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樱桃肉(上)
四月五月和京城的春日一样, 一眨眼便要过去了。
容娇值着夜班,精心钻研着佳肴美馔,兼有沈陆离的建议, 厨艺可谓是飞速上涨。
已经是能叫御厨们点头表扬的了。
唔, 御膳房这两个月做得饭菜格外符合皇上的胃口,几乎每隔几天都能得到紫宸殿送来的赏赐。
让宫里许多宫人都眼馋。
有不少人想走后门进入御膳房混混日子, 都被姜德生给拒绝了。
容娇还偷偷地去了江尚宫的小院几回,将自己做的双份吃食塞给采萤,请她取一份送给江尚宫。
只是不要说是她做的就行。
过了几月过去, 采萤见容娇过来,倒不似那样如临大敌了、告诫不许过来了。
“姑姑的病,是不是快好了呀?”容娇察觉到这一点,面上止不住地笑起来。
采萤想起江尚宫那日, 撑着病体进了紫宸殿, 回来后却是少见的神情愉悦。
“应当是快好了。”采萤点点头,沉稳的面上也露出几分笑容:“你也不用每次都眼巴巴、悄摸摸地过来了。”
容娇嘿嘿笑了起来:“那我就放心啦!等我见着姑姑, 我肯定要好好撒一回娇,让姑姑给我买好吃的才行。”
采萤温婉一笑, 摸了摸容娇的额发:“就数你最爱吃——快些回去吧, 你如今是御膳房的人, 倒是不好在这里久待的。”
“好,采萤姐姐,我走啦。”容娇笑眯眯地挥了挥手, 转身轻快地走出江尚宫的小院子。
不想一出院子,就看见了采月。
瞧那架势, 是专门等在这里的。
看见容娇出来, 采月就扬起了吊梢眉, 一脸不屑的模样。
容娇连瞧都不瞧,提着裙子从采月旁边绕了过去。
采月却一把抓住了容娇的手:“容娇,你走得这么快做什么,莫不是又被江尚宫拒之门外了?”
这样故意说着,采月便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搜索着容娇的眼角眉梢。
想从上头搜寻出失落与悲伤来。
但采月连一丝痕迹都没有找出来。
反倒看清了容娇俏丽的眉眼。
几月不见,容娇竟是出落得越□□亮窈窕了。
这个认知,让天天敷面、反而生了痘痘的采月顿时妒火中烧。
“哼,如今江尚宫不乐意搭理你,我看你以后怎么办?”采月一双眼闪过恶狠狠的得意:“只怕离了江尚宫,你在这皇宫就混不下去了!”
采月的这一番话,让容娇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都不想看采月,可采月却偏偏每一回都凑上来,说一些让她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容娇不理解采月的意图,但能明白看出采月眼中的恶意。
“我如今在御膳房做事,姑姑在管着尚宫局。”容娇转了转手腕,从采月手中挣脱出来,神色疑惑:“我在御膳房踏踏实实地做事情就是,和姑姑有什么关系?”
容娇曾经是真的很疑惑。
采月当初一来尚宫局,就和她不对付,她也没有过于在意——有人生来就相互看不顺眼,她又何必在意?
姑姑和采萤姐姐对她这么好,她要将心思都放在她们身上,对她们好。
但年岁愈大,采月却是愈发不依不饶起来。
还每次都要带上姑姑一起。
如今经过了一些事情,加上平日里白术等人的训导,容娇是明白了一些的。
采月这样,是过于高看自己,而且见不得旁人比自己好。
而且加上采月的性子,又有与姑姑不对付的罗尚仪撑腰,久而久之,行事便是如此了。
想到这,容娇心中闪过几分庆幸:幸而她是姑姑抚养长大的。
姑姑教她与人为善,她便一定会做到。
喔,采月这样的人除外。
方才容娇那句话,是极正常的语气与内容。
偏在采月看来,却是话中有话。
容娇这句问话,不就是在内涵她,靠着讨好了罗尚仪,才在尚宫局站稳了脚跟么?
采月气得眼睛瞪大,尖声道:“容娇,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采月,你怎么了?”容娇被采月骤然尖细的声音刺了耳朵,满面惊讶地后退一步。
直觉采月的性子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在远处旁观的采星和采云见情况不妙,赶紧上来,一边一个地架住了采月。
采星高声道:“采月,可终于找到你了,罗尚仪正在找你呢。”
“容娇,采月最近心情不好,你别介意。”采云对容娇假假一笑:“下回再见啊,记得多来尚宫局玩,哈哈。”
三个人迅速消失在容娇面前。
容娇皱着眉头,盯着她们消失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这三个人一起,用不好的话来说,就是“蛇鼠一窝”。
一转身,容娇又变得快乐起来,朝御膳房小步跑去。
采萤姐姐方才和她说啦,姑姑很喜欢她上次送的杏仁酪和玉蝉羹呢。
采月被拖回了自己的院子。
“你们拦着我作甚!”采月火气未消:“容娇她分明就是故意讽刺我,我一定要给她一个教训才是!”
采星连忙伸手阻拦:“哎哎哎,容娇一向是最没有心眼的,哪会故意呢,你别自己想岔了。”
采云也劝道:“如今罗尚仪正在争取尚宫之位呢,你身为她的得力心腹,怎么好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容娇吵起来呢?若是被旁人看到、传出去,对你自己也是不好的呀。”
两人劝说了好几句,才叫采月冷静下来。
不错,容娇她一定是想故意激怒她,好利用她连累罗尚仪的名声,从而保住江尚宫的尚宫之位!再顺便离间她与罗尚仪的关系,将她从如今的地位给拉下来!
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
采月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道:采星说得对,容娇空有容貌,可想不出这样的计策,必然是采萤或者江尚宫在后头指使!
想起江尚宫和容娇,采月就忽然记起两三个月前的一件事情来。
有个小宦官来尚宫局打听江尚宫与她的义女。
采月说了许多奚落贬低容娇的话来。
她事后留意了一下,那小宦官居然是从寿康宫出来的。
罗尚仪近日和唐公公接触频繁,采月也是提前了解了一些事情的。
——太后娘娘离宫前,让唐公公着意宫中貌美的宫女。
冯太后此举,便是有在后宫布棋的意思了。
在采月看来,这可是飞上枝头、成为主子的好机会。
可,怎么又偏偏是容娇!
采月眼中划过十分的嫉妒。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容娇将她踩在脚底下。
——————
将近六月,御膳房附近的石榴花开了。
红艳艳的,极引人注目。
容娇被吸引了目光,站在底下看了好一会儿。
阳光透过薄薄的石榴花瓣,将绽开的小朵石榴花,变作亮亮的小太阳。
“石榴汁、石榴冻……”容娇一边咂嘴期待,一边许愿道:“希望今年能结出没有籽的石榴来。”
一阵风吹来,石榴树的枝条上下摇曳,像点了头似的。
容娇傻乎乎一笑,满意地回到自己的小院。
完全忘记了遇见采月这件事情。
高高兴兴地去蒸时新的花露
到下午时,御膳房的门被人激动地推开
“新进的樱桃来啦!”小姜子一声吼,就将御膳房中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那一筐筐的竹篓子之中,有一颗颗饱满圆润、嫣红吸睛的樱桃,挤挤挨挨的。
上头洒了保鲜的水还没干,衬得樱桃愈发水灵灵起来。
姜德生也过来了,吩咐人小心翼翼地倒出来清洗。
容娇听了消息,也跑来御膳房,自告奋勇地要去清洗。
今日上供的樱桃格外多,自然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姜德生瞧了容娇一眼,点头道了同意。
不过先将容娇拉去僻静处说了说话。
“又去你姑姑那儿了么?”姜德生素来圆滑的眉眼间透露出些许的担忧:“你姑姑可是还好?”
“我怕打扰到姑姑,就没有说要进去瞧。”容娇摇了摇头,面上带着笑容:“可是采萤姐姐说啦,姑姑很快便要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姜德生难得真心地笑了笑:“不过你还是要小心些,去你姑姑的小院里,还是要靠着傍晚人少的时间去。逢人问起,也说和你姑姑不相熟了。”
容娇乖乖应下,随后就笑眯眯地奔去洗樱桃了。
为着好听,这进贡的樱桃取了许多好听的名目。
譬如被分到容娇手上的这一小篮子,就叫玛瑙含珠。
天生就生得玲珑圆润,外表嫣红之外,更有玛瑙般晶莹剔透之感,捧在容娇嫩白的手上,就好似一颗颗名贵的玛瑙珠子。
小心翼翼地摘取下绿叶、转着观察果实是否完好,等确认是颗完美的好果实之后,再放到细细的清水下冲洗。
冲洗完,还要将这些珍贵的樱桃放入调配好的盐水之中浸泡一刻钟,再次冲洗干净。
至此,才能被送往各个主子的宫里头。
今日白术在前头忙着洗晚膳要用的蔬菜,容娇便和白芷一块儿说话。
“欸,白芷姐姐,我前些日子听白术姐姐说,冯太嫔宫里的老嬷嬷与唐公公老是来。”容娇问道:“他们可是来有什么事情么?”
白芷闻言,眼中闪过几分不满:“谁晓得他们呢,整日没事就来咱们御膳房晃荡,唐公公也就罢了,只是来看着转一转。那冯太嫔身边的老嬷嬷可就烦人了,成天奉着冯太嫔的命令来御膳房点菜,还不给额外的银子,吃了又要挑上几句刺——若不是她与太后娘娘沾亲带故的,谁愿意理她呢。”
容娇心头有些心虚:唐公公恐怕不只是来转一转的,是想找到她,继续挖墙角的。
不过她心在御膳房,任凭唐公公提出什么好条件,她也是不去寿康宫的。
幸好姜公公没有透露她值夜班的事情,不然她便不能好好研究美食了。
“冯太嫔又是为何呢?”容娇疑惑道:“我记得她从前虽然挑剔,但也不曾像这样跋扈呀?”
“你这小迷糊可想不明白。”白芷用凉凉的手指点了点容娇的颊肉:“上回皇上不是处置了冯太嫔身边的李公公么?冯太嫔求情不成,反倒被皇上给暗中斥责了一顿。”
“冯太嫔心怀不忿,却不敢去冒犯皇上,自然就拿咱们这些宫人撒气了。”
白芷最后叹气道:“我去打听过了,不止咱们,那些个雀鸟司、花草司,都受了冯太嫔的磋磨。”
容娇睁圆了杏眼:“居然有这样恶劣的人!亏她还是主子呢!”
“嗐,你别把主子们都想得太好。”白芷道:“有的主子读书多,性子温和,也尊重咱们。有的主子嘛,和咱们相比,不过是投了个好胎罢了。若真是比起来,人品性子还不如咱们呢。”
“那姜公公没有办法么?”容娇愁眉苦脸起来:“冯太嫔这样胡搅蛮缠,可是会拖累御膳房精力的呀——要不我白日也去帮你们吧?”
“知道你的心意啦,不过现在可是不用了。”白芷笑起来,向容娇细细解释了一遍。
是前朝的冯家出了问题。
承恩公私养兵马、擅调私兵的事情被爆了出来,还带着冯家老大与老三兄弟当街互揭老底的丑闻。
皇上看在冯太后的面子上,给了几人一个辩白的机会。
不想这兄弟三人辩白得一个比一个敷衍,甚至通篇都在推卸责任。
至于私养兵马等事,也被说为是先帝的恩准。
这几个辩白折子一上,顿时就是群臣激愤,参奏冯家的折子飞了漫天。
皇上也生了大气,派了好几名有地位有身份的中央官员去调查。
结果这一查,还查出一点冯家做过的其他事情来。
到了现在,冯太后亲自递了辩白与求情的陈情书上去,以求平息这件事情。
但冯家老三仍是因为好几起强抢民女的事情,被抓了进去调查。
“冯太嫔敢在宫里这样横,无外乎就是仗着冯太后与冯家罢了。”白芷撇嘴笑道:“如今她亲爹被抓紧牢里等待调查,太后表姐服了软,她失去了倚仗,自然要缩起来了。”
唐公公就更好理解了——主子娘家出了事情,他自然要鞍前马后地安排好京城的一切。
“不再影响咱们御膳房就好。”容娇笑得极高兴,愈发认真地清洗起樱桃来。
白芷点了点头,心头却想起另一件事情。
其实这两月间,尚宫局一个叫采月的宫女也过来了好几趟。
不仅瞧着面色不善,还指名道姓要容娇做了东西。
至于名号嘛,用的是罗尚仪的。
御膳房的人可不吃她这一套,眼见她要找容娇的茬,都顶了回去。
顶多是卖罗尚仪一个薄面,没拒绝地太过难看罢了。
这件事情,御膳房的人都通了起,决定不告诉容娇。
省得分明是和容娇无关的事情,容娇听了,又会愧疚地向他们道歉,还要做那许多的花露。
虽说花露十分好用,但也不能可着容娇老实就欺负呀。
“你离着那采月远一点,看着就不像一个好人。”白芷不放心地叮嘱道。
“嗯嗯。”容娇点了点头:“采月奇奇怪怪的,我不会和她来往的。”
说罢,容娇就专心于清洗樱桃。
樱桃圆滚滚从手中过,容娇的心也转了转。
晚上尝试做樱桃肉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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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樱桃送去了紫宸殿之后,殿中省的人又过来送了一大堆赏赐,直言皇上夸了他们樱桃洗得好。
这两个月里头,御膳房的人不知道接了多少的赏赐,早就习惯了。
但听到这样的缘由,姜德生在嘴角还是略微抽搐了一下。
往日说菜烧得好吃便罢了,这的确是御膳房的拿手本事,但如今连洗樱桃都开始夸赞了……
可见皇上的确偏心御膳房。
这是福气,也有坏处。
姜德生叹了口气,将赏赐照旧分了下去。
“皇上真是宽和,不仅赏了咱们东西,还将自己份例里的樱桃分给咱们。”容娇眼睛亮亮地抱着一个小碗,里头是分得的二十五个樱桃。
皇上真是个明君。
容娇嘿嘿笑着,先送了十五个樱桃去江尚宫的小院,然后美滋滋地抱了樱桃去值夜班。
放下了樱桃,容娇去准备做樱桃肉的材料。
樱桃肉的做法根据地方各不相同,目前宫中御膳房多用江南地区的做法——选取上好的猪五花,用绍酒、酱油、白糖等熬成樱红色的酱汁,再放入锅中旺火熬煮,给肉上色,最后再将已成樱桃红的肉放入蒸笼之中。
这正是往日里做樱桃肉的法子。
但如今有了新鲜的樱桃,容娇就想起将樱桃加入樱桃肉之中,使得这樱桃肉名副其实。
是容娇在前朝的膳食单子上看来的做法【1】。
容娇挽起了袖口,先将去除了血污的猪五花条从锅中取出,再用刀纵横切去,不要切断,肉面的大小正如樱桃的一般。
在向喻公公的坚持学习刀工之后,容娇的刀工可谓日益精进,三两下就切完了。
随后,容娇就手动为樱桃去核。
所用的自然不是容娇剩下的十个宝贝樱桃,而是下午清洗时挑选出来有瑕疵樱桃。
——有瑕疵不适合奉给主子,但是味道却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樱桃打底,再放上剞花好的猪五花条,最后再放上一层樱桃,用文火慢炖即可。
要足足炖满一个半时辰。
第一回 加入樱桃,容娇心中没有什么底,就利用慢炖的时间,再做了另一份寻常的樱桃肉。
架好第二个蒸笼之后,容娇又瞧了瞧火,长长呼了一口气。
松了松紧绷的肩膀,容娇踱去了御膳房的窗子旁边。
微微地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外头静悄悄地,只有地灯的灯火在摇曳。
御膳房附近白日里人气最旺盛,如今却是一个人影都难以瞧见。
容娇恍然发觉一个问题:自她值夜班以来,好像少有主子来要求宵食。
而李公公事情之后,更是一次都没有了。
是怕自己身边的心腹也冲撞了皇上么?
这念头转了一瞬,容娇又想到:这样也好,她省去了恐怕应对失得的麻烦,能专心提升自己的厨艺。
她真是幸运,能得到这样的好空闲。
一阵微风拂来,吹得容娇鬓角的发丝飘起。
然后再密密地贴在容娇白嫩的面颊上,痒乎乎的。
容娇莫名想起那个下午的春风。
轻轻柔柔的,拂过她面庞时,像落下了一个吻。
而她面前,是陆离送来的食盒。
里面是她心心念念的千层油饼与阁老饼,还有膳食方子。
只因为她醉酒半笑间的一句话。
今日的微风还是和那日有一些不同的。
不再轻柔,反倒带着些夏日的微微燥热。
容娇的心一点一点,变得热烈起来。
樱桃肉的甜香逐渐漫了过来。
陆离,今天怎么还没有来呀。
容娇咬着唇想道。
在容娇没看到的地方,有个人影静静伫立了半晌。
是采月。
第32章 樱桃肉(下)
暖黄的灯烛从微开的窗棂中倾斜下来。
容娇一张俏面逆着光, 隐约能瞧见眼尾眉梢的甜俏,愈发添了朦胧之美。
也愈发叫采月咬牙。
采月眯了眯眼睛,一双眼怀着恶意、细细地打量着容娇。
看到那一双含情期盼的春水, 采月心中冷冷嗤笑了一下。
她今日来到这, 便是觉着有些不对劲。
采星同她说了,最近几个月, 每到夜晚,御膳房附近就会少上许多人,只有侍卫队在附近巡逻。
而她连续几次白日里去御膳房, 都没见到容娇。
如今瞧了容娇倚窗眺望的模样,采月心中蓦然有了一个猜想。
容娇不会是,和某个侍卫,在夜晚偷偷私会吧?
一想到这个可能, 采月整个人都有些沸腾——秽.乱后宫, 足以让容娇送掉这条小命!
只要她抓住了切实的证据,就能将容娇踩在脚底下!
等容娇一除, 那唐公公的采选中必定会空下一人。
采月想到这,不由摸了摸自己清秀的面颊。
她自诩容貌尚可, 说不准到时候毛遂自荐一下, 唐公公就能看中她呢?
再说不定, 皇上就喜欢她这样小家碧玉的呢?
那等到了时候,她就可以一跃成为主子娘娘了。
幻想着众人跪伏,高呼“娘娘万岁”的场景, 采月不禁吃吃笑了起来。
略略笑了一阵,采月就准备蹲守在这儿, 好生看一看容娇与那一名“奸夫”是如何私会的。
但不想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更有男子疑惑的声音:“谁在那儿?小陈, 你去看一看!”
采月偷窥不成,赶紧做贼心虚地跑了。
哼,等她下次做足了准备再来。
——————
紫宸殿中。
“辛苦老国师了。”沈陆离揉了揉额角:“众位爱卿们也辛苦了。”
在御书房筹谋了半天,老国师原先挺直的腰背不由弯了下来。
“皇上也辛苦了。”虽是累极了,老国师眼中却充满着势在必得的光芒:“只要一切顺利,不怕除不掉这朝堂的毒瘤!”
其他肱骨朝臣的面上也带着微笑,纷纷点头附和。
沈陆离弯起凤眼,面上一派意气风发。
冯家在朝堂上荼毒已久,幸好此次为争抢族长之位起了内乱,才给他们抓住了错漏。
也是冯氏一族行事跋扈嚣张惯了的缘故。
如今这切除冯家的第一刀,就从冯家老三开始罢。
沈陆离有十分的把握,至多一两个月,就能逼得冯家弃车保帅,将一切罪证扣在冯家老三头上。
冯太后也会抓紧时间,找准了借口,带着冯家剩下的人回宫。
届时,就是一场瓮中捉鳖的好戏了。
瞧见沈陆离面上的疲惫,老国师率先说了告退。
其余大臣也纷纷告了退,准备下去布置今天商议完的事宜。
“皇上,可要奴才去准备热水?”盛长福一边收着茶盏,一边循例询问沈陆离。
沈陆离摇了摇头,将茶盏中、滴了花露的茶水喝尽,随后吩咐道:“为朕更衣。”
盛长福微愣,然后应了下来。
“皇上,今天夜色晚了,奴才吩咐大力宫人们抬了轿子,送您过去吧?”盛长福望着浓稠的夜色,皱了皱眉,大胆询问道。
“事发后,唐公公便一直盯着紫宸殿。”沈陆离的嗓音极为冷淡:“朕若是坐了轿子出去,他必然是要查个清楚的。”
“朕要步行过去,你就待在这儿,准时灭了灯,装作朕睡了就行。”沈陆离淡淡道:“你派人好好盯着唐德——冯太后离京,留下唐公公,必然是吩咐了要做的事情。”
“还有江尚宫那边,你也要随时找人接洽。”
盛长福赶紧一一应下。
随后就服侍着沈陆离换了衣裳,将早便准备好的小盒子递了上去。
“皇上,这是按您吩咐准备好的樱桃。奴才刻意撒了水的,现在还很是新鲜。”盛长福道。
“嗯,朕知道了。”沈陆离的话语中带了点笑意。
娇娇肯定是喜欢吃樱桃的。
可惜如今未表明身份,他只好给整个御膳房都赏下了樱桃。
估计分到每个人手上,只有一点点。
但是娇娇,必然值得有一整个大份的樱桃吃。
———————
沈陆离在去御膳房的路上,碰见了路蕤。
“你怎么又在这儿等着?”沈陆离挑了挑眉:“这回我可是没有好东西给你了。”
上次路蕤拦住他,坑了他一个金镶玉玉佩,这次用同样的手段,可是行不通的了。
路蕤直哼了一声:“我是那样只贪着那些身外之物的人么?我来是要来告诉你,今日有个宫女,在御膳房外头偷看你的小宫女呢——依我瞧着,可是满脸都充斥着恶意的。”
沈陆离的眼神略冷了冷:“你可看清楚了那宫女的脸?”
“灯光太暗,瞧着像是个清秀的,往尚宫局那边的方向跑了。”路蕤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
沈陆离的目光愈加冰冷。
对娇娇有恶意?
那得将这个人好生查出来才行。
“多谢你告知了,回头你歇了夜班的时候,去找盛长福带你去私库罢。”沈陆离拍了拍路蕤的肩膀。
谁想素来喜欢宝贝的路蕤,竟是拒绝了。
不等沈陆离开口询问,路蕤自己先有些扭捏地说道:“我上回拿的够多了,暂时不要这些的……你只要告诉我,上回那一位宋小姐,现今如何了?”
自从上回那日慌乱的见面之后,路蕤不知为何,就时时想起宋玉墙来。
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
不是痴嗔多情的,而是有冰雪一般冷凝的恨意。
让路蕤久久不能忘却。
故而有了今天的一问。
沈陆离诧异地瞧了一眼路蕤,
路蕤与宋玉墙素不相识,只有那先前的一面相见,怎的今日问起宋玉墙来了?
“宋小姐照旧呆在太傅府里头,但是少见人了。”沈陆离将得知的消息一一道来:“宋太傅的那一位正妻,正在和宋太傅一块儿,和承恩公府雇佣的媒人接触。”
“冯蝽不是被禁足在国子监了么?”路蕤皱眉道:“他竟是还肖想着宋小姐么?”
“他是被禁足了,但他的小厮没有。”沈陆离垂下了眼帘:“顾蒙的事情,我也要担上一部分的责任。宋太傅夫妇最看重利益、又鼠目寸光,十有八.九会应下这门婚事。”
“宋小姐囿于父母之命,恐怕无可奈何——朕打算,在人品才学俱佳的青年才俊之中,挑一位为宋小姐赐婚。”沈陆离道。
“自然,我会先问过宋小姐的意见,若是她不想出嫁,朕也可以以为国祈福为名,将她封为郡主,先去寺庙里清净一段时间。”
只是宋玉墙的性子,恐怕不会同意第二种方案。
路蕤的眉皱得更紧了,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沈陆离又拍了拍路蕤的肩膀:“你不必烦忧,我必然会为宋小姐尽可能地安排好一切。”
等处置完冯家老三的事情,他就找由头,召见宋玉墙一次。
“我知晓了。”路蕤点了点头:“我回头和我母亲说一声,她与宋太傅夫人也有几分交情,先劝一劝宋夫人,拖着那冯家的媒人。”
“我继续巡逻去了——你快些进去罢,你的小宫女等你许久了。”
沈陆离颔首,整了整衣衫,缓缓向御膳房走去。
今日的御膳房中,格外地热闹。
两个蒸笼争先恐后地冒出热腾腾地热气,雾雾地聚拢在居灶的旁边。
叫容娇窈窕显瘦的身影,显得有几分落寞了。
沈陆离轻手轻脚地搁下手中的盒子,静静地望着容娇。
不想下一瞬,容娇就转过了身。
“陆离?”容娇惊喜地眨了眨眼:“嘿,我方才心中一动,感觉有人来了,就猜是你,没想到一猜就中了。”
“你来了都不出声,是不是想故意吓我呀?”容娇轻轻哼了一声,软软糯糯地质问沈陆离。
沈陆离当场就失笑认错,又打开盒子,展示里头满满当当、各式各样的樱桃:“我错了,现在将这美味难得的樱桃奉上,还请容娇不要生我的气。”
容娇一眼瞥去,当下就张大了嘴:“好多樱桃!”
不仅有她下午洗的玛瑙含珠,还有金红含珠、红灯含珠与紫金含珠,个头俱有大拇指的大小。
“皇上仁心,也给侍卫队下发了樱桃。”沈陆离眼神一闪:“我们队中有几人对樱桃过敏,都给了我,我又不爱吃这些,就带过来给你吃了。”
这一番解释,未免有那么点刻意。
而这解释的内容,又有些过于巧合了。
但容娇浑然未觉,欢欢喜喜地向沈陆离道了谢。
“你给我留了樱桃,我也给你留了樱桃。”容娇笑得绵软,将自己珍藏的那十个樱桃拿了过来,又有些丧气:“不过只有一点点,个头也小……”
沈陆离伸手接过,一双凤眼含笑盯着容娇:“原来容娇这样贴心,知道我不喜欢吃樱桃,才留了这些樱桃给我。”
说罢,沈陆离就将一颗樱桃放入嘴中。
“嗯,不愧是你选的,比旁的都要好吃很多。”沈陆离细细品尝了一番,只觉得这樱桃酸甜多汁,的确比往年所吃的都要好吃。
若这话让旁人说出来,必是要被觉得是个油嘴滑舌的人。
可沈陆离生得便疏冷俊美,说这话的时候,夜色一般的黑眸中,是全然的真诚笑意。
让人见了,就不由自主地相信他说的话。
容娇面儿红红,往自己嘴中也塞了一个,圆鼓鼓地在颊边咀嚼。
看上去像足了小兔。
沈陆离微微笑着,正想开口,忽地有一阵极浓的肉香传来。
这肉香浓郁,闻着却并不腻人,反倒有股酸甜果香伴着,勾起人的胃口。
“我做的樱桃肉快好啦!”容娇挥了挥手:“陆离,快来帮我一把。”
沈陆离应了一声,挽起袖子上前帮忙。
一揭开蒸笼的盖子,那股子特殊的香气就扑鼻而来。
已经染上红色的樱桃肉,正安安静静地呆在盘子中央。
长时间的蒸制并没有让樱桃肉变得软趴,从而塌陷下来,足可见切肉之人的刀工上佳,在剞肉时保证了肉的连续性。
娇娇的厨艺是愈发进步了。
沈陆离这样想着,不由为容娇高兴。
容娇鼻尖溢出了一点兴奋的汗珠。
她抬起手,将两份准备好的料汁倒入两份樱桃肉之中。
一份是倒入江南做法的深红肉汁,一份是用新鲜樱桃打出的果汁。
虽然是不同的做法,却是一样的嫣红色泽,光亮油润,在灯烛下给人以一种温润厚口的感觉。上头剞花出的肉面,在经过了焖炖和蒸煮的上色之后,已经像樱桃一般亮丽透红,乍然瞧去,盘子中当真如盛了一颗颗樱桃一样。
沈陆离不禁赞叹道:“怪道古人曾说樱桃‘色绕佩珠明’【1】,我从前看那些樱桃不明白,今日见了你所做的樱桃肉,倒是明白了一二。”
容娇仔细瞧了瞧,难得不满意道:“我做得还是不够好——你恐怕没瞧见张御厨做的,那颜色叫一个红亮,瞧着才诱人呢。若是以后有机会,我给你送一块尝一尝。”
随着手艺的进步,容娇对自己的要求也愈发高了。
“在我看来,你做得就是最好的。”沈陆离温和一笑,又捻了一颗容娇为他留的樱桃,甜甜地放入嘴中。
闻言,容娇朝着沈陆离一笑,为沈陆离各夹了半块,放入碗中:“来,尝一尝各自的味道如何——里头有一种我寻了前朝的方子做的,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沈陆离应声,从容娇手上接过了筷子。
双手交接间,沈陆离一下子看到容娇指腹上的红色。
“这儿是怎么了?像是烫到了。”沈陆离放下筷子,反手捉住容娇想往后撤的手。
见没有躲过沈陆离的眼睛,容娇只好放弃了挣扎,吐了吐舌头:“方才拿的时候,不慎被蒸汽熏了一下,不碍事的,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
沈陆离却是不停这话,细细检查了一番,确定容娇没有在逞强之后,才放心下来。
“以后受了伤要及时说,不论大小,都不能自己忍着。”沈陆离拧起眉,颇为严肃地对容娇说道。
容娇乖乖点了点头,想起姑姑也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也有过受了伤,瞒着姑姑的经历,是为了不叫姑姑担心。
方才不和陆离说,也是因为这样。
但是容娇觉得,她的心情却是有些不同的。
可她一时间却是想不明白。
忽而又有一股暖风从外头吹来,带着桌上樱桃肉的香气。
容娇瞬间就被这股可口的酸甜气吸引。
诶呀,樱桃肉冷了就不好了吃了,还是快些吃樱桃肉的好。
至于那想不明白的地方……
容娇眼儿一亮:指不定她回去多看一些话本子,就能弄清楚了呢?
若是还搞不明白,去问问白术与白芷姐姐也就是了。
想罢,容娇就夹了一块江南做法的樱桃肉入口。
猪五花经过长时间的炖煮,早就已经软烂入味,尤其是上头的肥肉的部分,一抿即化,肥而不腻。又因为经过一段时间的蒸制,下头的瘦肉部分也变得酥软起来,半点也不觉得柴,反倒咀嚼起来柔嫩无比,让人口齿生香。
最绝的是里头酸甜口的酱汁,口味浓郁,完美地掩过肥肉可能带来的腴腻,提升了瘦肉的滋味,那股子醇香鲜美地从樱桃肉中蔓延到品尝人的唇齿之间。
传统的江南做法,大成功!
容娇面上露出喜悦的笑容。
那厢沈陆离见容娇点头答应了自己的话,便也拿了筷子去品味樱桃肉。
他先吃到的,也是传统做法的樱桃肉。
的确是好吃极了。
沈陆离吃樱桃肉也吃过好几回,这次吃了容娇的,是真心觉得,比往日吃的要好吃许多。
嘴中酸甜得滋味回荡,沈陆离将目光又投向另一块樱桃肉上。
想来这一块,便是用前朝方子做的。
只光瞧着,确实看不出来什么区别,不知滋味上有什么分别呢?
这样想着,沈陆离将其夹起,放入嘴中。
仍旧是皮软肥美的口感、主打酸甜的口感,却多了一股让人惊喜的清爽果香。
和方才从肉汁中渗透出来的浓郁酱香不同,这块樱桃肉,从丰腴汁水间流淌出的,是甜适偏酸的的樱桃果汁。
“这才是真正的樱桃肉。”沈陆离轻笑道。
容娇对这口味也颇为满意:“吃起来,的确是出乎意料的好吃。不过要是细论起来,还是传统的樱桃肉更好吃——这樱桃汁比起挑出来的浓稠酱汁,虽然胜在清爽,但是到底有些单薄了,吃多了,难免压不住这肥肉的腴腻。”
沈陆离也提了一个问题:“还有一点,这樱桃汁经过加热,难免会有一些泛酸,或许可以在果汁中加入一点白糖调味。”
容娇认真地记下:“行,我明日里再去问一问御厨们,看看能不能改良改良这前朝的方子。”
“好,等你改良完,我再帮你尝一尝。”沈陆离道。
略微顿了顿,沈陆离又道:“其实若是可以,容娇你可以尝试做了菜肴,奉给皇上尝一尝,指不定皇上会很喜欢。”
“皇上肯定吃惯了山珍海味,我这手艺不精的,哪里能有胆子送给皇上品尝呢。”容娇杏眼中闪过讶异的情绪,随即便摇了头:“纵然皇上性子宽和,我也不敢拖累整个御膳房的人呀。”
沈陆离心中有了主意,便不再劝说。
视线随意瞥去,看见自己方才带来的樱桃上。
为了好看,盛长福特意在底下垫上了鲜嫩嫩的荷叶叶子。
有了嫩绿的荷叶衬托,上头的樱桃格外显得晶莹玲珑,小巧圆润。
叫人联想起美人的樱桃小口。
娇娇也有一张樱桃口。
不论是在梦中,还是现实,都是经常笑着的。
往往嘴儿一张,便有清脆的、银铃般的笑声,落到人心里。
沈陆离有些心神摇曳。
“陆离,你要不要也尝试做个菜?”容娇望着桌上一大盘新鲜的樱桃,忽然心中一动,转头言笑晏晏地向沈陆离询问。
沈陆离抬眸望去,正见容娇一双樱唇开开合合。
失神之间,竟是没听清容娇在说什么。
容娇以为沈陆离在犹豫。
“不要怕呀,不是真的做菜,算是一道甜品吧,叫蜜煎樱桃。”容娇起了兴头,向知道这做人师父、教人做菜的感觉。
“陆离,来嘛,答应我呗。”容娇声音极软,一双秋瞳中尽是期盼。
容娇的声音本就软甜,如今在求人,尾音上扬,愈发甜润起来。
让人听了就心软,想不自觉地迁就容娇。
沈陆离心头一酥,正想应下,却想起自己来的时候,已经是颇晚的时候了。
到了现在,都快到打更的时辰了。
忖度了一下,沈陆离硬了硬心肠:“可以,但是今日太晚了,等下一回吧。”
“啊……”容娇眼中有失望划过,长长叹了一声。
沈陆离眉心一动,犹豫着要不要现在改口。
“也对,你明日还要继续值班呢。”容娇很快又扬起了笑脸:“你那儿的花露用完了没有,若是用完了,随时和我讲一声,我帮你再做一些。”
沈陆离闻言,不由轻咳了一声。
娇娇做得花露珍贵,他只有在心情极好的时候,才舍得滴上一两滴。
哪里用得完呢?
但娇娇的花露,自然是多多益善。
“你也要值夜班,又要帮着旁人做许多的花露,就不麻烦了。”沈陆离舒展了长眉。
容娇却是立时摇了头:“不麻烦不麻烦,这回我只给你一个人做,哪里有许多花露要做呢?”
这话说得沈陆离凤眼扬起:“我以为容娇你这样善良热情,人缘又好,定是时常热心地送旁人花露。”
话语中,隐约透露出一股子酸味来。
沈陆离自己也是一愣,转而有些紧张地看向容娇。
容娇正在掰着手指头,细细数了一遍自己送花露的对象。
数完了一遍,容娇才抬起头,对着沈陆离认真道:“我到现在呀,只送过御膳房的共事们与亲近的人——除了姑姑以外,我还没有第二次送过别人花露呢。”
“而且,蒸花露也挺麻烦的,我只愿意做给交好的人。”容娇嘟嘴道。
听了这话,沈陆离的一双凤眼绽发出神采。
原来,他是第二个收到娇娇多次花露的。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沈陆离含笑问容娇:“作为回报,我下回带你去吃那山楂酥球可好?”
容娇登时亮了眼,迫不及待地点头应下:“好呀好呀——陆离你最懂我啦。”
这是没听出“带你去”和“带过来”的分别了。
沈陆离弯了弯眼,并未提醒容娇。
再过上几日便是端午了,权当给娇娇一个惊喜罢。
“那我先回去了。”沈陆离有些不舍地开口。
容娇软软颔首,忽地将一截小指伸了过去:“你欠我山楂酥球和学做蜜煎樱桃的事情,我欠你好几瓶的花露,咱们拉个钩,谁都不许忘记的。”
那一截小指极好看,像汉白软玉似的,圆润的指甲泛着粉色。
沈陆离瞧了片刻,将自己的小指钩了上去。
“不忘记。”
他一辈子都会记得。
第33章 他与娇娇
自从和陆离拉了钩, 容娇就整日想着这件事情。
可惜临近端午,陆离似乎有些忙,说要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再过来。
容娇只好抱着手中的花露, 想着山楂酥球, 对着月亮长吁短叹。
连先前说看话本,搞明白那一点对着陆离时、有不同的心情这件事情, 都忘记了。
白芷的八卦小雷达响起,对着白术偷偷咬耳朵:“容娇这样儿,像不像有了心上人的模样?前几日她值夜班, 莫名带了一盒子的樱桃回来,都是奉给主子们的好品种——你想一想,是不是有主子看上了容娇?”
若是太妃们,很有可能是给家中侄甥挑的妾室。
若是皇上……那容娇可是要飞黄腾达了。
白芷不着调地想着:若真是如此, 那她以后攀着容娇, 还怕没有八卦听么!
“别瞎猜,你难道忘了江尚宫了么?指不定就是她吩咐来送给容娇的。”白术不客气地敲了敲白芷:“就容娇这样贪吃的性子, 我瞧着是有了心上菜才对。”
白芷点头赞同:“也对。容娇昨日用前朝方子做出来的樱桃肉,可真是果香四溢, 好吃得紧。她如今这样, 估计在想着下一道菜做什么了。”
话题一转, 白芷就讲到冯家的近况:“欸对了,你可听说了,那冯家老三, 就是借着太后娘娘的光,捞了个县伯的那个, 被审出来许多的罪行, 叫人瞠目。”
“有点耳闻, 好似太后娘娘因为他……气得病倒了?”白术道。
“是呢是呢。”白芷赶紧接上:“皇上孝心一片,已经派了太医去往碧州,为太后诊治呢。”
——————
“皇上请恕奴婢多嘴,只是奴婢有些不明白——为何要派冯太医和马太医去?”杨嬷嬷奉上一盏茶:“这两位太医,都是冯太后的心腹,若是过去了,冯太后正好借着病重,要回京医治,该如何是好呢?”
杨嬷嬷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好容易将冯太后逼出京城,咱们趁着这段时间清换了宫中大半的人,现在冯太后她一回来,会不会前功尽弃?”
沈陆离闻言,停了笔,向杨嬷嬷温和笑道:“嬷嬷从小照顾朕长大,为朕担心,问一句也是应当的。”
“正是因为宫中已经基本清算干净,所以才要将冯太后给请回来。”
“她一回来瞧见人都没了,不知要作出怎样的狗急跳墙的事情来呢。”
杨嬷嬷的神情似有所悟:“若是真这般沉不住气,那皇上就可借此抓住冯家更多的把柄了。”
沈陆离轻轻嗤笑一声,凤眼中是极冷淡的淡漠:“嬷嬷,你可曾看过瓮中捉鳖么?”
杨嬷嬷闻言微愣,想起先帝在时,为了取乐冯太后,曾经搞了个大缸子,再放上上了年岁、十分凶狠的老鳖,让宫人夸张地去捉,以此来让冯太后美人一笑。
“哪怕是活了许久的老鳖,在瓮中也是慌不择路地挣扎,令人发笑。”沈陆离嗓音中的温度降到了极点,旋即又带上嘲弄的笑意:
“更何况,这次进入瓮中的,是一群蠢笨自大的鳖呢?”
“皇上既然如此说了,那奴婢就先恭喜皇上了。”杨嬷嬷眼睛微亮:“难怪皇上近日变得高兴了不少,原来是马上要捉住贼人了。”
“若说是马上,倒也不至于,至少还得半年左右呢。”沈陆离笑起来:“嬷嬷方才说,朕近日变得高兴了?朕怎么没感觉自己变了?”
杨嬷嬷面上的表情格外慈和:“皇上自己没觉得么——从前皇上不论是自己呆着,还是对着旁人,虽说可能面上和气,但是内里仍然是冷淡的。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皇上眼睛里头都是没有笑意的。”
“可最近几个月,皇上整个人都和悦了不少,笑着的时候,也是真心笑了。”
虽然旁人看着可能和从前没有什么分别,但杨嬷嬷身为从小就近身伺候的人,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这样的变化,杨嬷嬷看在眼中,乐在心里。
皇帝的担子太重了,皇上能时常愉悦,实在是个好事情。
听了杨嬷嬷的话,沈陆离就想起了容娇那一张明媚的笑颜。
许是娇娇爱笑,和娇娇待得久了,便也容易笑了。
“从前叫嬷嬷担心了。”沈陆离想着容娇,眉眼温柔:“往后,朕一定会更高兴的。”
有娇娇在,他又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说话间,小盛子便进来求见。
想起自己吩咐小盛子查得事情,沈陆离就允了小盛子进来。
“奴才见过皇上。”小盛子第一回 得了皇上的任务,神色间有难以掩饰的激动之色:“皇上吩咐奴才调查的事情,奴才都查得差不多了。”
“在尚宫局那边,确实是有几名宫女与容姑娘不睦,其中有个叫采月的,昨日的行踪倒是和皇上说得一样。”
说罢,小盛子就细细地将采月与容娇之间的龃龉说了出来。
采月仗着罗尚仪,在尚宫局行事颇为嚣张,打听这些事情也不算什么难事。
沈陆离皱了眉:“照你这么说,二人之间不过是二人从小拌嘴的原因。”
照着路蕤的说法,这件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只是几句口舌之争,怎么会让采月对娇娇有这样的恶意呢?
沈陆离相信路蕤不会看错。
那便是小盛子有什么没打听清楚。
小盛子见沈陆离皱眉,不由一抖:“还有呢,采月的顶头上司罗尚仪,与江尚宫很不对付,或许也是采月针对容姑娘的原因。”
沈陆离听到这里,诧异地扬起眉毛:“江尚宫?”与娇娇是有什么关系么?
听了沈陆离的问话,小盛子一愣:“回、回皇上,奴才打听到,这容姑娘,是江尚宫的义女。”
皇上居然不知道这件事情么?
沈陆离微微有些惊讶。
他先前听到容娇说过好几次“姑姑”,却因着容娇在御膳房做事情,就先入为主地认为容娇口中的姑姑,是某一位御膳房退休的老嬷嬷。
不想,竟是江尚宫。
“朕知道了。”沈陆离颔了颔首,让小盛子先行退下:“叫你师父过来。”
盛长福得了传召,立刻走了进来:“奴才在。皇上找奴才有何吩咐?”
“找人盯着尚宫局中,一名叫采月的宫女。”沈陆离缓缓道:“若是她想使什么坏心,即刻阻止,并来回朕。”
“另外,后日便是朕与江尚宫约好的时日,你着人一定要好好准备。”
盛长福也明白事情的紧要性,一脸严肃地应答了下来。
“奴才知道,一定会做到万无一失。”
见盛长福退下,沈陆离就长长松了一口气。
江尚宫知晓一件对他很重要的事情。
如今知道她是娇娇的姑姑,就更要护着她万全了。
否则怎么和娇娇交待呢。
心思轮转间,沈陆离加快了手中批阅奏折的速度。
他要赶紧改完奏折,晚上好去找娇娇。
让娇娇教他该如何做蜜煎樱桃。
——————
等待的时间格外煎熬。
沈陆离用一个下午,赶着批阅了奏折,终于在晚膳左右的时间批阅完成了。
因着念着这件事情,沈陆离晚膳只用了寥寥几筷子,就命人撤了下去。
然后在屋中踱步,等着时间到来。
期间盛长福来了一趟,带了一碗樱桃来。
“皇上,这是御膳房的人看您晚膳未动两口,怕您晚上胃口不振、又吃宵食不好克化,就送来了这一碗樱桃。”
这樱桃并非是单纯洗好的樱桃,而是经过加工的。
时人爱吃甜食,流行将水果洗干净,倒入蔗浆或者乳酪,追求甜滑香浓的口感。
在沈陆离吃来,这样过于齁甜了,反倒是遮掩住了樱桃的本味。
又想一会儿要和容娇一块儿做蜜煎樱桃,沈陆离便对盛长福手中的樱桃失了兴趣。
“赏给你吃了。”沈陆离挥挥手,十分随意地赐给了盛长福。
盛长福脸儿一皱:他今早还因为牙疼,向皇上告了假,请杨嬷嬷过来伺候呢。怎么能吃怎么甜的食物呢?
皇上一向记性好,只因为这时候心不在焉地,才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得嘞,这碗樱桃,就便宜了小盛子了。
将这蔗浆樱桃塞到小盛子手中,盛长福也开始盼着时辰。
他可瞧着,皇上的心早就飞到御膳房去了。
好容易盼到了时辰,盛长福赶紧送上侍卫服制,目送着沈陆离出门。
今日沈陆离的心绪格外不稳,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激动,行走间就难免大步许多。
一时不妨,竟被阴影处的小树杈子勾中了衣裳。
随手将树杈子拂去,沈陆离又朝着御膳房走去。
四周烛火寂寂,唯有那御膳房的灯烛暖暖,
沈陆离抬首一望,就瞧见一张躲藏在门隙间、朝外张望的娇面。
是容娇。
沈陆离面容一松,轻轻笑了起来。
娇娇总是这样可爱。
稍稍整了整衣裳领子,沈陆离就神色寻常地从暗处出来,装作一副没看见容娇的模样。
一边张望着,一边靠近御膳房的门板。
容娇正悄悄地躲在门后,想吓一吓沈陆离。
从门隙中望去,正好能看见沈陆离向这儿走来。
长眉星目,面容矜隽。
浅淡的月光撒落到沈陆离面上,愈发显得他骨相深邃。
容娇看着看着,渐渐面红心跳起来。
陆离生得,是真俊美呀。
横看竖看,怎么看都好看。
容娇仔细地瞧着,却忽地和沈陆离对视了一瞬。
丹凤眼眼尾上挑,眼瞳黑亮,隐隐有笑意流淌出来。
是只对上一眼,就让人难以忘怀的神采贵气。
心儿怦地一跳,容娇捂住了心口,慌乱似地眨了眨眼。
陆离,方才是发现她躲在门后面,想吓一吓了么?
外头沈陆离走了半道,还是没有忍住,朝容娇那儿望去。
不妨正对上容娇的眼。
杏眼圆睁,藏着明晃晃的惊讶,还有未曾收起的小狡黠与小明媚。
一个愈发调皮自在的容娇。
压着自己想再多看几眼的想法,沈陆离如常地撇开目光。
他又微微侧了侧头,好掩去嘴角边的几分笑意。
走到门口时,沈陆离特意停下来片刻,好给容娇站起准备的时间。
觑见门隙中影子站起,沈陆离才清了清嗓子,轻轻敲了敲门:“容娇,你可是在里头?”
里头自然无人应答。
“容娇,容娇?”唇角愈发翘起,沈陆离嗓音中都带上了难掩的笑意:“没有人么——那我进去了?”
门板被缓缓推开。
推到莫约一半的时候,沈陆离侧身往里头走。
“嘿!”眼前有一抹清新的绿色跳出,是做出张牙舞爪模样的容娇。
杏眼圆圆、贝齿盈盈,纵然是神色夸张,也是极可爱的。
起码沈陆离没能如预想中露出被吓到的表情,而是低低笑了出来。
“你刚才果然是看见我了。”容娇立刻收了动作,软软斜了一眼沈陆离,眼中方才滴溜溜的小狡黠消失不见。
沈陆离轻咳两声,勉强止住笑意:“没看见,你藏得那样好,哪能被轻易发现。是我从小胆子就大,不容易被吓着。”
见容娇还有些蔫蔫,沈陆离心中一动,低笑道:“师父别生气,下回徒儿和你一块儿,保准成功。”
闻言,容娇猛然抬起头,眨巴着眼睛道:“陆离,你、你叫我什么?”
沈陆离含笑道:“你今日不是要教我做蜜煎樱桃么——这样说来,你可不就是我的师父了么?”
说完,沈陆离拍了拍手,语气中显露出期盼来:“容师父,快来教徒儿如何做罢。”
容娇一下子就笑了出来,一扫方才不振的模样。
重重咳了两声,容娇挺起胸膛,回忆起往日御厨们的模样,努力端起一个师父的谱来。
“咱们今日要做蜜煎樱桃,首先要将樱桃去掉核。我已经将樱桃都洗好了,你洗了手就过来去核。”
望着容娇一脸正经的模样,沈陆离笑意温润:“好。”
随后便去挽袖洗了手。
等他回到桌旁的时候,容娇已经在为樱桃去核了。
一手抓着樱桃,一手握着极小的小银勺,一进一出之间,就将樱桃核给取了出来。
动作流畅,甚是熟练。
就是樱桃的汁水丰沛,艳红的果汁难免会流淌出来。
红彤彤地染上了容娇粉白的指尖。
显得娇娇嫩嫩的。
沈陆离看了半晌,拿过另一个小银勺,学着容娇的样开始去核。
“今日的樱桃怎的这样多?”嫣红的樱桃汁水流过指尖,沈陆离轻声开口。
容娇解释道:“这樱桃都进来好几日了,主子们都吃腻了,也不能在冰库里头老放着。我就说要做菜品,请姜公公批了个条子,领了一大筐回来。”
说到这,容娇就朝着沈陆离笑望去:“这么一大筐子,你就放手去做,就算做坏了,也能还再多尝试几回。”
“多谢师父的良苦用心,徒儿一定不负所望。”沈陆离手上动作不停,速度逐渐加快了起来。
容娇莞尔道:“好啦,别叫我师父啦,我还不够格呢。”
方才陆离叫了她两声“师父”,已经让她小小的虚荣心满足啦。
“师父这样说,是不要徒儿了么?”不想沈陆离清俊的面上,竟是显露出几分委屈。
容娇一愣,细细看去,看到沈陆离眼中藏不住的笑意,才知晓对方是故意这样说,想逗她一笑。
“陆离,你怎么也变得这样爱逗弄人起来。”容娇笑起来,鼻腔里却特意哼了一声。
沈陆离收了委屈的神色,盯着容娇笑道:“主要是想叫你高兴。”
因为怀着这样的心思,他便想逗一逗容娇,让对方无忧无虑地酣笑起来。
“你不用这样。”容娇低头继续去着樱桃核,嘴中软声道:“和你在一块儿,我就很高兴的。”
沈陆离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
心里头忽然涌出了许多的问题,抓心挠肺似的。
娇娇这话里头,有他所想的意思么?
娇娇和旁的人在一块儿的时候,也会这样开心么?
然而话到嘴边,沈陆离抬首看向容娇。
便见容娇微微拧起眉尖,一脸认真地在剜去樱桃核。
罢了。
他和娇娇相识时日尚短,但是来日方长。
第34章 蜜煎樱桃
沈陆离和容娇共点着两盏灯, 挖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将这一篮子的樱桃核给去掉。
舒了舒自己略微僵硬的腰板,沈陆离松了口气。
他从前就听盛长福说过, 御膳房的管事姜德生, 素来性子圆滑。
可瞧一瞧这一篮子实打实的樱桃,连片塞进去充数的绿叶都没有, 沈陆离就直疑心是姜德生看走了眼。
分明是个性子十分实诚的人。
对面的容娇也露出了笑脸:“总算是去完核了,可累死个人。”
“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放入锅中用蜜糖煎?”沈陆离问道。
“对!”容娇一下子就蹦起来:“我先去浣手,等会儿帮你将火给生起来——这蜜煎樱桃呀, 要用小火慢慢地煎。这小火可不容易生出来,我可要帮你给搞好。”
沈陆离笑望着容娇远去的背影,倒是不着急去浣手,先将台面子上给收拾干净。
等沈陆离去浣手的时候, 容娇已经趴在居灶那儿捣鼓了。
水池旁还放了一个散着清香的帕子, 一瞧就是容娇特意留着、给沈陆离擦手的。
娇娇总是这样细心体贴。
沈陆离不禁一笑。
将手上的水渍一点点擦干净,他垂眸盯着帕子片刻, 手腕一转,将那帕子收到了自己怀中。
擦完手, 容娇那边的火也生好了。
“怎么了, 怎的皱着眉头呢?”沈陆离扬了扬眉问道。
容娇放下了手中的长锅铲, 转而选了一双长筷子,放进沈陆离的手中:“我想着,你是头一回下厨房, 对这些厨房用具恐怕不算熟悉,正打算为你选一个趁手的——这锅铲你用起来, 恐怕要嫌不方便, 就用着一双筷子吧。”
“正巧樱桃是一颗颗的, 用筷子十分方便。”
沈陆离从善如流地接下,根据容娇的语言指导,进行人生中第一回 做菜。
“先放蜜糖,转锅,铺满整个锅底……对对,然后将樱桃尾端朝下,平放进去,慢慢儿地煎就是了。”容娇耐心地告诉着沈陆离步骤。
等鲜红润丽的樱桃铺满锅底的时候,晶润的蜜糖开始冒起泡泡,伴着“咕嘟咕嘟”地细碎冒泡声。
樱桃的下半部分浸润在蜜糖之中,上半部分则开始泛起水汽,雾雾朦朦的。
因着要教沈陆离的缘故,容娇站得距离沈陆离极紧。
沈陆离一低头,似乎就能触到容娇粉白的侧脸。
说完方才那句话,容娇的面微微一动,向后撤去。
蜷了蜷手指,沈陆离开口问道:“这样一直煎,是不是会糊掉呀?”
闻言,容娇的娇面又回到了沈陆离的眼皮子底下。
“陆离你放心吧,是不会的。”容娇偏了偏头,朝沈陆离露齿一笑:“这新鲜樱桃中本就含有许多的水分,不会轻易糊掉的。你煎的时候不时翻动一下,等着樱桃肉变瘪、锅里面的蜜水收干后,就将樱桃肉给夹出来,再次加入蜜糖。”
“等到再次将水分收干的时候,这蜜煎樱桃就完成啦。”
容娇的睫毛极长,说话时会有细微的颤动,且又密又浓,在瓷白的面上洒下一小片阴影。
沈陆离低头看时,几乎能凭借极好的眼力,将那细密的阴影各自分属于哪一根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沈陆离又想起那个极柔软的梦来。
在梦中,容娇一袭红妆,身着嫁衣,面上带着嫣红的醉意,在床上香眠。
而他坐在床边,也是这样的距离,望着容娇含着笑的睡颜。
沈陆离握着筷子的手不禁用了点力,白劲的手背上隐隐有青筋浮现。
“我知道了。”他稳着气息,哑声道:“若等会儿出了什么情况,我再向你求教。”
容娇“嗯嗯”地点了头,抽身走到另一个居灶旁,开始做事。
“你先自己试着,我也尝试做一些樱桃饼。”容娇一边捣鼓一边道:“等做好了,也可以给你带回去一些,平日放在阴凉处,也可以放上一两日。”
沈陆离轻声应着。
锅里头的浅色蜜糖随着温度的升高愈加活跃,散发出浓郁的甜香,间或有酸甜得樱桃果香飘起。
二者相融,让人不由自主地深深吸气,想永远陶醉在里头。
随着沈陆离筷子的转动,圆润的樱桃裹上蜜糖,亮润润地散着甜光,晶莹地令人垂涎。
锅中蒸腾的甜香水汽渐渐消散。
想起容娇方才的话语,沈陆离一颗颗地将初成模样的樱桃放入碗中。
再甜的樱桃,都不如娇娇甜。
沈陆离在心中想道。
分明是没有证实过的话,沈陆离却无比肯定这真实性。
他的神色极为小心,像在对待难得的珍宝。
这是等会儿,要送给娇娇的。
沈陆离在心头想着,不觉有些小欢喜。
等放好樱桃,沈陆离又小心地在锅中铺上一层蜜糖,再将樱桃放进去蜜煎。
然后背着手,小心地观察着。
他上回这副模样,恐怕还是在排兵布阵的时候。
容娇选的居灶正对着沈陆离。
手上捏着圆滚滚的樱桃团饼,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沈陆离。
烛光倾洒,光影交错。
沈陆离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极为认真地盯着锅里头。
往日里就极疏淡的气质,再添上了几分慎重。
更、更吸引人了。
容娇手上一个用劲,胖滚滚的樱桃团饼就瘪了下去。
中间突然凹下去一个洞,又有樱桃汁子渗透出来,瞧着像这团饼哭了似的,可怜兮兮的。
容娇眨了眨眼,将目光慌乱地从沈陆离面上撤了下来。
在心里向这团饼道了歉,容娇将其重新揉成一个圆球,再用模具压成小圆饼。
顺利地完成一个之后,她的手脚就麻利了许多。
一个个红红的团饼按下去,压成扁平的圆饼。
可怎么压,都压不平容娇心中的那点小涟漪。
努力平复着怦怦的心,容娇在心里兀自嘀咕:
她头一次见陆离,就知道陆离生得俊美。
照理说,她从前也见过一些美貌惊人的人。譬如先帝驾崩时,满宫里哭丧的皇亲国戚,其中不乏好颜色的。
再美貌的人,看得久了,便也觉得习惯了。
可对着陆离,她怎么觉得每见一次,都要觉得陆离更让人挪不开眼了呢。
还、还有,她自己也总是面红心跳的。
要抓紧时间,去问问白术姐姐才好。
问了白术姐姐,估计就能解决这些疑惑啦!
容娇这样想着,将目光重新聚焦于手中的樱桃饼,更加卖力地做了起来。
那厢,沈陆离这满锅的蜜煎樱桃,已经趋于大功告成。
一颗颗樱桃比方才下锅前,缩小了一圈,果肉从先前的莹红变作半透明的琥珀色,在灯烛下,闪闪泛着甜光。
若是夹起一颗,还有滴滴的浓稠蜜水流下。
瞧着就甜蜜极了。
沈陆离满意地笑了笑。
做得还算可以,总算没在娇娇面前露了怯。
抬眼一瞧,容娇正在低头压着团饼。
一双纤手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许多樱桃汁子,红点点的。
心中一漾,沈陆离轻笑道:“容娇,我做好了,你且帮我看看成不成?”
容娇一听,赶紧放下手中的模具,兴冲冲地跑过来:“我来看看呀!”
沈陆离点了点头,温柔望着容娇小跑过来。
“你瞧瞧怎样?”他温声问道。
说着,就仔细挑了一个最完美的蜜煎樱桃,展示给容娇看。
“很不错欸!”容娇眼睛亮亮,不遗余力地夸赞着沈陆离:“瞧瞧这煎出来的色泽,这火候……完全看不出来是头一回做!陆离,你很有天赋呀!”
“哪有那么夸张?”沈陆离弯起凤眼,谦和笑道。
“哪儿夸张啦,都是实话呀!”容娇极真挚地望向沈陆离的眼:“我一看到它,就想往嘴里头都塞,塞得满满的才好!”
说罢,容娇就想伸手去捉一双筷子去尝一尝。
低头一瞧,她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手上不干净,去拿筷子恐怕不好。
容娇正想着先去洗一下手,却听到沈陆离带笑的嗓音:“我这儿正好夹了一个,你若是不便,借着我的手来一个也无妨。”
话音落下,便有个亮晶晶的蜜煎樱桃伸到容娇眼前。
还未等容娇思索,就看见有滴琉璃似的蜜汁,要从上头滴下来。
眼儿一眨,容娇就低下头,将那颗樱桃小心翼翼地叼了过来。
“要、要滴了……”对上沈陆离化春水一样的温柔眼眸,容娇有些磕巴:“我怕浪费……不是有心冒犯。”
方才她那样的举动,属实有些……亲密了。
在话本子里面,可是相爱之人才能做的举动呀。
瞧见容娇慌张的小模样,沈陆离不由失笑。
眼中笑意浓浓,端的是温润君子的模样。
可沈陆离语气中,却有几分与君子之风不符的哄诱:“你这话言重了,这不就是朋友之间的事情么,何来冒犯呢?”
容娇一愣,又结结巴巴道:“可是话本子里面,方才那样,都是有情人才会有的呀。”
沈陆离不由地笑意更深。
娇娇她呀,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呀。
“话本子里头,都是编的故事,怎么能尽信呢?”沈陆离愈发温声道:“我且问一问你,之前与你同住的宫女们,可算是你的朋友?”
容娇重重地点头:“自然算呀!”
“她们从没有和你有过这样的动作么?”沈陆离轻笑了一下,眼中的温柔让容娇不由晃了晃神。
容娇细细回想了一番:“有、有的,还很经常呢。”
有时候新鲜的吃食出了锅,她手上正在做活,便要央求白术或者白芷帮她留一些。
两位姐姐时常就着筷子喂给她。
“所以这在朋友之间,是很正常的呀。”沈陆离缓缓道:“难道在你心里头,我还算不上是朋友么?”
这话说到最后,竟然是带了点委屈的意味。
容娇向来心软,如今如何能听得这话?
“你自然算是我的朋友!”容娇急急道:“是、是我说错了话,你不要生气!”
似是生怕自己的话不够真诚,容娇又保证道:“你放心,等下回你腾不开手,我也这样帮助你。”
沈陆离低低笑出声来:“好,一言为定。”
“嗯嗯,我肯定不会忘的!”容娇认真点头。
说完这话,容娇舌尖一转,嘴里那颗蜜煎樱桃溢出甜甜蜜蜜的汁水。
“这樱桃好甜呀!”容娇不禁转而感慨道:“陆离你做得真好吃。”
“既然你说好吃,那我就放心了。”沈陆离软了眉眼:“我将去将它盛起来——那柜子里头可有碗盒一用?”
容娇指了地方:“那儿你随便拿就是。我的樱桃饼还有几个就做好了,你稍稍等一会儿便好。”
“我还担心这些樱桃用不完呢,没想到你有这样多的好主意。”沈陆离浅笑着夸了一句容娇,才起身去拿碗盒。
容娇被夸得眉眼羞红,忙不迭跑回自己的居灶,继续做樱桃饼去了。
随后有些后知后觉:陆离每回见到她,都会夸她、赞她。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她呢。
纵然是姑姑,也常常会批评她的。
容娇笑得甜甜:陆离真好呀。
和陆离相处,真是让人高兴、叫人喜欢。
这样欢喜地想着,容娇不消片刻就做完了剩下的樱桃饼。
一片片圆圆的樱桃饼整齐地排列在白瓷方盘之中,玫红圆润,散发着酸甜气息。
因着加了白糖的缘故,樱桃饼的表面有点点水光泅出。
闪闪的,让人挪不开眼睛。
容娇去浣了手,自己欣赏了一会儿,心中划过一个主意:这小饼,若是放进冷库里冻一冻,估计味道口感能更上一个档次。
正在想着,就见有满满一盒的蜜煎樱桃放到自己眼前:“诺,这一份是给你的。”
原来是沈陆离装好了樱桃。
“谢谢陆离!”容娇唇笑得抿起,露出两个小漩。
接过盒子,容娇抬眼看去,正看到沈陆离肩角上的衣裳褶皱之中,藏着一道颇深的划痕,甚至能看到里头浅色的里衣。
因为侍卫服制皆是黑色,容娇直到现在才看到。
“咦,你这儿怎么划拉了一个口子?”容娇的手下意识地摸上去查看。
还好,只是一个小口子,哪怕以她普通的绣工,也能缝好。
沈陆离闻言微惊,也偏头看去。
在容娇白嫩的指尖处,看到了那道丑丑的划痕。
他正想开口说无事,容娇在此时开了口。
“你若是不着急回去的话,要不要我帮你缝一下?”容娇歪头,与沈陆离对上目光:“我记得旁边专供休息的小房间里面,有用来应急的针线。”
沈陆离心尖莫名一颤,盯着容娇清澈的眼底,半晌后才道:“麻烦了。”
“那、那你将这衣裳给脱下来,我去拿针线。”容娇话音未落,就像一阵风一样溜了。
沈陆离有些无奈地轻笑出声,伸手将外衫褪去,放在桌上。
幸好虽然将要进入初夏,京城的夜晚还有点微凉的潮气。
杨嬷嬷担心沈陆离的身体,特意为他添了一层薄薄的中衣,上头绣了挺拔的翠竹与飘渺的祥云,瞧着十分精致得体。
免了沈陆离在容娇面前只着里衣的尴尬。
伸手整了整里头的衣裳,沈陆离在心里感谢了杨嬷嬷好几句。
以后换季的时候,他一定听杨嬷嬷的话,不再偷偷脱下几件杨嬷嬷选好的衣裳了。
不对,以后来管他的,是娇娇呢。
想到这,沈陆离没忍住,勾唇笑了起来。
他望向窗外,觉得今晚的月亮格外好看。
容娇拿着针线走进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的是沈陆离因笑而颤动的肩。
咦,怎么衣裳划破了,陆离还这么高兴呀?
容娇有些不解地想道。
“针线拿来啦,衣裳给我吧。”容娇想不明白,立刻就放弃了,转而向沈陆离打招呼。
靠得近了,容娇自然将沈陆离的上.身看得清清楚楚。
虽然穿着一层中衣与里衣,但是两者都偏轻薄。
此时颇紧地贴着沈陆离的上.身,勾勒出青年修长的腰身,宽阔的肩膀,甚至能隐隐看见底下流畅的线条。
是一种别样的、容娇从没见过的美感。
容娇不禁多打量了两眼。
白芷姐姐悄悄和她说过,当侍卫的人,每日都要有大量的锻炼。锻炼得多了,便会有什么腹肌,看着十分好看。
陆离他……是不是也有呀?
这一打量,一细想,容娇就出了神。
引得沈陆离弯下腰,在容娇面前挥了挥手:“容娇?”
沈陆离的声音低沉动听,伴着微风温温柔柔传来,让容娇霎时就回了神。
再一扫去,就看见沈陆离衣裳随着弯腰的动作微垂,露出极为精致的锁骨。
容娇又有一瞬的晃神,不过很快就回了神。
“啊……我、我瞧着你这衣裳上的花纹好看,就多瞧了几眼。”容娇眼神闪闪地接过沈陆离的外衫:“这么点小口子,我一会儿就能缝好了。陆离,你若是嫌无聊,帮我去尝一尝那樱桃饼做得如何可好?”
沈陆离一听,便温声应下,转头去放了樱桃饼的居灶那里。
他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样衣不蔽体地对着娇娇,到底不好。
娇娇支了他做事情,总比他找个借口避开来得好。
见沈陆离转身,容娇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松口气的同时,她也不忘在心里教训自己一顿。
怎、怎么方才盯着陆离的身子看了那样久呢!像是曾经在御膳房门口徘徊的那只猫儿似的,只要看见香喷喷的肉,就挪不开眼睛。
容娇怀疑自己方才,是被那只猫儿上了身。
下回可是不许了,多失礼呀。
在心里嘟嘟囔囔地说教了自己一顿,容娇便放过了这件事情,穿好针线,拿起衣裳开始缝线。
只是心底,容娇还是有一些好奇的:那所谓的腹肌,倒是像不像白芷姐姐说得那样好看呢?
第35章 樱桃饼
沈陆离在居灶旁仔细地观察着樱桃饼。
唔, 不愧是娇娇亲手做出来的吃食,不但色香味俱全,还和娇娇同出一脉的可爱。
轻轻捻起一个, 沈陆离放入嘴中细细品尝。
一入口便是樱桃特有的酸甜滋味, 甜甜的汁水随着咀嚼溢满口腔。因着搅打得当,樱桃饼中的樱桃泥细腻可口, 在嘴中无比顺滑,像抿了一大口的樱桃汁。
然而唇齿之间,除了樱桃的酸甜, 还有股极为特殊的香味,若有若无地融在里面,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更增添了清爽的风味。
娇娇做的膳食, 总是能有惊喜。
沈陆离抿着樱桃饼, 忍不住抬头去瞧容娇。
然后,他便看到烛光下、格外认真的容娇。
眉头轻轻地蹙起, 樱唇也不自觉地抿着,往日极明媚的脸, 在此时难得带上了几分严肃。
让沈陆离见了, 就忍不住地心头变软。
娇娇这么认真, 是在为他缝衣裳。
沈陆离想到这一点,就像刚喝了一大口心新酿好的蜂蜜一样,从口到心, 都是甜丝丝的。
生怕扰了容娇,他就借着用樱桃饼的机会, 偷偷看着容娇, 偷偷地勾起唇角。
容娇对此毫无察觉, 只是专注地替沈陆离缝衣裳。
嗅着满手的竹叶清香,她心里头有些紧张:她在绣工方面并不精通,对着陆离中衣上的绣纹更是差得远了,希望陆离不要嫌弃才好。
幸好她找了理由,让陆离离得远些。
若是陆离一直看着她,她估计要手抖得很。
好容易缝完了衣裳,容娇抬眼去瞧沈陆离,见对方正在认真品尝樱桃饼。
陆离吃得这样专心,可见她做得还不错。
有了这个认知,容娇便带着一点浅浅的笑:“陆离,衣裳帮你缝好了。”
沈陆离应了一声,将方才慌忙塞入嘴中的樱桃饼咽下,略略平复了一下心跳,向容娇走去。
好险,方才差点被娇娇发现偷看了。
见沈陆离接过外衫,容娇捏了捏自己的袖口:“没找到黑色的缝线,我便用深棕色的缝了——缝得不大好,陆离你别嫌弃。”
说罢,容娇就眨着眼,有些紧张地盯着沈陆离的一双凤眼。
生怕从里面看到什么不好的情绪。
但是,没有。
那一双凤眼弯得极为柔和,里头是要溢出来的喜悦。
容娇望进那双眼,就好像冬日里被一汪暖泉裹住了一样,身心都是舒坦欢喜的。
“这缝得很好呀。”沈陆离轻声夸奖道:“依着我看,这针脚细密,和宫里面的绣娘都不相上下了。我能有这样一件衣裳,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嫌弃?”
容娇一下就笑出来,欢喜道:“真的么?你可不许是为了哄我高兴,而说这句话骗我。”
“怎么会呢?”沈陆离宝贝地将外衫穿上,复又神色真挚地看向容娇:“若我是说谎骗你,就让上天罚我往后再也吃不到你做的美味膳食。”
“这哪里算什么惩罚呢,我在御膳房的手艺又不是顶好吃的。”容娇笑起来,却又不自觉地嘟囔道。
“在我心里,你做得便是最好吃的。”沈陆离忽地弯了腰,一双俊面凑近了容娇:“每次来御膳房的时候,都是那一天中,最期盼、最欢喜的时候。”
容娇的心忽地又泛起波澜来,像装进了一个在风中摇曳的铃铛,铃铃地响个不停。
一声又一声,提醒着自己此刻的不平静。
她努力控制着心中欢快蹦跶的小铃铛,对上沈陆离极温柔的目光。
陆离的眼瞳真漂亮呀,像夏日缀满了星籽的夜空。
容娇不禁想道。
而现在,这黑亮的眼瞳中,倒映出容娇的俏面。
是泛着粉红的。
沈陆离在等着容娇的反应。
见容娇红了面,觉得可爱心痒的同时,又有些后悔于自己有些冒进的话语。
分明上回还说来日方长,但真见了容娇,却总想着暗戳戳表明自己的心意。
“我上回也说啦,和你在一块儿,我便是高兴的。”容娇歪了歪头,细声道:“你、你方才尝了那个樱桃饼,觉得如何呀?”
容娇觉得面上开始火烧火燎,下意识地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
虽不知为何,但是直觉告诉她,要转个话题,不能再叫陆离这样近地盯着她了。
否则她恐怕连腿都要莫名变软了。
沈陆离得了想要的回答,又看出容娇的羞怯,不由温和了眉眼,重新站直身子。
照着自己的感受,将那樱桃饼夸了一顿,最后才问道:“感觉那樱桃饼,除了樱桃的本味之外,还额外加了别的东西,只是我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
容娇点头道:“我是尝试加了一点东西,陆离你尝得可真细——可是东西加了进去,反而显得味道不大对?”
“非也,反而是因为锦上添花,才让人好奇的。”沈陆离摇头笑道。
“我加了一点梅子水进去。”容娇闻言,不由嘿嘿一笑,俏皮道:“我感觉将梅子水煮进樱桃泥里头,会更加入味,不过我今日有些懒,不想生火,就直接加进去了。”
“下回得空了,给你做放梅子水进去煮的可好?还可以顺便冰一冰,更适合夏日吃了。”
沈陆离轻声说好,然后对容娇道:“夏日虽然炎热,但也不能贪吃冰凉的东西,若是吃坏了肚子,可就要忌口了。”
容娇明显有过经验,心有余悸道:“还要喝很苦很苦的药!”
当时姑姑因为她的贪嘴生了气,不准采萤姐姐给她蜜饯吃。
以至于她每次喝完药,都是眼泪汪汪的,要被姑姑笑骂一句“娇气”。
沈陆离低头抹了一下鼻子,遮住嘴边的笑意。
不想容娇下一瞬,就说起了端午的种种事宜。
“听说宫外的端午节十分热闹,百姓们竞相出游,去锦江河畔看赛龙舟呢。”容娇满眼的都是期待:“我从前听出过宫的宦官说,锦江河畔到了那时候,岸边全都是卖好吃的,有冰镇粽子、艾窝窝,还有雪花酪呢!”
举出来的三个吃食中,竟有两个都是冰凉凉的。
沈陆离只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正想开口,便听容娇补充道:“当然啦,我也不是想吃,只是随便一说——我可是很知道分寸的。”
说罢,容娇就一吐舌,明显是为着自己的话而感到心虚。
“当然,容娇你是最知道分寸的。”沈陆离凤眼一弯,十分自然地回道。
容娇卖乖时,一向便自诩脸皮厚,任旁人怎样捧高都能应下。
白芷说她是“宫中第一美人”的时候,容娇也能道一句“白芷姐姐眼光好”。
只不过脸红得像不小心打翻了胭脂似的。
但当沈陆离说出这话时,容娇却脸烫得不能接话。
“也、也没有……”容娇有些结巴。
沈陆离低低地笑::“我从不骗人的,容娇你当得起。”
“你可想尝一尝外头的东西?就是你方才提的雪花酪那些。”沈陆离抬起眼,含笑询问容娇。
容娇愣了一下,回道:“我是想吃的——只是这天气渐渐热了,若是再托你带到宫里头,恐怕会化掉。”
“你若是想吃,我就能带你吃到。”沈陆离笑得温和。
容娇看着沈陆离,想起从前江尚宫说的话。
等到了合适的时候,便要将她出宫去。
是了,等到那个时候,她就能和陆离一块儿出去吃好吃的了。
就是不知道那个时候,还适不适合吃雪花酪呀……
容娇这样想着,不禁朝沈陆离莞尔一笑,道了谢。
唇边的小漩都透露出欢喜。
“再过两日便是端午,我恐怕忙一些,便不来了。”沈陆离温声道:“不过你放心,端午当天,我一定是来的。”
容娇“嗯嗯”应下,问沈陆离:“那你可有什么想吃的么,我到时候看看能不能做给你吃。”
沈陆离的眼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不用,端午那日你且歇一歇,该让我带你吃些好吃的。”
“好,那我等着。”容娇的眼中,是亮晶晶的期盼,竟是比屋中的灯烛还要亮。
沈陆离含笑瞧着,轻轻点了点头:“你放心。”
说完这话,沈陆离返身拿了一个小食盒过来,上头画了些圆滚滚的小鸟与小花,让沈陆离想起来容娇上次送的花露瓷瓶。
“这是我第一回 做膳食,又是你教的,这一份理应给你。”
容娇面露惊喜地接过:“没想到居然还有我的一份!”
她之前尝了一颗,已经是心满意足了,剩下的本以为会被沈陆离带回侍卫队或者家里。
不想还特意为她留了一份。
沈陆离轻笑:“哪怕我自己没有,都是要给你留的。”
转头望了望天色,再有些不舍地看了看容娇,沈陆离起身道了别。
“端午见。”
容娇将装了樱桃饼与蜜煎樱桃的盒子接了过去。
“端午见呀。”她笑容莞莞。
——————
在御膳房做了一回膳食,回紫宸殿的时辰自然到了深夜。
沈陆离就踏着有些微凉的露水,脚步轻快地到了紫宸殿的小门。
盛长福在门口等得花儿都谢了,甚至连拂尘上都有点点的水珠。
“皇上,您今个儿瞧着,可高兴了。”盛长福甩了甩拂尘,笑眯眯凑上前:“马上就是端午了,皇上正好可以趁着太后不在的这段时间,出宫体察一下民情,看看京城之中,有无那等仗势欺人,还要欺君罔上的宵小之徒。”
“自然了,端午那日,百姓们还有许多的活动,皇上若是要看赛龙舟什么的,尽管说,奴才替您安排好就是。”
沈陆离轻笑一声,一边步入紫宸殿,一边对盛长福说道:“这才几个时辰不见,你怎么伶俐了许多——在朕的记忆中,好像没有对你说过要出宫体察民情吧?”
盛长福笑得极为憨厚:“皇上自然没有告诉过奴才,但是皇上吩咐了小盛子,去找一找相关京城美食的册子,奴才便猜到了这一点。”
“若是皇上不需要,就请恕奴才多嘴了。”盛长福道。
“朕可没有说过不需要。”沈陆离眉眼上挑:“你既然自请去做这件事情,就要安排得好好的——一切衣食住行的安排,都要两人份的。”
“对了,吩咐路蕤,当天派几名探子跟着朕,听朕的吩咐行事。”
既然借着体察民情的理由出了宫,那总要做到才是。
在即将踏入御书房的时候,沈陆离微微停顿了一下:“你等会儿进来伺候着,顺便将吩咐杨嬷嬷过来。”
盛长福眼一眯,只当是有什么大事情要吩咐,忙不迭地就转了身下去。
杨嬷嬷听了沈陆离的急召,也以为有要事发生,跟着盛长福就赶了过来。
“奴婢/奴才参见皇上。”杨嬷嬷和盛长福进来请安的时候,嘴中还有些微微的喘气:“不知皇上有什么吩咐?”
直到起身,杨嬷嬷才发觉自己是误会了沈陆离的意思。
原因无他,只看沈陆离疏淡眉眼间明显的笑意,就知道要说的事情并不紧急。
对于忠心耿耿、照顾了他许多年的杨嬷嬷,素来冷淡对人沈陆离,对杨嬷嬷格外有几分和气与耐心。
沈陆离将目光落在杨嬷嬷身上:“嬷嬷今日晚膳时还提醒朕要多穿衣,怎的到自己身上就忘记了?朕的吩咐固然重要,嬷嬷你也要多穿衣。”
杨嬷嬷心头一暖,应下后问道:“皇上今日未曾着披风外出,回来时可有感到寒气?”
“嬷嬷放心,朕不冷的。”沈陆离笑了一下,右手不自觉地抚上左肩。
那儿是娇娇给他缝衣裳的地方。
到现在还暖暖的散着温度,比冬日里揣了个暖手炉还让人舒服。
杨嬷嬷放心点了点头,随后就听沈陆离道:“你们都且过来,看看桌子上放了什么。”
她扭头与盛长福对视了一眼,一齐走到了御桌前。
上头放了两个颇大的木盒子。
皇上今晚,格外有些神神秘秘,倒是比平时的行事,多了几分童心来。
杨嬷嬷这样想着,又有些心酸:皇上从小生在艰难之中,性子早熟,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做得好好的,她看着心疼了十几年。
如今皇上有些爱笑了,又多了几分轻松的童心,这是好事呀。
又见沈陆离神色慎重中带着喜悦,杨嬷嬷疑心这盒子里面是什么重要的消息。
但左看右看,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木盒子,不是什么加了密锁的消息盒。
打量久了,杨嬷嬷越发觉得有些眼熟——这好似是,御膳房用来装膳食的盒子?
沈陆离看着二人不解的眼神,颔首道:“别愣着,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前头那个是给你们的。”
杨嬷嬷又和盛长福对视了一眼。
旋即,盛长福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打开了盒子。
一股子带着酸甜的蜜香瞬间飘散开来。
杨嬷嬷定睛一瞧,是一份蜜煎樱桃,外头的蜜汁壳子早就凝固,在灯烛下闪着琥珀色的光亮。
盛长福瞧着这份可口的蜜煎樱桃,不由咽了咽口水。
然而心中的疑惑却是更加浓烈了——他和杨嬷嬷在御前伺候多年,什么样子的好东西没有见过?
皇上为何在这深夜,赏赐他们一份并不算多珍贵的甜点?
盛长福一时之间还没有想明白,杨嬷嬷却是隐隐有了猜想:“皇上,莫、莫非这是您亲手做的?”
沈陆离轻咳了一声,眉宇间有一丝的自豪:“不错,这蜜煎樱桃很简单,我便学了过来。”
“天气渐热,这不好久放,你们又照顾了朕许多年,也该让你们尝一尝朕的手艺才对。”
他还留了一些,一半给自己品尝,一半奉给他的母亲。
盛长福闻言就呆愣在原地,半晌后才惊慌道:“嗳呦,奴才照顾皇上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儿能消受皇上您亲手做的膳食呀?”
杨嬷嬷却是镇定许多:皇上是个重情重义的,凡事又有自己的主意,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决定。
与其推辞叫皇上不高兴,不如收下来。
这也是皇上对他们的看重。
“奴才多谢皇上的赏赐。”杨嬷嬷行了一礼:“这蜜煎樱桃诱人得很,奴婢可否现在品尝一个?”
沈陆离颔首应下。
那边盛长福也想明白了,喜不自胜地和杨嬷嬷一块儿,捻了一颗蜜煎樱桃放入嘴中。
将樱桃细细地在嘴中咀嚼,盛长福面上露出极为惊艳的表情,将这颗樱桃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皇上第一回 就做了成功,可见皇上天资聪颖。能吃到如此美味的蜜煎樱桃,奴才可谓死而无憾。”盛长福一脸陶醉。
杨嬷嬷却是微微一笑,轻声道:“从这道蜜煎樱桃上,奴才还知道,那个教皇上做的人,厨艺高超,让人称绝。”
闻言,沈陆离眼中划过一抹光亮,含笑道:“嬷嬷说得对。”
杨嬷嬷夸赞了容娇,沈陆离比自己得了夸赞还要高兴百倍,想了想当即便说道:“嬷嬷,我记得你一直很喜欢库房里头的一个玉山挂件,你哪日得了空,就拿过去吧。”
听了这话,杨嬷嬷难得咧开了嘴,笑眯眯地道了谢。
那玉山挂件她惦念了许久,一直不好意思向皇上开口,没想到今日却圆了她的一个小心事。
哎呀呀,那位御膳房的未来主子,可真是个福星呀。
杨嬷嬷在心里头想道。
盛长福在一旁听了,险些要酸了牙。
那个玉山挂件,是用整个的羊脂白玉所作,可谓珍贵。
他也十分喜欢,但也一直没向皇上求。
就等着什么时候有大好事发生,譬如冯家被扳倒的时候,他再向皇上求。
没想到竟是被杨嬷嬷的一句话要到了手。
盛长福心中十分懊恼:都怪他这不灵光的脑子,怎得没想到这一点?
如今皇上最在意的,不就是御膳房那位小宫女么?
沈陆离瞧着盛长福皱起了脸,不由关切问道:“怎的了,可是牙疼又犯了?”
“等下回我学做了旁个不甜的,你就好放心吃了。”
正好可以再央着娇娇教他。
哪、哪敢再消受这样的福气啊!
盛长福一张脸更加皱了起来:“奴才多谢皇上!”
等到端午,他一定要将皇上吩咐的差事办得好好的!
求不到那玉山挂件,就退而求其次,求到那一件玉羊的挂件吧。
杨嬷嬷得了心心念念的宝贝,面上和蔼的笑纹都加深了几许。
“皇上,夜色已深,奴婢传热水给您沐浴吧。”杨嬷嬷贴心道:“这几日事情多,您得养足了精神才是。”
沈陆离颔首:“麻烦嬷嬷了。”
杨嬷嬷领命下去,顺便将两个食盒带下去,按照沈陆离的吩咐,放到紫宸殿的小冰库里面好好保存。
盛长福也正了正面色:“回皇上,明日便是您与江尚宫约好的时候了。”
“都准备好了么?”沈陆离长眉一敛,整个人周身都沉了下来。
听着只问了一句话,实际里头包含了两层的意思。
盛长福肃然点头:“皇上放心,奴才都安排得好好的,保证能顺藤摸瓜,将那唐公公给抓进慎刑司!”
“不必顺藤摸瓜,只要让那唐公公,以为自己要做的事情成功就好了。”沈陆离轻嗤一声:“越是顺利,冯家就越会洋洋得意。”
“奴才明白该如何做了。”盛长福应下,不紧不慢地退下去安排。
沈陆离平静着面儿,手掌轻抚上御桌的桌面。
这张御桌从开国皇帝起就开始使用了,上头雕刻着辽阔广泛的国土,雕刻得格外清晰。
他修长的手指落在“碧州”二字之上。
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凹凸不平的手感,沈陆离淡然想道:
该收网了。
——————
容娇宝贝地捧着那一小盒蜜煎樱桃回去,让白术有些惊讶:“这蜜煎樱桃算是寻常小甜食,你从前也爱吃,怎么不见你这么宝贝?”
“马上就是端午啦!”容娇只管傻乎乎地笑。
白术见容娇这样,不由抿嘴笑道:“是是是,马上要到端午了,到时候你可不要再吃多了那咸蛋黄肉粽导致撑了肚子。”
“因为咸蛋黄肉粽太好吃了。”容娇舔了舔唇:“我记得蜜枣粽子与红豆沙粽子也好吃。”
让她根本都停不下嘴。
“今年我听御厨们说,可是要研究新花样呢。”白术翻身上了床:“到时候你可别又吃撑了肚子。”
容娇嘿嘿笑着,心里对御厨们的新花样也有所好奇。
但仔细想过来,她还是对陆离许诺的好吃的更为期待。
将怀中的小食盒放到阴凉处,她自己也美滋滋地去洗漱睡了。
还有三天就到端午啦。
容娇在睡前朦朦胧胧地想道:不知道姑姑过了端午,身子能不能好全了,可不可以见她了呀?若是可以,她也想将陆离带的东西给姑姑尝一尝。
然后告诉姑姑,她最近有多幸运与快乐。
揣着这样的想法,容娇做事都更有干劲了。
端午的前一天晚上,御膳房都飘散着艾叶的清香。
容娇仍旧在忙着和面,旁边放了翠绿绿的艾草汁子,等会儿要将明天奉上的艾草饼给做好。
前头咕噜咕噜地小火煮着茶叶蛋。
圆滚的鸡蛋在水中上下翻滚,蛋白上已经浸染浅浅的茶褐色。
每一下的翻滚后,都有那股特殊的茶卤香气飘散出来。
姜德生慢慢地从门口踱到了容娇面前。
他面上笼罩许久的淡淡忧愁已经散去了不少:“容娇,你明日可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你姑姑?”
“您、您说什么?”容娇方才正在望着茶叶蛋发馋,一听这话,一时间惊喜地忘记把嘴巴合上:“姑姑、姑姑她肯见我了么?”
“你姑姑病好了,自然要见你。”姜德生难得笑得真诚:“方才给送吃食的时候,还说要好生算算你这段时间的表现。”
容娇的眉梢都充满了欢喜,还没说话,就见小姜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跑向他们那一桌,张嘴说了一句话。
容娇当场就愣住了,手指狠狠地戳进了柔软的面团中。
周围一切好像都失去了颜色,连茶叶蛋的香气都不复存在了。
直到姜德生的拂尘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容娇才惶惶然回过神来,意识到小姜子说了什么。
——“江尚宫不好了。”
第36章 要跟我走么
容娇回过神来时, 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眼眶有止不住的热意。
她将手慌忙地从面团中抽出,胡乱地在围着的裙子上擦拭两下, 也要随着姜德生往江尚宫那里跑。
姜德生却在此时停下了脚步, 回头望了一眼容娇。
素来有“笑面佛”之称的姜德生,此时确实笑意全无, 只剩下满眼的不可置信、痛意与……在皇宫中呆久了、强行锻炼出来的冷静。
“白术!白芷!”姜德生咬着牙道:“容娇身子不适,将她带回去歇息!最近几天,让她好生养着病, 不许再出来了!”
吩咐完这句话,姜德生头也不回地往尚宫局奔去。
小姜子赶紧捡了自己师父的拂尘,屁颠颠地跟上去。
白芷尚在状况之外,白术确实知道一点情况——她与容娇更亲近一点, 姜德生以防万一, 稍微透露了一点情况。
此时被姜德生点了名,白术率先回过神来, 拉着白芷要先将容娇给送回去。
御膳房的一切事务,被张御厨给紧急接手。
容娇平时脾气都是软软的, 可一旦遇上和江尚宫沾边的事情, 就会变得格外倔强。
只看江尚宫称病后, 容娇偷偷去看过不下十回这件事情,就可见一斑。
白术想,若是容娇不肯跟着她们回去, 她便要请手劲大的劈柴宦官,将容娇敲晕了再说。
江尚宫的事情不简单。
不能将容娇给放过去, 恐怕要添乱。
可没想到送容娇回去的任务确实出奇地顺利。
容娇一路上任她们拉着, 只低着头不说话。
白术与白芷对视了一下, 从后者眼中看到了同情:这消息来得突然,容娇估计是吓傻了。
白术也是这么想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可等回到房间里头,她们将容娇按在床上,容娇一抬头,白术就发现了有些不对。
容娇是在哭的,一张粉面哭得梨花带雨。
下唇比起上唇,格外得红,还有凹下去的印子,可见是方才为了压住哭声,硬生生咬住了下唇。
甚至有一点点艳红的血色渗出。
将白芷给推出去,白术转身担忧地望着容娇:“阿娇……”
话未说完,容娇就仰起了泪痕斑驳的面,红红的眼盯住白术,颤声道:“姐姐,姑姑她会没事的吧?”
白术一下子也跟着心酸起来,伸手拂去容娇滚落的泪水,嘴中不住地安慰道:“你放心,你放心,别哭别哭——先不说江尚宫吉人自有天相,就说小姜子那不靠谱的性子,指不定是听了半耳朵的话,就着急忙慌地过来报信了。”
容娇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不住地点头,不断地擦着泪。
“你先在这儿歇一歇,我先帮你去前头探探消息。”白术摸了摸容娇柔软的青丝:“你一个人别胡思乱想——尤其是姜公公阻止你去,是事出有因的。”
白术生怕容娇想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先和容娇提上一句,免得以后生了误会。
要是江尚宫真的出了事情,那容娇以后还要靠着姜德生庇佑。
可不能因为此时出言埋怨,而失去未来的庇佑伞。
“我、我都知道,不会误会姜公公的。”容娇吸着鼻子说出来的这段话,可谓是出乎白术的意料。
她不禁问了容娇一句:“你怎么会知道?”
不是她小看容娇,实在是容娇从前在这方面的表现过于单纯。
容娇便将姜德生从前同自己说的话和自个儿单独的理解结合在一块儿,对白术一句一句说来:“……而且姜公公特意同我强调了,要暂时和姑姑撇清关系。方才小姜子说姑姑可能出了事情,我一着急就差点忘了姜公公的这句话,还得多亏了姜公公停下来的提醒我。”
说着说着,容娇就垂下了眼帘,努力压下哽咽的声音:“我如今和姑姑是撇清了关系的,若是今个儿急急忙忙地奔过去,我恐怕会是惹祸上身,反倒给姑姑和姜公公添了麻烦。”
这是容娇想了许多次,才终于想明白的弯弯绕绕。
容娇想着,又忍不住眼圈发热:究、究竟是哪一个主子,要对姑姑这样呢!
若姑姑真是不好了,她拼了命也要找出那位主子是谁。
“如今最好的做法,就是我照旧无事发生的模样,在御膳房继续做事。”容娇说这话时,双手下意识地抓紧袖口,抓出带着白色面粉的褶皱,斑斑驳驳:“可、可是我做不到这一点。”
所以姜公公的决定是对的。
她只有呆在自己的屋子里头,才能不被人看见哭泣担心的模样,才能在外人面前彻底和姑姑撇清关系,从而保全自身。
或许将来,她能凭着此时的保全自身,为姑姑报仇。
白术听着这话,心中不由得略微有些发涩:阿娇平日里瞧着还是欢喜单纯的模样,可在这些事情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长了许多。
但其实,阿娇说得还是有点不对。
此时最好的办法,不是装作平静,而是作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站在江尚宫的对立面,才更加不惹人怀疑。
但是阿娇能想到前面一点,已经是很好了。
“白术姐姐,我没事的,你先出去吧。”容娇的眼中又开始滚落珍珠,胡乱用手指擦了擦,瞬间变成了小花猫的脸,白白花花的。
但是嘴中说出来的话,却是故作坚强。
白术道了一声好,并未第一时间离开,而是打了一盆清水过来,放下后才离开。
“你别着急,先擦擦脸。”白术踏出门的时候,回头柔声道:“等知道了江尚宫无事的消息,我就过来告诉你。”
容娇埋着脸,极低极低地应了一声。
门“吱呀吱呀”地被慢慢合上。
原先从门口洒下的那点光亮也渐渐散去,整个屋子里面都昏暗了下来。
容娇僵僵地坐在床上,脑中像浆糊一样混乱。
一边在安慰自己姑姑绝对没有事情,一边忍不住想若是姑姑真出事了该怎么办。
幽幽暗暗的小屋子之中,容娇的抽噎声一点点蔓延。
女子圆润的肩颈随着抽泣声开始弯下、崩塌。
像第一次遇见暴雨的小花,无遮无拦。
即便想挺直纤细的腰板,也抵挡不住风雨的摧残。
直至容娇整个人蜷倒在床上,肩颈才停下向下的趋势。
眼前的光影已全然变成模糊朦胧的一片。
惟有眼角的余光触到几分颜色。
红、黄、蓝、白、黑。
是去年端午的时候,江尚宫给容娇亲手编织的长命缕。
“愿咱们阿娇啊,一辈子长命无忧。”江尚宫当时笑得极为和婉,和往日里端庄却精干的模样半点都不一样。
这是容娇昨日特意找出来的,打算今年照着学习学习,端午亲手编给江尚宫一个。
往年都是姑姑给她编,今年她也给姑姑做一个了。
她当时如是想道。
容娇的呜咽声微微顿了一瞬,很快就如夏日洪潮般止不住地放大。
姑姑、姑姑……
——————
江尚宫身为尚宫局之首,她的突然离世,由殿中省总管加急上报到紫宸殿。
这时是小盛子站在门外。
听完殿中省总管的汇报之后,小盛子老神在在地应下,而后客气道:“总管放心,我肯定替你通传给皇上。”
殿中省总管不禁感叹:不愧是盛长福□□出来的小徒弟,尽管年纪小,性子却十分稳重。
“是是是,多谢小盛公公。”殿中省总管也是客气回应:“主要是想请问皇上,江尚宫是四品女官,为了尚宫局鞠躬尽瘁多年,皇上是否要封赏下去,还是按照从前的惯例下葬便罢了。”
见小盛子应下,殿中省总管就放心地退下了。
看着殿中省总管的背影消失在宫殿门口,小盛子仍不住眉眼飞扬起来。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能这样得体地接待来人了!
还没等小盛子高兴够,盛长福就走了出来。
小盛子赶紧将方才殿中省总管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若是记得不错,师父这几月都对江尚宫十分关照,此时听到了这个消息,还不得吓一跳?
盛长福却是连眉毛眼睛都没有动一下:“知道了,你好好站岗。”
说罢,就转身去了内殿的御书房,将这个消息汇报给沈陆离。
沈陆离正在里头提笔批奏折。
冯家老三禁不住审讯的压力,也吃不得一点皮肉之苦,将自己做的恶事半真半假地吐露了出来,还顺便将冯家其他人都给摘干净了。
但冯老三肯定没想到,冯家人此时打的,可不是如何将他救出来的主意,而是怎样让锅都给他背着。
而去给冯太后看病的两位太医也上了折子。
直言太后娘娘十分要紧,需要回京好好养病,用着太医院的天材地宝才可以养好。
沈陆离身为纯孝下新帝,自然应允下来,还派遣了护卫队,护送冯太后回京。
想到这,沈陆离的唇角就透露出一缕嗤嘲。
冯家整个家族,都不像是用血缘关系维系的亲人。
反而像是一群陌生小人,因利而聚,利尽而散。
“告诉殿中省总管,江尚宫虽在职多年,然而无功无过,就不加封赏了,照着规矩下葬即可。”等盛长福说完,沈陆离缓缓道:“天气逐渐地热了,放久了恐怕不好,更何况明日便是端午,有丧事的话,不大吉利——告诉殿中省总管,让他今日先将棺材送出去葬下,等过了端午再正式举行丧事,不必很惊动旁人。”
盛长福明白沈陆离的意思——他们再如何与江尚宫私下联系,这明面上是不能有任何关系的。
一个帝皇,没必要对一个素未蒙面的尚宫另加封赏。
一一应下后,盛长福道:“奴才听说,唐公公今早便是心情愉悦的样子,还大手笔赏了寿康宫的宫人。”
“他的主子要回来了,他又幸不辱命,完成了任务,自然高兴。”沈陆离无所谓道:”任他轻狂去吧。“
略微停顿了一下,沈陆离搁下了手中的笔:“御膳房那边呢?”
“姜公公已经到了尚宫局那边了。”盛长福说完这句,才发现自己没抓住重点,赶紧补救道:“那、那位容姑娘,好似不舒服,先被人送去歇息了。”
揉了揉额心,沈陆离瞧了瞧微暗的天色,又数了数桌上的奏折——重要事情他都已经加班加点批阅完了,剩下的,都是各地官员絮絮叨叨、恭贺端午佳节的请安折子。
他当机立断地吩咐道:“你去传杨嬷嬷来替朕更衣,再将路蕤传召过来——宫外的一切可曾是打点好了,朕今晚就要出宫。”
盛长福赶紧道:“皇上放心,奴才都安排得好好的。”
杨嬷嬷听到消息时,正在亲手抚平侍卫服制上的皱痕。
当她抚平到肩头的时候,就看见了那一小截的针线。
沈陆离自然是不会缝衣裳的。
杨嬷嬷笑得开怀:这连衣裳都奉上了,看来皇上那儿进展顺利。
又听见要更衣的消息,杨嬷嬷忙不迭便过去了。
和盛长福一样,杨嬷嬷也道:“皇上放心去吧,紫宸殿这里有奴婢,不会让那唐公公察觉出来不对的。”
沈陆离对杨嬷嬷颔首:“麻烦嬷嬷了。”
收拾好后,沈陆离就从小门出去。
路蕤早就已经等在了那里。
二人抄着小路,向御膳房的后院疾奔而去。
在路上,沈陆离将自己的安排都吩咐给路蕤。
“微臣记下了。”路蕤面露严肃之色:“微臣先去着手安排,先行告退。”
沈陆离挥手,待路蕤离开后,便转身看向身后。
是容娇在御膳房所住的小院。
因着路蕤的提前安排,周围可谓是悄无人声。
娇娇她……应当在屋子里头伤心。
沈陆离心中微微一颤,清冷的眉眼间闪过一抹心疼。
长长呼出一口气,沈陆离凭着记忆,走到一扇门前。
轻轻侧耳听了听,竟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俊眉一动,沈陆离记忆深处的噩梦涌现。
也是在这样近夏的一个傍晚,他兴冲冲地跑回和母亲居住的地方。
因为先帝突然召他觐见,允准他这个向来不受宠的皇子,进入上书房学习。
这就意味着,他的皇子身份,终于得到了承认。
母亲说不定也能因为这样,而在宫中拥有名正言顺的地位。
母亲最近还生了病,也方便请太医过来看了。
可母亲的屋子里面很安静。
沈陆离以为母亲是在歇息,便想给母亲一个惊喜。
他屏住了呼吸,轻轻地推开了门。
然后,沈陆离看见了钟氏苍白的、了无生息的面孔。
他只见了钟氏这最后一面,旋即就被带到了冯太后的椒房殿。
冯太后的双眼妩媚地往他身上一扫,打量沈陆离如同打量一件值得付出的商品。
“来,陆离,乖孩子,来母亲这儿。”冯太后的嗓音中,隐藏着欲.望的毒蛇,似乎在“嘶嘶”吐着舌头。
有清脆的鸟叫婉转响起。
噩梦随即如骤停的暴雨般褪去。
沈陆离神思回笼。
娇娇不会,一时间做了傻事吧?
想到这个可能,沈陆离一下子焦急起来。
也顾不得什么君子之风,他将门往里一推,嗓音中隐隐含着点颤音。
“娇娇?”
木门被推开,里头没有点上灯烛。
借着浅浅的月光,沈陆离一眼就看见了蜷曲在床上的容娇。
面上有粉白的面粉印子,衣裳上也有许多粘面粉的褶皱。
原先那一双圆圆的杏眼,因着听见声响而睁开,肉眼可见地红肿了一圈。
是哭出来的。
容娇方才躺在床上哭。
一边哭,一边无助地请求各路神仙,求他们保佑江尚宫平安无事。
临近端午,御膳房的事情变得格外多。
容娇夜间要值班,白日又主动过去帮忙,身子比以往要劳累许多。
如今乍然听了江尚宫出了事,更是心绪大动。
心力交瘁之下,容娇哭着哭着,就哭迷糊了。
听见声响,她还以为是白术回来了。
容娇慌慌忙起身,却看见熟悉的一张清冷面。
“陆、陆离?”
容娇知道,她此时应当是一副很狼狈的模样。
陆离是她极好的朋友。
容娇是一个不爱向别人倒苦水的人——人人的生活都不容易,她自己伤心也就够了,何必带着旁人也一块儿心情不好呢。
这也是方才容娇作坚强,让白术先行离开的缘故。
陆离此时来找她,应当是有别的事情吧?
那她要赶紧把自己收拾好,不能让陆离看出来,为她担心。
容娇心中这样想着,眼泪却偏偏要和她作对。
极温柔的月光下,容娇的眼泪像琉璃珠子划过面颊,冲散了面上的一些白痕。
让容娇瞧着,就能使人心尖发颤、不自觉生了爱怜之心。
“娇娇?”沈陆离心疼地蹙起长眉,靠近容娇:“你还好么?”
“好、好的,我没事的……”容娇的声音又低又软,像有细密的水珠深入沈陆离的心头。
他眼睫微颤,修长的手指抚上容娇的面,为容娇拂去眼泪。
或许是因为流了许多泪的缘故,容娇的颊肉泛着凉意。
沈陆离的薄唇微微张开,正要说话,怀里却忽然填了一片的温香软玉。
容娇扑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姑姑、姑姑她……”容娇抽噎到不能自已。
就像幼时受了委屈、扑在江尚宫怀里哭泣一样。
如今心神不宁的容娇抱住了沈陆离,想从这温暖宽阔的怀抱中,寻求一些安慰。
有簌簌的热泪落入沈陆离的颈脖。
他浑身一僵。
伸手轻拍着容娇纤瘦的背脊,沈陆离在容娇耳边低声道:“我都知道的——我是来告诉你,江尚宫没有事情的。”
这话一说出口,就如同一道惊雷落在容娇耳边。
容娇愕然地瞪大双眼,猛然抬起头:“陆离,你、你说什么?”
他们二人凑得极近。
容娇呼吸间带着艾草香气的温热吐息,软软散在空气中。
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带着希冀地望向沈陆离,双手恳求般抓住沈陆离。
沈陆离望着容娇的眼,原本清澈的眼底,哭得满是鲜红的血丝。
他微微紧了紧臂膀,将容娇心疼地抱紧了一些。
“我说,江尚宫没事的。”沈陆离用指腹擦去容娇蓄在容娇的清泪,温声道:“你不要哭,也不用担心,江尚宫好好的。”
“那、那我现在能去看姑姑么?”容娇原本黯淡的眼中又重新亮起光芒。
沈陆离倒是微微地愣了一下。
他原本还想,这样过来说江尚宫没有事情,恐怕娇娇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但娇娇竟然是一句疑问都没有。
娇娇……竟然如此信任他。
沈陆离感觉心上暖暖的。
“江尚宫现在不在宫里头。”沈陆离轻声道:“真正的江尚宫,现在已经在宫外了。”
容娇歪着头想了一下,明白了。
大概是和有的话本子中的内容一样,姑姑是假死出宫的。
“我是不是现在暂时见不了姑姑呀?”想到这一点,容娇的手不由自主地加重了点力气。
她相信陆离说的话,可更想亲眼见一见姑姑,看到姑姑安好才放心。
沈陆离微笑:“我今日来这儿,就是接你去看江尚宫的。”
“真的么!”容娇的柳眉弯起,整个人几乎要从沈陆离怀中跳起来。
也是这一激动,容娇才反应过来,她还在沈陆离的怀中。
“我不会骗你的。”沈陆离看出容娇的羞赧,轻轻一笑,先起身将容娇拉起来:“不信的话,我立刻就带你去。”
容娇下意识地望向她与沈陆离交握的双手。
一个柔荑白软,一个修长白劲,唯独有些白白的粉尘掺杂在一块儿,破坏了美感。
哎呀,是她手上没擦干净的面粉!
再低头一瞧,自己的衣裙上也全是一片白白的痕迹。
这也便罢了。
方才她的一番动作,还将人家陆离的衣服、手腕都蹭上了面粉。
容娇想一想就觉得脸红得慌。
“我信你的!”容娇软语道:“不过我要先去浣洗一下。”
沈陆离笑着道好,有些忍俊不禁:“你且去吧,不过要记得不要看镜子。”
看容娇懵懂不解地歪了头,他解释道:“怕你被镜子中的小花猫给吓到。”
“哼,马上就变成小白猫。”容娇心情平复了许多,面上有了点往日明媚的模样,先去将自己的手脸仔细地清洗干净。
她原想换一盆清水,再给沈陆离擦一擦。
不想沈陆离竟是就着她浣洗的那一盆清水,没有半点嫌弃的模样。
清凉的水珠从沈陆离修长的手上落下,划过他白皙的骨节。
微微甩了甩,透亮的水珠就四下散去。
容娇瞧着,觉得也有水珠滴在了自己的身上、面上与心上。
虽是凉凉的,但下一瞬就泛起热来。
她恍恍惚惚想起一事:方才陆离冲进来时,好像是叫她“娇娇”?
娇娇、娇娇。
不知为何,容娇窃喜似地低头一笑。
当她抬眸时,就对上沈陆离弯起的凤眼。
浓夜似的瞳色盛着浅白的月光,格外得温柔动人。
此时沈陆离一笑,那温柔的眼中泛出神采来。
“要跟我走么?”他朝着容娇伸出手,嗓音沉沉。
莫名带了蛊.惑与诱.哄的感觉。
第37章 她喜欢陆离
容娇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将手放到沈陆离手中。
她是很相信沈陆离的。
而且潜意识里,比起江尚宫忽然去世,她更能接受江尚宫是假死出宫的。
触到宽厚坚韧的手掌, 容娇才呆呆地眨了眨眼。
然后脑子里有些迟缓地想道:这样的场景, 她好似是见过许多回的。
在哪儿呢?
是在她曾经的梦里面么?
但容娇已经无暇去想了。
因为沈陆离握紧了她的手,带着她向宫门那里奔去。
耳边掠过风声、虫鸣与鸟啼。
弯月高悬, 洒下的光亮竟是比月圆之夜还要明亮。
容娇抬首,望见的只有沈陆离颀长挺拔的背影。
忽地回头向她一笑,端的是俊美出尘。
当真是……让人心动。
也叫人心安。
掠过的风声忽然变得大了, 一声声拂过容娇粉软的耳垂。
像她从前坐在床上看话本子的时候,鬓边细碎的发,缠在耳朵上的感觉。
容娇终于想起了,为何她会觉得方才那一幕有些眼熟。
——这不是话本子里头, 常见的私奔情节么。
才子佳人, 在月下互许心意,但可惜有种种阻碍不能如愿成婚。
或是父母不允, 或是他人劫亲。
惟有私奔,可以实现圆满。
容娇每每看到这一段, 都是笑的, 在心里头默默祝愿他们万事顺遂, 白首到老。
哪怕他们只是写在话本子中的人物。
然后容娇也会想象,被喜欢的人牵着,在月亮底下奔跑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原来、原来, 竟是这样一种欢喜的触动。
浑身轻盈像要飞起来一样。
却并不是柳絮那样飘渺无依的轻盈,而是被人捧着的、安心的轻盈。
原本清脆的鸟鸣声不知为何, 忽然急促放大了起来。
连带起一整片的鸟儿啼鸣。
将容娇本就怦怦的心, 扰得愈加活泼。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沈陆离。
即便只有一个背影, 也能看出男子芝兰玉树般的贵气。
喜、喜欢的人?
容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对陆离,有的或许不止是朋友之间的情谊。
陆离于她而言,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容娇此时若是能照一照镜子,必然会惊叹:她的脸怎么红成这个模样!红得就像熟透了的石榴似的,红艳艳的。
但此时容娇可顾不得这些,她现在满心满眼、颠来倒去地都是两句话。
陆离,是她喜欢的人。
她原来是喜欢陆离的呀。
所以从前和陆离相处的时候,她会时不时赞他好看,会莫名地心跳神动起来。
容娇觉得自己的一切小失常,都有了解释。
脑袋晕乎乎地想着这件事情,容娇被沈陆离拉着上了一辆黑木的马车。
她甚至都没发现宫门旁的侍卫们,对沈陆离格外恭敬的态度。
沈陆离想着马车的坐垫坚硬,体贴地往容娇身后塞了一个引枕。
想询问容娇是否坐得舒服时,他才发现容娇有些不对劲。
一张俏面红扑扑的,眸光流转间都是明媚的笑意……与一点点的羞怯?
沈陆离有些疑心自己看错了。
“怎么不说话,可是高兴傻了?”沈陆离生怕容娇面红是因为发了热,用手背轻轻靠了一下,确定容娇温度正常,这才轻笑着问道。
话音刚落,他就见容娇往后退了退,唇儿抿起,那股子羞意愈加明显。
可容娇又朝他点了点头,眼中分明是亮亮的欢喜。
要是往常,娇娇必然要用软软的声调反驳他,说他才是个傻子。
可今日的娇娇,却是默默的。
沈陆离偏过头去一笑:娇娇这一日经过了大悲大喜,恐怕是太累了。
让娇娇歇一歇罢,横竖距离出京城,还有一段时间。
容娇却是在此时拉了拉沈陆离的袖子。
意识到自己喜欢沈陆离后,容娇下意识地带上了点矜持与羞涩,却抵挡不住自己对江尚宫的关心:“陆离,为什么姑姑会假死出宫啊?我先前去看姑姑的时候,姑姑都说自己的病快要好了。”
说完这话,容娇就将自己的所知所想说了一遍。
沈陆离想了想,将事情往简单里去说:“江尚宫在宫里头做事久了,难免察觉到了一些辛秘之事,就有涉及到的主子想要她永远闭嘴,自然也会有人要保下江尚宫。至于先前江尚宫快要病好的消息,是故意放出来的。”
“是不是好趁此机会,让姑姑假死出宫,既能够彻底保全姑姑,也能揪住背后之人的把柄?”容娇主动接了话。
这次江尚宫出事,让容娇有了个粗浅的想法。
她从前太过于依赖江尚宫了,又因着遇见采萤白芷等人,算是一路顺遂与平安,几乎没有遇见什么挫折。
正是这样,她自己才没有什么心眼,每天都是单纯地开心就好。
遇到真正的事情就会是一头雾水。
姑姑从小就教育她,不可怀有害人之心,也不能做小恶。
但她从今天开始,要学学防人之心才好。
首先,就要看懂这些宫里头弯弯绕绕的事情。
沈陆离闻言微微惊诧一下,随后就微笑道:“前半句说对了,后半句稍稍有些不对。”
他本来不想和容娇细讲的。
娇娇性子单纯,没必要知道这些。
可沈陆离一抬头,就看到容娇闪着疑惑与求知的眼。
“有的时候,顺着对方的心意来,不一定是意在抓住对方的把柄。”沈陆离无奈地一笑,对容娇耐心解释道:“也有可能是想要让对方以为计谋得逞,从而让其放松警惕,下一回再一击即中。”
瞧着容娇若有所思的模样,沈陆离只觉得容娇真是可爱。
告诉一些给娇娇也好。
皇宫中的情况瞬息万变,几乎每一处,都有为了一己私利而坑害他人的人。
即便他吩咐了人仔细看着、护着容娇,却也怕那一个“万一”。
要是将来娇娇真是被骗了,那就轮到他沈陆离追悔莫及了。
容娇在皱着眉头思索:原来还能这样……
她偏着头,却隐约透过车帘,听见远处有极热闹的声响传来。
车厢内好像也微微亮了一瞬。
“快要到闹市区了。”沈陆离的嗓音忽然在容娇的耳畔响起,有暖息拂过她的耳垂:“要不要掀开车帘子看一看?”
容娇的耳垂生得精致小巧,更难得的是,抹上去格外软乎,还有弹性,让人忍不住要揉一揉,捏一捏。
譬如白芷,就是捏容娇耳垂的一大爱好者。
被白芷捏了这许久的耳垂,容娇以为自己都要长茧子了。
可只陆离的吐息拂过,她就轻轻一颤,浑身发软。
容娇头一回知道,她的耳垂竟然是这样地敏.感。
“嗯?怎的不说话?可是头一回坐马车,身子不大舒服?”偏生沈陆离关切地低了头,冲着她的耳垂的方向说话。
顿时又是一股暖浪吹来。
容娇浑身又是一颤,愈加绵软无力。
甚至因为过于敏.感,她的眼尾泛出一点泪光。
“没、没有。”容娇努力将脸偏到一边,贴上凉凉的车厢墙壁,想降一降温,说出的话却绵得不像样子:“为什么方才有好一段都没有声音啊?”
沈陆离低低一笑,向容娇细细解释了一遍。
原来开国皇帝建国时,在皇宫外额外辟了一大圈地,称为“外宫”,主要设置了各个朝廷部门、亲王郡王府邸与国公侯爵的居所。
虽然没有皇宫里巡察那么严,却也是闲人免进的。
只有出了外宫,才能感受到这京城的烟火气息。
外头的灯光逐渐大盛,渐渐吸引了容娇的注意。
沈陆离适时地将车帘子给卷了上去。
车窗外正巧是集市的所在地。
许是明日就是端午的缘故,即便入了夜,集市上也是人影憧憧,热闹无比。
路边高高挂着巨大的灯笼照明,底下是不断吆喝的小贩与海一般的人潮。
明亮的光、底气足的喊声、和谐的笑闹声与传来的食物香气。
它们交织在一块儿,在容娇面前徐徐展开了一副从没见过的集市图。
容娇眼中有惊叹与向往。
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加入进去。
但她要先去找姑姑。
又看了一会儿,容娇才将车帘给放下。
“陆离,还有多久到姑姑那儿呀?”容娇眨巴着眼问道。
“为了遮掩踪迹,就将江尚宫安排在了靠着京城的郊外。”沈陆离温声道:“还有一段呢,要不要吃一些东西垫一垫?”
说着,沈陆离就掏出了装着精致糕点的小盒子。
里头正中央放着的,正是沈陆离亲手做的蜜煎樱桃。
容娇挑了正中央的蜜煎樱桃,笑眯眯地含在嘴里。
见此,沈陆离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在心里记了盛长福一功。
当容娇吃完第三个蜜煎樱桃的时候,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刚一停稳,容娇就急急地掀开了车帘,想赶紧下去。
可容娇一出去,她就傻了眼。
她是头一回坐马车,上去的时候有沈陆离带着,也不觉得费劲。
此时要下来,容娇往底下看着,只觉得这马车好高。
沈陆离在后面看着容娇犹豫的模样,一下子就明白了容娇犹豫道原因,就笑道:“怎么了?可是腿坐麻了?”
容娇闻言,立刻顺着说道:“是、是有点麻——陆离你先下吧。”
沈陆离应了一声,利落地一个翻身,就下了马车。
然后他转身,朝容娇微微张开了双臂。
“跳下来就好了。”沈陆离扬起长眉,对容娇鼓励道:“别怕,我在下面接着你呢。”
容娇望着沈陆离的怀抱,就想起那宽阔温暖的感觉来。
她双眼一闭,为自己鼓了鼓劲,就跳了下去。
还未来得及感受坠落感,容娇被稳稳接住了。
一时间,轻浅的竹香蔓延在容娇的鼻息间。
“江尚宫就在院子里、最中间的那个屋子里头。”容娇刚睁开眼睛,沈陆离就伸手为她指了方向。
眼前是个很朴实的农家小院,树枝篱笆稻草顶。
虽然不及宫里头的环境,但看着收拾得十分干净,想来住着也算是舒适。
薄薄的窗纸透着较暗的光,上头映出来一个女子的影子。
只看那影子,容娇就能认出来,里头是江尚宫。
姑姑真的没有事情!
容娇几乎一瞬间就变得热泪盈眶。
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姑姑了,心里头想得不行。
侧首向沈陆离道了一句谢,容娇就提着裙子,一溜烟小跑进屋。
沈陆离倒是不急着进屋,等容娇进去后,他才向四周挥了挥手。
有几道人影在角落蓦然出现。
他低声吩咐道:“你们接下来几个月,要好好看护里头的人,容不得半点的闪失!”
几人同时低头作揖,以示明白,随即又消失在角落里面。
容娇是一下子冲进房间里头的。
房门骤然被打开,有一团黑影扑过来抱住自己,让半躺在床上的江尚宫受了一点惊吓。
好在多年的经验很快让她平静下来。
低头一看那又圆又可爱的脑袋,像猫儿一样不停地做撒娇模样,江尚宫就惊讶道:“阿娇?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江尚宫就习惯性地摸了摸容娇的脑袋。
容娇一听这话就落下了眼泪,一边哭一边问道:“我还要问问姑姑呢——怎得什么事情都要自己一个人扛着呢?这几个月还凶凶地对着我,赶我走!半个时辰前,我听说你去了,差点哭死过去!”
向来沉静的江尚宫,头一回露出理屈的模样,叹气道:“阿娇,姑姑是为你好……但姑姑也的确莫名凶了你许多次,还请阿娇要原谅姑姑。”
容娇在江尚宫怀中蹭了蹭,小声哭了一会儿,才低低道:“我知道姑姑是为我好的——我、我最近也懂了许多东西,以后姑姑可以告诉我,说不定我能为姑姑分忧呢。”
江尚宫笑了起来:“就你这见着我就哭的脾气不改,还想为我分忧么?”
虽是这般说着,江尚宫内心却是感到十分地欣慰。
眼见着容娇的嘴巴嘟起来,江尚宫替容娇擦了擦泪:“好啦,别哭啦,快些做起来——老这么弯着腰,小心年纪轻轻就留下什么后遗症。”
说着,就将容娇给扶了起来。
容娇坐到了江尚宫的身边,顺便帮江尚宫掖了掖被子,反手握住了江尚宫的手。
姑姑的手和陆离的手一点都不一样。
姑姑的手握上去又软又柔韧,给予容娇另一种心安。
当年,就是这一双好握的手,将她从吃不饱、穿不暖的浣衣局,带到了天堂一般的尚宫局。
容娇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江尚宫,见对方虽然嘴唇略白,但整体上起色都尚好,这才真正地放下了了心。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江尚宫将自己给打量了一圈,然后欣慰说道:“不错,没有瘦,可见离了我,你在御膳房生活得也不错。”
然后江尚宫又心疼地看了看容娇哭得红肿的眼:“怎么哭成这样,再哭一哭,恐怕就要哭瞎了。”
容娇小声道:“若是姑姑你真的不在了,我或许真的会一直哭。”
闻言,江尚宫就严肃道:“这可不行!阿娇,你要记住一点,逝者已逝、生者为大——若是我真的不在了,姑姑只希望你好好地保全自身,可好?”
“不过看见你在这儿,我就放心了。”见容娇乖乖地点了点头,江尚宫长长送了一口气:“可见你方才没有自己夸大自己,你的确是成长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事情。”
假死出宫,是她与皇上一早就说定了的计谋。
在这计划之中,采萤是最关键的执行者。
但是江尚宫最担心的,还是远在御膳房的容娇。
容娇有多黏她、对她感情多深,江尚宫都是知道的。
江尚宫什么都不怕,她唯一怕的,就是容娇被卷进这件事情之中。
所以在江尚宫被人药病的时候,她一边狠心疏远容娇,一边求着姜德生庇佑容娇。
在江尚宫服下假死药、逐渐失去心跳与体温的时候,她只担心容娇不顾一切地冲过来,从而被唐公公、甚至冯太后给盯上。
那是她亲手抚养长大的阿娇呀。
她此生最珍贵的珍宝。
容娇此时乖顺得不得了,听了这话,又有点小自豪:“我不但明白了许多事情,还会做了好多菜!”
江尚宫一下子就笑出来:“这么说来,我前头吃得那些失了水准的菜,果然不是出自于御厨们之首,而是你做的吧?”
“哪有!”容娇气哼哼了一瞬,很快又软下来,有点眼巴巴地问道:“真的很失水准么?”
江尚宫最看不得容娇这样,当下就破了功:“没有没有,姑姑是骗阿娇的,阿娇做的菜,姑姑都最喜欢吃。”
“嘿嘿。”容娇也立刻就笑开了花,询问其江尚宫这几个月究竟如何。
被人药病在床上,江尚宫自然是十分难受的。
但此时,江尚宫笑得一脸轻松,将这几个月轻描淡写地给带了过去。
带过去之后,江尚宫就问起容娇来。
容娇欢欢喜喜地将这几个月来的经历都说了出来。
尤其夸赞起自己的厨艺天赋与沈陆离的帮助建议。
“陆离?”江尚宫高高地挑起了自己的眉毛,在心里嘀咕道:她若是记得不错,这不是皇上的名讳么?
这家父母的心是有多大,居然敢给儿子起与皇上重名的名字?
不过皇上的确有许久时间不受重视、不被人知晓的,或许是这个缘故?
容娇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呀,陆离是宫里头新来的侍卫班领,不仅给我做的膳食提供了许多有用的意见,还生得俊美、性子温润,对我也很好……”
说着说着,容娇的脸又重新红热起来。
江尚宫一看容娇这一副小女儿家的情态,当即就明白了一些。
她娴静的眉眼间带了点狭促,小声询问容娇:“阿娇,你和姑姑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那个陆离呀?”
“姑姑!”听江尚宫这样不遮掩地问出来,容娇很是羞恼了一瞬,随即又羞羞答答地点了头,算作是承认了。
江尚宫倒是惊讶了一瞬:“没想到阿娇这么爽快,姑姑还以为你会扭捏一阵子再承认呢。”
毕竟小女儿家嘛,总归是要面子一些的。
容娇想了想,对江尚宫道:“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
更何况陆离那样好,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也无妨。
“不错,有我当年的几分模样。”江尚宫收起了狭促,笑得极为宽和。
说起来,若不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殃,她现在应该在忙着给阿娇挑一个好的夫婿呢。
对于这事,江尚宫早早就定下了标准:家境不用很好,但至少要吃饱穿暖;人生得不用过于英俊,但人品与脾性一定要好,要爱护阿娇;还有,家里头的公婆也和气,不能磋磨了阿娇。
最最重要的是,这人呀,一定要阿娇喜欢才行。
如今听了容娇说有喜欢的人,江尚宫心思就活跃了起来,想着正好趁着她在宫外,可以方便打听打听。
于是乎,江尚宫就帮着容娇分析起来:“姑姑是知道你的眼光的,你说他长得好、性子好,可见他的相貌与性格都是过关的。他又是侍卫班领,可见家底也是不错的。”
“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人品与家里人的性子要考察了。”
容娇是越听越赧颜:“姑姑!你这说得,怎么像立时就要把我嫁出去似的!”
“你都十六了,还不该打算打算?”江尚宫哼道:“你既然喜欢,那姑姑肯定是要帮你争取的——快些告诉姑姑,他平日与你相处的时候,是否透着轻薄或者不着调的模样?或者他在巡逻的时候,可有喜欢和旁的小宫女眉来眼去?”
“没有、没有,陆离都没有。”容娇毫不犹豫地摇了头,而后有些期期艾艾道:“我、我还不知道陆离喜不喜欢我呢。”
“咱们阿娇这样可爱,只有猪油蒙了心的才会不喜欢。”江尚宫笑着捏了捏容娇的面庞。
二人又相互叙了一些话。
眼见着容娇的情绪稳定下来,江尚宫才神色微正地问道:“是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又是谁将你给带过来的?”
若是皇上的人,那就还好,但若是唐公公人……
江尚宫正在心里紧急规划着对策,就见容娇又甜又软地一笑:“带我来的就是陆离呀。”
容娇话音刚落,房门就被打开,露出沈陆离含笑的俊面。
江尚宫一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这、这好像就是皇上的脸?
只不过她见到的皇上,永远都是冷淡疏离的,像一块高山上千年不化的冰雪,不可触碰与冒犯。
但现在的皇上,就像冰雪遇见了暖暖的阳光,化作了柔和的春雨。
江尚宫尚在内心惊诧无比,容娇却是已经跳到了沈陆离的身旁,熟门熟路地拽了拽沈陆离的衣角。
“姑姑,这就是陆离。”容娇向江尚宫介绍完,又对着沈陆离笑道:“陆离,这就是收养我的江尚宫,听我说了这么久,你还是第一回 看见姑姑吧?”
瞥见江尚宫露出了惊诧的模样,沈陆离不动声色地朝江尚宫作揖:“久闻江尚宫大名,今日终于得见,在下是侍卫班领陆离。”
容娇心有忐忑地等着江尚宫的回应。
陆离这样俊美有礼,姑姑看了,第一印象应该会不错吧?
可等了半天,容娇都没有等到江尚宫的回声。
她抬眼一瞧,就看见江尚宫面色有些虚脱苍白,额发间。
“姑姑,你怎么了?”容娇焦急地跑回江尚宫的身边:“可是哪里不大舒服?”
“阿娇别担心,姑姑、姑姑没事儿。”察觉到沈陆离的目光放在自己身上,江尚宫虚虚一笑:“啊,陆侍卫好。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做到侍卫班领的人,真是生得一表人才。”
“江尚宫过奖了。”沈陆离笑得客气又温和,随即有些苦恼地看向容娇:“方才我去旁边的厨房看了看,有许多的药材还有一张药方子,恐怕是要去熬药的。”
江尚宫接收到容娇询问的目光,轻声道:“先前有太……大夫来为我看诊,开了些治病养身子的药方,我原想歇一歇,自己去煎药的。”
容娇赶紧按住了江尚宫:“别别,姑姑你好生歇着,我去熬药就好了。”
“姑姑,你别吓着陆离呀。”容娇想了想,还是小小声地、带着点恳求地说了一句。
江尚宫顿时默默看了一眼容娇。
先别说是沈陆离吓着她,就看容娇这还没进门就帮着说话的模样,她就知道容娇是很喜欢沈陆离的了。
女大不中留啊。
江尚宫一边在心中捶胸顿足,一边面上对容娇嫌弃地挥挥手。
容娇一见,就知道姑姑这是答应了。
当即欢欢喜喜地出去准备煎药了。
容娇一出去,这屋子里面就静了一瞬。
“奴婢见过皇上。”江尚宫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沈陆离,里面夹杂了对天子的恭敬和对未来女婿的……挑剔。
“如今身在宫外,不用讲这些虚礼。”沈陆离的语气仍旧温和,像是对待长辈一般:“娇娇她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希望姑姑能帮着我瞒一瞒。”
江尚宫皱了眉,语气略略有些冲:“您是皇上,您做什么都是对的,阿娇被您看上是福气。奴婢只想斗胆问一句,阿娇将来若是入了后宫,您会给她一个怎样的位份呢?”
“是最末等的更衣,还是四妃之首的贵妃?”
第38章 试探
一碰到与容娇有关的事情, 江尚宫就会格外心急,更何况是这样的终身大事。
看着方才容娇的表现,她就明白:那个小傻瓜, 现在还不知道她口中的“陆离”就是皇上呢。
可阿娇偏偏心悦于皇上。
一个小宫女, 即便得了皇上的心,却无凭无势的, 在后宫中如何能走得长久呢?
想起先帝的荒.淫的作风,江尚宫心中就是一紧。
莫不是皇上在这方面继承了先帝的不良之风,想要隐匿身份, 享受玩.弄宫女的快感?
就在江尚宫胡思乱想的档口,她就听见沈陆离轻笑一声,毫不犹豫地开口应道:“娇娇会是我的皇后,而且会上无太后刁难, 下无妃嫔烦扰。”
这话一脱出口, 江尚宫便收了心,神色正经起来:“皇上, 您说得可是真的?阿娇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比不上那些高门闺秀, 于朝政上更是毫无增益……”
“朕从不许做不到的事情。”沈陆离极深的瞳孔一转, 显出十分的郑重和认真来.
“无关旁的事情, 只因为她是娇娇,便是将来唯一的皇后人选。”
江尚宫微微愣了一瞬。
她犹豫了一下,叹气道:“皇上请恕奴婢冒昧, 说句心底话,奴婢始终不想阿娇留在宫里头——还有半年, 就到宫里头放出宫女的时候了。”
有风吹来, 带着一股清苦的药香, 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娇娇在认真煎药吧。
说不定还哼着小曲儿呢。
这样想着,沈陆离捻了捻修长的手指,轻轻抛下了一句话。
“姑姑,恐怕你还不知道吧,唐公公他多次去宫里各处打探有关娇娇的消息,甚至私下劝说容娇,去寿康宫的小厨房做事情。”
江姑姑听得悚然一惊。
冯太后的脾性,她是知道的,最是挑剔得不行。
估计哪天弄了龙筋凤髓来,冯太后也不会全然满意。
平心而论,容娇的厨艺还算尚可,但绝对达不到能进入寿康宫小厨房做事的水准。
江尚宫对唐公公在宫里采选美貌宫女的行为也有耳闻,此时便想到一种可能。
——冯太后想在后宫里安插棋子,妄图用美色扶冯家于将倾。
阿娇容貌出色,除非自毁容貌,否则必然会被冯太后一眼看中。
阿娇……是必然要留在宫里的。
若是如此,还不如让阿娇得了皇上的庇护才好。
江尚宫长长叹了一口气。
“皇上话已至此,奴婢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江尚宫放下了大半的心,在床上撑起身子,行了一礼,请求道:“只求皇上不论如何,都要护得阿娇的平安。”
沈陆离回了一礼:“姑姑放心,我必然会说到做到。”
江尚宫得了允诺,努力平了平心跳,对沈陆离和气笑道:“我自个儿歇着就可以了,陆离你且去外头看看阿娇罢,她头一回用土灶,恐怕不习惯。”
“姑姑好生歇息。”沈陆离微微颔首,带了点微笑阖上了房门。
沈陆离到厨房的时候,药罐子已经在早上冒着热气了。
容娇用蒲扇将火苗扇到适合的大小,就蹲坐在小木墩上,托着脸仔细盯着。
隐隐有火光映到容娇面上,像胧上一层红纱,别有一番娇艳。
沈陆离失神地瞧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回过神来,踏进了厨房里面。
“我记得那方子上写了,要煎煮一个时辰。”沈陆离轻声问道:“总坐在这儿恐怕要热得发汗——咱们出去看一会儿星星怎样?”
容娇对这个提议颇为心动:她还没有见过宫外的星星呢!
看了看十分稳定的火头,容娇跟着沈陆离出去了,一齐坐在小院里头看星星。
容娇仰了头,就再也舍不得低下头来。
没了高高的宫墙遮掩,这天便十分广阔地笼罩了整个大地,连带着夜色也浩远漂渺起来。
而上头缀着一颗颗明亮的星籽,瞧着也比在皇宫里头要亮、要好看。
容娇着迷地看了许久,忽然想起:“陆离,是不是快到宫门口下钥的时辰了?咱们是不是要赶紧回去呀?”
“回去?你难道不想在这儿陪着你姑姑么?”沈陆离低声笑道,弯起一双极好看的凤眼:“而且,我不是答允你了么,要带你来吃山楂酥球的,你忘了?”
“我想起来了,陆离你当时说得就是要带我来吃山楂酥球的!我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容娇细细回想了一番,一张俏面顿时生动活泼起来:“陆离,你是不是都算好了呀,既可以带我出来吃山楂酥球,也能让我见到姑姑!”
闻言,沈陆离略微沉吟了一下:说起实话来,倒真是不是算好的,毕竟他也无法掌握唐公公会在什么时候下手。
但对上容娇含着崇拜的目光,沈陆离不自觉地轻咳了一下,轻轻颔了颔首。
“陆离你好厉害!”容娇小小地欢呼了一句,然后开始掰着手指头算,明天要去做些什么。
谁叫明日正好就是端午节呐,正好可以去锦江看赛龙舟,再买一些除了山楂酥球之外的好吃的。
哦,对了,还要买些食材,看能不能给姑姑补补身子、留些零嘴儿。
沈陆离则是温柔含笑,看着容娇认真的模样。
幸好他提前将盛长福找来的《京城食游录》给记了一遍,明天保准能让娇娇玩得开心。
容娇忽地“嗷”了一声,凑近沈陆离,关心道:“你和姑姑聊了两句,姑姑没有为难你的地方吧?”
在月色下,容娇的面庞格外轻柔动人,却又难掩光华,像灼灼的石榴花。
沈陆离的视线拂过容娇的眼角眉梢:“怎么会呢,姑姑可是一点儿都没有为难我的。”
怎、怎么陆离也跟着她说起“姑姑”来呢?
容娇略微瞪大了眼睛,心中疑惑的同时,又有一些小高兴:这样一来,她与陆离又显得亲密了一点。
陆离这样说,是不是意味着……
“小娘子?小郎君?”容娇正羞答答地往底下想,忽然听到有道豪爽的女子声音传来。
树枝篱笆没有遮挡的能力,容娇抬头望去,就看见一个生得壮实的大娘。
“大娘好,可是有什么事情么?”容娇生怕是有急事要求助,赶紧走到跟前。
沈陆离也紧跟着走了过去。
借着月色看清楚两人的面庞,那大娘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要圆:“嗳呦!小娘子和小郎君生得当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俊!生得比神仙妃子还好看的人,总算给我见识到了!”
容娇被夸得面色羞红,忍不住捂了捂脸。
她比神仙妃子还好看?
陆离也会这样觉得么?
娇娇一被人夸就害羞。
沈陆离勾了勾唇角,上前对大娘客气道:“大娘过奖了——只是这天色渐晚,大娘过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喔喔,我是看着今日这院子有人搬了进来,瞧着病怏怏的,恐怕她照顾自己不大方便,就想着过来看一看、搭一把手,毕竟都是邻居么!”大娘回过神来,只是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没想到到了这边,就看到了小娘子与小郎君,。”
倒是打扰了人家小夫妻月下耳语的乐趣了。
大娘对此有些不好意思。
容娇点了点头,软声道:“多谢大娘好心,有我们照顾着呢。”
大娘呵呵一笑:“这样说来,我可就放心了,看着儿子和儿媳一起照顾着自己,那可真是叫人快活——说起来,不知道我那个糟心的儿子,什么时候能讨到媳妇呢。”
大娘住在郊区,平日里的人颇少,难得遇到人进来,自然健谈了许多。
容娇是头一回遇到比白芷还能说的人,也是第一次接触到百姓自带的一股淳朴之风。
陪着和大娘讲了一会儿,大娘就自己止住了话头:“现在快入夏了,蚊虫也变得多了些,小娘子生得白白嫩嫩,可别被蛰了去——对了,明个儿就是端午了,我看你们东西还没准备齐呢。”
大娘指的是每逢端午,便要悬挂艾叶与菖蒲、挂上辟邪驱鬼的黄和雄黄酒等我。
沈陆离接了话:“搬来得匆忙,倒是忘记了。”
“没事,明儿我们也要去城里头,买一些就好了。”容娇也笑眯眯道。
或许是没听清的缘故,他们二人对大娘方才那一句“儿子和儿媳”都没有要解释的意味。
“嗳呦,这端午节多重要!那儿能当天现买东西呢——不过不用着急,我家还有多出来的,匀给你们就是!”大娘一拍腿,很是热心地说道:“我也看出来你们来得匆忙,这衣裳都没换呢,咱家也有,一并给你送过来!”
容娇一惊:哪儿能这么麻烦人家呀!
然而她还张嘴拒绝,大娘已经利索地回家搬东西了。
“多谢大娘!”容娇望着大娘搬过来的东西,感激得不行,连连朝着大娘道谢。
沈陆离也道了谢,然后轻松地一提,将东西全都搬去了空置的房间里。
大娘笑呵呵地赞许道:“不愧是年轻的郎君,力气就是大。”
容娇带着点羞应下,然后带着感谢送别了大娘。
“我们明天去去看赛龙舟,给大娘也买点东西罢?”容娇去寻了沈陆离。
沈陆离点头道:“这是自然的。”
他嘴上答着,手中也没停下,有条理地分门别类。
瞧着东西繁多,容娇也跟着帮忙,然后惊喜地发现,大娘还额外放了一包馒头与咸菜,应当是生怕他们每个早饭吃。
容娇的心跟着暖洋洋起来。
在皇宫里头,很少有这样热情且不计较回报的人。
就连白芷与白术,都是与她相熟了一段时间才热情起来。
宫里头和宫外面,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呀。
容娇怀着这样的想法,带着笑将药端给江尚宫,与她感慨了好一段时间。
江尚宫也点头道:“宫外头没有那么多的利益倾轧,尤其是农家人那就格外淳朴一些。但是阿娇,你也要小心一些,这世上总有那些心术不正的人。”
容娇“嗯嗯”应下,又欢欢喜喜地收拾东西,最后软乎乎地躺倒在江尚宫的身边。
沈陆离帮着容娇将屋子内外都收拾了一遍,然后和容娇二人道了晚安,去隔壁的小屋子里睡了。
三人皆是一夜安眠。
容娇被晨光唤醒的时候,江尚宫还在安睡,娴雅的面上有遮掩不住的疲惫。
心疼地为江尚宫整了整鬓发,她换上了昨夜大娘送过来的衣裳,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大娘送过来的是农家人自己织的的粗布衣裳,穿上身不如宫里衣裳那样柔软,却给容娇一种新奇结实的感觉。
尤其是现在临近夏天,粗布衣裳穿着透气,也不嫌闷热。
出了门,容娇就看见了沈陆离,和自己同样穿了墨绿色的粗布衣裳。
容娇的衣裳是有些嫌大,沈陆离则是相反,有些嫌小,贴在身上。
幸好沈陆离生得好、又身姿挺拔,穿着也不显局促。
“早上好。”容娇冲着沈陆离甜甜一笑。
沈陆离微笑着点头回应,看到容娇一副清爽娇俏的模样,眼中不由自主地闪过惊艳之色。
荆钗布裙、不掩国色,说的便是娇娇了。
他提起手中的东西,对容娇道:“我方才先出去采买了一些东西,听人家说,这赛龙舟的活动,可是要过了午膳的时候才开始的。”
“那正好,我给姑姑做好了午膳再过去。”容娇仔细瞧了瞧沈陆离带回来的东西,除却一些蔬菜肉类米粉,其余多是药材一类:“陆离,你是不是照着大夫方子,额外买了好几份回来?”
“嗯,我怕后头药材出了意外,就买上好几份来。”沈陆离点了点头。
容娇夸了一句“陆离细心”,就开始盘算起来:“我先将白粥给煮上,到时候姑姑醒来就能吃,再瞧着你买回来的东西,可以给姑姑做一些五香糕,再炖上一盅药膳补身子。”
沈陆离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容娇决定说做就做,当下就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一个土灶上能放两个锅,容娇选了一个开始熬粥,上头蒸着大娘昨日给的白馒头,另一个也烧上了水,为待会儿蒸五香糕做准备。
从药材中选取了粉末状的芡实、人参、白术、砂仁与茯苓,容娇一边在心中默背着五香糕的药材比例,一边将它们与适量的糯米粉与粘米粉混合在一起。
想着江尚宫爱吃甜的,容娇便用白砂细糖冲了一碗浓糖水倒入其中,搅拌均匀后就是五香糕的糕胚。
宫外头没有宫里面五花八门的模具,容娇就将糕胚简单地做成长方形,放到锅灶上开始蒸制。
沈陆离则是去找了专门炖汤的小炖锅与单独的小灶桶来,都放置好后提过来给容娇。
容娇道了一声谢,又投入进对老母鸡的处理之中。
将老母鸡切块,片下鸡油,用冷水焯了一遍,再用温水清洗干净。
之后,就是在小炖锅中放入鸡块、黄芪、党参、大枣与葱姜,文火炖煮一个时辰。
将鸡汤炖上之后,锅里头又香又白的白米粥就熬好了,房中也隐隐传来江尚宫起身的动静。
容娇不由有些小自得:她可真是将一切的时间都算得正好呀!
她唤了沈陆离过来用早膳,就赶紧进去帮着江尚宫穿衣洗漱。
不想,江尚宫却是拒绝了与他们同桌吃饭:“阿娇,姑姑身上还带着病气,也不想出门,你们便自己吃吧。”
容娇看出来江尚宫在故意推辞,以为是江尚宫是在给她与陆离独处创造机会,当下就红着面儿,向江尚宫眨了眨眼睛,一溜烟地跑出去给江尚宫盛早膳去了。
江尚宫却是有些心累:她昨晚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准备,好容易接受了皇上真的心悦阿娇,要娶她做皇后,此刻可不想再和皇上同桌吃饭了。
她生怕自己手抖得连筷子都拿不稳。
一切都搞好后,容娇就看到早膳已经被沈陆离摆在外头的桌子上。
桌子是木制的,看上去很有一种敦厚老实的感觉。
上头放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粥,一碟子白馒头与一碟子小咸菜。
厨房的门微微掩着,里面缓缓飘着五香糕的香甜气味与炖鸡汤的鲜香。
四周皆是绿荫荫的树木,风动树动,不时有鸟儿的啼鸣传来。
偶尔还有大黄与花喵的叫声响起。
容娇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宁与幸福。
望着向自己微笑的沈陆离,她心中一动:若她将来真出了宫、嫁给了陆离,是不是每日就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呢?
普通却又温馨。
这样想着,容娇就不免低头笑了一下,感觉心中有羞涩也有期盼。
“诺,快来吃,恐怕一会儿要凉了。”沈陆离也是头一回在农家小院用膳,且又和容娇一块儿,眼中盛满了愉悦与新奇。
从昨晚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后,容娇感觉自己忽然变得扭捏、紧张起来。
因为她坐下的时候,没想着那翠色的小咸菜该是怎样的胃口,反倒想自己的动作会不会不雅观、这一身的粗布衣裳会不会叫沈陆离觉得不好看。
说起来,她还不知道陆离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是端庄娴雅的大家闺秀,还是灵动活泼的小家碧玉?
这样犹豫地想着,容娇小小地啃了一口馒头,再小小地喝了一口粥。
要是白芷看见,肯定要问一句——“阿娇,不过是几个时辰不见,你怎的吃饭就变秀气起来了?”
这话倒不是说从前容娇用膳太过豪放,而是吃起来太香,吃得两颊鼓起,香喷喷、欢喜喜的,还时不时点两下头赞叹美味,像兔子似的让人喜欢。
凡是见到容娇吃相的人,皆是大开胃口,莫名觉得自己能比寻常再多吃一碗饭。
沈陆离其实很喜欢看容娇吃饭,觉得内心格外有种满足感。
娇娇吃得那样开心,那他也会开心起来。
他每每都如是想道。
“怎的了,可是饭菜不合胃口?”沈陆离瞧着容娇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不觉关心道。
容娇的动作微微一顿:难道陆离不喜欢形容端庄、吃饭细嚼慢咽的女子?
不、不,倒也不能这样武断的说,兴许是她今天表现得和往常不同,叫陆离不大习惯,故而有此一问。
脑中想着事情,她手上就习惯性地给自己嘴中倒了一大口粥。
粥米煮得软烂,说是入口即化也不夸张。
微白的粥水泛着热气,浓稠却又顺滑,香香浓浓地进入嘴中。
再回想起方才那大白馒头,只觉得蓬松柔软,咀嚼间是满口的面香,回味是一股面点特有的香甜回味。
虽然是极普通的食物,但是此时容娇吃来,却格外地美味。
容娇满意地又喝了一大口,在心里面感叹道:果然,饭还是要大口的吃才香。
“哪里会没胃口。”容娇偷偷瞥了眼沈陆离俊美的脸,口中道:“我只是怕有人经过,显得我不端庄。”
沈陆离挑了挑眉:没想到娇娇一向活泼,在外人面前也会担心是否端庄矜持。
这样的娇娇也很可爱。
“不必担心。”沈陆离朝容娇温柔一笑:“只要不失了外礼,不必过于在乎端庄这一点,你从前的模样就很好。”
容娇的心儿就是一跳,抿嘴道:“我、我觉得端庄一点也很好,毕竟都说君子喜欢端庄的淑女,陆离你觉得呢?”
说完这话,容娇就不自觉地紧张起来,等着沈陆离的回答。
然而面上却错开了目光,装作轻松地绾了绾鬓角的头发。
沈陆离的黑眸望去,没有错过容娇眉梢间藏蓄的紧张。
他心中微微一动:娇娇这是……在试探他?试探他喜欢怎样的女子?
娇娇她,是不是已经喜欢上他了?
“君子爱淑女,理应是人之常情……”沈陆离细细看着容娇的神色,努力压住想扬起的眼尾,缓缓道:“但可惜,我自认算不上君子,对这个问题也知之不多。”
“不过,若我自己来说,喜欢一个人,无关她的性子究竟是端庄还是旁的。”
沈陆离的眉眼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像碧波沉沉、浸满暖意的温柔水波。
轻轻柔柔地包裹住容娇。
“喜欢便是喜欢她的全部。”他说得极为缓慢,嗓音低柔,像月下吹响一首古埙曲调。
沈陆离柔和的眉眼中隐隐含了几分热切与认真,一眨不眨地盯着容娇。
“我都很喜欢。”
语气呢喃,落在容娇耳畔,像是一句对她的告白。
第39章 五香糕、鲜炖鸡汤与雪花酪
陆离, 是在对着她说么?
容娇的面上渐渐泛出红晕来,像忽然蒙上了一层热热的帕子,热烫烫的, 让她变得晕乎乎的, 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
“是、是这样呀。”容娇迷糊似的答了一句:“陆离你是这样想的呀。”
沈陆离看到容娇红扑扑的面颊,轻轻笑了起来。
看娇娇这样迷糊的样儿, 恐怕只是忽然间开了个窍。
若要实施行动,恐怕还得用上一段时间。
无妨,他只管对娇娇好。
娇娇自然会越来越明确自己的心意。
瞧着容娇都有些魂不守舍了, 沈陆离便掰开一个大白馒头,往里面放了点小咸菜,放到容娇的手中:“你尝一尝,这可是我方才发现的新吃法, 味道很是不错。”
提到吃食, 容娇总算收回了一点魂魄。
软声道了谢,容娇仔细瞧了瞧那大白馒头上的小咸菜。
虽说叫小咸菜, 但却是青翠欲滴的,上面泅着深棕的醋色。
仔细嗅一嗅, 米醋的酸爽中带着些许的甜味。
酸酸甜甜, 闻着就十分开胃。
用大白馒头将其夹紧, 容娇试探性地咬了一口。
小咸菜清新爽口,在唇齿间流淌出甜酸的汁水,伴着悦人的脆响, 连带着大白馒头都增添了格外的滋味。
一脆爽一蓬松,一酸甜一回甘。
搭配在一起咬上一口, 那股子奇妙的风味, 就让人忍不住露出微笑来。
还没来得及说话, 容娇便又咬了一口下去。
“真好吃!”容娇的颊边又鼓起来,杏眼从紧张的波澜变作漾起的水波:“陆离你可真会吃!”
瞅见容娇恢复了往常的模样,美滋滋地开始享受这顿新奇的农家早膳,沈陆离也放松地用起来。
用完早膳之后,容娇又盛了一小碗鸡汤尝一尝味。
一揭开盖子,就有浓郁的鲜香味扑面而来,还有滋补的黄芪味道。
要是细细再闻,还能从其中嗅出几分鲜甜来——这便是大枣的功劳了。
轻轻抿上一口,泛着金黄的鸡汤便温热热地流淌到嘴里,带来极美味的醇厚甘香,滋润得想让人长长舒上一口气,整个人都舒服地躺倒才好。
再咬上一口鸡肉。
经过长时间的炖煮,鸡肉已经软烂入味,轻轻一咬就能从骨头上面轻松地脱下来。
鸡肉半点都不柴,反而肉质细嫩,吸饱了鸡汤的汁水,可谓鲜上加鲜。
容娇喝了一小碗,满意地笑了笑。
然后为江尚宫煎好了药,搭配了五香糕过去。
“姑姑尝一尝,我今早才现做的五香糕。”容娇殷殷切切地捧到江尚宫的面前,一脸期许地等着江尚宫的夸奖。
江尚宫却是看了看容娇绯色未退的俏面,狐疑地问道:“你们方才在外面干什么的?”
容娇睁圆了杏眼,歪头道:“我们在外头吃饭呀——姑姑你不是时不时就探头看看我们的么?”
闻言,江尚宫一呛,心虚地咳嗽了两下。
农户院子里面的窗户纸没有皇宫的厚实,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外头都能将里头的影子看得清楚。
江尚宫没发现这点,偶尔的几次探头便被容娇看见了。
为了遮掩自己的尴尬,江尚宫埋头用了一口气喝完了黑乎乎的药汁,苦得眉毛紧紧纠缠在一块儿。
容娇赶紧递上五香糕:“姑姑,你不是平日里最怕喝苦药了么,那便慢点儿喝——来,这是我做的五香糕,特意多加了浓糖水,姑姑且吃一块过一过味道。”
江尚宫皱着脸将五香糕接了过去。
阿娇这小丫头,分明知道她不喜欢砂仁自带的那股子樟树香气,却还是做了这五香糕过来。
不知时不时在暗戳戳报复先前对她的凶样。
然而一入口,舌尖上袭来的,不是想象中浓郁的樟树香气,而是又绵又长的甜味,口感像是咬了一口的棉花糖,轻盈香甜,但却是多了一份软糯。
砂仁的香气并不算浓厚,回味中蔓延开来的,是白术、茯苓等的果根香气。
疏疏淡淡的,好似在提醒品尝人,它也算是一份药膳呢。
看到了江尚宫舒展开的惊讶秀眉,容娇挑了挑柳眉,哼道:“姑姑不会以为我在里头故意放了许多的砂仁,来叫姑姑食不下咽吧?”
江尚宫一时语塞,容娇就不依不饶起来,娇声道:“姑姑居然这样想我,我可不依!哼,阿娇再也不要喜欢姑姑了。”
“说罢,你要姑姑怎样才肯再喜欢姑姑?”江尚宫最吃容娇的撒娇,当下就无奈问道。
容娇嘿嘿笑了一下,吐了吐舌头道:“只要姑姑肯同意我今日去看赛龙舟,我就继续喜欢姑姑。”
江尚宫了然地点了点头,看了眼窗外:“只你一个人去?”
“嗯……我和陆离一块儿去!”容娇闻言顿了顿,才低着头小声说道。
虽然是压低了声音,却难掩话语中的兴奋之情。
江尚宫不觉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难得出宫一趟,也总不能叫阿娇窝在这小院子里头,只为了照顾她这病躯。
“去吧,只看着时辰便是了。”江尚宫道:“还有一点,今日端午,城里头必然是人挤着人,你要防着有人要浑水摸鱼。”
容娇点点头:“姑姑放心罢,我会记着的,更何况,还有陆离呢——他可是皇宫的侍卫班领,身手绝对厉害!”
江尚宫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也不知皇上是怎样和阿娇遇见的,竟然能让阿娇认为是个侍卫班领。
想罢,她就挥了挥手,意思让容娇赶紧出门玩,别在这里吵着她。
容娇盯着江尚宫几乎毫无变化的神色,心中略略有些失望。
也对,姑姑身为尚宫局的尚宫,这些年不知道见过了多少的达官贵人,倒也不会因为陆离是侍卫班领而高看一筹。
容娇悄悄叹了一口气,然后细细叮嘱了江尚宫如何加热鸡汤与米饭。
“姑姑知道了。”江尚宫颇为欣慰地说道:“快去吧。”
只看阿娇这样熟练地讲述,就知道在御膳房的确学了许多的本事。
容娇得了首肯,面带欢喜地奔出了屋子。
沈陆离才从隔壁的大娘家出来——给大娘家送了新鲜出炉的五香糕与鲜鸡汤,算作是对昨日大娘热心的谢礼。
他耳畔还留着大娘豪爽的声音:“嗳呦,何必这么客气,举手之劳嘛!哎呀,这闻着就这么香喷喷的,可见你娘子十分贤惠!”
他的娇娇手艺真是好手艺。
沈陆离听见容娇被夸奖,比自己被夸奖还要高兴。
回来的路上,沈陆离的眼尾眉梢都不由地上扬起来。
引得路过的几位女子面红不已,都停下来想再看一看沈陆离。
——咱们村子里头,什么时候搬来了这样一位俊美的郎君?
可她们再看一眼,就见那美郎君笑得愈加俊朗,朝一位俏娘子笑言几句。
那位小娘子也生得极好,柳眉杏眼,水灵得很。
二人相视一笑,眼角眉梢间俱有情意,悄不作声地缠绕在一块儿。
又看俏娘子伸手拉了拉俊郎君的衣袖,几位女子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惋惜。
难得遇见仙人一般的俊美郎君,没想到竟是有了心上人的。
罢罢罢,这一对瞧着郎才女貌,希望他们百年好合。
容娇正笑吟吟地说了江尚宫同意他们二人前去的事情。
“我已经准备好钱了,只是到时候要找人打听打听路。”容娇眼儿一转,就发现前头树底下,有几位女子拉着手离开,临走前还颇为依依不舍地往她这儿看了两眼。
容娇可不认为她们是在看自己。
她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沈陆离身上。
日光微灼,照在沈陆离身上,愈加显得沈陆离长身玉立,恍若芝兰玉树。
引人驻足回首,想得其些许的注意。
难、难怪她们都看着陆离呢。
容娇心中像吃了酸果子一样。
沈陆离却是没注意身后的动静,只专注地望着容娇。
他心头有一些苦恼:娇娇不施粉黛就这样好看,进了京城,人多眼杂,恐怕会被人烦扰。
若是每个人都流连在娇娇面上,一来恐怕娇娇不自在,二来他怕自己像喝了醋一样酸。
“马上日头渐渐变高了,恐怕晒得不舒服,要不要给你寻个面纱?”沈陆离想了想,总算想出了一个主意。
容娇自己也觉得挺好,正要点头的时候,忽然又想起那几个偷瞧沈陆离的女子。
她将头偏到了一边,嘴中的话儿一转:“好呀,但陆离你怎么办呀?”
这话倒是点醒了沈陆离。
光顾着想娇娇了,若是他被旁人认出,也是不大好的。
到最后,沈陆离便寻来两顶帷帽。
容娇那顶是极好看的女子样式,不但带上去轻巧,上头还编了小花环,又编入了艾叶,倒是应和了端午。
沈陆离的就普通许多,通体成灰黑色,宽大厚重。
“这顶帷帽真是漂亮!”容娇一见到这帷帽就喜欢得不行,带上去后还转了个圈:“陆离你看,我带上去可还好看?”
浅紫色的薄纱将容娇的面容与颈脖完全遮挡,只能隐约看见里头女子的窈窕模样。
一转圈,那薄纱就微微飘起,露出洁白的颈脖与一点樱红的下唇。
“好看的。”沈陆离轻笑着应道,用手不动声色地将飘起的薄纱拉下,才带上自己的帷帽:“时间不早了,咱们走吧。”
“至于路嘛,你不用担心,这不是有我么,保准让你吃得畅快。”
容娇提了个轻巧的篮子,迫不及待道:“咱们走吧!”
端午佳节,进京城逛集市和去锦江看赛龙舟的人可谓如海如潮。
为了防止有心怀不轨之徒趁乱进入京城,城门下特地安排了人一一排查。
所幸江尚宫的小院就坐落在城门附近的郊区,二人前去的时候排队的人还不算多。
略微等了一会儿,就排查到了沈陆离与容娇。
排查的人,是路蕤。
路蕤心中哼哼一声:正好他父母恩爱出游去了,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家里头。
他就来狠狠地宰一宰沈陆离,定好叫他未来没有钱娶媳妇!
沈陆离了然一笑,用目光许诺下一整套的金玉玛瑙酒器,就顺利放行了。
一进到京城里头,容娇几乎要看花了眼。
因着是集市,路旁摆着各色的小摊,小摊后面又有重重叠叠的商家酒楼。
为了招徕顾客,小摊上响起的有粗狂的吆喝,有婉转的歌谣,还有错顿有致的说书声。
有店面的商家则在门头招牌上想功夫,有那等朴素的书法门头,也有花里胡哨的类型,更有有心人,设计了一个独特的招牌图案,让人看了新奇、过目不忘。
总之一眼望去,是热闹的繁华,全然不同于皇宫里头。
皇宫说起来也是繁华,但是是肃静威严的,全然没有京城里面那样有生气。
“像春天百花盛开的感觉。”容娇小声嘀咕了一声,转眼儿就被路边的冰糖葫芦摊子给吸引住了。
这小摊子特意放在阴影出,上头用的也不是山楂,反而是樱桃、橙子块等时兴的水果。
而且每串上头都只有三四个,很适合在路上做些消遣。
小贩的感觉何等敏锐,容娇的目光一落在上面,就立刻站起身来推销,将自己的冰糖葫芦夸得天花乱坠。
最末了还加了一句:“这天气热得越来越快了,一会儿恐怕外头的那一层冰糖就化了。”
容娇最是听不得这话:冰糖化了,冰糖葫芦就变成黏糊糊的糖葫芦了,味道可是大打折扣。
她眉尖一动,当即就掏了钱出来,买了两串。
一串樱桃、一串橙子。
哎呀,原来想着逛一逛再花钱的。
没想到刚进去就忍不住花了。
“陆离,你要吃哪一个呀?”叹玩自己的意志力不坚定,容娇转头去问沈陆离。
沈陆离略一沉吟,正想拒绝,就听容娇语带俏皮地说道:“你可不许拒绝的!”
“那便橙子的吧,”观察到容娇看着冰糖樱桃的时间更多,沈陆离就选了橙子:“谢谢容娇了。”
听到这话,容娇倒是顿了一下,咬了一口冰糖樱桃,状似无意地说道:“说起来,我一直唤你的字呢,你唤我容娇,倒感觉生疏,全然不像朋友似的。”
冰冰凉凉的冰糖外层被浅浅咬了一口,甜甜地化在容娇的嘴中。
或许是带了一点的樱桃肉下来,这甜中竟然带了一点酸味。
一种忐忑不安的酸涩。
“我倒是疏忽了,多谢阿娇提醒。”沈陆离从善如流地改了口,瞧见容娇微愣的模样,不由低笑了一声:“我想着,就和你姑姑一样唤你,可好?”
叫娇娇未免太过亲密,恐怕会让娇娇受到惊吓,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在心里偷偷地称呼就好。
“可、可以的!”容娇愣了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轻快地点了点头:“白术姐姐她们也是这样叫我的!”
再咬上一口冰糖樱桃,是甜甜的滋味,又因为被冰过了,并不齁甜,吃得人通体舒畅起来。
这是不是说明,陆离不介意和她关系再近一点呢?
那、那陆离就有可能喜欢上她!
容娇忍不住蹦了一下。
她的帷帽却冷不防地碰到了沈陆离的帽檐,这一撞,两人隔着薄纱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容娇张了张口,正想说话,却是被人猛然一挤。
临近中午赛龙舟的时候,入城的人变多,瞬间就挨挨挤挤起来。
前头隐约有吆喝声传来——原来是宋太傅府布了小棚,施粽子与艾叶蛋呢。
人群中不乏生活困顿之人,闻言立刻就激动起来,争着往前面挤,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将旁边的人都拨到后面去。
容娇就是这样被人连续挤了好几下。
眼看着脚下一绊,就要摔倒,就有一双手牢牢地拉住了她,将她拽到一个相对人少的地方。
好闻的竹香充盈了鼻尖,让容娇因为受到惊讶、而剧烈跳动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
“原来热闹也有热闹的坏处。”容娇揉了揉被挤疼的肩膀,小声叹着气。
不过看看手中的冰糖樱桃没有被挤坏,容娇欣慰地咬下了最后一口。
原本皱起来的小脸也舒展开来。
“这儿人太多了,恐怕会挤散了咱们。”沈陆离想了想,轻声问道:“阿娇,要不要抓着我的手?这样恐怕就不会被人流冲散了。”
容娇便又呆了一下。
抓着陆离的手?
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是不是有些过于亲昵了?
然而容娇又想起他们一块儿做蜜煎樱桃的那一日,沈陆离说的话来。
她和白术白芷姐姐也牵过手,那就说明是朋友间可以做的事情。
她和陆离也是朋友。
所以说,这是很正常的。
绝对不是因为她想牵着陆离的手。
容娇在心头悄悄地说服自己。
可再看一看沈陆离无比寻常的态度,容娇就下意识地低头掩饰自己的心虚。
陆离是在想着怎样不与她走散呢,她却是想着怎样占陆离的便宜。
瞧出容娇的犹豫,沈陆离眼中的笑容深了些许。
“往前面再走半炷香就到锦江旁边了。”沈陆离微微弯了腰,对容娇说道:“到了锦江河畔,地界就会开阔许多,到时候就不必再拉着手了。”
半炷香的时间……
不算很长,也不是很短。
容娇心动地点了点头。
容娇刚点一下头,她便感觉手中的篮子被拎走,然后一股极宽厚的温暖包裹住了她的手。
“走吧。”沈陆离不紧不重地握着容娇的手,像握着一块奇珍的美玉,有一股珍而重之的意味。
二人一同行走在街道的最侧边。
身旁仍旧是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容娇却无端觉得自己与他们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膜的这边,惟有她与陆离两个人,一起静静地走着。
照常理说,从城门口到锦江河畔,走半炷香的时间是差不多的了。
但今日是端午,街上格外地拥挤,容娇与沈陆离走了将近小半个时辰才到锦江旁边。
松开手时,容娇觉得自己的手都要冒出热气了。
指不定都能用来徒手蒸包子了。
容娇忍不住捻了捻手心。
温温热热的。
还好开在锦江河畔最边上的,是一家雪花酪。
旁的小铺都热气腾腾地冒着香味,唯独这一家也是充满着烟火仙气。
这气却是冷的,还带着一股子奶香与酸梅汁的香气,格外地突出。
“想先吃雪花酪?”沈陆离问道。
容娇点了点头,随即就表明并不是自己贪吃:“走热了,我都出汗了。”
说罢,容娇就拿热乎乎的手,去摸了摸自己光洁的额头。
仗着隔了一层薄纱,沈陆离瞧不真切罢了。
沈陆离这回倒真是没看出容娇的小伎俩。
因为他方才牵着容娇走了那么久,额头早已经是汗涔涔了。
心中却是欢喜火热的。
他急需一点凉凉的东西,来平复燃起的火气。
“那我去买上两小碗。”沈陆离望了望在太阳底下排起的队伍,对容娇说道:“你在这儿等着——可有要吃什么口味的?”
这小摊上卖的雪花酪分为红白两种。
白的那种是用牛乳做成的。先将新鲜的牛乳加上糖,熬煮成浓浆,再等冷却后放入冰窖里,冻成半软偏硬的模样,上头所浇的是香甜的红豆或者绿豆浓汤。
因着颜色雪白,口感偏向乳酪,就起名为雪花酪。
红的那一种则是先将冰块磨成冰末,再浇上冰过的酸梅汁,放上各色的果干与鲜果,看上去红艳艳的。
因为“雪”与“血”同音,这便也叫雪花酪了。
每一种都各有各的风味。
白色的雪花酪口感醇厚,乳香浓郁,再陪着清甜的豆汤下去,十分解腻解暑。
与白色雪花酪不同,红色雪花酪入口就是酸爽的梅汁,加上各种酸酸甜甜的果干,嚼着脆爽的同时,一下子就能冲破那种夏日里晕乎乎的闷热。
容娇为难地想了想,还是觉得牛乳的难得,便道:“我要一份牛乳的——谢谢陆离呀。”
沈陆离轻笑着道了一句没事,将容娇安顿好,就去排了队。
容娇笑眯眯地望着沈陆离的背影。
路边慢慢悠悠经过了一辆马车。
红木为架,绸缎为幔,外面漆上了暗色的木漆。
若是如容娇一样看得不仔细,恐怕就会认为这是一辆普通的马车。
但看一看马车上晃荡的小木牌,就会发现上面赫然刻着一个“宋”字。
宋太傅的宋。
那马车帘子掀起,露出女子妩媚精致的下颚。
“小姐,咱们别看了吧,可是要赶去咱们家的棚子那边呢。”丫鬟缩了缩脑袋,一下子望见了外面带着帷帽的两人。
高大的男子去太阳底下排队买东西,娇小的女子依依不舍地望着男子的背影。
这样一副情人恩爱图,不就像从前她家小姐与顾公子的写照么。
丫鬟生怕宋玉墙触景生情。
宋玉墙却兀自盯着容娇的身影。
她知道那个灰色帷帽的男子是沈陆离,这是路蕤告诉她的。
但这个女子……好像那日拦下她的小宫女。
第40章 交易
宋玉墙忍不住攥了攥手中的帕子, 正是绣着“阿蒙”的那一张。
这些时日,她就是靠着这张帕子与报仇的念想,强撑了过来。
按下心中的激动之情, 宋玉墙放下了车帘:“先去棚子那里——你记得寻个空闲的时间, 去城门那里找一位路公子。”
丫鬟又开始在心里嘀咕:自从顾公子出事之后,小姐周围总是会出现那位路公子的身影, 恐怕也是要向小姐示好的。
但路公子瞧着就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是不着调得很,明显就和那杀千刀的冯蝽一派路数。
阿弥陀佛, 希望小姐不要因为一时的打击,瞎了眼睛才好。
马车缓缓地走过,沈陆离正拿着买好的雪花酪回到容娇的身边。
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马车,他弯腰将牛乳雪花酪递给了容娇, 顺便将篮子接了过来。
容娇望着手中冰冰凉凉的一小碗, 不由嘟了嘟唇。
说是小碗的,结果真的只有两三口呀。
沈陆离仿佛看出了容娇的心思, 故意道:“这可不能吃多,不然等会儿进到锦江河畔, 那些个热乎乎的油炸豆腐、艾叶粽子和艾窝窝什么的, 可就是不能吃了。”
“嗯, 我知道的。”容娇思来想去,觉得舍弃不了热菜的美味,只能忍痛割爱, 少吃一些雪花酪了。
她小心地舀了一勺雪花酪,还十分讲究地带上了一些果干与坚果碎, 宝贝地含在嘴巴里头。
乳香浓郁的冰酪在嘴中一层层地化开, 由冰凉渐次变得温软, 那股子香甜的滋味也随之愈加浓郁。
抿完这一小勺的牛乳雪花酪,再嚼一嚼嘴中的果干与坚果碎,又别是一番丰富的口感与滋味。
容娇好吃得眯了眯眼睛。
“咱们走吧,日头快要晒到这儿了。”沈陆离望着容娇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也跟着弯了弯眼。
他一边抬手为容娇遮挡洒下来的阳光,一边轻声对容娇说道。
容娇又挖了一小勺雪花酪吃,闻言有些疑惑道:“咱们去哪儿呀?赛龙舟都要开始了,咱们应该赶紧找个视角绝佳的地方才对。”
若是旁边还有些卖吃食的小摊子,那就更是美妙不过了。
虽是看不清容娇的面容,但沈陆离能想象出薄纱下,容娇圆睁的杏眼。
清清澈澈,带着疑惑与惊讶,像是森林里蹦过的兔子。
“这底下的视角再好,能有我找的地方好么?”沈陆离笑了一声,侧身指了指右上方的一角。
容娇抬眼望去,正是一个开在锦江边上的酒楼,金瓦飞檐,十分气派。
等看到酒楼的牌子,容娇不免激动了起来:“是珍味楼!我在御膳房听御厨们说过,宫外珍味楼的当家大厨很有几分本事,比起宫内的御厨也不遑多让!”
然而下一瞬,容娇就有些丧气:“我还听说……他们的价格也值得上一个‘珍’字。”
陆离若是请她去珍味楼吃东西,岂不是太过于破费了?
要不还是劝一劝陆离吧?
容娇歪着脑袋开始思索,沈陆离却是一眼看穿了容娇的担忧。
娇娇真是什么都为他考虑。
沈陆离心中像喝了蜜糖水一样甜。
“不用担心。”陆离不由分说地拉起了容娇的腕,将容娇带向珍味楼那里:“珍味楼这地皮与门面,都是向我母亲租的,且我母亲还向珍味楼里头投了钱,也算是珍味楼的老板之一。”
“所以说,阿娇,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容娇不由想起自己醉酒那日,和沈陆离谈起过她的母亲。
没想到陆离的母亲不但生得像仙女,在经商方面也是这般厉害。
“陆离,你母亲真是厉害!”容娇不禁赞叹出声。
沈陆离闻言,眼神微微闪了一下,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
路蕤的母亲的确精明强干,将手下的田产铺子管得井井有条,也因此得到了路老国师的赏识,做了路家的媳妇。
要知道,当时路老国师定下一个商户女为儿媳的时候,可是整个京城都轰动了的。
而他的母亲,精通文墨,任何经典皆是信口拈来。
是另一方面的厉害。
容娇叹完,就随沈陆离走到了珍味楼的招牌下。
远看只觉得珍味楼气派无比,走近了才发觉它的金碧辉煌,连招牌都是嵌着金边的。
她心里又打起鼓来。
然而从珍味楼的堂中传来一阵极丰美的香气,带着让人难以忘怀的浓郁肉香。
不是御膳房中常年飘散的、那种炖煮的肉香,丰沛而充盈,伴着与各种清爽蔬菜搭出来的鲜美。
珍味楼中传出来的,是一种极为热烈的炙烤香味,能让人感觉出独特的炭香与诱人的香料酥气。
它浓浓烈烈地扑到人面上,蛮不讲理地在一瞬之间夺走了所有的注意力,甚至在过路人的脑中勾勒出一副炙香诱人的画面:
被烧热的炭火闪着暗红色光,滚热的温度升起一道看不见蒸汽墙,火热地舔舐着上方的肉块。
肉块的颜色渐渐从生红转变为熟色,表面泛起莹亮动人的油光,摇摇滚滚的,最后从焦褐色的边缘坠下,落在炭火里面,又激起一阵油香。
原本行色匆匆、准备去锦江旁边占个好位置的路人们都不由纷纷驻足,眼中露出陶醉的神色。
“哎呀,一闻这味道,就知道珍味楼的花炙排骨要起锅了!”
“是呀是呀,以前我可尝过一回,那味道美得不得了!就可惜价格太贵了!”
“你说得对,嗐,等我临死之前,指定要来吃一回!”
容娇也不由地咽了咽口水。
等听到最后一位路人的评价,她不由得肃然起敬——能将一道膳食做得让客人临死前还挂怀,这便是最高的境界了!
“走吧?”沈陆离见容娇被香呆了,眼中的笑意加深了些许。
容娇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她此时对那一道花炙排骨可是充满了好奇心。
若、若是很贵的话,她回头就将自己存下的那些私房钱都给陆离。
再给陆离做好多好多好吃的!
沈陆离刚带着容娇站定,珍味楼里面就有人迎了上来,格外地热情:“皇……少爷您来啦?您订的包厢早就打扫干净了,正等着您来呢!”
珍味楼一向讲究风范,连点菜的丫鬟、上菜的小厮,都有股秀雅端庄的模样。
其中掌柜的更是作一副书生公子的模样,何时如此笑脸热情过?
过路人窃窃私语起来:这是哪家尊贵的公子小姐,在端午自己跑出来玩了?
不对,瞧着两人这模样,别怕是朝廷的命官命妇吧?
难怪掌柜的如此好颜色。
当掌柜的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沈陆离冰冷的眼风就漠然落下,让掌柜的悚然改口。
容娇倒是没注意这些小细节,站定后就下意识地往香味飘来的地方看,心头尝试分辨出这花炙排骨里面放了哪些香料。
“少爷请,少夫人请!”掌柜擦了擦额头的汗,赶忙低头作出请的动作。
沈陆离的神色略微温和了一点,带着容娇上了二楼的靠近临江边上的包厢。
这包厢视野绝佳,站在上头从镂空的窗口看去,能将整条波光粼粼的锦江都收入眼底。
微风拂来,锦江上的涟漪好似就泛在人眼前,只一伸手就能触碰到清凉的江水。
容娇一进去,就奔向窗边,惊呼着向外头的景色望去。
她向下一望,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连最右手边等候的赛龙舟成员,也能分得清脸。
确认围着的栏杆能保证容娇不落下后,沈陆离就放心地挪开了眼,一扫室内的摆设。
不是珍味楼一应的奢华靡丽,而是偏向水墨清雅,墙上还挂着一副大雁双飞图。
香炉中并未燃起香料,而是铺满了新鲜的艾叶,堆叠成花的模样,清清爽爽。
他微微颔了颔首,算作是满意。
掌柜略微放了放心,瞧了眼容娇活泼的背影,他小声请示道:“少爷,该到点餐的时辰了,不知少夫人喜欢怎样的口味?”
“你将食单都拿过来罢。”沈陆离吩咐了一句,旋即就走到容娇身边,柔声问道:“要不要先来看看食单?”
容娇回头娇俏一笑,从矮矮的栏杆底子上跳下:“好!”
这回,是掌柜的亲自过来记单。
“先记一份花炙排骨。”沈陆离见容娇皱着眉钻研菜单,不觉轻笑,先替容娇点了一份。
掌柜的赶紧记下,又看容娇的目光不时落在底下的定价上,心里明了,又对着容娇道:“您便放心点,您是咱们店里的贵客,又正逢端午,这价钱都要折大半的。”
容娇总算彻底放下心来:这上面的价钱虽然有点贵,但是折上大半,就算点上一大半,也不过是年节里,主子们挥一挥手的赏赐罢了。
更何况,皇上最近可喜欢赏赐她们御膳房了,恨不得天天赏赐下来。
“要一份姜醋金银蹄子、凉拌素什锦”容娇点了自己想吃的,也没忘记沈陆离:“陆离,我记得你爱吃酸甜口,点明珠豆腐与糖醋鲜蔬怎样?”
沈陆离眼中略微有些惊讶,他用眼神询问容娇:就点这几道菜么?
像什么芙蓉鲜蔬汤、雀舌羹、螃蜞豆腐,可都是珍味楼的招牌之一。
容娇的柳眉俏皮一弯,杏眼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窗外。
窗外隐约有热油刺啦的声音响起,而后蔓延出一股豆香气。
是……油炸豆腐。
“不必点明珠豆腐了,剩下的菜品照着上就是。”沈陆离会心一笑,对掌柜淡淡道:“再叫一个专门跑腿的小厮过来。”
“哎哎,您放心,我一定都安排好。”掌柜点头哈腰地下去了。
容娇感到颇为新奇:“这儿居然还有专门跑腿帮顾客买东西的小厮么!”
可她要买的东西,并不是这一家店呀。
“这或许便是这一家店的高明之处了。”沈陆离偏头笑了笑,眼中难得有狡色划过。
容娇看得呆了呆,然后开始琢磨起店家的用意。
沈陆离盯着容娇轻轻蹙起的眉尖,对容娇轻声道了一句:“这些啊,就和皇宫里头的有些人情世故是一样的。”
见容娇若有所悟,他也几不可见地弯了弯眉。
有些事情呀,要娇娇自己想明白才行。
不论是宫里头的勾心斗角,还是他们彼此间的心意。
门被轻轻地推开,冒着热气的膳食被一碟碟端上来,在圆桌上排开了一圈,像绽开了一朵香喷喷的花。
容娇眼睛都要看不过来了:亮晶晶的是姜醋金银蹄子、红红绿绿的是凉拌素什锦、泛着亮红的是糖醋菜蔬……
还有几碗好看清爽的汤羹,掌柜说是送的。
趁着容娇眼花缭乱的时候,沈陆离将等候的跑腿小厮给召了过来,把容娇一直念叨的几道小食报了过去:“若是还有新鲜的,只管一并买过来就是。”
说罢,就丢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过去。
手上猛然一沉的小厮不由狂喜:掌柜说了,今日去跑腿的费用都由他报销,谁想这客人居然这样大方,也给了他一份钱。
一次赚了两笔不菲的小费,小厮的态度不由十分恭敬,应下后倒退着出了门,再将门静悄悄地合上。
将一室的花草清香与安静,都留给里头两人。
容娇舔了舔唇,首先夹了一块姜醋金银蹄子。
珍味楼里是将蹄子卤好,再片成薄片送上来的。
里头的蹄肉呈现令人惊奇的金黄色,应当是卤汁的缘故。再加上最外面一层晶莹剔透的皮冻,当真能够得上“金银”两字,不是那等加了金箔银箔来提升价格的次等菜。
再蘸上些许的姜醋,正好能够中和蹄肉吃多了的肥腻感,唇齿间又增添了弹牙的口感。
真是好吃!
容娇的眼睛亮了亮,又夹了一块放入嘴中,满面笑容地吃着。
沈陆离弯了弯长眉,忽然感觉食欲大开,便夹了一筷子的糖醋菜蔬。
珍味楼的糖醋汁子熬得极好,浓稠且颜色鲜艳,稍稍一拨动,就有扑面而来的浓烈酸甜香气,使人口舌生津。
菜蔬的每一面上都裹满了亮红的糖醋汁子,入口却没有失去菜蔬原本的鲜甜滋味。
浓香与清甜并存。
是十分下饭的一道菜。
容娇则是将眼盯上了凉拌素什锦。
凉拌的汁子以醋为主打,加入了白糖与旁的香料,是别有一种清爽的风味。
加上口感脆爽、味道不算浓烈,她一口气指不定能吃下一整碗。
还是沈陆离对容娇笑着说了一句:“花炙排骨还没上呢。”
才让容娇砸吧着嘴、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筷子。
窗外正好传来震天的锣鼓声。
赛龙舟的比赛要开始了。
容娇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走了,像孩子似的扒在围栏上观看。
皇宫里面是没有赛龙舟这样的活动的,每逢佳节,皇宫里最多的便是举办宴会,其次就是听戏听曲。
没有这样热闹淳朴的感觉。
底下总共是三支龙舟蓄势待发,每个都有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金龙在船上。
上头总共三十六名参赛者,人人头上都围着不同颜色的汗巾,露出粗壮的颈脖。
有礼炮的声音骤然响起,粗狂的呐喊也随之迸发,七十二支浆拍向平静的水面,涌出一层层的人造白浪。
岸边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一个个面红耳赤地为里头的人加油鼓劲。
容娇也攥紧了粉拳,十分激动地望着锦江上激烈的战况。
耳朵尖尖都变粉了。
不时随着主人的动作轻动两下,让人不自觉地被吸引住目光。
沈陆离莫名想起眉州进贡的一种白桃,称作“一点红”。
只因那白桃浑身上下皆是好看的粉白之色,惟有桃子尖尖上露出绯色,格外好看。
他弯唇笑起来。
耳边有开门的轻响,沈陆离敛去了笑容,偏头望去。
跑完腿的小厮莫名一抖,恭恭敬敬地奉上买回来的各种小吃食,都用纸袋子干干净净地装着。
沈陆离的眉眼舒展开来,又给了小厮一袋子沉甸甸的赏钱,将小吃食尽数拿来,摆出了一盘好看诱人的小食拼盘。
小厮识趣地安静下去了。
容娇仍在聚精会神地盯着赛龙舟的江面看。
她在心中悄悄选定了一个以月白色为主色的龙舟,在心中为他们鼓劲,希望他们能赢得比赛。
月白色……是姑姑最喜欢的颜色。
也是她第一回 遇到陆离时,陆离所穿的颜色。
手边忽然有几分温热传来。
不是茶水的温热清香,因为随之而来的,是孜然粉的香气与油炸香。
容娇低头一看,那一块块金黄璀璨的、洒满孜然香料的,不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油炸豆腐么?
而油炸豆腐旁边,那面酥下透着嫣红剔透的小球,正是山楂酥球。
还有对半切开的小粽子、翠□□滴的艾窝窝……
上头都放上了精致的小签子,供人方便取用。
容娇愣愣地看了半晌。
“快些吃。”沈陆离温润含笑的嗓音响起:“不过怕你撑着,我只让他们买了最小份的。”
最小份的,再与他对半一分,每份只剩下三两个,娇娇吃完也不会觉得饱。
毕竟重头戏花炙排骨还没有上呢。
底下的赛龙舟已经行进到了一半,正好在容娇他们包厢的外头。
白浪翻涌,人群的叫好声愈发激烈。
容娇又转头望向战况激烈的锦江,耳尖却无故地越发红了。
她手上捻住了一根小签子,将上头的东西缓缓放入嘴中。
是热乎乎的油炸豆腐,被炸制地酥酥的,一咬里面就有汁水流淌出来。
再配上孜然香料的增味,这美妙的滋味怎可言说!
容娇从前不大理解太妃太嫔们,为什么都喜欢一边看戏听曲、一边嗑瓜子干果。
现如今自己一边看着赛龙舟、一边吃小食,忽然就理解了她们。
看见容娇十分享受,沈陆离轻笑起来。
将小食拼盘搁在容娇手边的小几上,他轻声道:“阿娇,底下掌柜要找我商量一些事情,我先下去处理一下。”
容娇转了头,明亮的杏眼中隐隐流露出几分依恋:“好……那陆离你要赶紧回来呀!”
耳边熟悉的铃铛声加快了节奏,沈陆离的眉眼愈加温柔:“好,我快去快回。”
说完,沈陆离就出了门,三转两转,绕到了珍味楼鲜有人迹的后门口。
路蕤正大大咧咧地倚在墙上,嘴中痞气地叼着一根草。
可路蕤身边,居然还站着一道窈窕的身影。
是宋玉墙。
沈陆离面上的表情微微一怔。
他没想到宋玉墙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宋玉墙垂着眼眸,上前向沈陆离行了一礼:“臣女见过皇上——臣女知晓皇上想见臣女,但一直寻不到机会。此次皇上端午出游,臣女便请求路侍卫带着臣女来,要见一见皇上。”
“臣女在此要多谢皇上,若非皇上吩咐路夫人劝阻我的嫡母,我恐怕如今已经不是宋家女了。”
而是嫁作他人妇。
甚至可能嫁给杀了阿蒙的冯蝽。
路蕤听到这话,闪过几分委屈的表情。
出力的是他的母亲,见到他,宋玉墙别说半分谢了,连一个正眼都鲜少给他。
“朕知道你的嫡母急着将你嫁出去——京城中有许多的青年才俊,若是你不想待在京城,外头也有很多……”沈陆离想了想,还是对宋玉墙这样说道。
宋玉墙已经二九年华,属于京城贵女中少见的晚嫁了。
他能在这一时劝阻宋玉墙的婚事,却不能劝阻一世。
与其让宋太傅挑选一门利益最大的婚事,将宋玉墙作为棋子,不如他亲自为宋玉墙赐婚,选一个好的人选。
将来为顾蒙报完了仇,宋玉墙也能有一方归宿。
沈陆离的话未说完,就被宋玉墙打断:“皇上,臣女要亲眼看着冯蝽与冯家落败的过程,绝不会离开京城。阿蒙已去,我已经无意嫁与他人。”
宋玉墙话音刚落,路蕤就跳了起来:“宋、宋小姐,你这话的意思是,要去寺庙里面做姑子么!”
宋玉墙瞥了一眼忽然激动的路蕤,一瞬后又淡然面向沈陆离,忽然跪下请求:“臣女自请入皇上的后宫。”
路蕤的一下子跳得更高,沈陆离则是深深拧起了眉。
“禀皇上,臣女上回入宫的时候,便听闻太后身边的唐公公,在物色貌美的宫女。”宋玉墙一字一句地说来:“不日太后就会回京城养病,臣女相信,皇上的后宫中将会多出一大批的新人来,几乎全会是冯太后的人。”
沈陆离扬了扬眉:“你是指朕的后宫会受到冯太后的掌控?那你便是太小瞧朕了。”
宋玉墙仰头,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中透露着十足的冷静……与把握。
“臣女不敢小瞧皇上,自然知道皇上肯定早早就在唐公公物色的人选中安插了人手。”宋玉墙的头又仰得高了一点,望向沈陆离身后的珍味楼:“臣女只是担心,如今前朝纷乱,皇上要彻底去除冯家,少不得专注于前朝的事务,恐怕无法在后宫中,对自己心爱之人照顾得面面俱到。”
“若是臣女入后宫,却是能代替皇上做到这一点。”宋玉墙的目光灼灼:“臣女可以护您心爱之人周全,可以在后宫中直接对上冯太后,扰乱她的脚步,帮您监视冯太后。”
“我相信您安排的人手必然是十分出色的,但绝对做不到臣女这样的程度。”
原因很简单。
她们没有足够的家世支撑,不会有让冯太后多看一眼的底气。
冯蝽想要求娶她宋玉墙,除了见.色.起.意外,更多的是承恩公与冯太后的默许。
冯家想要宋家的支持。
用最牢靠的姻亲关系。
宋太傅虽然鼠目寸光了些,但是从前做过的功绩与能力可是实打实的。
在朝堂上积累下来的威信与众多的门生,也是冯家这个先帝时崛起的新贵不能比的。
能比过宋家的,现今只剩下路老国师一家了。
但路老国师对皇上忠心耿耿,性格刚直,绝不可能被拉拢。
沈陆离也知道这一点。
他自然不想宋太傅与冯家结为联盟。
容娇被唐公公选为看中的人选,要被封入后宫,沈陆离心中是有些许担忧的,可他绝不能刻意阻拦,否则会被冯太后抓住这一点异常。
他也可以装作对容娇十分不喜、或不感兴趣,让冯太后放弃让容娇入宫。
横竖娇娇也不知道皇上是他。
但冯太后的弃棋,是没有好下场的。
再加上他的一点小私心。
恐怕娇娇成为妃嫔,是无可更改的事情。
他安插了人手,有信心能骗过冯太后,保得娇娇平安。
可他就是怕一个“万一”。
宋玉墙稍稍顺了一口气,又重新挺起腰背,郑重道:“皇上,臣女会尽一切保护您心爱的人,也不会要您的宠幸,破坏您与心爱之人的关系。”
“臣女只要表面的荣宠,要管理后宫的权柄。”
能与冯太后对上的权力。
日头渐高,照得宋玉墙面上发白,眼睛却是亮得惊人,带着彻骨的恨意与孤注一掷的疯狂。
“皇上,冯蝽色.胆包天,您猜一猜,他从国子监出来之后,敢不敢冒犯天家妃嫔,亲手送上将冯家压倒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陆离原本平淡的面色渐渐变得慎重。
宋玉墙说得条件很是诱人,牵制冯太后、保护容娇、与他逢场作戏吸引目光和抓住冯蝽这个冯家目前最大的破绽。
这是一桩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的交易。
可是……
“你与她好似只是一面之缘、萍水相逢。”沈陆离捻了捻腰间的荷包。
“朕怎么能相信你,会尽一切保护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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