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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  ☪ 了结

    ◎姐姐出手啦◎

    那日, 一直到暮色四合,曲雁华才起身离去,华美衣裙下, 她的脊背依然挺直,不肯露出一丝疲态。

    珍贵而美丽的器皿维持着外表的鲜亮, 里头的千疮百孔无人能窥视。

    一月之期很快就要过去, 亲近如赵妈妈, 不难看出一贯从容的曲雁华, 此刻的行事作风也显得有些急迫了。

    偏生不巧,这会子还有人来添乱。此人正是国公府大奶奶, 曲雁华的大嫂冯氏。

    她来寻晦气,皆因着这段时日曲雁华靠施粥而美名远播之事。

    从前低调些倒罢了, 如今倒越过她这当家大奶奶, 博了这等出彩的风头,怎叫她心里好受?

    曲雁华心思缜密, 如商道这等要紧事,从不假手于人,都是独自在心中计较。

    原本想着有裴萱卓做帮手, 进程能加快些, 谁知她胸有成竹的邀约,竟然落空了。

    而如今,离了一月之期只剩不到三日, 她为此殚精竭虑,已经很久没有睡好。

    这日,曲雁华才歇了半个时辰的午觉, 便被外头的动静吵醒, 太阳穴猛烈地抽痛着。

    赵妈妈忙为她揉按, “奶奶怎么醒了?昨儿一夜没睡,不好再劳累了,我再将门关严实些,必不吵着奶奶。”

    说话间,冯氏熟悉的叫骂声传来,她又不知是寻了哪个倒霉丫头的错处,正摆着大奶奶的款儿叱责。

    “没规矩的东西,打扮得妖妖调调,成甚么体统?我才是管家大奶奶,我立的规矩人人都要听,你竟不知是学的哪个狐媚主子,也想混到男人堆里讨个好艳名去不成?”

    那丫鬟不过是瞧着海棠生的娇,摘了朵戴在头上,却惹来这样的大祸,顿时吓得泪水涟涟,不停地磕头求饶,喊冤枉。

    “冤枉?”冯氏却没半分怜悯,反倒更得意了,“冤枉甚么?既是爱招摇,我便将你发卖到下贱脏窝里,落个干净!”

    “不敢了!大奶奶饶命。”

    “来人!”冯氏根本不听她求饶,厉声道,“将这贱蹄子拖下去,打她十棍子!再有人不听我的规矩,就是这个下场!”

    大奶奶这手指桑骂槐,曲雁华院里的人都听惯了,毕竟一年里要来无数次,不知哪个没烧香的要做倒霉鬼。剩下的人逃过一劫,俱都敛气屏声,不敢回嘴。

    因他们知道,二奶奶是个极体面的人,从不肯与大奶奶起冲突,也不会与谁红脸,一应小事,能忍则忍,连带着院里的下人也谨小慎微。

    冯氏正是拿捏了这个因由,故而,只要心气儿一不顺,就一径来她院里打这个骂那个。

    说话间,那丫头已经被拉下去,板子声和哭声一齐响起时,冯氏心里才略略顺了气。

    她瞥了眼没动静的正房大门,心底暗暗得意,正想转身走人,那门却倏而打开。

    “嫂嫂,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如今我的丫鬟穿甚么戴甚么冲撞了嫂嫂,要打要罚也该我开口才是。”

    循声望去,只见曲雁华穿着一身素衣,不施粉黛,面容难得阴沉。她就清凌凌地立在那,却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一瞬间,冯氏竟被比了下去。

    在短暂的怔愣后,冯氏怒火反扑,冷笑道:“怎么?弟妹的意思是,我这个管家奶奶教训一个下人还不成了?我今个儿还偏要当着你的面打她!”

    神仙打架,小鬼们瑟瑟发抖,连头也不敢抬。一时间,场面无比安静,只剩冯氏气极的喘气声。

    “管家奶奶?”曲雁华突然嗤笑一声,嘲讽意味不言而喻,“嫂嫂,原先我敬你几分,不想惹人闲话,好歹要给你这个才大奶奶几分颜面,才将虚名与了你。”

    “你!”

    冯氏几次三番开口,曲雁华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脸面这个东西,倘或是旁人给的,便好生收着。否则,若有一日我不想给了,你堂堂冯家贵女也不好到地上去捡你的面皮儿罢?”

    场面鸦雀无声,众人都被二奶奶这番话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冯氏反应了好一会儿,转而气的浑身发抖。双眼瞪圆,不可置信地指着曲雁华,“你……你满嘴胡吣甚么?你反了吗!你出身甚么小门小户,也敢同我这样说话,我可是你嫂子,我是当家大奶奶,我丈夫是袭爵的平国公,我是三品诰命!”

    曲雁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一连串的名头丝毫掀不起波澜,好似在看一个丑角演戏。

    冯氏被激得失去理智,猛然喝道:“来人!把这个忤逆长嫂的贱妇拖下去!”

    这话的尾音几乎叫破喉咙,尖利而嘶哑。

    她的手动颤抖地指向曲雁华,停顿了半晌,身后却无人听她号令。

    一抬头,正对上曲雁华淡漠的神情。只听她缓缓道:“大奶奶神志不清,请她好生回院里静养。”

    她语气沉静,与冯氏形成鲜明的对照,可在话音刚落的一瞬间,门外的家丁应声而入。

    冯氏不可置信地大喊,“你们都疯了吗!我才是当家人,为何听这贱妇的话!”

    领头的家丁面露为难,动作却利索,“大奶奶,多有得罪,这是老爷暗中下的令,我们一干人等皆要听二奶奶的吩咐。”

    “甚么?!哪个老爷!你说清楚!是二老爷,还是……”冯氏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还是大老爷?!”

    家丁沉默不语,冯氏最后的理智终于断裂,发疯似的咒骂,“好啊,好啊,曲雁华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人,二弟知不知道你这个□□朝秦暮楚,把那狐媚战术使在他亲大哥身上了?!”

    她越说越不像样,曲雁华的脸色失去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沉了下来。

    “把她的嘴堵上!”

    赵妈妈极有眼力劲儿,立刻喝退所有丫鬟,一时间,只剩下被家丁捆在原地的冯氏,与台阶上的曲雁华遥遥对视。

    良久,曲雁华拢了拢衣袖,缓步而来。

    “怎么?以为我冯六娘会怕你?我父亲是顺昌伯爵,母亲是先太后嫡亲侄女儿!岂是你这个寒门贱女可以欺侮的?怕我嚷得人尽皆知?既要名声,何必做丑事?!”冯氏嘴里不干不净骂,“便是告到御前去,我也不怕!”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冯氏反应过来,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她的脸上现出清晰的巴掌印。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蒙了。

    紧接着,一只手猛地拧过她的下巴,蛮横的力道迫使冯氏的脸扭了过来。

    那一刻,她愣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瞧见卸下所有伪装的曲雁华。

    女人脸上未施粉黛,眼窝处有连日劳累生出的乌黑,叫人惊讶失语的并非她憔悴的神色和难掩清丽的容貌,而是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沉郁的暗色,其中涌现出叫人战栗的戾气,好像山海经里吞噬人心的艳鬼!

    “冯六娘,你猜我手里敢不敢沾人命?”

    “笑话!我是三品诰命夫人,你有几个胆子敢碰我!”冯氏厉声道,“我夫君,儿子,还有我的娘家,一个都不会放过你!”

    “是吗?”曲雁华发出一声嗤笑,“凭着破落十数年的娘家,拜高踩低的夫君,草包也似的儿子,冯六娘,你的命可真够贱的。”

    冯氏脸色一变,还待再骂,劈头盖脸又被甩了一巴掌,将她嘴角都打破了!

    “贱人!”冯氏凄厉道。

    “啪”,又是一巴掌。

    “既然不清醒,那我就让你长长记性。”曲雁华猛地拉过捆绑着冯氏的绳子,如同拖一件廉价的货物一般,将她拖行至不远处的井边。

    短短一段路,冯氏浑身是伤,然后是一阵头发被拉扯的剧痛,再回神,她半个身子已经接近井口。

    “啊!救命!”

    望着深不见底的井,冯氏使劲挣扎尖叫,这回她是真有了惧意!

    头顶响起凉薄的笑声,如毒蛇吐信。

    “从前我忍你,无非是见你愚蠢,不成气候,懒得费功夫。”她笑道,“可如今,你这张嘴真是教我厌烦。嫂嫂,倘或有恶心的蝇虫总是在你耳边乱飞,不若一掌打死来得痛快。”

    冯氏真切地感受到了她平淡语气里的杀意,再不敢呛声,连忙哭喊求饶。见这招没用,她又开始威逼利诱,“……你若杀了我,你自个儿也难逃干系!”

    “哦?是吗?”曲雁华弯起嘴角,手下却猛地扯住冯氏的头发,狠狠将她按进井里!

    “拿你的贱命威胁我之前,不妨想着来世投胎多长一个脑子。”她用最柔和的神色说着最狠毒的话,“自我嫁进程家伊始,你们算计着我的嫁妆时,就已经是我案板上的鱼肉了。全家的命脉都在我手上,便是程善均也不敢轻易动我,你又算个甚么东西?”

    这话虽入了冯氏的耳,可她又是错愕,又是迷茫,甚至无法冷静思考。

    冯氏只是内宅妇人,从不知男人们私下筹备之事,更无法想象曲雁华竟是已经成为谈判桌上的一员,甚至是支撑国公府的一颗参天大树。

    曲雁华……明明只是寒门出身的卑贱女子啊!

    “所以,嫂嫂问我怎么敢杀你,我今日便是要告诉你……”她笑道,“当一个人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便能随意抹杀没有利用价值的蝼蚁。故而,嫂嫂,你休要高看了自己,你与先头被罚的那个丫鬟没甚么两样,顶多让我多费一番功夫善后罢了。”

    “想来,我再为大哥送上一个美娇娘,和和美美过两年,或许他便将你这无足轻重招人嫌恶,名声还不好听的冯家娘子,抛之脑后了。”

    冯氏气势全无,色厉内荏:“你胡说甚么?我还有儿子会为我讨回公道!”

    她面向井底,不断挣扎着,等来的却是一声冷笑,旋即是一股推力!

    “啊!”

    她本能地发出惊叫,目眦欲裂。

    一瞬间,冯氏整个人头朝下掉进井里!发出扑通一声响。

    有人在井边居高临下,神情倨傲淡漠。

    深宅大院一墙隔着一墙,如同一道严实的牢笼。井底的尖叫与挣扎,窒息与绝望,除了惊动过往的飞鸟,再唤不来任何一个人。

    井边人闲庭信步提起垂地的裙摆,优雅地走向花丛里的一束洁白花蕊,顺手采撷,又簪在头顶,平添一抹亮色。

    倘或没有井底传来的绝望求救,也许这会是一副极美的画卷。

    井底的呼救声越来越微弱,挣扎的动静渐渐归于平静,昭示着一条生命即将逝去。

    曲雁华丝毫不关注那头的情形,她又摘下一朵花,一瓣一瓣扯落。

    在数到第三瓣时,赵妈妈领着一群仆妇进来,她们对井里的声响无动于衷,只垂首恭候曲雁华的命令。

    直到一朵花凋谢殆尽,她好像才欣赏够了凄厉的配乐,略显意兴阑珊:“捞上来罢,送回她的院子里去。”

    仆妇们领命而去。

    赵妈妈:“倘或已经死了……”

    “死不了。”曲雁华拂了拂袖子,转身离去,“井里的水还没有人高,这样恐惧的滋味儿,让她尝尝也好。”

    赵妈妈忽然一怔愣,想起一件旧事。

    程习真六岁那年,被冯氏的儿子程晔捉弄,丢到了井里,生生吓病了三天。请了宫里的御医来瞧,只说没救了。还好那孩子命硬,挺了过来。

    那时,曲雁华既没有替她找公道,也没有教训程晔,好似一桩无关痛痒的陈年旧事。

    这事儿已经久远到赵妈妈也快忘记了。

    倘或不是方才那句似是而非的话,赵妈妈绝不会将这两件事串联到一起。

    此刻,冯氏已然被拉了上来。

    她神志不清,气息奄奄,虚弱得只剩半条命。余光瞥见曲雁华的背影,她吓得尖叫,像是看见了可怕的厉鬼。

    顺着冯氏的目光望去,赵妈妈叹了一口气。

    她陪伴曲雁华已经十数载。几乎是看着曲雁华在国公府一步一个脚印扎根,又逐渐成为心腹。

    即便是朝夕相处,她也难以读懂,那副美艳凉薄的皮囊下,到底是怎样复杂的心思。

    —

    经此一役,冯氏畏惧曲雁华如蛇蝎,再不敢挑衅滋事。

    她不是没想过告状,可当她在自家丈夫跟前哭诉,得到的却不是安慰,而是狠狠一个耳光。

    蠢笨如她,这会子也反应了过来。

    原来,曲雁华并非虚张声势,她说的都是真的。

    冯氏捂着脸瑟缩着,连哭都不敢哭大了声。

    那个她一贯瞧不起的女人,如今早已踩在她的头顶。

    而她这个名门贵女,在娘家败落后,必须依靠丈夫儿子才能生存。一旦与他们的意愿相悖,或是触犯了他们的利益,所谓的大奶奶与一个卑贱的奴婢没甚么两样……

    此番事端,于冯氏是晴天霹雳的大事,于曲雁华而言,就如顺手拍死一只苍蝇一般寻常,并不能教她真的畅快。

    毕竟,她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商道之事。

    之前,她的计划是招裴萱卓做帮手,重新统筹市场情况,定一个最合理的价位,将囤积的货卖出去。

    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后来虽没招到裴萱萱,那也无非是再费些功夫,依然照着这个路子行事,多耗费些精力罢了。

    可是,曲雁华操劳了这许久,却并未取得任何进展。

    天色已然暗了,她坐在书房里,也不点灯,就在黑暗里沉思着。

    极致的安静中,她在脑子里一点一点捋清楚近日来的所有线索。

    最初的压价抢市,也许本就不是一般的对手竞争,而是有人在针对她。

    如今又迎来不可控的水灾,更添上一分艰难。

    可即便是如此艰苦的境遇,凭她的心智也未必不能钻出一条生路来。

    盐并非是一般特定的商品,无论什么时候,它都有市场可以贩卖。

    但是,偏偏有人给她设了两个门槛。

    一则,不知是甚么人给程善均透露了消息,说她的货出现问题,且有不臣之心。于是,借此给她设了一月之期。

    而在她筹谋的一月之期里,有人不断地在给她添加障碍。

    原先的老买家通通不见踪影,她曾抵押过铺面的当铺也不肯在再与她交易。

    曲雁华的资金来源与货物贩卖通道全都被一股力量堵死。

    黑暗里,她突然冷笑一声。

    这是有人刻意在给她挖坑呢。

    会是谁呢?

    知道她底细的人寥寥无几,程家人没有理由和她作对。毕竟,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再则,对外来看,曲雁华的形象一向是冯氏所知的那样——一个出身小门户,谨小慎微,慈悲得有些软弱的二奶奶罢了。

    所以,她只能推算出有一个知道底细的人在算计自己,却并不知是谁。

    夜色里,她从容不迫的面具终于被摘下,露出了连日以来积累的疲惫。

    “奶奶,隔壁院子来人了。”赵妈妈轻敲房门提醒道。

    曲雁华收起倦意,吩咐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程善均身边的小厮跟在赵妈妈身后进了屋。

    他没有多寒暄,甚至不曾提及自家大奶奶差点丧命的大事。

    “小的替大老爷传话,老爷问二奶奶,上回吩咐的事办得如何了。老爷还说,倘或奶奶想不出法子,少不得他去找几个有才干的来为您效力。”小厮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奶奶青春正盛,好生在家休养,老爷必不会短了您的花用。倘或您想打听外边的事儿,我家老爷还能瞒着您吗?自然要挑个僻静的好时辰,与奶奶促膝长谈,不在话下。”

    赵妈妈正在点灯,闻言手指猛的攥紧,脸色铁青,只忍着不发作。

    程善均向来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色胚,他老早便惦记自家软弱的弟弟娶的这个美娇娘。

    原想着只是一个小门户出身的女子,极好拿捏,可她偏生有好手段,没有一次教他得逞。

    再后来,趁着冯氏怀孕放权的当口,曲雁华悄无声息地掌控了全家的命脉,家中一应产业都靠她经营。于是,再如何有色心,程善均也不敢轻举妄动。

    之后,就是现在。

    程家押了晏徽霖的注,为了将彼此牢牢绑在一艘船上,两房都要出力谋事。

    二房明面是程善晖做主,可他这个软弱酒鬼哪里主得了事,全靠后头的曲雁华罢了。

    也就是这时候,程善均越发觉出这女人的厉害。

    经营盐道最早是她提出的,在程善均畏缩惊疑下,这女人递上一份详细的文书,条分缕析利弊。也正是这份文书,让他彻底入了晏徽霖的眼。

    程善均一面利用曲雁华的才干获得赏识,一面暗暗心惊这女人的心思之缜密。

    娇艳的花,还是应该开在园子里,不要带刺的好。

    否则,就如现下的程善均一般,垂涎又畏惧,既盼望她再贡献才能,又想她干脆失败才好,只要她彻底失去傍身的资本,就能让他满足私心。

    这般恶心的用意,赵妈妈读懂了,曲雁华更是读懂了。

    “你家老爷不关心你家奶奶的伤势,反倒惦记与我促膝长谈?”

    昏暗的房间里,她头发披散着,并未梳成发髻。姣好的五官并未被岁月染上痕迹,反而生出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小厮道:“大奶奶是自讨苦吃,在老爷心里,她哪能同您比?”

    蜷在袖中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曲雁华脸上的神情却截然相反。

    “是吗?”

    不甚明亮的光线下,她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平日里端庄柔和的二奶奶,此刻却美丽而可怖,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诡谲气息。

    “去回你老爷的话。”她笑着,“甭管我成不成事,待一月之期满,我必要送他一份大礼。”

    最后四个字,从唇齿间泄出,带着令人浮想联翩的意味。

    不知怎的,瞧着她的笑容,小厮脊背发麻,也不甚明白二奶奶话里的意思,囫囵应下,“是,小的退下了!”

    他一走,曲雁华便卸了力气,仰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赵妈妈小心翼翼道:“奶奶……咱们真的已经走到绝路了吗?”

    她从未见过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二奶奶,有今日这般形容。

    “绝路?呵。”曲雁华闭着眼睛,懒懒轻笑着,“赵妈妈,豪赌之人就是这样的下场,我将全部身家砸进买卖里,赢了就赚得盆满钵满。可是,只要输了,我便连最开始入府的光景都不如。所以,说是绝路也不为过。”

    赵妈妈脸色惨白,支吾半晌,说不出话。

    “只是,到了绝路又如何?又没有到死路。我这个人啊,一向是见了棺材也不掉眼泪。”曲雁华嗓音有些沙哑,平静中却隐隐藏着被极力控制的阴暗情绪,“幕后之人既然设计我,那她总会出面。”

    “钓鱼的人见鱼已经上了钩,怎能不收网?”她看向赵妈妈,“只要人活着,就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赵妈妈又点燃一盏烛火,淡淡的光线映照出曲雁华眼底无边的寒意,那眼神让赵妈妈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恐怕这才是真实的二奶奶。

    —

    一月之期,一日近似一日。

    因想着曲雁华那般笃定的话,赵妈妈也深信幕后之人必定会现身。

    一连数日,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三天两头便往外打听,又恐被旁人察觉不对,只谎称是奶奶邀了贵客过府,特打发她相迎,这才瞒了过去。

    与赵妈妈的急切不同,自那日情绪隐隐失控后,曲雁华又戴上了面具,端的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见谁都是春风和煦,温柔端庄。

    “妈妈急甚么?”她缓缓笑道,“该来的总会来,我倒期待着是谁给我送的这份好礼呢。”

    临到最后一日,赵妈妈已然不抱期待,正要掉头回去之时,却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马车。

    她眼前一亮,赶忙定睛一瞧。

    那马车上下来一大一小两个姑娘。

    原来是曲家那两个小姐妹。

    赵妈妈提着的心又放下,只略略敷衍了两句道,“原来是二位姑娘来了呀,大姑娘是送你妹妹上学吧?这些时日夫人有事耽搁了,没得空见你们,姑娘自去罢。”

    赵妈妈略略打发了两句,便又探头向街边望去,明摆着不想多费心思在这两个小丫头身上。

    “多谢妈妈提点。”清懿不动声色瞥了她一眼,略略福身便携着妹妹进去。

    一直走出去好远,清殊才悄悄同姐姐打趣道:“也不知道妈妈在等什么呢?我前儿个上学便见她探头探脑的,难不成她一把年纪了还等情郎?”

    “胡说甚么?”清懿嗔她一眼,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深意,“行了,你自去园子里罢,我有事儿呢。”

    “甚么事?我能知道吗?”

    停课这些天,清殊在家里招猫逗狗,姐姐虽想早点送她上学,免得成日在家惹是生非,可也没有亲自出马的道理。

    定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清懿同碧儿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一笑。

    清殊看她们打哑谜:“……”

    “罢了,罢了,我走啦。”

    心知自己问也问不出甚么,清殊摆摆手,揪着玫玫便往院子里去了。

    —

    掐着日子数到现在,曲雁华在心里默默推演了千百遍,自己有可能犯下的疏漏。

    她一面无目的地在园子里走着,不知何时,停在了一处月亮门前。

    天色正值傍晚,残阳如血,那面墙上挂着两条缠绕而生的紫藤,桃色为红玉紫藤,银白为白花紫藤。一株花朵累垂,一株将要凋零。

    这一幕,好似与不久前的某一刻情景重叠,让曲雁华升出一阵熟悉感,又有莫名的第六感在提醒她甚么。

    当是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少女的声音。

    “姑母,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曲雁华应声回头,只见少女笑意盈盈,正立在月亮门外瞧着她。

    短暂的一瞬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曲雁华眼底夹杂着探究,而潜意识里隐藏的某种预兆,仿佛在此刻得到呼应,隐隐要跳出一个答案。

    距离上回见面好像过去了许久。

    因着阮氏的财产交割问题,她们不欢而散。

    小丫头初现爪牙,却稍显稚嫩,被老谋深算的姑母击败。

    过往的一幕幕飞速从曲雁华脑中略过。

    紫藤,底细,算计……

    以及,今时今日,一月之期的末尾,她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难道是巧合?

    曲雁华眸光微动。

    可她从不信天底下有巧合。

    排除巧合,又结合两件看似不可能联系在一起的事情,她有了一个不可思议却又合情合理的猜想。

    幕后之人,或许是曲清懿。

    是眼前这个尚未及笄,如含苞待放的花朵一般的稚嫩少女……

    “懿儿有何贵干?”

    曲雁华一贯谋定而后动,从不将先手暴露于前。

    尽管她心中有所猜想,却不肯轻易暴露意图,而是等对方先开口。

    傍晚的微风已然带着初秋的凉意,它飞掠过二人的裙摆,又吹落红玉藤上零星的花朵。

    清懿并不立即答话,只是笑着上前,与曲雁华并肩而行。

    “我是来看姑母园子里这两株紫藤的。”她笑道,“不知姑母还记不记得,那株蛮横霸道的红玉藤占据银白藤的主人之势,活得滋润?彼时,姑母说银藤之命已是定数,想是知道它被汲取养分,不成气候了。”

    曲雁华不动声色道:“自然记得,懿儿是借紫藤敲打姑母忘恩负义,不念旧情呢。”

    清懿笑道:“姑母好记性。我这人呢,最是爱落井下石的,故而,我今日是特来看红玉藤的笑话的。”

    “哦?”曲雁华挑眉:“懿儿这般坦诚,倒教我佩服。只是,我做买卖赔了本钱,将你娘的铺子也亏了,这虽于我不是好事,却也难教你得甚么好处罢?倘或你的心气低,只为看我两日的笑话,我倒也愿意由得你看,紧着你高兴就是了。”

    她仍然含糊着试探,轻描淡写地将她的困境囫囵过去。

    却听清懿轻笑一声,缓缓道:“仅仅只是亏钱这么简单吗?”

    曲雁华眼底淡然渐渐消失,良久,她笑道:“你还知道甚么?”

    二人并肩而行,周围景色静谧雅致,不时有微风拂面,端的一派祥和之景。

    唯有彼此知道,空气中的暗流涌动,剑拔弩张。

    “你想让我知道,不想让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譬如,你急着用钱,贱卖了许多产业,仍然填补不了空缺。又譬如,今日是你一月之期的最后一日。上头急着用钱,一层一层威逼下来,所有的压力都汇集在你的身上。”

    曲雁华眸光微敛:“不错。”

    “再譬如,程善均此人甚为脓包,你打心底不信任他的眼光,且看出了程家不过是出头的椽子,早晚成为弃子。可他毕竟姓程,国公府出事,必然带累你们。于是,你想借此机会代替他成为话事人,即便押注失败,你也能全身而退。”

    说到这,曲雁华才真正抬头看向她,沉默片刻才道:“倒确然是个聪明的丫头。”

    “盐道这等买卖,我既然敢做,便准备好了退路。”曲雁华语气平淡,“倘或有一日东窗事发,任谁也想不到是我一个女子幕后操纵。”

    “哦?”清懿意味不明笑道,“姑母是早就做好了灭口的打算?”

    曲雁华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怎么好叫灭口呢?平国公府百年荣耀,到底有几分体面。如今出了两个草包误入歧途,以死谢罪也就够了。留下我们一府的老弱妇孺,届时,我只是个不起眼的二房遗孀罢了。”

    “唔,果然无论何种境地,姑母总能全身而退。”

    清懿面朝花圃,语气淡淡道。

    她忽然想起前世一桩未解的谜团,此刻也有了答案。

    平国公如日中天,烈火烹油时,突然被查出通敌罪证,一夕倾塌。

    因那罪证是程善均与边疆外族通商的铁证,辩驳不得,即便程家托了关系四处奔走,到底无法转圜。最终,主犯被判斩立决,其余家眷念在平国公昔日荣光,不予追究。

    当然,这个不予追究,究竟是砸了多少银子换来的,已然不可考。

    按理说,程家押了晏徽霖,应当能保上许久的荣华,可偏偏在最太平的时节出了事,如今想来,竟是被曲雁华一手端了的。

    她此举,看似自掘坟墓,实则是剜掉腐肉。

    自古以来,家族运道全都仰赖当家男人的抉择,打一开始,曲雁华就不想参与结党,如果想要摆脱被操控着走向死路的命运,那么她只能爬上掌舵人的位置,再用替罪羊的鲜血开路,彻底推翻重来。

    “你既然清楚我的一切,那么……你就是幕后算计我的人,对吗?”曲雁华的眼底飞速闪过审视的光芒。

    那姑娘眼底自始至终情绪淡淡,像是执棋之人预料一切。

    “是。”她毫无掩饰,直白地承认。

    短短一瞬间,曲雁华眼底的光归于沉寂。

    她的心不断往下沉,可又像终于等到了另一只落地的靴子,不必再费心才想谁才是幕后之人。

    良久,曲雁华微勾唇角,笑道:“竟然真的是你。”

    “我从不曾轻视你,可我拿出的尊重,却远远低于了你的能耐。在今日看到你之前,甚至于在你说出这句话之前,我仍然抱着怀疑的心思。”曲雁华道,“因为我自信于我的判断,在这之前,我所有人生的豪赌,都赢得精彩。”

    她背弃裴蕴,不顾一切来了京城。

    她背弃阮妗秋,自私自利积累财富。

    她现在又筹备着背弃国公府,倘或没有现下这道坎坷,那她就能取代程善均,进入权力的中心。

    清懿眸光淡淡,忽然想起前世的曲雁华,确然如她自己所预料的这样,走上一条坦途。

    “可惜,过了今日,你将风光不再。”

    闻言,曲雁华完美无瑕的面具仿佛裂开一条缝隙,显露出一丝隐忍的情绪。

    “所以呢?懿儿果然是来看我笑话不成?”她还是笑着,眼底却炙热,“我原想着,即便是绝路,只要幕后之人露面,我也能有转圜的余地,可偏偏这人是你。”

    “掌握了能与我抗衡的商道,并非一日之功。冒着触犯律法的风险做这等买卖,不仅要有胆气,还需有头脑,除此之外,坚实的背景靠山与得力的人手缺一不可,这一切所需的要素,居然在你这个小丫头身上集齐了,怎教我不惊心?”

    “懿儿,我知道你恨我对你母亲凉薄,对你又存了算计的心思。”曲雁华声音有些颤抖,“可人生在世就是如此,若不为己图谋,谁知哪一日就摔得粉身碎骨?”

    “我自己种的因,得甚么样的果,我都认。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欠你的东西无论如何我都会还你。只是,奕哥儿是无辜的,我所做的一切,他都不知情。他爱慕你之心,也是真的。”

    曲雁华仰着头,骄傲得不愿让人看到她眼底泛红。

    傍晚,湖边,伴着日落西山的最后一抹暖光,她好像将最后的真心流露。

    良久,清懿静静看着她好一会儿,然后缓缓道:“这一招,对我没用。”

    一瞬间,为方才的氛围添砖加瓦的夕阳好似失去了暖色。

    曲雁华脸上恰到好处的哀戚缓缓收敛,她高昂的头慢慢低下,伪装到极点的温情彻底散去,露出冷漠的底色。

    “你母亲却每次都被我这一招骗到呢。”

    最精妙的变脸也比不上眼前这一幕转换。

    如清懿所料,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曲雁华的脑子里不停地推演盘算,威逼利诱留后手,种种阴谋阳谋过脑,终于定下她最擅长的攻心计。

    “所以,你大费周章算计我,只为了惩罚我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假面被拆穿。她懒得再装,“懿儿,按学里的德行教条来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倘或你信奉这一条,那我无话可说,你只管恨我就是。”

    “我这辈子,只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能否让旁人为我不求回报地付出是一种本事。至于我还不还,端看值不值。”

    曲雁华笑看着远处的垂柳,说出的话全然不复端庄,她好像彻底揭开外壳,透露出原始的恶劣情绪,好似破罐子破摔一般坦荡。

    听了这话,清懿却不恼,反而定定瞧了她一眼,笑道:“你的真心话?”

    曲雁华:“自然是。”

    “有些人装着装着,便将自个儿也骗了过去。”清懿沉默一会儿,眼底闪过嘲弄,不再看她,转而望向远处,“倘或有一日,你亲近之人遭难,你会不会救?”

    曲雁华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道:“甚么难?为了救他我要牺牲甚么,又会得到甚么?”

    清懿摇了摇头道:“付出很多,然而甚么也得不到。”

    “那我不会救。”曲雁华冷漠道,“我只会做力所能及,又能将利益最大化的交易。”

    “确然如此。”清懿突然道,“我认同你所言,倘或换做是我,也要考虑很多取舍,这是人性的本质。”

    “起初,你和我母亲或许有真情,但是归根究底,这也是交易一场。她给你傍身的钱财,换你照拂我们。可是这就如同做买卖有盈亏,对方不讲诚信,导致血本无归。所以这是没有擦亮双眼的代价。”清懿冷静地剖析道,“只是相对的,一个人丧失了仁义诚信与道德,势必也要承受相应的代价。你途径无数真心,也许是将你当妹妹的嫂子,也许是把你当母亲的女儿,也许……是把你当妻子的爱人。”

    “可你从未珍惜。”

    天色渐暗,晚霞的朦胧柔光笼罩着湖面,秋水共长天一色。

    美貌妇人与豆蔻少女并肩而立,与美景相得益彰。

    少女娓娓道来,一时竟消减了针锋相对的尖锐。

    “而我之所以布下这个局,无非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凡事都以交易论,那我便以你的方式,彻底让你尝到苦果。”

    “哦,忘了说,你典卖的那些店铺,都是我暗中收购的。”清懿淡淡一笑,“我母亲所有的财产,一分不剩全被我拿回了。故而,这桩恩怨,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这四个字落在曲雁华耳中,并没有如释重负。

    “往事何必再提,我……”曲雁华沉默许久,缓缓道,“我已然是这副模样了。”

    “我对不起的人那样多,只是他们不像你,有对付我的本事。”曲雁华扯出一抹笑,“若仅仅是了结旧怨,你不会来多费口舌。说罢,你还有甚么目的?”

    清懿看了她一眼,眺望着远方,漫不经本文由叭刘一七期伞伞零四,君羊整理心道:“有些是没对付你的本事,有些……是舍不得罢了。”

    曲雁华眸光微动,最终甚么也没说。

    “至于我的目的……”清懿停顿很久。

    短短一瞬间,曲雁华心里闪过无数念头。

    她漫无边际地想,一个城府这样深的姑娘,不知是多恨毒了她,才能设计这样的圈套。

    曲雁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不料,听见她说道:“我是来帮你的。”

    曲雁华一愣,琢磨了一会儿,又嘲弄道:“将我推到这步田地的是你,如今说帮我的也是你。都是曲家人,不必玩儿这套把戏。咱家人天性凉薄,无利不起早,不做亏本买卖。你父亲不是个好人,我也不是好人,至于你,不必说你是善心大发,怪可笑的。”

    “嗯,你这句批语极对,你不是甚么好人。”清懿顺势点头道,“你唯利是图,工于心计,为人虚伪狠毒……”

    她一连说了许多贬低之语,最后却道:“即便如此,那也与我无关。我要的是仅仅是一个头脑清醒,手段高明的下属,只要你能做好我交与你的事,于我而言,你便是个得力之人。”

    “下属?”曲雁华沉默好一会儿,甚至难以置信地笑出声。

    曲雁华自诩聪明一世,即便遇上地位崇高的贵人,她也难有打心眼里臣服的。

    如今,竟被自家小侄女随口一指,命她做个听话的下属。

    饶是她定力再好,此刻也难掩惊讶。

    曲雁华嗤笑一声道:“小丫头,你知道自个儿在说甚么吗?你想让我在程善均的眼皮子底下为你做事,你可知这有多凶险?”

    清懿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难道你以为我在同你商量?”

    曲雁华猛地一愣,将要说出口的话被压制回了肚子里。

    “我有大把的功夫与你耗,可你的时辰不多了。”清懿露出一个笑,“失去你这个帮手后,程善均会找到新的管理者,这个人恰好是我埋下的棋子。无论你答不答应,我要做成的事,总会做成,届时,只有你,一无所有。”

    “倘或你应下我,明日自会有足额的银子填补你的空缺,囤积的货物也有去路,你所遇见的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空气中弥漫着难言的沉默。

    短短片刻,曲雁华在心里盘算着利弊。

    她以为小姑娘会使甚么怀柔之策,谁承想,清懿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直直拿势压人。

    最关键的是,这番话确然戳到了痛处。

    想至此,曲雁华不动声色道:“倘或我拼死也要拖你下水呢?”

    “你会吗?”清懿飞速反问,“两败俱伤与共赢,你选甚么?”

    曲雁华沉默了,她心中有股微妙的憋闷感。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如同二人对弈,她的每一步棋,都在对方预料之中。

    原来,她一向是算计人心的那一个,可是现下她的每一个念头都被对方拿捏,而且,这个小丫头俨然是一副要领导她的模样。

    最可气的是,她找不到一丝理由来反驳清懿抛出的选择。

    抛开一切个人情绪,为她做事,是目前的最优解。

    而小丫头兜兜转转设计这一切,竟然是为了算计她。

    良久,曲雁华讽笑道:“懿儿,我不是个大度的人,向来有仇就报,你不怕有朝一日被我反噬?”

    清懿淡淡道:“怕。”

    她侧头看向曲雁华,“驯服一条毒蛇,要么被她吞噬,要么……比她更毒。姑母不妨猜猜我是哪一种。”

    曲雁华挑眉:“驯服毒蛇?”

    拿她比作毒蛇,倒是恰当。

    外表艳丽迷人,实则冷血冷心,稍有不慎,就会弑主的毒蛇。

    天色彻底暗了下去,最后一道余晖消失在天际。

    二人并肩而行,原路返回。

    路上,清懿好似陈述,又好似发问。

    “你对程家人起的杀心里,也许不全是为着利益罢?”

    曲雁华脚步一顿,落后了一段路。

    “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清懿也不回头等她,自顾自往前走,丢下一句重复的话。

    “装着装着,便将自个儿也骗过去了。”

    曲雁华闭了闭眼,沉默很久。

    夜色悄然无声,容纳着难言的情绪肆意流淌。

    空中冷月高悬,故人不再,月影依旧。

    一月之期的最后一日,就此落幕。待日头升起,又将迎来崭新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要猝死了,拜拜家人们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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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2  ☪ 代赈

    ◎姐妹俩又更新啦◎

    自那日以后, 姑侄二人的身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在明处看,却悄然无声,教人瞧不出苗头。

    幸而有当晚的湖边垂柳, 天边冷月做见证,还有一枚玉制的令牌信物, 否则, 曲雁华也不免怀疑这是一场荒谬的梦。

    很快, 不真实的梦境由一只停靠在窗边、浑身雪白的鸽子打破。曲雁华不动声色屏退旁人, 卸下信鸽爪子上捆绑的纸条。

    曲雁华一目十行略过纸上的内容,若有所思喃喃道。

    “收拢妇孺, 以工代赈……”

    同样的字眼也出现在曲府的某一处。

    “姑娘,你筹谋许久尚未施行的大事, 竟是要交与姑太太办?”碧儿放下清懿递给她的文书, 踌躇道,“以工代赈是四姑娘提出来的主意, 她虽有气度,只说愿意广而告之,可这到底是个谁占了先机, 谁得的好处就最大的法子。”

    清懿才听得半句, 便晓得她的未尽之言。

    恰逢翠烟端了茶进来,清懿抿了口茶,笑道:“你不放心曲雁华。”

    碧儿犹豫片刻, 点头道:“是,我不信她,也觉得姑娘拉拢她甚为凶险。”

    见清懿抬了抬下巴, 示意她继续说, 碧儿便再没甚么保留, 直言不讳道:“倘或姑太太与咱们一条心也就罢了,可她到底是当惯了主子的,虽说现下因情势所迫,不得不低头,可她心里哪有服气的?”

    翠烟一向是个稳重的,没有把握的事从不开口指点,可现下她凝神细听了片刻,也开口道:“碧儿的话是有几分道理的,她的顾虑亦是我的顾虑。姑娘大度固然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人心隔肚皮,她得了这样的法子,到底有没有二心,我们也不得而知。”

    “再者……”她顿了顿,接着道,“照前例看,她可不是守信的主。陈氏先头与她那样好,如今一朝失势,她可曾问过一句?这会子瞧着姑娘势头好,便起了说亲的心思。被摆了一道,寻常人怕是要怄上半辈子,她却能转头就接过咱们的橄榄枝,顺势就投靠了。”

    翠烟越说越心惊,“这样深的城府,便是我在生意场上见了这许多人,也少有越过她去的。少不得我要多嘴一句,姑娘可要当心她。”

    难得碧儿与翠烟一同反驳清懿,原先只要是姑娘拿的主意,她们一贯都是照办,没有不从的。

    照着她二人谨慎的性子,能大着胆子说这话,已然是不易。

    翠烟这个打小跟着的也就罢了,碧儿这个半路入伙的到底有顾虑,现下正忧心清懿不痛快。

    可是,她跟着清懿这许久,潜移默化间,她隐约觉着,自家主子和旁人是不同的,她不需要别人捧着供着,有话直说比甚么都好。正如现下她心中有疑虑,也就这般说了。

    一抬头,只见清懿脸上带着笑意,没有不虞之色,“你们思虑得甚是,早在我拿主意前,也想过这些,是我的不好,没有将我的念头一并告知你们,倒劳得你们替我操心了这许多。”

    翠烟神情一松:“姑娘快别说这话了,你发发好心,指点我们几个笨脑子就是了。”

    清懿笑道:“我也不卖关子,只把能让你们安心的话说到前头,我将这活计交与姑母,是我思虑再三的结果。”

    “我先头按着椒椒许久,不准她轻举妄动,便是因着这法子不能由咱们起头,曲府一个区区侍郎府,在京里排不上号。由咱们家开这先河,无论成败得失,都要惹人注目。漫说咱们的生意不能在明处,便是旁人追究这法子的出处,难不成还要供出椒椒这个小娃娃来?”

    碧儿迟疑道:“所以,姑娘的意思是,由国公府出面领了这个风头?”

    “正是。”清懿道,“姑母如今美名远扬,兼有国公府二奶奶的身份,无论是地位还是民声,都比曲府高出太多。倘或由她来开这个先河,既顺理成章,又能事半功倍。”

    顺着这个话头想,翠烟一点就通,笑道:“也就是说,咱们不必做那出头的椽子,无论这法子有何功过,旁人效仿了又有何得失,一并追究下来。也是国公府起的头。”

    清懿摇了摇头,笑道:“是,但也不是。这倒并不是要国公府替咱们挡灾。老国公平素德高望重,兼之首开女学,本就是个敢为人先的前辈。如今,他后人提出个以工代赈的法子,又有甚么难?旁人只道是家学渊源罢了,再不疑有他,自然也想不到咱们头上去。”

    碧儿思虑片刻,点头道:“是这个理儿,不过,又怎能保准姑太太没有二心呢?”

    清懿抿了口茶,缓缓道:“没法子。”

    “没法子?”碧儿和翠烟齐声讶异道。

    “一个有野心有手腕的人,无时无刻都压抑不住野心。”清懿淡淡道,“你们的担忧不无道理,我实则也没有全然的把握,断定她不会背叛我。”

    “就像高端的赌徒彼此对峙,谁都想赢过对方,于是按兵不动,互相揣摩彼此的底牌。如今,我已经在牌面上赢过她,于是她输得倾家荡产,可这并不代表着她打心底臣服我。”

    “所以,这是你们与她,之于我的不同。”清懿看着二人道,“你们各有各性情,却到底有着不容改变的本心,只要我同你们一道向前的心不变,以诚相待。你们自然全心全意信服我,以诚相报。而我,自然也能放心将后背交于你们。”

    “可是,曲雁华却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心腹。”清懿走向窗边,伸手折下一枝海棠,放在鼻尖清嗅,“她是一把趁手的刀刃,是千金难求的谋士,也是难得的女中诸葛。无论以何种方式,只要她为我所用,于我而言都是益处,于商道,于未来而言,也是。”

    彼时,碧儿与翠烟还未参透她说的这番话。

    直到许久后的某时某刻,她们才真切地品悟到,眼前的少女究竟运筹帷幄到何种地步。她为了所有人一齐展望的那个未来,又是怎样的殚精竭虑、步步为营。

    现下,少女的声音淡如清泉。

    “和一个利益至上的人,无需谈真心,无需谈诚意,更无需担心她是否背叛。因为于她而言,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所谓的信任。而我,只需要做到彻底地压制她,这就够了。”

    “压制?”翠烟若有所思,喃喃重复。

    碧儿面色也略显沉重,“与她斗法,颇费精力。”

    “自然。”清懿神色淡淡道,“驯服一条毒蛇,我需得了解这条毒蛇的习性,好恶以及弱点,方能掌控她。”

    “如今,形势比人强,倘或她还想东山再起,现下势必就要以我为首。无论她是虚与委蛇,还是真心诚服,总之,我只要她做实事,这就够了。”

    这番话落地,碧儿与翠烟再没有疑虑,眼底的信服更多了几分。

    “姑娘的主意一向正,只要是你说的,我们都信你。”翠烟笑道。

    清懿顺势将两朵海棠,分别插在她二人的发间,笑道:“这便是你们直言不讳的赏。”

    碧儿与翠烟一愣,转而相视一笑。

    —

    与那头的其乐融融不同,这边厢的曲雁华自拿到那封秘信后,便独自沉思许久。

    起初,她只觉得这种被指挥的感觉极其陌生,异样感十分强烈。

    明明只是一个小丫头,却偏偏多智近妖,甚至将她算计了去,如今还搬出这等气势,将她压迫住。要说连没分恼怒都没有,那自然是假的。

    可这半分的恼怒,在得知银子的空缺被补齐,货物有了新买家的消息传来,又消失殆尽,唯余深深的忌惮。

    赵妈妈一脸喜色来报:“奶奶!老天爷保佑,咱们这下真是否极泰来,我看是菩萨舍不得奶奶受罪!”

    闻言,曲雁华眼底闪过自嘲的笑,面上却分毫不露,只是淡淡说道:“天底下总有这样的巧合,改日劳烦妈妈去庙里还愿罢。”

    赵妈妈如今正迷信神佛得紧,听罢哪有不从的,连连点头,笑道:“正是这个理儿,哪有劳烦不劳烦的,我自挑个日子去就是了。”

    又应付了几句,曲雁华才打发她下去。

    与清懿合作之事牵连甚广,即便亲近去赵妈妈,她也是不肯相信的。

    “还愿?”曲雁华嘴角扯开一抹笑。

    她如今倒真要去还愿,不过,不是去庙里拜菩萨,而是要替那位活的小菩萨做的跑腿活。

    摆驾城郊的路上,曲雁华坐在轻微摇晃的软轿子里静静沉思。

    以工代赈……仔细琢磨这个法子,倒真是妙不可言。

    既省去高昂的施舍成本,还能将那群流民的心牢牢笼络住。最重要的是,以极小的代价获取了大量的丁口。

    越想越觉得有益,曲雁华眼底却突然闪过一丝了然。

    能想出这样正本清源的法子,可见这个小丫头的野心之巨。

    软轿摇摇晃晃行在山道上,路边有野花相映成趣,空气里弥漫着初秋的清凉。

    远处流民簇拥,有眼尖的瞧见国公府的轿子,喜上眉梢,不时有欢呼声传来。

    “二奶奶菩萨来了!”

    闻见这声呼唤,曲雁华迅速收敛起冷漠的神色,换上一张慈和的笑脸。

    “二奶奶来了。”

    帘子一掀,众人只见那位熟悉的善心夫人依然穿着一身素衣,面容温婉。

    有流民跪地道谢,连绵的感激声又响成一片。

    喧闹间,只听贵夫人摆了摆手,缓缓道:“诸位,我今日来此处是有要事相告。”

    正午的日头并不十分耀眼,带来些许薄热,又被初秋的凉风吹散。

    女人温柔又得体的嗓音在山道间响起,娓娓道来的口吻,让早已对她信服的流民们,天然地愿意听从。

    凉风吹过一重又一重的山岗,她颁布的新指令,也如同微风四散,传遍了整个难民群体。

    —

    “以工代赈?这是个劳什子?”

    “我自老张头那听来的,说是国公府那个菩萨二奶奶想出的新法子。自今个儿起,国公府的粥棚不再施粥,转而贴告示招工,不论是种地砌墙耕田,凡是咱们能做的活计,上头都有名目。”

    有人奚落道:“甚么以工代赈?堂堂国公府连粥钱都掏不起,还要我们这些苦难人卖力气才能讨口吃的,既没有那大度量,又何苦逞那起子脸面?”

    “话可不能这么说,二奶奶原先给的好处你都忘了不成?今个儿少了你一口粥喝,你就要嚼舌根子,真是施恩施成仇了。”

    “我又不止喝她一家粥,旁人都舍得,她家怎么就不舍得?你倒说说看,这狗屁倒灶的以工代赈,不是卖苦力气是做甚么?”

    几个人吵做一团,各有各的道理。

    他们的声音,也代表着大多数人的心声。

    有略识字的冷静道:“诸位听我一言,这法子可是长久的打算。”

    “怎么说?”

    “试问各位经此劫难,可还有旁的去处?咱们都是遭了难的人,如今家园尽毁,等朝廷重建村子都不知是何年何月。一日没有去处,咱们就一日是流民,我们一辈子做苦命人也就罢了,难不成让孩子也跟着咱们受没有户籍,四处乞讨的苦吗?”

    成了家的人纷纷沉默了。

    他又道:“如今二奶奶提出的以工代赈,实在是个好法子,那些眼皮子浅的,只晓得这粥要用苦力气换,殊不知这苦力气才是咱们傍身的本钱。”

    “如今这段时日,我们借着流民的理儿,尚且能白吃白喝,倘或就此磨了骨头,再立不起来,他日这些贵人们的粥棚一撤,届时咱们只能要怎么活下去?”

    有人动了心思,小声问道:“那个公甚么的法子,是个怎样的章程?”

    “是啊,是啊,老周,你识字,快给大伙说说。”

    众人纷纷问道。

    “我正要说这法子的好处呢。”老周摸了摸胡须,暗暗享受众人的目光,“二奶奶贴的告示里说了,举凡在她家上工的人,俱都能领工钱。做一日,便领一日。倘或不要银钱,也可以换做饭食。”

    听到此处,众人惊叹连连。

    老周又道:“且慢,更好的还在后头呢。这招工并不规限时日,无论多久,咱们都能做这活计。回到我方才说的,咱们如今一届流民,最要紧的是找个落脚的去处。现下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吗?”

    “有钱有吃食不说,又不至于卖身给世家大族,做一辈子佃户,子孙还能保留民籍,倘或哪日烧了高香,读书读出名堂,咱们可不就翻了身!”

    “说得好!我这就去报名!”

    “带我一个!”

    ……

    众人的情绪已经被煽动起来,不少脑子清醒的赶紧抢占先机,往国公府招工棚走去。

    毕竟,人家只说不限制时间,又没说不限制数量,去晚了没空缺就糟了!

    一时间,招工告示前围满了人,声音鼎沸。

    负责登记的小厮笔杆翻飞,上头登记了各色名目的工人:铁匠、农人、屠夫……

    不一会儿,报名人数已然破了五百之数。

    这头热闹非常,其余高门听闻这个讯息,反应不一。

    有同样出身公爵的府邸冷眼嘲笑,在他们看来,国公府就是缺钱了。

    高门施粥以表仁义是古来有之的美谈,便是破落的贵族府邸,勒紧裤腰带变卖家产也没有不舍得几个粥钱的事,里子事小,面子事大。现下,国公府这一出是把面子丢尽了。

    有敏锐些的府邸却将事情想得深了些。

    以工代赈的法子虽新奇,细想想,却并非难以理解,只是没有人往这处思考过罢了。

    有聪明的正在暗中观望国公府的行事,从它的各项章程,与流民们的表现来看,此举大有深意。

    比之简单的施粥,以工代赈是个绝佳的收拢人心的法子。

    以工代赈意味着流民们要想活命,需得靠自身的努力。主家承诺的自由身与按劳分配的工钱,都在无形中提升了凝聚力。

    至于主家在其中只是承担了奉献者的位置吗?并不是。

    于世家大族而言,充足的人丁就是最大的财富。

    只是,相比于之前的附庸与被附庸的关系,这个法子下的流民与主家,成为了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

    主家获得了劳动力,流民获得了安身立命的本钱,还保留了自由之身。

    比之投身大户做附庸,但凡有远见,谁都知道应当选择甚么。

    因此,当有识之士窥见先机,纷纷暗中效仿起来。

    虽是照葫芦画瓢,可他们的声势到底没有国公府大,且又是首开先河,那些个条件上佳的壮丁早已被国公府先挑拣了去。

    以工代赈之法开展得如火如荼,曲雁华早在各处散播了如老周这般的喉舌,专门为此造势,现下这样的成果,也在她预料之中。

    不过,顺利之余也有麻烦。

    这日,知晓此事的程善均突然沉着脸,找上门来。

    茶喝半盏,被酒色掏空的平国公按捺不住脾气,质问道:“弟妹,我将盐道交与你,是信任你的能耐。你将我吩咐你的事都做圆满了,原本是好事,可如今你却越发逞能,这般惹眼张扬!”

    曲雁华面上假装惶恐,心里波澜不惊,照本宣科演道:“大哥指的是以工代赈之事?”

    “难为你还知道!”程善均冷哼道,“咱们做的买卖本就要行事隐蔽,你倒好,偏生要赚个菩萨的名头,惹得沸沸扬扬。要不是项丞今日提点我两句,我还不知你竟背着我如此行事!如今既然已经传到了项丞的耳朵里,想必殿下也已经知晓了,他若是要降罪于你,我也拦不住。”

    他言外之意就是见死不救了。

    曲雁华虽早有预料,现下也忍不住暗暗鄙夷,眼底流露出嘲讽。

    老不死的怂鬼,漫说人家并未表露是赏是罚,他便吓得早早推了罪责。要是知道国公府会落在这个软骨头手上,老爷子怕是气得棺材板都按不住。

    “大哥稍安勿躁,我这般行事自然有我的用意。”心底虽厌恶,曲雁华面上却笑容和煦,“我之所以借此名目行事,皆是因为咱们需要招揽可用之人。”

    “不知大哥可还记得,上回因水灾突然,咱们的货出不了手,我去盐庄视察才发觉,咱们手底下的人实在捉襟见肘。也正是吃了这个亏,我临到一月之期将要结束,才真正完成你的吩咐。”

    程善均听进去了一些:“嗯,你继续说。”

    “故而,我一腾出手,便马不停蹄招揽人手。”曲雁华道,“须知,咱们的生意不可为外人道,想要招揽心腹之人难上加难。可如今有现成的丁口在面前,咱们又为何不加以利用呢?”

    “你是说那群流民?”程善均嗤之以鼻,“一群泥腿子能成甚么大用,庄稼汉可有这胆子?”

    曲雁华摇头笑道:“大哥此言差矣,这些流民一无根基,二无人脉,实在是清白不过。正是这样的人才会没有二心,能培养做心腹。”

    “再则,他们既然过了吃不饱饭的日子,还有甚么日子比这些更艰难?区区贩盐,还有我们国公府做倚靠,他们又有甚么可惧怕的呢?”

    最后这话正中程善均的心思。

    只见他脸色几变,心内想到曲雁华既有一月之内做成买卖的本事,又有这等超出他的见识,一时心下又喜又烦闷。

    喜的是,这女人能为自己所用。

    恼的是,曲雁华的智慧格外显出方才他急三火四的愚蠢。

    “咳咳。”程善均干咳两声,笑道,“是我着急了,误解了弟妹的意思。我一定照实同殿下禀报,记你的功劳。”

    曲雁华嗤之以鼻,脸上却挂着笑,“多谢大哥了。”

    哪次不是他抢着邀功,这会子说空头话,没得让人恶心。

    又寒暄了几句,才将这尊瘟神送出门。

    临到走时,程善均倒显出几分依依不舍,目光在曲雁华身上流连,“上回想是你嫂子来找你麻烦,你才教训了她,我自然是体谅你的。只是,你也要多来我们院子走动走动,咱们到底是一家人。”

    曲雁华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她语气淡淡道:“因是商议公事我才招待大哥,否则,寻常时节您连我院里的门也进不来。咱们府里规矩重,没有弟妹往兄长房中去的道理。”

    一提到这个,曲雁华连装都不再装了。程善均也晓得利害,被狠狠回敬了一句,也不敢再撩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婊子,便走远了。

    目送他消失在黑暗里,曲雁华面色沉静如水,回头冷喝道:“将他用过的茶盏摔碎,坐垫都烧了!别教我闻见他身上的一丝臭味!”

    赵妈妈缩着脖子领命去了。

    这样的情形几乎每回都要上演,不知多少茶盏用具因被他用过而损毁。

    下人一顿乒铃乓啷地收拾,结束后,赵妈妈小心翼翼地回禀道:“奶奶,都处理干净了。”

    “嗯,你退下,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曲雁华揉着额角,歪躺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她瞧着窗外溶溶月色,却想不起任何清雅的诗句,反而是与程善均相处时的恶心,浮上心头。

    “奶奶。”赵妈妈并未依言退下,正踌躇着开口道,“……老爷……老爷自东林县回来了,说是给您带了新奇玩意儿,想见您一面。”

    堂堂老爷要见夫人,如同下属求见上司一般谨小慎微。

    这样稀奇的事,在小院里发生就千百回。

    如往常一样,曲雁华甚至连头也没回,仍望着窗外,淡淡道:“不必了,送与旁人罢。倘或没人陪他,就打发崔氏和那新来的小戏子过去。”

    赵妈妈欲言又止:“又将妾室推给老爷……他恐怕又要伤心许久。”

    曲雁华缓缓侧眸,瞥了赵妈妈一眼。

    这一眼,让赵妈妈再不敢多言,忙垂下头,推门出去了。

    合上门扉的那一刻,透过门缝,正好能看见月光洒在曲雁华身上,这亮色洗净了白日里阴谋算计为她盖上的厚重铅华,徒添一层仙人的羽衣。

    或许在某一刻,她便要羽化而去,同月中人相见。

    于是,凡尘中的种种牵挂,于她而言,都是惘然。

    赵妈妈叹了一口气,缓缓合上门。

    一转头,却正好瞧见一位身量瘦高的男子站在院门外,不知等候了多久。

    他手里珍而重之地拿着一个紫檀木匣子,脸上希冀的神情,在读懂赵妈妈的神色后,变作了失望。

    良久,男子挤出一个笑,“雁华还是不肯见我?”

    赵妈妈不知如何作答才能不伤他的心,唯有一声长叹。

    男子沉默许久,才道:“无妨,我再等等。横竖我已经等了十数年了。”

    他抬头望月,冷月一视同仁地洒下光辉。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程善晖总是想,倘或他是窥见第一缕月华的人,或许今晚的月色,是为他而柔软。

    —

    不知不觉,曲雁华歪在榻上睡了一夜。

    直到窗台上的扑腾声将她闹醒。

    一睁眼,只见那熟悉的信鸽眼睛瞪的溜圆儿,正与她对视。

    曲雁华揉了揉额角,拆下鸽子腿上的纸条,展开细看。

    鸽子的眼睛里倒映出曲雁华的脸色,每阅读一个字,她的脸色就越发暗沉。待到她撕碎纸条,又恢复了平静。

    “收拢妇孺,原来是安排在这里啊。”她若有所思地喃喃。

    信上是清懿传来的新指令:收拢妇孺,建纺织院。

    一瞬间,曲雁华本能地琢磨出她的多种用意,但又一一推翻。

    照她利益优先的准则来说,难民里的妇女儿童是最没有价值的群体,比不上壮丁的力气不说,又格外耗费物资照料。

    正如以工代赈,大多来报名的都是男子,招募也是男子,几乎不见妇孺踪迹。

    如今,曲清懿突然另辟蹊径,要专门招募妇孺,并且新建纺织院,这完全是可以预见的赔本买卖。

    曲雁华心中暗暗嘲讽,可一面又有一个声音在说:照她说的做,看看这个小姑娘能做成甚么样的局面。

    这样的指令自然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秘信只是提前告知,真正落到实处,还需多次筹谋。

    挑了个没下雨的天,适逢有处新宅子落成,曲雁华顺势下了帖子邀清懿上门。

    虽然曲雁华是明面上做东的,然而落到实处,清懿俨然是个主家的做派。

    这处新宅子正是以工代赈的第一样成品,耗时两个月,按照清懿给的图纸,一样不差地建造完工。

    “我这个督工,也还算称职罢?”曲雁华淡笑道。

    二人正由临时管事带领着游览宅邸各处,清懿不时留神细看各处构造,漫不经心道,“倘或是姑母自个儿的宅子,想必会更用心。”

    曲雁华挑了挑眉,懒懒道:“东家可别为难我了,我又何尝不是在以工代赈呢。”

    “姑母在我这做工赚的银子,不知要买多少宅子。”清懿淡淡道,“所以,收拢妇孺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回东家话,妇孺人数少,统共登记在册的也才数百人,远不及男子之数。”曲雁华故意刺她,“小东家这是心软了,想要赔本救人不成?”

    清懿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为何笃定是赔本生意?”

    二人并肩而行,曲雁华的声音压得低,却恰好能让清懿听见。

    “你已经有了盐道生意,足够你赚几辈子花不完的钱,如今却突兀地建造纺织院,须知纺织是要技术,也要根基的。”曲雁华眼底闪过淡淡的嘲讽,“你收拢这帮妇孺,大多出身贫寒,怕是连织锦都不曾见过,让她们纺织些粗布麻衣出来卖给谁?”

    清懿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提了提裙摆,挪开步子,避免踩死过路的虫子。

    她漫不经心道:“姑母忘了浔阳阮氏是做甚么的?”

    曲雁华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开甚么玩笑?”曲雁华正色道,“便是心软如你母亲,也从未有过将阮家浔锦秘术外传之心。”

    清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我几时说要把法子外传了?”

    “我要教她们的,本就是如何做好粗布麻衣。”清懿淡淡道,“我的纺织院里,不卖绫罗绸缎,只卖粗布麻衣,寻常人家干活计穿甚么,我就卖甚么。”

    曲雁华皱眉道:“这法子不成,寻常妇人自个儿便能织布制衣,何须买你的?”

    “倘或日后的妇人们各司其职,做着各行各业的活计,没有人再待家里织布生孩子,届时可会有人来买粗布麻衣?”

    曲雁华顿住脚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清懿,你到底想干甚么?”

    清懿如上回那般径直往前走,头也不回道:“想让她们活命。”

    堂堂正正地活命,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么么我来了,今天还是比较早的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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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3  ☪ 三合一

    ◎姐妹俩更新啦(有副cp出没)◎

    短暂的怔愣后, 曲雁华发出短促的一声冷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薄凉。

    “众人都说我是菩萨,殊不知我是个假菩萨, 真蛇蝎。剖开心肠瞧一瞧,你倒是那个合该教她们塑金身的真菩萨。”

    清懿对她的暗讽恍若未闻, 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回敬道:“哦?是吗?那姑母收留那些寒门姑娘, 供她们吃穿, 白白养这么大又是为着甚么?”

    曲雁华别过脸,避开她的视线, 下巴高高抬起,“自然是为了利用罢了。”

    “嗯, 既是如此……”清懿点点头, 满意地笑道:“就请姑母挑几个得力的来帮衬一二,想也不是甚么难的了。”

    曲雁华一愣, 沉着脸不语。

    清懿又笑道:“我瞧着裴姐儿就不错,不知姑母可愿割爱?”

    曲雁华脸色微变,知道上了这个小狐狸的当。心思急转间, 知道瞒不过去, 便了当道:“懿儿不必打她们的主意,现下还不是时候。便是萱丫头也不晓得我经手的生意。我劝姑娘,商道这样的要事, 还是捂严实的好。”

    清懿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裴姐儿当真不知情?有这样好的人物在身边却不好生使唤,不像您的做派啊。”

    曲雁华看向清懿, 目光里夹杂着审视。短暂的视线相接后, 她突然品出了后者的用意。

    清懿哪里是真心发问, 不过是试探她罢了。

    “懿丫头,我如今虽屈于你之下,却到底算长辈,你有话不妨直说,不必拿腔作调套我的底细。我确然试图拉拢过萱丫头,可她怎么也不愿。所以,便是你有这心思,也未必能如意。”曲雁华突然顿了顿,又道:“再有,我需得将丑话说在前头。”

    清懿抬了抬下巴:“你说。”

    曲雁华直视她道:“我既然敢用她,便是因为我有把握能护住她。我到底经营许久,即便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跟着我的人也能全身而退。”

    “可你不同。”曲雁华语气难得郑重,“你一个小丫头敢插手这样的大事,还设下圈套引我入局,你心思深是其一,更要命的是你的胆子。凭你这样豪赌的性子,不知哪日你手底下的人就要替你舍命。”

    清懿淡淡道:“怎么,姑母怕我连累你?”

    “连累我?倘或你遭了难,连累的何止是我?”曲雁华轻笑道:“碧儿、翠烟和彩袖,你的父亲兄长,甚至于你的妹妹。你可有万全的把握能护住她们?”

    她不等清懿答话,又道:“你若连你的至亲挚友都护不住,又谈何护住旁人?故而,你想要萱丫头,我决计不肯。”

    说完这一席话,曲雁华等着清懿回答,等了许久却只听她淡淡道:“倒是第一回见姑母在意旁人的死活呢。”

    曲雁华脸色微怔,良久才自嘲笑道:“不必替我戴高帽子,我可不是甚么真菩萨。”

    清懿莞尔一笑,不再答话。

    也不再揭穿她冷漠假面上潜藏的一丝柔软。

    曲雁华不想继续就这个话题谈下去,生硬地引开话题道:“你交代的事,我自然会替你办妥当。只是奉劝你一句,倘或只是办纺织院,倒也罢了,若是你还有旁的意图,烦请你多想想你手底下的人。”

    清懿垂着头,轻笑一声,撩起眼皮道:“姑母办事,我放心。”

    曲雁华不再说话。

    二人沉默着望向院子里错落有致的建筑,远处白云底下,群山环绕间,隐隐能瞧见亭离寺高耸的屋顶,不时有悠远的钟声传来,平添几分宁静。

    曲雁华倒也不是说大话,她到底有几分真本事。凭她的能耐,略略使上几分力气,便能将院子弄得有模有样。

    待到牌匾做好,一座样样俱全的院子就坐落而成。

    第一批流民到来,已然是深秋的时节。

    几十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被一个五六十岁的婆子领进这座小院里。

    进门前,众人畏缩着连头都不敢抬,只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大着胆子往门边上看去。她略识得几个字,认出上头那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织锦堂。

    “日后这便是大伙们做活计的地方,你们的一应吃住都在这座小院儿里。”领头的婆子慈眉善目,这是李贵的亲娘崔氏,正是清懿安排来带领这群妇人的。

    此举也有一番深意。

    她们都是难民出身,一路不知经历了多少的坎坷才侥幸捡了条命,活到现在。经历使然,她们对陌生的一切都抱有警惕。

    如今,虽有个贵人说是能给她们一个好去处,可究竟没有眼见为实,不敢尽信。

    可是,现下有个这样和蔼的婆婆领着她们,倒能打消她们心头的不少疑虑。

    崔氏从旁细细为她们介绍各处院落的功用,好些妇人松懈了不少。

    “你们也不必怕,咱们东家是个极其心软的,最是怜贫惜弱。打今儿起开始上工,便是打今儿起管饱你们的肚子。”崔氏笑道。

    有人好奇地问:“可是外头传的那个活菩萨,国公府二夫人?”

    崔氏只是笑了笑,不肯多说,略应一句道:“日后你便知道了。”

    正说着,碧儿领着一众小丫鬟过来了,各自手里都捧着新衣裳。

    “诸位,日后我就是你们的管事了。织锦堂的一应事务都交与我打理。凡是吃住上有不便宜的,上工有疑难的,都可来寻我。再有……”碧儿顿了顿,冲几个年长的笑道,“你们大都有孩子,既然是招了你们来,自然管着你们家里的事。白日里在院里做工,想是照应不了孩子。”

    这话说到了众人的心里。

    “正是呢,我来咱们这里做工,旁的倒罢了,就是忧心我的孩子年幼没人照料。我们又是逃难的,在京里没个落脚处,全靠着侥幸才活到现在,哪里敢离了她去。便是今日,就这一小会儿,心头就七上八下的。”

    此话一出,许多妇人连连称是。

    碧儿笑道:“我们东家也自有打算,早早料好了今日。正是因着你们方才所说的种种顾虑,咱们织锦堂还另辟了一处院子供孩子们住。你们中间有谁带孩子的都来同我说。日后,我会安排人统一照料着院里所有人的孩子。工钱按例发放,不会少一分。”

    听了这话,先头那个照料孩子心切的积极举手道:“姑娘!我……我原先是大户人家的奶娘。最是会照料孩子的。”

    碧儿笑道:“那就是你了,日后育幼院的活计就由你来。”

    她又对其余人道:“不仅是照料孩子,你们中间倘或还有人会旁的技艺都可以同我说,不拘是纺织。年轻力壮的也好,年老体弱的也罢,只要你能做点什么,只管同我提。凡是付出了劳动的,都按你的功劳分配报酬。”

    乍一听这个说法,说是石破天惊也不为过。

    即便是在逃难之前,她们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妇女的劳动,如生儿育女、洗衣做饭、侍奉老人,都像是天经地义,并不会叫人放在心上,还特意给她们报酬,甚至被冠以功劳之名。

    在来之前,她们中的许多人都只是想着,能来讨口吃的就不错了,活一日算一日。

    可是,她们听了这番话,心里也有了计较。

    这些妇人一路上经历无数磨难,能撑到现在的都是骨头硬的。

    在国公府开天辟地头一回招女工的告示贴出来时,敢于当头一批揭告示的人,心底的胆识已然超出旁人太多。

    故而,她们很快就打消了心头最后残存的疑虑,愈发坚定了起来。

    织锦堂是她们的好去处,实实在在的好去处。

    “敢问这位姑娘。”人群里,有个瘦削的妇人昂着头,这是先头那个识字的女人,她望向碧儿道,“咱们的东家,为何要收留我们这群没用的女人们?”

    她身形瘦条,面色蜡黄,是个极其脆弱的模样。

    可她那双眼睛却意外的明亮。

    在与碧儿对视时,里头清醒的目光不闪不避,像是在追求一个真正的答案。

    碧儿面带笑容,不答反问道:“你叫什么?”

    那女人只怔愣了一瞬,便利落道:“赵鸳。”

    她连名带姓叫得干脆。

    时下的已婚妇人,几乎不会自称名姓,只会在前头缀上夫姓,说是某某氏。

    于是碧儿问道:“你没有成家吗?”

    那女子平静道:“成过,后来又和离了。”

    她语气极其平淡,可这轻巧额话一出,众人惊疑不定,许多道目光胶着在她身上。

    可是这女子却恍若未闻,任由旁人打量。

    倘或这消息是落在外边人的耳朵里,怕是要引起轩然大波,传遍街头巷尾,成为人们口中的谈资。

    可是,落在这群连饭都吃不上的难民耳中,她们只是略惊诧了一番,最终却如石子投入湖面,掀起一阵波澜,复又归于平静。

    逃难的人里,各有各的苦难。

    看这女子伶仃的身形,想来也是经历了不为人知的难处。

    她们又何尝不是各有各的苦呢?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今日有缘相聚在织锦堂,又何必去深究旁人的苦。

    碧儿知情知趣,并未多问,只是笑着回答她的问题。

    “赵鸳,你这样问,我可是觉得女子真心无用?”

    赵鸳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并非我认为无用,是世人皆如此认为。”

    深秋,微冷的寒风拂过众人的身躯,带来一阵薄凉。

    她的话语声也如秋风一般清冷。

    “生不出孩子是无用,侍奉不好公婆是无用,惹怒丈夫是无用。女子生来就不能作为与男子同等的人一般存在。突发大难,家里的余粮不够吃,最先饿死的也是无用的女人。国公府二奶奶颁布的以工代赈,那样如火如荼,却没有女人的半分余地。这还不足以说明女子无用吗?”

    她说这话时,紧咬着牙关,手指紧握成拳,是个极其倔强的姿态。

    不知怎的,明明这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比自己大上许多,碧儿却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

    彼时,她挣扎在苦难里,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可心里却偏偏有一团火焰熊熊燃烧着。榻叫嚣着冲出内心的桎梏,急于宣泄着某种情绪,直到一双温暖的手将她从泥泞中拖了出来。

    “赵鸳。”碧儿平静道:“女子有用或无用,并非由旁人来定义。”

    她又挥挥手打发身旁的小丫鬟,给她们一一分发新的衣裳。

    “女子活在这个世界上,要争一口气。可是,这口气并非是为了给别人看。”碧儿亲手将赵鸳的那份交到她手里,“你有用或无用,也并非要向旁人来证明。”

    “会带孩子的是一种本事,会纺织的是一种本事,会梳头,会纳鞋底都是一种本事。你靠着自己能堂堂正正的活在这世界上,就是你的本事。”

    碧儿看向众人,缓缓道:“从前,你们身怀那样多的本事,却从没有一个人认可你们的付出。可是,织锦堂是不同的。”

    “你们流的每一滴汗,贡献出的每一份力量,我都会看在眼里,东家也会看在眼里。你们凭着自己的能耐换取到相应的报酬,你们不靠丈夫和儿子,不靠任何人,只靠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活着。”

    “故而,我想再问问你。”碧儿突然看向那个妇人,“赵鸳,女子有用吗?”

    不知怎的,赵鸳突兀地觉着鼻尖一酸。耳边听着那番话,对上碧儿柔和的眼神,她觉得热泪仿佛要滚滚落下,于是慌忙垂下头,将泪水憋了回去。

    “有用。”含糊而哽咽的声音响起。

    这句话好似有一种魔力,身旁的妇人们纷纷垂下头,眼里含着热泪。有年长的心思细密些,已然在偷偷用袖子拭泪了。

    她们之中,有逆来顺受了一辈子的人。在苦难中长大,又逐渐适应了这种苦难,渐渐被女人生来就如此的观念说服了。

    如果从没有看过另一片天空,她们就以为眼前的苟且就是她合该经历的人生。

    赵鸳忍了许久,攥着新衣服的手死死不肯松开,眼泪终究滚滚落下,起初是低声的抽泣,后来是哀哀痛哭,像是要将半辈子的委屈都借由哭声倾诉。

    直到暮色四合,众人散尽,碧儿单独留下赵鸳一个人,替她斟了一杯茶,才缓缓道:“有甚么想说的,今日我便做一回姐姐的听众。”

    彼时天边爬上一轮明月,冷清的月光撒在院子里,留下一地细碎的寂寥。

    赵鸳望着月亮沉默许久,才缓缓道:“在说我的故事之前,我想再问姑娘一句话。”

    碧儿:“你说。”

    赵鸳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又带着几分自嘲的笑。

    “姑娘的告示上写,无论年龄几何,无论原先是做甚么的,只要是无处落脚的女子,织锦堂都愿意收留。”赵鸳顿了顿,才道,“可是,如果我曾经是娼妓呢?”

    “一点朱唇万人尝,一双玉臂千人枕的娼妓。”

    碧儿一愣,眼底的错愕来不及收敛。

    赵鸳像是被她眼底的目光刺痛,缓缓收回视线,不再看她。

    她望着月亮,低声道:“碧儿姑娘,不是所有的女子都值得被好好对待。”

    有一滴泪水自她的下颌线掉落,滑入衣领,不见踪影。

    “值得。”

    良久,碧儿的声音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焦灼,“你值得。”

    赵鸳嘴角扯开一抹笑,眼底的悲伤却如有实质。

    “碧儿姑娘如果不嫌弃,我愿意说说我的故事。”

    天边皓月相伴,远处晚风卷过树梢发出簌簌的声响,将她的话语沉淀出回忆的厚重。

    生而为女子,这辈子究竟要经历多少苦难才算修成正果?

    赵鸳寻不到答案。

    曾几何时,她也是书香门第长大的姑娘,自小饱读诗书,又生得娴雅动人。

    十岁那边,家中突逢巨变,赵府上下十几口人一夕丧命,其余的人统统充作贱籍。唯有她靠着父亲旧交相助逃过一劫。

    原以为旧交是仁义君子才有这样举动,年幼的她紧紧抓住这颗救命稻草,视这位伯父为唯一的亲人。

    直到十五岁那年,赵鸳才知道,它不是救赎,而是她一生的噩梦。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雨夜。

    原来慈善的外表是假象,里头是肮脏恶心的龌龊恶鬼。

    当他撕开伪装的那一刻,赵鸳哭过,求饶过,挣扎过,甚至想过自尽。

    外头的雷声、雨声与耳边恶鬼的喘息声,共同编织了一场布满阴霾的噩梦。

    她在绝望的荒野里,看不到日光。

    “对于男人而言,美丽而脆弱的女人不过是玩物罢了。”赵鸳的语气极其平静,像在诉说着一段与她无关的事实。

    碧儿的手指攥紧,眼底有难言的沉痛,“后来呢?”

    “后来?”赵鸳突兀地笑了,“后来,我杀了他。”

    玩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寄人篱下的孤女的轻松程度,对高居上位的男人而言,如晨间露水一般转瞬即逝。

    只要一时起意,尽了兴也就罢了。

    待露水消散,他便像掸尽灰尘一般将这段记忆抛之脑后。

    徒留一朵娇嫩的花在极致的黑暗里受伤,腐烂,最终消亡。

    就此消亡吗?

    绝不。

    一朵零落成泥的花,也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赵鸳想,也许那个老畜生永远也不会明白,一个女子会狠到甚么地步。

    那把刀深深插进男人的胸膛,鲜血流了满床。老畜生的表情定格在欢愉与不可置信的狰狞之间,他双眼圆睁,不肯瞑目。似乎在想,他怎么可能会死在一个女人手里?

    一个女人,一个杀了人却若无其事,冷静利落将一切都收拾干净,改头换面奔赴远方的女人。

    十六岁的赵鸳,以为自己尝过了最深的苦难。

    “我们身为女子,自小就读着列女传长大,贞洁二字,就像一把枷锁牢牢将我按在炼狱里不得解脱。”赵鸳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不明白,直到今时今日也不明白,做错事的不是我,为何是我来生受这样的煎熬。”

    碧儿咬紧牙关道:“不是你的错。”

    赵鸳仓皇闭上眼睛,泪水却来不及拦在眼眶里,争先恐后地顺着脸颊流下。

    “曾经也有人这样对我说过,他说,不是我的错。”

    赵鸳在一处名为景州城的陌生的城池落脚,辗转了数年,才积攒下微薄的积蓄,开了一家小小的裁缝铺子,替人缝补制衣为生。

    原以为日子会一直平淡的过下去,

    直到遇到一个穷郎中。

    那个穷郎中花尽心思讨好她,即便遭她拒绝无数次仍然百折不挠。

    有时是一束新鲜的花,有时一包热腾腾的糕点。东西虽小,心意却实在。

    直到听到那句话——“这不是你的错。”

    赵鸳便觉得,这个人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希望。

    婚后的一年里,郎中待她很好。

    不想她劳累,便叫她关了铺子,只要在家里让他养着就好。

    是甚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好像是在他被几个泼皮拉去赌场之后。

    那日夜里,穷郎中带回来一大把银子,脸上似哭似笑。

    “月娘,我一定会待你好。旁人有甚么,我必不叫你缺甚么。你等着,我不会再让你过苦日子,你等我!”

    赵鸳没来得及拉住他,只能看着他额背影渐行渐远。

    她连真名都不曾告知他,他却捧出了一颗赤诚的心。

    看着他留下的一堆银子,赵鸳心里的不安越发明显。

    可她没有门路打听消息,直到穷郎中被打断了一条腿扔在家门口,她才知道原来他被人设下圈套,欠下巨额债务。

    “月娘,月娘,你别管我了。”他眼泪顺着脏污的脸流下,“你走,你走。”

    “是我鬼迷心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他声音嘶哑沉痛,“我太想让你过好日子了……”

    “那天,你经过首饰铺,拿起那支蝴蝶簪子又放下,我就发誓……今后一定要让你过上甚么都有的好日子。”他声音似哭似笑,气息却微弱,“我们成婚时,我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买不起,可我的娘子那样美……我怎么能……”

    他哽咽着,再说不出后面的话。

    “傻子。”赵鸳轻轻抚过他的脸,“你就是个傻子。”

    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身外之物。

    “后来,你是怎么……”碧儿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赵鸳眼神悠远,淡淡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那群泼皮为了我,才设这个圈套引他入局。”

    没有权势傍身的美貌,就是不幸的根源。

    看着她如今苍老憔悴许多的面容,依稀能瞧见曾经的容颜。

    “他欠了太多债,又拖着一条断腿,他不想活,可我不想他死。”赵鸳平静道,“我四处筹钱,能想的法子都试过了。可是,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凑够足以治好他的银子。”

    这一次,她沉默了很久。

    “所以,我将我自己卖了。”她说,“十两银子,是我的价钱。”

    是一个陷入绝境,求生无门的女子,干净人生的价钱。

    “可我还是没有留住他。”她说,“我骗他说我找到了一个远房亲戚,愿意借钱与我。可是,我还是没能留住他。”

    “他像是看穿我的谎言,又像是没看出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将我留给他生活的银子攒了下来,交到我手里。”赵鸳的心好像被一只手狠狠捏住,喘不过气来,“这个傻子对我说,让我好好活着,为自己活着。”

    可她要怎么好好活着?

    那个问题始终围绕着她的人生打转。

    一个女人,究竟要经历多少苦难才能修成正果?

    世道如汹涌波涛,一个弱女子只是其中的帆船。一不小心,就会被巨浪掀翻,沉入海底。

    她要拼尽全力才能做到最简单的两个字——活着。

    在那以后,她写了一份和离书,又仿了他的字迹,交与乡老。

    自此,她这个娼妓与那个清白的小郎中再无瓜葛。他的墓碑之上,族谱之中,不会出现她的名字。

    “那你为自己赎身了吗?”碧儿喉咙有些沙哑,极力忍着悲伤的情绪。

    赵鸳自嘲地笑了笑,“赎不起,也不愿赎。”

    “世人用贞洁捆绑住女子,要她冰清玉洁,又要她风情万种。他们想看她是甚么模样,就用肮脏的笔作出淫诗艳曲描摹甚么模样。可笑我们还趋之若鹜,争相要当他们笔下的玉女。”赵鸳笑得比哭还难看,“凭甚么呢?”

    “同样是人,即便我是娼妓,我为何要照他们的意愿活着。”赵鸳笑道,“我只按自己的心情接客,几时想见我就见,无才无貌的不想见就不见。大不了,烂命一条,拿去就是,死了干净。”

    碧儿沉默许久,才道:“有时,活着比死要难。”

    这句话,让赵鸳的笑突兀地凝在脸上。

    “是啊。活着,比死要难。”她终于露出真实的情感,眼底的情绪排山倒海般地涌来,“我原本以为会这样苟活一世,了此残生。可又偏偏见到了你们的告示。”

    景州城遭灾,城内无论富户贫农都遭了灾。

    赵鸳在逃亡的路上想,就这样死了也好。

    却有不知是哪里生出的不甘心,让她咬着牙关,不愿认命。

    看到那则告示,又进入了织锦堂,所见所闻,都像一柄大锤砸开牢固罩在她头顶的屏障,让她久违地从麻木的人生里清醒。

    “我的小东家曾经告诉我一个道理,或许则适用当下的你。”碧儿突然道,“倘或一个人挣扎在苦难里难以得到救赎,于是唯有麻痹自身才能活下去。你又何尝不是呢?”

    “如果你不能麻痹自己,那与生俱来额羞耻心和悔恨不甘,会将你压垮。”她说,“赵鸳,你足够强大了,没有甚么比活着重要。”

    “如今,你到了织锦堂,你见到了人生还有另一种可能,故而你没有办法再麻痹自己,对吗?”碧儿看向她。

    赵鸳捂着脸,无声地哭泣,泪水从指缝中溜走。

    良久,她的哭声再也忍耐不住。

    “我……”她哭声又带着颤抖,“我好恨啊……”

    她恨这个贼老天,为何偏偏赐给她这样的人生。又恨为何没有回头路可走,为何不能让她早一点遇到织锦堂,为何要让她得到片刻的幸福又失去……

    她有太多的怨恨和痛苦要宣泄,连月亮都不忍心听着这道惨痛的哭声。

    听着她的哭声,碧儿偏过头去,悄悄拭泪。

    难以抑制的共情心让她忍不住悲人之所悲。

    这是独属于女子之间的感同身受。

    织锦堂的月夜,见证了这一刻。

    ——

    自那日起,织锦堂算是立下了根基,随着碧儿妥善周到的安排,纺织院也越发像模像样。

    这些时日里,妇人们跟着浔阳来的老师傅学纺织技艺,一点一点从最基本的开始学。其中属赵鸳最为聪颖,不消月余的功夫,就掌握了十成十的手艺,还做了小领事,继续教旁人。

    见她这般上进,也有那争先的妇人不甘落后,有样学样。一时间,织锦堂众人都铆足了劲儿预备往上爬。

    转眼数月过去,第一件衣裳由她们亲手制成,已然是初冬时节。

    花样款式没甚出挑,只是肯用足好料子,厚厚的一件保暖衣裳拿在手里,颇有些分量。

    妇人们由赵鸳领头,一齐去见碧儿。

    “姑娘,这是我们做成的第一件衣裳。不怕您笑话,自上回您传达东家的话,说要我们做些行动便利的衣裳,我便想着仿北方的蛮子,窄袖大袄,既能利落行动,又能在户外保暖。”赵鸳还有些犹豫,“只是,模样算不得好看,颜色也不鲜亮,怕姑娘瞧不上。”

    碧儿接过那件袄子,细细摸了摸面料,又往身上披着试了试,笑道:“哪的话,这是极好的主意!”

    “咱们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平日里要干许多粗活,宽袍大袖美则美矣,却妨碍咱们干活。再者,京里的冬日向来寒冷,倘或没有几件厚实衣裳,在外头待这样久,可不要冻坏?”

    赵鸳迟疑道:“姑娘……不觉着难看?”

    端看衣裳颜色,暗沉朴素,上头一无花朵点缀,二无云纹修饰,实在没有一点儿美感可言,连寻常店铺卖的最惨淡的布都要赛过他半截。

    “卖相是留给绸缎铺子的,咱们的衣裳颜色暗一些,便是脏了也难瞧出来。正适宜干活穿。就按这个款儿,先做出百来件,待我报了东家,给你们各自分发赏钱。”碧儿笑道,“尤其是鸳姐姐这个出主意的,更要拔头筹。”

    众人一愣,旋即面露喜色,叠声道:“多谢姑娘,多谢东家。”

    赵鸳跟着众人一齐道谢,目光里隐隐带着感激。

    其他的妇人里,不乏有同为景州城逃难而来的,知道赵鸳的底细。

    可是,即便是知道了,也没有人嚼舌根子。

    碧儿当管事的第一日,便传达了清懿的规矩,同为女子,要互帮互助。

    艰难的世道里,活着尚且艰难,她们更是亲身经历过的人,更是明白这个理儿。

    于是,在众人精诚团结下,纺织院越发有模有样。

    第一批冬衣赶制出来后,便被摆进了售卖的铺子里。

    因着冬衣卖得好,织锦堂算是有了小小的立足之地,打出了些许名声。

    与高门大户惯常光临的绸缎铺子不同,织锦堂面对的受众都是平头百姓,因此并未有多少阻力与竞争。

    寻常人家攒些钱买点厚实的衣裳过年,论起价钱来,还是织锦堂的袄子划算。故而,一来二去,街头巷尾的妇人们都知道了这么一家只卖粗布麻衣的铺子,更稀奇的是,里头从掌柜到伙计,一应都是女子,有热络的婆子见她们眼生,一打听才知道都是国公府二奶奶前些日子收拢的妇孺。她们不光能做工挣钱,还包吃住,孩子也有人帮着带。

    这消息经由婆子们的嘴一传,有不少妇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

    她们大半辈子活在一方小院子里,男人在外打拼,女人在内照顾一家老小,平日里除了男人赚的那三瓜两枣,就是帮人做些浆洗缝补的活计赚几个小钱,给孩子添点零嘴还不够呢。就是这样辛苦操劳,遇上那没良心的王八犊子,也是动辄打骂。

    老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既然已为人妇,在夫家有再多的委屈也只能生受着。除此之外。女人的难处还来源于没有立身的根本。

    时下各类行当,无论是做买卖,开馆子还是当郎中做裁缝,但凡抛头露面挣钱的营生,就没有女人当家做主的。没有银钱,就等于没有养活自己的本事,没有吃饱饭的本事,就没有说话的底气。

    有那不服气的妇人也想通了根本,因此一心想谋些赚钱的门路。

    如今听了织锦堂的名头,哪里有不动心的。瞧着那些逃难来的女人们摇身一变,活脱脱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模样,吃穿住行样样体面,她们愈发动了心思。

    这日,天刚蒙蒙亮。也不知是哪个起的头,有人领着大伙堵在织锦堂门前。

    已然成了小掌柜的赵鸳一开门便被这乌泱泱一大群人震慑住了。

    “诸位……这个架势是要作甚?上一批冬衣已经售罄了,还请各位晚些来。”

    一贯泼辣的胖大婶此刻却脸色通红,期期艾艾道:“好姑娘,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我们是想问,你们这……招工吗?”

    “啊?”面对胖大婶期待的神情,赵鸳难得愣住了。

    ——

    消息传到碧儿的耳朵里。只听她笑道:“这是好事,咱们织锦堂原本就是给女子的活命去处,如今既然有人主动来,自然是再好不过。我原先想着,起码还需再经营一段时日才有这样的光景呢。”

    赵鸳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倒是能体会一两分她们的心境,人要是有了希望,一日也不愿多等的。”

    确然如她所想,那群妇人们在家里等消息,一日急似一日,直到崔婆子上门传话,笑着说:“诸位明日起,便来织锦堂上工罢。”

    此话一出,众人静了片刻,旋即喜上眉梢,叽叽喳喳乐成一团。

    胖大婶笑得见牙不见眼:“明儿就能上工?!就是说,明儿开始领工钱?孩子们也能带去织锦堂?”

    崔妈妈笑道:“自然是。”

    不怪她们有此一问。

    她们这群人大多拖儿带女,家中也没人能照料孩子,丈夫常年甩手掌柜不理家务,一应琐事都要她们操心。

    赚银钱虽是大事,可也没法子在一时之间抛下孩子不管。

    如今正是听说织锦堂还有专门带孩子的院子,才真

    忆樺

    真是戳中了她们的心病。

    解决了这桩难事,妇人们哪有不情愿的,纷纷嚷道一刻也等不得,今日就要去做活!

    崔妈妈笑眯眯道:“诸位莫着急,一切听主家的安排才是。来织锦堂做活,还会给你们发统一的衣裳,签统一的契,明儿一早来就是了。”

    胖大婶连连道:“那就听妈妈的!”

    一时间,众人热络的情绪都展现在脸上。

    —

    因为纺织院事忙,趁着回府的空当,碧儿将此事禀告,清懿虽早有猜想,却也没料到进展会这样快。

    “听到这个信儿,我原先也同姑娘是一个反应。”碧儿道,“这些妇人到底也算是天子脚下生活的城里人,按理说日子也不算差,如今竟然也上赶着来咱们织锦堂。”

    清懿略想了一会儿,才笑道:“全天下哪里的女人不都一样么,活在父亲丈夫儿子的荫蔽下太久了,谁都想过一回自己的人生。”

    二人就着纺织院的事儿闲聊了片刻。

    用过晚饭,碧儿预备告辞回织锦堂。

    因为这段时日那头的事务繁多,碧儿已经许久不曾在府中住了。

    这回,清懿特地送她出门。

    一路上,二人并肩前行,碧儿又问了几句商道的事,也不知怎的,话题又回到了纺织院。她问道:“姑娘既然料到有如今的局面,可能推断后头有甚么麻烦,我好早做应对。”

    清懿莞尔道:“我又不是神算子,哪里能事事都晓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你只管放心施为。”

    “再有。”她顿了顿,又道,“我让你弃了商道去管纺织院,并不是冷落你。我只是觉着,以你的柔软的心思,想必更能体贴那群受过苦难的女子,也更能替她们着想。”

    碧儿忙道:“姑娘,我从未这样想过。”

    “我晓得。”清懿笑道:“女子的力量虽然微小,可是,倘或能拧成一股绳,也未必不能撼动参天大树。”

    碧儿读懂她眼底的情绪,心里温暖一片,“所以,这就是姑娘建造纺织院的用意。”

    清懿淡淡一笑,只说道:“好了,时候不早,快些回去罢,路上小心,多带几个家丁。”

    碧儿挥挥手,笑道:“姑娘也快回去罢。”

    二人在中庭分别,碧儿领着一众小厮往角门出去,早有软轿停在廊下等候。

    夜色掩映下,四周有些昏暗,碧儿劳累一日,顾不得看清甚么,便掀帘入了轿。

    青皮小轿一晃一晃走出去很远,平日里借机插科打诨的李贵,不知为何格外安静。

    晚间的微风透过车帘轻轻送来一阵清凉,其间却夹杂着一道熟悉的白檀香味。

    闭目沉思的碧儿突兀地睁开眼,怔愣了许久。

    四四方方的小软轿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她缓缓伸手,掀开车帘的一角,往后看去。

    有人跟随着轿子前行,深蓝的衣摆被微风吹得轻轻扬起,白檀香味就是从那处而来。

    他沐浴在溶溶月色下,就那么不急不缓地走着。

    “少爷。”

    突兀而剧烈的心跳声中,碧儿知道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听见自己讷讷喊道。

    “跟着我时机灵,怎么跟着懿儿一块儿就这样不谨慎?”

    轿子没有停下,曲思行也继续从容地跟着走。

    “我回府时正好瞧见你,但是你们贵人事忙,想来没空见我,我只好等在你走的路上。谁知你竟是个眼睛长在头顶的,在你跟前也看不着我。”

    碧儿脸色不大自然,低声道:“等我做甚么?少爷才是贵人事忙,平日里也瞧不见人影,何必拿话讥我?”

    曲思行眼底隐隐笑意,他挑眉道:“到底是哪个投奔了新主就忘了旧主?”

    二人一个在轿里坐着,一个在边上跟着,你一言我一语斗起嘴来。

    你来我往片刻,又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

    碧儿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莺儿伺候得周到吗?可有时时提醒你到了时辰要休息?”

    曲思行愣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莺儿是谁,想了片刻才道:“哦,那个小丫头啊。还行吧,话少不烦人。”

    碧儿:“……?”

    这是哪门子的形容。

    碧儿没话可说,发问的又成了曲思行。

    “你呢?”他问,“在懿儿那辛苦吗?”

    碧儿这下答得极快,“不辛苦,甘之如饴。”

    “唔。”曲思行露出一个笑,淡淡道,“看出来了,比跟着我要快活得多。”

    夜色朦胧,碧儿看不清曲思行脸上的神情,可她又没来由地觉得他目光很柔和,蕴含着前所未有的情绪。

    胸腔的那颗心脏好像要从喉咙口跳出来,碧儿死死攥住衣袖,良久,才忍住莫名的冲动。

    “少爷别送了,时候不早了,该回了。”

    借着夜色掩映,碧儿悄悄抬眸看他。

    那人身姿挺拔,面容俊逸,承袭了曲家一贯的好相貌。

    眉宇间的意气风发与眼底的澄澈,一如许久许久前的他。

    这是碧儿一贯偷看他的角度,是恰到好处隐藏自己的心意,又能满足自己小小私心的角度。

    他写字时,念书时,画画时。她总会这样装作不经意地抬头看,即便他偶尔抬头望过来,她也能迅速躲开目光,避免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被发现。

    原本以为,当下的这一眼,与以往的许多次没甚么不同。

    可是,碧儿的目光却正好撞进他的瞳孔里。

    一瞬间,碧儿想要挪开视线,却被他眼底的专注攫住了心神。

    “你确然变了很多。”曲思行道,“原先我虽晓得你聪明,却从不知道你心中有超出聪明二字的智慧。”

    “你问我为何等你,其实我自个儿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我写完公文看见你写在茶瓶上的签子,就突然想见你。”

    “那个叫莺儿的丫头,被你教导得很好。你能做的,她都做到了。可你问我她伺候得好不好,我却答不上来,因为我没注意过她。”曲思行脸上浮现几分懊恼,他摸了摸鼻子,又有些不好意思,“我这样好像有些怪,我也不知道哪里怪,说话也颠三倒四的,你别在意。”

    碧儿垂着头,许久没说话。

    曲思行看不清她的神情,等了半天没见她答话,便觉得兴许是他说的话的确很怪,教人没法接。

    他也不在意,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递上前道:“喏,这是我前个儿得来的丸药,专治头疼伤神,我瞧你这些时日操劳太甚,想来也是用得上的。有一味我给了懿儿,这一味给你。”

    碧儿接过锦囊,突然抬头,问道:“送与姑娘的东西我也有份,姑娘是少爷的嫡亲妹妹,我又是少爷的谁?”

    曲思行皱眉道:“你这都问的甚么?”

    碧儿道:“你只管答我。”

    曲思行看了她许久,像是琢磨不透女人心思的愣头青,实在不能明白话里的意思,直白道:“你自小跟着我,不也是如我嫡亲妹妹一样?”

    碧儿眼底燃起的微光骤然黯淡,良久,才轻声道:“我何德何能,做少爷的妹妹?”

    曲思行不明白她眼底的难过,正如他看不明白自己为甚么要来这里一躺。

    他的心也好像被一只手紧攥着,可又不能用言语表达那种情绪,他只能干巴巴道:“你看起来有点伤心,是我说错甚么了吗?”

    碧儿收敛好神色,笑道:“是我累了,没甚么。”

    曲思行从不怀疑她说的任何话,可是这一刻,她撒的谎却被他看穿。

    他没来得及说甚么,碧儿就已经放下了帘子。

    “少爷请回罢,时候不早了,我也要走了。”

    话也说完,药也送完,曲思行没有理由留下,只好点头道:“好。”

    目送着轿子渐行渐远,没来由的,曲思行觉得自己方才的那声“好”,是言不由衷。

    他还想说甚么,他还想留住那个姑娘。

    可他究竟要说甚么呢?他心底呼之欲出的那股冲动,又是甚么呢?

    在他与经史为伴的人生里,不曾懂得情爱为何物。也不曾懂得怎么会有一个人可以牵动另一个人的心。

    晚风寂寥,疏影横斜。

    锦衣玉容的郎君,站在寂寥的晚风中许久不曾离去。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我晚了,骚瑞!感谢在2022-06-29 22:52:34~2022-07-06 23:32: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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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4  ☪ 事故

    ◎姐姐遇险啦!◎

    下了几场秋雨, 京里的天儿不知不觉就冷了下来,早晚还需多加几件厚衣御寒才适宜。

    眼看有入冬的征兆,织锦堂的生意愈发好。因着撞上恰当的时候, 又有众人齐心经营,纺织生意竟有了盈利。又因它只招收女子这一特例, 引得无数同行都在暗地里关注。

    翻看着这段时日的账目, 碧儿心中松快不少。

    虽然清懿并未对她施加甚么压力, 可她到底将主子的信任放在心上, 能让织锦堂自给自足,沉稳如碧儿也难免雀跃。

    “原先还以为织锦堂要赔上几年才能好, 咱们卖寻常衣物的哪里比得上绸缎铺子利润丰厚,这又是刚起步, 前儿我还同姑娘说, 入了冬就从公中拨一笔款子来,好歹管着上下几十口的吃穿要紧。”碧儿挽着翠烟的手, 一同说笑着走进里屋去,“谁承想这生意竟还赚了几两银子,倒也不必叫我向姑娘开这个口了, 年节里还能送些孝敬来。”

    “哪里就缺那些了, 现下有银子进账,就是好兆头。等新鲜劲儿过了,少不得又要有艰难日子。做生意哪有一帆风顺的?你只管将银子留在手里, 使起来也方便,这也是咱们姑娘的意思。”翠烟这话可是半点也不藏私,一概没有那虚头巴脑的客套。

    “再有, 如今势头好, 大多是依仗着这些苦命女子卖力干活。她们将全副身家都托付给织锦堂, 再没有不尽心的。”翠烟又道,“故而,这功劳她们得占一大半。将心比心。咱们更不能怠慢了她们才是。”

    碧儿:“是这个理儿。”

    碧儿是用了午饭才来的,与翠烟闲话了半晌,卧房里才传来动静,原是歇午觉的清懿醒了。

    翠烟招了人上前梳洗,一番收拾后,清懿被打扮停当。

    纱幔微垂,一只白皙的手掀开帘子。

    “该早些叫我才是,白让你等这许久。”

    “值当甚么?左右我还算清闲,来房里坐坐也是好的。”碧儿笑着上前道,“前儿个我手底下的小管事听说我要来,还托我带了个小玩意儿给姑娘,虽不值什么钱,却也图个有趣儿。”

    清懿接过碧儿递来的一个小包裹,拆开一看,只见里头是一只绵软的小枕头。仔细一闻,还散发着清香。

    里头不知是填充了什么药材,外头用不甚名贵却异常柔软的棉布缝制,一针一线俱是用心。可见送礼之人的诚意。

    清懿捧在手上细细瞧了瞧,笑问道:“你同她们说了我不曾?明面上的管事人是姑母,这礼合该送姑母才是,怎的来了我名下?”

    “并未明说,也并未特意瞒着。”碧儿道,“我手底下那个叫作赵鸳的女子格外聪明,兴许是看出了苗头。又听了我提了两句,说你夜里总是睡不好,这才给你做了这个枕头。我想着,好歹也是一片心意,就给你带来了。姑娘可喜欢?”

    清懿埋头闻了闻枕头发出的清香,想了一会儿才道:“自然是喜欢的,那位赵姑娘既然这样得你信任,我也该见一见才是。”

    听了这话,碧儿有些迟疑,与同样愣住的翠烟对视一眼,才道:“姑娘是改了主意吗?先头您不是还说得缓一缓。”

    原先清懿并不打算太早将自己暴露于人前,虽有曲雁华做挡箭牌,可是只要有心人探查一番,自然能发现里头的端倪。

    因此,在她原本的计划里,头几年还是得隐于幕后。

    至于她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清懿没有立刻答话。她只是凝神瞧了瞧窗外的天色,又收回视线,按了按太阳穴道:“我总觉得一切都太顺利了,心里不踏实。”

    自她进京以来走过的每一步路,都在她意料之中。事实上,一切结果也如她所愿,即便中途有些坎坷需要她费上几分心力,最终也是照着她预设走。

    可是,这一回没来由的,清懿莫名觉得不安,反复思虑几日,也想不出自己究竟漏了甚么。

    倘或追究唯一的征兆,那就是方才午睡时,她的梦里突兀地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个人影跪在一条长长的石阶前,一步一叩首。前面是一望无际的陡峭长阶,阶边树木丛生,拥簇着这样一条小径。

    不知怎的,她好像拥有了这个人的视角,一抬头,只见湛蓝穹顶之下,能望到高耸入云的塔尖。

    远处传来不甚清晰的诵念经文之声,间或有规律的钟鸣,梵音阵阵,好似从天灵盖灌入一股洗涤灵魂的力量,令人飘飘然,以至于要乘风而去。

    倏然,这种迷幻的错觉戛然而止。

    那个人影突然将手探进怀里,紧紧攥住一块无字白玉。

    温暖好像来源于他的掌心,抵挡住了外界源源不断的干扰。

    直到醒来,清懿还陷在这种似梦非梦的幻境里。外头碧儿与翠烟的说话声很清晰,可却像是有一道屏障将她们隔开。

    清懿没有起身,她下意识掏出贴身佩戴的无字白玉,细细摩挲片刻。

    “那人是谁?”她自言自语,喃喃道。

    她的来历本就不可言说,这块白玉更是蹊跷。故而,怪力乱神之事放在旁人身上或许不可信,可若是应在她这里,必然是一种提示。

    或许,她这种没来由的不安,源头就是这个人。?

    根据现有的情况,清懿根本想不出来哪里有埋下祸根的伏笔。

    除非……有难的不是她,而是别人。

    倘若按照固有的想法走,命运就不会额外提示她。所以,清懿想要试探性地往计划之外踏出一步。

    如果有收获,那自然再好不过。

    —

    翠烟下去安排马车,等一切准备好,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

    时下女子出门颇不便宜,算起来这还是清懿第一回不借赏花踏青的名目出门。

    好在清殊还在学堂上学,没了这个小魔星,清懿倒也没耽搁多久刘出发了。

    织锦堂位置偏远,马车慢慢悠悠摇晃了半个时辰,才行了一半的路程。

    清懿掀开车帘望去,外头的风景已经从热闹的街巷,变作青山碧水的郊外。

    翠烟也掀了车帘,忧虑道:“姑娘,咱们还是太仓促了些。李贵今日告假去看他老子娘,咱们也没带几个得力的家丁。”

    “不妨事。”

    清懿也难得出门一次,瞧见外头鸟雀鸣。不时有凉风拂面,只觉清新怡人。

    这条路正是之前各府施粥的地方。

    先前,道路两旁各设了延绵不绝的粥棚,如今数月过去,大多流民已经被安置好了,粥棚也陆陆续续撤了。如今只剩下一条宽敞的道路供车辆穿行。

    在这样安逸的环境下,清懿的精神难得放松下来。

    她单手支着额角,闭目养神。思绪也逐渐飘远,漫无边际的捋着近日的大小事务。

    神思突然被惊扰,不远处一阵嘈杂声传来。随着马车与声源的距离越来越近,那头的动静也越来越大。

    “前头怎么了?”

    翠烟探身瞧了瞧,示意马车停下来。又打发家丁去问了一回,片刻后才禀报道:“是一群懒汉正缠着路过的马车乞食呢。”

    清懿纳罕道:“流民不都安顿好了,怎的还有乞讨的?”

    翠烟倒见怪不怪,解释道:“姑娘想左了,流民哪就都是好人了?总有几个是不肯卖力气,想混吃混喝的。他们又尝了吃白食的好处,便想出这个歪门法子。”

    正说着,前头那辆大户人家的车马捱不过他们的歪缠,丢下一包吃食任他们哄抢,这才脱身离去。

    “罢了,咱们也备上些东西,把他们打发了便是。”清懿摇了摇头,吩咐道,“出门得急,没带吃的,丢一些御寒的褥子并几吊钱罢。”

    翠烟点头称是,收拾了马车里头的被褥,吩咐了家丁送上去。

    不一会儿功夫,家丁空着手回来道:“回姑娘,那头让咱们过去呢。”

    清懿挑了挑眉,道:“瞧,他们哪像乞丐,分明是收过路费的山大王。”

    马车往前行驶,翠烟重新合上车门,笑道:“占着流民的理儿,一面吃公家,一面吃大户,他们的日子不知比寻常百姓强上多少倍。”

    正闲聊着,外头的流民让出一条道,供马车穿行。将要通过时,变故陡生!

    里头有个贼眉鼠眼的瘦猴模样的男人,脸上还长了个大痦子。他正是怂恿着懒汉来讨食的头头。

    这瘦猴瞧着清懿一行人带的护卫不多,车里坐着的是个姑娘,几个家丁也不像练家子,心里便生出旁的想头。

    他正不满没讨到好的,索性脸皮一横,直冲上前拦着车,嚎叫道:“贵人行行好!小的三天没吃饭了,求贵人赏点吃食银钱,好让我祭祭五脏庙!”

    他一带头,几个油皮惯了的尝过好处,自然连带着跟上,一径扑上前,嚷嚷道:“贵人行行好!”

    没法子,马车停了下来,家丁被这阵势弄得手忙脚乱,喝令道:“吵甚么?!你们方才不还答应得好好的。领了钱和褥子,还要甚么?!”

    瘦猴看惯了高门大户的威慑,根本不惧。甚至大胆的上前扒拉家丁腰间的钱袋子!

    “大爷可怜小人罢!”

    后头一群懒汉有样学样,十几个壮年男子一拥而上,团团围着一架马车,饶是家丁们奋力挡着,还是漏了一星半点空隙教他们有可乘之机!

    清懿听着外头的闹哄哄的动静,像要将马车都掀翻。

    “这群不要脸的泼皮!”翠烟难得有脾气,脸色黢黑,“没法子,少不得再给些银子作罢。咱们势单力薄,没得同他们歪缠。”

    清懿揉了揉额角,脸色也不好看,“不成,真要给了,他们见咱们财丰又力弱,怕要起贪念。”

    外头动静越闹越大,车身砰砰响,甚至被推得摇晃。

    突然,车窗从外头被掀开,一个贼眉鼠眼的汉子往里头窥视,瞥见清懿的那一刻,他眼睛一直,还未有反应,便被翠烟劈头扇了一巴掌!

    “好没规矩的腌臜泼才!”翠烟头一回勃然大怒,她狠狠给了一巴掌,就将车窗砰地关上,阻隔外头令人作呕的视线。

    外头声响更大了。

    “里头是个天仙似的小娘子!”

    “当真?有多美?”

    “你去瞧瞧就是了!”瘦猴油嘴滑舌地调笑,“天仙姑奶奶,发发慈悲赏几两银子罢!”

    家丁早就掏空了荷包,他们仍不放手,存了心思要掀开车窗看里头的主子!

    翠烟生平第一次这样恼火,她一听见那群人嘴里嚼蛆,恨不得撕了他们的嘴!

    “张老五!一两银子也不许再给!由他们闹去!”翠烟猛地掀开车门,直挺挺往外一站,喝倒,“打发人快马禀告护城司,说有人聚众闹事,勒索钱财,再将府里的护卫通通叫来!哪个嘴上犯贱,逮回去狠狠痛打一顿!”

    此话一出,场面顿时安静。

    有欺软怕硬的瞧着这小女子孤身一人却气势凌人,分明底气十足,心里不由得犯嘀咕。又有泼皮如瘦猴,不见棺材不落泪,仍闹着推搡上前。

    “姑娘话说岔了,我们就是可怜流民,便是护城司把我们逮了也不怕。你们就是宰相府也没有滥用私刑的理儿!”

    “就是就是!”

    ……

    气氛眼看又要被他煽动起来,众人越发仗势闹大。翠烟气急,随手拎了一把烧香炉的火钳子,跳下车理论。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

    不知是谁在混乱中惊了马,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嘶鸣声,马儿前蹄离地,如离弦之箭往前奔去!一同跑开的还有随行家丁的马匹!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车厢已经被疯马拖行出很远,车轮飞速碾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快追!姑娘还在车上!”翠烟大惊失色,提着裙子追赶,却根本来不及!

    “快!你们几个往回走!无论找着谁,只喊人来救命!”翠烟快速吩咐,“你们几个跟我追!”

    “还有你们!”翠烟猛地回头,眼底的怒意简直要喷薄而出,“跟我们一同去救人!要是我们姑娘没事便罢了,倘或出了甚么事,掘地三尺我也要找你们赔命!”

    人的脚程根本比不过马,疯马撒开四蹄全力往前跑,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只留下一路长长的车辙!

    车厢里头翻江倒海,高速飞驰的马车撞过低矮灌木丛,又与高大的树木擦身而过,几乎要散架!更遑论颠簸的人!

    清懿紧紧抓住车窗边缘,极力支撑才勉强不被甩出去!她几乎痛得没了知觉!

    “砰”的一声,车厢猛地一沉!原来是马车的两只后轮承受不住高速的运转,撞飞了出去!于是整个车厢后半截摔在地上,被拖行着往前去!

    清懿重重仰倒,后脑磕在车壁上,疼得她快昏厥过去!

    短暂的疼痛到极点的麻痹后,清懿的理智快速回笼!

    如果再不自救,恐怕凶多吉少!

    她勉力在颠簸中坐起,往车门爬去,才推开一点缝隙,只觉周身泛起冷意!

    马儿拖着车厢走上一条极其险峻的山路,稍有不慎,车厢就会从边缘掉落,砸向崖底,届时车毁人亡!

    不行!她不能冒这个险!她不能死在这里!

    剧烈的颠簸中,清懿脑中飞速运转无数念头,得找到最合适的时机才下车,否则一脚踏空就全完了!

    可是,没等她继续思考,马儿一个转弯,拖着车厢来不及转向,一大半都悬在空中,重重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烟尘四起!

    车厢受不住重力,眼看着就要径直往崖底坠去!

    清懿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这是第二次,离死亡这样近,又是这样荒谬!

    老天让她重回一次,难道是让她殒命在这样一次巧得不能再巧的事故中?!

    不知哪里生出的一股坚韧,瘦弱纤细的少女拼了命伸出手,推开车门!

    她看不见外头的景象,头也抬不起来,只能凭借着无端生出的勇气狠狠抓住能够触碰到的一切救命稻草!

    然后,她抓住马匹与车厢连接的绳索,几乎使出浑身的力气,指甲摩擦地冒出血珠,想要将自己拉出去!

    可是这力道与狠辣的冲势相比,如蚍蜉撼树,不过抵挡片刻,仍要走向坠亡的命运!

    她只抓住了片刻生机!

    时间仿佛被按下暂停,一瞬间被拉成永恒那么长——

    如神兵天降一般,有人抓住这片刻生机,飞奔而来,他猛地拖拽住即便坠向崖底的车厢!生生凭着蛮力将它拉回正轨!

    清懿只觉得车厢一震,她像是落在地面。虽然仍在颠簸中残喘,却有了思考的余地!

    透过缝隙,她看清了外头的人是谁。

    那是袁兆。

    是谁都好,偏偏又像宿命开玩笑一般,是袁兆。

    可是现下的情形容不得她想太多,狭窄的道路上,车厢面临着随时坠落的危险,她必须尽快选择出来的时机!

    “曲清懿,一会儿我数三个数,把手给我!”

    有人替她做了选择。

    “我凭甚么信你?”

    那人突然一拉缰绳,突兀地驱马挤向外侧的崖边,简直如走独木桥一般凶险!

    “袁兆,你疯了吗!回来!”清懿第一回这样失态。

    两匹马速度都很快,并肩而行谁在外侧就意味着谁承担着更大的风险!

    这样狭窄的路,或许同归于尽的结局都大过一同生还的可能。

    “放心伸手,你死了有我垫背。”

    透过车窗,她看见袁兆的脸色远没有他的语气那样云淡风轻。一贯提笔执扇的锦衣公子今日却纵马驰骋,白衣袍角染上了灰尘。

    许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却没有回视,只是淡淡道:“一会儿闭上眼睛。”

    他这话说得毫无预兆,可是救命关头每一刻都分外珍贵。

    话音刚落,只见他突然揉身而上,马鞭飞速甩向那匹疯马,然后借力越向马背!

    疯马意识到了危险,猛地发出嘶鸣,仰头嚎叫,想要甩脱勒住自己脖子的罪魁!

    袁兆下了死力按住它的脖颈,马匹激烈挣扎,飞驰的速度更快,带动着车厢不停震动!

    狭窄的路上,马背上的人仿佛在刀尖上跳舞,随时面临着死亡的危险。

    “别管我了,袁兆。”颠簸中,清懿的声音勉强镇静下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没有谁能让你这样的人以身犯险,去叫人救我。”

    疾风略过耳畔,混乱中,清懿好像听到他低喘中夹杂着一声轻笑。

    “我这样的人?我甚么样的人?”

    这句话轻得像错觉,没等人回答,他周身突然暴起凛然的气势——

    “眼睛闭上。”

    说时迟那时快,袁兆抓住片刻的空隙,从腰间抽出匕首,狠狠刺去!

    马没来得及发出悲鸣,“轰”的一声倒了下去……

    血液喷涌而出,撒在泥土里。溅了几滴在他白色的衣摆上,显出诡异的血腥美感。

    时间凝滞了半晌,随着疯马的死亡,车厢却被惯性拖拽着往侧边甩去!清懿撞在车壁上,五脏六腑都痛得厉害,一时间都失去了声音。

    等的就是这一刻!

    “把手给我!”

    清懿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骨节分明的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梦中握着白玉的那双手。

    她坚持了太久,快疼得神志不清,骨头也不知撞断了几根,使出浑身解数才堪堪抬了抬手指。

    她自嘲地想,也许他以为她宁可去死也不愿信他。

    哪有这样的事?

    恩恩怨怨,没有大过性命去的。她从来明白这个理儿,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本钱。

    一瞬间塞满无数思绪,也许就是昏厥的前兆。

    她实在没有半点力气,眼睁睁看着那只救命的手伸出又缩回,她闭了闭眼睛,心沉了下去,有些放任自己的意识涣散。

    “袁兆……”她动了动嘴唇,声音却细如蚊呐。

    “砰”!

    突然间,车门从外面被蛮力扯开,带着孤注一掷的气势!

    光线争先恐后挤进狭小的空间里,清懿睁不开眼!

    一只手探过来,猛地将她拽了出去!

    同一瞬间,空荡的车厢终于止不住坠势,落进崖底,发生令人战栗的碎裂声响。

    这混沌的时间里,清懿感知到自己落入一个怀抱,鼻尖是浓重的血腥味。

    袁兆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垂在身侧,任由它鲜血淋漓,一滴一滴落入泥土里。

    白衣早就血迹斑斑,一贯清风朗月似的公子此刻却显得落拓不羁。

    清懿疼得发不出声音,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袁兆脸上被溅到的鲜血,有点想问他是不是受伤了。

    最后只重复了一句:“袁兆……”

    剩下的说不出来,咽在喉咙里。

    他没有看她,只是抱着人走远。

    有声音淡淡的,被风一吹就散落。

    “我在。”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呜呜呜!总算找回了手感!我觉得我又行了!

    谢谢可爱的你们!感谢在2022-07-06 23:32:30~2022-07-26 02:38: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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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5  ☪ 救兵

    ◎姐妹俩更新了◎

    出门时天色尚好, 也正是瞅准了气象才决议有此一行,如今却听得隐隐雷鸣,乌黑浓墨似的层云翻卷而来。

    “怎会毫无踪迹?那野马畜生便是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几百里地去, 左不过这一条道,还能往哪处跑?”翠烟心里急似火烤, 顾不得平日里的姿态, 指着一干家丁喝骂道, “继续往前找, 周边那一片林子都去搜,你们敢躲懒畏难耽搁事, 害得姑娘有三长两短,我绝不与你们干休!”

    一干人战战兢兢互相对视, 又领命去了。

    她虽火冒三丈, 心里却仍有成算。这件事从头至尾都透露着古怪。

    其一,大户人家拉车的马都是特意挑拣的温驯上等品, 为求夫人小姐坐得安稳,这些马儿都是资历深厚的马夫训导后才上路的。平日里莫说是疯跑,便是奔驰得略快些都是不能的。

    方才虽有几个泼皮推推搡搡, 却也不至于让马儿发疯。除非是哪个坏心眼子刻意弄鬼。

    其二, 这条道一路直通,几条侧路也并非偏僻所在,顺着马车痕迹一路追踪, 总有寻到根据的。再者,自那疯马跑远到他们启程追,了不起一炷香的功夫, 怎么这一干青壮大半个时辰也找不到人影?!

    翠烟料定这件事有猫腻, 心里不免更焦灼。

    好在她早早安排了人往城里去, 算算时辰也应当有回信了啊?

    翠烟皱着眉头张望,来时的道路上却没有熟悉的踪影,只余天边浓黑层云遮挡了熹微阳光,仿佛山雨欲来。

    ——

    倒不是回去报信的家丁躲懒,他们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关系主家性命的事上耽搁。

    一干人按翠烟的吩咐,一拨去府里给彩袖他们报信,一拨人去找大少爷。一拨人去护城司,甭管找着哪个主事的,快些搬救兵来。

    可也不知是甚么霉运,去衙门找少爷的被告知曲思行应召进宫了,没法传话,便是传了话,一来二去也不知耗费多少功夫。

    去护城司的倒是找着了管事的小头领,却偏偏派不出人来。

    家丁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求道:“我家姑娘是曲侍郎的嫡长女,哥哥是翰林院编修,姑母是平国公府二奶奶,不是没来头的,还请大人帮帮忙,真有了意外那就不知怎么样了!”

    听得他们的来龙去脉,小头领心下也害怕,却也没法子,面露为难道:“并非我不相帮,只是偏不凑巧,项丞府上也有位小姐失踪了,就在一个时辰前,我们所有的护卫全都被调去城外的枫林庄搜山了。”

    家丁:“难道一个也没留下?!”

    “正是。”头领更为难了,吞吞吐吐道:“此番是项府大夫人亲来调的人,还带着项丞的私令……唉,你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虽混了个小官,哪里又敢跟他们叫板。”

    家丁急得拍大腿,长叹一声:“我家姑娘生死不明,这下怎生是好?!”

    小头领也不敢担责,犹豫道:“不如你去国公府找你家那位夫人,她们内宅人的本事可不比外头的老爷小。咱们京里扔个砖头都能砸到个不大不小的官,男人们官场相见只能以官位次序论高低,你就是求到你家老爷头上他也没法子同项丞讨人,倒不如换条路。”

    “那多谢大人了。”家丁这会子也顾不上可行不可行,急病乱投医似的往国公府去了。

    另一拨家去报信的倒是顺利,只是当家的男人们均不在府中,留下的陈氏对外宣称抱病,从此不露面,众人知道她是不中用的,只往流风院将此事禀报彩袖。

    彩袖平日里是气性大的,原先天塌了有主子顶着,这回连翠烟也不在,一听这消息她也慌了神,茉白那几个小丫头更是吓得脸色发白。

    彩袖急问家丁:“碧儿那头可使人去报信了?姐儿原就是去织锦堂,许是到了也未可知?!”

    “翠烟姑奶奶早便分了几拨人报信去了,碧儿姑娘也正往府里赶呢!姑娘当务之急是想个法子唤些人去城外帮忙!”

    “该死该死,李贵这节骨眼上偏生家去了!”

    家丁:“来不及叫上李管事了!”

    她们这群姑娘虽然见过一些世面,可也只限于内宅屋檐下。跟着两个姐儿一块长大,养得同小姐也差不离,哪里经历过这种大事。

    彩袖强压着狂跳的心脏,她不敢再慌乱,这一屋子小姑娘都指着她呢:“快,把家中现有的人手都叫上,年轻的小子,做粗活有力气的婆子都要!城外乱,姑娘们留在家里等消息!”

    茉白红着眼眶急道:“彩袖姐姐,我也去!”

    绿娆连做饭的围兜还没来得及拆,手里拿着锅铲也忘了放:“我也要去!”

    玫玫哭得抽抽:“我……也去。”

    家丁跑去召集人,彩袖抓紧这一时半刻去换了身好行动的窄袖衣裳,任凭她们怎么闹也不答应。

    “满屋子现在就我最大,我好歹出过几次门,你们跟去添乱做什么?如今正缺人手,家丁们找大姐儿还不够呢,哪里分得出眼睛看你们?”

    她话说得重,可茉白绿娆同她一块儿长大,哪里不知道这人的刀子嘴豆腐心。

    “姐姐,今儿是姑娘定的休假日,府里不少人都告了假,满打满算不超过二十人,这还是加了婆子们的数。我们虽不中用,却也能当个人使。”茉白眼泪滚落,“退一万步说,找到姐儿便罢了,要是她有好歹,我们也不必活了!”

    “呸!胡吣甚么!”彩袖眼刀刮过,心肠到底软了,“罢了,你们俩跟我一道去,跟紧我别乱跑,玫玫留家里,等四姐儿放学回来就说我们都去了织锦堂有事,不许透露一个字,知道吗?”

    玫玫乖乖地擦了眼泪:“知道了,姐姐。”

    ?

    —

    屋内书声琅琅,屋外黑云翻滚。

    清殊紧皱着眉头,苦盯课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也不知是怎么了,今天她右眼皮一直跳,心里也沉甸甸的,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一天下来谁也不想搭理,连盛尧都没得好脸,气得对方举牌子溜出去玩了。

    清殊轻揉着太阳穴,闭上眼的那一刻突兀地觉出一阵刺痛,寻不着来处,脑子昏沉得厉害,

    是时,下课钟“当”的一声响,清殊猛地睁开眼,正巧见盛尧慌慌张张地推门跑进来,脸上少见的凝重。

    清殊强打起精神,懒懒问道:“怎么了?后头有鬼抓你?”

    盛尧没有着恼,也没有接她话开玩笑的心思,反而拉过她的手,压低声音正色道:“殊儿,你姐出事了。”

    清殊心脏狠狠一跳,直视着盛尧没有说话。

    “我方才溜出园子,听到你家下人正在同赵妈妈说话,说你姐姐今日出门遇上匪祸,如今……如今……”盛尧的手在抖,声音也抖,犹豫着吐出字,“生死不明……”

    她每说一个字,就眼见着清殊脸上的血色渐渐消退,最后四个字出口,清殊僵在原地没反应。

    盛尧暗悔失言,生怕将她吓出好歹,忙道:“殊儿你别怕,我现在就回家请我父亲派人!况且,咱们还有护城司呢,那些士兵想必早就到城外去了,说不定已经找到你姐姐了!”

    她绞尽脑汁安慰,毕竟她们年纪小能耐也小,遇到事情除了祈祷也没有旁的法子。

    盛尧说了半天,清殊却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脸本来就白,如今更是透着没有血色的瓷白。眼神里的慌乱却只维持了听到消息的一瞬间,然后渐渐沉静。

    “倘若已经找到了护城司,便不会来国公府。”清殊道,“父亲、兄长、官府、无论找到了哪一个,都万万轮不到来国公府,这是走投无路了。”

    盛尧瞠目结舌:“怎……怎会?天底下哪有这样倒霉的事?现下来了国公府,你姑母总不能不管吧!”

    “即便是管也来不及,她也无非是派几个家丁罢了。”

    清殊说完便站起身往外跑,盛尧急急追上,又不敢大声嚷,只用气声道:“你要干嘛去?!还想亲自出城找你姐姐吗,你这小身板别说城门,连咱们的园子门都出不去!”

    清殊没空解释,拎着裙子步履匆匆,途中遇到掌教娘子还淡然地行礼,盛尧差点撞上,也跟着行礼。

    “着急忙慌上哪去?”

    “回娘子话,我俩衣服上沾了墨点子,要去更衣。”清殊脸上笑意盈盈。

    娘子不疑有他,只打量了她们两眼便放行了,“嗯,快去快回,那头靠近男院学堂,别乱走。”

    清殊:“是。”

    待娘子走远,清殊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拎着裙子加快脚步,到后面几乎是跑了起来,知道盛尧想问又不敢问,她也没空细说,言简意赅:“阿尧,我要去隔壁男院,你要跟就跟,不跟就回去吧。”

    “我哪里是这么不讲义气的,我当然跟你去!”

    盛尧拍拍胸脯保证。

    清殊眼神闪过一丝感激:“多谢。”

    这样的清殊让盛尧感觉很陌生,她好像看到了这人除了嬉笑逗趣以外的一面,又让人觉得分外神秘。

    如同一个描画了精致图案的匣子,你瞧她美轮美奂的外表,猜测里头是珍珠玛瑙,谁知是柄锋利的剑。

    事实上,来武朝这么多年,清殊从未打开过这个匣子,她愿意将剑锋一直藏着,愿意重新按照一个无忧无虑小姑娘的剧本活一次,撒娇卖痴,闯祸耍赖,怎么开心怎么来。

    可这一次,是不一样的。

    很难说是哪里来的第六感,清殊隐隐觉得,如果只按照常理等着旁人去救姐姐,会有很糟糕的后果。

    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告诉她,无论多么荒谬,无论多么艰难,她必须竭尽所能、想尽一切办法去找姐姐,哪怕是抓住一丝希望。

    清殊攀着凸起的砖头,勉力爬上墙头,盛尧在后头伸手扶着。

    墙那头正是男子学堂的更衣室,三五成群的小公子哥刚方便完,冷不丁瞧见墙头有动静,吓得以为是哪里来的猥琐人偷窥!

    “好个贼人,做下流事还找上爷们儿的院子了,来人,把他抓下来!”

    清殊脚下一滑,差点摔回去,行动间推掉了一块瓦片,正好掉在公子哥的头上,砸得他龇牙咧嘴。

    “好啊,还敢砸我,等我把你逮下来一通乱棍打死!”

    众人都看向这处,闹闹哄哄。

    人群中,有人漫不经心瞥来一眼,扫过屋檐上露出的?一双攀着屋檐、吃力到泛白的手,目光渐渐冷凝。

    “下来。”

    一道冰冷中暗含愠怒的声音让领头的公子哥背后一麻。

    要说满学堂他们最怕谁,那必须是身后这位阎王爷莫属。

    习惯性战栗后,公子哥一听他这话,料定阎王站他这边,不由得气焰更高,“听见没,世子爷都让你下来!再不下来我可拿石头砸……”

    这话还没说完,后半截就被阎王爷冰冷的目光堵回了喉咙口。

    众人不敢再出声,只余屋顶上的人吃力地攀爬。

    公子哥战战兢兢地看着阎王爷上前一步,紧盯着屋顶,也不出声,像是怕吓到对方,出现个好歹。

    于是场面呈现诡异的寂静。

    前头的吵闹清殊一概当没听见,她这小身板爬这么高真是费老鼻子劲儿了,实在没工夫动嘴皮子,只闷不吭声爬。

    屋顶的斜坡太高,她人小没力气,又怕动作太大滑下去,折腾得满头大汗,脑壳才露出屋顶。

    众人又是诡异的一静。

    居然是个小姑娘……?

    公子哥态度一百八十度急转,清了清嗓子正想开口,“小妹妹是哪里……”

    “瓦片易滑,抓住屋檐顶别乱动。”阎王爷语气很是不高兴,眼风一递,身边的小厮麻溜儿爬上墙去接清殊。

    清殊扒着屋顶轻轻喘气,她这才有空扫一眼底下的人,目光一转便瞧见人群中的俊美少年。

    她脸色还是未恢复的瓷白,眼睛却亮了:“世子殿下!”

    她一出声,又一块瓦片“啪”一声掉了下去,碎成八瓣。

    晏徽云眉头一皱:“闭嘴,天大的事下来再说。”

    看着小厮颤巍巍地靠近,他有些不耐烦。如果不是这么多人在场,他直接上去把人拎下来更快。

    另有人摆了梯子过来,清殊腿脚酸软,每踩一步都格外小心。

    再小也是个姑娘,下人们不敢碰到她,只扶着梯子,清殊小胳膊腿都打颤。

    突然,身后有只手扶着她的后背,等她下了一半的阶梯,高度合适,也看不清怎么动作就给人拎包袱似的拎了下来。

    脚一沾地,清殊来不及寒暄,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晏徽云没有立刻答话,等上课钟敲响,滋源在叩扣群八六一七七三三零四欢迎加入众人散去,他才看向清殊道:“你想让我带你出城找你姐姐?”

    清殊听罢却摇了摇头,“带着我是累赘,只要世子殿下能找到得力的人手便是。我家家丁既然都寻到了国公府,便是走投无路了,我虽在园子里,不清楚外头的关节,可也知道堂堂天子脚下发生这样的事却寻不到救援是何等蹊跷。”

    “正是因为太过蹊跷,我不能再去浪费时间找衙门和护城司。”清殊仰着头看向晏徽云,清澈的瞳孔如平静的湖面,藏着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和冷静,她缓缓道,“我只相信殿下你。”

    晏徽云听了这话,眉头仍未舒展,反倒皱得更紧。

    清殊心头一跳,有不好的预感。

    “圣上久病初愈,突发雅兴,召令各大臣陪同前往御临苑秋猎,你的兄长和父亲正在其列。”晏徽云脸色很不好看,“因此举突然,京中带兵的武官都要随同护卫,我家只剩府中几个护院。”

    清殊如坠冰窟,只觉得后背发冷。

    “甚么?全都走了……”

    她原本只是猜测有蹊跷,可如今连淮安王府都抽不出人,清殊心头疑云密布。

    一个是巧合,两个是巧合,接二连三就决计不是了。

    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能耐,将每个人甚至于皇帝都当作棋子,巧妙相连,制造出一个绝路。

    这样玄妙,这样神秘而可怖,心里头不对劲却偏偏说不出道理来,只能恨自己倒霉……这究竟是真的命运,还是人为的计谋?

    难道这就是姐姐的命运?这就是她自己的命运?!

    清殊眼中酝酿着风暴,想了很久,却又沉静了下来。

    她道:“那就请殿下就将几个护院借给我。”

    晏徽云还在思索对策,闻言皱眉道:“亭离山脉绵延,林子里多豺狼,几个护院顶甚么用?”

    清殊没再说话,四处看了看,径直往马厩跑去。

    她知道学堂里有人骑马上学,譬如眼前这位爷。

    “站住!你人没马高,几时学过骑马?”晏徽云随手一捞竟然没有抓住。

    小姑娘一阵风似的跑到马厩,一眼就认出熟悉的逐风。通体乌黑的骏马傲得很,打了个响鼻,铜铃似的眼睛眨了眨,好像也认出了清殊。

    “我自然不会骑马。”清殊坦荡直言,转而看向晏徽云,也不开口了,只一手拉着马鬃毛,一双眼直勾勾瞧着他。

    虽不说话,却也胜过千言万语,眼底意思很直白——会骑马的那个还不快过来。

    晏徽云挑眉,眼底有些不悦:“你使唤起我来倒很是自在。”

    他语气虽不大好,脚下却没犹豫,三两步上前,顺手把清殊一捞,安放在马背上,自个儿拉着缰绳。

    “园子里不好纵马,一盏茶的功夫出府,一个时辰穿过坊市出城。”

    清殊微微拧眉:“一个时辰?”

    “嫌慢?”晏徽云拉着马头也不回,冷道,“上回顾及你的小身板,逐风才提了五成速,你要是不怕,让它提个十成速,半个时辰也行。”

    清殊立刻道:“我不怕,只是你不用顺道回府叫上家丁吗?”

    晏徽云:“左不过几个废物点心,多一个少一个有甚么打紧?”

    听了这话,清殊也不再问了,她心里沉甸甸地装着事,脑子里也容不下旁的。

    只是……似乎漏掉了甚么?

    逐风都快离开学堂大门,她还没想起来,直到后头远远传来盛尧熟悉的骂声——

    曲清殊!小王八羔子,你把我落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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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6  ☪ 肉汤

    ◎姐姐受伤啦◎

    好像陷在了一场幻梦里, 浮浮沉沉,混混沌沌。

    最先闻到的是雨后潮湿的气味,再是药草的清香, 不知是甚么品种,微苦清冽, 似香非香。

    尚未清醒的神智, 在某一刻的朦胧里, 却抓住一丝熟悉的气息。清懿的眼皮动了动, 有了些许知觉。

    “醒了?”有人嗓音沙哑。

    清懿本想看向说话之人,谁知只是轻轻扭头, 浑身便散架似的疼。这痛感来势汹汹,叫她一时没防备, 额头冷汗密布, 要不是死死咬住嘴唇,必得痛呼出声。

    “疼就是疼, 有甚么忍的?”

    说话之人轻笑出声,只是呼吸却并不如话语那般平淡,反倒像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带着几分轻喘。

    清懿察觉声音近在咫尺, 余光望去,她这才看清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一个天然的小山洞,不知是哪个动物辟出的巢穴, 空间不大,只恰好能容纳一人躺下。她被安置在最里侧,身下铺着厚厚的树叶, 身上盖着一件月白色的外袍。

    至于那个人……

    他身上的外袍不见了, 此刻只着中衣, 靠坐在山洞口。察觉到她的目光,也不必她开口提,这人便知道她想问什么。

    “这里是亭离山脉腹地,那匹疯马一径往险处跑,把你救下时我才发觉周围地势险峻。我的马前蹄断了,是已只能在原地等你家人找来。”

    外头天色渐渐擦黑,尤其是密林深处,更是黑得快。鼻尖尚能闻到潮湿的青草味,清懿大抵猜到当时的情形。

    她甫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下过一场大雨?”

    那人点头:“是,在原地等了大半时辰还不见有人来,天就下起了大雨,你这副情形倘或再淋雨,那便无需我救了。”

    清懿闭上眼睛,语气淡淡,“哦,那多谢殿下搭救,原是不必的。”

    听她没有半分真诚的道谢,那人也不恼,反倒轻笑出声,“你这小气性,罢了罢了,是我非要行善积德,多行义举,不能劳姑娘一个谢字,回去以后转头把我忘了也是有的。”

    清懿原不想再理他,偏偏心里头生出些许火气,“殿下若是急于挟恩求报,也等脱险再议。您金尊玉体犯险救我固然可贵,时时挂嘴边儿倒落了下乘。”

    那人笑得更大声,还待说什么,却好似牵动了伤口,一时没了声音。

    此时天色昏暗,他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神色,只余略微急促的喘息暴露出他的异样。

    清懿立刻觉察出不对劲,“你伤在哪里?”

    “没有伤。”他好像恢复了一点,又扯开嘴角,若无其事道。

    清懿也不再问,只凝神看向他,“袁兆。”

    这世上能这样称呼他的屈指可数,小门小户的姑娘直呼皇亲国戚的名姓,原该有被冒犯的情绪,可他却觉得无比自然。

    她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语气平淡得很,竟让他也有一丝熟稔感。

    袁兆回视她,笑道:“怎么了,我名字这样好叫?”

    这是暗指危机时刻,她也曾脱口而出一声“袁兆”,还有即将昏迷的前一刻,她气如游丝,呢喃着的一声“袁兆”。

    清懿不接这个话茬,淡淡道:“既然伤着就别装了,疼就是疼,有甚么忍的?”

    昏暗的光线里,林中树影摇曳。

    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两个的视线在光影里交汇。率先移开目光的是袁兆,他闭了闭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才勾起嘴角道:“小姑娘何必这样聪明。”

    聪明得一眼看穿他故意逗她生气,好移开话茬,不让她发现他身上的伤。

    “伤在哪里?”她重复问了一遍。

    袁兆淡淡道:“左不过是胳膊折了,待回去以后请太医诊治,自然无碍。”

    清懿沉默片刻,没有答话。她强撑着直起身,胳膊才使了三分力,浑身磕碰出的外伤都在叫嚣着疼痛。

    “你要作甚?躺回去。”见她起身,袁兆语气里的散漫顿时一收,竟显出几分强硬。

    清懿不听他的,一手支撑着坐起,一手擦了擦额角疼出的冷汗,轻喘道:“伤在哪?你自己说,还是我来看?”

    轻轻浅浅的话语,却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清懿从这个视角看去,才发觉袁兆的不对劲。

    他脸色太过苍白,绝不是折了胳膊那么简单。初看以为他闲适地靠坐在洞口,再细看,他分明是特意藏着伤口,不叫她这一侧瞧见。

    袁兆对上她的眼神,心知瞒不住了,笑容里有些无奈,“伤口狰狞,别看了。”

    清懿视线下移,定格在他的腰腹,月白的中衣被鲜血浸透,此刻还在往外渗血。褐红色的液体一路淌入土里,他身下那一小块地方,已然不知留存了多少血!

    “拉你上来时被悬崖边一块锐石伤到了,只是血流得凶,看着骇人罢了。”他话说得轻松。

    清懿眸光暗沉,“伤口处理了吗?”

    袁兆:“简单包扎了。”

    “嗯。”清懿复又看了一眼袁兆,缓缓躺了回去,不再多言。

    没想到姑娘来势汹汹,却这么好打发,袁兆有些意外。没等他多想,伤口的疼痛卷土重来。好在夜色渐深,借着黑暗的掩映,伪装的若无其事终于可以放下,透出伤重的本色。

    余光扫过,瞧着姑娘翻身背对着这边,好像睡着了,他才缓缓解开衣带,预备换上一把草药止血。

    借着熹微月光,勉强能看清血肉模糊的伤口,这远远不是他方才轻描淡写地“被石头戳到”就能够造成的伤。衣料与血肉黏连,他生生扯掉布料,剧痛猛烈袭来,他咬着牙关忍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急促的呼吸,不发出声响,以免扰了身旁的姑娘。

    草药是林子里采摘的,正是清懿初初闻到药草香的源头。

    袁兆抓起草药按在伤口,又扯过一截袍角包扎。不过短短一瞬,他裸露在月光下的脊背便布上一层细密的汗珠,显然是疼狠了。

    待一切稍定,袁兆再撑不住,靠坐着岩壁,闭着眼轻轻喘息。

    “弄好了?”冷不防的,少女的声音清凌凌,哪里有半分困倦。“既然好了,便请殿下说说罢。”

    喘息声一顿,隔着半晌的寂静,他轻笑,“你倒机灵。”

    黑暗里,清懿维持着背对他的姿势,睁开了眼睛,“我们的处境是不是比想象的要糟糕?”

    那人道:“何以见得?”

    清懿眼底清明,淡淡道:“自我昏迷到现在,已然过了大半日。我家的人也好,殿下府上的人也罢,怎么都该找来了。”

    “或者以殿下之能,总该有法子带我出去,不至于在此处擎等着人来搭救。”清懿顿了顿,又道,“把命交到旁人手里,不是殿下的做派。”

    袁兆“唔”了一声,漫不经心道:“让你失望了,我伤重至此,只能听天由命。”

    清懿沉默片刻,豁然转身,盯着他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吗?即便是死,也得做个明白鬼罢。”

    短短一瞬,空气里暗藏着针锋相对的火药味。

    面对着她冷静的眸光,袁兆知道,这个姑娘的心性并非如她外表那边柔弱稚嫩。

    静了半晌,他叹了口气,不再绕开话题,平铺直叙道:“我们走不出这座山。”

    清懿眉头微蹙,“何意?”

    “字面意思。”袁兆回以平静的眼神,“疯马顺着偏僻险路跑进山里,我带着你原路返回,却突遭山壁塌陷,差点葬身在落石之下。”

    他寥寥几句落地,隐瞒了实情之凶险。

    山体塌方太过突然,滚滚巨石轰然而来,要不是他听到异响,及时止步,现下哪里还能活着喘气。

    可是,这还不是唯一的事故。

    “前路受阻,又怕再有落石,我只能调头先带你进山。”说到这里,袁兆顿了顿,目光里带着几分暗沉,“穿过这片林子往东走,就是皇家别苑的地界儿,枫林山庄。我自幼熟悉这条道,今日却怎么也走不出去,来回数次仍在原地打转。”

    这话太过匪夷所思,若不是熟悉眼前之人的性子,清懿定然不会轻信。

    倘或袁兆说走不出去,那一定是所有办法都尝试过的,无可改变的结果。

    “那你身上的伤哪里来的?”清懿问,“既然话都说一半,剩下的也不必诓我。”

    袁兆瞥了她一眼,一边说着,一边捂着伤口侧了侧身,将衣服披上,“瞒不过这位钦差姑娘,我都招认罢。”

    清懿挑了挑眉,轻哼一声:“殿下还有心情打趣我,倒不像命悬一线的样子。”

    “哪有这么容易就死了?”袁兆动作缓慢将衣带系上,淡淡道,“当时知道走不出林子,天色有下暴雨的迹象,我便打算寻个山洞避雨,谁知遇上两头黑熊,伤便是这样来的。”

    都已经占了黑熊的老家,结局自不必说。

    袁兆还想说话,却突然咳嗽起来,阻了话头。

    已至深秋初冬交接的时日,白日还不觉得,一到晚上,砭骨的寒意便格外难忍。

    外头夜色深重,雨后的凉意裹挟着湿润悄无声息地潜入,清懿身上盖着外袍,并不觉得冷。她察觉身下垫的树叶太过厚实,伸手一探,摸到厚厚一层的皮毛,淡淡的血腥气夹杂其中,想来树叶是为了掩盖这味道。

    压抑的咳嗽声在身后断断续续,间或几声轻喘。黑暗里,清懿睁开眼睛,随手将身上的外袍往后扔去。

    “穿上,我不冷。”

    月白色染血长袍丢过来的一瞬间,他仿佛闻到血腥味中隐隐有一息淡淡的香气。

    不属于他的体温,覆盖在肩上的那一刻,夜晚的霜寒露重顷刻消弭了半数。

    袁兆眉心微动,眸中不知名的情绪在黑暗里蔓延,渐渐又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现下还未至深夜,没到最冷的时候。真冷极了,袍子也不管用。你且盖着罢,还不知要在林子里待多久,你今儿淋了一点雨,真要发起热才要命。”

    外袍又回到了少女的身上,将她笼罩地严严实实。

    清懿翻身望去,袁兆的发梢和衣摆也沾着水汽,他淋的雨只会比她多得多。

    “随你。”少女眸光微动,却到底没再说甚么。

    她不爱劝人,聪明人点到为止即可。更何况,袁兆也绝不会强逞英雄,他有他的道理。

    夜晚的亭林山黑沉得可怕,听着落叶簌簌声,清懿困意上涌。

    即便睡意朦胧,她的眉头也始终无法舒展。

    自己的身子只有自己最了解,她身上疼痛异常,不见外伤,却有伤及肺腑的内伤。肋骨处凹陷了下去,连呼吸都牵扯着剧痛,好几次喉头腥甜,被她强行忍了回去。

    意识有些涣散,不知是困意还是疼得昏沉,清懿脑中思绪凌乱。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让她有不好的预感。

    消失一整天,还不知道妹妹着急成甚么样。倘或这一关真的过不去,那重来的这一辈子究竟算甚么?只是上辈子临死前的幻梦吗?一睁眼,又会回到四方院墙之下,华丽冷寂的囚笼里,绝望又悲戚地死去?

    如果不是梦,是既定的命运,那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椒椒、翠烟、碧儿、彩袖、红菱……这么多女子的人生才初见色彩,凭甚么要收回这一切?

    ……

    不知睡了多久,清懿迷迷糊糊地转醒,眼才半睁,温热的液体便送到唇边。

    “昨儿送上门的熊被我炖了,没甚滋味,将就着填肚子罢。”袁兆不知从哪里寻摸来一捧树叶,盛着熊肉汤喂她。

    清懿没拒绝,她如今也实在没力气起身,借靠在他肩上,一口一口喝着没油没盐,滋味奇差的汤。

    斜眼一瞥,正瞧见半块熊肉被架在火上靠,不时有焦味飘来。

    “别馋那个,你吃不得。”袁兆头也没抬。

    “……?”清懿挑了挑眉,好气又好笑,虽然虚弱着不想说话,却仍忍不住回一句嘴,“殿下多虑了,于口腹之欲一事上我还算把持得住。若是我妹妹那只馋嘴猫在,你如此叮嘱还算妥帖。更何况……殿下厨艺高超,我无福受用。”

    更何况,就这个焦黑的卖相,送到她嘴边也不想吃。

    袁兆面不改色:“嗯,姑娘慧眼,我在厨艺方面确然有几分天赋。”

    清懿打量他两眼,沉默一会儿才道:“您自个儿尝尝?”

    袁兆:“肥而不腻,瘦而不柴,有滋有味,很是不错。”

    这辈子,他厨艺有没有进益是不清楚,脸皮是跟上辈子差不离。

    古人云,君子远庖厨。

    举凡大家公子连脚步都不会踏进厨下半步,更不论皇亲勋贵人家了。

    这位爷却是忒不拘礼,常在她做点心的时候溜溜达达往小厨房跑。

    拳头大的饺子,皮厚馅也厚的酥饼,一个赛两个的元宵团,都是他的杰作。

    从前的记忆许多都模糊不清,酸甜苦辣夹杂一团,甜的时候也有,只是太少。好不容易拎出一缕甜味,又牵连出一串苦涩。

    久而久之,她干脆把这些滋味都压在箱底,上把锁不再碰也就罢了。

    如今也不知怎的,竟然单单就想起了那一缕甜。

    常常是半下午的光景,风和日暖。她偶尔会跟着厨子研制几样新点心,好打发后宅的漫漫长日。

    遇上他休沐,也不跟谁打招呼就摆一张椅子往小厨房廊下一坐,有时是看闲书杂谈,有时是看正经折子。累了就起身往厨房走,跟在她后面,学她捏面团。

    每每说是帮忙,回回帮倒忙,清懿恼了,推搡着将人赶出门,没一会儿又溜溜达达绕到窗边瞧着。唯一的好处就只剩力气大,算个揉面的好把式。

    下人们起初惶惶不安,见他来了都不敢说话。后来看惯了这个情景,胆子大的糕点师傅还敢指正他的厨艺。

    不过,他做的东西是没人敢碰的,毕竟是主子做的吃食,再不好,下人吃了也生恐折寿,最后只能两个人分着吃完。

    拳头大的饺子,沙包大的元宵,清懿吃小半个就嫌弃地不想吃,剩下的都进他肚子。

    那时,他也如现下这般面不改色,十分自信,“我做饭还是有几分天赋。”

    隔了两辈子的光阴,清懿品着口中没滋味的肉汤,又想起某个春日午后,他懒洋洋地靠在窗檐边,一手拿着《农耕四时记》,一手替她揉面团。

    “好喝得停不下来?那再给你添一点。”袁兆作势要放她躺下。

    “别……”清懿下意识拉住他袖子,这一动作,余光瞥见他盛汤的器皿——圆形状、某动物的头骨。

    袁兆顺着她目光看去,难得犹豫一会儿才解释:“权宜之计,你现在只能吃点清淡的。骨头我都浣洗干净了,没有半点味道……”

    没等他说完,清懿猛地推开他,剧烈地呕吐起来。

    “再恶心也要吃一些,否则人是熬不住的。”袁兆立即起身扶着她,才说半句话,目光却骤然一顿。

    她吐出来的大半是血,殷红一片。刺目的红,溅在月白色外袍上。

    少女失了力气,软软倒在他怀里,惨白的脸上像是没有了生机。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们,好久不见(鞠躬)

    大家久等了,因为工作的原因,没有时间写文,最近因为疫情封控在家,才有时间码字。

    后续可能没办法固定时间更新,假期有空写一点,攒起来就发啦。

    再次感谢小天使们的厚爱,谢谢你们一直等我,一直等着清懿清殊,无论多久,我总会把这本文认真写完,给你们,给我自己,给文中所有角色一个交代。

    疫情期间,宝贝们要注意防护哦

    爱你们的粽

    感谢在2022-11-25 03:02:26~2022-11-27 18:19: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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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7  ☪ 野狼

    ◎姐姐又叒遇险啦◎

    清懿再次醒来, 是被袁兆背着行走的途中。

    睁开眼的一瞬,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她喉头腥甜, 怕一张口就要吐血,胸腔仿佛坠了一块巨石, 沉甸甸地喘不上气。

    “去哪?”清懿艰难地从牙关里吐出两个字, 气息微弱。

    “换条路, 试试能不能走出去。”袁兆的声音很沉静, “别开口,闭眼再睡一会儿。”

    清懿头脑昏沉, 却还保留一丝清醒,“你走了多久?”

    “约莫半个时辰。”

    树林里绿植遮天蔽日, 瞧不出光影变化, 除了白日和夜晚,其余时段也没分别。

    清懿头脑昏沉, 却保留着一分清醒,她垂了垂眼,盯着地面看了片刻。早晨还湿润的草地已然干透, 想来不是半个时辰, 而是半日的功夫。

    前路虽杂草丛生,却隐约有走出一条小道的痕迹——是他走过的路。

    “殿下。”清懿闭了闭眼睛,轻喘了一口气, 缓缓道,“已经走过的路,就不必重蹈覆辙, 白费功夫了。”

    少女的声音太过微弱, 好像被风一吹就散了, 让人听不真切。

    袁兆的脚步没有一刻停顿,托着她的手依然有力。

    “袁兆。”她说,“别做徒劳无功的事。”

    肩头突然攀上一只手,明明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力气,触感却又那样分明。生生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袁兆有些庆幸背对着她,否则,他无法解释此刻表露在脸上的情绪。

    方才,她好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倒在他怀里,没有了生机。

    那一刻,他也不知心里是甚么感受。

    世人常说,袁郎君翩翩佳公子,琴棋书画乃至礼乐射御书无一不通,这样有才情者,必然也是善于体恤人心的多情人。

    可只有熟悉他的人才晓得,所谓多情是对他最大的误会。

    他这一生有太多惊涛骇浪要去渡,情之一字,不过沧海扁舟,渺小得不值一提,哪里能分得出半点心神去体会。

    如今,他已然没有功夫去分辨是否有一叶扁舟泅渡心海,他只知道,这个姑娘绝不能死在他面前。

    “我幼时也曾在这片林子里迷路过,幸得一位老僧人搭救。”袁兆平静道,“茂林深处有一条通向峰顶的路,只要寻到它,我们便能活。”

    他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又启程。

    清懿目光低垂,视线凝在他的衣角,有殷红的血一滴一滴掉进土壤中,而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没有拖缓脚步半分。

    好像只要再快一点,就能阻止她渐渐流逝的生命力。

    “放我下来。”清懿声音沙哑,“你一个人去寻那条路,或许还能找到人来救我。可你若带着我,那我们都活不了。”

    袁兆不发一言,平日里总是挂着几分浅笑的脸,此刻却面无表情。

    “我有一个妹妹,名唤清殊,想必殿下也记得。”清懿狠狠咽下喉头的血,缓缓道,“倘若我走不出亭离山,劳烦殿下再帮我最后一个忙。”

    从她的视角望去,袁兆的下颌线绷得很紧,眼底难得显露几分暗沉,“既然是放心不下的人,便自己活着去照看。”

    清懿:“我何尝不想……”

    袁兆问:“你说甚么?”

    她声音太小,好像自言自语。

    “我说……”清懿道,“请殿下帮我把妹妹送回浔阳,送到我外祖家。她从小没有离开过我,想必开头会有不习惯,你只哄着她,说我失踪,别说我死了,好歹让她有个念想。”

    “椒椒很聪明,也很坚强。等她长大一些,她若执意找我,再告诉她真相。”

    “我手里的东西,想必殿下也知道,你若要便拿去,我知道以你之才,必能善用。只是有一样……”清懿顿了顿,“请善待我家里所有的女孩儿们,她们这一辈子,从来都是低头活命……我原想让她们,好好活一回……所幸她们如今起了好头,后面还望殿下看顾一些,若有造化,也是她们的福气。”

    袁兆声音里压抑着情绪,好像平静的湖面底下强行掩盖惊涛骇浪,他咬紧牙关道:“不是从不信我吗?”

    “国公府我劝你不要嫁给程奕,马车坠落时我向你伸手,你都不愿信我。这回为何信我?”

    “为何信你……”清懿实在太累了,她的手缓缓垂落,靠在他肩头轻轻喘气,“我有时觉得不了解你……有时又觉得,没人比我更了解你……”

    “你会帮我的。”清懿轻笑一声,悄悄擦去嘴角的血,喃喃道,“前世欠我的,今生帮我这一次,抵消罢……若有来世,也再不必见了。”

    她说着让人似懂非懂,云里雾里的话,可现在的袁兆没有半点心情去琢磨谜底,内心的巨浪已经快要翻涌而出,又被他强行压下。

    “闭眼休息,不要再说话了。”他一字一句道,“曲清懿,这回你也不可以信我,你只能信你自己。”

    加注在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身上的信任,原该是值得高兴的,可在此刻却显得这样沉重。

    密林四处都是高耸入云的大树,叫人辨不清方向,从昨天到今天,每一个方向他都走过,可无论怎么走,最终都会回到原地,他们休憩的山洞口。

    这件事情太过诡谲,意志薄弱的人遭遇这样的事恐怕早就两股战战。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脚印又出现在前方,不远处隐隐能瞧见熟悉的黑熊洞。

    袁兆眉心微蹙,目光带着思索。

    他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无论何种情形,总有解决之道。

    五岁那年,他跟着皇帝外祖来亭离山打猎,也曾在这片茂林里迷失方向。他从小博闻强记,可偏偏那段走出来的路却怎么也记不得,甚至连那个老僧人的相貌也模糊不清。

    据旁人说,外祖派了羽林军找了一天一夜,最后在一个小山洞里找到熟睡的他。至于那个僧人,没有人瞧见过。他们都说是小殿下做的梦。

    只有他自己知道,绝对不是梦。

    虽然记忆好像被水洗过一般模糊,可有一个画面却镌刻在脑海——蜿蜒而上的石阶长得看不到尽头,阶边树木丛生,将这条小径掩映其中,他的视线慢慢往上,有高塔仿佛穿过层云,直抵天穹。

    后来,他读到古人的诗,可堪比拟所谓梦中之景——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如若梦中的“白玉京”确切存在,那便是眼下唯一的指望。

    感觉到背上的人呼吸渐弱,袁兆眉心一拧,将她轻托着抱下来。

    “张嘴,喝点水。”

    山洞口还有早上接的水,袁兆用外袍将她裹着,喂她喝了半捧树叶的量。

    清懿微微发抖,控制不住地冷战——她伤及肺腑,吐了太多血,眼下是失血之症,畏寒怕冷。

    袁兆的肩头鲜红一片,一贯爱洁的郎君此刻却恍若未觉,眼底只倒映她惨白的脸,“你的肋骨刺进了脏器,吐血是止不住的,顶多撑到天黑。”

    清懿缓缓睁开眼睛看他,眸光平静,像是早就知道自己的境况。

    袁兆解开自己的衣带,同昨晚那样如法炮制,手法粗暴地换上新的草药。

    因着跋涉许久,伤口被扯开,此刻正汩汩往外流血,并不比她吐出来的少。

    比起昨日,那伤口更可怖了。

    “我们赌最后一把,如若还是找不到出路,你的嘱托我必定办到。”他一面缠着绷带,一面道,“不过,我也不见得能活,你别太放心了,终归还是自己活着方为上策。”

    清懿勉强勾起嘴角,“……好。”

    说罢,袁兆重新将她背起,只是,这一次他却没有急着动身,而是用空着的左手往后递过一截布条。

    “劳烦你替我覆在眼睛上。”

    清懿接过布条,目光中暗含深思,“你疑心眼前所见之景?”

    袁兆淡淡道:“心之所见方为实。”

    “好。”清懿沉默片刻,轻笑一声,“如今这个地步,还有甚么试不得呢。”

    直到视线被完全遮挡,袁兆的思绪集中于一隅——高可攀日月的“白玉京”。

    他摈弃一切杂念,随着心意迈出第一步。

    林中柔雾弥漫,光影错落,却好似在这一瞬定格成静止的图画。

    ?袁兆每一步都走得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奇异的是,没有视野的情境下,他避开了所有的障碍。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冥冥之中的预感,袁兆停住脚步,扯开覆眼的布条。刺眼的阳光晃过他的眼睛,令他下意识避开,缓过这一瞬的空白。

    “袁兆。”

    少女声音虚弱,却夹杂着凝重,比起呼唤,更像提醒。

    袁兆心中一沉,转头望去。

    长阶入云,高塔巍峨,梦中白玉京赫然呈现于眼前。

    只是……狭窄的石阶口,三只毛色花白、足长体瘦的野狼盘卧在侧,黄褐色的瞳孔散发幽幽暗光,直直照进人心中的恐惧。

    二人三兽遥遥对望,彼此审视。

    寂然间,袁兆缓缓往后退,沿途留下的血迹蜿蜒而过,引得野狼仰头呜嚎。

    直到退去数十丈,他才轻轻将背后的少女放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随手从树上掰下一根棍子,袁兆又将自己覆眼的布条给清懿系上:“无论是我,还是那群畜生,待会儿场面想必不堪入眼。”

    清懿没有拒绝,她察觉到他的气息极近,浓重的血腥气中夹杂着雪松的味道。

    视线被布条挡住,黑暗里,他语气寻常地像是去吃一顿饭,“别睡沉了,一会儿来接你。”

    隔着布条,看不到彼此的眼神。可多余的话却也不必再说,结局无非是一起活,或是一起葬身狼腹。

    短暂的一瞬此刻却像延长了百倍,清懿下意识拉住他的衣摆,窒了一刻,又松开。

    “放心,我不会死。”

    袁兆像是明白她没有说出口的话,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许是因为隔着布条,知道她看不见。于是,他没有掩饰眼底的神情。

    游戏人间的郎君,多情而无情的眼睛里,倒映着一叶小小孤舟。他知道,他是清醒地沦陷。

    背后野狼呼嚎,他又看了一眼清懿,然后转身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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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8  ☪ 枫林

    ◎妹妹来啦◎

    一天一夜。

    整整找了一天一夜, 仍没有半点姐姐的踪迹。

    清殊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披风,缩在一株大树旁休憩。虽然闭着眼睛,却没有真正睡着。

    “……雇了附近的村民去挖落石了, 沿途的悬崖底下也打发人细细寻各遍,甚么也没找到。”

    隔着几丈远, 彩袖压低了声音同碧儿说话。

    碧儿环视一周, 大家伙东倒西歪一大片, 就地睡了。她又扫了一眼清殊, 见小小人儿熟睡的模样,才开口道:“我们人少力薄, 统共三十来人,二十有余都是女子, 对周边地界儿本就不熟。想来, 漏了地方没寻到也是有的。”

    她们几拨人得了信都往这处赶,在黄昏时分遇上。茉白她们几个小姑娘自告奋勇跟着碧儿带来的几个织锦堂妇人进山寻人, 陷些被毒蛇咬伤。好在救星来的及时,免去一场风波。

    这救星正是带着清殊进山寻人的晏徽云。

    彩袖瞧见高头大马上钻出一个熟悉的小身影,差点没厥过去, “冤家!这荒郊野外的, 你来做甚么?!”

    清殊知道以自己这小身板,寻人也是拖累,并不执拗地跟着她们, 老老实实待在原地等。

    可是过去一天一夜,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落石拦路,摔得粉碎的马车, 倾盆大雨……哪一样都将生还的希望压到最低。

    清殊闭眼假寐, 头垂得很低。

    彩袖和碧儿没再说话, 各自休息。忽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凌厉的气势。

    清殊猛地睁开眼,一掀外袍,脱口问道:“如何?找到了吗?”

    晏徽云一拉缰绳,逐风仰头嘶鸣,止住去势。对上小姑娘充满希冀的眼神,少年难得有几分犹豫。

    “没有。”

    亭离山脉地势复杂,寻常人进去了也摸不清方向。于是只能由晏徽云带着几个壮实汉子去。

    他们是后半夜去的,如今已过午时,想必半个山都搜遍了,却仍然不见清懿的踪影。

    清殊眼底的光黯淡了下去,“有劳殿下了。”

    见她这副神情,晏徽云眉心微蹙,烦躁地在空中摔了摔马鞭,发泄一股无名火。

    “过来,带你去个地方,倘若还是找不到,你再摆出这模样也不迟。”

    “去哪儿?”清殊仰头问他,人却下意识走到近前。

    “枫林山庄。”晏徽云一拉缰绳,右手鞭子一卷,把人拉过来,一拖一拽就拎上马。逐风极其灵性,等人坐稳,撒开四蹄便跑。

    呼呼风声自清殊耳畔刮过,逆风传来的是彩袖的怒喝:“祖宗你又要去哪?!”

    清殊挣扎着从黑披风里钻出来,扭头喊道:“别担心!我跟殿下去枫林山庄”

    彩袖还想说甚么,碧儿紧跟着追上去道:“让姑娘去罢,有世子殿下在,她吃不了亏。”

    翠烟眉心微蹙,有些担忧道:“我听底下报信的小子说,护城司的人正是被项府召去枫林山庄寻他们二小姐。咱们家之前和他们多有龃龉,姐儿过去岂不碰钉子?”

    碧儿眼底同样有思虑,犹豫片刻道:“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咱们把山翻过来都寻不着姑娘,何不借着世子的东风试上一试,即便找不着人,能唤来护城司的兵马也是好的。”

    这话端的无奈至极,没办法的办法。

    几个大丫鬟对视一眼,俱忍不住叹气,眉间满是忧虑。

    逐风速度太快,也不知彩袖听没听见。只是清殊这会子也没空管这个,一心只顾着问:“枫林山庄是哪里?为何去那?”

    少年难得愿意啰嗦两句:“枫林山庄是皇家别苑,死在路边的马是袁兆的,我疑心他也在。如果你姐姐是遇上了他,便没有落到最坏的地步。”

    清殊心中绷紧的弦顿时一松,这算是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她拉着晏徽云的袖子追问:“所以我姐姐也许是被袁先生所救,带去枫林山庄了?”

    袁兆领了她们院里教习先生的虚职,虽没上过几堂课,称一句先生倒也在理。

    “也许吧。”晏徽云面无表情道,“以他性子,绝不会留在原地坐以待毙。”

    听了这话,清殊长舒一口气,好在姐姐不是一个人遇险,不见踪影或许是件好事。

    晏徽云察觉到小姑娘的心绪变化,便不再多言。

    他其实只说了一半。

    除了死在落石边的马,袁兆沿路做了标记,只是一场大雨洗刷后,标记已经看不分明。

    晏徽云全凭着一星半点的痕迹,和相处十数年的默契,找到了他们容身过的山洞。

    洞内血迹斑驳,只剩几块碎布和七零八落的黑熊尸体。

    标记就此断了,循着足迹找,却发觉他一直在方圆几里打转,没有走出林子。

    想必袁兆就是要去北峰的枫林山庄,至于为何走不出去,晏徽云一时也猜测不出真相。

    他容身的山洞位于亭离山南峰,枫林山庄位于北峰,两峰之间隔着一片茂密的林子。

    林子里多瘴气,常有野兽毒蛇出没,连山中的猎户都会避开这处地界儿,选择绕远路去北峰。

    袁兆不绕远路,要么是走不出去,要么是身边的人受伤太重,耽搁不起。

    最后这人凭空消失,只能寄希望于被神仙搭救,逃出生天了。

    可无论哪一种推断,都不是能叫清殊听见的。

    总不能跟她说,放心,你姐姐可能被神仙救了。那还不如说袁兆插了翅膀飞去枫林山庄了呢。

    晏徽云烦躁得要命,偏偏面上不能露出分毫。他第一次撒这种善意的谎言,脸绷得死紧,清殊再追问,他也不答话了。

    逐风好像知道主人心情不佳,撒开四蹄狂奔,到达枫林山庄比平日少花了一半的功夫。

    因此处是皇家别苑,晏徽云来这便如同回家,他甚至没有减速的意思,直直驱马冲上前。

    “站住!来者何人,胆敢擅闯!”

    “里头是项府贵人,停下来还能留你全尸!”

    一群守卫纷纷亮刀子,隔了老远冲来人威吓。

    “嗯?怎么了?”听到动静,清殊将将探出个脑袋,就被一只手按了回去。

    晏徽云:“来找死的。”

    凌厉长鞭裹挟着凶悍的气势,破空而出,快得只见一道残影!

    可怜守卫还来得及看清来者的样貌,便被秋风扫落叶一般甩出去老远,哀嚎声响成一片。

    倒也不怪他们眼神不好,主要是晏徽云在密林里钻了整宿,俊美公子现下风尘仆仆,衣裳也被刮破了几道,唯独剩下一件卖相尚在的玄色镶金线蜀锦长袍,也被清殊裹在身上。

    打眼一瞧,这位爷也确然不像个世家公子。兼有凶神恶煞的气势,被错认成山匪倒也情有可原。

    晏徽云冷声道:“叫陈平昌滚出来。”

    哀嚎声里,有机灵的已然通过逐风认出了来人,连滚带爬地跑去报信。

    不多时,一个皮肤黝黑、高且壮实的小将火急火燎地冲上前,咧开一口大白牙,震声道:“我的爷!这是闹哪一出?几个不长眼的东西开罪您了?且等着,我这就……”

    “闭嘴!”晏徽云不耐烦喝道,“拿上我的令牌,把护城司的人全都叫出来!”

    陈平昌一愣,挠挠头道:“殿下,不成啊,项大人的爱女在枫林庄走失,他家夫人又是进宫请皇后手谕,又是哭哭啼啼的,我哪里招架得住,只得带弟兄们过来。”

    “现下已经在林子找一天一夜了,人影儿都没瞧见,那小姐多半是葬身野兽腹中了。”陈平昌顿了顿,有些为难,“他们夫人不肯放我们走,哭昏了三次,说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会子要是撒手,护城司的门都要被项夫人哭倒。”

    “护城司上下数百人马,为他姓项的一家倾巢而出……”晏徽云话未说尽,冷笑一声,眼底森寒一片,他缓缓道,“我最烦听废话,少在我耳边啰嗦,给你半刻钟,命令所有人过来,少一个,拿你的狗命来抵。”

    陈平昌黝黑的脸上有冷汗滑过,他知道这位爷的性子,晏徽云要是笑了,那就是怒意登顶,神挡杀神。他再不敢多一句嘴,扭头就回去叫人。

    项夫人哭就哭吧,把门哭倒了再修一扇,得罪了眼前这一个,就等着在演武场被练死!

    “他们是在找项连青吗?”清殊扒拉着长袍,露出一双眼睛回头看他,“这么巧?她也在亭离山失踪了。”

    “嗯。”晏徽云随便应一句,他才懒得管失踪的是项连青还是项连粉,爱谁谁。

    “何不让护城司找项连青的同时,一并找找我姐姐?”清殊道,“既然袁先生会来枫林庄,那想必附近的林子里能寻到他们的踪迹。”

    晏徽云对上她澄澈的眼神,下意识想避开。

    因他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在枫林山庄找到袁兆,叫上护城司也是为了多些人手,能再去别处寻。如果叫她寄托了十二分的希望,到头来一场空,岂不是更难受。

    恰在此时,陈平昌领着一群骑马的汉子声势浩大地奔来,也许是知道性命攸关,他办事格外利落。

    只是,有一道窈窕倩影远远地缀在最后,尾随而来。

    清殊定睛一看,认出来人,是项连伊。

    “世子殿下。”熟悉的柔婉女声,“我妹妹在林子里走失,生死不知,殿下把人全都调走,未免太不妥当?”

    一群汉子都不敢作声,自觉驱马绕到晏徽云后面去。

    项连伊从人群分开的中央款步而来,一双含情美目此刻却红肿不堪,显然是哭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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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9  ☪ 老僧

    ◎姐姐得救啦◎

    “项府上下数百奴仆闲着不用, 偏要将护城司全部人马调来,我倒也想问你是甚么道理?”晏徽云反问道。

    项连伊眼圈一红,“奴仆岂能与兵士们想比?殿下好歹体谅我家的难处, 事关我妹妹的安危,且再留他们半日罢。”

    “你有难处, 满京城旁的人就没有难处。你家仗着权柄带走所有的人马, 可有想过耽误旁人的性命?”美人哭得梨花带雨, 晏徽云不但无动于衷, 反而冷声道,“既如此, 我仗着职权调走他们,你家人的性命又与我何干?”

    在动之以情, 晓之以理方面得心应手的项家大小姐, 没想到遇上一个既不讲情也不讲理的主儿。一时间,美人眼泪要掉不掉, 生生没了话茬子,接不下去了。

    “项家姐姐。”一个小脑袋探出来,“我姐姐同你妹妹一样, 都下落不明。既然都要搜山, 那么人可以给你们留一半,只是有一样,若是你们那边寻到了踪迹, 请及时知会我们。”

    项连伊擦眼泪的手一顿,语气有几分古怪:“你姐姐也失踪了?”

    “啰嗦甚么,还找不找人?”

    没等清殊答话, 晏徽云又将她按了回去。他可没有好耐心, 随意点了几个人留下, 逐风撒开四蹄跑出去老远。

    轰隆的马蹄声里,清殊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项连伊背对而立,微垂着头擦眼泪,瘦弱伶仃的模样俨然让人不得不心生怜爱。

    晏徽云皱眉:“瞧甚么呢?”

    清殊心中不自在,总觉得有古怪,却又说不出名堂,只得摇了摇头。

    一行人马跑远,留下的卫兵被打发回去搜山。余留项连伊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往回走,四下无人时,她脸上早没了哀戚的神情。

    “最后一次了。”她声音细而缥缈,好像自说自话,“你说逆转天命只能用一次,如今看来倒也足够。”

    “从前我还疑心她是不是也有记忆,不过她都要死了,有没有记忆也不打紧。上辈子死在我手里,这辈子还妄想翻身吗?”她轻笑,“风起于青萍之末,趁她与袁郎还是陌路,无声无息地了结罢。”

    如若有人在侧,定然会觉得讶异,难免揣测项家大姑娘是不是失心疯了。

    因她对着空气说话,好像有人回应了她似的,突兀地笑了起来,“闭嘴吧系统,别跟我说什么偏离主线,我想要的东西别说是两辈子,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终究是我的。”

    空气不知回应了甚么,项连伊眼神闪过一丝嘲讽,“一群凡夫俗子,还妄想查到蛛丝马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天命如此,谁让曲清懿倒霉呢。”

    她渐行渐远,不远处的角落里却突然有动静,是有人踩了落叶的吱呀声。

    “谁?!”项连伊目光锐利。

    一个青衣小丫鬟哆哆嗦嗦挪步上前,“姑娘,是……是我,太太又昏过去了,管事让我来请您过去……”

    小姑娘声音发着抖,不敢抬头看她。

    “嗯,我晓得了,带路罢。”项连伊又恢复了平日的柔和神态,走了一会子,她好似漫不经心地问,“你叫甚么?从前没见过你啊。”

    小丫鬟哆哆嗦嗦:“奴……奴婢贱名小萝,才进府一个多月,夫人指我来侍奉二姑娘的。”

    “小萝?是你原本的名字吗?”项连伊笑意柔和,“家里可还有人在?”

    “回姑娘话,奴婢原名青萝,因撞了二姑娘的名讳,故而改了字。”青萝道,“家里只有兄长嫂嫂在,因前些日子发了大水,冲了家里的田地,才将我发卖了。”

    青萝不知一向远在天边似的神仙人物怎的突然关心一个小丫头的身世,却不敢怠慢,一五一十地答了。

    又问了几句话,项连伊不经意道:“方才可有听见我说了甚么?”

    青萝心下一凛,她年纪小却也机灵,立刻摇头:“没有!奴婢甚么也没听见。”

    项连伊唇角微勾,侧过头打量了她一会儿,却没再说话。

    那道探究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如有冰锥滑过。

    青萝僵在原地不敢动,直到项连伊离开许久,她才回过神来,背后遍生冷汗。

    —

    护城司人马分成几队深入林子,一个时辰过去了,仍未有好消息传来。

    因林子里多虫蛇,晏徽云用袍子将清殊裹得严严实实,并不深入太险的地界儿。

    “殿下,弟兄们把北峰翻个遍,就差把地皮掀开也没瞧着人影。枫林山庄周边那一块儿早在寻项府姑娘时便找过了,也没有。”陈平昌面露难色,顿了顿又道,“除了通向南峰的那片毒瘴林,我们不敢久留,打眼瞧着没人就出来了。”

    晏徽云问道:“就剩毒瘴林没有细看?”

    陈平昌挠了挠头:“是,出来得急,没有随行的医师,怕待久了有个好歹。”

    “我知道了,带你手下去休整。”晏徽云随意挥了挥手,又拍了拍了清殊的头道,“你也下去,跟着陈平昌去庄子里歇着。”

    陈平昌一惊,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殿下?!”

    清殊敏锐回头:“你要一个人进去?”

    晏徽云眉头皱了皱:“区区瘴气,我一个人来去便宜,跟着我反倒累赘。”

    陈平昌一哆嗦:“使不得!殿下!那毒瘴忒厉害,经年的老猎户都不敢久留,吸入瘴气过多轻则昏迷,重则丧命。您要有个好歹,我怎么同王府交代啊?!”

    “啰嗦。”

    晏徽云懒腰抱着清殊,正要提她下去,却被一把抓住袖子。

    “带我去。”外袍从清殊头上滑落,露出一双澄澈的眼睛,她认真道,“我心慌得厉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念头,我觉得姐姐就在里面。”

    晏徽云皱眉:“甚么蠢念头?成年男子尚且受不住毒瘴,你若进去也别找你姐姐了,权当给豺狼虎豹送菜罢!”

    清殊急死了,不想同他吵,伸手捂住他的嘴,“哎呀你先听我说!”

    “我休息的时候总也睡不着,一闭眼脑子里就出现一座高塔,还有长长的石阶,周围林子里雾蒙蒙一片。方才找过的地方都与它不相像,你可见过?”清殊道,“我同姐姐心绪相连,莫名梦到这些情景,保不齐她就是在那里。再说了,我们只剩毒瘴林没找,我不想漏下这一处!”

    被捂着嘴的晏徽云翻了个白眼:“……”

    清殊赶紧撤开手:“如何?可否让我同去?”

    晏徽云冷哼一声:“爱去不去,吸了毒气变成呆子也不关我的事。”

    话是这么说,晏徽云还是找来一圈布条给她捂住鼻子,又从怀里掏出个不知名的丸药塞她嘴里,命令道:“吃了!”

    “啊?!那丸子可是……”陈平昌瞪圆了眼,惊呼到一半被晏徽云冷冽的眼神堵了回去。

    心知这丸药来头不小,清殊也不敢细问,咕咚便吞了,讨好地看向他。

    啧啧,她要是再敢罗里吧嗦有的没的,估摸着这位爷真要耐心告罄,把她扔下马去!

    “曲清殊。”临到毒瘴林边界,晏徽云忽然道:“倘若没有找到你姐姐……”

    他顿了顿,声音难得缓和了下来,“往后有麻烦,你自可像今日这般来寻我。”

    清殊沉默了片刻,扯出一个笑,没有答话。

    逐风有灵性,谨慎地行进着。

    “我说这话,一则是同你兄长有交情,二是因为袁兆同你姐姐有交情,你不必觉得欠我甚么。”晏徽云道,“你年纪小,说话做事随心所欲,任性妄为。我所见的闺阁女儿里除了乐绫,也只有你是这般性情。”

    清殊皱眉:“我怎么听着不像夸我?”

    “闯祸精一个,还想挨夸?”晏徽云习惯性冷哼一声,然后意识到语气太凶,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虽然跳脱,不过……这样也很好。无论发生甚么,不必移了性情。”

    晏徽云平生也没安慰过人,说出来的话硬邦邦,不费点心思都琢磨不出其中的柔软。

    可清殊却听得分明,她无意识揪了揪逐风的鬃毛,又抬头望了一眼树林荫蔽的天空,硬生生将泪意忍了回去。

    “我会找到姐姐的。”

    从清懿出事到现在,她一直很冷静,没有露出半点崩溃的征兆。她知道无谓的焦急只能自乱阵脚,还会耽误救援时机。

    可是那股胡乱压在心底的恐惧时刻叫嚣着要冲出来,她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害怕,眼前频频闪过清懿受伤的画面。

    从前的清殊不信鬼神,可经历了穿越时空,她不得不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那股力量。

    晏徽云:“尽量屏住气息。”

    随着他们越来越深入这片丛林,清殊觉得头脑渐渐昏沉,窒息的感觉来势汹汹。

    快要晕厥的当口,清殊的眼前一闪而过陌生的画面——长阶入云,高塔巍峨,成群的飞鸟在空中盘旋。

    她一把抓住晏徽云的袖子,急道:“我知道在哪了!闭上眼睛!”

    —

    长长的石阶看不见尽头,入口处卧了几具野狼尸体,满地的鲜血干涸,凝固成暗红色。

    沿着台阶往上,有血迹一路蔓延。鼻子灵敏的小兽想找寻受伤的猎物,一路顺着血液的味道前进,直到半山腰才看见踪影。

    那人的衣裳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随着每一步艰难的攀登,石阶上就多一滩鲜血。

    小兽舔了舔爪子,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再定睛一瞧,才发现猎物居然还背着一个人!

    “醒了?”

    那人突然说话,小兽被动静吓得逃窜。

    清懿的意识渐渐回笼,她覆眼的布条还未摘下,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你的伤……”她想问,一口鲜血却喷涌而出。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袁兆的右手血肉模糊,胸膛被尖锐狼牙撕咬,留下贯穿的血洞,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地。

    “我没事。”清懿听见他说。

    他语气平静,无端地令人心安。

    “没事就好……”清懿没有睁眼的力气,血液映衬着惨白的脸,似断线的风筝,“我们到了吗?”

    “快了。”他缓缓擦去嘴角的血。

    “如若真有人搭救……”她缓缓道,“让他先救你。”

    清懿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他笑了,声音有些沙哑:“我的伤不重,都坚持了这样久,再等一等,我们都能活下来。”

    他的话那样坚定而沉稳,清懿的意识渐渐模糊,陷入了黑暗里。

    有飞鸟盘旋在高塔上空,俯瞰着渺小如微尘的人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攀登。

    鲜血逶迤,留下刺目的红,昭示着那人逐渐流失的生命力。

    如若飞鸟有灵识,一定会讶异于这人的可怕。

    流逝的时间无比漫长,他机械地前行,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登上最后一级台阶。

    远处看着如置仙境的高塔,走到近前瞧,也不过是普通寺庙模样。

    一位灰袍老僧正在清扫落叶,听到后面的动静,人未回头,声却先至。

    “小友,一别经年,缘何到访?”

    梦中面目模糊的老僧出现在眼前,袁兆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将身后的少女缓缓抱下来,“我梦中犹记得这座高塔,想必正是为了今日的因果。贸然相扰,只为请求大师,救她性命。”

    老僧终于回过头来,只见他须眉皆白,却偏偏生了一双年轻人似的眼,透着明亮澄澈。

    他定睛瞧了瞧昏迷中的清懿,又看了一眼袁兆,目光带着笑意,“因果因果,是你们之间的因果,而非你我。”

    袁兆:“何解?”

    “天机不可泄露,否则有损寿元。我从前泄露得太多,未老先衰,现在可不敢了。”老僧笑着摆摆手道,“罢了罢了,闲话休提,先救人性命要紧。”

    话音刚落,袁兆最后一丝气力消耗殆尽,终于昏倒过去。

    另一头,晏徽云听信清殊的胡言乱语,打发了逐风原路回去,自己在林子里抓瞎走。清殊同样闭着眼睛,牵着他的衣摆,在前面引路。

    “一刻钟,这蠢事我只做一刻钟。要是没有你说的高塔,你必须出林子,听到了吗!”晏徽云一边向前走,一边冷冷道。

    “嗯。”清殊敷衍地应了一声,脑中放空,跟着内心的指引走。

    不知过了多久,清殊突然停了下来,晏徽云没止住步子,差点撞上去,这一刻他终于耐心告罄,“又怎么了?不想走了就跟我回去!”

    “晏徽云!”清殊打断他,声音激动,“你睁眼看!”

    闻言,晏徽云懒懒睁开眼,视线触及眼前景象,他的目光陡然定住。

    几具狼尸横七竖八倒在长阶入口,地上随意插着一根木棍,上头刻着特殊印记——正是消失在山洞口,找不着后续的标记。

    这说明袁兆就在这里!只是,看着拖行了满地的鲜血,好像情况不太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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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  ☪ 兔子

    ◎姐妹俩贴贴啦◎

    长阶通天似的高, 以清殊这小身板,才将走个十之有三,便喘得不成样。她心中又焦急, 差点一个趔趄摔倒。

    晏徽云看不下去,摆摆手示意道:“别耽搁时辰, 过来。”

    见少年愿意屈尊背她, 清殊是不矫情的, 立时便搭上人家的肩膀, “有劳了,回头请你吃好的。”

    “嘁。”晏徽云翻了个白眼。

    二人探查到踪迹, 心中安定八九分,一路上倒也有心情吵两句嘴。

    途中遇到一只颇有灵性的小兽, 毛色纯灰, 圆球球一团,瞧不出是甚么品貌, 只看它耳朵收着,眼睛滴溜溜的转,似要在前头引路。

    “看!兔子!”

    晏徽云:“是个兔子模样, 可也忒胖了。”

    二人已经登上最后一级台阶, 古朴寺庙大门紧闭,正愁不知往何处去,胖兔子及时雨似的出现, 不时回头看他们有没有跟上。

    寺庙门虚掩着,一推便开了,胖兔子当先钻了进去, 清殊小跑着跟上, 晏徽云不紧不慢地缀在后头, 警惕地打量四周。

    清殊跟着兔子蹭蹭跑,绕过长廊转角,差点与人迎头撞上,定睛一瞧,是个满脸笑容的僧人。

    “唐突大师了,我是来寻人的,请问可有见到一个这么高,脸这么小的姑娘?”清殊着急比划着。

    僧人眉目含笑,视线在清殊身上停留得格外久,“小施主莫急,你要寻的人确然在此处。只是,小施主又是从何处来?”

    “当真?!甚好甚好!”清殊心下一松,听得姐姐的消息,她也肯好好答话,“我是您搭救的那位姑娘的亲妹妹,我家是京城正阳街东胡同巷户部侍郎府,因缘际会,凑巧找到了您的神仙宝地,既然师傅肯伸手搭救,想必也是善心人,小女在此谢过师傅。之后若我用得着我们凡夫俗子的地方,尽管吩咐,香油海灯管够。”

    她心情一好,嘴里便连珠炮似的说好话,甭管对方是凡人神仙妖怪,她也没个怕味儿。反正她自个儿的来历就够稀奇了,再有稀罕的,也不过如此。

    此刻晏徽云也到了近前,与前者不同,从古怪的长阶出现,到眼前这个老僧,这一切都超越了他原先的见闻,因此不得不警惕起来。

    僧人对着晏徽云不善的视线,恍若未觉,只笑看着清殊道:“小施主,我问的可不是你躯壳来处啊。”

    清殊一愣,尚未答话,僧人又摆摆手道:“先去见你想见的人罢。”

    话音刚落,胖兔子又自转角探出头来,眼睛,耳朵动了动。清殊再不管旁的,小跑上前。

    还未进禅房,便有一阵奇异的香味扑鼻而来,又夹杂着清新的药草味。

    甫瞧见床榻上的人影,清殊鼻子一酸,险些掉眼泪。

    “姐姐……”

    少女脸色苍白,长睫似鸦羽,精致却脆弱,仿佛珍贵易碎的瓷器。

    清殊放缓了脚步,挨着床榻蹲下,细细查看后发觉她只是昏睡着,这才安下心来。

    “放心,她一切都好。”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声。

    清殊一惊,猛地回头才发觉有人坐在角落里。

    “袁先生,你吓我一跳!我方才进来你怎么不出声?”

    “你跑得比兔子还快,哪里顾得上瞧我?”袁兆忍不住轻咳了两声,他身上只穿了件寻常麻衣,瞧不出有伤,脸色却也苍白得很,显然没大好。

    门口有人夺门而入,打量了他两眼,冷哼道:“还活着?”

    袁兆淡淡道:“少废话,回元丹可有带着,我伤没好全。”

    “没了。”晏徽云皱眉:“你自个儿的呢?”

    袁兆目光一流转,就知道晏徽云的回元丹进了谁的肚子,“唔”了一声道:“我的也没了。”

    晏徽云扫了一眼床上的清懿,见她的气色,也晓得了袁兆那颗丸药的去处。

    两兄弟简短地互呛两句,彼此没话讲,一个坐角落里,一个抱臂站窗边。

    清殊竖着耳朵听完他俩的官司,一面逮住引路的小胖兔子呼噜呼噜毛,视线却放在清懿身上一刻也不离开。

    一时间,室内虽安静,倒也诡异地和谐。

    也不知山中寺庙的光阴与外头有多少分别,清殊搂着兔子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再抬头,就见夕阳落在窗棂边,折射出暖黄的光线。另外两个人不晓得什么时候出去了,清殊想起身关窗,衣角却被一股很轻的力道拉住。

    “椒椒。”

    清殊骤然回头,又惊又喜:“姐姐!”

    “嗯……”清懿勾起唇角,声音尚带着几分虚弱无力,目光却柔和,“这几天……是不是吓坏了?”

    清殊胡乱擦了擦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又抓着姐姐的手蹭蹭脸,含糊道:“嗯,所以你以后不能吓我了,你去哪都要带着我,掉山洞掉悬崖,都要带着我。”

    “呸,又胡咧咧。”清懿笑容清浅,捏了捏她的脸。

    他们一行在寺庙里待了三日,这里的一应吃穿都由一个十来岁的小沙弥送来,至于那位老僧,只初时露了面,之后再无踪影。

    这个寺庙来历古怪,他们默契地没有探寻过任何违背常理的事情。比如,清懿受了极重的内伤,竟不出三日便好了大半;袁兆胸膛贯穿的伤口如今只剩浅浅的伤疤;就连清殊吸入瘴气后晕乎乎的后遗症也没了,神清气爽得很。

    第三日时,清懿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于是一行人预备着黄昏时分离开。

    老僧似乎有感应一般,出现在寺庙大门前,等候着他们。

    “多谢大师的救命之恩,此前小女子一直卧病,未能亲自见礼,还望见谅。”

    清懿双手合十行了佛门礼节。

    老僧眉目慈和,笑道:“此地非有缘人不得入。得救是你们的因果,救你们是我的因果,施主无需多礼,更不必感念于心。”

    清懿垂眸思索片刻,忽然从怀中摸出一块无字白玉,浅笑道:“我知佛门讲究因果善恶,个人缘法。此去一别,也不知何日能再次拜见大师,故而不得不再次叨扰大师,问一问此物的因果。”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块白玉上,明明是普通玉石,品质泛泛,却透着一股温润的质感,可是最让人关切的,却是玉石中央裂开的一道细小的缝隙。

    清殊是认得那块玉的,它是姐姐一直随身携带的爱物,现下却有了裂纹。

    袁兆的目光也凝在玉石上,他还记得第一次碰到这块玉时,熟悉而异样的感觉。

    老僧却只是平淡地扫了一眼,依旧笑容和煦道:“旁的缘法,我不敢提,也不便提。唯有提醒施主,切记要妥善保管它。此次玉石微瑕,正是为施主您挡了一灾。”

    “既如此,便多谢大师费心解惑。”清懿闻弦歌而知雅意,又重新将玉石收好。

    清殊其实也有许多问题想问,她的来历奇妙,姐姐的来历想必也不凡。倘或没有遇着这个老僧倒罢,既然遇上,心中不免生出疑惑亟待解答。

    可她到底顾忌着袁兆和晏徽云在场,不敢透露分毫,索性忍着算了。

    晏徽云一马当先走出去老远,清懿牵着清殊迈下第一个台阶,却被老僧叫住。

    “小施主。”老僧唤道,他招了招手,那只灰毛胖兔子听话地蹿到他怀里,他又递到了清殊面前,“这小家伙与你有缘,既如此,便送与你带回家去。”

    清殊眼睛一亮,有些不敢相信,手却听话地接过了胖兔子,期期艾艾道:“当真送与我?”

    老僧笑着摆了摆手,转身而去,朴素的外袍被风吹得扬起,背影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意味。

    “去罢,小施主。此心安处,即是你的来处。”

    “我心安处……”清殊怔怔望着他的背影,一时回不过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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