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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  ☪ 青萝

    ◎姐姐又更新啦◎

    袁兆是铁了心要瞒着她, 即便细致如清懿,也不曾在他的只言片语里琢磨出内情。

    直到夕阳落山,清懿离开农庄时, 他突然拎了一个布袋,塞进马车里。

    翠烟掀开瞧, 惊奇道:“好像是……炊饼?”

    清懿迟疑了一会儿, 才伸手接过一小块饼, 问道:“袁公子, 这是何意?”

    马车外,有人道:“回礼。”

    清懿神情微怔, 想了一会儿才了然。

    上回她送与他一盒浔阳特产,这份炊饼, 就是回赠的礼。

    清懿咬了一口炊饼, 入口滋味算不得太好,甚至可以说难以下咽。

    恰好翠烟也吃了一口,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瞧见对方面露难色,颇有几分滑稽。

    待马车走远, 翠烟才低声笑道:“姑娘, 这个饼不会是袁公子亲手做的罢?哪家厨娘这个手艺,岂不要丢了饭碗。”

    清懿摇头失笑。

    外头天色渐暗,耳边只余寂静的风声和车轱辘滚动声。

    因为入夜, 回程的路更加难走,袁兆倒也没料错,她们赶不上晚膳的时辰, 肚子必定饥饿。有一份难吃的炊饼, 聊胜于无。

    清懿吃了小半块便放下, 闭目休息。

    “姑娘,我得去警醒那几个小子,怕他们躲懒。”翠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外出时再不敢大意,一点风吹草动也不放过。

    “嗯,你去罢。”清懿将车帘掀开一角,抬头望月。月色如水,倒映在她沉静的眼眸里。夜晚的山风吹动她额角的碎发,送来沁人心脾的凉意。还有……一缕微不可闻的雪松清香。

    如此清冽,如此遥远。

    “今儿倒太平,来时还瞧见有几个乞儿蹲在路边,这会子倒不见人影,连野猫野狗都不曾见着。”翠烟回来笑道,“我疑心是先头有高门车架回城,顺手清了路障,叫咱们沾了光。”

    清懿合上车帘,垂着眸,鸦羽似的长睫微动,“唔,也许吧。”

    马车一路拖行出长长的车辙,轰隆的车轮滚动声里,始终缀在后面不紧不慢的马蹄声,显得毫不起眼。

    ─

    回府后,清懿好生清洗了一番才歇下,此后一连数日,她照旧往农庄里跑。袁兆有时待得久,有时才见一时半刻便消失。清懿也不关心,她就如同点卯一般,早晨准点到庄里,要么就四处逛逛,要么看看闲书,捱到太阳快落山便离开。

    袁兆人虽不大出现,吃的却没有一天落下,今儿是炊饼,明儿就是几个野果子。

    数日里,不大讲究的吃食相伴她每一段夜路,还有融化在月色里,了无踪迹的清冽雪松。

    这一日,翠烟照例下去安排马车,却被清懿制止。

    “今儿不必去了。一连四五日,足够了。”

    翠烟皱了皱眉头,迟疑道:“咱们先头费那么多功夫,就这么算了?我提防了一路,连只蚊子都没有看到,究竟是项家女没有手段,还是她忍性奇佳?”

    清懿指节敲击桌面,思索片刻才道:“以她的性子,现下怕是恨不得生啖我的血肉。一连四天的夜路,她都没有动手,我瞧着不是她有好忍性,而是没了手段罢。”

    翠烟追问道:“既如此,对我们而言也算好事,至少不必多她这样一个潜在的威胁。”

    “不。”清懿摆摆手道,“她这会子不动手,不意味着以后不会。你替我带一封书信去织锦堂,交给碧儿。我要她挑几个老实谨慎的媳妇,留心项家的动静。无论看上去多不要紧的事,都一并禀明我。”

    “是。”翠烟领命而去。

    半月后,织锦堂。

    大雾天,周边朦胧一片。马车停靠在院门外,翠烟和绿绕先下车,然后转身搀扶清懿。

    碧儿早已等候多时,见人来了,连忙上前迎接。

    “姑娘,人已经安置在内院,除了我和鸳姐,没有人瞧见过。”

    清懿摆了摆手:“嗯,不必惊动旁人,你且带我去。”

    “是。”紧要关头,碧儿一路疾行,顺带将事情经过简略叙述一番,“自那日接到姑娘的信,我便着手布置下去。鸳姐脸生,又有易容的本事,她佯装成外地来的人牙子,搭上了项家外院的一个嬷嬷。一来二去,送了几个刚留头的孩子进去当扫洒丫鬟。按照姑娘的吩咐,我让她们事无巨细都要留意着,好不容易才等来这点动静。”

    正说着,一行人到了内院门外,朱红木门恰好从里面打开,一个约莫三十来岁,身材瘦削的女子走上前,规矩行了一礼:“民妇赵鸳,见过曲姑娘。”

    “不必多礼,早便听闻你的名姓,今日得见,果真是机敏。”清懿略抬她的胳膊,微笑道。

    赵鸳一身粗布麻衣,头发用布巾子绑着,通身灰扑扑,像是田间地头最平常不过的村妇,任谁也看不出她原本是景州城有名的花魁娘子。

    “姑娘谬赞了,不过是原先学着玩的乔装技艺,能帮上姑娘的忙,是我的造化。”

    几人一同进屋,不远处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露在锦被外的一小截手腕上隐约能见到触目惊心的伤疤。

    “是在何处找到这个孩子的?”

    清懿的视线凝在她的伤疤处,目光暗沉。

    赵鸳叹了一口气,眼神夹杂着怜悯,“乱葬岗。”

    起初,小丫头们接触不到项府内院,只能在外围盯着。项连伊不是蠢人,行事极为谨慎隐蔽,轻易不启用生人,赵鸳带着人一连盯梢十数天都没有动静。直到前日凌晨,项府采买蔬果的婆子早起了半个时辰,赵鸳隐约察觉不对劲,一路尾随,只见那婆子将一捆草席扔到路边。随后,有个拾荒的老乞丐状似不经意捡起草席,走了半里路,抛到了乱葬岗。

    赵鸳等他走远了才上前察看,一掀开草席,赫然是个气息奄奄的小姑娘。

    清懿眉心一拧,沉默片刻才问道:“可知她的名姓?家中有亲人吗?”

    碧儿接话道:“这孩子自打被救回来就没醒过,只听见昨儿夜里说了一嘴胡话……隐约听见名字是唤青萝二字,倒不知是哪个青,哪个罗。至于她家里有几个人,那就更不知道了。”

    众人都有些不忍心细看姑娘的伤势,那一道道鞭痕,落在这孩子身上,都是奔着夺命去的,可见下手之人的心狠。

    赵鸳踌躇片刻才道:“我瞧着这姑娘一时半刻不得好,不如就让我照顾她,等她好了再问话。照着现下的情形,这事虽蹊跷,却不知是不是项家那位下的手。倘或不是,那便罢了,只当救了一条性命。倘或是,那么这孩子到底知道了甚么,才让她谨慎到杀人灭口?”

    清懿沉吟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嗯,你说得有理。不过,织锦堂来往的人颇多,难免走漏消息。不如将她挪到流风院,我亲自看顾。至于项家那边,还得烦劳赵姐姐继续盯着。”

    赵鸳福身道:“自当尽心竭力,不负姑娘所托。”

    ─

    同一时刻,项府。

    “处理干净了?可有人瞧见?”隔着一道纱帘,里头的女子轻飘飘问道。

    婆子搓了搓手,满脸堆笑道:“都妥当了,像这样不懂事的丫头,老婆子我调理了不少。我是办老了事的人,平日最爱与主人家分忧,姑娘只管把心放肚子里。”

    里头的女子发出一声讥讽的笑,然后不耐烦道:“罢了,你自去领赏。”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婆子千恩万谢,连连作揖。

    直到婆子离开,室内寂静一片。隔着纱帘,项连伊的脸色渐渐阴沉,眼底酝酿着风雨。

    “当啷”一声,紫檀木多宝阁架子被推翻,一整排贵重瓷器摔得粉碎。

    可是即便这样,也无法让她内心的怒火消减半分!

    “系统,你出来!”项连伊银牙暗咬,恨恨道,“为什么不能透支积分?只需要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就能彻底将她抹杀!”

    冷漠的机械音停滞了许久才出现在她脑海里,丝毫不顾虑这人歇斯底里的情绪,

    “宿主,第三次提醒,扭转乾坤还在冷却中,你的积分为0。目前唯一可行办法,不干涉剧情走向,积攒积分,五年后即可再次启动技能。”

    “五年后?!”项连伊冷笑一声,“五年后就是前世的袁兆和曲清懿御宴初见的日子,一切又会回到原点,那我重来这一次有什么意义?”

    冷漠的机械音再次响起,“宿主,你的角色原本是救国救民的一代贤后,你已经偏离主线太远,这本是你第二次机会,请不要一错再错。”

    项连伊渐渐恢复了冷静,她推开窗,吹了一会儿清晨的凉风,“呵,救国救民……谁问过我,想不想,要不要,愿不愿,做那个狗屁的一代贤后?你们把我拖进无尽的游戏里,我已经当了九百九十九次贤后,现在,我只想做一个自私自利的反派女人。”

    系统沉默很久:“……好吧,宿主可以自主改变剧情,只是请允许我友情提示,剧情有不可控的力量,原本你完成最后一次任务就可以脱离这个世界,现在一切都会成为未知。”

    项连伊“砰”的一声关闭窗户,唇角抿得死紧。

    “五年。”她目光灼灼,盯着墙上那副寒梅傲雪图,“罢了,我等五年。”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大家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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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2  ☪ 团圆

    ◎姐妹俩吃饭啦◎

    青萝是在十来天后才清醒, 小姑娘吓破了胆,自睁眼那一刻起就开始哭,哭狠了就发癔症, 嘴里含糊不清地呢喃,逢人便喊娘亲, 认不得人。

    “请了大夫来瞧, 说是迷了心窍, 需得调养一段时日。照这个光景, 咱们也问不出名堂,不知姑娘心里是甚么章程?”翠烟禀报道。

    清懿思索片刻才道:“便留在府里养着罢, 略好些便送去织锦堂,着人教她一门手艺, 今后也有傍身的根本。”

    翠烟有些迟疑:“可是……她保不齐是知道项家底细的, 咱们不问了吗?”

    “不问了。”清懿坦荡道,“她不说, 也许是真的想不起缘由,又或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缘故招来杀身之祸。退一万步讲,倘或她是装疯卖傻不肯说, 也不打紧。至少咱们知道项连伊暂时使不出阴招了, 否则早便来对付我,哪里会拿一个小丫头撒气。”

    “她即便有利刃在手,只要刀无法出鞘, 我也不必花心思提防她。”清懿道,“如今年节将至,咱们忙活了这么久, 合该好生过个年才是正经。”

    一提到过年, 摊在外头的几个小家伙也不装聋了, 纷纷竖起了耳朵。

    “正是正是,学里已经放假三天了,你不得闲我便没闹你,今儿可算听你说一句松快话了。”清殊披着半旧的缂丝貂绒夹袄,鞋子都没好生穿上,从床榻上噔噔跑下来,一把搂住清懿的腰,眉飞色舞道,“俗话说得好,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咱家累了一年,还不快快歇上几日。”

    不止是她高兴,绿绕和茉白也掩饰不住期待,双眼亮晶晶。

    清懿忍俊不禁,却又想逗一逗妹妹,故意道:“哦?旁的人累了一年倒是有理,只是我们家四姑娘淘了哪门子神,费了哪门子力啊?我只照着各人出的力气发压岁钱,你不说便没有。”

    清殊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苦着脸道:“那我可就是天下第一惨人!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头悬梁锥刺股,勤奋考学,争取不得倒数第一,就为了不给咱们家抹黑!这都是我出的力气呢!姐姐不给个大红包说不过去吧?”

    适逢彩袖端着新出炉的点心进屋,一听这话,快把头笑歪了,“且住了,且住了,莫要我揭你的底。还起得比鸡早,你哪天不是睡到日上三竿,打着饿肚往学里跑?咱们家哪里养了鸡,便是养了也在十里开外的庄子上,你仗着鸡不会说话就欺负它。”

    “哈哈哈哈哈。”众人哄笑一片,绿绕正在喝水,结果喷了茉白一身。

    清殊张牙舞爪:“好你个彩袖!站住别跑!”

    彩袖赶忙躲闪,一面借着翠烟当挡箭牌,一面继续补刀,“自然,睡得比狗晚,头悬梁锥刺股倒是真的,毕竟不补完功课,掌教娘子就要罚你站着听课。”

    “真是好利害的嘴,你是有点说书的本事在身上的!”清殊绕过翠烟,将彩袖一顿好挠,直让她笑得喘不过气,才摇摇头,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道,“不知道你未来夫君长几张嘴皮子,才能说得过你。”

    彩袖喘着气,话赶话道:“姑且要个长一百张嘴的罢,不赢过我甭想娶我。”

    翠烟被她们闹得站不稳,被清懿扶了一把才站定,眼角还有笑出的泪花没来得及擦,“你这现世宝惯爱混说白道,夫妻之间又不是拿嘴皮子过日子,天天争输赢不成?当真要个一百张嘴的夫君,你嫁树上的蝈蝈倒干净,它比一百张嘴还吵。”

    众人笑得越发大声,连一直在状况之外的玫玫都听懂了,跟着乐呵。

    彩袖也混不吝,仍笑道:“且不必挂心我的蝈蝈郎君,只管管咱们未来的四姑爷罢,姐儿要是早些结业倒不相干,倘若一路掉车尾升不了学,怕不是成婚以后还要起得比鸡早去上学呢。”

    茉白被喷了一身水,没有加入方才的战局,很是可惜。现在逮着机会,立马凑趣道:“既是上学,功课自然也是做不完的。寻常姑娘家看亲前需得探问男方人品,咱们家不必,单问问未来姑爷愿不愿意替我家姐儿做功课便是了!”

    “我看你们都皮痒了!”清殊气冲冲上前,几个人闹成一团。

    小小一个流风院,笑声快要掀翻屋顶。

    外面雪压枝头,室内烛火摇曳,一片暖融,清懿歪躺在榻上,不时被她们逗得发笑。

    细想想,她很久没有这样放松了,仅仅是看着她们打打闹闹,耳边听着叽叽喳喳的声音,都觉得无比舒心。

    “姐姐,你来评评,今年的年夜饭要谁来出菜品单子?绿绕还是彩袖?”清殊呼啦一下坐到清懿身边,急急问道。

    姑娘们的话题天马行空,不知何时就扯到了年夜饭谁掌厨。为此绿绕和彩袖争执不下,一个说自己研制了新菜品,非要让大家尝尝鲜。一个说自己经验老道,是当之无愧的掌勺大师。

    她们谁都不服谁,争执不下,只好仰头看着清懿,等她发话。

    清懿沉吟片刻,含笑道:“往年做一桌子菜也吃不完,今年咱们也省把子力气,另起一个新法子。”

    清殊追问道:“甚么新法子?”

    “小糊涂,这还是你提过的,自个儿便忘了不成。”清懿提点一句。

    清殊想了一会儿,眼睛一亮,“哦!火锅自助餐!”

    面对几双疑惑的眼睛,清殊如此这般一解释,众人才恍然,俱都对这顿年夜饭充满好奇。

    当晚,大家一起商议好各项事宜,预备好除夕夜的一应物件儿。一连数日,流风院上下喜气洋洋。

    “姑娘,浔阳的年礼到了,足足十好几个大箱子,就摆在院子里,可要打开瞧瞧?”翠烟抱着厚厚一本册子,笑着走进屋子,一面翻看道,“老太太惦记姑娘们,吃的穿的用的样样不落,一并带了来。”

    清懿摆摆手,笑道:“不必打开了,抬到库房里罢。这原是初初进京时便要带的东西,被我自作主张换成了空箱子,装了一堆石头。外祖母想是又添了几样,趁着年节送来了。”

    说起那箱石头,翠烟就想起被摆了一道的陈氏。虽才过大半年,世事变迁却难以预料。

    大年二十九,曲府众人难得齐聚一堂。平日里,一家人四分五裂,这天总算能凑个团圆模样。

    丰盛的宴席摆满整张大圆桌,曲元德照例坐上首,他的左手边依次坐着曲思行,曲思珩和曲思闽,右侧坐着陈氏,清懿,清殊,清芷,清兰。象征性地说了几句祝词后,曲元德便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动筷子,端的是一副懒得敷衍的模样。

    作为主母,陈氏本该说两句话,只是她如今空有名头没有实权,心中郁愤,也不想开口,于是偌大的餐桌上只听到碗筷碰撞声。

    “上回吃清蒸白鱼还是去岁九月初在外祖家。”曲思行给清懿清殊一人夹了一筷子鱼肉,“快尝尝,这个会做浔阳菜的厨子还是我借来的,明儿得还回去。”

    一桌人里,也就曲思行泰然自若,有个笑的模样。他又给其余弟妹一一布了菜,曲思珩和曲思闽没甚么异样,唯有两个妹妹神情寥落。

    现如今的曲清芷沉稳了不少,也许是知道自个儿的靠山倒了,再飞扬跋扈也没人护着,她反倒明白了很多从前不明白的道理。譬如,虽然爹娘云上首,其实家中是大姐姐做主,一应大小事都得她点头才行,她说大年二十九吃团圆饭,那就得二十九吃,没人敢问三十要留出来作甚。曲思行给她夹菜,她就老老实实接过道谢;清懿给她发压岁钱,她也不再挑挑拣拣。

    快散席的时候,瞥见小姑娘蔫蔫儿的样子,清殊突然道:“诶,我那珠串你还要不要?”

    闻言,曲清芷一愣,想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啊?你的碧玺珠串吗?”

    一提这个珠串,前事种种又浮现在眼前,曲清芷想起她被清殊戏耍的经过,差点绷不住老实的假面,硬邦邦道:“谁,谁稀罕你的串子!”

    清殊捂着嘴笑,眨巴眼睛道:“真不要啊?”

    “你,你真给啊?”矜持了一会儿,曲清芷还是没忍住诱惑,扭扭捏捏地问。

    清殊褪下碧玺珠串在她眼前晃了晃,直晃得她视线跟着转,然后猛地一收,利落道:“骗你的,不给。”

    “曲清殊!”曲清芷七窍生烟,怒喝一声,背过身去不肯再理人。

    清殊哈哈大笑,赶忙拉住她,连声哄道:“好了好了,逗你玩的,你的礼物在这呢,快打开瞧瞧。”

    玉白色锦盒递到眼前,只见里面躺着一条色泽明艳清亮的红珊瑚手串,中间点缀细碎的莹润花瓣玉石,其款式十分新颖别致,叫人挪不开眼。

    曲清芷心里动摇大半,却拉不下脸面,因此犟着脑袋不肯转过身。

    清殊从容地绕到她身上,笑容可掬,讨好道:“不气了,不气了,这是货真价实的上品珊瑚,我亲手设计的哦。”

    清殊一旦要哄人,那真是扭股糖似的歪缠,再没有人能抵抗的。三言两语外加糖衣炮弹,就让曲清芷本就不大坚硬的心防倒塌。

    “行吧,我……我勉强收下了。”曲清芷不大自在,小声嘟囔,“那个……多谢了。”

    没等清殊听清她说什么,这丫头就急匆匆地跑了,依稀见着脸红得滴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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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3  ☪ 回头

    ◎姐姐又收人啦◎

    曲清芷收到流风院年礼的消息不胫而走, 那些个油滑的管事婆子最会审时度势,立刻便琢磨出了主子的意思──四姑娘送出的东西,一定是经过大姑娘授意的。显而易见是抬举人的打算, 婆子们暗暗留心,再不敢拜高踩底, 为难不得势的主子。

    与曲清芷境遇相反的是蘅香院。

    院墙外, 收到流风院送来的年礼, 丫鬟媳妇们高兴成一团, 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好生热闹。一墙之隔的院内, 曲清兰孤零零坐在一株枯木底下,冷风呼呼灌进衣领, 她冻得脸色青白, 却也不肯挪动半步,执着地站在原地听外头传来的笑声。

    梨香将这一幕看在眼底, 心里不落忍,上前道:“姑娘何苦来,大过年的冻坏了身子又有谁心疼?”

    清兰恍若未闻, 垂着眸沉默许久, 才轻声道:“何须旁人心疼,我冻死了倒干净。”

    “呸呸呸,姑娘快呸三声, 莫要说这种晦气话。你年纪轻轻,花朵似的年纪,甚么死啊活的, 也不怕犯忌讳。”

    清兰微微一笑, 冰凉麻木的眼神温暖了片刻, 却又想到甚么,再次失去了光亮,“梨香,以后找个好主子罢,我知道,你跟着我遭受了不少冷眼,受尽了委屈。是我立不起来,连累你。”

    梨香鼻头一酸,红了眼眶:“姑娘,你说甚么傻话,倘若不是你提我做贴身丫鬟,哪里有我今天活着吃口饱饭的日子。”

    清兰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一抹笑,那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我自己尚如浮萍无所依靠,你却将我视作救命稻草,你高看我了。在那些贵人心里,我不过蝼蚁,又有谁会关照一只蝼蚁的命运?”

    梨香听不懂文绉绉的话,却听出她有自轻自贱的意思。只是她一届丫鬟,实在无法体会小姐的伤心难过。在她看来,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已经是神仙似的日子。除此之外,还要渴求甚么呢?

    清兰并不指望她感同身受,心里越发悲伤难抑。

    就在这当口,有一道轻轻缓缓的女声传来。

    “蝼蚁尚有偷生的本能,你的命就比蝼蚁还轻贱吗?”

    清兰猛然抬头,待看到来人时,她脸色煞白,转而又羞愧地低下头,强忍着眼泪。

    “姐姐……”

    清懿并未理会,径直往她屋内走去。一进去,她便找了个暖炉子添上银骨炭,自顾自坐下。

    清兰犹豫一会儿,还是跟在后面进去。

    沉默间,谁也没有开口,只余炭火哔剥声。

    “姐姐为何会来?”清兰声音细如蚊呐。

    在拉扯的沉默中,她的神情从小心翼翼,忐忑不安,逐渐变成了认命般的麻木,“倘或是来兴师问罪的,便不劳姐姐动手。实则姐姐若不来,再过片刻,我就自我了结,不必你费心了。”

    话音刚落,一把火钳子突然砸落在地,发出乒里乓啷的响声,空气里弥漫着的压抑氛围戛然而止。

    清懿拍了拍手,神色自若,“啊,没拿稳,掉了。你刚说甚么?”

    清兰一怔,动了动嘴唇,本想复述一次,却好像丧失了底气。

    清懿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想死很容易,不必出远门,只要离开正阳街,往城门楼子下面瞧一瞧,病死的,饿死的,被人打死的,自裁上吊死的……想要哪种就挑哪种。你自诩蝼蚁,便选个蝼蚁的死法,如何?”

    清兰越听下去脸色越发白,嘴唇抑制不住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她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哽咽道:“ 姐姐……你再恨我也不必羞辱于我,你要我死,我自然不敢不从,你现下是连体面的死法都不想给我吗?!”

    清懿发出短促的轻笑,淡淡道:“ 原来蝼蚁也需要体面?”

    “你!”清兰面色涨红,她一而再,再而三被自己说的话堵住,心底压抑的弦终于绷不住,“蝼蚁蝼蚁,对,我是蝼蚁,可我也是大武朝正经的官家小姐,同你是一样的血脉。 ”

    清懿眉头微挑,缓缓道:“奇了,你竟知道自己是官家小姐。一个官家小姐口口声声说自己命贱,为了改命不惜昧着良心害那个和自己同样血脉的姐姐。我倒真想问问,你给项连伊传消息的时候,想没想过我是你姐姐?”

    明明是平静如寻常的语气,落在清兰耳朵里,就像是无数利刃扎进心脏,刺得她生疼。

    “我……”清兰哑着嗓子,方才的气势瞬间湮灭,“是我对不住你,是我鬼迷心窍,是我不愿认命,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正是因为知道错了,所以想以死谢罪。我不求你原谅,只盼望能让我死得干净。”

    这番凄婉的剖白,让一旁的梨香眼眶通红,抽泣不止。她偷偷看了一眼那位主子,却见她神色如常,没有半分心软,甚至唇角微勾,露出个笑的模样。

    “你啊,口口声声都是死字。”清懿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有些意兴阑珊,“曲清兰,你可知在这个世道,人命多金贵?”

    “你自小长在富贵人家,即便吃穿比不上三姐儿,也算得锦衣玉食,不曾受到苛待。你再去问问旁人,只问问外院扫洒丫头,但凡能好生活命,她家人何苦将她发卖?上回水患,城郊遍地是流民,逃难路上易子而食的人伦惨案多不胜数,你去问问他们,都这步田地为何还活着?”清懿语气平淡,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似千钧之重,“你没有见过真正的蝼蚁,便不要以蝼蚁自居。”

    清兰愣在原地,梨香的眼底却流露一抹沉思。

    “可是,可是,只因我出身官家,境遇比他们好上半截,那么我的苦难便不能算是苦难吗?”清兰眼角有泪滑过,她心里有无数委屈堆积,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我的母亲不得父亲喜爱,连名姓都被瞒得死死的,如果不是太太发疯咒骂,我甚至不知道她叫岳菀。我的父亲从不曾对我有丝毫怜悯,所有儿女里我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我没有亲兄弟,亲姊妹,没有人真心实意疼爱我,好不容易有一个,却出身高不可攀的门第,我用尽所有手段和心思都触碰不到他。我的出生就是错误,以至于后来走的每一步路,都是一错再错,直至如今,无法回头。”

    “姐姐。”说到最后,她已然泪流满面,“你回京的那一天,正是我生辰。你送我那块羊脂玉,我很欢喜。我被项连青刁难,四妹妹替我出头,我很感恩。也是那日,你看穿了我的心思却没有说破,我便知道,你不会帮我。此后种种,皆因我心中不甘。姐姐,我好羡慕你,也好想成为你啊……”

    “羡慕我……”清懿神色复杂,她忽然想起自己遥远的前生,坎坷而艰辛。

    为留她做主子的颜面,清懿摆了摆手,示意梨香退下。

    屋内只余她二人,一坐一站,彼此对视。

    良久,清懿用十分平淡的口吻道:“你并非羡慕我,你只是羡慕金玉其外的光鲜,羡慕如意郎君的诚心相待,羡慕你所想象出来的我。”

    “你不曾见识过天地广阔,便以为内宅须臾之地就是你未来的全部。你没有体会过旁人的苦难,便觉得自己所受的委屈最了不得,你未曾读万卷书,便将金银珠宝如意郎君视为最渴望的诉求。可是清兰,人生何其漫长,你才多大,就敢妄断人生?”

    清兰泪水凝聚在眼眶,她怔然如痴,呆立在原地,像是慢慢消化这番话。

    清懿并没有兴趣做一个说教者,凡事点到为止。再多的道理,须得亲身经历方能体会一二。

    她今日到访的目的,也不是偶发善心。如果非要细究,这更像是一份年礼。

    此前,其他院子里的兄弟姊妹都收到了年礼,古玩玉器,字画首饰等等,不一而足。

    最后送到蘅香院的这一份,是一条回头路。

    “开春后,我要开一个幼儿学园,正缺一个教习娘子,倘若你想去瞧一瞧外面的世界,去见识见识别人的生活,你可以来找我。”

    清兰猛地抬头,不可置信道:“……姐姐,你还愿意信我?”

    “信不信的,都是自己挣来的。”清懿缓缓抬眼,“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原先你那些动作我一概不计较,左右是我自个儿的事,只当你犯蠢便罢。可幼儿学园事关重大,往后你再敢吃里扒外,后果不必我啰嗦。”

    清兰眼皮颤了颤,哭肿的双目里盈着大喜大悲后茫然无措的神情。

    “姐姐?我真的可以胜任吗?”她像一只怯怯的小动物,遭受了无数冷眼以至于对从天而降的善意手足无措,甚至越发怯懦不自信,“我只在家跟着夫子念过几本书,并不曾正经上过女学,怎么能当幼童们的教习娘子呢?”

    清懿这会子才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我并不能断定你能胜任。不过,试一试又有何妨?人活一世,谁就能预先知道前路,走错了便换一条道,撞了南墙便利索点回头就是。”

    听了这话,清兰面露思索,她眼底满溢着复杂的情绪,是喜悦,是羞愧,是难以言喻的悔意。

    良久,她缓缓抬头,一向不敢正眼看人的姑娘,此刻的眼神却没有躲闪,反而一派坚定。她的声音还发着抖,带着些许哭腔,“姐姐,我愿意试试。”

    年二十九的月亮似羞怯美人,在乌云盖子底下掀出一似缝,播撒淡淡微光。

    院墙外的丫头们又在争抢着小玩意儿,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可在此刻听来,却并不如开头那般反衬出寂寥。

    临到出门,清懿却被叫住。

    “姐姐,留步!”

    清兰三步并两步,急急追上前来,还来不及喘匀气,就从怀里掏出两个小荷包递给清懿。

    借着月光,清懿低头细看,发现上面分别绣着一只小兔子,一只小猪。模样圆头圆脑,针脚细密,煞是可爱。

    “姐姐,这是你们回京那日,四妹妹说要的荷包,一个小兔子,一个小猪。我早就做好了,只是一直没脸送过去。”清兰声音极小,是一贯的胆怯模样,“起初是想着,也许四妹妹只是为我解围,随口一说,我却巴巴记着,不免难看。后来……是我做错了事,不敢再去。”

    她深吸一口气,眼眶有些红,却极力忍住,反而扬起一个笑,“耽搁这许久,还望大姐姐和四妹妹莫要介意。若是不喜欢,我再绣个其他花样子。”

    “不必绣旁的,她会喜欢的。”月光下,清懿神色温和,“天冷了,早些回去,炉子也点上,不必俭省银骨炭。”

    清兰使劲儿点头:“嗯。”

    清懿提点了几句旁的,临走前又看了她一眼,放缓了语气道:“不必自苦。”

    这回,清兰死死忍住的泪还是夺眶而出,她嘴唇咬得更紧,再次点头:“嗯!”

    冬日的月亮算不上圆,人间的团圆夜,却称得上团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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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4  ☪ 除夕

    ◎姐妹俩过年啦◎

    大年三十这天, 流风院上下早早就忙活起来,连清殊都没有赖床,跟在厨下乒里乓啷地帮倒忙。

    “哎呀, 我的好姑娘,你上外头和玫玫玩儿去, 别来我这添乱了!”

    在绿绕第十八次把清殊往外赶的时候, 又一波客人到了。

    “谁来了谁来了?是不是碧儿姐姐到了?”清殊的注意力立刻转移, 蹦蹦跳跳往院子里去。

    “问姑娘安, 不止是我,你瞧瞧, 还有谁来了?”

    院门一开,只见领头的是披着银鼠毛斗篷的碧儿, 她身后还跟着两名女子, 一个是赵鸳,而另一个看着有些眼熟, 她五官清秀,肤色微黑,一双眼睛尤其明亮, 是一副很有精气神儿的扮相。

    清殊一时愣住, 扒着门框想了好一会儿,方才犹豫道:“这是……红菱?”

    女子噗嗤一笑,“难为姑娘还认得出我, 大半年不见,前儿送来的穗花牡荆种子可长成了?”

    清殊哈哈大笑,“养活了半数, 剩下的因遇水灾, 都淹没了。我正想央碧儿姐姐再同你讨一点来, 可巧你就回了。这会子回来正好,除夕就是要热闹一番!走,我带你见我姐姐去。”

    一行人说笑着进屋,见到清懿,红菱突然正正经经地一撩裙摆,磕了一个响头。

    众人忙搀扶,红菱却推开,直视着清懿道:“姑娘昔日恩情,红菱没齿难忘。我这一礼,姑娘受得。”

    见到红菱,清懿先是一喜,见她举止,又是讶异,听出她的话,又渐渐转为更复杂的叹息。

    “起来罢。”清懿托着红菱的胳膊,带着她起身,而后缓缓道:“我看到了账簿,也知道你在北地做得很好,想必这一路你吃了不少苦头。你这一礼,合该谢你自己才是。我只不过给了你选择的机会,是你选了这条路,还做得很好,所以如今北地盐道愿意尊你为大管事,都是你应得的,不必谢我。”

    才过大半年,红菱却活脱脱变了一个人似的。原先她虽是丫鬟,因吃穿用度都与寻常人家的小姐差不离,故而养得一副精细皮肉。如今她肤色黝黑,脸颊红润,颇有几分飒爽之气,俨然是个饱经风霜的边疆女子。

    众人围着红菱问东问西,她挑拣着几件新奇有趣的说上一说,没出过远门的姑娘们都听入了迷。

    清懿在上首,清殊依偎在姐姐身边的矮榻子上,翠烟彩袖端来吃的喝的,顺势坐下。绿绕茉白并碧儿红菱等也团团围坐在暖炉旁。

    “今儿是除夕,不分主仆,你们只管好生歇一歇,行酒令还是占花名,又或是打马吊,爱玩哪个便玩哪个,不许拘礼。”清殊笑呵呵道,“晨时起,厨下就温着高汤,各色食材齐备,酒肉果蔬管够,咱们的年夜饭也不必有旁的,只吃火锅自助餐就好。你们饿了只管自行取用。总之今晚的守岁夜,谁也不许睡,都给我精神的。”

    翠烟彩袖这几个见惯了的倒没什么异样,自进了流风院这道门,从前根深蒂固的主仆关系就悄悄发生变化。比起主仆,她们之间的关系或许更像是家人。

    碧儿因这些时日的相处,也习惯了曲家姐妹的随和,唯有红菱和赵鸳,颇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这点拘谨,在被清殊嚷嚷着“四缺二,来凑个角”,强行拉去打马吊后,也不复存在了。

    众人一径闹到半夜,烛火续了三根,茶水瓜子上了又上,直到听见外头鞭炮齐鸣,又有隔壁街巷传来的祭祀之音,便知是除夕已过,新的一年到来了。

    清殊玩得昏头转向,一听见动静,忙跑到院子里遥望,只见不知是哪家高门正在放烟花,绚烂的烟火四散在夜空,各处一派喧闹。姑娘们都跟了出来,一齐抬头看烟花。

    清殊突然双手合十,闭眼道:“辞旧迎新,我要许个愿!”

    清懿帮她理了理歪掉的毛领,笑道:“我们四姑娘许了甚么愿?”

    清殊回头看姐姐,眼睛笑弯成一道月牙,她倒不卖关子,清脆道:“我许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每一个新年,大家都要一起过!”

    清懿的目光蓦然柔和,“好,那我也和你一起许。祝我们这里的所有人,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一隅院落被整座皇城的喧闹衬托得无比渺小,却也正是这个渺小的院子里,女孩儿度过了独属于她们的第一个新年。

    —

    虽然闹到了后半夜才歇下,可是大年初一却马虎不得,再困也得早起。

    推开院门,曲府仍是那个曲府,主仆依然要做主仆。正月初一该行的礼节一样也不能落下。

    给外院众仆从发了一筐子钱后,姐妹俩收拾整齐出门拜年。

    清殊困得不成样子,迷瞪着眼一径跟上姐姐,就这么依次给曲元德、陈氏等长辈一一拜年领红封,她甚至都没精神看里头装了多少钱。

    等到真正清醒过来,清殊才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上。

    “可算醒了,便是瞌睡虫成精也没得四姐儿你这般能睡的。”彩袖半嗔半怒,一面拿了温热的帕子替她轻轻擦拭脸颊,“熬大夜,脸都肿了,敷上一时半刻就好。免得待会儿见人不好看。”

    清殊声音闷闷的,呆问:“见谁呢,这是哪去?”

    清懿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去国公府拜年。”

    因着国公府有位高寿的老祖宗,平日不往来也罢了,逢年过节再不去就有些不好看,所以这回是曲元德领着一大家子过来。

    国公府女眷有诰命在身,按照礼制,天还没亮就得入宫觐见。曲府众人到时,曲雁华仍带着盛装,未换常服。

    曲元德并曲思行等去了外院男客处,留下一众女眷。

    陈氏强打着精神说了几句套话,她自打歇了攀附高门的心思,也便不再讨好一众贵妇。

    曲雁华也并不在意,略应付几句,就找个由头单独将清懿二人摘出来。

    “你那个丫头,可是你放在北地的?”房门一关,曲雁华便开门见山。

    今天是彩袖和红菱跟着出门,清懿略一思索便知她是猜出来的。“姑母好眼力。”

    曲雁华轻哼一声,“她浑身气度与众人不同,从前又不曾见过,只能是你的暗棋。”

    她顿了顿,又道:“我原不想大年初一就操心这些,只是我近日发觉程善均那头的生意颇有些古怪。少不得要说与你知道。”

    清懿眉头微蹙,:“怎么古怪?”

    曲雁华撩开眼皮,凝重道:“程善均在和北燕人做生意。”

    清懿眸光一凝,忽然想到袁兆农庄里那几个异族人,这其中可有关联?

    “我知道了,还请姑母再多留心。”清懿垂眸道,“程善均敢和燕人打交道,后面一定有人与他撑腰杆子。只是我暂时想不大明白,项丞、抑或是晏徽霖,是如何与燕人搭上关系。”

    “这也正是我想不透的。”曲雁华道,“我朝尚且陈兵十万在北地边境,他此举与通敌有甚么分别?”

    二人一时无言,沉默思考片刻,都没有思路。

    临出门,曲雁华亲自送清懿上马车,她眼波一转,忽然想到什么,“倘或你真想知道旁的,靠我大抵不中用,不如去宁远侯府打探一二,那位郎君一向机敏,你又同他走得近,岂不方便。”

    她这话不是凭空捏造,因为话里的那位郎君,此时正站在不远处的廊下。

    他或许是刚从宫里出来,穿着与往日不同,一向闲云野鹤似的公子,今日一身雀金色绣暗纹华服,玉带束窄腰,端的俊美异常。

    他不经意抬头,正好瞧见马车前一闪而过的身影,目光顿了顿。

    作者有话说:

    清懿清殊给大家拜晚晚晚晚年(鞠躬)感谢在2023-02-16 23:47:05~2023-02-18 00:26: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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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5  ☪ 贬谪

    ◎姐夫被贬啦◎

    曲雁华虽这么提了一嘴, 清懿却不至于真就巴巴地追着袁兆问。

    隔着人群,二人遥遥对视一眼。清懿微微颔首,略行一礼, 算是新春问好。

    袁兆抬了抬下巴,示意柳风上前来, 凑近嘱咐了两句, 旋即转身上车。

    清懿拉下轿帘也准备走, 车壁却被人敲响, “叨扰了,恭祝姑娘元朔纳福, 上回见姑娘爱吃覆盆子,庄里的妇人又送了些来。如今冬日天寒, 便是京里也难有可口的果子, 姑娘拿着尝尝鲜。”

    紧接着,一个八角点金漆的精致盒子被递了进来。东西一送到, 柳风便走了,没叫周围人发觉这边的动静。

    清懿揭开盖子,里头的覆盆子又红又新鲜, 显然是精心备好, 并非是如他说的那般顺手送人的东西。

    清殊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顺手抛了一颗果子进嘴里,饶有兴趣地戳了戳姐姐的胳膊, 小声道:“诶,他说上回,姐姐背着我同他还有个‘上回’?”

    “吃还堵不住你的嘴吗?”清懿嗔她一眼, 给她塞了一颗果子, 才淡淡道, “不过是有上回,没下回的事。”

    试探项连伊告一段落,清懿的确没有再找他的必要。

    只是她没想到,这的确是袁兆最后一次以清贵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眼前。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满京城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值此欢庆时节,宫中突然传来消息,圣人御宴震怒,连夜下旨,将端阳长公主与宁远侯独子袁兆贬谪出京,无召不许归,阖宫上下无不震惊。

    袁兆何许人也,七岁时便凭着一手惊艳的画技为朝争光,文采武功无一不精,又生得一副神仙似的好相貌,即便皇帝子孙如云,这个亲外孙也一直是他最疼爱的小辈。从小到大,漫说是动怒,就是一句呵斥,也是没有过的。就是这样一个极受宠爱的郎君,一夜之间竟被贬谪出京,与庶人无异,怎不叫人吃惊?!

    第二天,这个消息传遍了京城,众人都忙着运用人脉打听其中缘由。尤其是政治神经极其敏锐的高门,天不亮便四处奔走,想知道袁兆是做了甚么才让圣人发这样大的火。

    平日里,买通几个宫人传递无关痛痒的消息也是有的,可这一回,整个皇宫如铁桶一般严实,任凭高门多有本事,愣是一句风声也没有探听到。众人又把希望放在当晚赴宴的官员身上,只是这群官场老油子要么是位高权重,由不得人摆布,要么就是滑不溜手的人精,大正月就闭门谢客。也不知是有谁的授意,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清懿是次日早晨才听闻此事,彼时她正在用早膳,只听见彩袖在外头嚷嚷“了不得,了不得。”

    待她急赤白脸地说出这桩新闻,众人俱是一惊。

    清殊顶着鸡窝头,急得从床上蹦下来:“当真?!可听岔了不曾?”

    彩袖一拍大腿:“哪里来的话?我便是只长一只耳朵也不能听岔这等大事!菜市口都贴出告示了,街头巷尾传个遍,连隔壁七十岁的老嬷嬷都晓得了。传得有鼻子有眼,真真儿的,说是圣人的亲外孙,那位钟灵毓秀的郎君,这除了袁郎还能有谁?”

    清殊越发急了,追问道:“真是亲外孙?不是亲孙子?姓袁还是姓晏啊?姓晏的那个脾气爆,哪天嘴上没个把门的惹恼了他爷爷也未可知啊?”

    彩袖:“祖宗!姓袁!不姓晏!”

    清殊听罢也不能安心,下意识转头看向里屋。清懿背对着这边,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翠烟极有眼力劲儿地招呼众人一齐退了下去,只余她姐妹二人。

    “姐姐,你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是吗?那你……”她小心翼翼,语气有些迟疑。

    清殊坐到姐姐的对面,眼看着她眸光微凝,转而又平静下去,缓缓道:“你放心,我没有甚么。这原就是要发生的事情,在我意料之中。只是乍一听闻,难免有些吃惊。”

    毕竟,听别人口述时过境迁的往事,和亲眼见证高楼坍塌的过程,是不一样的。

    “更何况,我与他本没甚相干,前尘旧梦,如今想来倒像是看一出戏,虚妄得很。”清懿微微皱眉,像是有几分苦恼,“真要说疑虑,我倒更想知道这桩事的始末。”

    能参加上元御宴的官员大多是皇帝爱臣,数量少而精,曲元德以四品官的身份忝居其中,颇为不起眼。

    清懿到访时,曲元德仿佛早就猜到她的来意,桌上摆着两副茶具,招手示意她坐下。

    “你要问我的事,我知道。只是奉劝你,莫要插手,免得引火烧身。”他淡淡道。

    清懿顺势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所以,当晚发生了甚么?”

    曲元德垂着眸,沉默片刻,方才缓缓道:“袁兆当庭状告北地守备官长孙迁勾结北燕,假传捷报。说此人通敌卖国,害得边关三城十万守备军皆殒命。”

    如平地一声雷炸响在耳畔,清懿心脏猛地一跳,短短一瞬间,她的呼吸都顿住。

    “甚么?”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曲家父女,难得在同一件事上感到震惊。

    曲元德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如果不是亲耳听见,我同样觉得匪夷所思。当夜,那位袁家郎君好像早有准备,并非临时起意,谁也不知他暗中筹谋多久,连物证人证都拿了出来,只为在上元御宴一举发难。”

    曲元德眼底神色复杂而悠远,碧色的敬亭玉露映衬着眸光,在袅袅茶烟中,他平铺直叙当晚的经过。

    皇家御宴,如往常一般的歌舞升平里,那位穿着素白衣裳的郎君越众而出,借着给圣人敬酒祈祝的时机,突然以平淡的口吻说出石破天惊的话。

    高台之上,冠冕旒珠遮住垂垂老矣的圣人眼睛。右侧首席,权倾朝野的项丞端坐如钟,慈悲的假面底下藏着深不见底的幽暗,自他往下,各部高官如出一辙地沉默。冥冥中,好像一堵高墙遮天蔽日,将整座大殿笼罩在内,连同最顶端的龙椅。

    ——而那位白衣郎君,似一柄极为锋利的剑刃,将这座高墙劈开一丝裂缝。

    他声音清朗而平静,却带着削金断玉的锋芒,“臣,袁兆。状告北地守备官长孙迁,勾结北燕,瞒报军情,犯通敌卖国之罪。他以与北燕通商,进献物资为筹码,换得敌军佯装兵败,假传捷报入京获取封赏。而实际上,边关十万守备军早已全军覆没。”

    “白骨如山,累累血债,以上桩桩件件皆有物证人证。”

    此后,通敌的书信,长孙迁身边的幕僚口供……等等证据一一被摆到明面上,叫人无法辩驳。

    袁兆这一出当众检举,实在是利索又突然,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长孙迁的罪名已经死死被扣在头顶。终于,有人回神,语意不明道:“小侯爷与长孙迁无冤无仇,不知是从何处掌握这些证据,竟要在上元节当日检举他?再则,他人尚且在北地,您即便罪证确凿,也不能不听他辩驳一句,就给人定罪罢?郎君不妨直言,是何人在挑唆您,免得被人当枪使。”

    这人是项丞党羽,向来暗中扶持晏徽霖。话里话外,意在暗指袁兆假借检举之名,行党争之事。

    他并非为着长孙迁出头,而是意在保全长孙迁身后的项丞一党。

    长孙迁小小一个守备官,哪里来的胆子犯这种滔天大罪,不过是一只替罪羔羊。

    自然,袁兆选在今天发难,也绝不是为了一个长孙迁——他是要借着这个由头,彻查项党一派!

    转瞬明白局势的聪明人,已经很清楚这不再普通的御宴。此等关头,为谁说话,就是站谁一党。

    大殿之上,看不见的硝烟弥漫。在这样的惊雷落下时,除了方才受人指使的出头鸟,竟无人再出声。眼前的沉默,如同扼人脖颈的利爪,将所有声音掐死在萌芽中。

    一片沉寂里,曲元德记得,那郎君从容不迫地一拂衣摆,冲着高台之上未发一言的皇帝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而后淡声道:“要给他定罪的并非是我,是边关十万孤魂,是被马蹄肆虐的三城百姓,是勤政殿之上,列祖列宗留下的正大光明四字。”

    这样的话,听在浸淫官场多年的老臣耳中,哪里肯信呢。那一双双浑浊眼睛里,俱是淡漠与算计。

    终于,高台上的圣人开口道:“既有人证物证,便彻查此事。来人,传朕旨意,擢令大理寺卿方通海为钦差大臣,前往北地查明此案,以安民心。”

    方通海也在席中,尚未领旨,却被一只手按下。

    “不必劳烦方大人跑一趟。”袁兆环顾一周,云淡风轻道,“长孙迁已经到了京城。”

    此话一出,原本不动如山的项党一众,心弦猛然绷紧。

    “北地路远,此事牵连甚广,方大人若是去了,难免风波不断,届时还不知是甚么结果。一个不小心,人证死了,物证丢了,罪魁自裁了,岂不是又成无头悬案?”袁兆一字一句将众人心里的诡计踩中,他抬头道,“这些年,无头悬案还少吗?”

    心里有鬼的人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他的话再直白不过,这是要拔出萝卜带出泥,非要挖干净不可。

    先时出头的督察院左副都御史乌绍,此番又做马前卒,冷笑道:“小侯爷并不曾有官身,查案是大理寺的差事,您插手不合规矩罢?今日上元御宴,此事再怎么紧急,也该容后再议。”

    “殿下您这样情急,究竟是为着您口中的凛然大义,还是想借此机会牵连他人呢?”乌绍一拱手道,“微臣不敢妄断,还请陛下圣裁。”

    问题又抛给了圣人。

    大武朝的这位崇明帝积威深重,在位数十年里励精图治,算得上一介明君。他一向乾纲独断,将帝王之术运用得炉火纯青,只要是他说出来的话,没有人敢反驳。

    袁兆同样看向崇明帝,等着他的回答。

    高台上,煌煌灯火照耀之下,他突然清晰地发现,昔日的英明雄主已经老了,他旧疾缠身,即便极力掩饰疲惫的神色,却仍能看出虚弱的状态。那身明黄龙袍架着一具老迈的身躯,在那堵高墙的衬托下,显得如此无力。

    崇明帝回望着他,眼中的情绪沉暗而复杂。良久,他缓缓道,“此案,应当交由大理寺……”

    “陛下。”袁兆突然打断道,“长孙迁盘踞北地多年,贪墨百万雪花银,几乎可抵半个国库。如若没有没有人替他保驾护航,他哪里来的胆子犯下此等大案?”

    崇明帝皱眉道,“够了,朕说过,交给大理寺。”

    袁兆不理会,语气平静,字字句句却如刀一般锋利,“崇明二十五年,长孙迁娶项家旁支女,而后受人举荐一跃升至户部侍郎,受的是何人恩惠?崇明二十八年,长孙迁被派往北地任边军督察官,适逢主帅盛怀康夺回北地三城,之后却遭遇敌军埋伏,险些身死,其中是否有他人手笔?”

    “盛怀康已失一臂,不再担任主帅。现如今能叫北燕不敢来犯的将领,只剩以王爷之尊守边关的淮安王晏千峰。王爷不比寒门将军,倘若真有万一,幕后之人岂不引火烧身。于是此后数年,边关才有短暂的祥和。”袁兆意有所指,唇边挂着凉薄的笑,“只是,野狼的胃口一旦养大,又岂能忍耐太久。与真金白银相比,通敌叛国的罪名又算甚么?更遑论百姓兵士的死活,那只不过是奏报上需要加以润色的数字罢了。”

    他每多说一个字,项党众人的脸色就越沉一分。

    “所以,在去岁九月,幕后之人就再次布局,佯装北燕来袭,向朝廷讨要钱粮。待钱粮到位,又外通敌军,里应外合,坑杀十万守备军。之后再与北燕通商,三座城池名存实亡,暗地里早已拱手让人。”袁兆眼底浮现一丝暗红,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森寒,“当真是一条好计谋啊,吃了朝廷的钱粮,与北燕通商买卖盐铁,谎报军情还能继续吃死人的空饷。我倒真想问问,偌大的三座城池,究竟要怎样的残酷手段,才能将消息瞒得滴水不漏?北地盐湖里的水都被血染红了吧?”

    此话一出,不由得让人胆寒。

    可是久经风雨的人都知道,真相只会比他说的更加骇人听闻。

    “袁兆!”崇明帝突然冷喝一声,这是制止的意思。

    袁兆不偏不倚,直视着高台上的九五之尊,继续道,“淮安王晏千峰,陛下的亲儿子,自九月归北地,已经失踪数月有余。野狼胃口已经大到啃食主人了,陛下让我住嘴,我却要问问您,还要闭着眼睛装睡到甚么时候?”

    “袁兆!不许无礼!”

    “逆子,你是不是疯了!”

    霎时间,数道熟悉的身影豁然起身。

    一个是代替病弱的太子坐在左侧上首的皇太孙晏徽扬,一个是气急败坏的宁远侯袁钦。

    “让他说。”

    崇明帝强撑着身体,一步一步走下高台。所过之处,匍匐一片。

    袁兆没有跪,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像一块宁碎而不屈的白玉。

    “我七岁那年,您说‘此子生有反骨,恃才傲物,当朝大儒里无人能教导他’。因此替我请来了早已归隐山林的颜圣,颜泓礼。”他说,“我跟着师父游历民间那些年,读的是农耕四时经,诵的是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我自知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做不到宏愿之万一,今日所言,只是为苍生说句公道话罢了。”

    崇明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短短一瞬间,祖孙俩的视线交汇,谁也看不懂其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朕让你住口,你听不明白么!”崇明帝怒道,“这样骇人听闻的血案,人证物证甚至于罪魁都是你带来的,朕说过要隔日再审,就是不偏信于你。焉知你不是参与党争,栽赃陷害他人?!”

    袁兆发出短促的轻笑,“我若党争,还有他们甚么事?”

    “啪”地一声,狠狠一道耳光扇在袁兆的脸上,崇明帝用了十分的力道,可见其盛怒,“袁兆!这一巴掌,打的是你不尊君上。”

    “陛下息怒!”众人忙道。

    “啪”,又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的是你不敬长辈!”

    崇明帝猛地一摆手,挥退来搀扶的内监,指着袁兆的鼻子道,“你既知是凡夫俗子,今后便如你所愿,夺去世子尊荣,逐出京城,做你的平头百姓去!”

    袁兆利落一摆衣袖,“谢陛下恩赏。”

    “你!”崇明帝越发气怒,涨红了脸,抬脚就要踹,却被后面的人拖住。

    “陛下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陛下息怒!”

    众人似真似假地劝道。

    “陛下!兆哥儿情急之下言语无状也是有的,乍一听闻长孙迁所犯之事,谁都会怒急攻心,陛下,请收回成命!”晏徽扬几乎是飞扑到崇明帝脚下,急急央求。

    “你不必替他求情!他出这个头连同你一起得益,再求情,你也一起滚出京去!”

    晏徽扬心神俱震,不可置信地抬头,“陛下你……”

    崇明帝再没有多看他一眼,摆驾回宫,着人草拟废黜袁兆世子尊位的谕旨。

    晏徽扬还想跟上去,却有人突然起身拦住了他。

    “太孙殿下莫要多言,袁小侯爷口口声声幕后之人,实则就是暗指老臣我啊。”项天川突然从阴影里走出来,笑道,“小侯爷为指使长孙迁攀咬我,急着当庭审理,不惜于冒犯陛下。这样狂妄而无礼,依照陛下的意思小小惩戒一番也无妨。”

    “自然,小侯爷因一番赤子之心,对老夫有所误解,我也能体谅。”他一拱手,谦逊道:“陛下圣明,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开诚布公地审理,相信会还老臣一个公道。等一切水落石出,我会将这个消息亲自告知小侯爷的。”

    他看向袁兆,露出一个傲慢而讽刺的笑。

    袁兆舌头顶了顶破开的伤口,笑中带着戾气,“是吗?项大人当真是好心胸,只是做梦做得太美了。”

    他突然扯过项天川的衣领,凑在对方耳边低声道:“你猜,我是如何知道这些内幕的?兔死狗烹,你也快了。”

    项天川脸色几不可见地变了一变,转瞬又恢复如常,只见他颇有涵养地笑道:“小侯爷一冲动,走了一步错棋,现在气急败坏说胡话了。”

    “来人。”他冲外头唤道,“如今袁小侯爷已经不是世子了,还不逐出宫去。”

    臣子逐勋贵,这样荒谬的事情,现场却无人敢拦。

    袁钦铁青着脸,垂头不说话。晏徽扬被崇明帝临走前说的那番话打击得失魂落魄,右侧只剩下永平王这个凡事不掺和的闲散王爷。

    他将将要开口替自家外甥说话,对面却有一道嚣张的声音先他一步响起。

    “我劝皇叔还是别掺和,接着喝茶罢!陛下从未动过这样大的火气,你再帮袁兆说话,岂不是引火烧身。”晏徽霖先头被那阵势吓到,不敢多话,夹着尾巴做人。这会子见袁兆落难,心里不知多痛快,赶忙插上一脚,“袁兆,别说我不给你体面,看在姑母的份上,我让你自己走。否则让侍卫们赶你,你脸上也难看。”

    这话忒气人,永平王都听不下去,正要站起身反驳,却见一柄弯刀“哐”地一声砸向晏徽霖!

    “啊!”众人惊叫。

    要不是身旁的侍卫一把将晏徽霖拉走,那刀就要劈砍在他身上!

    “哪个不长眼的杀才!”惊魂未定之际,晏徽霖怒火中烧,转头看向来人,那一瞬间,火气顿时戛然而止。

    俊美少年眉宇戾气横生,扛着一柄长戟面无表情地踏进殿门。

    “再啰嗦,我一刀砍了你。”

    他路过晏徽霖,将深入木桌三分的弯刀拔出,冷冷说道。

    晏徽霖咬了咬牙关,生生忍住怒火,不敢吱声。

    因淮安王了无音讯,整个王府都没有好生过年,连带着这次御宴也没有参加。

    还是中途有晏徽扬身边的内侍跑出宫报信,晏徽云才赶了过来。

    这一来,便瞧见向来高高在上的兄长被人围攻的可怜样儿。

    “堂堂宁远侯世子,袁家小侯爷怎么搞得这么狼狈?”晏徽云只囫囵知道大概,并不清楚详情。因此还带着几分惯有的讥讽。

    袁兆挑了挑眉,一摆衣袖,径直往殿外走去。

    “不是世子了。”他笑道,“是草民袁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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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6  ☪ 恩情

    ◎姐姐帮忙啦◎

    室内沉寂良久, 只听见外头雪压枝头发出的簌簌轻响。

    “父亲对这件事怎么看?”清懿垂着眸,问道。

    曲元德撩起眼皮看她,“你心里有了猜测, 何必问我。你初来时就派手下的丫头和老李前往北地,占据了先机。而后又算计你姑母, 暗中吞并其商道。你做得毫无痕迹, 甚至连项党都以为是天灾人祸导致的经营不善, 这才铤而走险, 设下此局。”

    “可你不要当真以为他们是好糊弄的傻子。”他目光沉沉,“此番如果没有这件大事发生, 项党第一个要查的就是我们。”

    清懿微勾唇角,点头道:“即便有大内保驾护航, 可真要到事情败露的那一天, 我们就是被放弃的小卒。”

    “你知道就好。”曲元德斟了一杯茶,品了一口才道, “我不清楚袁兆此举的动机,但是我们只需要知道,他替我们争取了时间, 至少目前在项党看来, 让他们财路断绝的始作俑者就是袁兆。我们尚有机会抽身而退。”

    清懿的眸光微凝,有些出神。

    站在项党一方看,袁兆就是扶持晏徽扬的太孙一党, 此前他们种种不顺,也必然是袁兆布下的局,这才说得通他为何御宴发难。

    如今袁兆被贬谪, 还惹得圣人疑心党争, 就象征着太孙党输了一局。之后无论长孙迁卖国案究竟是怎样的处理法, 项党都不亏。此后有眼力的朝臣只会更加偏向扶持晏徽霖。

    对方得意之际,正是最好的抽身之时。

    清懿无比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可是心中却像有一块大石头压着,叫人喘不上气。

    曲元德看出了端倪,沉声道:“懿儿,莫要参与党争。晏徽扬虽有明君之相,却没有为君之命。他占了嫡长的名头,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母家。项天川也绝不会扶持一个有帝王之才的储君,他要的是可操纵的草包。所以,不到分出胜负的时候,我们不能露出半点蛛丝马迹。”

    “你错了,无论龙椅上坐的是谁,我都不在乎。”

    清懿拢了拢白狐裘衣领,推开窗,望向白茫茫的雪地。

    “这条路,我会一直走下去,不论通往甚么样的结局。”

    说罢,她起身离去,走向漫天纷飞的雪中。

    ——

    与其他人不同,清懿清楚地知道,袁兆会在五年后回来。

    可究竟是怎样的契机能够让他回来,这契机又能给自己带来甚么,通通都是未知。她只能根据现有的线索一点点去猜测。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元宵已过,仍然大雪纷飞。

    外头严寒逼人,又逢多事之秋,清殊被姐姐拘在房中不准外出,只能老老实实地守着暖炉子烤火。她难得没有多话,安安静静地低头剥瓜子,攒了一小把,递到清懿面前,“喏,姐姐吃一点,别想那些事了。”

    清懿从恍惚中回神,接过瓜子仁,却没有吃。

    “想是没睡好,有些没精神。”

    清殊担心地望着她,想了想,还是没说话。

    姐姐哪里是没睡好,而是自从听了那个消息,便神思不属,心中反复琢磨各种对策。

    智者千虑,为了不有那一失,必定殚精竭虑。

    清殊正想闹一闹姐姐,引开她的思绪,外头却有彩袖来报,说是一个脸生的妇人找上门,要见曲姑娘。问是行几的姑娘,妇人推说不知。

    清懿:“带她进来。”

    不多时,妇人被彩袖领着进了流风院,路过游廊,遇到翠烟,那妇人一抬头,正好同翠烟对视,二人俱是一愣。

    “诶,这不是袁公子农庄里的那位……”

    妇人一喜,连忙拉下挡风的布巾,露出高鼻深目的面孔,“姑娘,正是我。”

    因前儿个常去农庄,故而翠烟与这位农妇有过几面之缘,还尝过人家的瓜果,倒也记得。

    “死冷寒天的,婶子赶这么远的路,可是有甚么要紧的事?”翠烟一开始也欣喜,可转念一想,却觉得不对劲。这妇人来历不明,又是袁兆的人,万一同那件大案有关,她求上门来,帮与不帮都不好回答。若是帮,有没有用倒不说,大概率连累自身都难保。若是不帮,袁小侯爷还救过姑娘性命,岂不有忘恩负义的嫌疑。再者,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好,要是他恢复了尊位,记恨今日的事可怎么好?

    左思右想,翠烟打定主意,冲彩袖使了个眼色,转而笑道:“婶子要是有要紧的事,不妨先和我说。你来的不巧,我家姑娘这几日不得闲,你知道的,年节边儿的应酬太多,总少不了东家西家姑娘奶奶的宴请。”

    妇人面露犹豫,手中攥紧着包袱,“啊,既然如此,我还是改天来罢。我的事必要亲自见姑娘才好说的。”

    翠烟眉头微皱,心中更确定她是为袁兆的事情而来,“婶子有话同我说也是一样的,不是大事我便能做主,若是大事,我们姑娘一个闺阁女儿家,也帮不上忙,岂不白费您的功夫?”

    妇人一愣,仿佛明白了甚么。她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说话,抱紧怀里的包裹就要走。

    “留步。”

    披着白狐裘的少女推开门,一步一步走上前。

    翠烟彩袖一怔,颔首低眉:“姑娘。”

    清懿瞥了一眼垂着头的翠烟,后者因为自作主张正在懊悔,不敢抬头。

    “我刚同翠烟说要赴一个宴,因多试了几套衣服,耽搁到现在还未出门。婶子既要见我,便进来说罢。”

    “啊,真是这样……我还以为……”妇人脸颊浮现一抹红,“我还以为是姑娘的推辞,不愿见我。”

    翠烟的头垂得更低了。

    清懿微笑着帮她引路,“哪里话,这边请。”

    “多谢。”妇人感激道,“说来,在这个风口浪尖即便姑娘不见我也是应当的,只是我受人之托,倘若不将东西带到,难以安心。”

    直到进了屋内,妇人才小心翼翼地将包袱拆开,只见里面是一本厚厚的书册,封面无字。

    清懿一愣,“这是?”

    妇人解释道:“这个包袱是袁公子赴御宴前,托我带给姑娘的。他说里面的东西,姑娘今后能用上。我又不识字,并不知里面载了甚么,故而不敢假手于人,怕误了事。”

    说着她又冲翠烟鞠一躬,歉疚道:“见笑了,我先头并不是疑心姑娘的意思。”

    这一礼,翠烟受得百感交集,只能颔首回一礼。

    “袁公子自知今日的处境,他已嘱咐我不可暴露踪迹,不会带累姑娘,您只管放心收下。日后要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来老地方寻我。”妇人道。

    清懿眼底眸光微动,伸手翻开书册。

    一页一页,干净的纸张上工整排列着笔锋遒劲的字体,下笔之人好像带着十足的耐心,细致清晰地记录了所有他想传达的信息。

    心腹官吏,暗卫数量,联络方式……

    关于她的盐铁商道,其实他甚么都清楚。

    所以,他几乎是把她能用到的所有资源都列在纸上。

    清懿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直到妇人的说话声将她拉回神,“袁公子还说,姑娘不必有负担,只当是暂时替他守一守家业,也就抵了当日的救命之恩,”

    “守家业?”清懿轻叹了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他原不必如此。”

    恩情难还,更何况是袁兆的恩。

    在他落难之时,她无法雪中送炭。反而是这个人送来她正好需要的东西。

    清懿自然不是个故作清高,扭扭捏捏的人。她合上书册,平静道:“我明白了,东西我会好生收着。日后庄子上的人有麻烦,也只管来找我,我一定尽力。”

    妇人连连道谢,迟疑一会儿又道:“姑娘,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晓得袁公子的事牵连甚广,并不会为难姑娘应下做不到的事。可是,袁公子对我们有大恩德,但凡能回报万一,我也就安心了。”

    原来,这个妇人名叫塔吉古丽,自小长在边关,祖上有异族血统。十八岁时嫁给了守边的战士,而她的丈夫,正是陷入北燕埋伏的十万守备军中的一员。后来她的丈夫侥幸从战场逃脱,却被当时的守备官长孙迁判为逃兵,无法,只能带着家人一路南逃,其中不知经历多少凶险。直到上回水患,塔吉古丽一家混入流民群中,被袁兆所救,这才安顿在城郊隐蔽的农庄里。

    到了农庄后,塔吉古丽才发现,原来拥有同样遭遇的不止他们一家。这里还安顿了很多失去丈夫父亲的妇女和孩童。

    士兵镇守边关,从未想过用生命保护的王朝会背刺自己一刀。战场上能逃出来的士兵少之又少,更没有人想到,仅剩的小部分就藏在京城郊外,天子脚下。

    “我虽没有读过书,却也知道袁公子的大义。他孤身一人出京城,难保不会有危险。这是我丈夫的信物,他之前因为不信任旁人,所以从不曾拿出来。凭着这个信物,袁公子可以去我写在纸上的地点,找到我丈夫的战友。”塔吉古丽道,“这些战士都是从战场上逃出来的,之前因为官府发布的通缉令,所以东躲西藏不敢露面。他们身手极好,一定可以帮到袁公子。姑娘可否能帮我把这两样东西带给他?”

    袁兆现下已经被羁押,择日便要出京。圣人下旨,不许任何人见他。

    这其中的千难万难,不是轻描淡写能答应的。

    翠烟欲言又止,看了清懿一眼,还是按下了。

    清懿没有犹豫多久,她自然地接过东西,点头道:“好,我会想办法见他一面。”

    塔吉古丽眼角带泪,连声道谢,之后才告辞。

    待人走后,翠烟垂着头,低声道:“姑娘,你责罚我罢。是我自作主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我私心里还是不愿姑娘沾染这件官司。”

    清懿挑了挑眉,轻笑道:“我责罚你作甚?你从始至终都在为我着想。只是……”

    她顿了顿,又道:“我不能只凭着私心做事。这一路山高水长,路途遥遥,我虽帮不了他,却也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答应时简单,真正做起来才晓得多艰难。

    暗中探问了几家高门,俱是一听见袁兆的名字便避之不及,不肯再提。

    这日,盛府的门前停了一辆马车,门房一溜儿小跑进屋通报。

    不多时,熟人钟嬷嬷笑着迎上前,亲领着人进门。

    待到进入正房,只见盛瑾端坐在上首,是一副等待多时的姿态。

    不等清懿开口,她便开门见山道:“自接了你的帖子,我便知道你的来意,人在里面的园子,你去同他说罢。”

    清懿微怔,顿了好一会儿才问:“他在?”

    作者有话说:

    出场只为当工具人·盛瑾:下一部请让我当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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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7  ☪ 草木

    ◎姐姐动凡心啦(误)◎

    “我是神仙变的也不能将他带到这里来。”盛瑾挑了挑眉, 引着清懿来到园子里,随手一指,“喏, 我只能请这一位来,倘若他都不能应承你, 就真没法子了。”

    清懿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是两道熟悉的身影。挺拔如修竹的少年似有所觉, 率先回头, 而后推了推一旁的兄长。

    晏徽扬看到清懿时,眼底有一闪而过的诧异, 转而又明白了甚么,看了看晏徽云, 又看了看盛瑾, 摇摇头道:“你们两个一大早神神秘秘的,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

    晏徽云不耐烦, 冷着脸道:“行了,人都来了,你自己去也是去, 带上她又不妨碍。”

    晏徽扬“咻”地弹了弟弟一个脑瓜崩, “臭小子,没大没小。违抗旨意去送兆哥儿难道是值得张扬的事吗?多带一个人,你当是带甚么物件儿, 抓住了岂是闹着玩的?”

    晏徽云偏了偏头,没躲过。听了他的话,火气更甚, “那你不必带我, 换她去, 如何?”

    晏徽扬眉头一皱,“云哥儿,这不是儿戏!莫要意气用事。”

    晏徽云的脸色越发难看,他这些天堆积的郁愤已经快绷不住了,眼看两兄弟要吵起来,盛瑾插嘴道:“说话就说话,都不许在我园子里吵架。请曲姑娘来,也有我的份,殿下单怪云哥儿做甚么?”

    晏徽扬一瞧见盛瑾,怒气微收,声音压低了许多,语气颇有些无奈,“你也跟着他胡闹。”

    盛瑾理了理鬓边的步摇,睨了他一眼,“你且听听人家的来意再下定论。”

    在场都是聪明人,清懿听得出来,晏徽扬教训晏徽云的字字句句,都是变相地说给自己听,想要她知难而退。

    “殿下。”清懿抬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有很多人明里暗里想要见袁公子,其中有不少闺阁中的痴心贵女。但我不是,我要见袁兆,是受人之托,不为儿女私情。”

    听到这话,晏徽扬面色缓和了些许,顿了顿才道:“曲姑娘,此事牵连甚广,你若去了,日后被人抓住把柄,岂不是引火烧身?”

    清懿犹豫片刻,径自掏出一个锦囊,直白道:“我有东西要交给袁公子,因它涉及旁人的秘辛,我不能交由殿下转交。”

    里面是塔吉古丽留下的信物与地址,这个理由也让人无法回绝。

    晏徽扬终于正视她,而清懿眼底却一派平静,这让一向温文尔雅的皇太孙殿下隐隐露出几分暴躁,他环顾一圈,视线定在晏徽云身上,指着他的鼻子沉声喝道:“一个两个都不省心!早知今日,我就该把你们通通抓去关禁闭!瞪什么瞪,再瞪一眼我让你这一年进不了军营半步信不信?!”

    “你再说一遍?!皇祖父一向信任你,袁兆出事的时候你帮他说过几句话?”晏徽云也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

    “臭小子!看来我真是纵得你们无法无天了!”晏徽扬豁然起身,顺手抄起一柄茶壶就要扔过去,他气得双眼泛红,“一个袁兆,敢在金殿上出言不逊,一个你,我再不管,想必下一次就是送你出京!不如今天就替二叔修理你一顿,免得日后生闲气!”

    “殿下息怒!”盛瑾赶忙给嬷嬷使眼色,一同上前拉着他,“好了好了,你们兄弟俩为着这事心里都不痛快,别在气头儿上伤彼此的心了。”

    晏徽扬挣开手,硬是将茶壶砸了出去,发出“砰”的一声响,指着晏徽云的鼻子还要骂,盛瑾急了,怒喝:“晏徽扬!”

    她气得胸口起伏,尾音还发着抖。晏徽扬快要爆出来的脾气立时被一盆凉水扑灭。

    他一抹脸,收起脾气,恢复了温文的模样,“曲姑娘,见笑了。你也瞧见了,我们自家还一团糟,实在不宜带上你。”

    清懿尚未答话,晏徽云便冷声道:“别求他了,他要是不答应你,你就来找我。”

    晏徽扬眉头一皱,火气又冲上脑门,“你敢!”

    晏徽云头也不回地走了,隔老远吼道:“你看我敢不敢!”

    人走出老远,晏徽扬想砸也砸不到,只能在原地气得脑瓜子嗡嗡。

    旁观这一出似真似假的闹剧,清懿自始至终都神色淡淡,她摩挲着袖中的暖炉,垂眸道:“演这一出,是殿下信不过我。”

    晏徽扬眸光微凝,倒茶的手顿了顿。

    她唇角微勾,直视他道:“可我也信不过殿下。”

    晏徽扬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抬头看向清懿。

    盛瑾玲珑心思,立刻挥退了下人,上前接过茶壶,替二人斟茶。

    “正如世子所言,倘若殿下竭尽全力,当真救不下袁公子吗?”清懿缓缓道,“长孙迁卖国案,牵连十万大军,数百万白银,殿下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查到过吗?圣人雷霆一怒,单单只是为了治袁郎言行无状之罪吗?”

    她抛出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锋利,几乎挑开了真相的面纱。

    晏徽扬定定看着她,良久才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怪道家里这几个人都对你青眼有加,果然是个聪慧至极的女子。”

    “是,孤早就知道长孙迁的案子。只是……”晏徽扬扶着额头闭上眼睛,停顿许久,叹了一口气才道,“生在帝王家,有太多身不由己。”

    “我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十万大军亦是我朝子民,我比谁都想把那通敌卖国的狗贼杀之而后快,再把他背后的乌糟通通清理干净,还天下清明。”他沉声道,“可我不能这么做。”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项天川党羽还存在,像长孙迁这样的傀儡会层出不穷。如果是在二十年前,像这样的事情万万不可能发生在皇祖父的眼皮子底下。”晏徽扬叹道:“可是,现如今皇祖父老了,他必须维护朝野的稳定,哪怕是表面的。即便证据确凿,我们也不能动项天川。”

    清懿淡淡道:“所以,圣人其实知道真相,只是他选择了权衡利弊,放弃袁兆。”

    晏徽扬沉默了许久,握着茶盏的手无意识攥紧,他声音有种压抑着情绪的沙哑,“不是放弃,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望向不远处的凉亭,屏风里隔着一张矮几,上面摆着一盘未结束的棋局。

    记忆好像被拉回了数日前,他与袁兆的一次对弈。

    彼时,他刚知晓事情的真相,几经挣扎,终于还是选择徐徐图之,以后再将此事作为击溃项党的筹码。

    可未等他的劝告说出口,对方所执黑棋突然以同归于尽的酷烈方式绞杀大龙,伴随而来的是袁兆的轻笑。

    “皇兄,恕难从命。”

    他不急不缓地收拢吃掉的死棋,滋源在叩扣群八六一七七三三零四欢迎加入端的是从容不迫,“皇祖父是九五之尊,他坐拥万里江山,需要维持各方平衡,不能为区区平民牺牲帝王权术。”

    “皇兄是最受瞩目的储君,为谋将来,要韬光养晦,忍一时之不忿。”

    “这些我都明白。”

    修长的手指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他触碰到玉质的莹白棋子时,竟分不清哪一样更像无暇美玉。

    “你既明白,为何不从?”晏徽扬问。

    袁兆轻笑,捻起最后一个棋子扔进罐子里,“皇兄有皇兄的道,我有我的道。”

    他没有说透,晏徽扬却了然。

    袁兆的道,从一开始就与他不同。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是晏徽扬在入太学之初反复诵读的句子。

    起初,他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做一个磊落的人。可盘龙卧于污水,倘若他想彻底肃清朝堂,就必须放弃一些坚持的东西。

    譬如,被边关的苍茫风沙掩埋的真相。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高坐庙堂的大人,以黎民为棋,谁会在意刍狗的生死。

    可就在看到袁兆宁为玉碎的棋局时,晏徽扬突然明白,富贵天家里,生出了一个离经叛道的人物。

    蝼蚁的死亡,他会在意。

    “少时一起在太学念书,我们读的是仁义礼,他读的是农耕记。后来略大点,他跟着颜公游历四方,我们在习制衡之道。再回来我便觉出他变了许多。虽还是那副招蜂引蝶的骨肉皮囊,内里却是不同的。可究竟何处不同,我却说不上来。”晏徽扬淡淡道,“直到现在,我才后知后觉,原来他的道,非在谋天下,而在活人命。”

    清懿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棋盘,透过棋路,她似乎看到那人的身影。

    他总是这样,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走的每一步棋,却燃烧着最刚烈的傲骨。

    “他这样也很好。”清懿突然开口,声音极轻,好像是不经意说出的话。

    明明有张睥睨人间的脸,却生了一副慈悲心肠。

    “是,他很好。这就是他替自己选的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知道这么做的后果,被驱逐出京,已经是皇祖父最周全的法子,谈不上谁对谁错。”晏徽扬闭着眼,低声呢喃,“所以,我时常在想,或许兆哥儿不应在帝王家。”

    晏徽扬的神思回归眼底,最终凝聚成落寞的余烬。寥寥寒风里,他长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同我去。”

    清懿得到了答复,只微微颔首,权当告辞。

    回去的路上,她有些走神。脑海中总是闪回许多熟悉的画面。

    清懿对待自己的情绪总是很坦诚,当她察觉出自己的异样,就开始追根溯源。

    灯花燃尽一盏又一盏,直到夜深寒重,她辗转翻了个身,忽然福至心灵。

    白日里,晏徽扬形容中的那个袁兆,和记忆里最初的那个袁兆好像重叠了。

    那时,她虽听闻袁兆大名,却并不屑于空有才情的花架子。即便人人追捧,她只觉乏味。直到后来的数次交集,她渐渐意思到,这个人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原来他的爱好根本不是画画,而是扛着锄头种地。古人云,君子远庖厨,他却悠哉悠哉地砍瓜切菜,直言这君子不当也罢。人世间种种规矩,好像都束缚不了这道自由的风。

    坦诚地说,在某一个时刻,清懿有点羡慕他。

    富贵身,慈悲心,光风霁月皮囊下,藏着不必为外人道的傲骨。

    那是一切情感的源头,是少女动心的开端。

    很久以前,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偶然翻到古人写的诗,清懿鬼使神差地摘录下来,等回过神才瞧见纸上整齐地列着一行字——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也不知怎么,她下意识要藏起来,却正好被袁兆看见,两个人你争我夺,好容易才岔开话题,这句诗也就抛到脑后。

    时过境迁,不同时光里的同一个夜晚,清懿想起这桩旧事。

    那时的她,少女情怯,无非是觉得这句诗,很适合他。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很适合他。

    作者有话说:

    啊今天单位聚餐到好晚,太闹腾了没法码字,回来才赶工

    妹妹还没长大!!

    遥遥无期的进度条!感谢在2023-02-20 16:16:45~2023-02-22 01:2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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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8  ☪ 送别

    ◎姐夫被送走啦◎

    二月初二, 天空放晴。

    城内百姓们欢度吉日,城外的寒风吹过漫山遍野,寥寥数人组成的车队留下萧索的踪迹, 最终停在数里外的一处亭子边。

    能来送别的人极少,除开侍卫仆从, 统共只有晏徽扬、晏徽云和清懿三人。

    临行前, 端阳长公主正在皇后宫里哭闹, 公主其人, 生得尊贵,活得糊涂。痴长到这个年纪, 却全然不能领会这一切事故背后的的深意。

    隔着厚重的车壁,清懿能听见外头的谈话声。他们兄弟几人的话一向不多, 更何况是这样特殊的时刻, 略嘱咐了几句要紧的,彼此都没了言语。

    三人之中, 被送行的那个人云淡风轻,言谈间还带着笑意。反倒是另外两个沉着脸不痛快。

    “罢了,我也不想啰嗦, 该说的我也说了, 再见一个人,你便上路罢。”晏徽扬摆了摆手道。

    袁兆挑眉:“何人?”

    晏徽云利索上前将晏徽扬拉走回避,一面接口道:“你见了就晓得。”

    关子没有卖太久, 早在听到晏徽扬说话时,清懿便戴好了帷帽,起身下车。

    当那道姝丽的白色身影出现在眼前, 袁兆几不可查地愣了一瞬间, 旋即很快掩饰住惊讶, 轻笑道:“天寒地冻,你何必来这里吹风?”

    他的语气那么随意,如同寻常相见时的寒暄,好像下一刻就离京的人不是他。

    清懿拢在袖中的手动了动,露出铜质小手炉的一角,垂眸道:“带了这个。”

    梅花点金漆,小巧而精致。

    这是上回盛家赏梅宴,他送的那只手炉。

    袁兆眸光微凝,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这是塔吉古丽让我带给你的东西,或许能帮到你。”清懿将锦囊递给他,待他拆开查看后,又道:“还有,你给我的东西我已经收到了,多谢。”

    袁兆收好东西,不置可否,他环顾一圈儿,往马车旁一靠,顺手揪起一根狗尾巴草开始编。

    他一身素白的粗布衣裳,揣着一副游手好闲的模样,偏生靠脸穿出了世外仙人似的飘逸感。

    仙人突然侧过头问:“这次怎么不说如何报恩了?”

    帷帽下,清懿眉头轻挑,面不改色道:“客套话罢了,你还当真?原先说的也不一定兑现,谁欠谁的多还说不准呢。”

    袁兆眸光微动,笑道:“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许多债没还?”

    清懿微怔,侧眸瞥了他一眼。

    隔着帷帽白纱,她并不能清晰瞧见他脸上的神情,因此分辨不出这是玩笑,还是试探。

    习惯性思考了一会儿,清懿突然撩开白纱,直直望过去,问道:“你是说,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因果轮回?”

    少女的脸突兀地闯入视线,袁兆甚至没来得及掩饰眼底一闪而过的怔然。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不信人有来生,过好这辈子就够了。”袁兆移开视线,刻意不去看她。也许是觉得这一瞬间的举动太生硬,他又清了清嗓子,揶揄道,“既是前世欠的债,自然要前世的袁兆来还。和我又有甚么关系?”

    清懿垂着头,不知想到甚么,轻笑一声,点头道:“你说的对,他和你是不同的。”

    直至今日,清懿才终于确信,袁兆没有前世的记忆。这也就意味着,她不能把曾经的种种恩怨全算在不知情的他身上。

    “你那块白玉,是甚么来历?”袁兆突然问。

    清懿挑眉:“怎么想起问这个?”

    袁兆没有立刻回答,他懒散地靠着车壁,将随意编成圆环的狗尾巴草递给她。清懿犹豫一会儿,还是伸手接了。

    就在双手交接的当口,他笑道:“喏,像不像那次,我捡到你掉落的玉,归还时无意中唐突了你。就一瞬间,我相信过前世今生。”

    清懿的手停在半空,顿了一会儿,她才将草环接过,垂眸笑道:“也许有,但那不重要了。”

    不远处,晏徽扬挥手示意时候差不多了,该走了。

    侍从牵来了马车,搬下马凳,正要扶清懿时,有人快一步伸出手。

    清懿侧头看他一眼,最终还是搭上了他的胳膊。

    “山水有相逢,保重。”擦身而过时,袁兆淡淡道。

    说完,他利落地转身离去。

    料峭冷风里,他的衣摆猎猎而舞,晨光为他镀上一层微芒。一人一马,奔赴未知的万水千山。

    清懿掀开车帘,看着他渐行渐远,轻声道:“保重。”

    寒风裹挟着她的声音吹远,他似有所感,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像一个不问归期的旅人。

    作者有话说:

    别慌,晚点还有一更。因为要拉进度条,所以只能断在这里比较合适!

    高亮提示,后期袁兆会恢复记忆,性格会有点变化。要知道一个死过老婆的人多少有点不正常(不是)感谢在2023-02-22 01:28:37~2023-02-23 20:41: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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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9  ☪ 五年

    ◎姐妹俩长大啦◎

    回程路上, 清懿兀自出神,她很少有这样浪费光阴,放空思绪的时刻。

    袁兆终究是走上了应有的人生轨迹, 那重活一世的自己,究竟有没有改变未来的能力, 还是未知。

    再想深一些, 她拥有的二次生命, 是真实的活着, 还是前生弥留的残梦。

    有时候想想,人生当真如大梦一场, 眼前所见的一切未必是真,荒诞梦境未必是假。

    庄生晓梦迷蝴蝶, 可谁也不知道, 自己是庄周,还是梦蝶。

    想至此, 清懿闭上眼,强迫自己停止思考。

    如果放任思绪一直在这样无穷尽的问题上延伸,那么自己在这场人生中所创造的一切, 好像也没有了意义。

    马车停在府门外, 她一路经过假山花圃,亭台游廊,耳边传来翠烟关切的问候, 还有彩袖和茉白叽叽喳喳的吵嚷声。转角处,清殊蹦蹦跳跳地奔上前,睁大了眼睛说着甚么。

    直到这一刻, 清懿恍若灵魂归位, 安稳了下来, 她笑道:“椒椒说甚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清殊笑弯了眼,声音清脆:“我说,姐姐今儿怎么呆呆的,像放大版的玫玫。”

    众人哄笑成一团,玫玫咬着鲜花饼不知所措,嘴巴微张:“嗯?”

    清懿又好气又好笑,轻轻弹了一下妹妹的额头,“皮猴,还闹到我头上了,这个月的例钱银子没有了。”

    一听这话,清殊立马变脸,一路缠着姐姐腻歪:“错了,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没下次了我的好姐姐。没有零花钱的妹妹是这个世界上最惨的妹妹!”

    “呆姐姐没有银子。”清懿不为所动。

    “好姐姐,你是世上最聪明的姐姐!”

    ……

    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吵吵闹闹了好一阵子。

    清懿眼底带笑,藏着不易察觉的柔和。

    她看着妹妹古灵精怪的模样,一时间又觉得这个世界无比真实美满。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如果她只是虚妄世界里渺小的存在,那么这个存在,也会因为亲身经历的喜怒哀乐而变得生动有意义。

    思考时,夕阳残照,橙黄的暖光流淌在静谧的书房,纤细的身影仿佛与此间景致融为一体。

    翠烟搬来一整年的账簿,足足有一个大檀木箱子。清懿就坐在窗前细细翻阅,不时执笔标注。

    每落一笔,她便觉得充实一分。

    盐铁商道,北地商路,织锦堂,幼儿学院……

    箱子里的账簿与书册,是她播撒在各处的种子,送来的第一拨丰收。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月上柳梢头,清懿捶了捶酸疼的肩膀,却并不觉得累。

    岁月迢迢,人生漫漫,她想,如果生命一定要留下什么痕迹才算完整,那么不如跟随本心,成为一个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烛火燃尽良宵,见证着她每一个执笔疾书的瞬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崭新的古铜色烛台沾染了岁月的痕迹,陪她一起经历春去秋来,花谢花开——

    直到装账簿的檀木箱子换成了檀木架子,直到架子换成整个库房,直到少女出落成真正的美人。

    钟鸣三声,伴随着翠烟惊呼,清懿又一次在书桌前醒来。

    “我的好姑娘!你又熬了整宿?我亲瞧见你上了榻才走的,半夜偷着起来看不成?账册又没长腿,哪里能自己跑了,非要熬大夜看,熬坏自己的身子骨,往后我回浔阳可没脸见老太太!”翠烟难得生这么大的气。

    清懿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笑容里还带着几分疲惫:“且安心,没有熬整宿。我睡到卯时转醒,横竖睡不着,就坐起来看看账册和奏报。如今年节才过,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忙些也是应当的。”

    “你这话哄哄旁人也就罢了,我哪里不晓得你是个劳碌人,一年三百六十日,鲜少有哪天歇的。”翠烟无奈摇摇头,“照我说,姑娘多少也要松泛松泛。这五年里,咱们处处经营得力,织锦堂有碧儿和赵鸳,北地商路有红菱,学园有二姑娘。即便是占了大头的盐铁商道也有姑太太帮衬,你只要拿捏着大局,细枝末节交给旁人,这也就轻快得多。”

    清懿闻言只是笑了笑,摇头道:“还不是时候。”

    “姑娘是神机妙算,我不懂你的筹谋,我只忧心一处,就是你的身子。”翠烟叹了一口气,强硬地收拾起桌上的账册文书,“上回那游医可说了,切忌操劳过度,忧思太甚,否则损伤寿元。你自己不在意,四姑娘听了可是哭了半宿。”

    一提起妹妹,清懿无奈摇头,笑道:“罢了,今日且偷一日闲,去学里看看她。”

    翠烟一乐:“这就对了!”

    正在穿衣洗漱的当口,彩袖抱着一堆衣裳料子回院子。

    “姑娘,浔阳又送来一批时新的料子,我瞧着正好拿来给四姑娘裁几身新衣裳。年节里好吃好喝的,她又长高了不少,去年的春裙怕是穿不下了,等到春日里做怕是来不及,现下做正正好,您说呢?”

    “嗯,你思量得很是。”清懿抬着手,任翠烟更衣。一面隔着屏风道,“不过那衣裳样式你还是给她过目了再做。这丫头主意正,要不是她自己描的样子,断是不肯穿的。”

    “再没有比彩袖姐姐更周全的了。”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碧儿笑意盈盈,拎着一只锦盒进屋,“喏,姑娘瞧瞧这是甚么?”

    一打开,里头是四身窄袖对襟立领罗裙,分别有秋月白,绯霞红,烟罗紫,密合色四样。

    其用料看似华贵不可方物,实则是用最普通不过的蚕丝织就,这是浔阳阮家的秘技。织锦堂以此为基础,又结合了几个绣娘的创造,最终产出了风靡京城的蝉翼华裳。

    衣如其名,薄如蝉翼,美如华妆。最重要的是,成本价低,平头百姓咬咬牙也能买一件回家过年。

    此衣一出,京城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蝉翼裙,织锦堂门槛都被踩破了几次。

    只是,碧儿盒子里的这几件,样式却新奇,不似寻常的成衣款式。

    “窄袖立领,我瞧着不像中原样式,倒像北燕胡服。”清懿打量了片刻,问道:“这又是椒椒设计的?”

    碧儿笑道:“姑娘慧眼,正是按照四姑娘的设计稿做出的头一批裙子。彩袖姐姐特意让我送来给她打个样儿,要是有这样的新衣裳,姑娘自然没有不满意的。”

    清懿摇头失笑,“这丫头惯是会打扮的,前儿个我便瞧着她有几件冬衣古怪,可是那时就改成胡服样式了?”

    彩袖接口道:”不错,说到这个还有桩趣事。她如今在学里称王称霸,人家瞧她穿着窄袖裙也争相效仿,央着家里做。可人家家里并不曾瞧见这样式,哪里做的来?问到她头上,她便要做这桩买卖,十两银子一件,限售五件。她狮子大开口,竟也有冤大头乐意买单,巴巴交了定金。”

    清懿忍俊不禁,追问道:“她哪里会做衣裳,人家交钱,她不给货,岂不着恼?”

    彩袖忍不住笑出声,笑够了才道:“正是呢,先头她自个儿的衣裳就是随便裁的,也没个章程,这下交不出货,她就给人正正经经地写一张贴子,叫甚么预售卡。说是某月某日可以凭着此贴去织锦堂领衣裳。这不,碧儿送来的这几套就是要交出去的衣裳。我问她怎么这样糊弄人,她还摇头晃脑,说甚么饥饿营销。”

    众人俱都笑了,笑过之后,嗅觉敏锐的却品查到了其中的不一般。

    “还真别说,四姑娘这个法子甚妙,蝉翼裙虽网罗了平头百姓,高门却自持身份不大肯光顾织锦堂。咱们虽是主要做平头百姓的生意,薄利多销。可高门世家的钱到底是好赚些。她以自己在学堂的影响,带起这股浪潮,又来这手饥饿营销,或可让高门贵女动心思。”碧儿若有所思道,“毕竟,自从与北燕通商后,高门都爱北边的新奇东西,这法子大有可行。”

    效仿北燕风格的服饰能有此等效应,也全仰赖五年间的时局变化。

    五年前,长孙迁卖国案最终大事化小,只判处长孙迁满门抄斩,幕后党羽却一根毫毛也没掉。这其中有圣人的种种考量。

    如果将真相昭告天下,一则有失民心,二则损伤天家威信,三则治标不治本,并不能根除项党,也不能维持朝堂稳定。

    自然,这并不意味着项党在圣人的纵容下可以为所欲为。

    某种程度上说,这样可怕的包容,更是一种震慑。

    于是接下来的几年,项党夹着尾巴做人,朝野上下竟然难得平静。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国库日渐充盈。

    只是,隐患也如影随形。

    当年因边关兵力严重缺失,主帅晏千峰被围困在敌境数月才突围成功,虽保住性命,却身受重伤,再也无法上战场。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北燕趁机发动奇袭,连劫边境三城,大军一路挺进雁门关。因朝中无将,圣人只能派使臣前往北燕和谈,最终划定以雁门关为界,往北三城割让给北燕,中间设立互市,从此两朝止战通商。

    在百姓看来,不打仗是好事,他们并不知十万大军的真相,反而对暂时的和平抱有热切的期待。在高门眼里,这是圣人以退为进,想借此削弱项党势力。原来北燕商路只此一家,现在彻底开放,自然谁都想分一杯羹,只看谁抢占先机。数年间,北地商行愈发壮大,其中又以凤菱庄为魁首,据说这家商行的主事人是个女子,人称菱娘。

    菱娘对于外界来说十分神秘,对于流风院而言却再熟悉不过。

    “嗯,这样的衣裳我瞧着不止咱们喜欢,北燕王庭想买的也大有人在。赶明儿传个信给红菱,让凤菱庄明面儿上来同织锦堂做买卖,将这衣裳卖到北边儿去。”清懿顺着碧儿的话补充道。

    碧儿笑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全,我这就去办。”

    “不忙。”清懿摆摆手道,“说起做衣裳,我倒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现下立春,学里的孩子们想必都像椒椒似的长了个子。卖出去的缓一缓,头一批先紧着她们做。”

    碧儿连忙应下,尚未记妥,清懿又道:“正好,也把女子工坊所有人的工服通通换新,再把膳坊新出的点心各自分下去,当作立春节礼。”

    碧儿:“哎。”

    眼看着事情一件接一件停不下来,翠烟脸色一沉,不悦道:“姑娘!再说下去你还要不要出门了?说了不必操心,怎的就是停不下来?咱们女子工坊样样俱全,都按你定的条例运作。论好处,满武朝也寻不出第二个这样的菩萨东家了,走吧走吧,车已经备好,四姑娘要下学了。”

    清懿扶额轻笑,叹了口气道:“唉,真真是改不了这毛病了。走,看椒椒去。”

    作者有话说:

    猜的好,妹妹没出来(滑跪)

    下一章保证出来!感谢在2023-02-23 20:41:30~2023-02-24 00:59: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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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0  ☪ 美人

    ◎妹妹变成姐姐啦◎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

    这边厢,贤雅院里乱成一团。

    个子瘦小的姑娘哭得抽抽噎噎,说不出囫囵话。

    四五个半大的姑娘拱着她往屋里走, 个个神情激昂,满脸义愤填膺。

    “雅君莫怕!凭他甚么来头, 既然敢对你出言不逊, 便不是君子。走, 咱们去找贤雅院的曲四姑娘!她必不会让你受委屈!”

    “正是这个理儿!走!咱们去找殊儿姐姐!”

    这群姑娘年纪约莫八九岁, 是兰心蕙质二院的学生。与贤雅院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师姐们比,她们尚带着几分稚气。

    也许是在气头上的缘故, 小姑娘们步履匆匆,气势汹汹, 推开院门就往屋里闯, 直把窗边某个正在打瞌睡的人惊得一哆嗦,然后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

    几个老熟人纷纷回头看热闹, 又以许馥春笑得最为大声:“殊儿,来活儿了!”

    一同睡觉的盛尧被动静吵醒,见此情景顿时不困了, 乐道:“诶, 殊姐,妹妹们又来了。上回是要你那狗爬字签名儿,这回是要甚么?”

    “姐姐姐, 姐你个铲铲。”少女不耐烦地翻个白眼,先前睡觉压出的红印子在白皙的脸上十分明显,她却不甚在意, 只单手托着腮, 另一只手挥了挥, 出声道:“这儿呢,找我做甚?”

    打头的小姑娘循声望去,眼前一亮,激动的蹦了一下,“曲四姐姐!”

    这一声便如洪水开闸,剩下的纷纷喊。

    “殊儿姐姐!”“清殊姐姐!”……

    间或几个贤雅院的捏着嗓子模仿,“曲四姐姐~”

    盛尧压低声音,忍笑道:“听取姐声一片啊。”

    清殊:“……”

    “好了好了,妹妹们且住了,说事罢。”清殊一个头两个大,赶忙摆摆手示意她们把热情收敛一点,“这姑娘怎么了?谁给欺负了?”

    抽抽噎噎的小姑娘哭得脸通红,被传说中的大姐头问话,说不清紧张还是激动,越发吐不出半个字。

    她这模样怪可怜见,像是真受了莫大的委屈。

    看热闹的贤雅院姐姐们面面相觑,不由得收起了打趣的心思。

    现如今,女学的风气越发敞亮,明争暗斗勾心斗角的事情已经不复存在了,这姑娘哭成这副模样,莫非真有人敢在她们眼皮子底下持强凌弱?

    她们有这疑心倒也不奇怪,毕竟自清殊入学那年起,兰心院众人升学到哪院,就将这股爽快亮堂的风气带到哪院。直到今年她们成了贤雅院的大师姐,整个女学都为之一变。小妹妹们皆以贤雅院姐姐马首是瞻,其中又以清殊最为令人信服。

    当然,这样的敬佩也不是没来由的。

    早在几年前,女学里还是泾渭分明,你有你的派系,我有我的群体,暗地里勾心斗角的事情多了去。甚么寒门士族,左/党/右/派,清流浊流,管它有的没的,总要效仿官场的乌七八糟分出小团体。有些姑娘上一年学,旁的没学到,心眼子长了八百个。

    就在女学内部面和心不和的关头,适逢学堂搬迁,男女两座学堂都要从国公府迁移到盛府,重新分配院子。

    虽然能来学堂的都是有来头的贵子贵女,但是女子终究是女子,即便有个贵字,那也是男子在前,女子在后。于分配学院之事上,主事者自然而然地默认由男院先挑。事情如果到这里那也没甚么,可是后来男院的学生们嚷嚷不公平,说是男子人多,与女子平分地盘,未免吃亏,应当再把女学割让一半出去,还要占据景致最好的梅园!

    此话一出,女学上下难得情绪统一,都被气得不轻。她们也是家里千宠万爱长大的娇小姐,说好梅园一院占一半,她们守着规矩不争抢也就罢了,还能由得旁人占?

    姑娘们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却偏偏没人愿意当出头鸟去和男院闹。分院子这种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两边儿的师长默契不开口,毕竟她们只是名头上的老师,真遇到事,却也不敢乱插手这群公子小姐们的斗争,谁知道会不会因此得罪某家高官。

    在各怀鬼胎的当口,谁也没想到,淑德三院率先造反了!

    一群丁点儿大的小姑娘乌泱泱举着条幅堵在梅园里,上书“打倒男院,还我梅园”。她们连着三日霸占着梅园学屋,不许男学生们进去上课。

    年纪大点的男子自恃身份,不好同小孩儿们计较。年纪小的气得牙痒痒,又不敢同一群姑娘们动手,只能干瞪着眼打嘴仗。

    谁知打嘴仗也打不过,其中那个曲家小姑娘尤为厉害,往那一站就能半个时辰不带歇息地细数男院罪过,说到最后,男学生们都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可……可是,我们男子就是比你们人多,难道不该占更多的地盘吗?”有男学生辩道。

    只见小姑娘微微一笑,哼了一声道:“亏你有脸说这话,你是比我们多交了银子还是怎么的,张口就来?你人多就能占更多的地儿?那你何不去问问你家几口人,城郊庄子上又有几口人,他们人多,你把你家让给他们住岂不美哉?甚么?不愿意?那我们也不愿意!”

    “那……那我们读书是为了考取功名,你们以后都是要嫁人的,读书也无用,争这些有甚么意思?”他不服。

    “啧啧啧。”小姑娘嫌弃地摇摇头,上下打量他一番,鄙夷道:“你既能说出这等话,那便说明你的书也读到狗肚子里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你满脑子蠢禄,当真是没有读透四书。再者,我们女子读书同你们是一样的道理,你们有的本事我们就未必没有,你不服,大可挑几个人来比试比试!”

    就这样,男女两院稀里糊涂地就开始了比试。清殊临时学了几句文话唬人,真比起来还是不中用的。不过她也不发愁,直接在女学里广招英才。也许是共同抗敌激起了大家的好胜心,竟然空前团结,没多久便召集了各领域的佼佼者。

    从四书五经到琴棋书画,从经史典籍到九章算术,两拨人从早比到晚,各有输赢。临到决胜的关头,男学生们居然作弊请来了高等院里的师兄,这下可把清殊气坏了,扭头就亮出了王牌——助教师姐裴萱卓!

    比到最后,男学生们心服口服,尤其那位师兄,临走前看向裴萱卓的目光带着几分敬佩和惋惜。

    敬佩的是她的才华,惋惜的是她身为女子。

    反观女学这边,得胜归来的姑娘们可谓兴高采烈,就差鞭炮齐鸣以贺此等喜事!平日里不相往来的几个小团体嘻嘻哈哈笑成一团,等反应过来对方是谁,才讪讪脸红。然后彼此相视一笑,再没有隔阂。小团体融合成了大团体。

    而功臣清殊却并不知自己这只蝴蝶煽动了翅膀,带来了何等变化。她正忙着抄书背课文,并在裴萱卓面前诚恳认错:“我发誓,我以后一定好好背书,背得滚瓜烂熟,不至于到比试的时候要拉裴姐姐找场子!”

    裴萱卓又好气又好笑,“你最好真的会背!”

    清殊扮了个鬼脸:“嘻嘻。”

    不管清殊自个儿怎么想,总之众人已经潜移默化地把她当作领头羊,等到她后知后觉,已经晚了。

    今天你扯我头花,明天我踩你绣鞋,只要是争不出高低的事,都要找到清殊这里来评理。年复一年,等到清殊升到了贤雅院,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女学大姐头。那些刚入学的兰心院小妹妹,因久仰曲四姑娘的传说,最爱跟在后面姐姐长,姐姐短,贤雅院的老同窗们没少为此打趣清殊。

    “妹妹,不急。慢些说不打紧。”许馥春的嘴皮子搁清殊身上是利害,眼下对待哭抽抽的小姑娘却换了一副面孔,温柔得很,“来,把眼泪擦干净。”

    打头的小姑娘很有几分义气在身上,她急急道:“哎呀,姐姐,不如让我替雅君说!是这样的……”

    然后她噼里啪啦不带喘气地将前因后果描述清楚。

    简单来说,就是这位叫雅君的姑娘被隔壁院里嘴贱的男同学调戏了。

    调戏二字可大可小,在重礼法的时代,即便学堂的环境相较从前宽松了许多,但在男女之防上还是需得守着分寸。真要有男学生敢侮辱清白人家的女孩,那他的仕途声名也就葬送了。除非这人就是个狗胆包天的登徒子,否则断不会急色到这种地步。

    许馥春追问道:“再说清楚些,是怎么调戏她了?”

    小姑娘气得手舞足蹈:“雅君去梅园采花,并不知男院也在那处上画艺课。雅君误闯他们的凉亭,那登徒子故意用花枝掀开她的帷帽,还嘲笑她脸上长了痣,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引得一班的男学生都在笑她!”

    一旁的孟雅君哭得更凶了,她哽咽了好久,才颤着声道:“元霜,不说了。”

    柳元霜顿时哑火,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心中不由得为好友憋屈。

    “那小王八羔子是姓甚么?谁家的?”盛尧抱臂站着,一脸不爽。

    “盛姐姐,他是竹修院的,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姓,但是只要再见他一次就能认出来!”柳元霜愤愤握拳,转念又想到甚么,声音低了下去,“只是,我听说竹修院里那个领头的是平国公府的小少爷,叫程钰。也是个极霸道护短的人,姐姐们惹上他会不会有麻烦?”

    程钰?

    此话一出,贤雅院众人神情很是微妙。

    许馥春挑了挑眉,干咳两声,憋着笑道:“既然是程钰,来找你们殊姐再合适不过了,由她替你们出头,保管对面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柳元霜为首的一众小姑娘立刻两眼放光,看向清殊。

    连带着孟雅君都投来怯怯的眼神。

    她已经是知道爱惜美貌的小姑娘,遇到这事心里别提有多难过,那一声声无知却充满恶意的耻笑,快变成她无法跨过的阴影。

    众人目光汇聚之地,清殊终于放下托腮的手,递出一条干净的手帕递给小姑娘,耐心等她擦干眼泪后,又轻抬小姑娘的下巴,凝神细看。

    孟雅君不大敢直视她的目光,更不想让自己的脸暴露在旁人的视线里。因为眼前的姐姐美丽得让人自惭形秽,低到尘埃里。就在一颗心七上八下无比忐忑的时刻,她听见熟悉的声音笑道,“听他们浑说呢,你那是美人痣。”

    美人痣?

    孟雅君呆呆地抬起头,睫毛微颤。

    清殊被她的模样逗笑,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发甚么呆啊小美人?走罢,姐姐带你上隔壁去,找到那登徒子给你道歉。”

    作者有话说:

    妹妹的出现难得不值得鞭炮齐鸣吗!

    妹妹出现了,小晏还会远吗!

    感谢在2023-02-24 00:59:04~2023-02-24 23:5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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