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絮是整个福利院里年纪最大的孩子。
她已经十五岁了。
福利院的阿姨们都说,像她这么大的孩子,肯定是没有被领养的希望了。院长也常对着她唉声叹气,“时絮,如果你在中考之前再没有人领养你,即使你考上了高中,院里也交不起你的学费的。”
时絮的成绩很好,虽然只是在这样一个小县城,但是能次次都是第一,从来没有掉下来过,也是很了不得的成绩。
事情在她初三那年的寒假发生了转机。
时絮还记得,那是个雨天,学校刚组织考完期末考试,天好像被捅了个大洞,雨水像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大把大把往下洒。
时絮把重重的书包顶在头上。
因为今天考试,所以她专门在昨天晚上洗了头。如果淋湿了的话就白洗了。
时絮是个爱干净的姑娘,她本来留的是长发,因为院子里的阿姨规定每周才能洗一次头,于是时絮便剪了短发,很短很短,接近寸头,丑极了。就这样,阿姨才勉强同意她三天洗一次头。
时絮每次都算着时间,精准地在考试之前洗一次,这样能让她考试的状态更好。
福利院离学校不近,阿姨给了她每天坐车的钱,但时絮都悉数攒了下来,走路回家。
每天差不多走一个小时能到。
晚上六点过,她准时到了福利院门口。
栀子在门口等她,远远的看见她的影子,便急急朝她走过来,“小絮!”她拿着伞,想为时絮遮雨。
时絮答应一声,走过去。
栀子一下子挽住时絮的手,叽叽喳喳道:“你可算回来了,今天中午院子里做的宫保鸡丁,特别好吃,我都舍不得吃,专门给你留着……”她说,“对啦,今天院子里还来了一个小弟弟,才两岁,长得超级可爱……”
时絮耐心地听着她飞快说着今天发生的事,小小的福利院被她说得趣味横生。
奇怪,时絮自己在福利院里时从来感觉不到发生了这么多好玩的新鲜的事。
她只觉得福利院的空气污浊,天气阴沉。
栀子去年才来福利院。
和时絮五岁就到了福利院不同,栀子来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
这个年纪很尴尬,不大不小,养在亲戚家,亲戚嫌年纪大了“养不熟”,送来福利院,福利院也愁年纪大了没有人家愿意领养。
所幸栀子性格开朗乐观,一点也不为这样的事烦恼。
她甚至对时絮开心地说:“小絮,要是咱们俩过了十五岁都没人要,读不成高中,咱们就去打工好了,到那个时候咱俩还睡一个屋,还是你上铺我下铺。”
时絮笑着说好。
但是时絮自己的心里很清楚,她接受不了那样的人生。
那样早早夭折的人生。
一想到这件事,时絮的心中就浮起一层淡淡的阴霾,挥之不去。
“……对了,今天有人来福利院领养孩子呢。”栀子还在说,“这次来的人好奇怪。”
“怎么了?”时絮配合地问。
“他们要十四岁左右的大孩子呢。”栀子说。
时絮的心骤然停跳一拍。
十四岁左右,她有机会。
可是,栀子十三了,也同样符合要求。
“咱们俩都可以。”时絮心里想的事,被栀子大大咧咧地说了出来,“小絮你放心,你比我成绩好那么多,年纪也比我大,我都跟阿姨说了,就对他们说咱们院里只有你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孩子。”
时絮转头,看见栀子脸上明媚的笑容。
她摇摇头,“栀子,咱们一起去,他们看上谁就算谁。”她知道,栀子尽管表现得很热爱福利院的生活,但是也是想要离开的。
“小絮……”
“我说真的。”
栀子还要说话,院长匆匆从屋子里出来,看见她们俩,嘴上就骂时絮,“怎么才回来?不知道今天有要紧的客人要看你吗?还拖拖拉拉的。”
时絮知道她说的要紧的客人肯定就是来领养孩子的夫妇了。
她的心顿时一紧,但还是对院长说:“栀子和我一起去。”
院长一愣,她看了一眼栀子,对时絮说:“你跟我过来。”
时絮跟她一起到长廊上,院长脸色有些沉,“时絮,你马上要中考了,今天这对夫妇点名了要大孩子,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难道你想让给陈栀子吗?”
时絮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她抬起头,“院长,我只是希望公平一点。”
院长摇摇头,“陈栀子性格太好,你和她比是没有竞争力的。”
时絮从五岁开始来到福利院,期间大大小小有很多次能被领养的机会,但要么就是别人拿走了这个机会,要么就是领养人没有看上她。因为她从小就不爱说话,养成了个孤僻的性子。
来挑孩子的夫妇谁不喜欢阳光活泼讨喜的孩子?
他们一看到时絮的样子就摆手。
于是时絮就一直从五岁拖到十五岁。
时絮想了想,还是说:“院长,还是让栀子和我一起吧。”
院长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最后只能松口道:“行吧,你记住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要后悔就是了。”
于是,栀子和时絮一起被带到了大厅。
-
福利院的大厅是装修得最好的地方,大概是因为总是要待客,所以尽管其他地方都破旧不堪,但大厅总是崭新的。
时絮习惯性地低着头,一进大厅,人还没看到,先看到了两杯茶,静静地放在茶桌上,可能是因为已经不冒热气了,所以没有人再去喝它。那是院长最爱的茶叶,别人送给她的,她平时自己都舍不得泡。
院长站在一边,殷勤地介绍道:“关先生关太太,这是我们院子里两个女孩,这个十三岁,这个十五岁。”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院长,您一开始不是说只有一个女孩吗?”
男人的声音很滑,像是一条毒蛇在掌心滑过的那种触感,令时絮突然很不舒服。
院长忙道:“是我记错了,这个女孩,”她指指栀子,“是我们院子里才来的,我一时疏忽给忘了。”
关先生笑了笑,“没关系。”他转而问栀子和时絮,“你们叫什么名字呀?”
栀子是不会怯场的,她大大方方说:“叔叔你好,我叫陈栀子,陈是耳东陈,栀子就是栀子花的那个栀子。”
关先生“噢”了一声,听上去对栀子很满意。他转头看向时絮,而时絮还低着头,院长有些着急了,“时絮,你快给关先生说啊。”
时絮这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一般,小声地说:“叔叔你好,我叫时絮。”
关先生很耐心,“哪个时哪个絮啊?”
“时间的时,柳絮的絮。”
关先生笑了,“很好听的名字。你们俩的名字都很好听。”
时絮这才终于抬头看了关先生一眼。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留着可以扎起小辫子的长头发,眉目狭长,嘴唇很薄,看上去似乎三十出头,又好像说四十也差不多。而一旁的关太太倚在沙发上,正拿着手机回消息,似乎并不关心这里发生了什么。
时絮感到有些奇怪。
一般来领养孩子的夫妇,女性都要比男性更重视和殷切一些。还没见过这样事不关己的女性。
关先生又温和地问了栀子和时絮几个问题,栀子一一笑着答了。
而另一头,时絮仅仅能做到回答完问题而已,别说带笑了,连个表情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表现得糟糕极了。
“好了,你们可以先出去了,我们和院长商量一下。”关先生说。
栀子看了时絮一眼,走过来挽着时絮的手,轻声说:“小絮,我们走吧。”
屋外的雨还是没停。
她们俩站在廊下,仰望着雨,时絮突然说:“栀子,恭喜你。”
栀子一愣,然后轻轻推了她一把,“结果还没定呢。”
时絮很诚恳地说:“我认真的。你要是走了,要记得以后常回来看我。”
栀子眼圈顿时一红,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一样。
雨声淅淅沥沥,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冰冷的风吹在时絮的脸上。
院长从里面出来,走到他们面前。
这样的场景对时絮来说很熟悉,每次院长都是叫了她旁边女孩的名字,然后对时絮说,“你先回去吧。”
但是这次,院长喊道:“时絮。”
然后转头对栀子说,“栀子,你先回去吧。”
时絮和栀子双双一愣,然后栀子先反应过来,她尖叫一声,激动地道:“小絮,是你!他们选了你!”
院长脸上也终于流露出笑意,“时絮,恭喜你。”
时絮愣在原地。
直到栀子都已经走了,她还没反应过来。
院长开始细细给她讲关先生和关太太的事,因为她已经是大孩子了,院长也丝毫不用避讳什么。
从院长口中,她知道了关先生是一位画家,而关太太是一位摄影师,但是几个月前,因为一场摄影事故,导致关太太当时小产,以后再也无法怀孕了。
所以他们到登记机关登记了自己的情况,听说丽山福利院有合适的孩子,于是就过来了。
时絮想了想,又问道:“但他们为什么要大一点的孩子?”
院长说:“因为他们俩的工作性质都很特殊,不算稳定,所以希望有能够自己照顾好自己的,已经拥有较健全心智的孩子。”
听到院长这样说,时絮反而松了口气。
她不喜欢突然砸到脑袋上,不需要任何附加条件的大馅饼。关先生他们需要大孩子,她需要一个领养家庭,他们这是各取所需,这让时絮不那么感到负担。
院长又细细地嘱咐了她几句,道:“手续办下来还有几天,刚好让你在福利院把年过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再过去。”
时絮说好。
院长便让她先回去了。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她走到自己的小屋前,孩子们正在屋里围着桌子吃晚饭。大一些的孩子都自己捧着碗夹菜,小一些的孩子则被阿姨们抱着喂饭。
屋子里加上栀子说的今天新来的两岁男孩,一共有九个小孩,女孩居多。
栀子一见她回来了忙站起来,“小絮,坐我这里。”栀子给她留了位置。
时絮走过去坐下,栀子把一盒菜推给她,“看我给你留的。”时絮一看,是中午的宫保鸡丁,大概刚被热了一下,正冒着腾腾热气,熏了时絮一脸。
“谢谢。”她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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