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啷”一声脆响,白釉瓷盏被摔得四分五裂,茶水飞溅,却无人敢躲。
禄安堂内,众人敛声屏气,噤若寒蝉,直到接收张嬷嬷递来的眼色,才敢蹑手蹑脚地退下。
“太太,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切莫操之过急。”张嬷嬷小心忖度着陈氏的脸色,讷讷道:“大姑娘如今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她既挑明了想拿回先夫人阮氏的东西,想必也有所倚仗,咱们可不能小瞧了她。”
陈氏的脸上余怒未消,恨声道:“我早该猜到,阮氏的女儿怎会是省油的灯。所幸她年纪小,藏不住心思,这才让我们占了先机。”
先机?
恐怕未必。
想到少女那双沉静的眼眸里,倒映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张嬷嬷欲言又止,几次三番想开口,却瞧见陈氏怒火中烧,俨然一副不肯听逆耳之言的模样,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陈氏闭目思索了一会子,理智渐渐回笼,良久才睁开眼道:“我要先向老爷请示,接管阮氏的产业。”
张嬷嬷迟疑道:“原先咱们只是代为打理铺面,实则地契一概在老爷处。先头这许多年都不见老爷点头,这会子功夫又怎肯交到咱们手上?”
陈氏冷哼道:“我自有法子说动他。阮氏可不止有女儿,行哥儿也是她所出,那嫁妆给谁不是给,既能给姐儿的,也一样能给哥儿,我只消把这道理与老爷说透了,还愁不成事?”
张嬷嬷点头道:“太太说的有理。只是……行哥儿自小与太太不亲近,即便为他扒拉了一份产业,咱们恐也落不了好。”
陈氏眼风一厉,皱眉道:“嬷嬷今个儿是糊涂了不成?我只是借行哥儿的名头罢了,待此事尘埃落定,东西进了咱们荷包,甭说拿遗嘱,便是他老子娘从坟头里爬出来也夺不回去。”
“是,我脑子不大灵光了。”张嬷嬷顺着话头想了想,添补道:“听老爷跟前的小子说,行哥儿这几日便要回府了,若要筹谋,须得尽快,怕哥儿回来横生枝节。”
陈氏沉吟片刻,点头道:“既如此,你便去安排。打发几个得用的丫鬟婆子,务必将她的账本与库房里的物件儿都挪出来。只要东西到了我手里,她没了倚仗,任是一张颠倒黑白的巧嘴,也奈何不了我。”
这是要先斩后奏了。
张嬷嬷转瞬便品悟了其中深意,自领命去了。
此后,事情却并不如陈氏所想的那般顺利。接连几天,打发了去请曲元德的丫鬟俱都无功而返,气得她摔了几套茶具。
无法,陈氏只好做了几样点心,亲自送去书房,却在门外就被李管事拦下。
“太太,莫要小的为难,起先便同您打发来的姑娘说了,实在是老爷公务繁忙,吩咐谁来都不许打扰。”
陈氏和颜悦色道:“无妨,我自不会教你难做。只是,老爷这一年到头也难踏进后院几日,我这做太太的难免挂心。看在我亲手做了几样小菜的份上,烦请老爷赏个脸?”
这番说辞,李管事听得耳朵都起茧。
李管事还是小李的时候,就不知道帮老爷打发了多少莺莺燕燕。
老爷一向淡薄女色,尤其在先夫人过世后,极少踏进后院。
早些年,院里的姨娘还年轻,三五不时地翻着花样来请老爷,其中就有当时还是二姨娘的陈氏。
后来,姨娘们碰了几次钉子,便歇了心思。自此,曲府后宅算是正阳街各府邸里最为清净的。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然贵为正室的陈氏还玩起了老一套。
李管事面色讪讪,难为情道:“若无要事,太太还是莫要打搅老爷的好,吃食我帮您送进去。”
陈氏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嘴里虽勾起,笑意却未达眼底:“我虽是后头扶正的,但到底是个太太。老爷不妨出去打听打听,哪家的太太同我这般没脸,见自家夫君竟比请神都难!”
李管事哪敢同她杠上,还未说几句软和话应付,陈氏又冷声道,“你只管进去通传,今个儿我若见不着老爷,便是在这站上一整夜,守着他出门上朝也未尝不可!”
李管事愁得冷汗直流:“太太……这……使不得啊!”
还在僵持之际,只听得朱红雕花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曲元德披着一件外衫,手里还拿着一卷书。他年轻时便长得极好,如今虽至中年,岁月却不曾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即便现下带着几分愠怒,也不损他清俊儒雅的气质。
“你既知道自己是太太,又何必作这般泼妇形容?”他语气淡漠,冷冷地看着陈氏。
被这道目光注视,陈氏立时像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冷静了几分,想起此行的目的,到底还是摆出一张笑脸迎上去,“老爷,我方才急了些,是我的不是。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你是知道的,我哪里是个不晓得好歹的人?自然是有要事才求着见你。”
见曲元德不置可否,转身就走,陈氏偷觑着他的神情,试探着跟在后头进了书房。
“说罢。”曲元德复又坐回榻上,没管陈氏,一手拿着书卷继续看,眼也未抬。
陈氏眼风扫了扫后头的侍从,暗示她们退下,见着门被带上后,才将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如此这般说了一通,为了演得逼真,最后还掉了几滴泪,“……总之,都是我这个后母无能,如今行哥儿前途大好,若要相看高门贵女,少不得要备上一份丰厚的聘礼。为今之计,只能动用阮家姐姐的嫁妆,我再好好经营一番,才将将拿得出手。”
“那些田地铺面一向是我代老爷打理,老爷你不善经营,我没得为这起子铜臭事儿扰你这读书人。故而,你有所不知,有些次等的庄子需得发卖,生意淡的铺子转给旁人,用这些赚些银钱才划算。不如老爷将纸契都交与我,我必定打点妥当。”
曲元德从书里抬头,淡淡扫了她一眼。
虽是平淡的一眼,却叫陈氏擦眼泪的手一顿,哭声都止住了。
“妗秋的嫁妆,你何必惦记?你的一双儿女我自然不会亏待,不必来我跟前儿唱戏。”
这般不留情面的话,让陈氏的面容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恨色。
妗秋,阮妗秋!
这女人死了这么多年,他却还替她守着嫁妆。
“老爷这话,我听不明白。”陈氏冷着脸道,“府里上下几百号人的嚼用,与阮家姐姐的嫁妆脱不开干系罢,我虽假借着行哥儿名号,心却是向着咱家的,若这些财物归了行哥儿倒罢,至少留在府上。可若归了两个姑娘,不是白白跟着她们嫁到旁人家里,就同咱家姑太太一般,拿整副身家贴补国公府!”
曲元德眼色一利,放下书卷,直起身道:“那是她娘的遗物,该是她那份,自然就少不了她的。没了妗秋的嫁妆,一大家子还能饿死?”
话说到这份上,陈氏也没甚么好瞒的,冷笑道:“老爷可不知咱家大姑娘的厉害,她从浔阳带来不少钱财傍身,哪里就缺嫁妆?可她现下咄咄逼人,拿出她娘的遗嘱,要我归还与她,说是三兄妹一人一份,可谁知那上面白纸黑字划分了多少银钱?!难不成要将整个曲府榨干净,贴还她吗!”
“遗嘱?”这个字眼触动曲元德心弦,只见他眉头一皱,手上的书卷有规律地轻磕桌角,良久,他才若有所思道:“懿儿可曾提及遗嘱上写了甚么?”
陈氏不知想到甚么,面色一沉,皮笑肉不笑道:“老爷难不成是想知道,阮家姐姐可有只言片语留给你不曾?”
“老爷若想知道,去问你的好女儿便是。”陈氏冷笑,“只是她若拿出遗嘱要全部财产,你这个亲爹,给是不给?只怕骑虎难下的是老爷,倒不如先把东西交与我这做主母的,公平分了才妥当。”
陈氏聒噪的声音仍然在耳边嗡嗡不停,令人心烦。
曲元德目光似箭,冷冷盯着陈氏,“闭嘴,蠢妇。”
他极少动怒,可一旦发作,却教人胆寒。
愚妇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却不知其中暗含玄机。
曲元德关心的是,妗秋是否将曲家的命脉和盘托出,写于纸上了?
他眼底深如寒潭,余光瞥见陈氏还在身旁,不动声色收敛起了情绪,淡淡道:“好了,方才是我不好,夫人莫往心里去。懿儿既然有遗嘱,你便寻个我休沐的日子,叫她去禄安堂好生说说。”
这话似是而非,既不像答应给陈氏,也不像要还与清懿。
但陈氏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离开书房时,已然月上中天,陈氏按捺着火气,面色阴沉。
“张嬷嬷。”她一路疾行,一面吩咐道:“事不宜迟,趁着老爷口风松了,快快打发人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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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万籁俱寂。
流风院的一处厢房内,有人蹑手蹑脚潜入里间,取走藏在箱底的账簿,又替换上一本重新放回原处。
借着夜色的掩映下,她轻手轻脚合上门扉,飞速跑过小道,将要出院子,却被紧锁的大门拦住。来不及思考平日不上锁的大门,今日为何锁上,主屋里传来丫鬟起夜的声响,再慢一刻,她便要被逮个正着!
千钧一发之际,有一道极细微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传来:“姐姐,我来了,你将账本扔过墙来。”
接应的人总算来了!
她立刻顺着那人的指令行动,待那人稳稳接住账本跑远,她才意识到,那丫头好像是……清兰姑娘身边的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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