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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  ☪ 谈心

    ◎姐妹俩坦白啦◎

    再次回到府中, 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发梢带着沐浴后的清新,清懿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清殊累得睡了过去, 发出规律的呼吸声。翠烟彩袖和碧儿几个大丫鬟这几日也折腾得够呛,见了清懿安然无恙, 俱是狠狠痛哭一场, 现下也被打发下去休息了。

    紫金蟠螭六角香炉里燃着沁人心脾的月沉香。室内未燃烛火, 借着月光洒下的半点微芒, 清懿的眸光里流淌着万千思绪,脑中还在回想这几日的事情。

    白日里, 他们下了山后,长阶与高塔不知何时就消失了。待出了林子, 发觉山中的三日之期, 于外界而言不过一瞬。

    等候在外的陈平昌,见他们四人一齐出来, 简直活见了鬼一般,还未来得及叫嚷,便被晏徽云眼神制止。

    “人已找到的消息不必传出去。”

    陈平昌虽不知为何, 却不敢细问, 领命而去。

    袁兆和清懿玲珑心思,转瞬便明白其中深意。

    袁兆:“你这一遭实在蹊跷,暂且瞒了消息, 也好让幕后之人失了防备,细细查上几日,总有蛛丝马迹。”

    “我也正有此意, 殿下既已替我开了尊口, 倒免去许多麻烦。”清懿缓缓道, “救命之恩,再加上零零总总的恩惠,我们姐妹二人欠两位殿下良多。口头报恩的话不好再提,日后有能用的上我二人的,必定竭力偿还今日恩情。”

    她言辞恳切,话说得极妥帖,可是分明又将彼此界限隔开,讲礼得很。

    袁兆垂眸看了她一会儿,想说的话究竟是没有说,只淡淡道:“你伤及肺腑,一时半刻无法痊愈,在家好生将养罢。”

    清懿没有抬头看他,规矩地行了一个礼,又朝晏徽云福了福身。

    光阴倒转,前些时日里近乎生死相托的两个人,眼下好像又遥隔万里。

    陈平昌在晏徽云的指令下悄悄安排了马车,预备送姐妹二人回去。

    袁兆站在原地目送,始终没有上前。

    马车缓缓行驶的那一刻,清懿不经意瞥见他眼底的眸光,如沉静的寒潭,叫人读不懂其中的思绪。

    这个眼神,初初看来并没有甚么特别,可直到月上柳梢头的深夜里,却在清懿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亭离山上,她对着孔明灯祈愿的那个夜晚,他的眼神也是这样。克制而清醒,像是亭离山巅凝而不散的雾气。只是,那时的他又坦坦荡荡,笑着对她表明心意,仿佛内心冲破了无名的枷锁。

    而此刻,这道看不见的枷锁拦住了他,于是,他除了平静地看她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清懿歪着头,看了看熟睡的清殊,又给她掖了掖被角。

    谁知小丫头竟然醒了,懵懂道:“姐姐怎的还醒着?”

    清懿拍拍她的背:“把你吵醒了?夜还深着呢,你继续睡。”

    清殊听话地翻了个身,一时间室内又静了下来。清懿以为她睡了,过了半晌,小姑娘又扭头看向她,问道:“姐姐原先是不是认得袁先生?”

    清懿挑了挑眉,“此话怎讲?咱们不是一同在项府雅集上认得他的吗?”

    黑暗里,清殊狡黠一笑,还带着困倦的鼻音道:“少来,你还想骗我。若非故交,他怎会冒死救你?”

    “你不知道,我们过去的时候,长阶上的血迹还在,触目惊心得很。世子殿下说袁先生定然伤得极重。试问一个人在自身难保的情形下,还想着救你,怎会是萍水相逢,非亲非故呢?”清殊闭着眼,小嘴叭叭。

    “总是瞒不过你。”清懿静了片刻,无奈一笑,“只是,我从前认得他,他如今却不认得我。不过……这样也正合我心意。”

    “椒椒。”黑暗里,清懿的声音分外的柔婉,“我有许多事情也不知该如何告诉你。我与他,一两句话说不清。今日,他救我之恩我固然铭记,可我也只能记这一分恩情,不愿牵扯旁的。恩恩怨怨算不分明,索性一是一,二是二,囫囵带过不计较了。”

    “再者,我不愿多有牵扯,还有一桩因由。你只看他待人坦诚,行事仗义,又在你学里授课,他身上的皇家印记便淡了几分。你又向来是个不重尊卑的率性人,自然只认他人品贵重,略过他身后的煊赫家世。”

    清殊点头道:“自然是这样,一个人的德性顶顶重要,如若他家世寒微,却有高山仰止的品行,在我心里便是第一等。反之,他若是个朱门绮户里养出的草包,我多瞧他一眼都是不能的。”

    “原先我只当他是个寻常富贵公子,单有几分才情罢了,并不值当我敬佩。可如今来看,只凭他豁出命去救你这一桩,我便觉得他是个好的。”清殊钻进姐姐怀里侃侃而谈,“自然,我姐姐这么一个如珠似玉的美人,他若是因着一点儿私心才相救,也属常事,我并不稀奇。”

    清懿轻掐她的脸,嗔道:“再混说白道!”

    清殊哈哈笑闹了一会儿,复又道:“世人的门第之见是固有的,可姐姐你却不能当真因为门第看轻自己,我瞧你方才的话里颇有几分自苦的意思,这才多一句嘴。”

    “况且……”清殊顿了顿,“袁先生如若是顾忌门第而软弱退让的人,那便算不得良人,我也必要将他降做二等人了。总之,甭管门第不门第,咱们绝对不能委屈自个儿。”

    清懿认真看着妹妹稚嫩的小脸,许久没有说话,等对方出声询问,她才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感叹道:“你能有这样的心性,我很欢喜。”

    清殊仰起头,骄傲道:“姐姐教得好。”

    清懿笑着摇了摇头,眼底的柔和中,却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

    不是教得好,是保护得太好。

    浔阳地僻,阮家又是当地高门大户,她自小就生活得无忧无虑。来了京里这许久,除了项府雅集那次小打小闹似的麻烦,她其实从未见过权势的威压。

    清懿闭了闭眼,遮住眼底一瞬间的忧虑,再睁眼,又是柔和一片,“椒椒,你原先同我说,你梦见过世外桃源。那里无论男女都能念书,都能科考。贩夫走卒同士大夫能穿一样的衣裳,那你在梦里是做甚么的呢?”

    清殊愣了愣,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还记得她小时候的话。

    那时她才五岁,有个伺候过她的丫鬟和外头的小子有了私情。被管事抓住打了半死撵了出去,没几日便病死了。阮家老祖宗知道消息,打发人送了两包银子给丫鬟的爹娘,权当丧葬费。

    消息传到清殊这里时,她呆坐了很久,那丫鬟陪她放过风筝,给她做过衣裳,甚至她还亲眼见过丫鬟为情郎做的香包。彼时,那丫鬟脸蛋通红,俨然是个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姑娘模样。搁二十一世纪,就是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少女。

    花一样的年纪,说死便死了。

    那是清殊第一次知道,人命的轻贱。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时代终究是不同的。譬如,彩袖和翠烟她们固然为这丫鬟难过,却从不觉得管事打她的行为有错处。因为,高门大户的规矩向来如此。

    清殊也是从那时起,慢慢接受这样的规矩。丫鬟情窦初开是人之本性,不是她的错。管事秉公办事,也不是他的错。阮家以仁义闻名,附送不守规矩的丫鬟丧葬费,更是妥帖至极。错的究竟是这个世道罢了,丫鬟的命,如何能算命呢?

    她摸着那只风筝,坐在门槛上发呆了许久,直到清懿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她才终于把头埋进姐姐怀里,恸哭出声。

    当天夜里,她实在难受极了,似真非真地借做梦的幌子,说出那些石破天惊的话。

    也仅有那一次,她将未来的世界描绘成世外桃源,展现在一个古人面前。

    后来却是不敢了,她害怕姐姐会认为她离经叛道,又怕姐姐真的认同她的话,最终活得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

    清殊自知已经改变不了根深蒂固的现代人价值观。可是姐姐本可以在这个时代生活得很好。一人之力何其微弱,有她一个孤独的灵魂就够了,不必再添上旁的人。

    原以为这些话被姐姐当作孩提戏言,毕竟她后来再没有提过更多,偶尔也只是几句插科打诨,当玩笑话过了,没人放在心里。谁知清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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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夜里,随口就提起,可见她是极妥帖地记住了。

    为着这一个问题,清殊想了很久,最终眼底带着释然的笑意,“我啊?我在梦里是银楼的学徒,偶尔画两张图纸,打几副头面。还未学成呢,梦就醒了,然后变作你的妹妹啦。”

    清殊的语气轻松,可是表情却有些黯淡,所幸半边脸掩在黑暗里,叫人看不清。

    早在老僧那句参禅似的话一出口,清殊就知道,她的来历藏不了多久,尤其是在亲近的人面前。虽然,她也并未想过刻意隐瞒。

    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心里是忐忑的。她害怕姐姐露出怀疑或者害怕的神情,哪怕是一星半点。

    将心比心地想,如果一个世外幽魂占了自己妹妹的壳,还备受宠爱地活到这么大,心里究竟是不好受的。

    清殊背过身等了许久,却只等来一个温暖的拥抱。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椒椒。”清懿的声音平静,“我原本失去了妹妹,是上天怜悯我,赐给我失而复得的礼物。”

    “你说的那个世外桃源,我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如果可以,姐姐也想尽自己所能,创造这样一个世外桃源。或许是曲府一隅,又或许是更多,只看尽力而为罢了。”

    清殊愣愣看着她,轻声道:“姐姐这样的宏愿,是从何时有的?”

    “甚么时候呢……”清懿的眸光里带着沉思,倏然一笑,“大概是你来到我身边的时候。”

    “姐姐的这条命,也是上天恩赐。我曾经蹉跎过一世,既有重活一回的机缘,不如随心活一次。”

    清殊虽早有猜想,可直到今日才从姐姐嘴里得到确切的答案。“那你同袁先生……”

    “我和袁兆……”清懿眼底没有波澜,甚至还轻笑了一声,“那可真是漫长的故事了,你要是一晚上不睡,那就好生说与你听听?”

    清殊眼睛一亮,立刻就不困了:“不睡了,谁睡谁孙子!姐姐快说给我听听!”

    小丫头以为那是郎才女貌,金玉良缘的故事,才这样高兴。

    清懿没有戳穿她的幻想,眼底笑容不减。

    月色冷清,少女的声音柔婉,娓娓道来时,叫人忍不住沉浸其中。

    她再说起旧事,言语中却没有惆怅伤感。或许是清楚地知道,袁兆之于自己而言,只是旧时明月,再掀不起心头波澜。

    若说有什么,也不过是勾起一丝往日回忆,待天一亮,也就散了。

    作者有话说:

    惊闻噩耗,明天要上班了……

    亲爱的天使们,如果没有准时更新请不要惊讶,那一定是因为我正在遭受资本家的压迫

    等我回来让清懿在武朝反帝反封建吧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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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2  ☪ 打探

    ◎姐姐开始筹谋啦◎

    翌日, 清懿难得睡到日上三竿,快到午时才起,见清殊还在梦里会周公, 她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翠烟将这几日的事情细细禀报,细枝末节也不漏, 又将几处疑点讲明:“……姑娘这回遇上的麻烦, 我瞧着颇有些蹊跷。情急时不曾想到, 如今再推敲, 却着实不对劲。”

    “其一,我疑心马车被动了手脚, 那群泼皮来得忒怪,莫不是有人指使?其二, 咱们府里恰巧那两日给下人们放了探亲假, 正是没人手的时机,可有人趁此机会算计我们?”翠烟皱眉道, “若是我觉得有嫌疑的人,隔壁院儿的夫人算一个,国公府姑太太算一个。不过, 这也是我一家之言, 姑娘琢磨便是。”

    天冷得快,清懿伤势未痊愈,屋里早早燃着炭盆, 手里还握着一个描金漆六瓣梅花手炉,碧儿在她身后添了几个软枕,又拿厚绒狐狸毛毯子团团盖着腿, 瞧着倒暖和得很。

    “你们都坐。”清懿暂且不答翠烟的话, 只抬了抬下巴, “今儿个大家伙都歇一歇,横竖我这几日是闭门不出的,咱们就趁着这个时机好生说两句话。就同翠烟一般,不必拘着甚么,想说甚么便说。”

    彩袖头一个瞒不住事儿,接着话道:“翠烟说的我也赞成。姑娘有所不知,回来报信的小厮四处碰壁,说是老爷少爷去了御前,递不了信。堂堂护城司一个人也不剩,官府衙门处处进不去,倘若是飞来横祸,哪里就这样巧,全让咱们撞上了?国公府那个最有动机!”

    众人围着炭盆坐下,各自思索,偶尔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清懿只将手拢在绒毛手炉套里,垂眸听着。

    “倒也不一定就是姑太太。”碧儿一向谨慎,想了许久才道,“姑娘此行是临时起意,即便姑太太神机妙算也不可能这样周全,甚至连圣驾都能算准。”

    彩袖:“许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呢?”

    碧儿缓缓摇头:“要致人死地的阴毒法子,务必一击即中才好,怎会将机会系于姑娘的一念之间?若姑娘不动身,她筹谋的圈套岂不白费?”

    翠烟皱眉道:“此话虽有理,可反过来想,未必不是她事先筹谋好,正巧赶上了好时机。须知若不是姑娘福泽深厚,遇上袁小侯爷,可不就如她所愿了?”

    “再则,姑娘若出了事,以姑太太的手腕,十个咱们也不是对手,商道还不是她的囊中之物。”翠烟道,“你且看,她自知道姑娘出事,可有派人相助?四姐儿那样声势浩大地出学堂,她焉有不知之理?”

    一时间,众人出现了分歧,于是都安静了下来,等着上头的人说话。

    清懿仍然垂着眸,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手炉,“翠烟,这两日守好院子,别叫人知道我回来了。再派人去盯着周边,甭管府里的,外头的,只要是有爱打听事儿的面孔,记得留个心眼。”

    翠烟领命去了。

    碧儿迟疑地问道:“姑娘可有疑心姑太太?”

    清懿的手指规律地敲击桌角,闭着眼睛淡声道:“不必理会,且等上两日,我就晓得她是不是。”

    昨儿回来时,清懿便避开了旁人,只有翠烟彩袖几个亲信知道。接下来的两日,整个院子守得铁桶一般,陈氏那头有几个婆子探头探脑,俱都只闻得流风院出事的消息,到底出甚么事却是不知。

    这天傍晚,翠烟的盯梢有了结果,正急匆匆地要禀报,外头却传来消息——国公府姑太太到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虽不知曲雁华这个时候来作甚,清懿倒没有半分异样,随意道:“请进来罢。”

    半盏茶的功夫,盛装打扮的美貌妇人娉娉婷婷而来,假惺惺地寒暄一番做做样子。等门一关,彼此都懒得再装。

    清懿率先问道:“姑母贵脚踏贱地,所为何事?”

    曲雁华略抬手,扶了扶晃动的流苏步摇,不紧不慢道:“来自证清白啊。”

    “哦?”清懿用茶盖撇了撇茶沫子,细细品了一口,轻笑道,“姑母竟也知道自己的嫌疑颇重呢?”

    曲雁华挑了挑眉,一双含情美目此刻却满含兴味,她惋惜道:“倘若你真的出事,我便顶了这个黑锅也没甚么,高低有好处。可你现下好端端的,我要是平白被你疑心,引得你报复我,我倒亏狠了。”

    清懿哼笑一声,撩起眼皮看她,“没死成,不如您所愿呢。”

    曲雁华也抬头望向她,对视的一瞬间,彼此眼神中的锋芒悄然碰撞。

    良久,曲雁华缓缓收敛笑意,眼底一片冷静,像是摆出了真正的本色。

    “不是我,信不信由你。”她淡淡道,“我若想置人于死地,必不会给她留有生机,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清懿低着头,闲适地窝在狐狸毛软垫里,沉吟不语。

    屋内,敬亭玉露的茶香四溢,曲雁华却无心品尝。没人说话的时候,耳边只剩下银骨炭燃烧发出的“哔剥”声。

    她端庄地坐着,背脊无意识地挺直,静静等候着上首那个小姑娘发话。

    仅她一句信或不信,就能决定堂堂国公府二奶奶今后的路好不好走。

    “姑母松泛些罢,凡事都憋着劲,累不累?”清懿往火盆里加了两块炭,一边理着火堆一边漫不经心道,“倘若我是你,心腹大患进入必死的圈套,何须再画蛇添足?有没有留下蛛丝马迹不打紧,横竖是死了。”

    “可现下的这个局却不是以结果为目的,它好像不满足于让我死,而是让我死的同时,盖棺定论为意外。”清懿缓缓道,“显然,我们即便察觉出了异样,可是到底没有根据,连我自个儿都忍不住想,是不是太倒霉了而已。可见幕后之人是决计不肯暴露身份,不是明面儿上的对家。”

    曲雁华在她开口的那一刻就悄悄松懈了防备,知道凝在自己身上的怀疑总算消失了。

    她端起半凉的茶,并不嫌弃,轻呷一口才道:“你还真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巧合?我瞧你这样故弄玄虚,倒像是心里有了盘算。”

    “瞒不过姑母,我倒也有疑心的,只是还欠缺切实的证据。”清懿目光凝在银骨炭燃烧后的余烬上,手指轻轻敲击桌角,“我听椒椒说,项府二姑娘与我同时失踪。”

    曲雁华眸光一动,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怀疑项家?”

    “虽然项家那个丫头与你们有龃龉,却也不至于下如此狠手,还谋划细致至此。”曲雁华沉思片刻道,“起先我也曾往这上头琢磨,细想却还是觉得牵强。”

    “你不必管她动机,我自有判断。”清懿垂眸,浅浅一笑,“哦对了,姑母既然来了,就顺带帮我做些事。以你的身份,想必在贵妇人圈子有几分人脉,记得帮我打听打听,圣人突然出行的始末,只要事关项家女,一点儿细节也别漏。”

    曲雁华挑了挑眉,心中有几分狐疑,却到底没说什么,答应了下来。

    等她一走,偷听墙根许久的清殊溜了出来,往姐姐暖和的软榻上一钻,轻声问:“姐姐何需细查?项连伊有前世的记忆,她作恶的动机自是不必多说。”

    清懿塞了两个汤婆子到清殊的怀里,捏了捏她的脸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幕后之人是她无疑。只是……”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道:“我从前遭她暗害许多次,原先只道是她手段高明,就如这次一样,回回皆是巧合,叫人抓不住遗漏。”

    “如果说马儿发狂,山崩落石,丛林迷路都能归咎于意外,那么久病的圣人突然出行,好巧不巧还带走平日里并不受宠的父亲和兄长,就实在是突兀。”清懿缓缓道,“所以,我只想确认一件事,她是否真的有不寻常的手段,这种手段能运用到何种地步,咱们又要怎么克制。”

    清殊安静地听完,叹服于姐姐的未雨绸缪,走一步便想好后续的十步。

    她回想着见到项连伊的前后所有事情,反反复复琢磨,却偏偏抓不住一闪而过的头绪。

    越想越生气,清殊把头埋进靠枕里,闷闷不说话。

    清懿问:“怎么了?”

    “没怎么。”她瓮声瓮气道,“我只是一想到她前世那样对你,现在又这么阴毒,就气得发狠。平生第一次恨自己这样柔弱,不能成为一个会功夫的女屠夫,气不过的时候舍得一身剐,直接手刃了她去!”

    清殊突然想到那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英姿飒爽,一手长鞭甩得虎虎生风,要是她的亲人遭了这样的罪,想必早就打上门了。而自己还窝窝囊囊,手无缚鸡之力,什么也做不了。

    “世上女子千万种,有的是凌厉刀锋,有的是柔中带刚。有的是天上月,有的是林间松。你不必觉着偏要做哪一种才能痛快。你是个呛人的小辣椒,也顶顶厉害。”清懿摸了摸她的头,轻笑道,“安心罢,你不要小瞧了你姐姐。”

    “你也顶顶厉害。”清殊小声哼哼。

    她觉得,姐姐是温柔月,也是林间松,有时是包容一切的绵绵白雪,有时是杀伐决断的凌厉刀锋。

    —

    曲雁华的办事效率极快,几日后便打发人来递帖子,邀清懿过府一聚。

    席间,二人略略夹了几筷子菜,权当应了个赴宴的名头。闲话半盏茶后,曲雁华屏退了众人,眼底笑意尽收。

    “你所料不错,圣人此次出行颇有蹊跷。我昨儿赴了庆国公家的嫡长孙满月宴,他家袭爵的长子年前捐了个户部名下的郎中当着,席间吃醉了酒,说漏了两句嘴。传来传去,风就吹到了内院。话里话外不外乎是抱怨圣驾出行突然,顺手点了几个陪侍,都不是寻常的宠臣。”她转头道,“尤其埋怨你父亲和兄长。须知能陪圣人出行的,莫不是朝中重臣,他二人此番确然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

    清懿垂眸道:“只有这些?”

    “自然不止。”曲雁华突然压低了声音,眸光冷了下来,“旁处打听的都是皮毛,最要紧的是程善均同晏徽霖的信被我瞧见了。”

    “信上说,圣人自那场大病后,身体每况愈下。此次说是出行狩猎,实则是求仙问道。”她轻笑一声道,“我倒有几分好奇,是甚么神仙能让咱们这位乾纲独断的皇帝陛下都深信不疑。”

    清懿缓缓在花厅里踱步,眼底神色喜怒不辨。

    “神仙?”她的语气平静,“那便与神仙过两招罢。”

    曲雁华脸色沉了下面,她思索片刻,到底是开了口:“我不信怪力乱神之事,可是我越放心思查探,越觉得苗头不对。你虽胆子大,却没有九条命,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若是死了,你身后一大摊子人都没有着落。”

    闻言,清懿托腮看向她,挑眉道:“不是正合你意?”

    曲雁华扶了扶步摇,冷哼道:“你当真以为我爱杀人不成?”

    清懿得到了想要的消息,便没有兴趣再留,只是临走时路过花圃,瞧见里头有一丛开得正盛的山茶花。

    冬日里,竟有这样的生机,倒让她为之驻足。

    曲雁华例行公事将她送到月亮门处,却听得少女漫不经心道:“倘若我真的死了,你接过权柄也无妨。”

    曲雁华一愣,旋即冷声道:“我蛇蝎心肠,哪里能同懿儿这尊菩萨比。你也不必用这话试探我,甚么时候做甚么事情,我清楚得很。”

    “信不信由你。”清懿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极淡,“荆棘丛总要有人走,只要你愿走,是条毒蛇又何妨?”

    说罢,她闲庭信步地出了园子,徒留曲雁华在原地站了许久。

    赵妈妈带着披风匆匆上前,“奶奶怎的在风口站着?”

    曲雁华回过神来,摇头不语。

    回程时,她路过那丛山茶,突然停住,吩咐道:“采撷一朵,放在我窗边吧。”

    —

    回到流风院,天色将晚,墨蓝色天幕沉沉笼罩着大地。

    待沐浴过后,清殊才唤了翠烟进来,“你上回要禀报何事?”

    这是指曲雁华突然到访的那一天,翠烟当时被打断了当时要说的话。

    翠烟好像早有准备,并不十分惊讶,语气却有迟疑:“回姑娘话,我前儿个原本想说,可是仔细琢磨,却不大妥当,便还是按了下来。”

    清懿眼底一片清明:“你只管说,我自有判断。”

    “姑娘之前吩咐我们留心周边爱打听的,当天夜里,我就发现了一个丫头鬼鬼祟祟地在咱们院边转悠。”翠烟犹豫一会儿还是直白地说了,“我粗略向旁人询问,只说是太太院里的,我以为到这里也就止住了,那日便想禀告姑娘。”

    “恰好姑太太造访,我便按下一时半刻也不打紧。谁知这两日我又发觉这丫头不简单。”翠烟顿了顿道,“她……每隔几天就会托人带东西去蘅香园。”

    清懿眸光一凝,蘅香院,曲清兰的院子。

    “我一直想不通,姑娘此行是临时起意,为何会有一群泼皮这样巧地等在路边?现在想来……”翠烟抬眸道,“是有内应。”

    清懿垂眸沉默半晌,再抬头,眼底一片冷寂:“我早预料有家贼,只是没想到还是她……”

    “罢了。”她淡声道,“将计就计,再用她引蛇出洞一次。”

    翠烟心中一凛,旋即又是一喜,背脊隐隐颤抖,已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害怕。

    这些时日,主子生受的委屈,真真叫人忍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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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3  ☪ 盛瑾

    ◎姐妹俩聚会啦◎

    虽说要引蛇出洞, 可是一连数日,清懿却待在府中哪也没去,连碧儿都沉不住气, 没忍住问道:“姑娘的计划究竟是个甚么章程?”

    彼时,清懿正在练书法, 一面挥毫泼墨, 一面从容道:“不急。”

    又是隔了两三日, 直到某个普通的清晨, 突然有一个脸生的婆子并两个小厮登门递帖子。

    与帖子一同而来的还有神色雀跃的清殊,她拎着裙子一路小跑, 猛地推开门,探出小脸, 挥了挥手中的请柬, 狡黠地笑道:“三日后,盛府的赏梅宴, 这是请帖!”

    清懿莞尔一笑:“椒椒真厉害,这么快就妥当了。”

    清殊下巴一抬,神气十足:“那是, 你妹妹我, 学堂小霸王是也,论人缘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行了啊,少贫嘴。”清懿嗔了她一眼, 又吩咐道,“彩袖,你让绿绕做几样点心包好带上车。翠烟, 去库房挑几件像样的物件儿, 再将我柜子里那样织金蓝锦盒拿来。”

    翠烟:“是, 姑娘。”

    —

    盛府不在正阳街的东胡同巷,其主人盛将军到底位高权重,宅邸自然气派绝伦,它与淮安王府才隔半条街,此地居住的要么是公侯伯爵,要么是三品大员以上的高官。

    马车将将停在府门外,就有早等候在此处的小厮上前牵马,又有嬷嬷极有眼力劲儿地上前搀扶。

    才掀开帘子,清殊就瞧见外头已经停满了众多车架,看车顶装饰,一个个都非富即贵。

    还没来得及再看两眼,清殊便被清懿拉进了一顶小软轿里,随行在一旁的嬷嬷道:“两位姑娘且安心坐着,这是我们家姑娘特意安排的,今个儿来来往往的人又杂又多,一路走到内厅,少不得要冲撞了二位,还是抬了你们去才妥当。”

    “嗯?”清殊微微皱眉,疑惑道,“阿尧不是说赏梅宴吗?怎的还请了许多不是我们学堂的人?”

    嬷嬷笑道:“哎哟我的好姐儿,是赏梅宴不错。可是我们家三姑娘哪里就是操办这些的人。我们家大业大的,请哪个不请哪个,都是学问。她金口一开,替她操心的人可不得替她周全着。”

    清殊这才无奈地摇头,笑道:“我只是问她近日可有好的宴席请我去吃杯酒,她便立即说有,我只当是凑巧,怎知她竟是劳动你们特特操办一场。”

    “值当甚么?姑娘这话生分了,我们三姑娘平日里独来独往,在家里也是个混世魔王,只常把你挂嘴边儿,我们家太太也曾说见过曲家两位小姐,夸你们是京里数一数二的好姑娘,我们做下人的自然也惦记着瞧上一眼。”可能是盛家家风如此,嬷嬷也是个健谈的,边说边笑道,“我烧了高香,领了这个美差,远远看着以为两个下了凡的仙女来了呢。”

    隔着帘子,清懿轻笑一声,有礼道:“嬷嬷谬赞了,我妹妹在学堂有幸识得你们家姑娘,也是难得的缘分。”

    “自然自然,今儿来这么多贵人家的姑娘,真论起来,主人家实则就是请你二人罢了。”嬷嬷突然一指前边,笑道,“这不,小主子赶来迎你们了。”

    才说着,轿子刚落地,就有一道熟悉的声风风火火而来——“殊儿!我在这里!”

    一听这声音,清殊也兴冲冲地跑上前,面前一身红衣,娇俏可人的丫头不是盛尧又是哪个?!

    “好你个阿尧!”清殊眼睛都笑弯了,嘴却不饶人,“你还说特邀我来做主角儿呢,今日一瞧,门外的马车都快停不下了,我看你是来叫我镶边儿的呢。”

    “得了吧,给你递帖子就不错了。少废话哈,快快快,别空手来,礼物礼物!”盛尧面不改色回敬,又伸出手作势道,“不给我就搜身啊。”

    “没有没有,要礼没有,要命一条。”清殊坦坦荡荡,然后扮鬼脸,“略略略。”

    清懿笑看她俩吵闹,此时才出言道:“翠烟,把东西拿来。”

    盛尧一见到清懿,方才还厚得城墙似的脸皮一下就红了,立时收起爪子,彬彬有礼道:“清懿姐姐,我跟殊儿说笑的,不是真要礼物。”

    “真要也是使得的,更何况,你便是不要,我也是要给的。”清懿递来一个织金蓝色锦盒,笑道,“来,妹妹只管拿着,并不是甚么值钱的物件儿。我想着金银玉器你从小不知见了多少,倒不稀奇,我旁的手艺也没甚精通的。正巧给我家椒椒裁衣的时候想着这事,便给你俩一人做一件,还望妹妹不嫌弃才好。”

    盛尧接过盒子,喜上眉梢,嬷嬷来不及替她道谢,她便急急地打开盒子,将里头的粉紫色浔锦绣云纹裙裳拎出来细看,“这样好看的衣裳,我爱还来不及呢,多谢清懿姐姐!”

    清懿温婉笑道:“阿尧喜欢就好。我们椒椒在学堂承蒙你照顾多时,又最与你要好,我瞧你同我亲妹妹一样的。”

    盛尧沐浴在美人姐姐的目光里。语气都软了许多:“清懿姐姐……”

    “嗨嗨嗨。”清殊抬了抬下巴,点醒她:“诶,我姐送了就等于是我送了啊,可不能再讨了,被人听着还以为我来吃白食的。”

    “没这回事儿啊,你是你,你姐是你姐。”盛尧笑容一收,一面比划着衣裳,一面哼笑道,“上回你把我丢墙那边,自个儿跑了的事儿我可记着呢。”

    “都多久了,瞧你这小心眼儿。”一说起这个,清殊立刻警铃大作,急忙捂着她的嘴,揽着她的脖子打哈哈,“啊,来来来,咱们边走边说。呀,你看前面是不是你家花圃子,居然有梅花。”

    盛尧一头雾水地被她揽着走,投以看傻子的眼神:“……那不然我家今儿个办的甚么宴呢?”

    “阿哈哈哈对哦,办的甚么宴呢。”清殊一面笑着一面趁姐姐不注意,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警告你,别提我翻墙的事,被我姐知道就完蛋!我完蛋前就带你一块儿完蛋!”

    盛尧顿时领悟,瞄一眼后头发现清懿正在跟嬷嬷说话,她才压低声音道:“好家伙,难道你姐都没问你怎么出来的?”

    清殊捂着嘴小声道:“我说我借世子爷的东风,从正门大摇大摆出去的。要是说翻墙,她能十天半个月不理我。”

    毕竟清懿对妹妹的教育就是,可伤人,不可伤己。危险的路不能走,危险的事不能做。

    这也得亏是近日事情多,她来不及细琢磨,不然就凭清殊几句蹩脚的谎言,定然瞒不住。

    盛尧翻了个白眼,颇有些无语,但是眼神中又有些羡慕:“唉,清懿姐姐可真好。”

    清殊挑眉:“说的好像你没有姐姐似的。”

    闻言,盛尧白眼翻得更厉害,语气很差:“切,我姐姐?哪能跟你姐姐比?”

    说话间,她们正穿过月亮门,往里面的正房花厅去。才走半截,一旁的游廊尽头缓缓而来一位绝色丽人。

    丽人一身胭紫色织花锦绣鸢尾裙,脖子上围着一圈上好的雪白兔毛围脖,衬得脸颊红润娇艳,姝色无双。

    一见这位大美人,盛尧脚步一顿,拉着清殊就要调头,嘴里碎碎念:“我这破嘴,说好的不灵,坏的就灵。说曹操曹操到。”

    清殊被她拉着走,头却还侧着看美人,“哇,这就是你姐姐,简直比画还美!”

    “哼,外表美人,内心罗刹。”

    盛尧碎碎念,拉着清殊小跑,却撞上才过来的清懿。

    “嗯?这是怎么了?”清懿略扫一眼便瞧出端倪,“在躲谁呢?”

    盛尧没来得及解释,后头一道温柔似莺啼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到耳畔。

    “阿尧,不往花厅去,是要带贵客往哪里走?”

    盛尧自知被逮着,垂眉耷眼地转过头,没好气道:“本就是我提议的宴,你横插一手也就罢了,怎么我去哪你也要管啊。”

    丽人笑容款款,连弧度也不带变的。她抬了抬下巴,嬷嬷立刻上前把盛尧拉到她后面站着。盛尧还想挣扎,丽人淡淡瞥她一眼,后者立时不敢动了。

    清殊惊得下巴都要掉了,盛尧在学堂可是个窜天猴,现下居然被人一个眼神就制服,这个大美人手段高明啊!

    “是曲家两位姑娘吧,见笑了,我是盛家行一的姑娘,闺名盛瑾。舍妹顽劣,招待不周,我来为你们引路罢。”

    清懿唇边带笑:“有劳瑾姑娘了。”

    大美人,也就是盛瑾原本是随意一抬眼,待看到清懿,却停留好一会儿,眼底闪过一丝惊艳与赞赏,连脸上的笑容都真心几分。

    “随我来罢,今个儿过府的贵客诸多,有你们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姑娘倒还好,大多斯斯文文。若是半大的小子,闲走闲逛,难免冲撞人。”盛瑾仪态优雅地缓步而行,一面拉过清懿和清殊道,“我瞧二位妹妹花容月貌,要真被些蠢物打搅,心头都不忍。不若来我房里坐着,待开宴,我再差人来唤你们。”

    清殊顺着话头刚想应下,却听清懿笑道:“原本是要应承姐姐美意的,只是盛府红梅开得娇艳,若是为了片刻清净,损失了观赏美景的光阴,岂不可惜?”

    盛瑾几不可查地挑了挑眉,顿了一会儿,又笑道:“既如此,那就随妹妹的意思才好。”

    清懿莞尔一笑,低眉略略行了一礼,二人眼神交错间,自有几分不必言传的用意。

    盛尧跟在后头嘟嘟囔囔:“切,你怕清懿姐姐抢你风头?”

    盛瑾仿佛背后长眼睛,只略侧过身扫了她一眼,那眸光就让盛尧战栗,又缩头缩脑不敢再开口。

    此后一路上,不断有贵女途径,甭管认不认识,俱都互相见礼。短短的路途倒费了好一会儿功夫。

    临到花厅门外,清懿半只脚踏在门边,盛瑾状似不经意,轻声道:“今儿来的贵女大多出身高门,里头那个是尖尖上的权宦,妹妹赏花是好,但……”

    她后半句极其轻,“千万只是赏花才是。”

    清懿垂眸听完,神态自若地抬眸,仿佛没有听过这番话,擦身而过时才浅浅道:“多谢提醒。”

    再抬头,恭候在此地的丫鬟打起了挡风的帘子,里面一室贵女齐齐抬眸望向她。正中央的美貌女子目光格外幽深,赫然是项连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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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4  ☪ 元宵节特别番外

    ◎一家人穿到现代后◎

    一眨眼, 穿回来已经三个月了,所幸吃饭的本事还没有忘干净,不然清殊还真养不活这一大家子人。

    对, 穿到现代的不止她一个,还有姐姐清懿, 以及袁兆晏徽云。

    说到这两兄弟清殊就来气。

    就像现在, 卫生间里传来机器轰隆声, 好像有人在里面打架。隔着大半个客厅, 清殊推了推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没好气吼道:“第六次了!晏徽云我求你放过洗衣机好吗!它很贵的!都说了让你送到干洗店去!”

    卫生间传来不耐烦的回应:“知道了,爷会用!”

    清殊咬牙切齿:“你会个菠萝!洗衣机要是再坏了, 我真要捶你。”

    “洗衣机修理费100元, 外加过节人工费30元,一共130元。干洗店清洗费用只需要50元。”沙发上, 袁兆不甚熟练地在手机上点来点去,一边悠哉悠哉地煽风点火道:“虽然都是花钱,但还是干洗比较划算, 而且小殊有公司发的节日洗衣卡可以抵扣。所以啊, 建议某位少爷省省力气,别吃力不讨好,上赶着挨捶啊。”

    清殊立刻没好气地瞪着袁兆, 双目炯炯,满脸写着“你是谁我跟你很熟吗!以为你自己又是什么省心的家伙嘛!上周是谁弄坏了微波炉外加一台电饭煲!”

    袁兆回以无辜的微笑,语气温和道:“哦小殊, 我要对你说一声抱歉, 原谅一个对新世界充满好奇的古代人吧。我上回是想给你姐姐做点吃的才弄坏微波炉和电饭煲的。请原谅你忠厚耿介的准姐夫吧。”

    清殊被他的绿茶语气堵得胸闷气短, 匪夷所思道:“你在网络上到底看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说起话来简直像杯陈年碧螺春!”

    袁兆摸了摸下巴:“唔,什么叫碧螺春,我只是个古代人,听不明白。”

    清殊冷漠地翻了个白眼:“你熬夜冲浪到凌晨三四点,还开了五个年费会员的时候怎么不说你是个古代人啊!还有,你现在充其量是我姐姐十万个追求者中的一员,别悄悄抬高身价啊。”

    听了这话,袁兆脸上笑容虽然没变,内心却被触动某根神经,貌似不经意打探道:“你姐姐最近出去就是一整天,现在外头天色已晚,要不咱们出去接一接她?我有点不放心。”

    清殊似笑非笑转着手里的铅笔,故意哼哼道:“我们这里是法治社会,以为还是大武朝,女子轻易不能出门?”

    袁兆挑了挑眉:“我不是这个意思,上回有个男子送她回家,我在楼梯口撞见了。清懿初来乍到,哪里晓得你们这个时代的男子是什么德性,我怕她被骗了。”

    “虽然我对你们时代的男子评价不太高,但是我们这个时代也半斤八两。”虽知道他有私心,可是清殊也不由得担心起来,皱眉道,“那男的长什么样?很猥琐吗?”

    袁兆一脸凝重:“獐头鼠目,不堪入眼。”

    清殊大惊:“这么离谱?!走走走,咱们赶紧去接她!”

    “去哪?我也去!”洗手间里的晏徽云总算钻出来了,他手里还拿着修理洗衣机的扳手,上半身湿湿嗒嗒。

    清殊换完鞋站在玄关,一抬头就忍不住嫌弃道:“你太埋汰了,赶紧换件衣服,不然不带你。”

    晏徽云这半年里受过的挤兑比前半辈子都多,大少爷咬着后槽牙压下火气,利索地把白t一脱,光着膀子往阳台叉衣服。

    倒不是他不愿意去衣柜里拿,而是因为他的衣服都不配用衣柜。

    毕竟是寄人篱下,碍于勉强维持温饱的经济状况,清殊只给这位大少爷准备两件换洗的衣服,要是哪天下雨衣服没干,就只能凑合穿清殊的大码睡衣。

    清殊偶尔会有一丁点愧疚感,但是一想到反正都待在家里有空调,不冻不饿不见人的,就把愧疚感抛在脑后了。

    凑合过吧,大男人那么讲究干什么。

    现在,清殊看着他秀出八块腹肌的好身材,然后面无表情地穿上洗得发白的另一件白t,虽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晏徽云自己造孽,暴力使用洗衣机导致的衣服损坏,但是清殊的愧疚感还是涌上了心头,她觉得自己好像穷养孩子的爸妈,让孩子吃了不该吃的苦后悔恨交加。

    “晏徽云,一会儿上街我给你买件新衣服吧。”清殊眼神中带着怜悯和自责。

    晏徽云面无表情:“你没事吧?”

    清殊:“……”

    袁兆插一嘴道:“我呢?我有没有新衣服?”

    清殊、晏徽云二人异口同声道:“有你什么事?”

    —

    五分钟后,三人收拾好下楼,直奔停车场一辆小电车。

    小电车造型十分卡通,迷你的外形少女感十足,谁知道里面坐的不仅有少女,还有两个一米八几的大汉呢。

    这原本是清殊方便通勤用的交通工具,坐她一个女孩子尚可,塞两个大男人在后座,那真是腿都伸不开。

    晏徽云和袁兆你挤着我我捱着你,互相别过头看窗外。

    “都坐好几次了,怎么还没适应呢?”清殊哈哈笑道,“比不得殿下们以前的马车,凑合坐吧。”

    “不就是一个会走的铁盒子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为什么不能让我开?”大武朝著名骑手晏徽云非常不高兴,沉着脸看窗外。

    “因为你没驾照。”清殊得意地看了一眼后视镜。

    “切。”晏徽云不屑道:“劳什子破驾照还难得倒爷?给我报一个,我要去考。”

    清殊回忆起被科二科三支配的恐惧,顺着话头想到晏徽云要是去练车,他这个暴脾气再跟教练碰上,那真是火星撞地球,别到头来车没练好,去练了趟拳。

    “还是别了,这是个法治社会,我不想隔着铁窗见你。”清殊摇摇头。

    晏徽云不知道她脑补了什么,看她表情就猜出不是好事,正想说话,就被袁兆语气凝重地打断:“清懿在前面。”

    这才刚出小区门,清殊猝不及防,赶忙靠边停车,她刚在和晏徽云斗嘴,没留意。定睛一看,发现前面不止姐姐一个人,她身边还有一位陌生男子。

    清懿是三位穿到现代的古人里适应最快的,一个月前她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家附近的少儿教育机构当书法老师。工作不满半个月,收获好评无数,现在已经是家里第二个顶梁柱了。

    顶梁柱最近半个月早出晚归,不符合书法老师的工作强度。现在又看到她和一个陌生男人走在一起,车里的三人呼吸都轻了许多,默契地没出声,一同盯着前面的两人。

    陌生男子身高腿长,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一派斯文。他不时低头和清懿交谈,眉宇带笑,很是温文尔雅。

    清殊越看越不对劲,缓缓回头盯着袁兆:“獐头鼠目?不堪入眼?”

    袁兆目光沉沉,轻咳一声,面不改色道:“你看人不要看表面,有些衣冠禽兽外表光鲜,实则不是个好东西。我一眼就看出他本性丑陋。”

    清殊上下打量片刻:“……你最好说的是他,不是自我描述。”

    晏徽云撑着脑袋懒懒道:“被偷家咯,还不赶紧下车。”他最近学习用手机,玩了一款推塔游戏,在里面学了个新词就到处用。

    袁兆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然后利索下车,车门被拍得震天响。

    清殊确认对方不是猥琐男,心里稍稍放心,刚想凑上去看热闹,就被晏徽云制止。

    “你去干嘛啊?你不带我去买衣服吗?”

    清殊瞥了眼后视镜,发现晏徽云歪在后座,霸占了一排座位。可他即便是这么不像样的姿势,也把那件旧羽绒服穿得有版有型。于是,她心里的愧疚感又无影无踪。

    “你很需要衣服吗?打扮得花枝招展要给谁看啊?我那件大了的棉袄就适合你,凑合穿吧。”

    晏徽云对女人善变的心思一无所知,满头问号:“?”

    又打量了一眼窗外,见三人正在友好交流中,没有什么不和谐的迹象,清殊放心地启动车子驶出小区。

    明天就是元宵节,除去在武朝生活的那些年,清殊从来没有和旁人一起度过这种团圆的节日。这次机缘巧合能凑上亲人朋友,怎么也得对付着添几个菜应景。

    一进超市,好运来的音乐声震天响。晚上逛超市的大多是刚下班的上班族,人不太多。

    超市里挂满了节日彩旗和灯笼,清殊在货架前专心对比两种酱油的性价比。晏徽云推着购物车跟在后面,里头的东西已经堆成小山了,清殊还在不停地往里扔。

    “差不多得了,你一个月挣几两银子啊?买这么多东西干嘛?”晏徽云皱眉道。

    清殊头也懒得回,“该省省,该花花。比如买衣服,你反正穿什么都一样,索性不买。但是吃饭总不能亏待你们吧,过年过节的好歹让你们尝点新鲜的。”

    晏徽云冷道:“什么叫我穿什么都一样,你刚出门前还说我埋汰,埋汰是什么意思我虽然不知道,但是想必就是说我不体面。”

    他堂堂淮安王世子,天字一号大美男,什么时候不体面过?虽然不靠脸吃饭,但他对自己的脸还是充满信心的。所以他对清殊那嫌弃的眼神耿耿于怀,不爽得很。

    清殊回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人穿的是她以前一件中性风旧羽绒服,虽然是旧的,但因为质量很不错,版型也还在。牛仔裤倒是新买的,因为被发疯的洗衣机暴力清洗过,像是特地做旧似的。总之,如果遮住脸,这套就是平平无奇朴素穿搭,如果露出脸,就是潮男出街,复古原宿风。

    但是晏徽云显然对自己没有明确的认知,清殊明白,她那一句埋汰,伤了一位帅哥的自尊心。

    正想开口提振他的信心,斜对面的女高中生们替她出手了。

    “内个……帅哥,方便加个微信吗?”一群女高中生推推搡搡,终于推出来一个甜美萌妹,羞涩地上前搭话。

    晏徽云先是一愣,然后皱眉道:“什么是微信?”

    “啊?”萌妹被问懵了,大脑宕机了一会儿,仿佛明白了什么,大眼睛里水汽氤氲:“虽然你长得好看,但是你很没风度诶!?你可以拒绝的,不用故意说这种话!”

    说完,她转身就跑了,小姐妹们赶紧追上,连购物车都不要了。

    晏徽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清殊靠在一旁快笑岔气了。

    晏徽云危险地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道:“赶紧给我说清楚,微信是什么?”

    清殊笑得喘了好一会儿才道:“简单来说就是一种便捷的通信渠道。刚才那小姑娘觉得你很帅,想跟你有进一步的发展,所以问你要微信,如果你同意,就等于以后可以和她有联系了。”

    “是吗?那你怎么没教过我?”

    晏徽云盯着她看好一会儿,清殊被他看得发麻,于是翻个白眼道:“大哥,我们隔几步路远啊?至于要用微信交流吗?我买手机给你们是让你们尽快熟悉这个世界的。”

    晏徽云不理她,哼了一声,然后不甚熟练地打开自己的手机,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清殊懒得管,自顾自逛到海鲜区挑大虾。等打包称完后,她才发现晏徽云还留在原地,并且在跟售货员大妈说话。因为离得远,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但是能看出大妈相当热情,手机都快怼他脸上了。

    清殊又有点想笑,她悄摸走上前偷听,结果晏徽云耳朵比猫还灵,立刻就回头警惕地看她:“鬼鬼祟祟干嘛呢?”

    清殊不以为意:“应该我问你呢,你鬼鬼祟祟干嘛呢?”

    晏徽云还没说话,热情的大妈先开口了:“哎哟小姑娘哦,小伙子是问我怎么加微信的,我也是刚跟我儿子学的,正好教他了。”

    “现在这么淳朴的男人……”大妈脱口而出的形容词,在瞥到晏徽云那张跟淳朴不沾边的脸后,到底还是吞了回去,转而笑道,“我跟你说哦小姑娘,现在这么老实的男孩子不多见了,他连微信都不会用,读书时候肯定是个乖仔。”

    “嗯,好嘞阿姨,谢谢你教乖仔用微信哦。”清殊忍笑忍出了内伤。

    大妈摆摆手,热情道:“不客气啦,我还会用抖音,下次我再教你哦。”

    晏徽云满脸冰块,一言不发地推着购物车走在前面,清殊揪着他的衣摆不许他走太快。

    后面隐约还能听见大嗓门的大妈在跟同事八卦:“现在的年轻人长得真是不得了哦,刚刚有对情侣,女孩子标致得很,男孩子也好英俊的嘞。”

    也不知道听见哪个字眼,清殊感觉到前面这个人的步伐顿了顿,慢了下来。

    排队结完账,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整整四个大袋子,每一个都巨大无比。

    “我买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啊?”清殊嘟囔道。

    晏徽云挑眉:“我是不是说了让你省点钱?”

    清殊“啧”了一声,不满道:“我又不是说钱,我是说这么大的袋子你怎么拎啊?”

    硕大的包裹拎也不好拎,搬也不好搬,扛也不好扛。

    但是晏徽云本人显然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把四个袋子打了个结就想扛起,清殊赶忙制止:“别别别,里面有个砂锅和一套碗碟,当心掉下来。”

    晏徽云一脸无语:“我真的不懂女人,吃火锅一定要买一个新锅吗?盛菜用的盘子一定要摆出花样吗?”

    清殊利索地回怼:“不懂别问,你的衣服可以不买,但是我的碗碟一定要。”

    说着她就掏出电话拨通了袁兆的号码,一接通就道:“解决完情敌了吗准姐夫,快过来拎东西。”

    晏徽云很不满:“要他来干嘛?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一个人拎不动呢。”

    清殊不想跟这个旧社会余孽在莫名其妙的男人自尊心上多做讨论,于是推着他的背往前走:“来来来,你拎得动,你帮我拎到储物台,我们先去商场逛一下,等袁兆来。”

    原本只是想打发时间闲逛一通,可是路过一家男装区,清殊的目光就挪不动了。

    晏徽云还不明白清殊双眼放光意味着什么,下一刻,他被推进试衣间,怀里塞了一堆衣服。

    然后,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他穿了换,换了穿,流连五六家男装店,站在穿衣镜前麻木地像个橱窗模特,毫无表情地承受着店员的赞美目光。

    清殊倒是有几身满意的,原本不想给他买衣服的心都有点蠢蠢欲动了。

    不过呢,以她买衣服老手的经验来看,那几个店员明显开了虚高的价格,估计是看到晏徽云穿的效果好,赌一把女人的消费冲动。但是很可惜,清殊对于晏徽云的外貌已经麻木了,消费冲动有一点,但不多。

    所以,在店员坚决不打折后,清殊利索道:“好吧,我买不起,不好意思啊。”

    然后继续进去下一家店。

    等到逛完大部分男装店,清殊已经整理出了比较合适的套装,并在网上找到了门店活动时间,闲着无聊,她又对比了某宝旗舰店,加了购物车,预备下单。

    晏徽云难得任由她这么折腾,清殊正看手机,冷不丁听见他开口,声音有点沉。

    “曲清殊,你是不是缺钱啊?”

    清殊愣了一下,抬头说:“昂,打工人谁不缺钱啊。”

    晏徽云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沉默了一会儿,“我有办法赚钱,以后你不用工作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清殊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她打量晏徽云好久,低头想了一会儿,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确定地问道:“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没有。”晏徽云冷道。

    清殊又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捂嘴笑。

    她其实很熟悉晏徽云。

    像他们这种天家贵胄,在富贵乡里长大,其实是意识不到有钱没钱的差别,在他们的生活里,银子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生来就没有人告诉他,要为黄白之物操心,这也造就了他们不会以身外之物作为评判人物的标准。

    所以,在他穿来现代之初,他更多的是对这个陌生时代的好奇,并没有意识到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

    又加上他本身就不是个讲究吃穿的人,从前他就不爱吃王府精细的饭食,现在也一样,新衣旧衣只要清殊给什么就穿什么。

    但是,晏徽云也很难说清楚是怎么在一瞬间领悟到生活的滋味的。

    好像是在清殊对比两瓶酱油的价格的时候,又好像是清殊领着他试了很多件衣服,但是终究没有买下来的时候。他看得出来,她其实很满意那件衣服的。

    晏徽云难以描述那一刻的心情,他觉得自己的心脏有点酸涩,好像最柔软的地方被针扎了一下,很不好受。

    如果还在武朝,他眼也不眨就能盘下一整个成衣铺子给她,马车也能造一辆最好的。

    但是在这里,他连吃饭都要靠着她呢,又何谈买那么东西。

    生平第一次,世子殿下明白了钱的重要性。

    清殊眼珠一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笑弯了眼睛,好久才道:“容我再次提醒一下你,这里不是武朝,是男女平等的21世纪。你刚刚那种说法,在我们这边叫做画大饼。而且你对我的经济状况有点误解吧,虽然我不是大富大贵,但是基本生活水准还是能维持的,比如,给你添件新衣服什么的。”

    晏徽云皱眉:“少打肿脸充胖子,那你刚刚怎么不买?”

    清殊一脸不屑:“我上赶着做冤大头嘛?还有最后几家店,我自己去,你别跟来。只要他们开价别太离谱,我还是愿意掏钱的。”

    晏徽云被留在原地,目送清殊一个人进男装店。

    没过多久,晏徽云再抬头,就看见有个男人拎着一件衣服在和清殊攀谈,看架势是单身男士买衣服,想让女士参谋参谋。

    晏徽云没多在意,可是等了片刻以后,这位男士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并掏出了手机。

    晏徽云眉头一皱,大步上前,强行往两人中间一钻,举着手机道:“加微信是吧?加我。”

    男士:“???”

    陌生男子满脑门子官司,虽然他确实有这个打算,但是看面前这位气势汹汹的男人,哪里还敢开口,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啊哈哈哈,误会了误会了,我就是想让这位美女给我拍了照,我发给我女朋友看。”

    晏徽云盯着他,冷哼一声,用目光把人逼退了。

    等人走后,清殊拍了拍他的肩膀,忍笑道:“人家说加微信了吗,你学个新技能就这么想试验一下?”

    “嘁,这种人的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也就你看不出来。他都有了夫人还在外面沾花惹草,可见不是个好东西。要不是在你们这个什么法治社会,我多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晏徽云冷声说。

    “世子殿下,收起你的封建思想吧,大武朝已经亡了。来,收下你的新衣服。”清殊突然递上一个纸袋。

    晏徽云下意识接过,然后想到什么,皱眉道:“很贵吗?”

    清殊也没有骗他,笑眯眯道:“有一点贵,但是值这个价。”

    晏徽云从纸袋里拎出来一件黑色双面羊绒大衣,款式自然是他没见过的。他把旧羽绒服脱了,换上新衣服。

    大衣挺括的版型和精细的做工,比起那件羽绒服可是合身得不止一星半点。

    清殊盯着他看好一会儿,沉默片刻道:“我想到你该怎么赚钱了。”

    晏徽云:“什么?”

    清殊坚定道:“进军娱乐圈拍戏吧云云。”

    “云你个头,你让我当戏子?”晏徽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脸匪夷所思,“你知道我是谁吗?”

    清殊捂着耳朵:“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个一穷二白没有收入的封建思想受害者,我有义务带你融入新社会。”

    晏徽云知道她在开玩笑,也懒得跟她争辩,重新换上旧羽绒服往外走。

    清殊赶紧追上,熟练地扯住他的衣摆,“慢点慢点,你腿长了不起啊。”

    晏徽云自顾自鼓捣着手机不作声,脚步却自然地放慢了。

    清殊见他没动静,又探个头悄悄道:“生气啦?”

    晏徽云略一低头,就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在盯着他,鸦羽似的睫毛像小刷子,一眨一眨的,好像刷在他心上。

    “嗯,生气了。”晏徽云面不改色,语气很镇静,然后掏出手机举在她眼前,“过来加我微信。”

    清殊哑口无言:“……?”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元宵节快乐,趁着今天放假灵感,随手写一篇小番外,和正文内容不衔接哈。纯属娱乐~感谢在2022-12-07 23:13:42~2023-02-06 00:37: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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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5  ☪ 布局

    ◎姐姐来啦◎

    一离开花厅, 待到不见人影的僻静地,盛瑾的笑容就消失了,她揪着盛尧的衣领毫不客气地往前走。

    “哼!我瞧着你是装不下去了罢, 凡是我的意思,你便没有一样是依了我的, 你可有半点做姐姐的样子?”盛尧嚷嚷着。

    盛瑾懒得应话, 她拎得手酸, 示意嬷嬷接手。

    盛尧嚷嚷一路, 但是没人搭理。

    “哎哎哎,别揪我!……说甚么留人家到你房里呢, 你就是怕清懿姐姐抢你风头!”

    嬷嬷听得直皱眉,低声道:“尧姐儿少说两句罢。”

    盛尧不服气:“我怎么了?我人微言轻, 便是生不得气了?她是盛家女, 我也是盛家女。都是做女儿的,她说甚么就作数, 我说的就不作数?从小到大我做过主吗?她比娘都严苛霸道,我一应吃穿住行哪样不是她点头才有我的,不就比我早出生几年, 多了不起似的?”

    嬷嬷还待再劝, 却听盛瑾淡淡道:“由她说。”

    盛尧见她这副不咸不淡的模样,更气了,脸涨得通红, “好啊,那我还要说!原本就是我提议的赏梅宴,我只想独请我们女学的同窗, 你却自作主张非要请一大片人, 东家的阿猫, 西家的阿狗,八竿子打不着的都要请来。咱家虽是头一回开这种名目的宴,却也不至于沦落到要请这好些人来撑场子。这样花架子热闹,谁稀罕!也就是咱们未来的皇太孙妃爱看众星捧你这块月罢!”

    她一口气嘚吧嘚吧一大通,绞尽脑汁地想出些气人的话来。

    嬷嬷都不敢听下去,想捂着耳朵。她偷偷瞥一眼被骂的正主,却见她脸上云淡风轻,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

    盛瑾听见没声了,这才漫不经心道:“说完了?说完了可就轮到我开口了。”

    盛尧闭着眼睛仔细想想还有没有更气人的,可是凭借她有限的九年人生阅历,实在想不出旁的,只能恨声道:“没有了!轮到你说!”

    “好啊,既然轮到我说,我便好好教你。”盛瑾随意拎起裙摆,往廊边的石凳上一坐,语气淡淡道,“原先的鸡毛蒜皮我懒得提,以你这块朽木再有个十年怕才懂皮毛。”

    盛尧刚想顶嘴,盛瑾却不给她打断额机会,又继续道:“我只单说今日这一桩事。其一,此宴并非你的私宴,你要开私宴,去哪个犄角旮旯我不管,只要在盛家一亩三分地开的宴,都是你姐姐我说了算。”

    盛尧小声唾骂:“霸道!”

    “对,我就是霸道。”盛瑾懒懒斜她一眼,“有本事,你便自个儿掏钱操办一场。”

    “你是人吗?我才九岁!”盛尧怒道。

    “哦,你才晓得自己九岁?”盛瑾托腮,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我九岁的时候就跟着娘操办过除夕夜宴。”

    “你不是人,我可不同你比。”

    盛瑾“唔”了一声,转头冲嬷嬷道:“三姐儿近日的字越发好了,让她替娘抄两本书罢。”

    “别!盛瑾!你是我亲姐!”盛尧立马急了,“好好说话,扯甚么抄书啊!”

    盛瑾嘲弄地看着她:“既有惹我的胆子,这会子又怂包甚么?看你那藏不住事儿的样子,曲家和你同龄的丫头比你多八百个心眼子,你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盛尧这回真不悦了:“你说殊儿作甚?她哪里又惹到你?我自个儿做主邀的她,不关她的事。”

    “关不关她们的事,我有眼睛可以自己看,不必你说。”盛瑾又看了一眼盛尧,投以看傻子的眼神,其中还带着几分怜悯和同情,“今日的宴会这样盛大,还是托了你那位好友的福呢。”

    “平国公府二房太太素来与咱们家没甚滋源在叩扣群八六一七七三三零四欢迎加入交情,顶天了是上回赴她家老太太寿宴,这才有几面之缘。可是就在前日,这位太太突然造访,和娘密谈了许久。具体说了甚么我不清楚,只知道娘一出来就说要操办一场宴会。”盛瑾缓缓道,“于是,你随口一提的赏梅宴就正好交到了我手上。”

    盛尧皱着眉思索,说不出话。

    盛瑾似笑非笑地瞥着她道:“不说与你听听,你还真当我吃饱了撑得,为着你一句话就花这好些功夫?”

    “那又和殊儿有甚么关系?”盛尧愤愤道。

    “虽说你确实不聪明,却也不必笨得这样细致。”盛瑾慢条斯理地说着辛辣讽刺的话,“她前脚鼓动你举办宴会,后脚就有她姑母曲雁华来娘亲耳边扇风,这不是成心算计又是甚么?”

    听完这番难以辩驳的问话,盛尧却坚定摇头道:“你说得好没道理,我与她同窗这么久,她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你要说她有点小心思,想借我办宴会的便利做些事,我也并非没瞧出一星半点儿。况且她也没有瞒我的意思,问我时坦荡得很。我看出来她有事,可她不说,我便不问。左不过一场小宴,由她去又值当甚么?”

    盛瑾眼底闪过几分揶揄的笑,正想开口,却被盛尧此时突如其来的正色堵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说我蠢,可我和你不同,我生性如此,认准一个人就再不疑心。更何况,她方才也很意外今日宴会这样盛大,形容不似作伪,要说她刻意设局利用我,我一个字也不信。”

    这话掷地有声,端的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盛瑾眼底眸光微动,良久,却闪过一丝笑意,“你蠢得出奇,倒也难得一副赤子心肠。说这么多不过是叫你凡事留个心眼,可别被卖了还替人数钱。”

    “至于曲家姐妹究竟是不是别有用心,我管不着。总之我不做亏本买卖。她们想借着宴会的由头行事当然无妨,只要给足了报酬。”盛瑾施施然拂衣而去,声音淡淡,“我观那曲大姑娘行事做派,是个聪明人。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盛尧听不明白她话里的机锋,只觉得她惯爱装腔作势,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最是烦人。只是有那番教训在前,她不敢造次,偷偷翻了个白眼,老老实实地跟着。

    —

    这边厢,清懿同项连伊仅仅只是打了个照面,谁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清懿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一向爱假模假式寒暄的项连伊这会子却装都不装了,神色晦暗不明,笑容都带着几分凉意。

    清懿垂了垂眸,心中波澜不惊。

    她知道,对方在审视。

    项连伊不清楚她是否重生,也不清楚她为何还能活下来,更不清楚她和袁兆还有没有牵扯。

    自从她最有胜算的底牌落了空,二人的局势就掉了个儿。

    清懿依然伪装着普通清流门第嫡女的模样,以不变应万变。可她这副样子在项连伊看来,充满了未知。

    她可太想知道曲清懿的底细了。

    在接帖子的前一夜,曲家做内应的那个丫头递了准信,曲家姑娘也会造访。于是项连伊才迫不及待地接了盛府赏梅宴的帖子。

    时下女子出门诸多不便,这是项连伊唯一能尽快接触对手的场合。

    殊不知,这是一招请君入瓮。

    “姑娘,打听清楚了,男客已经到了西院前厅。”

    “嗯,带路。”

    借着更衣的由头,清懿离开花厅,碧儿一面为她掀开厚重挡风帘子,一面低声耳语。临走时,清懿还能感觉到身后嬉笑闲谈的声音静了静,有人目光灼灼,关注着她的一言一行。

    盛府此番赏梅宴,所邀宾客男女老少兼有之,为避免冲撞,盛瑾特意以梅园为轴,辟出三处观赏地。

    一处是清懿等年轻贵女所在的小花厅,位于梅园之东;一处是已婚妇人们所在的暖阁;最后一处是西北角的朔风亭,供男客落脚。

    虽是分为三处,彼此却离得也不远,隔着窗户还能望到对面的情景。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凌寒盛开的红梅尤为艳丽。

    清懿才走出花厅游廊,就有几片飘飞的雪花落在她的发梢。少女披着胭脂色镶狐狸毛边的厚实披风,鼻尖冻得泛红。

    不远处,贵妇人们聚在避风的暖阁里,占据了赏梅的最好视野。曲雁华立在窗边,正与旁人谈笑,转头便瞥见清懿的身影。

    “死冷寒天,还不快捂个手炉子,到底暖和些。”曲雁华似真似假地嗔道,说着就把怀里暖烘烘的手炉塞给清懿,“这是我娘家侄女,来京城才半年,还不曾见过诸位夫人。懿儿,还不快给长辈们见礼。”

    清懿低眉顺眼一一见礼。

    有心眼儿的夫人略一琢磨便明白曲雁华的意思——把这么一个灵秀的适龄姑娘带来妇人圈子,便是有着相看的心思。

    果然,坐席中有位夫人留了意,极为热切地拉过清懿的手,连连道:“真真儿是个标致的孩子,前儿去你姑母府上还没打照面,只听得盛家奶奶说咱们京里又多了个美人儿,如今可算得见了。”

    没等清懿答话,这回的东道主盛家太太齐落英便上前笑道:“倒不算是我混说白道罢?曲家姐儿这样的好人品,原先不曾露过脸,倒是咱们没福气。”

    “正是呢,二奶奶忒小气,藏着自己家的侄女儿不给外人见,是甚么心思?”先头热情的太太是承襄伯爵府大奶奶,她娘家有几分来头,又因性情泼辣精明,很敢说话,故而夫家门第虽不十分高,可在太太圈子里也算颇有脸面。

    这会子,她话里一面儿是开玩笑,一面儿是试探曲雁华,是否真的有留清懿当儿媳妇的心思。

    曲雁华同为人精,眨眼儿便笑道:“怪我怪我,她家主母近日身子不好,于交际一途未免疏忽了。如今姑娘渐渐大了,我这个做姑母的自然是要带她见见世面的。”

    耿大奶奶一听这话,笑容越发真心了,看向清懿的眼神透着明晃晃的中意,“好孩子,好孩子,我家有个不成器的今年正好十七,喏,就在那头儿的亭子里呢,你刚来京里,有甚么不懂的只管问你这哥哥。”

    她手指指向不远处,透过窗棂,正好能看见朔风亭里坐着一个身穿宝蓝色衫子的斯文年轻人,这人也并不陌生,正是雅集上极为殷勤的耿三郎。

    清懿的目光并未看向耿三郎,而是看到了屏风隔开的凉亭一角,穿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极为扎眼,他正和旁人对弈,漫不经心地抬头,好像朝这里看了一眼。

    清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仍然低眉敛首,脸颊泛红。正是一派小女儿害羞的姿态。当她不经意抬眼,与曲雁华的目光对上,后者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演戏可以终止了。

    “得耿大奶奶的喜欢,是我们懿姐儿的福气。只是姑娘家脸皮儿薄,旁的事还是咱们大人聊,别叫小人儿家听了害臊。”曲雁华拉过清懿,顺势将她推到窗边,“懿儿,来。这个位置正正好赏梅的。”

    姑娘俏生生立在窗边,连娇艳盛开的梅花都被好颜色压得黯淡了几分。

    清懿清楚地察觉有无数道目光汇集在她脸上,有朔风亭那头的,也有小花厅那头的。

    无意探究这些目光背后的深意,她伸手探出窗外,接住了一片雪花。冰凉凉的触感,让洁白纤长的手指染上薄红。

    朔风亭那头,有好事者瞧见这一幕,立刻起哄道:“耿三郎,你娘又为你相中一位美人啊,还不快作诗一首,给那美人瞧一瞧。”

    耿三郎自然也看到了清懿,脸上虽然挂了一抹红,嘴上却道:“去你的,休要乱嚷嚷,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咱们风雅集会向来有之,到你嘴里好像就是招蜂引蝶,吸引闺阁女儿的注意似的。”

    几个油皮的公子又是嬉笑打趣了一番,他们嘴上虽调笑,心里却都像猫抓了似的,忍不住暖阁窗边瞧——时下的名门集会,尤其是老少皆在的,大抵还有相亲的功用。

    历来有不成文的规矩,倘或家里的太太领着适龄的姑娘见人,就是有相看的意思。如若有哪家看上了,便不拘用哪个名目,领着与自家小子看上一眼,表明男方主母也有心思。

    如今的京里适龄男女众多,每每宴席结束不久,便能听到哪家的公子小姐喜结连理了,一打听,都猜得到是哪次宴会上看对眼儿的。

    这会子,不少公子都有些艳羡耿三郎,一面诧异这是哪里冒出来的美人,一面暗恨自家主母下手太慢,叫耿大奶奶先看上了。

    不过,这倒也不一定就是说准了,婚姻的事,变动多着呢,不到下聘礼,哪里就能定下。

    有几个公子心中憋足了劲儿,想在后面的雅集上压过耿三郎。

    “耿三哥哥,咱们不如攒个雅集,邀对面的女学生一同过来,以梅为题,不拘琴棋书画,聊表才情,方不负主人家的美意啊,你说是不是?”

    耿三郎其实也有出出风头的意思,但他不好意思提,现在瞌睡有人送枕头,哪里有不应的道理,立刻道:“甚好甚好,我瞧项大姑娘也来了,我正好同她说一说,领着女学的同窗们过来。”

    有几个小厮领命去了,那头的姑娘们接了信,也不时往这头儿好奇的探看。

    一时间,朔风亭的男子们理衣裳的理衣裳,装深沉的装深沉,举止间俱是压抑不住的高兴。

    唯有月白色长袍的男子托腮坐在亭子一角,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手里的棋子,直到对面的人不满催促,才百无聊赖地落下一子。

    “我说你是怎么了?姑娘家们要过来,你心思也乱了不成?”对弈者打趣道。

    “唔。”袁兆摸了摸下巴,淡淡道,“比不得已有娇妻的人,我们这种打光棍的苦楚,皇兄不懂也是有的。”

    对弈者棋子久久没落下,显然被袁兆的话噎住了,半晌才嘲弄道:“那敢情好,我这就给姑母递话,说你求娶心切,从今儿起每天安排十台相亲宴,必要为我们袁郎找到称心如意的良配。”

    袁兆点头道:“唉,那想必我就没空参与皇兄的农桑改良新政了,届时还望另请高明,最好请个已婚的。”

    对面的晏徽扬再次被噎住,半是生气半是好笑,摇头道:“真是占不得你半点便宜。”

    “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前儿我听人说起,姑母有意为你聘项家女,人品才情我倒不提……”晏徽扬顿了顿,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倘或你做了项家的女婿,权臣那一派的阻力就烟消云散,届时你想入朝堂有作为,自然轻而易举。”

    袁兆垂着眸,自顾自落子,并未答话。

    晏徽扬继续道:“我知道你的抱负,如今朝堂上权臣党羽势大,便是皇祖父也有诸多难处,不能任意施为。更何况……你也清楚我父亲的身体,说不准是甚么时候,倘若他倒下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可到底没有说下去,晏徽扬又转了话头道:“总之,即便是天家人,也有不得已的难处。我说这话也并非劝谏你,你是全家最聪明的一个,无论你怎么选,你都有走下去的本事。”

    “可聪明人难免有傲骨,我便做个蠢人,替你这个聪明人弯一弯脊梁,指一条捷径给你。走或不走,都由你自己。”

    袁兆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然后漫不经心道:“捷径未必是捷径,皇兄既然知道我走哪条路都能走通,又何必替我弯腰,你本就不是这样的人,不必为我自贬。”

    晏徽扬一愣,眼神转而露出柔和的笑意:“袁兆啊袁兆,我何尝不知道你会怎么选,可我多这一句嘴,也不全是为着你的婚事。”

    袁兆垂眸听着,将棋子落在不起眼的角落。

    “你这人瞧着万事不挂心,实则是个极为固执坚韧的性子,往后风浪大了,我怕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所以提前点一点你。”

    袁兆微勾唇角,不答话,转而又落一子。

    上好的棋子落在白玉盘上,透出华丽的冷光。不知何时,黑子已对白子形成包围之势,以沉默却雷霆的方式,将其绞杀。

    “皇兄,落子无悔便好,管甚么结局呢。”

    晏徽扬诧异地望着棋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头望向袁兆,眼神极为复杂,好像带着几分隐忧。

    袁兆不闪不避,和他对视,唇角带笑。

    直到屏风外传来吵嚷声,好像是女学生们请到了,这才让晏徽扬回过神来。

    他眼底的眸光消失不见,转而一拍大腿叫道:“哎呀!我光顾着和你聊天,疏忽了疏忽了!这局不算!”

    袁兆一挑眉,道:“堂堂皇太孙殿下,还耍赖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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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6  ☪ 丑角

    ◎姐姐又来啦◎

    那边厢, 盛瑾得了信,立时便布置了一处更大的园子,待一切妥当, 就打发了一众小厮领着众人前去。

    姑娘们先行,路过朔风亭, 有性子爽利的大大方方冲亭子里的公子们见了礼, 几个没见识的当下就通红了脸, 慌得不知怎么才好。这副模样落在姑娘们眼里, 俱都忍不住捂嘴偷笑。

    时下男女同席的雅宴本就稀罕,这些公子小姐们又是知慕少艾的年纪。明里暗里, 每个人都恨不得使劲浑身解数大放光彩。其中又以耿三郎最爱卖弄才情。

    他屁股才沾座,算盘便打得哐当响, 纠集了一帮人挑出“以艺会友”的话头。

    “今日既然是赏梅雅宴, 不如诸君就以梅为题,不拘琴筝诗画, 只表出雅意,再由公认的大家点出个魁首。”耿三郎道,“诚然, 究竟这不是甚么正经比斗, 不过是为着增添几分趣味,诸位随性而为便好。”

    有人附和道:“此计甚妙,只是虽为玩乐, 也要有章程才好。举凡诗会斗马,皆要有主事人,彩头, 以及公认的选评人。咱们也要选出几个人才好玩。”

    当是时, 盛瑾正打发人布置暖炉, 闻言便笑道:“我自然是这个主事人,彩头我也包了。前儿正得了一副宝蓝点翠攒金珠钗,倒也算个精巧玩意儿,还拿得出手。”

    “盛姑娘出手忒大方,只是这珠钗作得女儿们的彩头,我们男子又怎么往头上戴?”耿三郎打趣道。

    盛瑾丝毫没有为难的模样,挑眉笑道:“爷们家里总有母亲姊妹在,送与她们便是,还替你们省了一桩节礼呢。倘若再不称心,我可没有好的了,叫旁人出个罢。”

    她说的旁人……众人心思一转,便都会意。毕竟盛大姑娘还有另一个身份,皇太孙晏徽扬的未婚妻。

    正是因为她定了亲,故而说话格外直率,不必像闺阁女儿似的端着矜持。

    耿三郎顺势道:“盛姑娘提点得是,彩头倒罢,只是选评人正空着,不如求盛姑娘卖个脸面,让殿下屈尊?”

    还未等盛瑾作答,就听不远处有人笑道:“孤最是不通风雅之人,还是再拉上一个垫背的,有他一同当选评人,倒不失公允,雅集方有意趣。”

    众人反应过来,还未行礼,晏徽扬便摆手制止了,“今日不必拘君臣礼。”

    “谢殿下。”

    众人陆陆续续坐定,唯有项连伊缀在最后。

    她手里摘了一枝梅花,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娇艳红梅映衬着洁白的斗篷,端的楚楚动人。

    “恕我来迟了,我瞧着院里的梅花实在美丽,就驻足观赏片刻,到底没忍不住摘了一朵。”项连伊眉眼弯弯,娇俏的神情叫人不忍怪她折花,反倒心生怜爱。

    有人这才恍惚想起,项连伊也是京中出了名的佳人啊。

    可是这份惊艳尚未延续太久,又一抹突兀的亮色撞入眼帘。

    来人披着大红羽纱面斗篷,脖子边围了一圈雪白的兔毛领。因为步子迈得急,兜帽不经意滑落,露出被冷风吹得泛红的脸,发梢上还沾着细碎的雪花。

    姑娘被冻得下意识搓搓手,等一抬头,她的动作就顿住了——许是没料到这么多人都巧合似的一齐看向自己,于是她雪白的耳垂都透出害羞的粉红,不安分的手也掩盖在袖子里,也不说话,只是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算是行礼。

    短短一瞬间,活脱脱的灵动佳人变成了端庄的闺阁小姐。比起先头进来的项连伊,她才真像是流连花丛不忍归的少女。

    众人静了片刻,又默契地开始谈天说地,只是也不知怎么的,目光总忍不住往某处飘——座中不乏有上回见过清懿的,只记得是个美则美矣,毫无新意的女子。怎么这回格外不一样?可究竟哪里不一样,又难说出个一二三……

    有这种感觉还有座首某个懒散看戏的郎君。

    他原本在自斟自饮,酒喝半杯,忍不住抬了一眼;啄一口,又瞥一眼;再一口,这回眼神还没着地呢,那头的姑娘突然不闪不避地直视,甚至极为隐蔽地挑了挑眉,是个与方才羞怯模样截然不同的神态。

    ——清冷如霜,这才是她嘛。

    “笑什么呢?”

    晏徽扬用酒杯掩口,悄悄问道。

    “?”袁兆一愣,“我笑了吗?”

    晏徽扬用匪夷所思的眼神上下打量他,然后仿佛明白了什么,干咳一声道:“笑就笑了,男子汉大丈夫何须扯谎。”

    “诚然,我也看不明白为何诵诗要赤脚散发,重现古人风骨也不是这个现法。”晏徽扬努力维持表情的正常,只是颤抖的嘴角实在不太妙,真怕下一秒就绷不住。

    他虽想笑,但是更忧虑,“这死冷寒天,一会儿还是叫人给他备上炉子暖暖,可别伤了风寒。”

    袁兆不明所以,把目光挪到园子中央,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已有人当先展示,据说这人是个出了名的诗文疯子,向来崇尚古人风骨,热爱作诗清谈,一有机会便要露一手跳大神似的赋诗法。

    现下,他正披头散发,满目悲怆,对着青花瓷瓶中的梅花流泪,口中喃喃不绝。给他做配的琵琶手都跟不上情境,赶命似的把那琴弦拨得上下翻飞。

    座中憋笑的不在少数,只有几个醉心诗文的人诚心拍手赞美。

    袁兆并没有笑,他垂着眸,耳边听着那人似哭似笑的嚎啕。

    “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

    他猛灌一口酒,摇摇摆摆环顾四周。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又好像汹涌波涛藏匿其中——

    “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有一两个人没忍住,发出嘲弄的笑声。

    在这笑声里,他的语气越发急促。

    “醉折残梅一两枝,不妨桃李自逢时!向来冰雪凝严地 ……力斡春回竟是谁 ?!”

    满座的觥筹交错,富贵迷人眼。

    唯独他的眼神沉醉而清醒,他重复喃喃:“向来冰雪凝严地,力斡春回竟是谁……”

    待到最后一句收尾,他将酒瓶信手一扔,砸得粉碎,人也摇摇晃晃入了席。

    不知是有人捣鬼,还是自个儿没站稳,他“砰”的一声被拌倒,摔在花梨木几案上,鼻青脸肿。

    周围隐隐有哄笑声,这一刻,他像戏台上供人逗趣的丑角。

    袁兆下意识看向某个角落,少女的侧脸在明暗的光影里不甚清晰,只看得清她也没有笑,嘴角的弧度甚至是冷凝的。

    清懿摩挲着手炉,眼神落在诵诗人碎裂的酒瓶上,很快,有下人将碎片都打扫干净。

    因她坐在角落,能听到下人们的闲言碎语。

    “这是哪家公子?忒丢脸面。”

    “哪里是甚么公子,听说是哪家少爷带来的寒门子,姓裴。不过是借着雅集的风头哗众取宠的。”

    “我说呢,瞧他模样真是有怪病,自个儿都冻得发紫了,还抱着梅花不撒手,真不怕被刺扎啊。”

    “唉,别嚼蛆了,他是下人,咱们是下人的下人,来了这个场子的,都得叫咱们伺候。”

    说着,下人们便抬着他往外走,这人已经醉醺醺了,临到门口,不知怎的挣扎起来,抬手要找掉落的梅花。

    小厮不知其意,懒得理会,他挣扎得越发厉害,差点儿从抬人的架子上翻下来。

    众人不会注意丑角的离场,自然不会注意这个不起眼的角落。

    有一只纤细洁白的手,拾起那朵沾了酒气的花,轻轻递在他手里。

    那人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开,盯住眼前的人。

    清懿这才发现,这人凌乱头发下的脸,其实算得上清秀,只是酒意朦胧,多了几分狂态。

    “多……谢。”他含糊道。

    清懿垂着眸,微微颔首。

    “不必谢我。”

    她好像是不经意间开口,声音如霜似雪,“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陆游的诗,极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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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7  ☪ 歧路(一更)

    ◎姐姐交朋友啦◎

    宴至半途, 盛瑾差人奉上以梅花点缀的各样小食酒水,供客人品尝。

    趁着这个空当,清懿?唤来碧儿, “方才没顾上椒椒,想来仍是同盛二姑娘在一处, 你去寻她来。这会子怕是要饿了。”

    碧儿领命去了。

    清懿虽记挂着妹妹肚子饿, 自个儿却懒怠动筷子, 略略尝了几口梅花蒸奶酥酪, 便觉三分饱,不再饮食。

    耿三郎暗中注意着这头的情形, 借着众人四散饮酒闲谈的契机,他状似不经意擦身而过, “呀, 曲姑娘,饭食可是不合你胃口?一日三餐, 午食最讲究饱肚,饿着可不行。倘若你吃不惯这里的,我家侍童倒还带了几样府上的点心, 虽不是山珍, 胜在有几分滋味,如何?”

    清懿垂头行了一礼,袖子下的手仍不紧不慢地摩挲着暖炉, “多谢耿郎君美意,小女心领。盛府的吃食别出心裁,不是它的缘故。我只因来时贪嘴, 在家多用了几块糕, 并不觉得饿。”

    耿三郎定定看着她说话时的神态, 一时也没注意听她说了什么,只胡乱点点头,“唔”了一声,“啊,既然如此,倒也就罢了。”

    清懿察觉到他的眼神,眉头轻蹙,唇边笑意愈发敷衍。

    耿三郎还想说什么,却被突然赶到身后的老友猛地一拽袖子:“好啊耿兄,叫我好找,方兄他们都在等你呢,还不快去。”

    耿三郎还恋恋不舍,想要回头说些什么,却被连拖带拽地弄走了,那老友还顺口打趣了他两句,清懿隐约听到只言片语。

    “不过是个草包美人,你上回又不是没见识过……这回美之更甚,你就动心了不成?”

    离的近的几个姑娘听了这话,暗暗打量清懿的脸色,却只见她神情淡淡,理了理斗篷,往园外走去。

    有心肠软的看不下去,悄声抱怨道:“唉,我真真看不下去,上回这样,这回又这样。你们有所不知,曲家姑娘来京才半年功夫,前儿就因为不通才艺被挤兑了一番,闹得好生没脸。这会子,那几个才子佳人架势这样大,怕又要叫她难堪了。”

    有不知内情的打听了起来,这人就细细将前事告诉她,一时间,这一圈儿姑娘家心中都不是滋味儿。

    虽然,她们是大家闺秀,平日里也学得几样才艺傍身,可到底不是拿来吃饭的本事,技艺自然说不上精湛。时下攀比风气太盛,年轻学生又好风雅之事,每每集会,她们这些个平庸之辈,哪次不是沦为了陪衬鲜花的绿叶。

    而鲜花一角,总归是固定几个出风头的人轮流当,诸如项连伊、耿三郎等。因此,热衷于办雅集的也就是这帮“鲜花”,谁又能知道绿叶的不忿呢?

    她们一代入曲家姐妹的情境,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冷不丁的,与项连伊交好的一帮贵女走了过来,“没本事的不知勤学苦练,倒在背后挖苦讽刺本事大的人,这是甚么道理?脸面都是自个儿挣的。她没脸是她的事,你们可要替她出头?”

    领头的女子是督察院左副都御史家的嫡女,因她父亲在项丞手底下做事,她又与项连伊是同窗,所以算得上是头号马前卒。

    这女子穿着绛红色百蝶穿花袄裙,满头珠饰,傲慢的眼神扫过一圈年纪小的姑娘们,直把她们盯得缩头缩脑,才满意道:“你们年纪小,掌教娘子还没教你们识人的道理,别瞧见个弱柳扶风的就生出怜人的心。”

    坐在角落里的小姑娘,原就是家世并不如何贵重的,又因年纪矮一头,哪里还敢多言,都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好了,莫要吓到她们。”项连伊隐在后面,这时才出头,一副斯文柔弱的模样,“妹妹们别怕,我知道你们误会我,所以今日也想替自己辩上一辩。”

    她语气陡然低沉,眼眶微微湿润:“在旁人眼里,我爱慕虚名,事事要搏头筹。可我又岂是单单挣一个人的名声?

    “我虽虚长诸位几岁,却也算不得是聪慧。为了这些虚名,我在人后苦练技艺,下了不少功夫,为的只是不让男人将咱们女子看轻。”

    小姑娘们渐渐听进去,抬头看向她。

    “雅集自古有之,仰赖天家宽仁,特开女学,让咱们女子同男子一道谈诗论画,这是何等殊荣。既然有如此之幸,咱们自然要齐心合力,哪能为着一些小事生出嫌隙,叫人看笑话?”项连伊言辞恳切,目光所及之处,姑娘们脸上隐隐有愧色。

    “连伊姐姐,是我们不懂事了。”有人低声道。

    “对,是我们误会姐姐了。”道歉接二连三。

    项连伊仍然是那副温婉的神情:“无妨,你们年纪小,慢慢就懂这些道理了。”

    小姑娘们顿时佩服她的气度心胸,倒有几分真心实意爱戴她了。

    唯有最开头说话的圆脸女孩冷冷淡淡,不为所动,并不参与她们突然火热的畅聊。

    项连伊余光瞥见这一幕,冷了一瞬,复又笑容和煦,越发热络地同旁人说话。

    没一会儿功夫,角落里的氛围掉了个儿,其乐融融一片,笑声能穿过窗棂传出院门去,

    不远处,避着风雪的廊下。

    听到传至耳畔的笑声,清懿手上动作没停,依然转动着小玉磨,梅花不断地被碾碎,有殷红的汁液从玉磨中流到宽口琉璃碗里。

    “曲姑娘倒气定神闲,里头那个连为女子挣名声这样的大旗都扯出来,可见今日的必胜之心。”盛瑾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推着巴掌大的玉磨,淡淡道。

    清懿唇角微勾,语气平静,“倘或只要在纸上写写画画,弹弹琴跳跳舞,就能挣到女子的名声,那么这买卖也好做。”

    盛瑾顿了顿,挑眉一笑,神情意味不明,“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那同她争这个名声有甚么意思?”

    清懿抬眼看她,两个聪明女人的目光短暂汇聚,彼此默契一笑。

    “那么我也问你,盛姑娘家中如日中天,又为何对女学动心思?”清懿不紧不慢道,“再者,你不久便要与皇太孙成婚,说是未来□□尊后也不为过。若是旁人,我必定要道贺,可你盛家强兵在握,外戚声势浩大,嫁到皇家可不是好事。”

    “所以……”清懿缓缓抬眼,“盛姑娘坦途不走,偏走歧路,有甚么意思?”

    盛瑾眼底笑容慢慢转变成愈发有兴味的神色,她撂开手里的玉磨,玉磨落在石桌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懿姐儿这么聪明,胆子却忒大。”盛瑾语气不辨喜怒,她垂着眸,用手指捻起一瓣梅花,漫不经心地揉碎,“你既知道我也许是未来的皇后,怎么敢在这时候开罪我。”

    清懿头也不抬,自顾自把她手里拧出汁的梅花夺回来放到玉磨底下,又给她递上一块绢帕,“擦擦手,花汁易染色。”

    盛瑾:“……”

    78  ☪ 囚徒(二更)

    ◎姐姐演戏啦◎

    等待的回答落了个空, 盛瑾倒也没恼,接过帕子细细擦了手,目光却仍盯着清懿。

    冷不丁, 才听清懿淡淡道:“我不曾开罪你,即便开罪了, 你也不会对我如何。”

    盛瑾挑眉:“在我嫡亲姊妹眼里, 我尚且是个心胸狭隘、不择手段的人。难为你倒抬举我, 可有缘故?”

    清懿将琉璃碗封上, 慢慢收拾着一桌狼藉,缓缓道:“起初, 我原想着满京城只有盛家有本事办一个风头压过项家的集会。于是我才让姑母来探你们的口风。”

    “谁知盛家主母开口就是打听女学,言谈间是有意要开办第二个女子学堂。”清懿突然轻笑出声, 直视盛瑾道, “要钱,要地, 要人我都不奇怪,只是你们想借国公府的势,顺理成章开第二个学堂, 我便知道你不是寻常女子。”

    “女学落地在国公府, 诞生于赵女官之手,起初只是小圈子。历经十数载,贵女们已为人妇, 又将家中女儿送至女学,女儿长大又嫁入高门。如此周而复始,半个京城的高官夫人都与这座学堂紧密相连。”清懿轻轻擦拭指尖余留的红, 眼底眸光如水般平静, “你对女学有意, 想必与这其中的好处脱不开关系。”

    外头风雪不知何时停的,熹微的暖阳突然从云层后挣脱出来,投来一缕澄澈的光,照在盛瑾的侧脸。

    “是。”盛瑾坦坦荡荡道,“你说得很是。就同你说得那样,以我盛家门楣,嫁与帝王家,反倒是苍鹰缚爪,甚至于是在我父亲头顶悬了一柄利剑。”

    桌上有一壶凉了的酒,有下人远远张望,想上前侍候,却被盛瑾挥退。她自顾自斟酒,仰头一倒,动作间颇有几分不属于闺阁女儿的豪气。

    她擦了擦嘴,笑道:“我父亲出身寒微,镇守边关数十年,所获军功无数,丢了一条胳膊,没了半条命,才有个镇远大将军的名头,得已回京。可在这之前,京里的人都是怎么笑话我父亲,我还记得一清二楚。”

    “他们说,盛怀康泥腿子出身,娶了我母亲这样的高门女,到底是用尽了功德。不然怎么生不出个儿子来?临到知天命的年纪,才得了两个不带把的,连香火都无人来继。”

    清懿垂眸听着,眉头微蹙。

    盛瑾却浑不在意,不带丝毫感情道:“泥腿子替他们卖命守家国,他们只关心人家后院一亩三分地。如今泥腿子摇身一变手握重兵的将军,又哈巴狗似的上前摇尾巴。所以你瞧啊,这就是京城贵人们的嘴脸。”

    “我父亲尚未发迹时,我与阿尧也像如今的你们,处处遭人排挤,现在我却连皇家的门都进得了。”说起这话,盛瑾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眼底的讥讽如有实质,“所以,即便是天下女人至高的尊位,也不过是一桩买卖。连同女人本身,都是买卖的货品。”

    明明暖阳悬在天空,却并叫人觉得暖和。盛瑾给清懿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上,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想着心事。

    良久,清懿突然问道:“是你自己选的吗?”

    盛瑾一愣,然后哂笑道:“是我自己。我父母没有野心,都是再好不过的人。母亲生了阿尧以后,身子不好,不能再生育。父亲从未有纳妾的打算,他打心眼里儿疼爱我们母女三人,从不曾因为旁人的话心中生嫌隙。”

    “阿尧小时候还闹过一桩笑话,她那时才四岁,有那起子坏心眼的人逗她说,我们家没儿子,要将她变作男儿身,作男娃娃养,不然就把她扔掉。她信以为真,大哭一场,从此说自己是个男孩儿。”盛瑾眼底闪过笑意,想得深了,笑意又渐渐隐去,“因父亲不常在家,母亲管一大家子事情又多,我们常吃这种暗亏。直到我父亲回京过年时知道了这事,揪出那个人,当街打了一顿。那人也是官家子,他家人在朝里狠狠参了我父亲一本,闹到了御前。”

    清懿没有听过这桩逸闻,“后来呢?”

    盛瑾顿了一会儿,笑道:“后来,我父亲在陛下面前也不肯认错,还说道‘难道有儿子就比有女儿高一等吗,和大人你一般生个草包也似的儿子丢人现眼,我宁可断子绝孙!’”

    清懿失笑道:“盛将军当真率性人。”

    盛瑾挑了挑眉:“率性人可是因此跌了一跤狠的。他在御前失仪,被狠狠罚了一通。那人怀恨在心,背地里耍了不少阴招,倘若不是后来边关大捷,只怕我家现在还翻不过身来。”

    “我懂事以后,也问过父亲这样做值不值,忍一时之气也就罢了,何必针锋相对。”盛瑾道,“可是他说,他并非为了自己的脸面,而是怕忍这一时之气,阿尧真的会以为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

    “老盛家从此只有两个女儿,如果一定要有香火一说,那么继承香火的也必须是女儿。”盛瑾笑道,“这是盛老头的原话。”

    清懿低头抿了一口冷酒,醇厚的香味久久不散,火辣辣地顺着喉管流进胃里。她点点头道:“他是个好父亲。”

    盛瑾晃了晃酒瓶,发现里头没剩多少,索性仰头灌了一口,等酒劲儿过去才笑道:“他是好父亲,可我不是好女儿。”

    “阿尧今年快十岁了,已经能看出我父母亲的影子,她性子急躁跳脱,没心眼儿,却很善良。我这个人却不同,我不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盛瑾眼底带着漫不经心的冷淡,“其实晏徽扬和我是一类人,他需要我父亲的兵马,我需要未来皇后的尊位,既然彼此知道目的,那就各取所需做一笔买卖。”

    清懿没有说话,她拢了拢披风,望向天边飘落的雪花,半是天晴半落雪……

    “何必呢?他虽贵为皇太孙,哪里又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登上九五之尊之位,以盛家如今权势,你有更顺遂的选择。”

    盛瑾轻轻笑了一声,手里把玩着空了酒瓶,眼底却一片清明,“可我不大甘心啊……”

    “不甘心,所以要挣个后位坐一坐,过一把瘾?”清懿平静的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懿姐儿,别装了,你同我是一样的人。”盛瑾好像放松了很多,语气夹杂着淡淡的讥诮,“后位就一定尊贵吗?不过是个最精美的镣铐。我选择戴这个金镣铐,难道是为了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囚徒吗……”

    她直视着清懿,微勾唇角,后半截戛然而止,像是在审视对方够不够资格听她接下来的话。

    良久,清懿也笑了,不闪不避回以平淡的目光,然后竖起食指在唇边,“嘘。囚徒越狱时,不可高声语。”

    盛瑾眼底笑意更深,这回的笑容真心许多。

    不远处,已经有侍从在挥手示意她回去,短暂的宴席即将结束,二人的碾花闲聊局也要告一段落。

    盛瑾瞥了一眼琉璃碗中的红色汁液,知道清懿接下来有戏要唱,想了片刻,还是说道:“虽不知你走的甚么路,但想必是殊途同归。好歹算半个朋友,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压过她风头事小,可别牵扯到袁小侯爷身上去。”

    “有一桩事,知道的人极少。”盛瑾突然低声道,“原本太子妃属意项家女,可项连伊不愿意,一片痴心在袁兆,所以这桩婚事才落到我们盛家头上。你若是在袁兆身上做文章,她怕是会不择手段对付你。”

    清懿沉默了片刻,才道:“多谢提醒,不过,想知道一个人的底牌厉害到什么程度,当然要把她气狠了才好。如果这一次报复我能挺过去,今后也就无所畏惧。”

    “如果是现在我有了不测,一切还有人可以托付。如果是将来,牵连的人只会更多。”

    盛瑾细细咀嚼她的话,半晌才起身,一摆袖子,挥了挥手道:“我明白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你自求多福罢。”

    清懿莞尔,行了一礼:“你也是,道阻且长,自求多福。”

    盛瑾颔首,略略福身,算是回了礼。然后招来人收拾桌椅和器物,一扭头的功夫,方才把酒当水喝的飒爽女子摇身一变,又是个仪态端方的贵女。

    清懿封好琉璃碗,仔细地收在一方木盒里。她穿过游廊,想往屋里走,路过拐角,却差点与迎面走来的人撞上。好在一只有力的胳膊将她扶住。

    “盒子里是甚么东西?这样宝贝,宁可摔了自己也不摔它。”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月白色长袍,清懿不必抬头便知来者何人。

    恰在此时,另一头传来嘈杂的声响,其中夹杂着女子的说话声。

    “……你们可有瞧见袁郎在何处?”

    “项姑娘,我方才还见到袁公子了,哦,在那。”有人指向这一头。

    身后的目光如有实质,凝结在周身。

    清懿垂眸顿了片刻,眨眼间,换作一副惊讶的神情缓缓抬头,眉宇间难得带笑,“袁公子,是你啊?”

    79  ☪ 泼墨

    ◎姐姐画画啦◎

    项连伊只站定片刻, 便转身离去。

    清懿侧过身,余光轻扫,直到看见那片鹅黄色衣袂消失在转角, 她眸光中的笑意才渐渐消散。

    她略略福身,行了一礼, “烦请袁公子让一让, 我要进去了。”

    袁兆目睹她从头至尾的变化, 心里明白这姑娘在拿他当枪使, 要用的时候就笑脸相迎,不用便弃之如敝履。

    他倒不恼, 却也不挪动身子让路,只是微挑眉头, 好整以暇道:“姑娘今日唱的哪一出?”

    清懿定定看着他, 瞧他一副不听到答案不让路的架势,她索性直白道:“我疑心上回的事是项连伊所为, 这次要借你做筏子,探她的虚实。事先不能同你打招呼,也是怕你不愿意。”

    袁兆差点笑出声, 他又问道:“怕我不愿意, 所以不告诉我?姑娘的用人之道果真是剑走偏锋。”

    清懿不以为意,她自认为尽了告知义务,便要告辞。这人却还堵在前头, 像座山似的。她只好补充道:“好吧,待会儿我兴许还要请你帮忙,我这也算提前告知了, 还请殿下看在患难情谊的份上, 多少配合配合我。”

    料峭冷风吹起游廊上的灯笼坠子, 发出簌簌声响。

    袁兆负手而立,银狐披风搭在肩上,带子松散地系着,瞧上去不像能御寒,却恰到好处替清懿挡过这一阵刺骨的冷风。也许是在外头站了太久,清懿鼻尖微红,隐在衣袖里的手也有些僵硬。

    袁兆突然从怀里拎出一样与身份不符的小东西,顺手抛给清懿:“接着。”

    清懿下意识接住,入手只觉暖洋洋,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一只用银鼠套子包裹住的小手炉,还热乎乎着。

    她狐疑抬头,眼神表达出的意思很直白──别告诉我你一个大男人会用这么精致的小手炉,还是熏好香的。

    袁兆并不想回答,送了东西便侧过身,示意她可以走了。

    清懿摩挲着手炉,垂眸道:“多谢。”

    袁兆顿了顿,在她擦肩而过的瞬间,才状似不经意道:“项家女不光有明面上的东西,我尚未查探清楚,你自己要当心。”

    清懿眸光微动,颔首道:“嗯,知道了。”

    厅内,众人宴毕,又张罗起画画来。

    清懿踏进门时,里头气氛正火热,正中间摆放着横跨半个厅堂的黄梨木桌,一应纸笔颜料俱全,桌边已经坐了一圈人正在作画。

    已经完工的几幅画作摆放在上首空桌旁——那是袁兆的位置,想必是等他来点评。方才项连伊出门寻他,估摸着也是这个缘故。

    清懿不想惊动旁人,绕开中央的人群,径直走回位置。

    “曲姑娘。”有人突然唤道。

    清懿闻声回头,只见叫住自己的是一个神情傲慢的红衣女子,“听闻曲姑娘上回在悦庭柳舍交出了白卷,时隔这么久,想必姑娘应当有进益才是,不如趁此良机,显露一手,也好让大家品评。”

    清懿尚未答话,耿三郎就急匆匆阻拦道:“曲姑娘在外头冻了这许久,手都僵了,好歹让她缓一缓,咱们画咱们的,不必带她了。”

    这是替她解围。

    可红衣女子不依不饶,嗤笑一声道:“既然手僵了,捂热再来就好。本就是各施所长的雅集,我这也是想帮曲姑娘更快融入。”

    耿三郎一时无言,尚未找到托词。众人敛声屏气,暗暗关注着这头的情形。

    就在这针落可闻的当口,清懿轻笑一声,从容地起身道:“好啊,不知姑娘要我画甚么?”

    红衣女没料到她这样坦荡,愣了一下。人群中,项连伊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眼底闪过狐疑的光。

    只是短暂的停滞,红衣女反应过来,立刻笑道:“今儿是盛府赏梅宴,合该以梅为题。不过呢……”

    她顿了顿,眼底流露得意之色,“已经有不少人画了各色梅花,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品。要是让你一个初学者同项姑娘她们画同一样东西,对你来说未免太不公。所以,你随便选甚么画一画罢。”

    话里话外,轻贱之意昭然若揭。

    “李姑娘,你年纪轻轻,说话莫要太刻薄。”耿三郎一面气愤,又转过头对清懿低声道,“她话说的难听,却也不是没道理。项姑娘的寒梅傲雪图,那可是袁郎君认证过的上等佳作。你不答应还好,既答应了要画,就选个旁的玩意儿描一描,莫要画梅,不然真是……”

    后半句他没说,清懿也猜得到。他担心她自取其辱。

    清懿心领他的好意:“多谢公子提点。”

    耿三郎以为她认同自己的想法,却见姑娘直接绕过他,往厅堂中央走去。

    项连伊坐在上首右侧,是离袁兆那张空桌最近的位置。她定定看着迎面走来的女子,神情晦暗不明,整个人却紧绷了起来,好像进入了防备的状态。

    清懿却没有在她面前停留,径自捻起摆放在最上面的那副画──梅骨铮铮,花朵娇艳,连星星点点的落雪都铺垫其中,上书《寒梅傲雪图》。

    尾部题名:项连伊。

    清懿眼底眸光微动,盯着这幅画不知在想甚么,良久,她转头望向项连伊,笑道:“形神兼备,这是项姐姐的成名作?”

    项连伊目光沉沉,停顿了好久才勾起唇角道:“是,妹妹有何指教?”

    与她紧绷的神情不同,清懿姿态从容,将画放了回去,淡淡道:“指教谈不上,按画龄,我还得叫您一声前辈。只是见姐姐的梅花画得这样传神,所以也想斗胆画一画梅花。”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耿三郎瞪大双眼:“曲姑娘!”

    红衣女先他一步开口,得意道:“耿三郎可再不要说是欺负新人了,我们话已经说在前头,奈何人家不下这个台阶。来人,给曲姑娘上纸笔。”

    下人忙去张罗,就在这个当口,晏徽扬和盛瑾二人正好回到院子里,瞧见这一幕。

    “可要帮帮她?我瞧着你同她有几分交情。”晏徽扬低声道。

    盛瑾轻笑一声:“不必了,以她的本事,自有应付的法子。你说呢,袁郎?”

    她反问身后的人,袁兆缀在最后进来,他也不往前走,只顺势倚靠在门边,隔着人群看向里面的姑娘,唇边勾起一抹笑,“嗯,她一向机灵。”

    这时,下人已经将纸笔颜料墨水等用具一应备好,原本还在黄梨花木桌前作画的人纷纷停笔,全都翘首以盼,擎等着清懿。

    “曲姑娘,这是洒金宣纸,这是各色颜料,这是砚台与不同粗细的狼毫笔。”侍童将东西一样一样摆放在她眼前,刚要抬手研墨,却被清懿阻止。

    “换个人帮我研墨罢。”清懿淡淡道,“我的画法与旁人不同,不需要笔,只需要墨。还得研墨的人配合我。”

    “嘁,故弄玄虚。”红衣女低声嗤笑。

    旁人虽没有同她那样明显地嘲讽出声,可抱有同样想法的不在少数。

    不用笔要如何画?莫不是要另辟蹊径,故作高深,好让自己输得体面一些?这也忒落下乘,还不如坦荡认输,脸上倒也好看。

    耿三郎不管这么多,上前道:“我替你研墨。”

    谁料清懿却摇了摇头,“耿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次想劳烦一下旁人。”

    她的视线越过人群,投向不远处,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有些不可思议。

    她总不会是想让大名鼎鼎的袁兆给她研墨罢?!

    果然,下一刻,清懿缓缓道:“不知袁郎君能否屈尊为我研墨呢?”

    众人目瞪口呆:“??!!”

    没人注意的地方,项连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袁兆,不放过他脸上任何变幻的神情,隐在袖子里的手指深深陷进掌心。

    所以她没有错过袁兆眼底一闪而过的意外之色,还有唇边极浅的笑意。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只停顿了片刻,然后漫不经心道:“好啊。”

    “给您研墨不叫屈尊。”他单手解开披风,随意扔给一旁的侍童,望向清懿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揶揄,“这叫荣幸之至。”

    轻飘飘的话落地,连晏徽扬都十分惊讶,忍不住偷偷问盛瑾:“他们之前发生了甚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盛瑾从牙齿缝里吐出几个字:“殿下问得好,我也正想问呢。”

    甭管旁人多么惊讶,袁兆已经利索地接过砚台,开始研墨。

    清懿铺开好几张宣纸,将它们叠放,估摸着厚度足够,才将先头的琉璃碗拿了出来,当作镇纸。

    袁兆瞧见她一番动作,心下已有七八分了然,笑道:“泼墨画梅?”

    清懿微微挑眉,“你知道?”

    “嗯。”袁兆像个合格的书童,一面研墨,一面往砚台里加水,还很周到地问,“浓度是不是要低一些?您看这样可还行?”

    清懿瞥了一眼,并不打算客套,“多加点水,量太少了。”

    泼墨讲究随意而为,不用工笔勾勒,全靠画者的即兴的灵气与对整体架构的掌控力。

    在周围人眼里,只见清懿接过装墨水的碗,随意一泼,雪白的宣纸上洇染了一团墨迹,辨不出形状,更遑论美感。然后,她头也不回,将碗往后一递,袁兆默契接过,继续将剩下的墨水倒进去。

    紧接着,清懿一把掀起纸张,让墨水缓缓流淌。她小幅度调整方向,墨水仿佛有灵性一般,在雪白的纸蹿动,形成一条条纹路。有懂行的仔细一瞧,发觉这已然形成了梅花躯干和枝丫。

    “东北角,再泼一块。”清懿双手抬着纸张,腾不出空,只能使唤旁人。

    袁兆摇匀了墨汁,按照她的话在东北角泼了一块。清懿顺势将宣纸倒转,一树横生的梅枝跃然纸上。

    她又将手一伸,袁兆立刻将只剩少量墨水的碗递给她。

    清懿以碗沿为笔,顺着主要枝干的纹路细细润色,墨水顺着坡度浅浅没入纸张。梅树的枝干主次分明,浓淡相宜,方才野蛮生长的线条好像被一双灵巧的手规整为一体。

    画梅需画骨。

    梅的枝条,就是一幅画作的骨相。

    至此,她信手泼墨而作的梅花图,骨相已成。端看那遒劲生动的线条,便已然不是凡品。

    懂行的人收起了轻视之心,更加好奇她不用笔要怎么画接下来的花朵。

    只见清懿揭开充当镇纸的琉璃碗盖,里面正是先头玉磨碾出的花汁。

    淡红的色泽映着透明的琉璃,清新淡雅之感扑面而来。

    不过,还是有人看出不妥。耿三郎担忧道:“梅花花汁虽浑然天成,到底不好上色,真落在纸上,不够红艳啊。”

    先头看不上清懿的老友,此刻也换了副面孔,颇为忧心,“骨相已经上佳,若是败在着色,那未免太不值当。”

    其他人事不关己想看笑话的有之,恨不得清懿画砸了的也有之。

    惟有袁兆不动如山,眼底沉静如寒潭,“还需要甚么?”

    清懿微勾唇角,淡淡道:“这东西你没有,我得向姑娘们借。”

    说着,她抬头望向周围的女孩儿们,“敢问各位姐姐妹妹们,身上可带了胭脂?”

    姑娘们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有人刚想拿出来,却被红衣女狠狠一瞪,眼神的意思很明显,谁敢帮清懿,就是与她们作对。

    再回头看项连伊,只见她面上虽没有情绪,可那沉凝的目光,分明也是无声的威胁。

    于是,全场一片寂静,无人敢应答。

    就在这个关头,一个小姑娘飞奔进院子,费劲地扒拉开人群,高举着一个小盒子,大声道:“姐姐,我有!”

    清懿循声望去,眼神蓦然柔和。

    那个跑得脸颊红扑扑,气喘吁吁的小姑娘可不就是清殊。

    她后面跟着面带笑容的碧儿──这是主仆二人商量好的,为了避免刻意设计的痕迹,泼墨画梅时,最好有人肯出借胭脂。如果实在没有,就由清殊做这个雪中送炭之人。

    隔着层层人群,清懿抬眼望向项连伊,明明她的目光平静而镇定,却好像比极致的嘲讽还要利害。

    你严防死守又如何,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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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0  ☪ 疑惑(二更)

    ◎姐姐又更新啦◎

    胭脂沾水化开, 浓烈的红色与琉璃碗中的淡红花汁融合。

    纤细洁白的手指蘸取一点红,涂抹在苍劲延展的枝头上,妆点女子面容的胭脂落在白纸上, 成为了妆点枝丫的色彩。

    浅浅的薄红是花瓣,更深点缀着的红是花蕊, 随着手指所到之处, 深深浅浅的颜色铺垫开来。霎时间, 枝头开满红梅。众人凝神细看时, 鼻尖还能闻到梅花的清香,混合着上等徽墨沉淀的浓郁味道, 恍如置身梅园。

    直到画作结束,众人的目光仍然汇聚在花朵上, 不愿挪开。

    这不是一副多么精巧细致的画, 却胜在浑然天成,匠心独运, 其中蕴含的灵气,像是掩盖不住光芒的宝藏。

    涂抹完最后一朵梅花,清懿接过袁兆递来的手帕, 将手指擦拭干净以后, 才第一次拿起狼毫笔,在空白处题了一句诗: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合飘零去, 耻向东君更乞怜。

    落在纸上的字迹飘逸而灵秀,她写的不是闺阁女子常用的簪花小楷,是极有风骨的一手行书。一撇一捺, 暗合梅花的清傲。

    “小女不才, 献丑了。”清懿嘴上自谦, 神情却云淡风轻,将笔随手一搁,福了福身便退出了人群。颇有几分事了拂衣去的姿态。

    那副画仍躺在桌上,没有人开口品评,因为答案太过明显。

    被点为上佳之作的《寒梅傲雪图》也许在之前无有敌手,可在这幅无名画作的衬托下,那堪称精湛的一笔一画,与浑然天成的灵气相比,究竟是落了下乘。

    没有人开口评定输赢,连红衣女子都沉默了,目光闪烁地看向项连伊。

    不知是谁干咳了一声,打破沉寂,闲扯了一个话题开始聊,企图把这一页翻过去。

    周围渐渐恢复最开始一般喧闹,只是有一点不同。不少人不着痕迹地接触清懿,又或者是聚在一起,探问曲家女的来历。

    清懿没有留下来应酬的意思,她最重要的一环已经结束,剩下的端看对方如何出招。

    向盛瑾请辞后,清懿特意走到袁兆身边,递上一个礼盒:“多谢袁公子相助,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袁兆不置可否,随口问道:“里面是何物?”

    “浔阳当地的特色糕饼,今早做的,还新鲜。”

    袁兆一挑眉,颇有些好笑:“莫非你出门前就算好了?”

    清懿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项连伊,对方触及她的视线,立刻背过身去。

    “是。”她道,“不仅是今日,接下来的数日,我都会去找你。”

    袁兆拆盒子的手一顿,缓缓抬头,那眼神的意思好像是想说什么,但顾忌到人多口杂,到底没有说。

    清懿并不是说着玩玩,她确然打算多找袁兆几次,并且要大张旗鼓。

    听了这个计划,第一个不同意的居然是曲雁华。

    “不行。”

    流风院里,曲雁华将茶盏重重一搁,“你要是这么做,可知你的名声会怎样?高门娶妇最是讲究,以你的姿容人才,有我筹谋,想攀哪个高枝是不成的?近处尚有承襄伯爵府就对你有意,再过些时日,还怕没有更好的人家来找?”

    翠烟和碧儿虽也不赞同,却没直接说出口,只是沉默不语。

    清懿的决策难得遭到齐齐反对。

    距离盛府雅集才过去一天一夜,曲家才女的美名不胫而走,不少人家开始四处打听消息,一时间,清懿成了京城里炙手可热的贵女。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让她十分头疼的问题──婚姻嫁娶。

    以清懿的年纪,虽然还没有到着急成婚的时候,但能预料的是,接下来的数年,说亲的人会踏破曲家的门槛。这倒不是她的殊荣,而是每一个适龄贵女的必经之路。

    为了早早杜绝这种困扰,清懿索性想给自己安一个不大好的名声,从源头解决问题。

    “这个主意虽然算是临时起意,细想却觉得再适合不过。我既要借着袁兆激怒项连伊,正好也拿他当挡箭牌,躲一躲姻缘。现在商道才刚起步,织锦堂尚未步入正轨,一切都要我费心。”清懿撑着脑袋,按了按眉心,疲惫道,“坦白讲,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成婚,无心也无力。即便日后有成婚的打算,也不会嫁入高门。姑母细想,如我们这般带着手里的东西嫁过去,究竟是强强联合,还是羊入虎口呢?难保不会给旁人做嫁衣。”

    曲雁华定定看着她,问道:“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嫁人?”

    清懿揉了揉太阳穴:“我说了,日后也许会有成婚的打算,但那也是之后的事。”

    曲雁华摇头,像是看穿了她,笃定道:“不必搪塞我,我看得出来,你想过一辈子不嫁人。”

    清懿索性放下手,闭了闭眼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我只是提醒你,离经叛道要有个限度。你可以不成婚,你也可以不管曲府,但是浔阳阮家会被你的名声带累,你的亲妹妹日后想要成婚也会被婆家挑拣,吃你这个姐姐留下的亏。”曲雁华直白道,“我说这话没有任何教训你的意思,我虽是你姑母,如今也同你下属一般,犯不着摆架子开罪你。所以你好生想想罢,如果京里传出你单恋袁兆不得,终生不嫁的谣言,日后是个甚么情形。无论咱们生意做得多大,台面上的东西终究要随大流,否则就是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

    一提到带累妹妹,清懿有些迟疑了。

    只是没等她改变念头,熟悉的清亮嗓音从不远处传来,“姐姐不必犹豫,姑母的话既在理,却也不在理。第一,外祖父母年纪大,又远在浔阳,咱们阮家在当地也算豪强,即便是姐姐不嫁人,传出一些风言风语,谁敢乱嚼舌根子,即便有那多嘴多舌的,捂着耳朵不听就是,难道还能让我们阮家抬不起头?”

    “第二,姐姐的名声影响妹妹的婚嫁,到底是说不通的。假使妹妹以后的夫君因为姐姐不嫁人,就觉得丢他家的脸,不愿意娶妹妹,那这样的人也算不得甚么好的,不要也罢。我瞧着,有这么一道考验反倒是试金石,免去拿眼睛识人呢。”

    清殊说着便挨在姐姐身边坐下,抬头看着她道:“所以,姐姐只管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

    清懿摸了摸妹妹的头,低声嗔道:“小小年纪,嘴倒伶俐。”

    曲雁华动了动嘴唇,却也没再多言,只换了话头道:“罢了,你自己决定。倘或拿定主意去找袁兆,也递个信儿给我,日后有人找上门说亲,我好回绝。”

    说罢,她茶没喝完便起身走了。

    敬亭玉露的香味扑鼻,清懿撇了撇茶沫子,轻呷一口,茶香在口腔里蔓延。

    “碧儿,打发人去侯府送信,我要见袁兆。”

    碧儿犹豫片刻,领命去了。

    头天送的信,次日才收到回复。是袁兆的侍从柳风递的口信。

    “问姑娘安,奉我主子的命令,接姑娘去城外的农庄,主子在那等姑娘呢。”

    清懿有些纳罕:“他为何去了城外?”

    柳风踌躇片刻才道:“姑娘行事忒不避人耳目了,主子知道您另有目的,他说让你放心,包管项府能收到消息。只是,单她一家收到消息便好,莫要闹得满城风雨,对姑娘您的名声不好。”

    清懿一愣,心里已然明白了大半。

    袁兆知道她第一层目的,却不知道她第二层目的,还想着避人耳目,保全她的名声。殊不知……她并不稀罕这个玩意儿,甚至想反着来。

    想至此,清懿叹了口气道:“晓得了,我会去的。”

    顺着柳风给的地址,清懿的车架停靠在一处极偏僻的农庄外。

    目之所及,一派萧条。地里的庄稼并不茂盛,低矮的一排房舍十分简陋,是个勉强住人的样子。

    “姑娘,咱们会不会是走错了路?”翠烟打量四周,狐疑道,“这哪里像高门的别庄啊。”

    清懿今日穿着一件家常的月牙白对襟长裙,脚上那双绣着百合花的鞋触到地面的泥土时,显得极不相衬,像一朵清丽的兰花置身淤泥里。

    “柳风做事妥帖,报的地址一定不会错。咱们也不是那等粗心的人,且进去罢。”

    雪化的地面泥泞不堪,车架难以前行,清懿让驾车的仆从留在原地,只带了翠烟往庄子里走。

    只是她低估了这地面的难走程度,二人扶持着前行,深一脚浅一脚,好险才稳住不滑倒。绣鞋踩进泥里,不一会儿就失去了原本的颜色,连裙摆都沾上了不少泥。

    “你一个聪明人,今儿是怎么了?布了那么明显的一条道不走,偏要踩到泥里。”远远的,只见袁兆拎着一根长棍走来,他顺手指了指一旁已经用干枯树叶铺好的一条路,看大小正好能容一个人走过,想来是知道她来,特意为她铺的。

    清懿难得愕然,讷讷不知该说甚么,她确实一向耳聪目明,也不知今日怎么就没注意到那条再明显不过的小路,一时间,她踩在泥里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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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是很难见到清懿这副模样,袁兆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过来罢。”

    他伸出一条胳膊,示意她搭上,又将那根剃掉了木刺、打磨光滑的棍子递给她当作扶手。跟在身后的柳风也机灵地上前,如法炮制,带领翠烟。

    翠烟起初有些不好意思,见清懿坦荡地搭了手,她才敢动。

    “你为何在这样偏僻的农庄里?”清懿搭在他胳膊上的手,触碰到冰凉的护腕时,手指忍不住蜷缩。

    袁兆没有回头看她,好像只是顺手将护腕摘掉,往怀里一收,“我收拢了一帮流民,暂时安置在这里。”

    “流民?”因为没有了护腕的遮挡,隔着玄色云缎布料,清懿的掌心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水患不是已经处理完了吗,流民都已被收容,还有不曾放回原籍的?”

    袁兆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答话。

    这时已经能看到庄里的农田,有庄稼人挑着担子从田垄上走过,看见袁兆一行人,他们也不怕,咧嘴笑着打招呼,“主人家,回来了?那是你媳妇儿吗?”

    他身边提着篮子的农妇狠拧了他一把,又瞪了他一眼,转头带着歉意笑道:“他嘴上没个把门的,唐突主人家和这位姑娘了。都这个时辰了,你们用了饭吗?我这正好有新鲜的土鸡蛋,拿一篮子去尝尝鲜。”

    说罢她不由分说地将篮子往袁兆怀里塞,还没来得及拒绝,一旁又有村妇递来一布袋的果蔬,“小主人,这是第一茬嫩白菜,还有几个甜梨子,姑娘家爱吃甜,你给她吃。”

    农妇们动作利索,送完东西就走,囫囵话都没说完的功夫,袁兆怀里就多了一蓝鸡蛋和一袋菜。

    “柳风。”袁兆示意他将东西收好,又道,“我不是让你告诉他们,以后不必给我送吃食吗。”

    柳风嘿嘿一笑,摸着脑袋道:“主子,我说了啊。可他们不听,我也没法子。只要您一来,咱们小木屋里的菜就堆得吃不完。”

    袁兆还想说甚么,余光瞥见清懿好奇的神色,到底吞了回去。

    清懿眨眨眼,思索片刻道:“高鼻深目,他们不是中原人罢?”

    袁兆目光一凝,顿了顿才道:“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清懿挑了挑眉,心中疑惑更甚。只是以她现在的身份,并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只能暗自在心里揣测。

    方才路过的村妇与庄稼汉虽是寻常人打扮,可是说话的口音与外貌,都与土生土长的中原人不同。

    袁兆为何在偏僻的农庄里收留一群异族人?

    早在高门布施,长公主外出祈福,袁兆借机掩人耳目出走那一次,清懿便觉出异样。那时只是听清殊提一嘴,即便觉得异样,也没有其他线索串联,于是不了了之。

    说来,有一桩事,悬在清懿心头许久。

    仔细算算,正是这一年,袁兆不知是因为何事,被放逐出京,数年才归。

    一瞬间,清懿敏锐地察觉到,放逐的缘由也许正和袁兆目前在做的事情有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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