昨儿是哪个央我做卤料, 与你卤猪蹄儿吃?绿娆现下还在灶间忙活呢,不吃我就同她说去。”
彩袖正端了洗好的葡萄,进了里间来, 重重将托盘搁在桌上,脸上半嗔半笑。
“啊哈哈哈,是我是我。”吃人嘴短的清殊哪里还敢再说话, 只缩得鹌鹑似的乖乖练字。
隔着一道半掩的屏风, 清懿和碧儿翠烟正在处理公事。
听着里头的官司, 劳累了数日的清懿,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这几日,清殊很有几分学生的样子。
每日放学后,好歹正正经经写几篇大字才去用饭。瞧她那架势也并不像糊弄的,倒真是个一心向学的模样。
翠烟笑道:“四姐儿现下倒用功许多,改日还真得谢谢她学里的娘子去。”
“懂事了些。”清懿笑着点头,“虽不要她学出甚么名堂,但她能有几分上进,就证明她在学里也是乐意的。不拘有甚么学问,能交到几个好同窗也不错。”
这也是忙里偷闲才聊上几句,翠烟又玩笑了片刻,便说起正事来,脸上的笑意才浅了。
清懿适时问道:“我早先吩咐下去的,现下进展如何了?”
碧儿呈上新近的账簿和事务明细来,脸上颇有些忧虑,上前道:“姑娘,李管事上回呈请了三次,都说想再招一批小管事,好安排琐碎的事务。我想着兹事体大,并未轻易应下。现下他正在外头等着呢,可要见?”
清懿颔首:“让他进来。”
不多时,翠烟便领着李管事进了院子,让他在院外回话。
“问姑娘安。”李管事行了一礼,便说起正事来,“先头的呈报都递给碧儿姑娘了,招募人手一事确然迫在眉睫。”
“原本按照旧例,各支线上的人手是充足的。只是……”李管事斟酌用词,小心翼翼道,“姑娘上回大刀阔斧赶了一批混饭吃的蛀虫,再加上前些日子您签发的密令,要压价抢市。这二者一碰上,可不就人手短缺了。”
清懿看着他呈请的书信,沉吟片刻,没有说话,目光带着思索。
李管事偷觑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清懿知道,因上回的敲打,他有了怕味儿,倒不敢欺瞒人。
且他所陈之事,也是清懿早先有料定的。
只是……盐铁商道并非是一般生意。招募人手也并不像寻常那般贴个告示便可。还需得看人是否牢靠得力,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必须衷心与主家,嘴严牢靠。
现下商道的人手大多是曲元德留下的心腹,或通过安顿家人,或通过金钱利用,人心收买。总之都是牢牢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另一部分是浔阳的人,外祖带出来的好手,绝非寻常人能比,端看几十年如一日的效忠便可盔一二。
清懿的沉思落在李管事眼里,以为是犹豫。
到底年纪小,又是女流,遇事还是不够果决。
他心下暗暗想着,又适时劝了一番,末了才道:“姑娘倘或信得过我,不如让我去替姑娘招募人来,保管得力又衷心。”
清懿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容后再议罢,现下仍用旧人,多加几倍工钱,暂且熬过这段时日。”
李管事还待说话,翠烟便笑着送客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到底出去了。
碧儿的思绪一向能跟上清懿,她叹了口气道:“姑娘是不放心李管事?”
见人走了,清懿才卸下防备,揉了揉额角道:“倒没甚么信不信的,只是他安逸了许多年,跟在老爷身边养平了性子。只能守成,却没了远见卓识。”
“先头的掌舵人行事自有章程,李管事只晓得他靠甚么手段笼络的人心,便自以为有了规章,想让我也照旧行事。”清懿淡淡道,“倘或真是这样,却不能叫做我的心腹了。”
碧儿不知想到甚么,眸光明亮道:“财帛利诱,手段威逼,固然有一时之用,却非长久之计。”
清懿眼底闪过一丝赞赏,笑道:“正是如此,上乘之计,乃是攻心。只有上下愿景一致,齐心协力,才真正拧成一股绳。”
“而我如今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倘或没有,我宁愿空悬着等。”
翠烟默默听了半晌,适时道:“姑娘言之有理,只是……倘或咱们不与姑太太斗法,延缓些也无妨。可如今,咱们已然行了压价抢市这步棋,来逼她露马脚了。要是因人手有缺坏了事,怕要满盘皆输了。”
这话也在理,三人一时无言,沉默着想对策。
清懿闭目养神,缓缓道:“放耳钓鱼,如今鱼已快上钩,咱们却拖不动这杆儿,倒真是个麻烦事。”
这话意有所指。
她们放出的鱼饵,其一便是阮家的商铺。
上回她佯装败阵,无非是想将存在感降到最低,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不经世事,有些小聪明却并无城府的小姑娘的形象。好叫曲雁华放松警惕。
明面上的商铺生意之于清懿而言,只是摆在盐铁商道前的幌子。
这个幌子之于曲雁华,恐怕也是同等意义。
原本,清懿还并未揣测到这一点。
可巧李管事上回来报,说是底下人买卖时发觉出了一条新商道,恐要与她们争生意。
碧儿留了心,将这事呈报给了清懿。
商道是暗地里的买卖,谁也不可能摆在明面上。
就如黑暗里狭路相逢的对手,彼此心知肚明有竞争者,却看不清是谁。
照如今的情形看,对方是新兴的商道。或许并没有完全意识到他们还有竞争者的存在。因此是敌明我暗的情形。
商道与曲雁华,原本是两件不相干的事,清懿也并没有把两者联系到一处。
可上回袁兆的提点。却把她的思绪推到了一个从前未曾设想的境遇里。
他必然是知道程家触犯了一道足以让名声显赫国公府都万劫不复的罪名。
既然是程府,便与曲雁华脱不了干系。
旁人或许会信曲雁华一个寒门女,在国公府如履薄冰地活着。
可同为曲家女的清懿却一百个不信。
兢兢业业数十年,一个有野心的女人,不惜赔上大把嫁妆踏进那户高门,不可能做亏本买卖。
面上被大房压一头,实则赚得盆满钵满,才是曲雁华的行事之道。
联系这一条,清懿不免有了猜想……程家或许也把手伸向了盐铁商道。
而他们背后是谁呢?
清懿目光带着思索。
上一世,在她困顿于病榻的那段时日里,她隐约知道朝中发生了动荡。
太子突发疾病暴毙,皇太孙被刺客下毒刺杀,生死不明。
王朝两位钦定的继承人同时遭难,不可谓不蹊跷。
袁兆在那段时日很少回家。每每见他,脸色都十分凝重。
按照礼制,现下最为合理的继承人应当是淮安王。
那时朝堂流言四起,都说是淮安王设计害死亲兄长和亲侄儿,整个淮安王府都陷入骂声中。
淮安王人还在北地守边关,一路风雨兼程,披星戴月地赶,也需花费十来天。
淮安王府也足足闭户十来天,只等主君归来。
可是,人没等到。
只等来一封染血的信,和一块碎掉的护心镜。
八百里加急赶回来的士兵,鲜血浸透了全身,拼着最后一口气,冲进淮安王府。
他谁也信不过,只有见到王妃和世子殿下时,才肯将真相吐露。
“雁门关遇伏……属下无能,没护住王爷……”
铁骨铮铮的汉子嗓音嘶哑,字字泣血。
王妃愣在原地半晌,一贯柔弱的女人,此刻却一滴泪也没流。
在高门显户长大的人,再不谙世事,耳濡目染之下,也见识过阴谋诡计。
半月之期,武朝的掌权者一连失去了两个儿子,亲孙子也生死不明。
三位继承人都接连遇难,这简直是摆在明面上的阴谋。
能将事情做绝,也证明幕后之人已经掌控全局,才敢图穷匕见。
全京城的人都眼见那染血的士兵进了淮安王府,上下俱都在观望王府的反应。
可自那日起,淮安王府除了挂白,便再无动静。
众人都以为一向爱哭的王妃现下必定柔弱无靠,哭倒在榻上。
可没有人知道,身为太傅幺女的淮安王妃许南绮,此刻已经变了一个人。
也没有人知道,世子晏徽云,为避开耳目,单枪匹马远赴雁门关。
每一次的天色乍变,都伴随着预兆。平头百姓不知预兆,只知雷雨已至,闪电交加。
皇帝急火攻心病倒,皇后独木难支。
朝野内外,不知何时已被腐蚀一空。
有识之士早已醒悟,病灶深入王朝肺腑,并非数年之功。
太子次子晏徽霖便是这个时候,在一众臣子的拥护下,成了武朝的继承人。
可之后究竟是怎样一个结局,清懿却不知道了。
按已知的条件可推算,晏徽霖能做成这样一个局,必然是筹谋良久的。
想要谋反也必须具备两个条件,钱和兵。
清懿不知兵从何来,却能略略推算出他的钱从何来。
作为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子,他依仗的无非是根基深厚的母家外戚,以及拥簇他的臣子。
按照袁兆的立场以及说法,程家想必在这场阴谋里已经站在了晏徽霖的阵营里。
他如果想要飞速积累财富,唯有通过这条途径——盐铁商道。
晏徽霖作为皇室,不便出面经营。
于是乎,程家变成了他的钱袋子。
正如曲家之于皇帝,也是一个道理。
只是对方的商道尚且处于萌芽阶段,且针对的是贩往北疆的线路。
两家实则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可如今虽是两不相干,却难料日后的情形。
晏徽霖可是有夺嫡之心的人。
试问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既然不容……倒不如趁着敌明我暗,先下手为强。
清懿的手指轻扣桌面,发出有规律的声响。
她不介意,吞掉对方。
第一步,便是从曲雁华入手。
碧儿深知清懿的筹谋,正色道:“咱们压价抢市,已有成效,只等着后续的进展了。不知招人一事,姑娘可有成算?”
“还需暂缓。”清懿淡淡道,“如今每一步棋,都需慎之又慎。咱们胃口大,可对方也不是蠢人,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屋外隐隐有雷声轰鸣,是要下雨的迹象。
作者有话说:
一切权谋都是小儿科,经不起推敲!
所有含糊没解释清的,后文都会有详细解释!
早安么么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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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人心
◎姐妹俩打酱油啦◎
骤雨初歇, 天空再次放晴,已是半月后。
难得的好天气,又正巧轮上旬假。习真与习茜姐妹二人便做东邀了学里几个相熟的同窗, 摆了宴在湖心亭里,预备着好生乐上一乐。
原本也邀了清殊, 可她如今背了一担子功课要对付, 脱不开身, 只教习真与她留朵花戴, 便算尽了心。
习真将这话原封不动地学给裴萱卓听,笑得打跌, “瞧她怕你那样儿,鼠儿见了猫不外如是!”
“难为你倒信她。”裴萱卓闻言, 只淡淡一笑, “倘或她真怕我,还能顿顿来蹭我的饭吃?如今不过是吃人嘴短, 哪好意思不做功课。”
程习真一愣,旋即喷笑出声,“还真是这丫头的性子。”
这次小宴, 除了程家姐妹二人做东外, 只请了裴萱卓并几个寒门姑娘,没有其他贵女。
一是怕两个圈子的人都不自在,二是懒得因此生出是非。
正聊着呢, 不远处却见一行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位贵妇人往这边来。
程习真才瞧着人影,便赶忙起身,上前搀扶来人, “母亲怎的来了?我一大早打发人请您, 赵妈妈却说您不得空, 这会子倒逛来这处了,莫不是听见萱丫头来了您才赏脸罢?”
习真半打趣半嗔笑,搂着曲雁华的胳膊,十分亲密。
听了他的话,曲艳华一双美目里流转着笑意,看向众人道:“瞧瞧,我还不曾张口呢,这边有一长串的道理等着我。”
众人俱都笑了。
“我不过是忙里偷闲,便想着来赴你们女孩子的宴会。孩子们不必拘谨,只当我不在,要吃要喝便找我。先头怎么玩,现下依旧怎么玩儿?”
那个瓜子脸儿的姑娘名唤展素昭,向来脾气硬,可这会子在曲雁华面前却十分知礼懂事。
“还不曾起头儿呢,夫人正好来与我们同乐?”
程习真极有眼力见儿,忙拉着曲雁华道:“母亲最是有闲情雅致的,谁不知你原先在闺中的才名。不同我们玩,我是不依的!”
她这话说得巧妙,教人心下熨帖。
“我们家真儿最是个讨人喜欢的。罢了,少不得陪你们玩闹一番。”曲雁华眉间含笑,“你们方才在做什么呢?”
程习真:“在占花名呢,母亲也来抽一支。”
说罢,她便将竹筒摇晃片刻,捣乱了竹签的次序。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程习真手指微动,悄悄将一只最好的签,放在了最上面。
曲雁华眸光微动,好似不经意抬手,正巧拿到这支。
程习真起哄道:“母亲快让我们瞧瞧。手里的是什么签?”
众女俱是好奇。
曲雁华嘴角含笑,将那支签展示给众人看。
只见上头赫然写着:花中之王牡丹。可指令在座各位皆罚一杯酒。
程习真立刻笑道:“咱们都要自罚一杯!”
小丫鬟们忙上来斟酒。
“心意到了便是,不必多饮。”
曲雁华面上带笑,只将程习真的暗暗奉承看在眼底,也领了她的好意。
她家这个小庶女,最通人情世故。
倘或她不接纳这好意,反倒令人难安。
程习真瞧着曲雁华脸上没有不高兴的,心中自然欢喜,又团团张罗着丫鬟们倒酒。
这便是她们做庶女的处世之道。
扪心自问,曲元华已经算得上是一位极好的主母。
自她入门后,程善晖前后纳了四五房的妾,膝下庶子庶女七八个。
可她家这位主母,从不拈酸吃醋,几十年如一日维持着贤良的声名。
对待他们这些庶出的孩子,也是一视同仁,从未苛待过。
程奕和程钰上的甚么学,庶子庶女一样儿去上学。吃穿用度一应都是同等分例。
偶尔宴会,他们二房的孩子站出去,比寻常人家的嫡子嫡女也差不离。
对比大房那几个孩子蔫巴儿的模样,旁人心里也有了计较。
同样是国公府奶奶,曲氏的做派,比之冯氏,真不知要高明了几里地去。
见曲雁华酒杯空了,程习真忙亲自接过酒壶,好生为她添上。
行动间,习真正巧对上曲雁华温和的笑眼。
好像一位真正慈祥的母亲一般,教人心里情不自禁地想要依偎。
她不由得一怔,旋即很快清醒。
在习真年幼时,何尝不曾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姨娘过世得早,自有记忆起,她便只叫过曲雁华母亲。
在习真心里,再没有比曲雁华更好的母亲了。
她会轻言细语地询问小习真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也会疾言厉色斥骂苛待她的乳娘。
习真一度觉得,她虽不是曲雁华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儿,情谊却与亲生母女是一样的。
可当她真正流露出孺慕之情时,一腔对母亲的剖白之言,却并未得到回应。
那双眼睛里,是一贯温和的笑意,却又无端让人觉得疏离而冷淡。
她的回应仍然是不带感情的妥帖,末了才听到一句或许带了几分真意的话。
“真儿不必感激我,我不过是套了一个当母亲的壳子,尽了我的责任。”她语带笑意,好似叹了一口气,“我这个人,最是不必你付出真心的。”
那时,年幼的习真还不明白这番话的意思。
只是隐约地有些难过,她好像还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时过经年,习真早就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伤神。
她也早已经了悟,曲雁华的用意。
一副肉骨皮囊下,藏着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并不重要。
论迹不论心,即便她是十分的假意,却也让她这个庶女好好地长大,且养成了一副通透敏锐的品格。
这就够了。
只是,原以为她早就长大了,也不再渴望那稀缺的母爱。
可这一瞬无端的恍惚,却让习真心底生出几分羞愧。
她强行按压下去的芽儿,又如野草般肆意横生,不断地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开口问一句。
——母亲有没有过一瞬间,是真心把我当女儿?
曲雁华的眼神好像能看透一切。
习真被她目光注视的一刹那,便回过神来。
一颗心,复又沉寂。
众人还在依次占花名,欢声笑语不断。习真很快打起精神,参与进去。
玩闹片刻,姑娘们又间或聊起天儿来。
几个寒门姑娘们言谈举止也十分落落大方。
曲雁华看在眼里,笑问道:“你们在学里一切可好?少了甚么吃穿只管同我说。”
展素昭忙道:“哪里还能再打搅夫人,有饭食,有衣穿,有书读,已经是厚恩难报了。”
“这些话也不必再提。”曲雁华淡淡道,“那些敦促你们的小气话我也不说,你们本就是懂事的孩子,在念书一途也最为用心,只不要因着功课劳累身子才好。也需得时时如现下这般,一同玩闹玩闹,才有个孩子模样。”
这话温和里带了几分怜惜,却教展素昭一时红了眼眶。
她原也是殷实富户人家的小姐,只因家中一时遭了难,才沦落到以浆洗缝补为生。
幸运的是,那会子她正巧听闻国公府的二奶奶善心大发,要资助寒门女读书,有意向的可前往府上供她择优挑选。
那是底层的女孩子吃饭都艰难的世道,哪里敢肖想读书的事。
可巧,展素昭从前在家里当姑娘时,肚子里也装了几本书,知道有学问的好处。如今见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哪里肯错过?
不过,她也存着几分谨慎。
那些高门主母为表善心,施粥赐饭的倒是多,却并不曾听闻资助女子读书的。
国公府里的那个女学,在全武朝也是有名的。
可那是甚么样的人才能去的地方?
连不够显达的小官小吏子女尚且够不到门槛,她们这些泥腿子出身的女孩子,何德何能竟有这体面,去女学里读书?
因此,她便是抱着几分期待,几分忐忑的心情,前往国公府里的。
后来,她与十数名出挑的女孩子,被挑选进来读书。
当时,曲艳华也是如现下这般,眼底带着温和笑意,说道:“我不过帮你们一把,日后如何,端看你们各人的造化。我也不必你们当牛做马地感恩。只要心里记着我的好,逢年过节来探望我,也就罢了。”
心思单纯的姑娘们,并不懂甚么叫攻心之计。
也辨不出一番情真意切的话里,究竟掺了几句真,几句假。
她们只知道曲雁华是无望命运里的救命稻草,只看得清眼前实实在在的好处。
眼前突然掉落一道通天的梯子,放下梯子的人或许别有用心,又或许是真心实意。对于身陷泥泞的姑娘们而言,这条青云梯,是她们唯一能改变命运的路径。
不管前路有甚么等着她们,也好过错失良机,困在原地庸碌一世。
既然敢于踏进国公府应召,这些姑娘都是心里存着志向的,她们最能分清自己想要的是甚么。
曲雁华的目光,落在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裴萱卓身上。
她笑道:“萱丫头好似清减了些。”
“我那侄女儿清殊,好似就在你教习的兰三院里?”她顿了顿,又道,“她们这些孩子都是锦衣玉食的长大。娇纵些也难免,比不得你们懂事,倒让你劳心了。”
听了这话,展素昭倒有满腹怨言要吐,“正是呢……”
她才开口,却教裴萱卓冷淡地截了话头,“清殊很好,如今习字也大有进益,是个很好教的孩子。”
见她竟难得维护旁人,展素昭气闷地愣在原地,也不再多言。
曲雁华眸光微动,淡笑道:“如此倒是甚好。”
闲话半晌,日头眼看要西沉,场子也快散了。
曲雁华看向裴萱卓,正想示意她留步片刻,就见赵妈妈匆匆穿过游廊而来。
“奶奶,不好了!”
她直直奔向曲雁华,面色惶急,才一出口,便被曲雁华厉声打断。
“有话好好说,妈妈慌甚么?没得吓着孩子们。”
赵妈妈这才发觉还有姑娘们在场,老脸上满是羞愧,讷讷不敢言。
习真颇有眼色,带着姑娘们告辞了。
裴萱卓也跟着众人离去。
“说罢,发生甚么事了?”
屏退了左右,曲雁华脸上没了笑意。
赵妈妈神色凝重,凑上前耳语道:“那边传来消息,盐市的货,砸在手里了。”
曲雁华微眯双目,好半晌才追问道:“说清楚,是砸了一部分,还是……全部?!”
赵妈妈心底苦涩难言,“回奶奶,是全部。”
“咱们将铺子卖出去得来的银钱,全砸进盐市了……如今,血本无归!”
“前儿不知来了哪一路同行,悄摸着压价售卖,主顾哪里肯再买咱们的。这事咱家老爷和大老爷那边还不知道呢,我压着消息,并不曾吐露半分。奶奶可要告知他们?”
空气里弥漫着难言的沉默。
赵妈妈连大气都不敢喘,只低着头等回复,
良久,才听得一声短促的笑,并一道怒极后重归平静的声音。
“货在手里便是钱,端看后头运作便是。暂且压着消息罢。”她美目微挑,“妈妈别说风就是雨,还没到绝路呢。”
“倒不知,这后头的人,是来对付我的,还是钓他们这群大鱼的。”
赵妈妈讷讷称是。
心里头的不安却不敢说出口。
天色说变就变,方才晴空万里,好似又有暴雨的迹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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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火苗
◎妹妹出主意啦◎
雨天持续了许久, 起初是绵绵细雨,凉爽宜人,热恼了的京城百姓只说是菩萨显灵, 这才降下甘霖浇灭暑气。
连日来,京郊亭离寺的门槛都要被冒雨赶来的虔诚信徒们踏破, 可众人淋雨庆贺的景象并未维持多久。渐渐的, 雨势越发可怖, 不知从几时起, 街道上的积水已能淹没小腿肚,百姓才惊觉, 这是闹水灾了。
高门皆有余粮,便是关门闭户数月也不打紧。对于养尊处优的夫人小姐而言, 这水灾不过是断了她们各类名目的赏花踏青宴, 左不过闷上几日罢了。
因着暴雨成灾,坊市关闭, 各行都歇了业。
为安全着想,学堂也停了课,只教学生们在家里温书。
早先也有类似情形, 譬如出现天狗食月的异象, 又或是有歹人窜逃入城,都有京兆尹颁布闭户居家的告示。因此,众人也并不十分慌乱, 依然吃好喝好。
直到一个惊雷般的消息传来,敏锐的官宦权贵们才察觉不对劲──圣人罢朝了。
十七岁登基的崇明帝,在位五十余年, 除年节丧制之外从不曾有一日辍朝, 其间更是经历过大灾大难, 现下这样的小雨灾,真是不够看的。
所以,罢朝之事不可谓不蹊跷。
耳边听着同僚们的低声议论,曲元德一言不发,顺着人流出了宫门。
时任翰林院编修的曲思行却颇有些忧虑,低声对父亲道:“圣人此番罢朝,不是身体有恙这么简单罢?早先听钦天监的史大人说,他接了一张批语……”
“慎言!”话未说完便被打断,曲元德淡淡道:“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
“雨才下几天,便有君主无德,引来天罚的谣言甚嚣尘上,而圣人又恰好在此时罢朝……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巧合。”曲元德撩开眼皮,瞥了他一眼,“可这又与咱们何干?”
二人并肩而行,端看外表,确然是父子的形容。
年长的穿着绯红官服,一派儒雅斯文。年轻的一身青绿官服,鹤骨松姿,俊逸出尘。却有看不见的暗流涌动在他们之间。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曲思行皱着眉头,硬邦邦丢下这句话,“我只知道为人臣子,应担君之忧。”
曲元德漠然一笑:“是,所以你何必管哪个是君?”
曲思行一愣,旋即眼底闪过一丝失望至极的暗色。
自那日争端开始,他便发觉自家父亲实则是个冷情冷性之人,最善明哲保身之道,可他自己却是一柄宁折不弯的剑。父子二人连日来因政见不同,产生诸多龃龉。
这会子,更是触及曲思行的底线。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冷冷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进雨里。
青绿色身影渐行渐远,天边时有雷声轰鸣,将压抑的咳嗽声掩盖。
风急雨骤,加剧了曲元德的病势,他佝偻着身子,在原地缓了好一阵,才重新挺直了脊梁往前走去。
不动声色将染血的帕子藏于袖中,再抬头,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
—
回到曲府,曲元德竟破天荒地往流风院走去。
昔日的小厮李贵,因懂事能干又颇有眼力劲儿,十分看得清形势,现下得了高升,领了个小管事的差使。他虽是李管事的侄儿,却一心跟着流风院的新主子,见老爷来,生怕姐儿们吃亏,忙不迭跑去报信。
清懿虽有些意外,却并不将这桩事放在眼里。
如今她早已实权再握,自然不必忌惮曲元德这个空架子。
“请他进来罢。”
曲元德作为一家之主,竟被拦在院外等通报才能进。这事无论落在哪个男人头上都免不得动怒,可他却脸色如常,直到见了清懿的面,也不曾有异色。
“劳动曲大人驾临,不知有何要事?”清懿淡淡道。
曲元德不卖关子,也没有铺垫,直截了当道:“形势有变,别将摊子铺得太开,一旦变了天,今日的富贵便是明日的死局。”
清懿端茶的手一顿,“你知道甚么?”
曲元德站不住,随意寻了一张椅子便坐了,咳嗽两声才道:“圣人一向刚强,想是早就支撑不住,才挑了这个时机,找个由头罢朝。当今太子温和有余,魄力不足,加之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想也知道他不是个寿数长的。”
“皇太孙倒是文武双全,有明君之相,可太子妃却出身不显,被贵妾压一头。子凭母贵,倒平白让他庶弟有了与他相争的心思。”曲元德目光淡淡,“原先有圣人保驾护航,太孙倒也无碍。可现下圣人有恙……最后的赢家是谁,倒说不准了。”
清懿抿了一口茶,垂眸道:“ 你的意思是,只等着看鹿死谁手,再去找新赢家做靠山?”
曲元德不置可否,“将来的事,你自己去做主,只是现下需得明哲保身。否则,一旦新主上位,必不能放过你。”
清懿撇开茶沫子,良久才笑道:“曲大人真是上年纪了,倒也成了个鼠目寸光之人。”
“钱袋子到了哪里都是钱袋子,不过是让人随意拿捏的东西,只因里头装了金银,旁人便要高看你一眼吗?”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声音也冷了下来,“明哲保身这话我赞同,可却不是现下要用的法子。”
“如今正是风起云涌之时,我不仅不会收起摊子,我还要将商道铺得更广。”少女的脸上没甚么表情,却无端地让人读出了野心,“干做一个钱袋子,是重用还是抛弃,都是上位者说了算。”
她直直望向曲元德,“而我,绝不甘心于此。”
父女二人的眼神相遇,又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终于,曲元德长叹一口气,脸上隐隐透露着疲惫。
“罢了,由你去。”
他自诩老谋深算,从不喜异想天开。
一条不容于律法的商道,被他经营得背靠皇帝做靠山,已然是登峰造极,可这个小小女子,却还有更极致的野心,她竟然妄图反制强权。
自家长女这番豪言,简直是天方夜谭!
然而,就是这样的惊人之语,配合她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和胸有成竹的气势。
曲元德竟有一瞬间的动摇,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他有些想看看,这个继承曲家人的冷漠智慧和阮家人怜悯仁义的姑娘,是否真的能实现宏愿。
—
送走曲元德,清懿略略整理了思绪,便投身于公事。
这次雨灾波及了方方面面,包括商道的买卖。
因洪涝与天气的影响,作为运输主力的水路被阻,预期到达的货物要延期,交货日延期,紧随而来的便是投入的资金无法及时回流,倘有底子不扎实的买卖人,此番便要被活生生拖垮。
所幸,在此之前清懿便抢了市,早早卖了先头的一批货,现下手里十分宽裕。
该头疼的,或许是国公府那位了。
清懿这头还是一贯忙正事,那头的清殊因着学堂停课,这几日都没去上学。
现下,她正托腮看着窗外七零八落的花圃发呆,眼底还有几分忧愁。
前些时日,碧儿给了她几个北地才有的花种子,叫作穗花牡荆。说是红菱正好寄账簿来,顺手带些京里没有的野物来给姑娘们玩。清殊起了兴头,立时便扛了锄头,将它栽在窗外的小花圃里。
擎等了好些天,那花才将将冒出些芽儿,便被汹汹的雨水淋得奄奄一息,只剩半条命。怎叫她不忧愁?
“做些绿豆糕来,叫茉白闹闹她。”隔了一道半开的帘子,清懿将小人儿的模样尽收眼底,不由得从公事里分出一丝关注来,“再把那养得好的几盆花摆她房里去,省得这花匠镇日唉声叹气。”
翠烟含笑着领命去了,门槛还没踏出,便听那头的清殊道:“姐姐别忙活了,我也并不全是因着花不高兴。”
清懿从书里抬头,笑道:“那是为着甚么?”
清殊趿拉着软底鞋,蹭到姐姐身边挨着坐下,搂着她的腰,叹了一口气,“你说,这雨下得这样可怕,连咱家精心养着的花都被糟蹋成这样,那别人地里的田可怎么办?”
听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四姑娘说这话,翠烟有几分纳罕,不由得问道:“姐儿怎么想起问这事儿?”
“我们学里有几个姐姐是庄子上的,平日里放旬假,还需得时时回去帮衬家里人照看田地呢。”清殊眉头微蹙,“雨下得这么凶,不牢靠的屋顶怕都要掀翻了。田里的庄稼坏了,他们还怎么过日子啊?”
她这话却是思忖到实处了。
庄稼人靠天吃饭,遇上这样的灾祸,哪里有翻身的余地。
一时间,翠烟倒不好拿假话搪塞安慰她。
这会子,碧儿正捧着底下人的呈报走进来,她脸上也难得有几分忧心忡忡。
“禀姑娘,昨夜发了山洪,冲毁了大片良田,咱家的几个庄子离得远,但也有几个佃户汉子不知所踪。他们冒雨寻了大半夜,仍没个消息,怕是凶多吉少了。”
田庄花名册上一笔划去的名字,却不知是哪家的丈夫,父亲,儿子。
清懿面色凝重,又细细问了各处的伤亡情况,才道:“倘有缺衣少食的,你自去支银子采买了,打发人送去。再有,留心哪家是没了男人的孤儿寡母,问她们愿不愿意另谋出路。现下灾难在前倒罢,待这时日过去,庄上难免有与她们为难的。”
碧儿连连点头,“姑娘思虑得极是。”
她家当年便是遭了灾,只剩无依无靠的娘俩,被庄头恶霸欺凌,不得已才逃了出去,成了没户籍的流民。
眼下见了同样的情形,免不得生出几分怜悯。
见清懿这样妥帖,碧儿心里酸涩难言。
“姐姐。”乖了好一会子的清殊忽然仰头叫道。
清懿:“怎么?”
“你上回不是说人手不够吗?我想着,城外遭灾的庄子不在少数,与你说的那般没倚靠的孤儿寡母想必更多。”清殊思索道,“你何不招了她们来?”
众人一愣,她们还从未往这个方向想。
碧儿犹豫道:“倘或是普通村妇,怕是没有这胆子来。”
她知道清殊并不了解商道内情,因此并未说透。
清殊却摸了摸下巴道:“有甚么比吃不饱饭还可怕么?她们已经身在绝境,泥人尚有三分性子,循规蹈矩地死,倒不如冒险活一次。”
这话乍一听刺耳,细想却是个道理。
碧儿陷入沉思,没有说话。
她是能够感同身受的。
想到当年饿极了的时候,只要给一口吃的,区区掉脑袋的生意有甚么可怕的。
“善心人赐粥赐饭固然好,但是解决不了长久的问题呀。填饱一时的肚子还不够,需得让她们端着一个长久的饭碗,有一技傍身才好呢。”清殊摇头晃脑,笑道,“咱们这就叫,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
清懿挑眉,眼底流露着思索。
清殊继续道:“咱们也发物资去赈灾,但是要以他们的劳动换。譬如修缮几处房屋领多少吃食或工钱,制出一个章程。这样一来,就相当于雇佣他们干活儿了。”
“乍一看虽不如人家布施粥饭的,等到日子久了,他们就会发觉咱们这是长久的法子。无论是修房种地,还是做旁的活计,我们可以源源不断提供机会,他们也能靠这机会养活自己。可不比一时的饱腹强?”
“嗯,有几分道理。但是还有不妥当之处。”清懿细细解释道:“咱们只能对逃难的流民或村里的人使这法子。倘或其他庄子里的佃农也来了,他们主人家可要恼了。”
清殊挠了挠头,她还真没想到这个细节。
佃农和田地一样,并非自由身,都归土地主管。
以工代赈这个法子,前人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顾虑,并未有人施行过。
不过,这也没关系。
清殊一派赤诚,坦坦荡荡道:“那咱们只对自家庄子这么做呗,倘或无法顾及所有人,做到力所能及就好了。”
碧儿思忖了很久,真正体会了这个办法的好处。
在处处都是压迫的时代,能有一个主家愿以雇佣关系供他们生活,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用这法子,哪里还怕他们离心。只是……”碧儿问道,“不怕旁人学了去?”
清殊哈哈笑,不以为意道:“学就学罢,这是好事啊。咱们只能关照一隅的百姓,可是满武朝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倒巴不得催他们快些学了去。”
碧儿一时语塞,旋即,眼底神色更柔和了,“四姐儿真是……赤子之心。”
众人俱都笑了,彼此对视,眼底流露出欣慰。
除了清殊,在座的人加起来有八百个心眼子。
唯有她的心里没有算计,看花是花,看雾是雾。
一时间,碧儿又想起那惊涛骇浪的四个字:生而平等。
彼时,四姑娘的语气那样轻描淡写,好像这是一个与生俱来的道理。
佃户本是附属品,现下却成为了与主家有平等雇佣关系的人。
如此匪夷所思,又是如此顺理成章。
言到此处,众人都等着话事人出声。
“这个主意……”清懿眼底有淡淡的笑意,她沉吟良久才摸了摸清殊的头道:“可行。”
第一次得到这样重要的事情上得到认可,清殊瞪圆了眼睛,雀跃道:“真的吗!姐姐!”
清懿弹她脑壳,笑道:“真的。”
翠烟不知何时拿笔记了满纸,现下正递给清懿看,“请姑娘过目,这是我拟的章程。”
“我也看看。”清殊凑过来,只见上面条分缕析将她方才所说的法子记录,又添了几笔细节,更有可行性。“哇,论笔杆子,我看衙门最厉害的师爷都不如翠烟姐姐!”
翠烟笑道:“姑娘抬举了。”
清懿一面改了几笔,一面点头道:“翠烟的本事,去大户当幕僚都不成问题。”
碧儿也笑道:“如今不也是幕僚?唯姑娘这位主公马首是瞻呢!”
众人俱都笑了。
此时,她们还不知道,一簇小小的火苗诞生在这样一个暴雨天,在一次寻常的谈话里,最终形成燎原之势。
说话间,彩袖在外头传膳,有茉白和玫玫的笑闹声传来,鼻间又闻到绿娆一手好菜的香味。
小小的院落里,姑娘们围坐在一处,热热闹闹地用饭。
外头暴雨倾盆,屋内一室暖融,漫山遍野都定格在今天。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一下细纲,骚瑞,超出预计,姑母还要几章搞定。
久等了宝子们!
社畜委屈发言:真想穿书给姐姐打工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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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 粥棚
◎妹夫来打酱油啦◎
暴雨损毁的村庄田地比预计的还要多, 距离京师不远的景州城治理不善,堤坝被冲毁,大水蔓延之下, 死伤不计其数,致使一大批流民涌入京城。
暴雨初停的那日, 高门大户为显仁义, 在城外沿路设了粥棚。因是老惯例了, 各家都照着不成文的规矩, 按家世高低依次排列,自淮安王府打头, 后是永平王府以及公侯伯子男,再是以项丞为首的各官府邸, 一路绵延数里。
曲家的粥棚正设在不起眼的地界儿, 圈着一处不大不小的空当。
李贵领着一众小厮在前头马不停蹄地忙活,彩袖领着丫鬟媳妇在后头现做吃食。
原本也不必大丫头亲自来, 可是清殊非央姐姐说要亲来粥棚看着。城外流民众多,鱼龙混杂,彩袖怕出岔子, 这才跟来。
现下, 那个子将将高出桌案一个头的小姑娘正认真地盯着小厮舀粥,倘或看到有老弱的,还叮嘱一两句, “压实些,再多拿两个馒头。”
彩袖忙中抽空,擦了擦额角汗道:“祖宗你宽宽心罢, 我都敲打过李贵了, 倘或有昧下吃食发财的, 一并赶出府,他们必不敢耍滑头。”
清殊嗯嗯的应着,目光却还停留在面黄肌瘦的人群里。
一连施粥两日,人生百态好似在她眼前上演。
有卖妻卖子为求进城的男人,有横行霸道的恶汉指派没了家人的小孩儿替他领粥,有趁乱挑拣姑娘的人牙子。有贪便宜的小人佯装流民,捧着碗挨家讨吃食,被发现了左不过是揪出去打一顿,换远一点的棚子照旧涎皮赖脸。又有瘦成皮包骨的母亲省下自个儿的口粮给孩子,也有撑着病体为妻子讨药的老头儿……
男女老少,千万张麻木无神的脸,背后承载着千百个故事。大多数人好像对生活已然没有了期待,吃一口便捱一日。捱过一日便多活一日,几时死了便也就死了。
“我并非要操空头心。”清殊道,“我只是想,倘或咱们多发一个馒头,能让某个人多一分活下去的信心,那也是好的。”
眼前的情景,将她的记忆带回了久远以前,她做赈灾志愿者的时候。
地震后的满目疮痍,废墟底下埋藏的生命,流离失所的人群,那哀恸而沉重的气氛,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
穿来武朝后,在姐姐的庇护下,她在富贵乡里生活了太久太久,久到忘记睁眼看看这真实的世道。
她幸运地成为了金字塔顶尖的那一小部分人,而不是眼前苦难的大多数。
前儿个她提出以工代赈的法子时,只是单纯地想帮一帮姐姐。
而此时此刻,当她目睹了真切发生在眼前的灾祸,这近处的哭声,好像唤醒了她内心深处的另一种情绪。
清殊想,她好像不该做个旁观者。
好像感知了她的情绪,彩袖深深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拉她进里间低声道:“你自个儿也晓得,几口吃的哪里就能拉他们出苦海,反倒是你的提议才有效。大姑娘说了,咱们这几日先随大流设粥棚,之后她自会想法子施行。”
“你瞧。”她伸手指向延绵一长串的棚子,“咱们只是排在尾端的小角色,断不能做那个出头的椽子。”
“嗯,我省得。”清殊点点头,转瞬便明白了意思。
天色灰蒙蒙,泛着雨后青色,因着没再下雨,来各处排队的流民更多了。
分粥皆有章程,一日两次,一次最多半个时辰,分完即止。各家几乎都在同一时段开饭,绝了滑头们四处蹭吃的心思,也有利于脚程慢的老弱妇孺有口吃的。
这由头是好的,却有手底下的人办事不仔细,教那起子贪食的坏胚子一连排数次队讨吃的。他们倒好,直撑得走不动道,却可怜那些老弱们饿着肚子,望着见底的粥桶一脸绝望。
这厢里,清殊正瞧见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做这勾当,他吃完了一碗,嘴一抹又往长队里一站,只见他凶神恶煞往周围扫视一圈,被看到的人纷纷低头,敢怒不敢言。看这架势,是个熟练的老贼。
负责盛粥的是一个胖厨子,原先是给府中掌勺大厨打下手的,因性子备懒,一向不得重用。李贵当管事后,胖厨子虽不服气,却也不敢得罪,即便被打发来干这捞不到油水的苦差,他也只能认了。只是,那满腹怨言到底无法消解。
先头有李贵在侧,又有个小主子守着,他倒装出几分尽心的模样。可等人一走,他再不愿多管半分事的。
现下正是如此。
他虽瞧着那老贼面孔熟悉,却懒得开口,只佯作不知,照例盛了满满一碗与他。
有纯善些的提点道:“那人好像来过,怕是个赖子。”
胖大厨却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我管他何人,饿得又不是你,早分完早点回去赌钱才是正经。”
那老贼闻得一星半点儿,更是暗自窃喜,心里已将此处当作个冤大头的棚子,预备狠狠吃上几天。
“多谢胖爷爷!”
老贼识相地抬举了一句,直将那胖厨子捧得身心舒畅。
他傲慢一抬眼道:“算你懂事。”
在众人各色目光里,老贼喜滋滋捧着堆成小山似的粥碗,连连道谢,正欲掉头走人,却听一道清脆的嗓音。
“慢着。”
老贼纳罕回头,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从帐子里出来,她穿着普通丫鬟的衣裳,通身的气度与面貌却非凡,好像一颗明珠掉在了泥沼堆里,教人挪不开眼。
他眼神有些发直,乖乖,人牙子在他手里买货,出手价最高的那个丫头都比不上这小孩儿十分之一。
他心里的邪念尚未冒芽,却被那小姑娘的清凌凌的冷喝镇住。
“李贵,带人把他打出去,认准这张脸,再不许他到咱家讨一分吃的。”旋即她目光一转,停留在胖厨子身上,“还有他,只管立时赶出府,为他作保进府的人也一并不留。”
李贵也不啰嗦,听得前头的召唤,立时便领了一帮家丁围了上来。
胖厨子脸色一白,他没想到小主子这早晚了还没回去,连忙磕头:“小的知错了,求姑娘开恩,饶我这回罢!我也是一时心软,怜他这苦命人一回。”
“苦命人?”清殊冷笑一声,不客气道,“你以为我是第一回见你糊弄行事?敲打你多回,你只当我年纪小没脾气,也别怪我今个儿发作你!你给这泼皮一人的吃食,足以填饱后头一串老弱妇孺了。他是哪门子苦命人?你看看那些忍饥挨饿的,哪个不比他苦命?”
胖厨子哪里知道这小人家竟有那般的心眼子,一时哑口无言。
听了这话,老贼也自知骗不过去,兀自挣扎,横了一条心泼脏水,“贵人饶命!小的冤枉啊!贵人家既不肯施饭,又何苦装摆花架子设粥棚,假仁假义岂不招人笑话!”
他故意高声叫嚷,果然吸引了一众目光。
清殊却不管旁人的指指点点,仍喝道:“堵了他的嘴,再不老实,就报到护城司去!”
一听得“护城司”,老贼脖子一缩,憋红了脸不敢说话。
那护城司是临时设立的一处衙门,寻常突发疫病水灾等急难,上头便会从各处抽调精英组成护城卫队协防统管,一应奏报,直接上达天听。
流民们本就占着贫弱的理儿,富贵人家也不好与某些泼皮计较,免得落了声名。有现下这般胡闹的,大多丢出去打发了。故而,这些滑头们尝到甜头,自然油皮。
可他们却不敢惹着护城司,那群铁面无私的军士们才不稀罕仁善的声名,有敢闹事的,先来一通乱棍,再饿上几顿往牢里一扔,不死也去半条命。
老贼心里惧怕,却又憋着一股子窝囊气。
这老贼姓田,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无赖,良家百姓没有一个不怕他的,此番若是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堕了威名,岂不是让他田老五再抬不起头做人?
这般想着,语气也就横了起来。
“护城队来了又如何?贵人无礼欺我在先,便是说到金銮殿上去,我田老五也没个怕字!”
团团围上去的小厮们到底不是练家子,在田老五狠命挣扎下,竟教他脱了身!
李贵喝道:“还不拿住他!莫教他近身来,没得冲撞了姑娘!”
那田老五灵活地往人群里一钻,顿时如泥牛入海,不见了踪影。
只听他小人得志的笑骂,“下辈子拍马追你田爷爷!”
这田老五左冲右突,无人敢挡,正得意着呢,却有一道鞭影直劈面门而来,带着狠辣无匹的力道!
电光火石间,田老五哀嚎一声,痛叫着倒地,他紧捂着脸,有殷红的血小溪似的蜿蜒而下。
众人惊讶地望去,只见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横垮他的整张脸,连带着肩颈腹部都有鲜血喷涌而出,可想而知出手之人那不留情的力道!
“老匹夫。”
一道戾气十足的冷峻嗓音传来。
“你要是活腻了,我就帮你取了这条狗命。”
俊美少年单手拉着缰绳,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另一只手随意地拎着马鞭,有鲜血自尾端滴入泥土里,消失不见。
众人俱都没回神,一时敛声屏气,连灰尘都静止。
有急急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数十名骑士紧随着飞奔而来。
“吁——”
不约而同的一个急刹,马匹两蹄朝天,嘶鸣不止,好歹是停在了原地。
打头的气都没喘匀,“殿……殿下,您……看到甚么了?就……这么急?我命……都快跑没了!”
晏徽云冷冷扫他一眼:“废物。”
众骑士:“???”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宝贝们!
每天都在挤时间写,宝们可以养肥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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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 逐风
◎妹妹和妹夫的对手戏◎
知道这位世子不好得罪, 一贯跋扈的护卫队小头领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殿下方才快马急奔,您座下又是当世名驹, 我插了翅膀也追不上您啊。”
晏徽云懒得废话,睨了还躺在地上唉唉嚎叫的田老五, 不耐烦道:“拖下去。”
护卫队头领赶紧道:“殿下, 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这老贼虽可恶, 却也不能就地打杀了,还是让我带下去好生审问, 再依例发落罢!”
生怕晏徽云要亲自动手,小队长连忙使眼色, 打发了几个手下将田老五押走。
他倒不是特意要留这老贼的性命, 只是凡事需有章法,即便护城司属于临时设立的机构, 有先斩后奏之权,也要按例行事才好。否则,发号施令的小爷倒不怕, 没得苦了他们这些小人物, 为个泼皮落人话柄。
好在晏徽云并不计较那老贼的死活,只见他翻身下马,一径往那小粥棚走去。
众人自觉让开一条路容他经过, 诸多目光追随他而去,一并停留在他视线所及处──桌案后头那个不起眼的小姑娘。
“你家是没人了?要你一个小丫头来监工?”
俊美少年一开口就十分破坏气氛,他也不等人回话, 随意将那沾血的鞭子往桌案上一扔, 用冷漠且凶的眼神往周边一扫, 只将李贵等人吓得一哆嗦。
彩袖虽听姐儿们提过这位凶名在外的爷,却也是第一回见。她一贯刚强,这会子也被他那气势震住了。
“回贵人,我们府上派了人护送姑娘,一应事务都仔细着呢。”彩袖虽怕,却仍将清殊往身后推了推,自个儿硬着头皮回话,“我们家姑娘心善,体恤苦命人,这才亲自前来施粥。况且,她换了丫鬟的衣裳,倒也不起眼,劳贵人费心了。”
晏徽云恍若未闻,只似笑非笑地瞥了只露出半个头的清殊,“换衣服便能蒙骗人不成?这馊主意怕是你自个儿想的罢。”
好半晌,清殊挣扎地从彩袖身后探出头,睁大眼睛,笑呵呵道:“正是正是,要不是我来,哪里能抓到那个老贼。当然,也要感谢殿下您及时出手,逮住那厮,否则他又要流窜去别处了。”
见她得意洋洋,晏徽云面色却一黑,冷声道:“几碗粥值几个钱,我看你真是不知轻重。你换件衣裳带几个废物点心就以为妥当了?拐子可不管你是小姐还是丫鬟,一晃眼给你套个麻袋,往马车上一扔带出城去,天涯海角也找不回你。”
这话说得很是严重,往深里想也有几分道理,可究竟并未亲眼瞧见,清殊反驳道:“他们不都是遭了难才成流民的吗?”
晏徽云嘲道:“你瞧他们可怜,哪里知道里头的芯子是黑是白?前些时候,景州城就有好几户富人家的姑娘被流窜的匪寇掳了去,至今未寻到踪迹。一路追查下来,还有余党跟着流民来了京城,焉知领了你家粥的那些人里有没有匪寇?”
清殊略想了想,皱眉道:“那姓田的老头就是拐子吗?”
“嗯,景州城报信来京里时,护城司就盯上了田老五,只是这老贼滑不溜手,专往不起眼的地方钻,一直没能抓到。”晏徽云又瞥了清殊一眼,慢悠悠道,“你当他只贪你家粥喝?实则早就盯上你了,只等你身边没人,便吆喝同伙来套你麻袋。”
清殊张口想说话,彩袖脸色却变了,急声道:“再不能待了,今儿就家去。你要是被拐了,我拿甚么脸回家见大姑娘?赔了我的命也不够悔的!我叫李贵送你回去。”
“彩袖姐姐,你别真就吓到了,哪里这样严重,你不是寸步不离跟着我嘛!”清殊小声嘟囔,她的手被彩袖扣着,只能顺着她的力道往粥棚外的马车走去。
李贵犹犹豫豫,也不知听谁的指令,领着众小厮在原地左右摇摆。
晏徽云瞥了他一眼,见他们那副弱鸡模样,连废物两个字都懒得骂了。
“凭他们几个蠢材护送这么些天,你能安安稳稳也是命大。”晏徽云语气里的嘲弄十分明显,他想了想,才不大自然道,“我正好也要回城里,捎带你一程也不是难事。”
彩袖暗暗瞧了眼晏徽云身后高大威武的兵士,又对比自家小厮们豆芽菜似的身板,心里有了主意,语气也不由得松动了,“倘或贵人顺路那再好不过。”
晏徽云没再废话,拎起鞭子翻身上马,只拿眼看着清殊,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出发。
清殊在三言两语间就被安排着遣送回家,心里真是又无奈又好笑。
在她看来,有拐子是真,但却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凶险。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城外这么多达官贵族开设粥棚,哪家没有三五个护卫?拐子偷寻常人家的孩子还好,要是偷高门府邸的,怕是活腻了。
可彩袖是关心则乱,还真全信了晏徽云的危言耸听。
这么一想,再瞧着那个煽风点火的罪魁祸首,清殊也生了捉弄的心思。
她往晏徽云的马下一站,小手一伸,仰着头道:“殿下是让我上马吗?”
晏徽云抬下巴的动作,自然是叫她回车里,却被她故意曲解成上马。
小人儿堂而皇之地张开双臂,一副大爷模样,擎等着人来伺候。
众将士一怔,这头的彩袖并李贵也是一怔,连晏徽云也几不可查地挑挑眉。
回过神来,彩袖正要开口让请殊回马车,却见晏徽云嘴角扯开一个笑,“你胆子倒是大,逐风是全武朝数一数二的名驹,脾气烈得很,你敢坐?”
逐风好像听懂人言,它打了个响鼻,突然低头凑到清殊面前,四蹄不住踢踏。它又生得威武,一双眼睛铜铃似的大,个子比清殊还高,遮天蔽日地站在跟前,倒真有几分压迫感,
清殊没被吓到,反而学着晏徽云的样子抬了抬下巴道:“我自是敢坐,殿下也在马背上,有本事将你一块儿掀下去。”
晏徽云眼底隐隐有笑意,一时又觉得不能笑,便冷了一副脸,利落道:“那别废话了,上马。”
“胡闹,你人还没马高,从不曾骑过马,万一……”
彩袖追在后头阻止,话还剩半截在嘴里,就见晏徽云随手一捞,将早早张开手等着的小姑娘带到马背上,马鞭随之落下,逐风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往前奔去。
众将士雷厉风行,一并跟在后头,如来时那般急风骤雨似的离开。
余留彩袖愣了片刻,转头急急催促李贵驱车追赶。
前头的清殊尚不知彩袖的慌张,她晕头转向地被丢上马,然后感受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夹杂着水汽的狂风扑面袭来,吹得她脸颊上的肉都在抖,想开口,却不妨被灌了一嘴的风,又把话堵了回去。
沿途的延绵粥棚,人山人海,还有树木花草飞速从眼前略去,清殊久违地体验了一把坐车的畅快,她忍不住兴奋地招手,勉力从风口里挤出几个字,“再、快、点!”
头顶突然传来冷哼,拉着缰绳的手一紧,逐风的速度不增反降。
小人儿双手揪着马鬃不放,还在兴奋蹬腿儿呢,见逐风慢了下来,顿时不满,“干嘛?!”
“我是你的马夫?”冷淡的声音颇为不爽,明显是故意不遂她的意。
清殊往后一仰,脑袋磕在少年的胸前,抬头看他,理直气壮道:“那你方才还吓我侍女呢,要不是你故意吓她,我现在哪里就要回去了?一报还一报,平了!”
“坐好!”他空出一只手按回清殊的头,哼了一声才道,“倘或不说重几分,以你花言巧语,想必又哄得你家里人由你的意。田老五虽不是匪寇,却也不是良善之辈,这样的人哪里就能全然分辨?早早打发你家去才是正经。”
清殊暗暗使力,左转右转,脑袋始终被一只手制住,气哼哼道:“我做的都是正经事,凭甚么只有回家才是正经?即便殿下一手遮天,也没有管到我家的道理!”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晏徽云一挑眉,语气不善道:“那都是男人干的事,你一个小姑娘闹腾甚么?我看是你家里人太放纵你了。上回你乱跑上街是一桩,现下跑来城外也是一桩,你瞧旁人家的贵女像你这样吗?”
话赶话,清殊也有些生气,反驳道:“天底下哪条规矩写了男人该干甚么,女人该干甚么?我这样的小姑娘怎么了?我生来就是这个脾气,碍了殿下的眼,真是我的罪过。”
“我哪句话贬你脾气了?”到底都是少年人,你来我往呛声一番,晏徽云也压不住火,只觉自己的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生出这份好心,真是恼人。于是语气越发坏,“ 小小年纪却生得鬼精,你在园子里闹翻天,谁说了你一句不是?可你来外头玩,哪个能不错眼的护住你?景州城的事我可不是诓你的,拐子尚未抓着,倘或真来了京城,有你哭的时候。”
清殊琢磨出几分好意来,怒气略散了些,缓了缓才道:“说到底,殿下还是觉得女儿家就该在家绣花才安全。”
“正是。”晏徽云虽不是这么想,却非要故意呛声。
清殊翻了个白眼,冷哼道:“那我问殿下,你可知城外流民妇孺有多少,青壮多少?他们籍贯何处?原先家中田地几亩?其中有没有手工匠人、医者可以为我们所用?我在城外这几日可不是玩的!”
“我猜殿下要说护城司过两日会统计是吧?”不等他答,清殊又道,“等老弱妇孺饿死了再统筹可真是好法子,每逢天灾,最先送命的不都是她们吗?各高门大户摆出施粥的由头,哪里真怜惜他们,大多都是胖厨子那样的人。借着仁义的名头,实则要收拢流民,物色青壮。等熬死了老弱,还省了安置的银钱,自然不必将她们统计在内。”
“她们何其无辜,倘或我们女子都在家绣花,有朝一日大难临头,岂不是也要像鱼肉一般任人宰割,讨口饭都要排在男人后面,活该最先饿死!”
小人儿连珠炮似叭叭,语气颇有些忿忿。晏徽云凝神细听了一会儿,难得没有发火的意思,这论调虽新奇,却也有几分道理,很像他那冤家姐姐晏乐绫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晏徽云向来是我行我素的人,从不拘泥圣贤书,他只听他认为对的话。
方才也是脾气上来,呛了一句,本意是为了小孩儿的安全着想,并不是真心教她在家绣花。
如今听了清殊这番有理有据的话,晏徽云倒生出几分认同感。
可是,他刚刚还站在对立面,现下立刻就倒戈,可不是他的作风。
少年人自尊心作祟,冷着脸好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只将鞭子一扬,驱着逐风撒开四蹄奔去。
猎猎的风扑在清殊脸上,吹得她睁不开眼,小脸上却露出一个笑。
她又往后一仰,这会没有人制住脑袋,于是成功磕在晏徽云的胸前。
她仰着头,笑眯眯道:“多谢殿下当我的马夫。”
这个视线往去,她正好能看见晏徽云的下巴和鼻孔,是十分死亡的角度,可清殊却并未瞧见想象中的丑态,反倒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看得更清晰了。
只不过,那笑容转瞬即逝,冰块脸少年又摆出冷漠的表情,不耐烦道:“啰嗦。”
又见马鞭一甩,逐风全力飞奔,连鬃毛都在疾风中飞扬,像是跑出离弦之箭般的速度。
“啊!”小姑娘猝不及防惊叫一声,旋即回味过来,意识到这是方才的请求被满足了。
她双手紧抓着鬃毛,小脸蛋上盈满了兴奋和雀跃。
水汽氤氲在狂风里,夹杂着自由而清爽的味道。
结束了酷暑闷热和绵延暴雨,天空泛着雨过天青色,城外群山环绕,林木花草相映成趣。
空气不知是哪处飘来热粥的香气,逐风路过无数风景,沿途留下小姑娘清脆的笑声。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宝贝们!出差路上写的,有些仓促,如果剧情不连贯,语句不通顺我后面再改改。
还有就是更新的问题,目前状况就是剧情都有,但是我码字时间不稳定。
尤其是这个月特别忙,七月中旬应该会好很多,能恢复日更。
六月的话,方案一是每周选个时段,直接更1w+字,省得你们每天等更新。方案二还是我写了多少就直接发,这样就有不确定性,经常挂请假条的话,我怕你们等烦了QAQ
想征求一下宝子的们的意见
最后就是希望你们都要快乐看文,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其实我能坚持写下来全都是因为老读者们,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们一直在,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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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 乐绫
◎妹妹见家长啦(不是)◎
快马成纵队飞驰而过, 途中路过水洼,不温柔地溅起一滩泥水,引得路边的姑娘们惊叫连连。
小头领慌忙丢下一句抱歉, 风还未将声音送达,座下战马已经跑出几里地。
最前头的逐风一骑绝尘, 不多时就快抵达粥棚尽头, 还能遥遥望见高大的城门。
途经占地最广的那处, 只见半空飘着一道旗帜, 上书“淮安王府”。
逐风速度却丝毫未减,清殊迎着狂风, 瞥见这几个字,艰难回头道:“都路过自个儿家的棚了……你不停下来看看?”
头顶传来似笑非笑的冷哼声, “有甚么看的?跟你似的守着他们分粥?”
“哼, 拽甚么拽。”清殊背对着晏徽云,暗暗翻了个白眼, 小声嘟囔。
他像有读心术似的,立时一挑眉,二人的斗嘴尚未开始, 却被前面倏然而至的一条长鞭阻拦了去路, 迎来惊魂一刻!
电光火石间,那鞭影速度极快,清殊正面迎着它, 没来得及有反应,瞳孔里倒映着一道残影带着破空声凌厉甩来!
同一瞬间,晏徽云猛地一勒缰绳, 生生用蛮力制住疾奔之势!
逐风仰天嘶鸣, 马蹄践踏起半人高的水花, 却好歹调转了方向,避开那道鞭影。
可溅起的泥水却向着清殊兜头扑来,她立刻闭眼捂脸,准备接受洗礼,等了片刻,却没等到预想中的冰凉。透过指缝望去,只见少年不知何时将外袍抖开,往空中一扬,将那泥水悉数挡住。
从清殊的视角望去,她看不清少年的脸,只能看见挡在身前的玄色衣衫,那上面还绣着旭阳东升的纹路。除此之外,她的视线被挡得严严实实。
一时间,清殊的小脑瓜子里闪过无数剧情!
来人是刺客?!仇家?!都怪晏徽云太拽,这臭脾气怕不是把全京城都得罪了,冤主想是气狠了,光天化日也要来报仇雪恨!
清殊心疼自个儿出门没看黄历,竟然遭受这等无妄之灾,她正想扒拉掉那件袍子,好一睹冤主真容,却听头顶传来晏徽云的声音。
他语气里夹杂着风雨欲来的气势,他一字一顿道:“晏、乐、绫!”
清殊耳朵一动,刚觉得这名字耳熟,还没细想,飒爽的笑声就从不远处传来。
“臭小子,还敢直呼我的大名?我看你是太久没被我教训了!过来,和姐姐我比划两招,瞧瞧你功夫可有进益!”
“这么闲,去考个武状元吧。”晏徽云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会。
可对面的人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揉身而上,长鞭一甩,气势凌人。
“啧,晏乐绫!你是吃太饱了吧?!”
晏徽云虽不想接招,可攻势已成,深刻在骨子里的招式下意识使了出来。
短短数息间,二人你来我往过了十余招,一拳一掌眼花缭乱,却自成章法,分明是积累了十数年的默契。
“晏徽云,没吃饭吗!”女子毫不客气地嘲笑,又送来极其凌厉的一鞭。
晏徽云侧过身利落避开,他一手牵着缰绳稳住逐风,单手迎战,看似紧迫却颇有章法。
对面女子却不满,又使出了几分力气,长鞭虎虎生风,“怎么?翅膀硬了,敢单手与我过招?”
晏徽云虽有余力,却也不敢小看自家姐姐,他一面急速拆招,一面冷声道:“有完没完?”
清殊趴在马背上,小小一只又被外袍兜头盖住,分辨不出外头战况,只听得出很是激烈。
来人姓晏,听他们的对话,不难猜出这就是淮安王府的乐绫郡主。
乖乖,这就是豪门姐弟吗?相爱相杀的日常。
正想着,不知是哪个的掌风擦过,“刷”的一声,布料顺滑的外袍被掀开,顺带吹起清殊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无辜又茫然的大眼睛。
打斗声戛然而止,短暂的沉默后,女子怒喝道:“晏徽云,你拐带了哪家的小孩儿?!”
“被拐带的小孩儿”清殊,直到现在才看清这位女斗士的真容──十七八岁的少女束着男子式样的高马尾,一身束袖深蓝长裙,五官与晏徽云如出一辙的深邃分明。然而她天然微翘的嘴角,恰到好处抚平了惊人的美貌所带来的凌厉感,即便此刻她怒气冲冲,却也无法让人心生惧意,反倒被她英气勃勃的模样吸引了目光。
“姐姐好。”讶然片刻后,清殊咧嘴一笑,乖巧道,“我是曲家的四姑娘,今儿要回城,正巧遇上世子殿下,他是发善心护送我,并不是拐带我。”
“发善心?”晏乐绫像听到甚么好笑的事情,匪夷所思地看向晏徽云,问道,“你有这玩意儿吗?”
晏徽云翻了个白眼,懒得回答废话,利落地跳下马。他回头伸手,正准备将清殊接下来,却被晏乐绫一掌拍开。
“姑娘再小那也是个姑娘,轮得到你抱?让我来!”晏乐绫理直气壮地教训弟弟,转头换上一副慈和的语气冲清殊笑道,“妹妹伸手,我接你下来。”
清殊乐坏了,哪有不依的,扑腾着张手,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晏乐绫将清殊抱下来,又顺势牵着她的手一路往前走,晏徽云在后头跟着。
“方才真是抱歉了,我竟不知有你个小人儿在马上,我同他是打惯了的,料想那一鞭也没甚么,现下想来要是把你伤着可就罪过了。”虽然是面对一个小姑娘,晏乐绫却坦荡荡认了错。说罢,她又压低声音,挑眉道,“来,你同我说实话,那小子没欺负你吧?只管悄悄在我耳边说,不必怕他!”
清殊一乐,知道自个儿有了靠山,小嘴正要开始叭叭,一晃眼,瞧见后头的晏徽云面色不善,立刻收敛笑容,干咳两声道:“额,殿下甚好,甚好。”
“啧,还要走哪去?”晏徽云早没了耐心,“我都陪你过几招了,还想如何?多早晚了,我还要把她送回城,别耽误时辰。”
晏乐绫回头瞪他,“狗脾气,真当我吃饱了要拦你?我原也不是个得闲的,今儿是姑母和婶母出城祈福,正巧来粥棚探视,我才作陪。你倒好,打马飞奔从门前过不带停的。这也就罢了,偏又叫柳风那眼尖的认出来了。姑母问起,总不能让你这样失礼,我只好拎着鞭子来逮你。”
只是听得几个字眼,晏徽云就烦躁地揉着太阳穴,“见我做甚么,添堵吗?况且我还带着个小姑娘,你让她上哪去?”
“啧,管好你的嘴!小姑娘跟着咱们去呗,这有甚么难?”晏乐绫警告地看他一眼,想了想,又安抚道,“又不是甚么正经会面,姑母病了这些天,这会子兴头好些才出门。母亲又不在,自然是咱们招待,你多少要体贴长辈,只略略见个礼,少你一块肉不曾?再者,兆哥和容儿都在,轮不到你彩衣娱亲。”
一番连敲带打,总算把刺头的毛顺平了。
清殊多少抿出几分意思,脑中大概捋清本文由叭刘一七期伞伞零四,君羊整理了关系──晏徽云的姑母是端阳长公主,婶母是永平王妃,现下这两位贵妇一起出门祈福,在这边落脚,身旁还跟着各自的儿子,袁兆和晏徽容。
淮安王府的排场很大,即便是个临时的粥棚,也比一般人家的要华贵。因着贵人驾到,下人们临时隔开了一处房舍,四周用帷幔屏风遮挡,里头布置一应桌椅软榻,瓜果吃食,又点上专门的熏香驱虫。这般奢靡的景象,与外头排队领粥的人群互相映衬,竟生出一股荒谬感。
长公主的仪仗停靠在侧,下人们安静地侍立在房舍外头,俨然透着一股肃穆的气氛。
晏乐绫上前与一个内监说着甚么,清殊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转而退到晏徽云身边。
“怎么?”晏徽云挑眉,似笑非笑道,“怕了?”
清殊小声道,“我都不晓得怎么行礼,也不知怎么称呼,岂不叫人笑话。”
晏徽云淡淡道:“你跟着我来的,谁敢笑?”
清殊越想越觉得这事儿莫名其妙,忿忿道,“都怪殿下!要不是你带我回城,我怎么像个拖油瓶一样跟着你来?还要见一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人!”
“那你怎么不怪我多管闲事,逮了那田老五?”晏徽云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你也是个人才,旁人要是能见到我家长辈,不知乐成甚么样儿呢,偏你还着恼了。”
清殊纳罕道:“我巴结她们做甚么?”
晏徽云看了她一眼,没答话,一副很是无语的神情。
很快,清殊就知道他说的“旁人”是谁了。
房舍里,长公主与永平王妃分坐上首两侧,左下侧躺着闭目养神的是袁兆,右下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公子,正在乖巧吃糕,应该是晏徽容。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随侍在长公主身旁,那不是许久不见的项大姑娘项连伊又是谁?
晏乐绫率先上前见礼,紧接着是晏徽云,清殊小小一个儿很不起眼,又是丫鬟打扮,混在一堆下人里,很容易就忽略。
长公主没瞧见清殊,一直温婉笑着的永平王妃却突然开口问道:“那是谁家的孩子?上前来,让我看看。”
一时间,众人目光都齐齐汇聚在清殊身上。
作者有话说:
那我就按照方案一执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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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 三合一
◎姐妹啦更新啦◎
晏徽云下意识地侧身挡了挡, 没教清殊开口,自个儿便抢过话头:“她是曲侍郎家的四姑娘,我受她兄长托付顺路带她回城, 婶母也不必问了。”
这话呛的干脆,只听表面一层, 旁人就当他是一贯的没耐性。
长公主晏宁往这处瞥了一眼, 虽瞧着那小姑娘长相颇为可爱, 听闻她家世不显, 心头泛起的少许波澜到底歇了,只听她淡淡道:“让柳风护送这孩子回去就是了, 何须劳得云哥儿你亲自来。”
晏徽云一挑眉,刚想回话, 永平王妃卢文君便笑道:“你们瞧, 这孩子长得真是让人怜爱。前个儿听了几句市井话,说是怀胎的时候就要多看看好模样的孩子, 如此一来,自个儿肚子里的生出来也是好的。”
她说着便招手让清殊上前来,又是喂糕又是喂水, 眼里心里都有了十二分的喜爱。
清殊乖巧地被卢文君搂着, 这才发觉王妃宽敞的外衣下面遮盖着略微显怀的肚子,看情形已经是五六个月的身孕。
顶着一众各异的目光,清殊叫苦不迭, 连连向晏徽云投去求救的眼神。
饶是晏徽云再霸王,也不能同孕妇抢人,此刻只能干瞪眼。
长公主晏宁冷淡地瞧了几眼, 到底没甚兴趣, 转头同项连伊和颜悦色地说着话。
项连伊一面温声应答, 心思却分成几缕,一是不时打量着袁兆的神色,一是关注着清殊那头。
项连伊眼底虽带着笑意,心下却有颇多计较。
她原先为了讨好长公主,可谓是费了不少心思。又是揣摩喜好,又是揣摩性情,硬生生将自己变做个乖巧可人的样子,这才略略得了几分欢心。
即便她得了长公主的意,可在永平王妃,淮安王妃这几个妯娌亲戚面前倒并没有多么体面。她们仍将她看做个不咸不淡的外人,有礼周到却冷淡。
如今瞧着那曲清殊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小姑娘,这才第一回在永平王妃面前露脸,就得了她实打实的欢喜,怎叫项连伊心里好受?
袁兆不知何时投来一道冷淡的目光。
顶着他的眼神,项连伊原本想挤出一个笑容,可那冰冷的目光毫无感情地划过她,像是看穿了甚么,也并不在意她会有什么样的回应。
“前儿你为我寻的那支老参着实是好物,胡太医都说它极为滋补。我没好好谢你也倒罢,今儿还烦你陪我出城来,也亏你大度知礼,要是旁人,早在背后怨我了。”长公主没有察觉项连伊的心思,依旧亲亲热热的和她聊着。
“公主哪里话,有陪伴您左右的脸面,这是谁都求不来的好运道,我不惜这厚福,反倒生怨,回头连我娘都要怪我不知好歹了。”项连伊温和笑道。
“果然好出身的孩子就有好规矩,好派头。你的模样才情,都是一等一的拔尖,那些小门户出来的哪里及你一星半点儿?”晏宁越发和蔼,“倘或有你时时陪着我,我这身子骨都好得快些呢。”
晏宁满意她的得体,一面瞥见浑然置身事外的袁兆,心内又有了盘算,她拉过项连伊的手,故作惋惜道:“唉,好孩子,可惜我没有这个福分,生了不贴肉的儿子,要是有个你这样的女儿,我心里不知多熨帖呢。”
这话落在众人耳朵里,都意会了她的后半句。
时下的人都含蓄,想让人当女儿,与看中了讨来当儿媳妇没甚两样。
总之,这是要撮合的意思了。
男女双方都到了适龄成婚的年纪,家世也相匹配,原先也都熟识,倒是再好不过的姻缘。
永平王妃心里也了然,怪道长公主特意今日出门祈福,原是为了将这二人凑到一处。
项连伊目光微动,心里虽欢喜,却也知道矜持,只是偷偷往袁兆那看了一眼,面庞泛红,低头不语。
一旁吃瓜的清殊也琢磨出了意思,敢情她这是误入了家庭相亲现场呢。
她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心里暗暗道,想不到袁兆这浓眉大眼的,脑子却不好使,居然被项家女温柔的外表蒙骗。亏得他还进入过姐夫候选名单,罢了罢了,划掉!
袁兆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他突然一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清殊一眼。
清殊还没来得及收好摇头叹息的神情,就被逮个正着!于是赶紧塞了一块饼,堵住嘴。
袁兆终于收回目光,好像才意识到众人都在暗暗等他开口。
只见他好整以暇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母亲年纪也不大,倘或想要个女儿,抓紧时间还能再生一个,我也不介意添个妹妹,何苦惦记旁人家的。”
众人:“?!”
清殊正在喝水咽饼,差点喷出来。
晏徽云直接不客气笑出声,被晏乐绫猛拍一巴掌。
永平王妃下意识想笑,又赶紧用帕子捂住嘴,嗔道:“兆哥儿胡闹!”
长公主可笑不出来,她哪里不知道,这是亲儿子故意气自个儿呢!
“我这把年纪都要抱孙子了,你不说娶个媳妇好让我享清福,还拿话堵我!”
袁兆挑眉道:“您芳华正盛,现下要想抱个女儿正正好,还能同婶母肚子里的做伴。有个贴心的孩子自小陪着您,也必不会养成我这样讨人厌的性子,还能打发时间,何乐而不为?”
长公主眉头一挑,喝道:“袁兆!你要气死我才甘心?!”
“自然不敢。”后者淡然回视,缓缓道:“好了母亲,到此为止。我既然愿意陪同您出来,便是为着您的身体着想。既然惹恼了您,儿子也不久待了。”
晏宁接收到儿子冷淡的眼神,心下一凛,方才的怨气一扫而空。
母子俩语言的交锋,自然有深意。
袁兆一向是个不服管教的,自从上回爆发了那场争执,即便是身为母亲的长公主晏宁也不能随意左右儿子的选择。
可他父亲袁钦这几日总是在她耳边提起这桩事,一说兆哥儿年轻气盛,不知道娶妻的好处。又因着没成家,故而养成闲云野鹤的性子,没个牵绊。那项家女性情模样都十分好,配兆哥儿也恰当,即便他现在不情愿,待他们一撮合,彼此看对了眼儿,再难不成的!
晏宁一向耳根子软,尤其相信一贯疼宠她的丈夫。听了这番话,心里一琢磨,也确信是这么一回事儿。
其中最戳中她心事的,当属那句话——娶了妻,心就定了。
她最操心袁兆这寡淡的性子,一阵风似的,谁也抓不住。料想要是有了意中人,兴许人也会更踏实了。
出发点虽好,晏宁的手段却不光明。
袁兆成日不着家,晏宁只能谎称身子不好哄他回来,然后又说想去城外寺里祈福,多走动走动,散散心。这么一诓,就把人诓进了鸳鸯局里。
“你……你这个逆子!”
晏宁虽不占理,火气却实打实的旺,她身子骨一向羸弱,此刻急火攻心,连连咳嗽,脸庞泛着病态的潮红。
袁兆也不辩驳,垂着眸,神情却有些落寞,“是,我一向是个逆子,从不能让母亲开心,要是有个乖巧的妹妹,倒是一件喜事。”
这话一出,众人面色古怪。
尤其是最了解他的晏徽云,眼底闪过一丝疑惑,片刻后像是明白了甚么,转而染上几分笑意。
晏宁堵在胸前的气顿时一窒,上下不得。
袁兆一向是个我行我素的硬茬,哪里说过这等软话,即便是生身母亲,晏宁也从未见识过这一面,怎叫她不惊讶。
一时间,语气也软化了,只是余留几分怒气,“罢了!你是忤逆惯了的,我也不急着今日就成事,只将我的话放在心里好好琢磨就是了。还有,不许再提甚么妹妹的,要添也是添个孙子!”
袁兆一挑眉,又想说甚么,却被长公主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项连伊赶忙上前拍背顺气,“公主,慢些说,别恼了。袁郎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你们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千万别因着我生了嫌隙。”
因为高门之间互有往来,这一世的项连伊与皇家这些兄弟也算一块儿长大,如今年岁渐长,长辈们不免生出了几分旁的心思。
既然已经有了凑对的心思,就不急于一时了。项连伊心里有成算,长公主的欢心易得,袁兆的真心难求,万万不能因小失大。
“好孩子,你最是懂事的,今日委屈你了。”果然,长公主面带怜惜,又拉过她的手轻轻拍着。
像今日这样似巧非巧的见面,都是有盘算的。
譬如今日,长公主心里是想让袁兆和项连伊好好相处。
原本有他们自家几个人倒也没甚么,偏又闯进来一个清殊。
小姑娘倒也不打紧,可是正主袁兆明明已经被哄过来了,却又不配合,真是气煞了公主。
清殊缩在永平王妃怀里看了好一出大戏,兴致勃勃得很,心里还盘算着要回去讲给姐姐听。正在暗暗捋清人物关系,就瞥见长公主背过身拭泪,脸上却滋润非常,哪里有病态。可她再回过头去,又是咳嗽连连。
清殊挠了挠头:啊,好家伙,装病呢。
很快,发现这一遭的不止她一个。
袁兆打量了母亲片刻,想是见惯了这把戏,确定她没事,略拱了拱手就告辞了。
他走时,正好与晏徽云擦肩而过。
短短一瞬间,兄弟二人打了一番眼神官司。
心照不宣地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他一走,长公主和项连伊留着也没甚意思。
“我身子不适,先去帐子里休息一会子,不陪各位了。云哥儿、容哥儿和绫姐儿也多来我那坐坐,虽没甚新鲜玩意儿招待,到底是你们姑母我的心意。”临走前,晏宁冲着小辈们笑道。
“皇姐客气了,你只管休息去,一会儿要启程,我再打发人叫你。”永平王妃立刻起身相送,又是一番客套你来我往,才将晏宁与陪同的项连伊送走。
见场子散了一半,晏徽云立刻道:“多早晚了,不好耽搁时辰,我把小姑娘送回城才是正经。”
“哪里就这样急?”王妃搂着清殊不愿撒手,一面柔声道,“云哥儿也体谅婶母罢,我又不像嫂子那样好福气,生了你们一儿一女两个,我也盼着有个乐绫这般好模样的闺女呢!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面团似的小人儿,还不紧着我多喜欢喜欢?”
晏乐绫在一旁嗑瓜子,打趣道:“婶母稀罕人家小姑娘,你着急甚么劲儿?要是你亲妹妹,倒好出个价钱买来,可人家姓晏吗,与你甚么干系?”
晏徽云不顺着她的话头来,不耐烦道:“你是拐子吗?还出个价钱,有本事去同她姐姐谈,买了她来,算你好本事。”
“哟。”晏乐绫笑得仰倒,“那我正好有个王八蛋弟弟,要是人家不嫌弃,我便倒贴几两银子换了这个乖妹妹来。”
晏徽云匪夷所思:“她?乖妹妹?”
“总比你小时候好出大半截。”
姐弟俩又开始互呛。
“你们这对冤家姐弟。”王妃搂着清殊看乐子,清殊维持着“乖妹妹”人设,捂嘴偷笑。当是时,袖子忽然被轻轻扯动。
才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唇红齿白的小少年。
“妹妹,我叫晏徽容,你可认得我?”
永平王世子晏徽容,今年将将满十岁,一贯也是个闲不住的主。先头有晏徽云这尊神镇着,倒也老实了片刻。可他对那新来的小姑娘实在好奇,又见自家娘亲爱不释手的模样,于是越发坐不住了。
正巧那姐弟俩在斗法,他可找着了机会。
“我同程钰也相熟,他是你表兄吧?”晏徽容倒也聪明,知道从这方面套近乎。
只是,他虽故作老成,但到底只是个十岁的小少年,睁大的双眼暴露了好奇的心思。
清殊憋着笑,也故作斯文道:“正是呢,上回去我表兄府邸,本该与世子有见面的缘分,只是……到底不巧。”
见到你哥,没见到你!
晏徽容追问道:“只是甚么?那你怎的又没见我?你说的上回可是老夫人寿宴那回?我在府里玩了一圈,也不曾见过你!”
“他家二奶奶还打发了好些玩伴同我玩呢,要是其中有你这样的妹妹,我还理旁人做什么?”
他年纪小。说着不像样的话,却又颇为赤诚可爱。
王妃笑骂道:“羞也不羞,从小到大只要见着模样齐整的姐姐妹妹,你便走不动道。再不能叫你出门现眼去!”
她一面又对清殊道:“好孩子,甭理他。只管同我说话。”
清殊这会子也放松了下来,冲晏徽容笑道:“没见着你这桩事儿,倒不必问我,你只问他去。”
她说着便冲晏徽云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晏徽容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正对上自家兄长居高临下的视线。他咽了咽口水,小声抱怨道:“云哥你既然认识曲家妹妹,怎的不带来与我见见?”
晏徽云翻了一个白眼,不屑道:“有你什么事儿?死乞白赖跟着我去国公府,进了人家园子就恨不得撒开八条腿玩,你还想认识谁?你就跟那园子里你自个儿捏的泥人作伴吧。”
这是嘲讽晏徽容还是个玩泥巴的年纪呢。
因着上回耍赖的事儿,晏徽容可把自家兄长得罪狠了。这会子,他也不敢撒野,只委委屈屈的缩成一团不说话。
一物降一物。
只见晏乐绫一巴掌拍在晏徽云肩上,骂道:“容哥儿几岁你几岁?嘴上偏就不饶人。”
晏徽云道:“他就是欠教训。”
晏乐绫冷哼一声,“我看你也欠教训。”
姐弟俩刚消停一会儿,又你来我往地开始过招。
“手里都有分寸些,别真伤到了。”王妃一向宽容,只含笑着任由他们打闹。
这厢里,晏徽容悄悄靠近清殊,小脸通红,颇有些羞怯道:“哎,那个,你的镯子真好看。是哪家匠人做的新式样?原先从不曾见过。”
他说话声音虽小,却也被近前的王妃听见了。
知道儿子的老毛病又犯了,王妃拎着儿子的耳朵,叱道:“还躲着说?好好一个小男儿家,偏爱琢磨钗环,丢不丢人?”
面对母亲,晏徽容哪里有一丝怕味儿?
他腆着脸笑道:“母亲别恼,等我将来学成了,定要做一副全京城最好看的头面孝敬您。”
“贫嘴!”王妃瞪他。
清殊有些意外晏徽容这奇特的关注点,笑道:“我的镯子是自个儿设计的,我姐姐另找了匠人照着模子打了两只,全武朝再找不出旁的了。”
见晏徽容一脸好奇,清殊大方地摘下了那只桃红碧玺珠串,正是初初来京城时,被曲清芷惦记的那一只。
晏徽容小心的将它捧在手里,仔细地瞧了瞧。
“材质虽不是最顶级的,但胜在款式新,设计巧妙。倘或拿到京里的展银楼卖,定会教夫人小姐们抢破了头。”
清殊颇有些差异,听他这番点评还真有几分道理,并不像个门外汉。
自从穿来武朝,清殊极少发挥自己的专业优势,也难遇知音。
一则,士农工商,商为最末流,如今从事“珠宝设计”的大多为底层的匠人。虽有才华,到底身份微贱,权当糊口的营生。而且大部分人并不只是专门从事设计这一途。
二则,清殊年纪小,难与成年人有所交集。即便有同好,也不惜得同她一个小孩子来往。
可现下,晏徽容既是一个懂行的人,年岁又与她相仿,竟是将两个条件都满足了!
一时间,清殊的话也多了起来。
“我先头也并不想用碧玺,可是它胜在颜色稀罕,虽不多贵重,却恰恰迎合我设计的初衷,占了清新雅致的好处。”
“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了。”晏徽容赞赏点头,又道,“说起稀罕石头,我那有产自北地的紫牙鸟和玛瑙,还有黑曜石,黄晶……各色石头都是年节里皇爷爷赏的。他知道我一贯爱摆弄,便都与了我,可我虽有几分眼光,到底没有手艺,你若用得上,只管开口。”
“倒确实有几种用得上。”清殊也不瞎客气,一提起设计,她有几分技痒,要是有现成的材料供她挥霍,那真是再好不过。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聊越火热。
经由他这一席话,清殊打开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思路。
或许,她从前的技艺也并非一无是处,说不准也能在武朝开辟一番天地呢。
清殊思绪开始天马行空,而外面的日头也逐渐西沉。
晏徽容意犹未尽,他拉着清殊还要再说,却被晏徽云一个冷漠的眼刀堵了回去。
后者不知何时停止了姐弟互殴,默默在一旁听他们的交谈。
“好了,可以闭嘴了,你今天的废话时间已经够了。”晏徽云不耐烦地剜了堂弟一眼,又转头向王妃请辞,“天不早了,不好再耽搁了。我先带她回去。”
“是呢,今天多谢各位贵人的款待,我要回去了。”
清殊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想着姐姐还在家里等自己,也不由得有些着急。
“好孩子,以后时常来我府上玩,我真喜欢你。”王妃虽不舍,到底有分寸,没再留人。
“多谢娘娘厚爱,也祝娘娘添一个伶俐可爱的小女儿。”清殊甜甜笑道。
“云哥!我也同你一块儿回去!你带我一个儿呗!”晏徽容被王妃拉着后颈脖子,不住地扑腾,兀自叫嚷着,“清殊妹妹,放旬假就来找我玩啊!一定记得!”
晏徽云充耳不闻,掉头就走,清殊还在捂嘴偷笑,转眼间就天旋地转。
来时是被晏徽云拎上马,这会子也是一样。
清殊抓着马鬃毛,好不容易坐稳。晏徽云一鞭子下去,逐风撒开四蹄便跑。
晏乐绫的声音远远传来,“臭小子,慢点骑!别摔着人家!”
“知道了!”夜风裹挟少年的声音跑远。
—
到家时,天已擦黑。
晏徽云虽然早就打发了随从去报信,可彩袖到底放不下心,一直守在门边等着,直至看到那抹熟悉的小身影,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晏徽云利落翻身下马,又将胳膊一伸,清殊十分自然地攀着他的手,被稳稳当当地放到地上。
“彩袖,我回来啦!”清殊颠颠跑上前,乐陶陶道。
彩袖左右瞧了瞧她,见毫发无伤,才将心放回肚子里,她摆出一副笑脸道:“多谢世子殿下,劳您费心护送我家姑娘了。”
晏徽云一眼看穿她的假客套,并不想回应,转头就利落上马,“只是留你家姑娘多吃了两块饼罢了,与其防着我,不如好生管着她,别真被拐子抓走了。”
说罢他就驱马绝尘而去。
清殊意识到不对,小心翼翼抬头,果然就见彩袖的面色晴转多云。
方才当着晏徽云的面,彩袖不好说甚么,这下人一走,她有一箩筐的话要说!
于是,回院的长长一条路上,清殊被迫装了一耳朵的教训。
“……你一个小人家家,怎么好有这么大的胆子?你晓不晓得他是谁?还敢让他给你当马夫!你还当是在浔阳呢我的祖宗,这可是天子脚下,世家豪门遍地走,他那些亲戚,随便得罪一个,咱都落不了好!”
清殊弱弱反驳,“他家里人不全是脾气差的,也有好的。”
彩袖打断她,“那也与咱们无关,我们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今后你最好避着他走,无论他是因着甚么对你青眼有加,那都不是好事!”
清殊虽不怎么明白其中的意思,却也知道最好别在这个时候顶撞她,于是顺从点头,“好好好,听你的!”
一进流风院,清殊便撒丫子跑向书房,嘴里嚷嚷:“姐姐!姐姐!半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想我吗!”
明亮烛火下,清懿从书文里抬起头,嘴角勾起柔和的笑,“是呢,你一走我就老了三岁。”
清殊哈哈大笑,三两下蹬开鞋,往姐姐榻上钻。
“姐姐,我来跟你分享八卦!我知道的可多了!”
清懿一面处理公事,一面留神听妹妹叨叨。
清殊从抓到一个蹭吃老贼说到晏徽云的马,又从晏徽云的马说到装病的长公主,一直将所见所闻讲个透。
在听到袁兆差点被清殊踢出姐夫名单时,清懿挑了挑眉,摇头笑道:“休要胡说,我跟他有甚么干系,你就在心里乱点鸳鸯谱。”
“起先我也是很看好他的,袁郎君现下在我们院里任教,虽不曾来上过几堂课,但我看他形容不凡,也算个好儿郎。”清殊道:“不过,他今儿被长公主拉着相看姑娘呢,对象正是那位项家大小姐,好在他拒绝了,不然我就要怀疑他眼神不好。”
“他们家真是乱成一锅粥,我揣测出几分意思,原来长公主时常装病唬儿子,骗得他心软才陪同她出城。”清殊摇头晃脑道。
“心软?”
“昂,他识破后就甩袖走人了,不知去做甚么了。”
清懿执笔的手一顿,面露沉思。
按照她对袁兆的了解,以他洞察人心的本事来看,所谓心软上当,不如说是顺势而为。
长公主挑在一个天气不好,还满是难民的日子出城祈福,实在蹊跷。如若袁家小郎君单独出城也蹊跷。唯独如今日清殊所言,被一个着急的母亲诓骗来扯红线,方是不合理中的合乎情理,况且还有项连伊这个天然的人证。
按照上一世的时间节点,这个时候清懿还不认识袁兆。
御宴初见,远在五年后。
而现下,袁兆应当要出发去游历了。
这也是清懿十分想不通的地方。
上一世,清懿只是在旁人的只言片语里听说他游历的原因。大多数的说法是,袁家郎君寄情山水,要遍访天下名胜。
后来,忘了是哪一日,清懿偶然问起这桩渊源,彼时袁兆只是淡笑道:“甚么劳什子寄情山水,不过是丧家之犬逃离出京罢了。”
再追问,那人却不肯再说。
时过境迁,原本尘封的旧事,反倒成为了如今的未来要发生的事。
到底是甚么事情,可以让一个天之骄子吃这么大的亏?甚至让他形容自己是丧家之犬?他的家……可是普天之下的至高顶端。
这些日子,清懿闲下来便忍不住琢磨其中关节,一直想不通的点,此刻却在妹妹的闲话八卦里,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袁兆先前借程家的事敲打她,这也就意味着,他一定知道程家的底细。
程家背靠晏徽霖,袁兆若是他们的对立面,从某种程度上说,也算她的半个潜在的队友。
最重要的是,他掌握着更为缜密广阔的信息渠道。
比如,他利用这样不惹人生疑的方式出城,一定是要获取十分要紧的讯息。
而这个讯息,是此时的她无法知晓的。
烛火忽明忽暗,清懿的目光幽深。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习惯操控一切,极其讨厌未知的感觉,这代表着超出掌控的不确定性。
打发了清殊去睡觉,清懿才唤来碧儿,问道:“国公府那头盯的如何了?”
“此番暴雨成灾,她的货压在手里出不去。”碧儿道,“不过,她到底是条老狐狸,颇为沉的住气,待日后路子松了,还真教她翻了身去。”
清懿沉吟片刻,缓缓道:“既如此,就不必留喘息的机会。她想留货,可她顶上的人,却未必能信任她。”
“离间计。”碧儿转瞬便明白了意思,踌躇片刻道:“姑娘急于拿下程家,是有甚么要紧的筹谋吗?”
清懿颔首,手指轻轻敲击桌沿,“若是想要拓宽消息来源,有甚么比拿下对家更快的办法呢?”
夜间的天空阴云密布,月亮被遮盖得严严实实,不透出一丝光亮,如缜密的人心。
—
天空放晴的第二天,各府的粥棚陆陆续续撤了。
平国公的摊子却不减反增,还在一旁增设了棚子,多供一顿餐食。
也不知是谁传出的消息,说这是程家二房奶奶曲雁华的主意。一时间,二奶奶活菩萨的美名传遍城郊。
这日,一顶软轿自山道尽头而来,一众丫鬟媳妇和护卫围随在侧。
众人定睛一看,正瞧见一个美貌妇人掀帘而出。
侍奉在一旁的赵妈妈上前道:“诸位辛苦了,我家奶奶心慈,特来恩令,打今儿起,咱们棚子里除开施粥外,一顿再加两个馒头。家里有老弱孩童的,可加领一份。”
此话一出,道谢声此起彼伏,难民们跪成一片,叠声叫菩萨。
美貌妇人缓缓开口,嗓音如三月春风般温暖,“不必拜我,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凡夫俗子,倘或有余力,略略搀扶贫弱也是应该的。”
众人瞧着她神仙妃子似的容貌,更是热泪盈眶,啼哭不止,“夫人是菩萨仙女托生!”
延绵的感激之意传出很远,美貌妇人笑容温婉地看着眼前一切,转身离开之际,眼底的笑意被漫不经心替代。
待到软轿离去很远,赵妈妈才凑上帘边,低声道:“奶奶,都打点好了,可以去了。”
轿内,曲雁华美目微垂,手里缓缓拨弄着佛珠。
她大张旗鼓出城,自然不全是为了扬名,更重要的是掩人耳目,去做旁的事。
“奶奶,您嘱咐我瞒着大爷他们,我可是一个字也不曾透露啊。我也不知他们如何知晓的,现下逼得咱们还要亲来见那群泥腿子。要是老奴能替代奶奶,也不必奶奶遭这份罪,您金尊玉贵的,绣鞋哪里沾过泥啊。”
轿子停在一座偏僻庄园外,丫鬟侍从停在原地,只有赵妈妈陪同在曲雁华身侧。
一路上,赵妈妈偷瞧着她的神色,生怕她怪罪,事先就絮叨了一堆,将罪责揽在自个儿身上。
曲雁华哪里看不出她的小把戏,只是懒得理。
见她不说话,赵妈妈越发慌了,急切道:“奶奶要是怪罪我,狠狠罚我就是,千万别气坏了贵体!”
眼看她又要啰嗦个没完,曲雁华冷淡道:“妈妈只管住嘴,跟着我就是。我不是甚么贵体,这双脚既沾过泥,也下过田,苦活累活都干过。”
赵妈妈讪讪闭嘴,不敢多言。
总算安静下来,半盏茶的功夫,管事所在的大厅近在眼前。
早有候在此处的一大批管事交上一大本账簿,乡野粗人只早早行个礼便请曲雁华上坐。
曲雁华细细翻看了账本,又问了管事几句话,就将情形知道的差不离。
又有人带她们去库房查看,这一环,曲雁华足足耗费了半个时辰。
她一路边走边看,自始至终却甚么也没说,只有眼底暗沉的光昭示着她没有一刻不在思考。
直到离开庄子,赵妈妈按耐不住,再三询问,曲雁华才淡淡道:“一月之内卖完,绝无可能。”
赵妈妈:“可是……可是大爷给咱们的期限就是这么久……”
曲雁华脸上流露讽刺的笑:“程善均不过是个酒囊饭袋,满以为上下嘴皮子一碰,银钱就会落在他的肚子里,可笑。”
赵妈妈叹道:“说到底,咱们却也是借他的名头做事,他如今听信小人谗言,以为奶奶要独吞这笔钱,这才着急。他也不想想,您跟他一条绳上的蚂蚱,能怎么独吞?”
“独吞?”曲雁华细细咀嚼这两个字,眼底闪过意味不明的笑。
倘或是从前,她顺势压着货在手里,确然有独吞的心思。可是就现下情形看,这批货恐怕真成了拖垮她的累赘。
赵妈妈问道:“奶奶瞧出甚么名堂?”
“一则,因着暴雨,好几条运货的航路都断了。二则,咱们的盐庄,制盐的人比贩盐的要少许多。再者……”曲雁华顿了顿,“你瞧最后送咱们出门,跟咱们搭话的那几个油皮贩子,并不是专做贩盐生意的自己人,而是程善均原先不知从哪处招募来的二道贩子。一层一层剥削下来,咱们的盐价不知高出旁人多少倍去。”
“我先头吩咐定的价,想必他们阳奉阴违,私自抬高不少。于他们而言,慢慢地贩卖,总能获利,于是便做了假账簿来糊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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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做账目的人水平不到家,骗不过我去。”曲雁华的声音越发冷,“倘或没有暴雨成灾,还有程善均这头蠢驴,我未必回不了本,如今看来,倒真是难上加难了。”
赵妈妈一面心惊,一面又佩服,“奶奶真是女中诸葛,我竟都不晓得里头的门道,都是书上学的?”
提起这个,曲雁华眼神一顿,有些怔忪。
“是,我的老师是一位出身寒门,心怀天下的才子。”
那人有经世之才,本该是举世无双的实干能臣。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再不肯开口。
软轿复又前行,一方昏暗狭小的空间里,美貌的妇人闭目养神,手里的檀香木珠串不断发出有规律的拨弄声,好像一颗泛起波澜的心。
没有人生来就是所谓的女中诸葛。
曾几何时,她也曾趴在某人的桌前,听他念“广道德之端,抑末利而开仁义。”
简陋的院落里,只有一两株芭蕉平添几分碧色。
初春的日头并不十分暖和,间或吹来几许凉风。少女冷得打了个寒噤,也顽固地不愿关窗。
被训斥了只是笑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是你与我的第一个春天,我当然不愿关窗!”
一番话理直气壮,叫人辩驳不得。
那人执着书卷轻敲她额头,语气一贯的老成持重,“那就去加衣服。”
片刻后,少女穿着长出一截的宽大袍子,故意晃到他眼前,笑容胜似春光无限,“裴先生,盐铁论我没听明白,你再同我讲一遍罢。”
那少年冷淡地看她一眼,便极快地移开目光,“既如此,便好生听着。”
尘封许久的记忆如开闸的洪水,关于盐铁论的一字一句,关于书里的诗词曲赋,还有……少年那故作镇定,却暴露了情思的通红耳垂,恍如昨日般清晰。
“奶奶,回府了。”
赵妈妈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
帘外,国公府的牌匾如巍峨高山,如这世间最让人贪恋的权势,教人心折,教人迷失,又教人厌恶。
曲雁华缓缓睁开眼,在众丫鬟媳妇的侍奉下,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那个愿得一枝春的少女,永远留在浔阳城、水源村、裴家私塾的那方小小院落里。
而眼角攀上细纹,美艳逼人如熟透的牡丹一般的国公府二奶奶,却只能顺着那条通天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绝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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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来啦!明晚还有一更!感谢在2022-06-15 23:50:23~2022-06-22 01:49: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归月初星 10瓶;泫溪 8瓶;于舒那就、旺仔甜妹妹、拖延症晚癌患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0 ☪ 初心
◎姐妹俩更新啦◎
暴雨季彻底结束, 已经是天气转凉的时节。
这日,停课许久的女学重新筹备开课,裴萱卓提前一天来了园里备课, 程习真得了信,也赶来作陪。
忙活了大半日, 正午的太阳透过窗棂投射在书房里, 晃眼得很。
程习真从书里抬头, 伸了个懒腰, 瞧着已经是午时,于是说道:“今儿个还没正式开课, 膳堂也没有厨子,你来我家里吃吧, 我吩咐小佩做几样你爱吃的。”
裴萱卓没什么意见, 头也未抬,手中的笔也未停, “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程习真也不介意,笑着上前抽出她手中的笔,嗔道:“甚么时候写不得, 还有大半长日呢, 用饭才是头等大事。”
“停课好些天,那群小家伙落了不少功课。”
“不急这一时,走走走。”
裴萱卓无奈摇头, 没法子,只能顺着她的意出了门。
她一贯不爱逢迎,程习真早就习惯她的性子, 倒也不介意, 还恰到好处的找话来闲聊。
“自上回小聚之后, 我母亲就不曾见到你,特特问了我好几回。今儿一大早,知道你要来,嘱咐我说要你今晚就在家里住。”
裴萱卓脸上神情淡淡的,“多谢夫人厚爱,我不便叨扰。”
程习真见她不咸不淡的,又殷切道:“这些时日因着城外施粥,我母亲忙得脚不沾地。即便是这样,她也特意叮嘱我好生招待你。看在这个份上,你好歹赏赏脸。”
“我又不是什么贵客,何至于夫人这般大费周章。”裴萱卓眼底虽有礼貌的笑意,说的话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夫人以往资助我的恩情也已经够多了,我如今也已经有了谋生的手段,不必再劳烦她了。”
程习真神色有些复杂,迟疑片刻才继续道:“罢了,只要你记得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至于旁的,由着你自己的心思来吧。”
裴萱卓没再应声,二人沉默了一路。
程习真心里突然有了百般滋味。
有些人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放在旁人身上,却被弃之如敝履。
曲雁华的关怀,之于裴萱卓,之于她,就是如此。
平心而论,曲雁华已经是个极好极称职的母亲。对待各小辈,乃至于她的亲生儿子,也没有甚么格外的厚爱,都是一视同仁。
可是程习真却有自己的私心。
程家庶女众多,习真自小就不甘于人下,样样不输嫡女。可即便是这样,她也真切地知道,她成为不了曲雁华心尖上的人。
唯有裴萱卓是不同的。
程习真隐约记得,在她五六岁那年,母亲突然领来了两个孩子,正是裴家兄妹。哥哥叫裴敏知,妹妹叫裴萱卓。
一贯让人摸不着真心的二奶奶,好像只有对裴家兄妹才会流露出不同的情感。
世间造化偏偏这样弄人,习真将这样的关切视如珍宝,可在裴萱卓眼里,却一文不名。
简单地用了饭,才瞧着曲雁华的人影出现在游廊尽头。
美艳妇人莲步微移,华美的裙摆在风中摇曳出优雅的弧度。
见她来,程习真与裴萱卓起身见礼。
“母亲安好。”
“夫人安好。”
曲雁华微笑地搀扶起两位姑娘,“免了这些虚礼罢。”
略寒暄了两句,她的目光落在裴萱卓身上,“萱丫头好像清减了不少,前儿个打发人送去的吃食,可有如数收到?你兄长现下在做些甚么?读了甚么书,家里花用够吗?”
这一连串的问句满满的关切,裴萱卓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听得语气一贯的淡然,“吃食都收到了,太过贵重的我都还与赵妈妈了。兄长仍在家中苦读,我们少,开销不大,日子不算艰难。故而,奶奶送来的银钱,我悉数留着,得了闲都还与您。”
曲雁华笑容黯了黯,并未说话。
程习真想打圆场,瞥见二人的神色,到底没开口,只寻个托词便退下了。
一时间,屋内只剩曲雁华与裴萱卓相对而坐。
合上的门扉掩盖住最后一缕日光,如裴萱卓脸上的神情,彻底失去柔和,只剩冰冷的尖锐。
“好了,夫人不必再装了,一年里不知要上演多少遍,你不累,我都累了。”
“倒是我的不是了。”曲雁华的表情如完美的面具,连微笑的弧度也不曾改变,“三年前,你只收我一半的资助,两年前,你一分也不再收。如今,你已经开始还了。萱丫头,倘或你真要同我算个干净,却不是这样的算法。”
良久,裴萱卓发出一声讥讽的笑,“怪不得我伯母说,你是这世上最冷漠无情的女人,没人能从你手里白得好处,你总要一分一毫清算干净的。所幸,我悔悟得不迟,否则我可真要痛恨愚蠢的自己。”
少女一贯冰冷淡漠的外表好似裂开一道缝隙,透露出里头深而沉重的情绪。
没有无缘无故的怨恨,所有强烈的情感起始都是温暖与爱。
一个出身小城的乡下孩子,第一次被带到不属于她的世界。
那个美丽妇人拉着她的手说,“萱儿,从今以后,你便如我亲生的女儿一般,只管把我当母亲,把这里当你的家。”
幼年的裴萱卓还没有养成现下这样冷清的性子,那时她家里人都已亡故,兄妹二人孤苦无依,于是内心十分敏感,不由得问:“夫人,我家在水源村,你为何要当我的母亲?你认识我家里人吗?”
美貌妇人停顿了许久,才笑道:“你是我一位故人的亲眷,照料你们兄妹,也算还了他的恩情。”
裴萱卓问:“是我家的谁?”
这回,她停顿得更久了,窗外有清风拂过,裹挟着她的轻语,“是你的二叔。”
裴萱卓人虽小,却极其敏锐,她眼睛里藏着疑惑:“我二叔过世许久,夫人是他的甚么人?”
甚么人?
这个问题好像真的难住了对方。
美貌妇人沉默许久,这些年万水千山寂静里成一段无法言说的故事。
“陌路人。”她好像弯唇笑了笑,“我与你二叔,是相识日久的陌路人。”
彼时,懵懂的裴萱卓无法明白她话语里的大片留白,到底藏着甚么样的过往。
她单纯地觉得,二叔裴蕴教过那么多学生,其中或许就有这位夫人,人家投桃报李,也未尝不可。
她接受了曲雁华的好,直到长大了一些,这才恍然惊觉,那样无微不至的照料,不该只是所谓“投桃报李”,甚至是涌泉相报,都难以形容。
在她成长为一个亭亭少女的漫长岁月里,曲雁华填补了她所有缺失的关爱。
兄妹俩出身水源村,自懂事起,便跟着二叔裴蕴生活,寻常的亲戚也不常走动。
直到二叔去世,他们短暂地被孀居的伯母照料了一段时日。再就是突然被接到京城,进了国公府,在这里长大。
她短短的人生里,真正留下成长痕迹的,就是这两段时光。
二叔为她开蒙,教她“人之初,性本善。”
曲夫人给她关怀与爱护,教她成为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原以为未来就会这般顺遂地过下去,直到断了音讯的伯母突然找上门,静好岁月戛然而止。
伯母嘶哑而尖利的嗓音犹在耳畔。
“曲雁华,整整六年,没想到我会找上京城罢?你背着我抢走两个孩子,以为施舍几分虚情假意就能赎罪吗!如果不是你,二郎怎么会死?他膝下无儿无女,唯有这两个孩子承他衣钵,替他报仇!你将他们带到身边,不怕遭报应吗?”
“旁人怕你夫家权势,我裴家妇,孤家寡人一个谁也不怕!你嫁你的富贵郎君,过你的快活日子,二郎几时打扰过你?!你们程家的那群畜生,却偏偏不肯放过他!”她声音似哭似笑,说到这里,哽咽得近乎嘶哑,“他那样一个如珠如玉,满心抱负的人,竟落得……那样的下场。”
……
伯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将血淋淋的真相刻入裴萱卓的脑海。
众仆从虎视眈眈下,裴萱卓无措地看向曲雁华,可她高高昂首,眼底一片漠然。
随着哭喊声渐行渐远,那一刻,她觉得眼前温柔的夫人,无比的陌生。
“在你小的时候,我便教导过你,每个人天然站在各自的立场,没有绝对的是与非。”曲雁华的声音将裴萱卓的思绪拉回现实,“你伯母有她的立场,我也有我的立场。我从不会过多的指摘谁,旁人对我的褒贬,我也从不放在心上。”
“三年前,你因为她的一席话,便要与我恩断义绝,我并不怪你。”她的笑容依旧慈爱,“她说我锱铢必较,薄情寡恩,列出我无数罪责。你可还记得是哪些?”
不等她回答,曲雁华又接着道:“好像是趋炎附势,为了嫁入高门,不惜狐媚勾引程家子。又说我唯利是图,利用裴蕴的真心,转头又抛弃他。”
她说着竟掩嘴笑了起来。
“你漏了最重要的一条。”裴萱卓冷静的声音里隐忍了无数情绪,她一字一顿道,“你害死了我二叔。”
她阐述了一个时过境迁,却难以改变的事实。
这让那道笑声竟显出几分凄凉。
这短促的笑好像是错觉,曲雁华面容没有一丝慌乱,她坐在那里,便如皑皑雪山一般沉稳冷静。
“是。”她端坐地笔直,然后直视裴萱卓,“所以我从不怪你恨我。”
“世上恩怨千百种,我曲雁华不是甚么好人,得你几分恨算甚么?”她还在笑,“你们裴家人向来聪慧,却有一处不好,太过赤诚,将黑白看得太分明。”
“无论我出于何种目的照顾你,总之,你都获得了无尽的好处。或许,这也是你情绪反复的根因。你既恨我,却又感念我的恩情。你深知,我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我无利不起早,既然照顾你们兄妹,自然也是看重你们的资质,想培养心腹。可是……”
曲雁华声音顿了顿,隐藏在阴影里的半边脸,好像沾染几分柔和,“可是,你忘不了我给过你的恩情,就像雏鸟离不开最初的温暖。”
这一瞬间,裴萱卓猛地攥紧双手,狠狠闭上眼睛,仓皇地掩盖住脆弱。
可那道舒缓的声音还在继续。
“萱儿,做一个不重情谊的人,没有那么难,你大可再狠心一些。”她不疾不徐道,“女人与男人一样,可以有坦诚的野心。倘或你辩不清是非,那就专注于自己的欲望罢。”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想去看浔阳城外的天地。我要登最高的楼,穿最华美的新衣,我要去看看京城的风光。没人教我是非对错,连我那混账哥哥,也与我是一路货色。直到今日,我也不认为我错了。后悔二字是最教人恶心的字眼。”她点着花钿的眉眼间,静静流淌着冷静的眸光,“人就是要朝前看,一路走来,我拥有了甚么,失去了甚么,都是我的因果。站在悬崖绝壁之上,岂能回头?”
她说这话时,语气极轻。
裴萱卓却觉得有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心里。
“所以。”她抬头望向曲雁华,扯出一道嘲讽的笑,声音有些嘶哑,“你如今又想利用我甚么呢?”
“能让双方都获利的事情,即便明面上处于所谓被利用者的位置,那也是划算的买卖。不能称之为利用。”曲雁华挑眉,复又叹了口气,坦然道,“罢了,你如今太小了,或许并不能体会我的意思。你觉得是利用,那就是利用罢。”
说罢,她便递上一卷册子。
裴萱卓接过,足足翻看了两柱香的时辰才放下。
期间,曲雁华安静等在一旁,不发一语。
她将盐道生意和盘托出,付与那卷薄薄的册子,端的是孤注一掷的决心。
短短一月间,她要处理内忧外患,挽救危局,最为关键的是招揽得力的心腹。
这个人,不仅要有真才实学,还需得忠心耿耿,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同证道的野心。
她养了一群寒门学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选出得用之人。
原本要徐徐图之,可如今形势有变,她不得不早做打算。
一众小辈里,裴萱卓的才能最为突出,假以时日,她慢慢攻心围城,迟早将她收服。
现下虽是急切了些,可曲雁华没有旁的选择,她早就盘算好了所有筹码,来赌一把。
和盘托出盐道之事,虽然冒险,可也有几分细致考量。
一则,裴萱卓天性赤诚,即便不为她所用,也做不出背叛她的事。
二则,这是反向攻心之计。对待心诚者,需以真心换真心,这坦诚的计划,便是曲雁华上贡的真心。
三则,她知道裴萱卓绝不是池中物,裴蕴从小教她圣贤书,长大后,她也不曾压制姑娘的天性,于是养得她志向高远。如今有这样一条坦途在侧,曲雁华笃定,没有人压制得住自己的野心。
“此番劫难虽然凶险,可只要我度过这一道难关,我便彻底掌控了商道,即便是头上的人要动我,也要掂量掂量。”曲雁华见她读完,进而道,“我虽踩着男人的肩爬上来,可那些轻视女人的男人,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我经营了大半辈子,周旋在这群男人中间,才终于抢得了一席之地,能与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倘或有你助我,我这位子才能更稳当。”
裴萱卓沉默良久,她还在消化超出她认知的商道讯息,又为这番赤/裸的野心惊诧。
曲雁华仍摆出胸有成竹的架势,不急不缓地将准备好的腹稿一一道来。
通篇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昭示着她势在必得的心思。
可就在当口,裴萱卓声音如冰似雪,清凌凌打断她的滔滔不绝。
“登高之后,你还要做甚么呢?”
空气停滞片刻。
少女突然发问,“你从浔阳来到京城,又进入国公府。悄悄掌控国公府后,又插手这样惊天的买卖,待做大了买卖,你还要做甚么?”
裴萱卓眉头微皱,一瞬不瞬地盯着曲雁华,不错过她脸上的表情。
短暂的空隙里,声音还在延续。
“你说要朝前看,你的眼里有甚么?你追求虚无缥缈的权势,它又给你带来了甚么?”
少女平静的语气里藏着尖锐的锋芒,她缓缓道:“你看似目标明确,一味地攀爬。可是,你的初心到底是甚么?”
空气忽然寂静,一贯从容端庄的国公府二奶奶,突兀地沉默了。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甚至有一瞬间的茫然。
在此之前,她预设了许多种回应,并想好了要用甚么样的语气神情应对。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裴萱卓会有此一问。
曲雁华张了张口,想脱口而出:我就是追名逐利。
可对上少女直击心灵的眼神,这机械的答案突然就说不出口。
初心二字,好遥远。
诞生在水源村,挣扎在困苦里,她的初心,是想去浔阳城里看看。
后来,她躲在裴家私塾的窗外听课,初心是想将那个高岭之花般的少年拉进红尘。
再后来,她见识了京城的富贵,走了一条错路。
等她想要回头,身后已经是万丈深渊。
她挣扎着追赶那颗年少质朴的心,可是玉珏碎,人已逝,再难重来。
“没有所谓的初心。”曲雁华露出一个笑,眼底泄露一丝苍凉,“我只想拼尽全力走得更远,仅此而已。”
不知怎的,裴萱卓从那精致画皮背后看出了一具空荡的躯壳。
她优雅地将毒妇的污名冠在头顶,沉沦在黑暗里,为自己戴上重重枷锁,不允许低下头颅,不允许失去笑容。
裴萱卓看了她许久,缓缓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朱红色的门开了又合,晌午的暖意倾泻而入。
曲雁华的面容藏在窗棂投射而来的光影里,清晰的侧脸犹如天鹅般高傲,却莫名叫人读出难言的寂寥。
初心?
何为初心?
拨开纷繁迷人的富贵假象,想要和一个人平淡厮守一生,是不是初心?
即便只是短短一瞬的念头,与最深刻的野心来回拉扯,甚至在某一刻占了上风,想要回头……是不是初心?
可是,她醒悟得太晚,江南春日已过,没有人停留在原地等候。
那百转千回的初心,早已在裴蕴死去的那个冬日,消失在猎猎寒风里。
作者有话说:
曲爹:不愧是曲家人。
除了哥哥外,好像全员老狐狸。(清殊成长型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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