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亡国之君21

    故地重游这个想法是姚容提出来的。

    自从齐明煦他们那边的事情逐渐步入正轨后, 南流景也将注意力从他们身上挪开,投入到解答这两道问题上。

    他原以为,自己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 面对这两道问题应该不会再出现束手无策的情况。

    事实上, 他将自己关在屋里想了好几天,确实也动笔写了一些文章。

    文章上的每一句话,都是他这一年多来的见闻。但不知道为什么,文章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很差。

    差到在姚容和屈建白看见之前,南流景就默默揉成团丢进纸篓里面了。

    正好梁光誉过来别院找他, 南流景就决定出去外面散散心,然后他就被姚容叫来了这里——

    [当初你是在晴水村产生疑惑的,现在遇到瓶颈了,不如就再回晴水村看看吧。]

    刚下过雨,晴水村村口一片泥泞。

    平时最喜欢待在柿子树下纳凉闲聊的村民,这会儿都不见踪影。只有郁郁葱葱的柿子树依旧矗立在那里。

    南流景走下马车, 小心翼翼避开水洼, 却还是一个不小心踩中了。

    既然鞋子已经脏了湿了,南流景也就彻底放开了, 大步跨过积水:“一年过去了,不知道那片柿子地生得如何了。”

    姚容道:[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南流景点了点头, 他还记得那片柿子地的大概位置, 没有人引路也能自己走过去。

    晴水村和记忆里几乎一模一样。

    一样泥泞的道路。

    一样破旧的泥瓦房。

    唯一奇怪的是,南流景一路行来, 没有见到任何村民。

    “有点奇怪。”南流景微微拧眉, “难道雨一停, 村民就去地里干活了?”

    “殿下,那边好像有点不对劲。”跟在南流景身后的侍卫目光一动, 指向前方。

    南流景侧耳,隐约听见一阵嘈杂喧嚣声,仿佛整个村子的动静都汇聚到了那里。

    ***

    大烨已经很久没有风调雨顺过了。

    南地水涝,北地旱灾,边境兵祸,还有各种层出不穷的苛捐杂税、土地兼并和贪官污吏,都成为了压在老百姓头顶上的大山。

    晴水村距离京都只有几十里地,东面临山,西面临水,地理位置十分优越,就算是天灾最严重的时候,这里的老百姓也能勉强活下去。

    但自从十五年前姚老将军战败后,朝廷为了重新构筑边境防事,开始加增赋税和强制征兵,晴水村的青壮年越来越少,每年要缴纳的赋税却越来越重。

    一直到去年,在村长的带领下,晴水村开垦了几亩山地种植柿子树苗。看着越长越好的柿子树,村民们脸上才稍微露出几分笑容。

    那是生活重新有了盼头的喜悦。

    今年,一些年份偏长的柿子树陆续开花了,地里的庄稼也到了可以收获的时候,老人妇女每天起早贪黑,孩子也不再睡懒觉,勤勤恳恳往地里跑,给大人送水送吃食。

    连着忙活了大半个月,村民们终于赶在秋天雨季来临之前,收割完了所有庄稼。

    虽然收成不高,但村民们还是三三两两相约着去集市买肉,打算给家里贪嘴的孩子加加餐。

    可谁知,肉刚买回来,喜悦的气氛还没从村子上空消散——

    闻到肉味的酷吏也跟着进了村,催促他们尽快缴纳赋税。

    朝廷一直在巧立名目收税,就算是和官府打过最多交道的村长,也没有完全弄明白所有税款。但他们听到了最后的结果——

    他们刚刚收上来的粮食要上缴七成,只能自留三成。

    这三成里,既包括他们全家人一年的口粮,也包括他们明年的粮种。

    一听到这话,村民们顿时炸了,七嘴八舌道:“去年才刚从六成涨到六成半,今年怎么还涨?”

    “就是,去年咱们村的粮食就不太够吃,最后好多人都要靠挖野菜度日,这才没有出现饿死人的情况。”

    “今年的收成可比去年差,这——这叫人怎么活啊!”

    县城官吏吊着眼睛看村长:“我只给你们五天时间。”

    又不耐烦地朝周围百姓怒吼道:“你们要抱怨别冲我来,我是按照县令大人的吩咐办事。县令大人也是按照上面的意思办事。”

    “要是你们觉得赋税重,你们自己去和朝堂上的那些大人说,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发发善心,给你们减减赋税。要是没那个能耐让那些大人物改变心意,就马上闭嘴吧。”

    晴水村村长正是当年跟南流景攀谈过的老者。

    村长唇角苦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深深长叹:“我们懂的。”

    他本就弓得厉害的脊背不堪重负,弯得更深,仿佛永远也没有办法再挺直:“大人放心,道理我们都懂的。”

    “行。是个明白事理的。”官吏满意地点点头,又道,“还有另一件事要交代你们。”

    村长心头咯噔一下:“不知是什么事情?”

    官吏道:“据说今年北边狄戎遭了灾,死了很多牲畜。他们的粮食不够了,冬天很可能会出兵劫掠边境。朝廷打算再征一些兵。”

    “征兵!?”村长难以置信地盯着官吏。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还勉强能控制情绪的村民们顿时炸了。

    “什么,还要再征!?”

    “你们说朝廷打了败仗,于是你们征走了我的大儿子,又征走了我的二儿子和三儿子。他们一去就是好几年。这几年里,我没有收到过他们寄回来的钱,也没有收到过他们寄回来的信,连他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我们村里的青壮年都上战场了,你们还要征谁?是我这把五六十岁的老骨头,还是我那只有十一二岁的大孙子?”

    妇人看着身侧十五六岁的儿子,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住儿子。

    “大人……”村长环顾四周,老泪纵横,“真的不能再征了啊,我们村里已经没有青壮年了。”

    官吏冷冷一笑,伸手推开村长:“刚刚夸你是个明事理的,转头你就不懂事起来了。”

    “你们想想,朝廷要是不征兵,怎么有足够的人保卫边境?要是不保卫边境,任由狄戎长驱直入,到时遭殃的不还是你们这些人?”

    地上湿滑,村长被推得一踉跄。

    站在村长身后的大孙子慌忙去扶,才没让村长摔倒在地。

    众村民见状,纷纷怒视官吏。

    被妇人护在身后的少年一脸稚嫩,声音里却满是倔强:“狄戎打过来,我们确实会死。但朝廷现在这样逼我们,难道我们就还有活路吗!”

    官吏勃然色变,用长鞭对准少年,阴冷道:“不是说你们村里没有青壮年了吗,我看这里倒是有个年轻气盛的!就你了,你们村的征兵名单里要是没有你,我就在你们村多征十个人!”

    妇人惊惶跪下,向官吏磕头求情:“大人,求求您大发慈悲原谅这孩子吧。他爹以前是跟着姚老将军打仗的,后来战死在了外边,这孩子从来没见过他爹。我们家就这么一个独苗了啊。”

    “娘——”少年眼眶都红了,弯下腰去拉妇人。

    妇人伸手去打少年:“你这孩子,还不赶紧跟大人求情!快跪下!”

    少年抿唇,背脊反而挺得更直:“就算跟他磕头求情,他也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们这种贪官污吏,非要把我们都吸髓敲骨了才肯罢休。”

    “好!好得很!”

    官吏上前,手中鞭子一甩。

    破空声响起,却不是朝着少年甩去,而是袭向了妇人。

    就在长鞭即将落到妇人头上时,官吏先一步被踹翻在了地上,吃了满嘴泥水。

    他疼得面目扭曲,又有种丢了面子的恼怒感,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怒吼道:“谁!谁敢打我!你们敢殴打朝廷官吏,这是要公然造反啊!你们都给我等着,我回去之后一定要将此事禀告给县太爷!”

    还不等他站稳,他又再次被人摁倒在地。

    直到这时,官吏才看清了那个制服他的男人——人高马大,右手按刀于侧,一副侍卫打扮。

    原本围成圈的人群分出一条道,南流景身着玄黑锦服越众而出:“真是好大的威风,一个无品无阶的小吏,也敢往老百姓头上扣造反的帽子,看来整个永安县的县衙都烂透了。”

    官吏的愤怒都凝固在了脸上。他这种人,最清楚什么人能够得罪,什么人不能够得罪。

    “这位……”

    南流景懒得再跟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废话,朝侍卫一挥手。

    侍卫立刻堵住官吏的嘴,将官吏拖了出去,不让官吏留在这里碍南流景的眼。

    南流景看向那个瘫软在地上的妇人,提醒少年:“快将你娘扶起来吧。”

    南流景又看向村长,温声询问:“村长,您还记得我吗。我去年来过你们村子。”

    村长连连点头:“记得,当然记得。贵人这通身气派,我想忘也忘不掉啊。”

    妇人刚被扶起,又猛地朝南流景跪下。

    南流景眼疾手快,连忙扶住了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下跪。”

    村长在旁边也劝了几声,妇人这才带着儿子离开。

    村长又让院中其他村民也离开,原本拥挤的院子再次变得空旷。

    “贵人要进来喝些茶水吗?”村长问南流景。

    南流景道:“麻烦了,来杯温水就好。”

    坐下喝了两口水,南流景问起村里的一些事情,村长都一一说了。

    南流景了解完自己想了解的情况,决定去柿子地看看。

    “我带您去看看吧。”村长连忙道。

    南流景指着趴在门口偷看的孩子,微微一笑:“让您的大孙子带我去吧。去年也是他给我带路的。”

    去年南流景过来晴水村,那个给他带路的小男孩,就是村长的大孙子。

    小男孩不好意思道:“贵人,我不是有意偷听的。我娘让我来给你们送枣子。”

    他手里抱着一个碗,碗里装着几大颗青枣。

    南流景只拿了一颗:“剩下的你和你妹妹吃。我记得你是有一个妹妹对吧?”

    小男孩高兴点头,领着南流景向外走去。

    两人刚走出门口,就看到那个黝黑少年如同雕塑般沉默立在那里。

    见到南流景,少年眼中才浮现出一丝波动。他下意识想向南流景靠近一步,又在抬脚瞬间收了回去,局促地站在原地。

    南流景道:“那个官吏被带走了,他不会再来祸害你们村子了。”

    一听这话,少年直接跪了下来,向南流景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这位贵人,求您大发慈悲,让我在您身边谋求一份差事吧。什么差事都行,我一定会好好做事的。”

    南流景没想到他会给自己跪下,等他反应过来时,少年的三个响头都磕完了:“你刚刚不是不愿给官吏磕头求情吗。”

    少年声音倔强:“向豺狼虎豹求情是没用的。”

    南流景喜欢这个答案,伸手将他扶起:“你叫什么名字。”

    “回贵人话,我叫杨镇。”

    南流景直接吩咐侍卫,让侍卫安排杨镇。

    他身边缺人,给杨镇安排一个差事很容易。至于杨镇能不能把握住机会,将来能走得有多远,就看杨镇自己的了。

    ***

    斜斜的山坡上,柿子树层层铺叠而起。

    雨水冲净了枝叶上的尘土,透出一种雨后晴天的澄澈。

    放眼望去,满山青绿。

    南流景让小男孩留在山脚等待,他独自走进林间,拨开面前拦路的枝叶:“老师,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晴水村会发生这些事情。”

    [没错。]

    依照原历史线来算,大烨只剩下五年气数。

    姚容的到来改变了一些东西,却没能改变整个历史大势——朝廷依旧如原历史线那般加税征兵。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从明年开始,各地老百姓会因为走投无路被迫揭竿而起,最终形成席卷天下的起义浪潮。

    [流景,你在听完晴水村的遭遇后,是否对村民们心生怜悯。]

    “是。”

    [打算帮他们吗。]

    “当然。”

    姚容问出最关键的问题:[那你打算怎么帮他们。]

    南流景抿了抿唇,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会派人去调查那个官吏,好好惩办他。”

    “我还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帮晴水村减少赋税、免除征兵。”

    他垂下眼眸。

    密如鸦羽的睫毛轻轻覆盖在他的眼睑上,一股莫名的失落从他身上升腾而起。

    “——但是,惩办了那个官吏,还会有其他官吏。”

    “——朝廷要收的赋税总数、要征的兵员总数不会少。我帮晴水村躲过了赋税和征兵,那些分摊在晴水村头上的压力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到其它村子头上。”

    “我能救下一个晴水村。也只能救下一个晴水村。”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天下不平事实在太多了,他根本管不过来。

    但为什么就是觉得不甘心呢。

    在南流景完全陷于这种情绪不能自拔时,姚容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一如既往的温柔,循循善诱。

    [流景,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老师,我只是觉得,很多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那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姚容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话锋一转,突然道:[你抬头,看看你面前这棵树。]

    面前这棵柿子树比周围其它柿子树都要高大,枝叶舒展,在微风吹拂下发出沙沙脆响。

    南流景抬头盯着柿子树看了许久,依旧不知道姚容要他看什么。

    他哭笑不得,刚想开口问姚容,视线陡然一凝——

    一朵淡黄色小花,舒展着四片花瓣,被四方形的嫩绿色花萼包裹着,整体呈现出一个低垂的形状。宛如一只低垂的黄色小喇叭。

    花萼比花瓣大上许多,乍看过去,花朵像是隐藏在叶片间,十分不显眼。

    但南流景很眼熟这种花。

    这是一朵柿子花。

    ***

    每年五到七月,到了树龄的柿子树都会开花。每朵花只能盛开十天左右,然后就会凋零,结成青色的小柿子。

    这片林地种的柿子树,树龄都在二到四年间,会开花很正常。

    不过如今已到八月,如果不出意外,这应是漫山遍野里最后一朵柿子花。

    [还记得我们在长信宫种的那棵柿子树吗?]

    南流景点了点头:“我今天还跟梁师父打听了下那棵柿子树的情况。梁师父说它长得非常好。”

    [我一直觉得你和柿子很有缘分。]

    这个缘分,可以说是非常深了。

    [后来慢慢地,我发现你和柿子花很像。]

    南流景眉梢微微上挑。

    已经长开的眉眼露出几分少年风姿,锐利又夺目。

    “为什么不是牡丹和兰花。”

    不是他不喜欢柿子花,只是自古以来,文人雅士多用梅兰竹菊自比。富贵风流则莫过于牡丹。

    相比之下,柿子花是北方旷野上最常见的花,却在文学作品里没有任何存在感。

    姚容笑道:[牡丹是富贵之花,兰花乃君子之花。与它们相比,柿子花确实太普通了,不漂亮,也不名贵。]

    [但你的未来注定波澜壮阔。既然已经站到了最顶端,就不必再把自己看得太重。]

    [站在顶端的人,需要的不是凌驾于众生之上,而是像柿子花一样,恭谦低头。]

    [因为天下万民,山河社稷,就在脚下。]

    南流景下意识低下了头。

    他的脚下,是贫瘠干裂的土壤,是深深扎根在土壤中、遒劲粗壮的树根。

    但也许是因为姚容这番话的影响,南流景竟像是透过这些,看到了大烨子民。

    ——他看到了那些贫穷困苦,却依旧拼尽全力活下去的大烨子民。

    姚容笑了笑,又说:[柿子花应该是你最期待看到的花吧?]

    南流景一怔,深埋在岁月里的记忆随之浮现。

    每一朵柿子花,几乎都能结成一个柿子。

    以前每到夏日,他闲着无聊了,就要站在树底下,仰首数着今天有没有新的柿子花冒头、盛开。

    这种期待收获的心情,就和夏天的蝉鸣、夏天的炎热一起,定格成了他对夏天的印象。

    “是的。它是我最期待看到的花。”

    [柿子花的花语是事事如意,它代表着人世间最美好的祝福,更象征着收获的季节即将来临,所以它也是很多人期待看到的花。]

    [难道你不想成为这样的人吗。]

    姚容的话语,总是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梁师父总说他懂得如何打动人心,但南流景知道,那是因为梁师父没有听过他老师说话。

    “我当然想成为这样的人。”

    [我记得,你一直都很喜欢唐太宗李世民说的那句’天下人才入吾彀中’。那你还记得他说过的另一句话吗。]

    “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老师想问的是这句吗?”

    [李世民觉得,百姓是水。那你呢,你觉得,大烨百姓是什么。]

    “我……”

    南流景微微启唇,话未出口,眼眶却不自觉有些湿润。

    无论哪个朝代的百姓——

    在王朝兴盛之时,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变得有多好。

    但在王朝出现衰败倾颓之势时,他们永远是最先受到冲击、最先承受苦果的一个阶层。

    所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历史记录王侯将相,为高官贵胄歌功颂德、赋诗作词,却永远对百姓吝惜笔墨。

    他们永远不会成为时代的主角,只能成为时代的背景。

    他们是诗句里的“路有冻死骨”,是史书里的“岁大饥,人相食”。

    是千千万万人,是寥寥几笔书。

    可是他们真的不重要吗?

    百姓所以养国家也,未闻以国家养百姓者也。如果他们真的不重要,君舟民水的说法就不会流传千年。

    许久,南流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知道老师为什么要让我回来晴水村看看了。”

    “埋头在书房里写文章时,我以为我已经看见了他们的苦难,我以为我已经理解了他们的痛苦。”

    “但是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当初的想法有多天真,有多傲慢。”

    他在冷宫里的岁月,确实枯寂而漫长。

    但他还能拥有改变命运的机会,拥有抗争命运的可能。

    那千千万万,最普通、最平凡的百姓,是没有发声机会的。

    他们的痛苦,明明撕心裂肺,却又微不可闻。

    只有当他们被逼到没有一丝活路,爆发农民起义时,他们的声音才会被那些王公大臣放在心上。

    这就是为什么每个王朝末年都会爆发农民起义的原因。

    当朝廷不管他们的死活,甚至还要将他们往死路上逼的时候,难道还不允许他们自救吗?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这就是他们对于傲慢的回应。

    [不要指责自己。]

    姚容声音温和:[告诉我答案吧。]

    “我觉得……”

    南流景解开腰间的天子剑,半蹲下来,骨节分明的指尖覆在湿润的土壤之上,又从土壤一点点抚至遒劲的树根。

    最后,他沿着树根一路向上,掠过树根,掠过枝干,将目光停顿在那朵淡黄色的小花上。

    “天子是一棵柿子树,是一朵柿子花。百姓是供养树木的土壤,是深深扎入土里的树根。”

    “他们是时代的根基。”

    “也理应成为时代的主角。”

    姚容再次确认:[你真的觉得老百姓如此重要吗?]

    “是。”南流景无比肯定,“一个王朝,可以失去它的君王,可以失去它的臣子将军,却必须要拥有它的子民。从来都不是子民需要君王,而是君王倚仗子民。”

    [当年我告诉你,柿子表皮被鸟雀啄出痕迹的苦恼,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苦恼,也是种有柿子树的千家万户的苦恼。]

    [由此引申一下,晴水村的遭遇,其实是大烨千家万户的缩影。]

    [你现在只能救一个晴水村,但你——甘心只救一个晴水村吗?]

    南流景感受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遵从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不甘心。”

    “我已经看见了天下百姓的苦难,不能自欺欺人,说自己没有看见。”

    [很好。]

    姚容轻轻一笑:[在我和你刚刚绑定的时候,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

    [你说,你没有成为皇帝的野心。我当时没有回答你这个问题,只是告诉你,不要想那么多,先好好按照我说的去做。]

    [于是这三年,你将我发布的每一项任务都完成得非常好。]

    [时至今日,我觉得你应该能自己回答出这个问题了。]

    [剔除掉我的要求,只从你的本心出发。你告诉我,现在的你,是发自内心想要那个位置了吗?]

    这一瞬间,南流景的脑海里闪过很多很多片段。

    他想到了那天午后,老师说起的姚家、季家、永庆帝的抗争。

    想起了屈建白十几年如一日的坚守。

    也想起了齐明煦藏在暗处射出的那两箭。

    最后,他想到了他自己。

    他绑定的系统,是明君养成系统;他的老师,想将他培养成为一代明君;他用的剑,是天子剑;他所学的课程,是治国之策。

    他前进一步,可能是山河在握,也可能是身死道消。

    但他后退一步,却必然是生灵涂炭。

    宝石弃于荒野,依旧是宝石。明珠蒙上灰尘,依旧是明珠。

    可只有镶嵌在天子冠上的宝石和明珠,才能恩泽众生。

    其实直到现在,他好像还是没有太大的欲望,对那个至尊宝座没有生出任何向往,更不愿被困在冷冰冰没有一丝人情味的皇宫里。

    但他心有不平。

    他想站到历史最高的舞台上,为天底下千千万万人发声。

    他想像那位唐太宗李世民一样,将“民为根基”四个字钉刻在岁月长河之上,让后世无数人,也包括当下无数老百姓,都深深记住这个道理。

    那股积压在心底的情绪,终于化作清晰的言语——

    “上斩昏君,下诛权臣。”

    “这就是我的剑。”

    “吊民伐罪,解民倒悬。”

    “这就是我的道。”

    “如果是我的话……”

    “如果坐在明堂上的人是我的话……”

    南流景抬起手,轻轻按在剑柄上,然后一点点收紧自己的手指:“我绝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

    锵地一声——

    这柄蒙尘多年的天子剑,终于再现世间。

    第222章 亡国之君22

    他暂时没有能力左右朝廷, 没有办法叫停朝廷征兵和加税的暴||政,但是,给他几年时间……再给他几年时间……

    他会倾尽全力, 续写几页青史。让这几页青史, 正视百姓的痛苦,歌颂百姓的光辉。

    这就是他的觉悟。

    或者说,这就是一位君王应该有的觉悟。

    南流景在柿子林里站了很久,久到侍卫担心出问题找了进来,他才将天子剑重新归入鞘中。

    侍卫提醒:“殿下, 我们该下山了。”

    南流景没回话,抬起右手,用指尖轻轻触碰那朵柿子花。

    花瓣被雨水打湿,颤巍巍垂下。南流景手指一点,雨水就从瓣尖滴落,恰好砸在他温热的颊侧。

    南流景轻轻一笑。

    侍卫提议:“公子要是喜欢这朵花, 可以摘下来带走。”

    “不了, 就让它留在枝头自由自在生长吧。”

    南流景摇头,将这朵柿子花的模样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转身大步走出柿子林。

    回到村里,南流景再次去见村长。

    村长正在和其他村民说话, 余光扫见南流景的身影, 连忙起身迎道:“贵人,您回来了。”

    南流景道:“村长, 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好, 快请进屋。”

    村长领着南流景走进里屋, 侍卫守在门口。

    南流景开门见山道:“我有两个建议,村长可以自行选择。”

    “第一个建议, 是我出手,直接帮晴水村逃掉这次征兵和加税。”

    村长脸上露出欢喜之色,却没有一口应下:“不知贵人给的第二个建议是?”

    “第二个建议,是晴水村按照朝廷的律法纳税参军。”

    顿了顿,南流景道:“村长听说过北方商铺吗?”

    “北方商铺是我名下的产业,如今正是大肆发展缺乏人手的时候。”

    “我回去之后会和那边打招呼,让北方商铺给村里人提供一些赚钱机会。这样一来,村里人就不会因为多缴纳赋税而饿肚子。”

    “村里被征走的兵,我会想办法让他们待在一起,不让他们无缘无故牺牲在战场上。也会尽可能保证他们和家人的通信,让朝廷发给他们的每一笔补贴都能落入他们手里。”

    “之前那些被征走的村民,我也会想办法打听他们的下落。无论是死是活,至少要让家里人知道一个结果。”

    村长没听说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句话,但他知道这个道理。

    眼前这位贵人身份高贵,能出手帮他们一次、两次,但能次次都出手帮助他们吗。

    就算这位贵人能次次出手,他们也不能仗着贵人的善心得寸进尺。

    “贵人,我打算选第二个。”村长只沉思了几个呼吸,就做出了决定,“只是这样一来,就劳您费心了。”

    第二个建议,可比第一个建议麻烦太多了。

    “不用客气,我既然提出来了,就自然能帮你们做到。”南流景笑了笑,“说起来,我还有些事情想要请村长帮忙。”

    村长拍着胸口保证:“贵人帮了我们这么多,要是有什么地方是我能帮上的,尽管开口。”

    “其它村的处境,应该与晴水村差不多。我希望村长能尽快帮我联系上其它村子,我可以一起安排下去。”

    村长惊喜:“这算什么麻烦,贵人放心吧,我明天一大早就去联系其它村子,后天就能把这件事情办妥。”

    南流景和村长沟通完,起身回到院中,恰好看到小男孩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坐在草棚边上吃青枣。

    兄妹两吃得特别高兴,小女孩一边吃还一边晃着头。

    南流景抬手摸了摸袖口,掏出一个装满蜜饯的荷包,叫了小男孩一声。

    兄妹两一起回头。

    小女孩怯怯缩到小男孩后面,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南流景。

    “这是你给我领路的谢礼。”南流景将蜜饯塞给小男孩。

    小男孩看了眼村长,见村长点头,才收了下来。

    南流景问:“你识字吗?”

    小男孩摇头。

    “你们村子附近有学堂吗?”

    “有个秀才在隔壁村开了一间启蒙书塾,我和小伙伴一起去放牛的时候,在外面偷听过他上课。不过我们被发现了,他就把我们轰走了。”

    南流景问:“你想读书吗?”

    小男孩抿唇:“不想。”

    南流景摸了摸小男孩干枯的头发,没有戳穿小男孩的口是心非:“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没读过什么书,顶多就比你多认识几个字。”

    小男孩惊奇地瞪大眼睛,就连他身后的小女孩也都愣愣盯着南流景,感觉很难以置信。

    南流景问:“我打算在村子附近开办一间免费的学堂,每天还会提供一顿免费的吃食。到时你和你的小伙伴都去上学,等你们学出成绩来了,就来帮我做事,怎么样?”

    “可……可以吗?”小男孩磕磕巴巴道。

    今天中午,他看到这位贵人答应给杨镇哥安排职务,他当时都羡慕坏了。要不是他年纪还小,他也要学着杨镇哥给这位贵人磕头,求贵人收下他。

    “要是学得好的话,就可以。”

    小男孩用力点头,圆溜溜的眼睛里流露出仰慕之色:“贵人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

    像是想到什么,小男孩挠挠头,黝黑的脸上流露出羞涩:“贵人,您能也问问我的名字吗?”

    南流景一愣,旋即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铁。”

    “好,杨铁,我记住你了。”

    南流景又看了看藏在杨铁身后的小女孩。

    在听到哥哥能免费去上学时,小女孩脸上满是羡慕之色,但她很乖巧地没有开口,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女孩子也可以去学堂上学的。”

    “学堂里面除了会教识字外,还会教女红、医书、算术……不拘学什么,只要好好听课,都能学到一门手艺傍身。”

    小女孩惊得张大了嘴巴:“可是老秀才说他的私塾不收女孩子。我认识他的小孙女,他的小孙女也和我一样不认识字。”

    南流景莞尔:“我和老秀才不一样,我开的私塾会收女孩子。”

    在这个时代,教育几乎被贵族完全垄断,知识只在上层流通。普通老百姓想要读书识字,需要付出非常大的代价。

    他想要打破近乎完全固化的阶层,想要让底层老百姓拥有更多出人头地的机会。

    而第一步,就是打破这种教育垄断,让天底下更多人,不拘是男子还是女子,都读书识字明事理。

    小女孩在原地愣了几秒,突然小声道:“贵人,你能不能也记住我的名字?”

    “好。”南流景认真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乐。平安快乐的杨乐。”

    “杨乐,希望几年以后,我能再次听到你的名字。”

    ***

    离开晴水村后,南流景立刻去见了李观棋。

    在这个世界上,最赚钱的生意一定是垄断的生意。凭借着香皂、香水、琉璃等物,李观棋的生意越做越大。

    这半年多时间里李观棋非常忙碌,但也过得很充实。他长胖了一些,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听完南流景的打算,李观棋应道:“没问题,都交给我来办吧,我会尽快派人去接手。”

    南流景十分信任李观棋的办事能力:“李二哥,又要麻烦你了。”

    “别说这种外道话。”李观棋拍了拍南流景的肩膀,“你要是觉得我辛苦,就多给我找些帮手。生意扩充太快了,我一直在招人,但一直在缺人。”

    南流景笑道:“我遇到一个性格很倔的孩子,叫杨镇,我把他留在你身边给你打下手怎么样?”

    “杨镇?”李观棋回忆了下,“是跟着你过来的那个很瘦的少年吗?”

    “是他。”

    李观棋无语:“……他看着应该与你一般大吧。”

    南流景哈哈一笑:“你觉得他怎么样?他是晴水村的人,到时你可以把晴水村那边的事情交给他来办。”

    李观棋自然没意见。虽然他和杨镇没什么接触,但能被南流景看中,杨镇身上一定是有才能的。

    两人坐着叙了会儿旧,吃了顿午饭,就去各忙各的了。

    几天之后,南流景收到了李观棋的信件,信上说晴水村的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了,不过没那么快见效。

    南流景放下心来,摒弃杂念,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再次着手写策论。

    这一次,他几乎一气呵成。

    当这篇长达万字的策论开始收尾时,窗外的梧桐树已染上金黄之色。

    南流景推开窗户,给徘徊在院中的鸟雀喂了些吃食,这才提笔写下最后一段话。

    微风送来阵阵凉意,南流景活动了下手腕,抽出新的纸张重新誊抄这篇策论,让自己的字迹显得更工整些。

    练了三年字,他的字迹依旧算不上多好看,但字里行间的笔风与姚容如出一辙。

    花了几天时间,南流景终于誊抄完毕。

    他带着墨迹崭新的文稿,前往屈建白的住处。

    屈建白正坐在窗边看书,见到南流景来了,他随手从窗沿取来一片没有被清扫掉的落叶,插进书中做标记:“听说殿下这些天一直待在书房里写文章。这是已经写好了吗?”

    南流景微微一笑:“劳屈夫子久等了。”

    屋里燃着熏香,屈建白给南流景倒了杯茶水。

    南流景两只手捧着文稿,恭敬递给屈建白:“请屈夫子过目。”

    屈建白净了净手,用白布擦干手上的水迹,这才郑重翻开文稿,垂眸阅读起来。

    平心而论,南流景的文采算不上好,用词更是朴素。

    屈建白在江南教导学子时,见惯了笔下生花的文章,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平实朴素的文字。

    但南流景写得并不差。

    相反,字里行间情真意切。

    他从民生、教育、党派等方面入手去写他眼中的大烨。

    在民生上,他写:“朱雀大街十里繁华,西北边境千里荒芜。”

    在教育上,他写:“孔子门下弟子三千,一生秉持有教无类,注重降低教育门槛。如今儒家经典却被锁于几家门户之间,形成教育垄断,无法惠及天下。”

    在党派朝政上,他写:“精忠报国者毒酒相赐,破阵杀敌者其罪当诛,犯上作乱者封侯拜相。”

    ……

    当看到那句“精忠报国者毒酒相赐”时,屈建白呼吸陡然一窒。

    精忠报国,毒酒相赐。

    这说的是南宋时的岳飞岳鹏举。

    破阵杀敌,其罪当诛。

    这就是姚家。

    犯上作乱,封侯拜相。

    这就是季家。

    短短三句话,道尽大烨党争之祸,道尽帝王昏庸无能。

    屈建白深深吸了口气,他发现,是他小瞧了三皇子。

    可以说,三皇子对这个世道的认知,已经超出他的想象了。

    但如果只到这一步,屈建白不能说失望,却有些遗憾。

    他很难说清楚这份遗憾因何而起。

    也许是因为……南流景已经做得很好了,但他对南流景有更多更深的期待,希望南流景能给出更令他惊喜的答案。

    按下心中的思绪,屈建白用手指捏了捏剩下的文稿,略有些惊讶:还有这么厚?

    屈建白迫不及待地翻开下一页。

    当看清上面的内容,屈建白眼眸一亮。

    在描述了自己眼中的大烨后,南流景竟笔锋一转,开始描述起自己理想中的大烨——

    朝廷轻徭薄赋,国库充盈,社稷安定。

    百姓再无流离失所之忧,朝中再无权臣当道之苦,边境再无异族纷扰之乱。

    描述完自己理想中的王朝后,他并未停下,而是再度起笔,说起自己在晴水村做的一些尝试。

    ……

    屈建白的目光落在上面,久久不能回神。

    还是南流景的声音,唤回了屈建白的思绪:“屈夫子,要喝些茶水吗?”

    屈建白放下文稿,捧着茶杯,神情复杂:“殿下的志向,非常远大。”

    虽然南流景没有在文章里明说,但让朝中再无权臣当道之苦,就是要铲除整个季家。

    让百姓再无流离失所之忧,让边境再无异族纷扰之乱,就是要再造盛世。

    半晌,屈建白喝了口茶水,素来清润的声音带着沙哑:“殿下,你的文章里,提到了很多朝代的兴盛和衰败。你说,历史的教训明明摆在那里,历史却反复重演,这是为什么?”

    南流景微微一愣。

    熟悉的画面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南流景记得,在他上第一节 课时,他也曾经问过老师这个问题。

    那时候,老师是怎么回答的呢?

    “历史是由人创造的,历史反复重演,是因为人性总是不变的。他们内心的欲望,会驱使他们做出有利于自己、符合历史规律的事情。”

    屈建白深深凝望着南流景,继续问道:“如果学习历史,还是不能避免重蹈覆辙,那我们为什么要学习历史?”

    时光流转,无数画面在南流景眼前浮现。

    那时无法理解、无法回答出来的问题,如今他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

    “我在策论里写,虽然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但生活在盛世和生活在乱世是完全不一样的。”

    “王朝存在周期性,所以短则几十年,长则上百年,旧的王朝就会分崩离析,新的王朝就会浴火而生。也许无论我们怎么抗争,都抵挡不住历史大势,更阻止不了王朝兴替。”

    “但一个人,如果能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尽可能延长盛世存在的时间,尽可能缩短乱世存在的时间,怎么能说他的抗争、他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呢?又怎么能说,学习历史是没有用的呢。”

    屈建白心头大受震动。

    但比他更受震动的,是姚容。

    延长盛世,缩短乱世……

    这句话说得轻松,做起来却是何等艰难?

    原来原剧情里,她的孩子,是抱着这样一种“无法延长盛世,那就缩短乱世”的念头,自焚于摘星宫中……

    屋外云霞漫天,屈建白和南流景终于结束了一问一答的状态。

    屈建白终于确定,这位面容依旧带着稚嫩的少年,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明主。

    “殿下应该听说过江南总督对我的评价吧。”

    南流景笑道:“当然听说过。”

    屈建白的神情温和轻松:“那时候,我的年纪与殿下一般大。”

    “我曾经因这句评价沾沾自喜,将匡扶社稷作为我毕生理想。但姚家的案子爆发后,我每每想到这句评价,都羞愧万分。”

    南流景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屈建白抬手制止了他,温声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殿下安慰我。而是想告诉殿下,我在您身上,看到了大烨的希望。”

    “——殿下,您才是大烨的良才美玉。”

    [恭喜南流景,完成主线任务四:收服屈建白,让屈建白效忠于你。奖励一千两黄金和100积分。]

    第223章 亡国之君23

    一句“卿如良金美玉, 浑厚无暇”,让屈建白的美名传遍九州四海。

    如今,屈建白亲口说出这句“您才是大烨的良才美玉”, 分量不可谓不重。

    这既是对南流景的认可, 也是有意用自己的盛名去成全南流景。

    只要屈建白这句评论流传到外界,就会有无数敬仰屈建白的士子、文人、官员,将关注的目光投向南流景。

    他们也许不会因为屈建白一句话就投靠南流景,却绝对会因为屈建白一句话而对南流景生出好奇,想方设法去打听南流景以前做过什么。

    不过如今朝中局势复杂, 永庆帝和季家斗得越来越厉害。在这个节骨眼上,南流景需要的不是冒头,而是暗中蓄积力量。

    所以南流景和屈建白商量之后,决定暂时不将这句话外传,等到他日时机成熟了再说也不迟。

    屈建白对南流景的支持是不予余力的。

    比如说,屈建白知道南流景要建立免费私塾后, 立刻帮南流景完善了计划;

    再比如说, 屈建白知道南流景手底下非常缺人,给族中去了封信, 没过多久,屈家年轻一辈里才干最为出众的三位子弟都到了京城;

    给自己指点过的几位学生去了信, 没过多久, 几位学生都到了京城;

    给几位才华横溢却壮志难酬的友人去了信,没过多久, 几位友人都决定启程进京看看南流景。

    而且这几位友人都不是单独进京的, 他们还顺便带了自己的子侄学生进京长长见识。

    南流景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还能这么操作?

    梁师父送他的这套别院已经完全住不开了啊!

    屈建白仿佛怕南流景不够震撼般, 还笑着补充了一句:“眼下这些人够用了。等过段时间殿下的摊子铺得更大了,我再写信去邀请其他人。”

    南流景:“……”

    他这是收服了一个屈先生吗?

    不, 他分明是收服了一个移动人才宝库啊!

    “难怪屈先生择主时会如此慎重,在我旁边观察了两年才下定最终决心。”

    南流景压不住喜意,私底下跟姚容感慨:“他这是将自己几十年积攒下来的政治资本,都投放到了我身上。”

    姚容莞尔:[明主和贤臣,总是相互成全的。]

    南流景眼眸微弯。

    他觉得,将来他一定不会成为一个喜欢听别人歌功颂德的君王。

    因为这天底下的好话都被老师说尽啦。

    别人再怎么变着法儿夸他,都超越不了老师。

    休息够了,南流景再次陷入忙碌。

    他先将一千两黄金提出来。

    一两黄金可以兑换十两银子,这一千两黄金足够他做很多事情了。

    规划好这笔钱的用途后,南流景打开系统商场查看自己的积分。

    三年,六个主线任务,一百多个日常任务,他赚到了将近三千个积分。

    除了花掉的那部分积分外,他现在一共攒下了2200个积分。

    看了看自己的积分余额,南流景叹了口气,打开系统商城,搜索起【许愿星】这个商品。

    下一秒,商品详情页面弹了出来。

    浩瀚无垠的黑色星空里,只有一颗星星挂在正中,散发出幽暗却温暖的光芒。

    这片星空和这颗星星都太像真的了,明知道自己触碰不到这颗星星,南流景还是下意识伸出了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向星星底下那几行简短的字:

    【许愿星:拥有者可以许一个愿望。愿望不限,但不保证能实现。

    一经使用,概不退换。

    价格一万积分。】

    从打开系统商城第一天起,南流景就决心要攒积分买下这颗星星。

    买下它,赌一个不确定的可能,去许一个不一定能实现的愿望。

    ***

    赶在第一批柿子成熟的时候,南流景和李观棋一起乘坐马车,前往已经建成的免费私塾参观。

    这间私塾位于晴水村,由晴水村的祠堂改建而成。地方不大,但能容纳下附近四个村子六十个孩子。

    一进入私塾,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顿时传入耳畔。

    南流景在门外听了片刻,笑道:“是《三字经》?”

    “《三字经》朗朗上口嘛。”李观棋详细介绍道,“私塾这边,上午教孩子们认字,下午会开设医术、算数、女红和木工这些课程。”

    “私塾的夫子跟我说,很多村民想让孩子上午在家干活,下午再过来上课。”

    南流景立即道:“不行。他们年纪还这么小,在家里又能干多少活。”

    李观棋点头:“我也是这么回复私塾夫子的。如果上午不过来,下午也别过来了。”

    南流景静静听着,突然问:“村里的大人们会过来听课吗?”

    李观棋道:“有几个人会过来。不过他们白天的空闲时间不多,也不经常能看到。”

    “可以打听一下他们的意向。要是他们也想识字的话,可以在他们干完农活、吃完晚饭的时间段增设一节课,教他们识几个字也是好的。”

    李观棋不是特别看好:“可以问一问,但他们白天已经够累了,晚上未必乐意折腾。你也知道,对大多数人来说,识字和不识字没什么区别。”

    “如果是用说书、讲故事的方式呢。”

    “可以试一试。”

    南流景又问起免费私塾的投入。

    李观棋当场给南流景算了一笔账:几位夫子的月俸都是一两银子;厨娘每天中午要给夫子和孩子们做一顿饭,一个月五百文;再加上孩子们的伙食费……乱七八糟加起来,一个月要花十两银子左右。

    这笔钱对南流景和李观棋来说是小钱,但南流景可不打算只建一所免费私塾啊。

    “不管怎么样,这笔钱都要花。”南流景坚决道。

    李观棋犹豫了很久,等周围只剩下两人时,他忍不住开了口:“南小兄弟,开办免费私塾可是一项德政啊。”

    开办一间免费私塾,还能说南小兄弟心肠好。

    但这份打算在天下各大州县开办免费私塾的魄力,不像是一位闲散宗室子弟能有的。

    南流景反问李观棋:“李二哥,你觉得我做得对吗?”

    李观棋肯定道:“你做得对。”

    南流景期待地看着李观棋:“不管我要做什么,只要我在做正确的事情,你一定会支持我的,对吧?”

    李观棋顿时失去了追问的想法:“对。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努力成为你的钱袋子,给你提供充足的资金。”

    南流景笑了笑。

    来自朋友的无条件支持,总是让人心旷神怡。

    不过也正是因为朋友们愿意无条件支持他,他才更不能一直瞒着。

    有了宽裕的资金,有了充足的人手,还有姚容、屈建白、梁光誉他们在背后默默支持,南流景想要做的很多事情都被飞快安排下去。

    第一间免费私塾建立后没多久,赶在腊八节之前,第二间免费私塾也确定好了选址,等过完年就能正式开始招生。

    没几天就到了腊八节。

    齐明煦和齐思今天都能休息,不用留在宫里执勤,所以他们一大清早就出了京城,直奔西郊别院。

    蒋定和李观棋先他们一步到了,正在和南流景说话。

    余光瞥见齐明煦和齐思,蒋定哈哈笑道:“大哥,四弟,你们可算回来了。南小兄弟说要请我们喝酒,再顺便跟我们说一些有趣的事情。”

    齐明煦挑了个距离南流景近的空位坐下:“什么有趣的事情?”

    南流景提议:“你们要不要先喝些酒再听我说?”

    齐思不赞同:“先说正事再喝酒也不迟。”

    南流景抬手蹭了蹭鼻尖,他觉得,他把正事说完,齐明煦他们可能会震惊得喝不下酒。

    “那我就长话短说吧。”

    “几位兄长,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大烨三皇子南流景。”

    齐明煦/蒋定/齐思:?

    李观棋有了心理准备,但乍一听这句话,他觉得自己准备得可能还是不太到位。

    南流景根本不给几人反应的时间,一口气往下道:“我这几天仔细想了很多事情。”

    “过去两年时间里,我在几位兄长的帮助下,在京都及周边城镇开设商铺、铺设商路、推广农具,还在禁卫军和暗阁这两个重要机构安插了不少人手,闹出了不小动静,已经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为了避免惊动季家,我接下来不会再在京城出手做什么。这样一来,我留在京城的用处就不大了。”

    “所以,我想离开京城,去边境。”

    纵观史册,造反方式可以简单归纳为两种。

    一种是自上而下,由贵族阶层发动。

    一种是自下而上,由底层贫民发动,不倚仗家族等先天力量。

    从阶级上说,南流景其实是属于贵族阶层。

    无论是从他的父族还是母族来看,他都拥有非常大的政治资本。

    但南流景没有接受过正统教育,再加上他在冷宫长大,所以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和六皇子他们是一类人。

    很多时候,他能够共情的,反而是宫中处境最差的宫人们。

    后来姚容教导他时,也从来没有给他灌输过那种高人一等的观念,而是一直在向他强调百姓的苦难。

    所以从观念上来说,南流景是和老百姓站在一个立场上的。

    这让他既有自上而下的资本,也有自下而上的可能。

    他在权衡之后,决定两条路一起走。

    “一方面,我不会放弃自己在京都的布局。”

    “另一方面,我会以姚南的身份前往边境,借助姚家在边境的威望,以及晴水村等地参军士兵的支持,组建一支——”

    说到这儿时,南流景刻意卖了个关子。

    “南小兄弟,你快说,你要组建什么?”齐明煦立刻追问。

    南流景平静丢出一道惊雷,炸得众人七荤八素。

    “这段时间,加税和征兵让各地百姓苦不堪言。很多地方都十分不太平,甚至还有百姓组织起来冲击县衙,打死官吏。”

    “如果朝廷没有任何应对之策,明年很多地方都会爆发出规模不小的起义。”

    “与其让其他人推翻大烨,不如我亲自来造大烨的反。我要打出诛国贼、清君侧的旗号,组建一支听令于我的起义军。”

    齐明煦瞠目结舌。

    李观棋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蒋定一口酒直接喷出。

    齐思太阳穴猛跳,合理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就连姚容都有些失态。

    系统为了理清这件事情的脉络,险些把自己的CPU烧掉:【我去!这孩子怎么这么秀呢!】

    姚容眨了眨眼,回过神来:[确实是一个非常大胆而且有趣的想法。他这是要把原历史线里他和齐明煦两个人做的事情都给做了。]

    南流景也觉得自己的想法非常有趣。

    不过他也知道这件事情对齐明煦他们的冲击非常大,所以这回他给齐明煦他们留足了思考和反应的时间。

    足足过了一刻钟,齐明煦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认真的,对吧?”

    “总不能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南流景板着脸,认真问,“几位兄长,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干?”

    齐明煦点头:“好啊,干了。”

    李观棋摊手:“我几天前就已经将答案告诉过南小兄弟你了。”

    蒋定嘟囔:“看来那套《古代农业发展》里的攻城器械,要有机会用上了。”

    齐思耸肩:“我是暗阁中人。我加入暗阁第一天,就被要求发誓,一生都要效忠于大烨天子——原本还以为没机会兑现这个誓言了,没想到峰回路转,搁这儿等着我呢。”

    他们回答得实在太干脆,这回轮到南流景沉默了:“……你们不需要再考虑一下吗?”

    齐明煦摸着下巴:“我记得有人说,他的身侧永远有我们的一席之地。难道还想赖账甩掉我们不成?”

    李观棋、蒋定和齐思没有说话,神色却分明是赞同齐明煦的。

    “是我的不对。”南流景心头温热,顺着齐明煦的话赔罪。

    齐明煦道:“想赔罪啊,那行,我问你,你打算去边境组建起义军,那我们呢,你打算让我们去干什么?是维持现状还是……”

    南流景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之前想着等齐明煦他们做出决定了,再去考虑也不迟。

    [流景,你要不要听听我的建议。]对于齐明煦他们“重操旧业”的想法,姚容是非常欣赏并且支持的。

    “老师你说。”

    [李观棋和齐思的位置都不需要动。齐明煦和蒋定跟你一起去边境。]

    对于李观棋、蒋定和齐思三人的安排,南流景都能理解。

    但在有关齐明煦的安排上,南流景有些犹豫。

    “齐大哥在禁卫军里待得很好,前些天刚晋升为一等侍卫。”

    [齐明煦有成为绝代名将的潜力。他留在禁卫军里,就算一路升至禁卫军统领,也属于屈才了。]

    [齐明煦不是最崇拜唐朝的中兴名将郭子仪吗。待在禁卫军,可成不了郭子仪。]

    原历史线里,齐明煦几乎百战百胜的战绩,已经证明了他的领军天赋。

    南流景顿时被说服了,他抬起头,先说了对李观棋三人的安排,才问齐明煦:“齐大哥,如果让你放弃禁卫军的地位,跟我一起前往边境,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齐明煦露出一丝笑容,双手抱臂,“南小兄弟是希望我成为姚老将军那样的人吗?”

    南流景摇头:“不,恰恰相反。”

    “姚老将军是大烨基石,他的领兵才能,在整个大烨无出其右者。我当然希望齐大哥拥有姚老将军那样的军事能力,却更希望齐大哥成为郭子仪那样的人。”

    做将领的,谁不希望成为郭子仪呢。

    平定安史之乱,收复长安洛阳。

    生前分封郡王,死后配享太庙。

    这几乎是一位高级将领所能达成的最好结局。

    大烨有一位姚老将军就够了,但大烨可以也出一位郭子仪。

    这是南流景对齐明煦的承诺,也是南流景对齐明煦的期许。

    ——他要做中兴之主,齐明煦是他的中兴名将。

    第224章 亡国之君24

    几人最终顺利达成共识, 打算明年开春再动身前往边境。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几人都没有耽搁,在别院休息一晚, 第二天一早就各忙各的去了。

    与此同时, 朝中局势越来越复杂。

    就在十二月十日的大朝会上,永庆帝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头从龙椅栽倒。

    昏迷两个时辰后,永庆帝睁开了眼睛。但太医给他诊断时,不知说错了什么话, 触怒了永庆帝,永庆帝当场处死了这位太医,还将另外三位太医打入牢中听候发落。

    四皇子和六皇子前去伺疾。

    在服侍永庆帝吃药时,六皇子突然笑了一下,永庆帝当着所有人的面痛斥六皇子,直言“朕之六子毫无仁孝之心, 不堪为储君”, 还将六皇子身边的亲信都拖出去乱棍打死。

    六皇子当天晚上就被吓病了。然后没过几天,永庆帝近来最宠爱的妃嫔溺水身亡。

    ……

    朝中大臣的视线, 都集中在永庆帝和季家的斗法上。

    北地雪灾导致不少百姓冻死的折子,被压在一道道弹劾折子下, 无人问津。

    边境重镇被狄戎劫掠, 百姓流离失所、边军伤亡惨重的消息,也同样没有引起注意。

    还是梁光誉那边听到了风声, 给别院递了信, 南流景他们才知道此事。

    南流景合上面前的纸张, 对众人道:“原本想过完除夕再动身,但现在看来, 我们得在路上过除夕了。”

    现在正是一年中雪下得最大的时候,本不适合赶路,但灾情不等人。

    众人神色凝重,都没有提出异议。

    南流景飞快地将事情布置下去。

    当天下午,齐明煦和蒋定带着任职文书,前往兵祸最严重的常安县上任。

    南流景和桂生多等了两天,等李观棋筹集好了第一批赈灾物资,他们才带着物资,日夜兼程赶赴灾情最严重的永宁城。

    在离京之前,南流景还不忘将那三位遭到无辜牵连的太医捞了出来。

    这会儿北地什么都缺,尤其是天灾过后极易爆发瘟疫,正是缺大夫的时候。

    这三位太医死在天牢里未免太可惜了,就应该跟着他到北地发光发热。

    在南流景一番写作威逼利诱、读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操作下,三位太医老老实实收拾行李,跟着南流景一块儿赶赴北地。

    ***

    “永宁”这个名字,最早可以追溯到前朝。

    这两个字寄托着当地百姓最美好的愿景,但永宁城从未迎来过真正的安宁。

    就像常安县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永宁城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有门路的人都不愿意来这里做官,永宁城周县令完全是因为没有家世背景还得罪了上官,这才被丢到了这里。

    这位周县令没什么大才干,但心地也不算坏。

    他没有同意放灾民入城,却在城门外搭了一些避灾的棚子,让灾民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他还宴请了城中富户,请他们捐款捐物。

    一应举措推行下去,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灾情。

    但可随着暴雪一直不停歇地下,灾民数量越来越多,粮食以飞快速度消耗着,灾民们喝到的粥越来越稀,那粥面都能照见人影了!

    可就算是这么稀的粥,周县令也要供应不起了啊!

    更可怕的是,灾民营里出现了瘟疫的苗头。

    周县令十分头疼,频频扭头问师爷:“怎么样,朝廷那边有消息了吗?”

    师爷叹气:“还是没有消息。”

    周县令道:“再给朝廷上一封折子。”

    师爷摇头:“没用的。大人,上再多折子都没用的。”

    周县令拍桌而起,怒道:“那就给城中富户下帖。我这回豁出脸皮去求那些富户,让他们再想办法拿些粮食出来。还有城中的大夫,也都给我请来。”

    师爷苦笑,犹豫片刻,小声道:“大人,我知道有个地方有粮食。”

    周县令问:“什么地方?”

    师爷的嘴唇动了动,在周县令的注视下,他小声道:“永宁城今年收上来的粮食,还存在粮仓里没有动。只要我们开仓放粮,灾民就能多撑一段时间……”

    周县令震惊地看着师爷,沉默片刻,周县令道:“这可是要上交给朝廷的粮食,少了一斤,朝廷都要问罪的。没有朝廷的命令,我绝对不可能开仓放粮。你也跟了我这么多年,这话我就当没听到了,你下去吧。”

    师爷心中沉重。

    其实周县令说得不错,没有朝廷的命令,谁敢开仓放粮?

    这可是杀头问斩的死罪。

    但是……周县令是外地人,师爷却是永宁城本地人。外面那些正在活活等死的,都是他的父老乡亲。

    师爷走出正堂,脚步不停,直接离开县衙,出了城门,进入灾民营里,找到了一个叫李生的人。

    李生这个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平平无奇,脸上透出长时间饥饿形成的青紫虚弱:“周县令怎么说,他愿意开仓放粮了吗?我娘、我媳妇、我女儿都要坚持不住了。”

    师爷看着李生和李生身边的一群人,还有那些被围在最中间的老人妇孺,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他默默将一张字条递了过去:“这是粮仓的具体位置。”

    “谢谢。”李生用力抓着字条,再次道,“谢谢你。”

    师爷提醒:“粮仓外的守卒武器精良,你们小心些。”

    “没关系。”李生笑了笑,“反正都是死。与其活活饿死冻死病死,不如赌一把。要是抢到了一些吃食,我就带着大家一起进山当土匪。”

    等师爷一走,李生立刻组织人手。

    他以前当过兵,学过一些兵法,很快就组织好了行动计划。

    在他们离开灾民营时,李生看到很多人躺在帐篷边上,半截身子被埋在冰雪里,显然早早就没了气息。

    他还看到很多人在卖妻鬻子。

    城中一些富户像是挑选货物般,挑选着他们的妻子、孩子。

    如果遇到还算满意的,给一小袋粮食,就能当场将人带走。那些被买走妻儿的人还要磕头感恩戴德。

    偶尔有实在饿得狠了的人扑过去争抢粮食,最后被活生生打死在冰天雪地里,路过的富户瞧见了还要啐一口“活该”。

    李生抬起头,想看一眼太阳,却只看到了灰蒙蒙的天和鹅毛大雪。

    是活该……

    谁叫他们这些人命贱,没有投生在富贵人家呢。

    但命没有那些富贵人家好,就没有活下去的资格了吗?

    “凭什么?”

    在率领灾民冲锋的时候,李生这么问。

    “凭什么?”

    在粮仓守卒放箭射杀灾民,不断有眼熟的人倒下时,李生这么问。

    “凭什么!”

    在看到匆匆赶来的周县令和师爷时,李生一边笑出泪来,一边推开倒在自己身上的尸体,然后,用尽最后力气,推开了粮仓大门。

    门一打开,堆满了粮仓的粟米争先恐后涌出,哗啦啦洒在李生身上,在沾染了他身上的血污后,滚滚落地。

    眨眼之间,李生的身体被粮食淹没了大半截。

    他身体一晃,被这股力道冲击得仰面倒了下去。

    泪水和血水一并模糊了他的视线,可这一回,他抬头看见的不是乌云与大雪,而是明媚璀璨的太阳。

    下一刻,一阵整齐有力的马蹄声响彻街巷,有人高声大喝,要所有人住手。

    再之后,有人伸出手,将李生从粮食堆里拉了出来。

    李生用力眨了眨眼,想要眨掉糊在自己眼前的血泪:“是幻觉吗……好像出太阳了……”

    那个将李生拉起的人,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然后回应李生:“不是幻觉,真的出太阳了。”

    李生咧开嘴笑。

    笑着笑着,他泪如泉涌。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粮食堆在一起,像一座山一样,真的,特别壮观。可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粮食,两里外的城门下,却有那么多人饿死了。”

    “因为这世道病了。”那人很肯定地告诉李生。

    李生一愣:“你是大夫吗?”

    “我不是大夫,却也有心治一治这世道的病。”

    李生抬起手,用力一抹眼睛:“那你是什么人?”

    抹掉糊在眼前的血泪,李生终于看清了周围的情况。

    以周县令为首的县衙守卒都放下了武器,跟着李生过来的灾民们也没有冲过来哄抢粮食。

    ——因为,在他们面前,在这座堆满粮食的粮仓面前,停放着一队根本看不到尽头的粮车。而粮车上,装着他们最需要的食物、衣物和药物。

    李生呆了一瞬,扭头去看站在他身边的少年。

    少年披着一件灰色大氅,容貌清隽,身材高挑,风尘仆仆也不掩满身风华。

    阳光落在少年肩上,他笑容灿烂。

    “我叫姚南。”

    “初来乍到,为了表示我的友好,我先请大家吃一顿饱饭吧。至于这粮仓和县衙,就暂时由我的人接手了。”

    ***

    南流景带来的人手,那叫一个武德充沛。刀往周县令脖子上一架,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周县令没有为国捐躯的气节,只好乖乖束手就擒。

    师爷当场反水。

    有了师爷的帮助,当天傍晚,南流景的人顺利接手了永宁城县衙。

    城门外,一袋袋粮食来不及淘洗就被迫不及待的灾民们倒入锅中,最后成为一碗碗香喷喷的米饭。

    等他们吃完饭,县衙士兵还给每个帐篷都发了一床被子。

    甚至还有士兵敲锣打鼓告诉众人,几个大夫正在城门口看病,有需要的灾民都可以去排队问诊。

    县衙内。

    南流景待在周县令的书房里,正在翻看周县令过往的公文。

    周县令站在南流景旁边,一脸赔笑。他虽然是阶下囚,但念在他平时没做过什么欺压百姓的祸事,在赈灾一事上也算有所作为,南流景并没有让人捆住他。

    这会儿,周县令正在询问南流景的身份:“公子可是奉朝廷之命前来赈灾?”

    南流景似笑非笑地瞥了周县令一眼:“周县令觉得,朝廷会在乎永宁城吗?”

    周县令听出了南流景言外之意:他是来赈灾的,但他不是朝廷派来的。

    沉默了几秒,周县令又问:“公子仪表堂堂,不知是哪个世家大族出身?”

    南流景又问:“周县令觉得,哪个世家会在意永宁城?”

    大冷天的,周县令脑门全都是冷汗:“那……那公子是……”

    “哦,我啊。”南流景指了指自己,笑眯眯道,“我是附近山寨的大当家,现在你和整个县衙都被我劫持了。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投靠我,帮我忽悠朝廷,让朝廷越迟发现永宁城的不对劲越好。”

    周县令努力挤出笑容:“公子,这不就只有一条路吗,你让我怎么选?”

    南流景诧异地看着周县令:“是还有另一条路。你去死上一死,不要活着阻碍我。怎么,你是打算走这条路是吧?”

    说着,南流景还顺便抬起了手,握住了插在腰间的匕首。

    周县令这辈子就毁在这张嘴上了,他拿出自己毕生最快的速度,用力摁住南流景的手,凄声道:“公子!有话好说!我选第一条!”

    南流景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勉强与遗憾:“这样啊……”

    周县令暗道坏了,这不会是对他彻底起了杀心吧:“公子,您说!您要我怎么帮您忽悠朝廷?我这就研墨给朝廷写折子,您看怎么样?还有这永宁城的富户士绅,我全都认识,我能帮公子收拾他们,让他们都老老实实的,绝不会妨碍了公子的大计!”

    南流景挑眉:“行吧,要是你做不到你说的这些,那你就去死上一死,正好给城中富户士绅杀鸡儆猴了。”

    站在南流景身后的桂生等人都啼笑皆非,可能只有周县令这个当事人信以为真。

    也不知道周县令做了什么,反正城中富户士绅都非常听话,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除了第一天第一顿饭外,后来南流景提供的粮食也都是稀疏米粥,灾民们只能吃个半饱。

    不过这半饱,已经让所有人心满意足。

    人有时脆弱得不堪一击,有时又坚韧得令人诧异。明明前不久还处于饿死的边缘,但几碗米粥下去,灾民们就以惊人的速度恢复过来,身体也有了力气。

    在三位太医和永宁城大夫的努力下,这场并不算严重的时疫得到了极好控制,疾病缠身的灾民也得到了良好救治。

    南流景没有一味付出,他到永宁城的第四天,就推出了以工代赈的方式,支持灾民们用劳力换取更多粮食。

    不愿意做工的人,他不勉强,也会提供吃食。

    但这吃食只能保证灾民不会饿死。

    这个布告一贴到城门外,县衙大门就被灾民们踏破了。

    “大人,我报名!我报名!”

    “还有我,大人,这个活女人也可以干对吧!”

    “老人可以报名吗大人。”一个明显五十岁往上的老人努力挺着腰,“我今年才四十,还干得动呢。”

    衙役哭笑不得,只好说:“行了行了,都能报名。不管男女老少,只要你们能把活干完,我们就发粮食。”

    好不容易维持好秩序,衙役问排在第一的老人:“你要报哪个名?”

    “我要参军。”

    衙役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听说姚南小公子要组建一支军队来保护永宁县,我是来加入这支军队的。”

    南流景为了掩人耳目,在永宁城里挂名了一个职务,主要负责招募兵甲。

    衙役还没说话呢,排在老人后面的人都炸了:“老丈,姚南小公子说了第一批只招一千人,你把名额占了,我们怎么办?”

    “就是,我们也是来响应姚南小公子号召的。”

    “这永宁城,我不认什么周县令,就认姚南小公子!姚南小公子要招兵,那我就去给他当兵!”

    “姚南小公子都开口了,乡亲们,我们能给他丢面子嘛?他才招一千人,咱们灾民营里的人加在一起,都超过五千了!”

    老百姓们有老百姓们的精明,也有老百姓们的淳朴。

    谁对他们好,他们一清二楚。

    李生牵着他的妻女,排在队列之中,忽然就想到了那天初见姚南小公子的场景。

    他想,如果是这位姚南小公子的话,也许真能治好这世道也说不定。

    而他,一个本应死去的人,既然被姚南小公子救了下来,那他只能用自己的生命作为报答。

    在李生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终于排到了队伍前列。

    衙役一边询问一边做着登记:“你叫什么名字?要报什么岗位?”

    “李生。我要参军。”

    “行,你是第九百零五个号,拿着这块木牌去那边等着,一会儿还要进行筛选呢。”

    “还得筛选?”

    “往年怎么招都招不满人,自然就是有一个算一个。今年能一样吗。”

    “是啊,今年可不一样了。”

    第225章 亡国之君25

    永宁城招兵的顺利程度, 远超乎南流景想象。

    除了住在灾民营里的青壮年外,住在永宁城内的不少青壮年也来投军了。

    截止除夕之前,永宁城一共有一千八百人报名参军。

    除夕当天, 第二批赈灾物资也送到了永宁城。

    有一整个粮仓的粮食作为支撑, 如今永宁城不缺粮食,但缺草药、保暖衣物和煤炭柴火。这些赈灾物资恰好解了南流景的燃眉之急。

    押送这些赈灾物资过来的,不是陌生人。正是南流景当初在晴水村收下的杨镇。

    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砺,杨镇已经成为了李观棋的左膀右臂,能帮李观棋处理很多闲杂琐碎的事情。

    “把这些东西分一分, 给灾民们都发下去。”

    “今晚派粥时,将粥熬得粘稠些,再往粥里多加一点猪肉,熬成猪肉粥,让灾民们尝尝肉味。”

    南流景迅速将事情安排下去,然后指着其中一辆马车问:“这辆马车里面装的是什么?瞧着和其它马车不太一样。”

    杨镇刻意卖了个关子:“小公子要不要自己上前看看?”

    南流景掀开马车帘, 当他看清里面堆放的物品时, 顿时心头一暖:“是梁师父、屈先生、李二哥、齐四哥给我准备的年货?”

    杨镇笑道:“果然瞒不过小公子。”

    “李掌柜说,有桂生管事在小公子身边照顾着, 小公子这里肯定什么都不缺。所以他们也没准备什么贵重的东西,就只准备了一些衣物和放得住的吃食。”

    南流景爬上马车:“这狐皮摸起来可真软, 定是梁师父猎的……”

    “这一匣子前朝大儒所写的古籍和字画, 定是屈先生无疑……”

    “李二哥最实在,知道我缺钱, 给我送了一万两银票过年……”

    “这些吃食都是齐四哥准备的吧……”

    南流景兴致勃勃辨认了很久, 甚至还有了甜蜜的苦恼:“这些吃食也太多了, 齐四哥这是要把自己的俸禄掏空啊。”

    姚容有理由怀疑这孩子在炫耀,笑了好一会儿, 才道:[这些糕点都是好东西,你自留一些,剩下的都拿去做奖品吧。]

    “奖品?”

    [你可以安排一个简单的颁奖仪式,挑出二十个在这场赈灾中表现出众的人,然后亲自上台给他们颁奖。你正好也趁着这个机会露露脸,加深灾民们对你的印象。]

    南流景一点就通,瞬间明白这个主意的种种好处。

    虽然时间紧张了点,但赶在中午之前,南流景还是拿到了一份写着二十个名字的名单。

    他握着名单,叫人备车。

    [你就这么出去?]姚容连忙叫住他。

    “还要准备什么吗?”南流景茫然。

    姚容好笑:[把梁光誉送你的衣服换上,再把我送你的那些玉饰都戴上,打扮得更光彩夺目一些。这是你在永宁城第一次正式亮相。]

    南流景:“……”

    南流景心下嘀咕:这算是老师说的形象工程的?

    姚容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般,微笑道:[老百姓就喜欢看这个。]

    不管这是不是形象工程,总之,这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方式。

    浩荡长风吹起衣袍,皑皑细雪覆满肩头,南流景站在城墙之上,对着城墙之下的永宁城老百姓微笑招手,漫天余霞都沦作陪衬。

    永宁城老百姓抬头,看着这道并不宽厚却无比可靠的身影,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除夕之后,原本已经冷却下来的参军热度再次高涨。

    又有不少老百姓跑到县衙前,堵着衙役说自己要报名参军。

    衙役苦着脸:“这报名人数已经超了,不然你们等下一次吧。”

    “什么!还要等下一次!有没有搞错啊!”

    “永宁城里,有人的身材比我魁梧吗。有人的力气比我还大吗。你拦着我不让我报名,是何等居心。”

    衙役:???

    合着我拦着你们不让你们报名,就成了别有居心的人了???

    南流景听说这件事情后,颇有些哭笑不得。

    他还真没想到,自己那天特意打扮了一下,竟然会引起这样的后续。

    姚容笑了笑:[老百姓们的想法都很朴素。]

    [你招兵时开的条件好,又有能力,他们都相信你能给他们提供好的生活,带领他们打胜仗。大家都喜欢跟着能赢的人混。]

    这年头,没有多少人愿意当兵。

    但那是因为军队不仅不能发足粮饷,还会克扣士兵。要是士兵不小心战死了,朝廷都不一定会发抚恤金。

    就算发了,那点儿抚恤金也就是能塞个牙缝。

    在这种情况下,谁会愿意为朝廷卖命?

    “他们都喜欢跟着能赢的人混,但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是,他们选择跟谁,谁才有可能赢。”

    南流景跟姚容感慨了几句,扭头对衙役说:“既然大家想报名,那就让他们报吧。到时我放宽名额,多招一些士兵。”

    半个月后,南流景从报名的三千人里,挑选出了两千人。

    加上永宁城原有的三千兵马,如今南流景手底下有了五千士兵。

    南流景学过很多兵法,读过很多兵书,但他在领兵方面还是个纯纯的新手。

    所以他选择用最笨的方法去练兵——

    给士兵发足粮饷。

    跟士兵同吃同住。

    与士兵一起训练,甚至比士兵更能吃苦。

    他本就很得民心,此举一出,更是让军营士兵心服口服。

    ***

    与永宁城相隔百里的常安县,齐明煦和蒋定的处境就没那么好了。

    周县令险些丢了粮仓,又被南流景拿捏着小命,根本不敢反抗南流景。但齐明煦和蒋定来常安县任职,他们头顶上还压着几个上官。

    这些上官打仗外行,内斗内行。

    在战场上闻风而逃,在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大打出手。

    小小一个县城居然能分出四个阵营,三国的人见了都要直呼好家伙。

    也就是齐明煦了。

    但凡换一个人来,都未必能比齐明煦做得更好。

    花了好几个月时间,齐明煦才勉强在常安县站稳脚跟,还招募了一千新兵。

    他这一千新兵,要装备没装备,要粮饷没粮饷。

    蒋定这暴脾气,拉起袖子就想要去揍人,最后还是齐明煦按住了他。

    没有装备,那就自己造。

    蒋定带了好几个工匠来常安县,不就是为了用在这时候吗。

    没有粮饷,那就自己出。

    谁养这些士兵,从此以后这些士兵就听谁的话。

    他心中的怒意并不比蒋定少,只是他比蒋定更沉得住气。

    等着吧,等他把手底下的一千士兵操练出来,他要这些只会争权夺势的官员全部都滚出常安县!

    ***

    二月,天地回春。

    随着冬雪逐渐消融,灾民们也彻底从雪灾中走了出来,再次恢复了正常生活。

    三月初,在所有百姓已经向着新生活前进,投入到新一年的春耕中时,朝廷终于就去年雪灾一事派人来永宁县了!

    当周县令收到朝廷的折子,看到那几个趾高气昂站在县衙门口的所谓钦差时,他脸上是懵逼的,他拳头是发痒的。

    要不是师爷拼命拦着,周县令都得冲过去朝钦差比划几下。

    有没有搞错啊大哥!

    这永宁城都改姓“姚”了,春天都已经来了,你们才来救雪灾!?

    那钦差完全没注意到周县令的愤怒,被迎进县衙后,他翘着二郎腿,悠声道:“过年那段时间,陛下龙体不适,几位大人忧心陛下的龙体,一直没来得及批复公文。”

    “直到过完了年,陛下身体转好,立马就将我派来永宁城查看情况。”

    “我瞧着,这永宁城的情况也没有周县令在折子上说的那么严重吧。”

    这下拳头硬的人变成师爷了。

    周县令反手拦住师爷,对钦差赔笑道:“朝廷诸公和陛下每天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本官上了折子后,想着不能让朝廷诸公和陛下烦忧,就自己想办法缓和了灾情。”

    钦差满意:“是个懂事的。”

    周县令心底破口大骂“龟孙子”、“王八羔子”、“你全家断子绝孙”,面上依旧谄媚:“只是,永宁城的老百姓毕竟遭了灾,不知朝廷有没有什么安抚政策?”

    钦差点头:“这自然是有的。陛下说了,念在永宁城刚遭了灾,今年就少收一成的税。”

    周县令盯着钦差,等着钦差的下文,钦差却已经端起茶来慢慢品着。

    周县令傻眼:就没了!?

    七成的税降到了六成,永宁城的老百姓是不是还得感激永庆帝的恩德啊!

    钦差放下茶盏:“周大人你也知道,这几年收成不景气,到处都缺银子,户部已经拿不出钱了。不是朝廷不愿意赈灾,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朝廷没银子,那还能怎么办呢?

    不能苦永庆帝,不能苦朝廷诸公,那就只能再苦一苦百姓了啊!

    周县令以为,这位钦差最多也就能无耻到这一步了。

    他万万没想到,这位钦差在县衙住下后,居然还明里暗里要求他进行贿赂!给得少了还要冲他甩脸色!

    周县令觉得自己已经不算什么好人了,但跟京城这些道貌岸然的禽||兽相比,他都能厚着脸皮夸自己“慈眉善目菩萨心肠”。

    熬了好几天,周县令总算送走了钦差。

    看着扬长而去的钦差一行人,周县令只觉得自己沧桑了十岁不止。

    他看向一旁的师爷,心累道:“姚南小公子太谦虚了。”

    “他说自己是山寨大当家,还说自己劫持了永宁城县衙。但要我说,姚南小公子带人来永宁城,分明就是王师亲至。”

    师爷犹豫了少许,试探性询问周县令:“大人,您现在还怪我吗?”

    周县令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么多年本官从未亏待过你,你却差点儿害死本官。”

    这段时间两人一直在南流景手底下干活,但关系闹得非常僵。也就是这几天要齐心协力糊弄朝廷钦差,气氛才稍微和缓了些。

    师爷只能苦笑。

    “不过本官现在是想明白了——”

    周县令在大喘气之后,突然话锋一转。

    “站在我的立场,我肯定不能让粮仓被抢。站在你的立场,那些要被活活饿死的都是你的父老乡亲。站在李生的立场,他要是不抢粮仓,那他自己、他娘和他媳妇都得死。”

    “咱们三个做的都没错。”

    “但正因为我们做的是正确的事情,结果却险些酿成一场巨大的祸事,才恰恰证明了世道的错误。”

    以前周县令还有种自己被逼上梁山、不得不帮南流景做事的感觉。

    现在他是真心实意想投靠南流景了。

    任何一个良心未泯的官员,都没办法安心待在这样的朝廷里。

    这是一个容不下好人的世道。

    周县令双手背在身后,突然问:“师爷,要是粮仓真的被抢,朝廷怪罪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那时,没想那么多,就想着先走一步看一步。”犹豫了下,师爷补充道,“可能大人不相信,朝廷要是怪罪下来,我一定会担下所有罪责,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大人出事。”

    周县令拍了拍师爷的肩膀,背着手踱步离开。

    “大人,您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姚南小公子,跟他抱怨一下我这几天有多痛苦,再跟他说说我的心得感悟。”周县令嘟囔,“我现在可是彻底弃暗投明了,得让姚南小公子知道我的忠心啊。”

    “我与大人同去。”师爷连忙追了上去。

    周县令瞟他一眼,也没反对。

    南流景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军营里,尽量避免和钦差见面。

    他这会儿正在写永宁县今年的发展规划,瞧见周县令和师爷来了,朝他们道:“来得正好,我有些事情要交代你们去做。”

    这一年里,永宁城的主旋律是练兵和发展。

    南流景在两地建立起了四座免费私塾,还建立起了一座藏书阁,里面藏书丰富,可以让那些家贫却有志进学的学子免费借阅抄写。

    南流景大力发展农业,制作了大量农具,以租赁的方式租给老百姓,让他们在农忙的时候能用上农具。

    南流景还推广了火炕和蜂窝煤,甚至在到处搜寻棉花种子,想要种出棉花……

    他还有意去策反永宁城附近的无忧城和武清城。

    无忧城县令是个明白人,在与南流景接触几次之后,选择投靠了南流景。

    武清城县令和季家有点关系,是个油盐不进的,平时在任上没少做那些丧良心的事情。

    南流景试着接触了武清城县令的副手,又给齐思写了一封信。

    半个月后,武清城县令和他的一众亲信被暗阁拿下,当晚就死得透透的,季家想捞人都没来得及出手去捞。

    而后,朝廷一道任命诏书,让副手成为了武清城新任县令。

    同年冬,尝到甜头的狄戎再次发兵袭扰大烨边境,一支两千人的兵马围困常安县,屠戮县城周边百姓,被早有准备的齐明煦杀了个片甲不留。

    这一战后,齐明煦又取得了几场小胜。

    自姚老将军战死沙场,姚家满门倾覆之后,朝廷再也没有取得过如此辉煌的战果。

    就算朝中主和派刻意压制,齐明煦还是连跳几级,一跃成为常安县官阶最高的人。

    常安县四方势力联手,都没能压制住齐明煦的锋芒,反而让齐明煦抓住机会反击,利用他们之间的龃龉让矛盾愈演愈烈,最终成功掌握住大半个常安县。

    齐明煦一点儿都没手软,刚一掌权,就开始对常安县四方势力磨刀霍霍,同时继续扩军。

    及至南流景和齐明煦来到北地的第三年春,南流景手上已经有了一万五千人,而齐明煦也有了七千军队。

    边境一十六城,永宁、无忧、武清和常安四座城池完全易主。

    姚南这个名字,北地人尽皆知。

    第226章 亡国之君26

    这日上午, 南流景和几个侍卫骑马出城,视察春耕情况。

    他们在城内没有疾驰,一直到出了城门, 才挥鞭加速。

    排队等着进城的老百姓早已见怪不怪, 只有那些刚到永宁城的人瞧了个新鲜。

    “这年头还有贵族子弟不在城内纵马?”

    “第一次来永宁城吧?”

    “老丈,您怎么看出来的。”

    “那匹黑马是姚南小公子的坐骑,永宁城人都知道。”

    “原来那位就是姚南小公子啊。如果是他就不奇怪了,我在山怀县那边做生意时就常听人提起过他的名声。”

    “你也是来永宁城做生意的?最近我们城来了很多外地的商人。”

    ……

    在城外视察到中午,南流景返回城中, 在路边随便挑了家面馆吃饭,这才牵着马回到县衙。

    刚到门口,桂生就迎了出来。

    南流景将缰绳递给下人:“桂生,出什么事了?”

    “少爷,今天你刚出门不久,有一个男人来到县衙, 给守门的士兵塞了一封信。”桂生边简单介绍着情况, 边将一封信递了过去。

    南流景垂眸扫了一眼,顿时怔住。

    他知道桂生为什么会特意将这封信交给他了。

    因为在信封上, 烙着一个特殊的火漆。

    这个火漆他只在一个地方见过。那就是他母妃留下的遗物上。

    “进屋里说。”南流景道。

    桂生会意,与南流景一起进屋。

    南流景抽出匕首, 在牛皮信封上一划, 取出里面的信纸。

    光洁的信纸上,只有一句简洁的话语——

    【姚南, 是母族姚家的南吗】

    南流景合上信纸, 长吐口气:“那人在哪里。”

    桂生道:“我请他去偏殿休息了。少爷, 要去见一见吗。”

    南流景在心里问姚容:“老师,你说那人, 会不会是姚家故人。”

    [应该是。]

    [这种火漆是姚家特制,外人没办法伪造。]

    “那我们要去见一见吗。”

    [去见一见吧。]

    南流景转头看向桂生:“桂生,带我过去。”

    “好。”桂生犹豫了下,又补充道,“少爷,那人的情况不是很好,你做好心理准备。”

    情况有多不好呢。

    当桂生上前推开大门,阳光顺着门缝争先恐后挤进屋里,姚容终于看清了那人。

    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人从左眼横贯到脸颊的狰狞刀疤。

    其次是那人搭在桌边的拐杖和磨损得厉害的左边鞋子。

    最后才是他鬓角杂乱斑白的发。

    他静静坐在那里,背脊微微佝偻,带着沉沉暮气,宛若一个风霜满面的不归客,在此去经年后突然造访,再次敲开了记忆的大门。

    ***

    姚老将军共有三子一女,都是发妻所生。

    大儿子和二儿子是在姚老将军年轻时出生的。姚老将军那会儿脾气爆,觉得孩子就应该直接丢到战场上历练,所以前头两个儿子从小就在军营里长大。

    后来女儿和小儿子出生时,姚老将军已经成为了久经沙场的宿将,脾气也比以前好了一些。

    他翻遍所有典籍,最后给女儿取了姚容这个名字。

    而小儿子,叫姚盛安。

    小儿子的性格不像大儿子和二儿子,是个顽劣调皮的。

    三岁的时候就能上房揭瓦。

    五岁那会儿爬树,因为下不来又好面子不肯声张,全家在府里找了半天,急得都要去报官了,最后还是姚容听到树上传来的呼噜声,才发现他正趴在树上呼呼大睡。

    七岁那会儿夫子给他启蒙,他趁着夫子午睡,把夫子的胡子烧了。

    九岁就懂得带他阿姐去看探花郎骑马游街。

    十二岁那年,季玉山的小儿子在学堂欺负家境贫寒的学子,他看不过眼,带着几个侍卫把季玉山小儿子套了麻袋。

    季玉山小儿子不肯吃这个亏,直接去皇城司告他。

    他被带到皇城司,拒不承认此事,还用言语刺激季玉山小儿子,引得季玉山小儿子对他出手。

    他当着皇城司众人的面,光明正大地将季玉山小儿子又削了一顿,还振振有词说是季玉山小儿子先动手的。

    后来姚老将军气得狠了,将他狠狠揍了一顿,让他去季府道歉。他宁愿再被多揍三顿,也不肯去服这个软。

    就是这样一个桀骜不驯,将父亲的训斥当做耳旁风的少年,却最听姐姐的话。

    不管什么事情,只要姐姐开口,他都一定会办到。

    他十三岁那年,家里开始给姐姐挑选夫婿。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捏着鼻子帮姐姐把关。

    武将子弟,粗枝大叶,不懂疼人。

    勋贵世家,相貌丑陋,不知上进。

    新科状元,油嘴滑舌,最是可恨。

    姚盛安在京城扒拉了一圈,就是找不到一个看得上眼的。

    姚老将军被他那振振有词的歪理说得头疼,恨不得抄起棍子再揍他一顿:“按照你这个标准来选姐夫,你是想让你姐一辈子都不嫁人吗?”

    姚盛安冷哼:“反正不能是这些人。”

    就在姚盛安为了姐夫人选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宫里突然降下一道圣旨,封姚容为正二品昭容。

    不是明媒正娶,没有凤冠霞帔。

    只是进宫,成为后宫中的一个妃嫔。

    将门世家,尤其是姚家这样的将门,最忌讳触皇帝的霉头,但跪在地上听到这里,姚盛安恨不得拔剑杀人。

    龙椅上的那位,怎么敢这么做!

    他们姚家的女儿,就算是皇后之位都不看在眼里,那人却敢如此肖想折辱他的姐姐!

    是姚老将军硬生生按住了姚盛安。

    宣旨内侍也许是感受到了姚盛安的怒火与杀意,加快语速念完圣旨,一刻都不敢多待。

    在父亲面前从来梗着脖子不肯服软的少年,第一次对父亲低头,求父亲想办法让皇帝收回成命。

    姚老将军枯坐很久,最后苦笑着道:“圣旨已下,就断无更改的可能。”

    “更何况,收到这道圣旨的还有季氏女。姚家和季家的争斗越来越激烈了,陛下为了平衡,是绝对要让你姐姐进宫的。你就当……”

    “就当你姐姐是为了家族牺牲吧。”

    姚盛安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虽然他总是惹父亲生气,但在他心里,最崇拜的就是自己的父亲。

    国之基石,大烨脊梁。

    从军三十余载,打过大大小小数百场战役。

    他父亲是大烨百姓心目中的军神,也是他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现在,他记忆中无所不能、永远在为家人遮风避雨的父亲,竟然也有这么无能为力的时候。

    “我可以接受姚家儿郎和女郎为了家族和大烨百姓牺牲自己的性命,却没办法接受阿姐牺牲自己的婚姻。”

    姚老将军平静又哀伤地看着这个小儿子,问:“那你能如何。”

    姚盛安脸色惨白。

    姚老将军又问:“连我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你不能接受,又能如何。”

    “姚盛安,你以为你是谁。”

    “别人敬你三分,为的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这个姓。不要因为你能在京城横着走,就觉得世间万事都能顺你的心意。”

    姚盛安失去了辩驳的力气。

    他推开拦住他的下人,摇摇晃晃离开正厅,将自己锁在屋里两天两夜,没有吃过一粒米,没有喝过一滴水。

    就在众人担心得想要破门而入时,姚老将军到了他的门口。

    “他要是想找死,就让他死在里面。我就当自己没有这个儿子。”

    很久以后,屋内终于传来动静。

    姚盛安打开了反锁的房门,垂着头从里面走出来。

    他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一切,也变得沉默了很多。

    在姚容被接进宫当天,他亲自将姚容背上轿子。

    “阿姐,等我去边境建功立业。”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京城,去了边境。

    从那之后,风刀霜剑,家族变故,二十余年生死两茫茫。

    直至今日。

    ***

    从南流景出现在门口那一刻起,男人的目光一直落在南流景脸上。

    但与其说他是在打量南流景,不如说他是在透过南流景,寻找什么人的影子。

    “姚盛安?”

    姚盛安声音沙哑:“很久没有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

    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南流景直接改口:“小舅舅。”

    姚盛安一愣,旋即露出一丝浅浅笑意:“你长得不像永庆帝,更像我们姚家人。”

    南流景坐到姚盛安旁边:“这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要是你长得像永庆帝,可能我现在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

    南流景将倒扣的茶杯摆正,给自己也倒了杯茶:“要是我长得像永庆帝,我决定一辈子不照镜子。”

    姚盛安哈哈一笑,但这笑容转瞬即逝,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眉眼下垂的愁苦模样。

    南流景沉默着喝了一杯茶,才问:“小舅舅,你刚到永宁城吗?”

    “今早刚到,就直接过来县衙了。”

    “你等很久了吧。”

    “还行,有茶和糕点消磨时间。”

    “你要是还没寻到落脚点,不如就住在县衙里吧,我让人给你收拾一间房。”

    姚盛安向他道谢:“那就麻烦你了。”

    “小舅舅不用这么客气。”

    两人又再度无话。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彼此唯一的亲人,但今天第一次见面,好像聊什么都显得唐突,好像做什么都必须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说出什么话触及对方的雷区。

    “舅舅不如先下去梳洗一番,我让厨房准备一桌菜,今晚我们边吃饭边叙旧。”南流景想了想,提议道。

    “也好。”姚盛安拿起一旁的拐杖,拄拐起身。

    南流景下意识上前:“我扶小舅舅吧。”

    “不用。”姚盛安避开,“我自己可以的。”

    见他坚持,南流景也不再说什么,目送姚盛安跟着桂生离开。

    等姚盛安的身影消失在他视线尽头,南流景轻叹口气,对姚容说:“我想过小舅舅还活在人世,但没想到相见时会是这般场景。”

    姚容轻叹一声。

    她在见到姚盛安的第一眼,就在心里想,他们姚家的小将军,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这么多年,他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会不会在某些时候,他也曾经动过念头,希望自己能随着父兄一起战死在沙场上,而非背负着所有罪孽,以如此狼狈的姿态活在人世间。

    但最后,姚容想的是——

    [活着就好。]

    “也对,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南流景抱着剑向外走去,他今天还没有练剑:“老师,我有一个地方没想明白。”

    [什么地方。]

    “过去十八年,小舅舅一直杳无音信,为什么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可以肯定,姚盛安就是他的小舅舅,不是由其他人假扮的。

    因为姚盛安可以骗过这世间任何人,却骗不过……

    他的老师。

    [今晚你可以问问他。]

    ***

    傍晚,桂生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

    姚盛安拄着拐杖走进正厅,看清桌上的菜品后,神情似喜似悲:“这里面有好几道都是阿姐喜欢吃的。”

    南流景说:“不知道小舅舅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准备了一些。”

    姚盛安拿起筷子:“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

    他早已不是那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姚家小将军。

    挟了一口红烧鱼送进嘴里,姚盛安诧异:“这个味道……”

    “是不是觉得味道很熟悉。”南流景指着一旁的桂生,“桂生是母妃留给我的人,这些年多亏了他在照顾我。”

    姚盛安恍然:“我听阿姐提起过他。”

    接下来,姚盛安只偶尔夹了其它菜,大多时候都是在朝那条红烧鱼伸筷子。

    南流景怕他吃撑,连忙让人上了两杯清茶:“小舅舅,你要是喜欢吃红烧鱼,下回我再请桂生给你烧。”

    姚盛安放下筷子,接过茶杯:“不用这么麻烦。”

    他怀念的并非菜的味道,只是过去的那段时光。但会跟他一起争抢红烧鱼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再吃这味道相仿的红烧鱼,也不过是又加深了物是人非的伤感。

    没有过滤干净的茶叶在杯子里沉沉浮浮,姚盛安没喝茶,只是盯着那半片茶叶:“我没想到你会直接喊我一声小舅舅。”

    “为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我,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小舅舅怎么会这么想。”南流景摇头,颇为不赞同,“永庆帝对姚家早就起了杀心,他只是差一个动手的借口。不是小舅舅那件事情,也会有别的事情。小舅舅不必自责。”

    姚盛安仰头苦笑。

    不必自责吗。

    怎么能不自责呢。

    他知道永庆帝早就想除掉姚家,他知道就算不是这一次也会是下一次……

    他知道这个道理,但又如何。

    永庆帝和季家就是以他的名义来攻讦他的父兄,姚家百年声誉都因他葬送。

    他的阿姐,也间接因他难产身亡。

    这么多年里,午夜梦回的时候,他都在痛恨自己,怎么就偏偏在那个节骨眼上被人抓住了错处呢。

    如果晚上一个月……

    哪怕再晚上一个月……

    阿姐是不是就能平安诞下孩子,不会那么痛苦又孤独地死在冷宫里;阿姐唯一的孩子是不是也不需要再背负上“不详”的骂名。

    “我知道阿姐有多期待你的到来,她每次给我写信都会提到你,可她甚至没能见你一面,就永远离开了人世。”

    “她是我这辈子最想保护的人,但原来,她人生中最大的那场风雨,是由我间接造成的。”

    “这才是我最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方。”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痛苦往往来源于自己不肯放过自己。南流景思索片刻,开口劝道:“小舅舅,要是我母妃还在,她一定不会责怪你,只会庆幸你还活在人世间。”

    “还有我,我也是这个想法。”

    “你觉得没有这件事情,也许我的母妃就能平安生下我,也许我就能在宫里平安长大,但我并不这么觉得。”

    “我和母妃身上的姚家血脉就是原罪。就算永庆帝愿意放过我们母子,贵妃也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说到这儿,南流景抬起手,拍了拍姚盛安的肩膀,温声道:“小舅舅,现在所发生的这一切,已经是很多人努力抗争之下的最好结局了。”

    “所以不要去设想那些再也无法改变的旧事,也不要因为自己的设想而责怪自己。”

    姚盛安感受到肩膀的温度和力量,突然泪流满面。

    他想,真不愧是阿姐的孩子啊。

    怎么连说话时候的语气,都和阿姐这么想呢。

    无尽空间里,从南流景说出“只会庆幸你还活在人世间”开始,姚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突然回想起来,今天中午看到那封信时,桂生问南流景要不要去见姚盛安,南流景的第一反应不是回答“见”或“不见”,而是开口问她要不要见。

    仿佛在这件事情上,她的意愿才是最重要的。

    第227章 亡国之君27

    一个满脸沧桑的男人在自己面前泣不成声, 这场景还是很让南流景头疼的。

    但南流景能理解姚盛安的心情,所以他只是轻轻拍着姚盛安的肩膀,等姚盛安慢慢平复心情。

    好一会儿, 姚盛安的哭声才停下来, 他别开脸:“失态了。”

    “哭出来比憋在心里好。”南流景将帕子递过去,又让人端来一盆温水。

    姚盛安简单梳洗了一番,重新坐回南流景身边,面上还带着几分尴尬之色。

    南流景体贴道:“小舅舅要不要早点回屋休息?”

    姚盛安掩面一叹。

    算了,哭都哭了, 还尴尬个什么劲。

    “我暂时还没有困意,你累了吗?”

    南流景摇头。

    姚盛安放下双手,正色道:“那我们来聊聊吧。”

    “我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是关于当年那场战役的真相,以及我这十八年的去向。”

    ***

    二十二年前,永庆二年。

    姚容和季贵妃同时进宫,皆被册封为昭容。

    姚盛安前往边境, 跟随在姚大将军身边历练。

    十九年前, 永庆五年。

    姚容怀孕,晋为昭妃。

    姚盛安也成为了边境将士和边境百姓口中的“姚小将军”。

    书房里, 香炉生烟,烛火明亮。

    姚盛安坐在桌案旁, 手中抱着茶盏。

    热气氤氲而上, 朦胧了他的五官轮廓,也让那道刀疤显得没那么狰狞。

    “那段时间狄戎经常派出小股兵力屠村, 我每日结束训练后都会带着手下外出巡逻, 想要截杀那些畜||生。”

    “但可惜, 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等我得知消息再赶过去的时候, 往往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几次下来,我发现了一些端倪,猜测狄戎可能要对大烨用重兵。”

    南流景恍然:“所以大舅舅、二舅舅和小舅舅你们才会联名上书,说狄戎要对大烨发动大规模战争,请朝廷早做准备?”

    姚盛安抬起头,有些诧异:“看来你对当年的事情,颇有了解。”

    南流景不好解释太多,只道:“我的习武师父是梁光誉,授课夫子是屈建白。”

    “原来是他们。”姚盛安恍然,“那我就无需说得太详细了。”

    南流景点头:“我想从小舅舅你的视角,听一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姚盛安垂下眼眸,继续道:“猜到狄戎要大举入侵边境,我大哥和二哥立刻开始调兵遣将。”

    “他们一人率军驻守行唐关,一人率军坐镇山河关,互为倚仗,只要有一方陷入危局,另一方都能即刻驰援。”

    南流景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行唐关和山河关的地理位置。

    行唐关是边境第一道防线,山河关是第二道防线。

    只要能御敌于两关之外,狄戎军队就无法真正攻入北地,两关之内的一十六城也能免受战火袭扰。

    “这个布局,不失稳妥。”南流景道。

    姚盛安道:“你说得对,这个布局,主要是倚仗两关易守难攻的地形。”

    “想要破掉这个布局,就必须要想办法让行唐关和山河关内部生乱,将军队逼出行唐关和山河关。”

    南流景轻轻一叹,知道了答案:“所以狄戎切断了大烨士兵的补给,让粮草没办法运入城中。”

    姚盛安轻轻一笑,即使过去了那么久,再回忆起当年,他的眼里依旧带着惨痛之色。

    “从战事一开始,我大哥和二哥就在催促运粮官,粮草却迟迟没有到位。”

    “后来,运粮官接二连三向我大哥和二哥保证,说粮草已经在路上,最多十日就能送入关内。”

    “运粮官没有骗人,粮草确实是在第九天送到的。但那一天,狄戎突然大举动兵,拦在两关门口,让运粮队伍无法安全入城。”

    “我们想要出城接应,就只有一条路走,那就是从正面杀出去。”

    姚盛安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到那场汹汹大火。

    只有两里地。

    就只差两里地。

    他们抱着赴死的决心,在城墙下与敌人殊死一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冲天而起,烧掉了所有粮草。

    杀出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而且,他们也杀不出去了。

    关键时刻,是姚老将军率军赶到,击退敌人,解了山河关之困。

    在山河关稍作休整,姚老将军就决定出兵去救行唐关。

    毕竟行唐关的情况比山河关还要糟糕,面对的敌人数量也要更多。

    回想起当年的情景,姚盛安轻轻笑着,烛火却映照出了他眼尾的湿润:“除了我爹带来的那支军队,山河关里还保持着战斗力的,就只有我麾下那五千人。于是我自请成为开路先锋。”

    南流景唇角紧绷。

    他知道,最关键的地方要到了。

    姚盛安突然话锋一转:“你应该听说过暗阁这个机构吧。”

    “暗阁有两部,一部留守京都,负责保卫君王;二部分散在天下各地,专门收集情报。”

    “大烨和狄戎关系紧张,常年有摩擦,所以边境一十六城散落有很多暗阁成员。”

    “这些暗阁成员不受军部指挥,但当他们收集到重要情报后,会及时将这些情报传达给军部。”

    “临行前,我爹就收到了暗阁的线报。”

    南流景没想到这里面还有暗阁的事情,眉心微微蹙起:暗阁二部在那场战役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心下存疑,却没有打断姚盛安的叙述。

    “我爹按照线报排兵布阵,命我率队急行军,在一日之内赶到枫叶谷进行埋伏,拦截敌人的后勤粮草。”

    姚老将军进入山河关时,虽然也携带了不少粮草,但这些粮草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去抢狄戎的后勤粮草,一来可以增加己方的粮草数量,二来可以让狄戎生乱。

    所以姚盛安去了。

    南流景心中疑云更盛:“暗阁传来的线报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回忆到这里时,姚盛安脸上已经没有痛色,只余冰冷刺骨的恨意。

    “暗阁传来的线报没有错。”

    “永庆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卯时,狄戎确实会有一支后勤部队押运粮草途径枫叶谷。”

    “但情报中没有提及的是——”

    “这从头到尾,都是狄戎设下的圈套。”

    “除了那支后勤部队外,狄戎还在枫叶谷里埋伏了一万军队。”

    当他发现不对劲时,已经太晚了。

    五千对一万的差距,疲于赶路的己方和严阵以待的敌人……

    这场战斗几乎毫无悬念。

    姚盛安当时已经不抱有任何生还的希望,只是在尽力杀伤敌人。

    但也不知老天是垂怜他还是痛恨他,当厮杀结束,天地重归寂静,他这个本应死去的人竟再度睁开了眼睛。

    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跨过战友的尸骨,一瘸一拐走出枫叶谷,还没来得及生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就先一步听说了父兄战死沙场的消息。

    “在进入枫叶谷之前,我还是人人敬仰的姚小将军。”

    “当我面目全非爬出枫叶谷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了人人喊打的姚家罪人。”

    南流景沉默。

    无尽空间里的姚容也沉默。

    姚盛安低头笑了笑,继续道:“世人皆说,我的父兄是为了救我才会中了敌人的计策。”

    “但我知道,我爹绝对没有中敌人的计策。”

    “相反,他正是识破了敌人的计策,所以他才会率领三万精锐与狄戎正面死战,尽可能多地杀伤狄戎,让狄戎损失惨重,最终无力继续南下,成功让北地一十六城的老百姓免了一场兵祸。”

    南流景点头:“那场战争结束后,狄戎军队没几天就退走了。姚老将军也许没赢,但也绝对没输。”

    姚盛安冷笑:“只可惜,朝中的公卿大臣们,没有你看得清。”

    南流景道:“或许他们看清了,只是他们不在乎。他们只在乎自己的权势,只想借着这个机会去压制武将,获得党争的胜利。”

    姚盛安猛地灌了自己一杯茶,稍稍平复情绪后,他继续道:“你说得对。这就是我当时没有回京城的原因。我担心自己在京城一露面,就会惨遭杀人灭口。”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刀疤,姚盛安道:“我脸上的刀疤成为了最好的伪装,这些年里,我从未停止过追查当年的事情。”

    他这十八年,即使背负着所有罪孽也要努力活下去,是因为姚家的污名还没有洗清,是因为真正该给三万将士偿命的人还没有伏诛。

    这天下有可能会辜负那些曾经为它流血牺牲过的人,但总有人会一直铭记。

    南流景眼眸微亮,他想到了他和老师的对话:“过去十八年里,小舅舅一直杳无音信,现在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莫非……”

    姚盛安又一次露出笑容。

    只是和之前不同,这一次他的笑容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释怀和放松。

    “先别急,你听我继续说。”姚盛安示意南流景稍安勿躁,“去年我在外面吃饭时,听隔壁桌聊起姚南这个人,当时我就有些怀疑你的身份。”

    南流景感慨:“小舅舅,你太敏锐了。”

    姚盛安说:“你的年纪恰好能对上。而且在北地,没几个人敢姓姚。南这个字更是国姓。敢用这两个字来组合成自己的名字,要么就是对自己的实力有极度自信,要么就是脑子有坑。”

    南流景:“……”

    他总不能认下后者吧。

    不过他确实是故意用姚南这个名字的。

    “后来,我一直在打听你的事迹。”

    姚盛安抬起头,直视着南流景,眼中燃起一抹微弱的火光。

    “我看出来了,你想要这个天下,是吗。”

    南流景问:“如果我说是,小舅舅作何感想?”

    姚盛安笑了:“当年太|祖皇帝建立大烨时,我们姚家的先祖就已经开始镇守边境。”

    “世世代代,殚精竭虑。”

    “边境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满了姚家人的血与泪。”

    “你是阿姐唯一的孩子,你身上同时流淌着南家和姚家的血脉,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那个位置。”

    “如果你想要这个天下,那我送你一把刀,祝你成就霸业。”说着,姚盛安将他随身携带的一个箱子抱起,放到了桌子上。

    “这是……”南流景隐隐藏到了,却又不敢肯定。

    “里面的东西,能够证明当年那个运粮官,也就是如今的兵部尚书,故意延误战机,导致粮草没有按时送达。”

    “里面的东西,能够证明暗阁在北地的人手,早已背叛了永庆帝。他们当年故意将那份不完整的线报传给我父亲,导致我父亲判断失误。”

    “里面的东西,能够证明当年那几个做假口供的副将,或被收买或被灭口。”

    “最重要的是——”

    姚盛安眼中那抹微弱的火光一点点亮起,瞬间化作燎原的熊熊烈火,仿佛是要将他一生的执念都烧尽。

    “这里面有季玉山勾结狄戎的确凿罪证。”

    “是他命令运粮官延缓粮草送达时间,是他命令暗阁传递线报,是他将我父兄的行军路线透露给狄戎。”

    “十八年前,姚家的覆灭,三万精锐的死亡,皆因季玉山而起!他的一己私念,毁了大烨在边境上百年的布局!”

    ***

    这个木箱并不大,但里面装着的东西,份量实在是太沉重了。

    南流景手掌微微颤抖,试了两次才成功打开木箱。

    里面的物件几乎都泛了黄。

    铭刻着岁月的痕迹。

    南流景看了几眼,合上木箱:“小舅舅,你确定要将这些东西交给我吗?”

    姚盛安道:“这些东西留在我手里用处不大,我已经是个失势的废人,就算证据确凿,也扳不倒如日中天的季玉山。”

    “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只有交到你手里,这些东西的价值才能最大化。”

    南流景深吸两口气,说出了姚盛安最想听到的话语:“小舅舅你放心,我一定会为外祖父和两位舅舅正名,也一定会让所有参与此事的人付出代价。”

    “那就拜托你了。”

    姚盛安轻轻一笑,眉眼舒展。

    那微微佝偻着的背脊如同卸下千斤重担般,终于能够挺直。

    ***

    这一天下来,姚盛安的情绪大起大落。将木箱交给南流景后,他就困得睁不开眼了。

    南流景让下人送姚盛安回去休息,他独自留在书房里,洗净双手后,再次打开木箱:“老师,我们一起来看看吧。”

    姚容轻声道:[好。]

    木箱里面的证据,都分门别类放好了。

    南流景从头开始看起。

    他看得很慢,每看完一份都会与姚容讨论一番,待讨论完了才拿起另一份证据。

    等南流景看完木箱里的东西时,桌案上的蜡烛已经烧到了尽头,天边也泛起了一线鱼肚白。

    “都看完了。”南流景揉了揉眉心,强打精神问,“老师,你觉得高兴吗?”

    [我因为何事高兴?]

    南流景被问得有些懵:“……有了这些东西,我们就能为姚家正名了。”

    [确实如此。]姚容表示认可,[我心里十分高兴。]

    [为姚家平反一事。]

    [也为姚盛安这十八年来所做的一切。]

    [他失去了身份,失去了地位,失去了家人,没有一日不活在痛苦和仇恨之中。]

    [但他没有被痛苦和仇恨困住,而是一直在用痛苦和仇恨去鞭策自己,赶在季玉山他们出手抹去很多痕迹之前,提前收集好了罪证。]

    时间足以抹去很多东西,所以南流景一直在查姚家的案子,却一直没有太多收获。

    但姚盛安不同。

    他是十八年前那场战役的亲历者,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内情,也知道该从什么方面着手去调查。

    是他及时振作了起来,用整整十八年的时间,换来了这一箱证据。

    姚容发自内心为姚盛安骄傲。

    这才是他们姚家的小将军。

    南流景也夸道:“小舅舅真的很厉害。”

    “当年姚家出事时,他也只不过是十八岁,与我如今年纪相仿。”

    姚容等他感慨完,突然问:[困了吗?]

    “还行。”南流景起身活动筋骨,“我打算吃点东西再回屋补觉。”

    [不急着睡觉就好。]

    姚容声音放轻了一些:[不如我们来聊聊,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南流景下意识道:“猜到什……”

    他声音猛地顿住,眼睛以极快的频率眨了两下,突然打了个哈欠:“好奇怪啊,怎么突然就困了。”

    “老师,我不和你说了,我得赶紧去补觉。衙门和军营那里还有一堆公文等着我处理呢,这几天事情太多了,根本忙不过来。”

    姚容不说话。

    南流景大步流星,向着后院走去。

    走出十来步,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心虚地停下来,声音里带着一点儿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老师,你别不说话。”

    姚容轻轻叹了口气:[行,我说话了,你还走吗。]

    南流景直直杵在原地:“不走了。”

    看着南流景略带倔强的脸庞,姚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南流景是一个非常聪明也非常有主见的人。

    他不仅仅是她的孩子,也是她倾尽心血培养出来的未来天子。

    有时即使是她,一个不注意,也会落入他的言语陷阱里。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猜到她的身份,也不知道他是出于何种心思,一直没有主动向她挑明。

    如果不是姚盛安突然出现,让他露出了破绽,也许她要在很久以后才能察觉到这一点。

    [……我教你的东西,你都学得很好,这不,已经能用在我身上了。]

    南流景垂下眼眸:“你生气了吗?”

    姚容反问:[我生过你气吗?]

    南流景摇头。

    [那你在想什么,流景。]

    姚容主动挑明:[或者我该称你为,我的孩子。]

    南流景身体微僵,他张了张嘴,在心里道过无数次的那声称呼,终于能脱口而出:“母妃。”

    [是我。]姚容眼眸微弯,声音里带着笑意。

    南流景又喊了一声:“老师。”

    [你喜欢哪个称呼,就喊哪个。要是觉得喊母妃太别扭的话,以后还是喊老师吧。]

    “不别扭。”

    南流景摇头。

    “一点儿不别扭。”

    “母妃,你要问我什么问题,尽管问吧。厨房那边还没做好早膳,我有足够时间来回答你的问题。”

    姚容先问起自己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南流景走到附近的凉亭坐下。

    迎着晨光和微风,南流景惬意地眯起眼眸:“离京之前。”

    [那就是两年之前。]

    虽然姚容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对南流景的关心,但南流景能自己猜到她的身份,她还是很惊讶的。

    [你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吗?]

    “当然可以。”

    南流景眼眸更弯,带着点儿小得意。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你是太||祖皇帝派来的,但我也没往这方面想过。”

    “后来我们一起过了第一个除夕。”

    “连我都不知道桂生喜欢吃板栗糕,你却知道,还特意给桂生准备了一份。”

    “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救下桂生,还能说是为了取得我的信任,但送桂生板栗糕的行为,更像是单纯为了桂生。”

    “后来老师跟我说起姚家一案时,突然话锋一转,让我不要埋怨我的母妃。”

    “当时我在想,老师就是我理想中的母亲形象,满足了我对女性长辈的一切想象。”

    还有很多很多微不足道的细节。

    这些细节分开来,根本无法引起注意,但全部堆在一起,更加深了他的疑惑。

    “我心中的疑惑越积越多,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接近真相了,却又总感觉还差了临门一脚。”

    “直到那天,我完成了主线任务四,成功收服了屈先生。任务提示音响起时,我突然就反应过来了。”

    “你每次发布任务时,结束语都是同一句话:任务失败没有惩罚。”

    他从出生开始,就被他血缘上的父亲称作“不详之人”、“克母之人”。

    桂生和春玉姑姑对他很好,但这份好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出于他母妃的恩泽。

    在没遇到老师之前,只有一个人会无条件爱他。

    那就是他的母妃。

    即使他从未见过他的母妃,但他无比确信这一点。

    在遇到老师之后,他患得患失过,也忐忑不安过,但那一句句经年累月从不缺席的“任务失败没有惩罚”,终于让他确信,老师也会无条件去爱护他,不忍心让他受到伤害。

    什么人会期待他的未来,引导他的成长,为他取名,为他准备锦衣华服和各种配饰,还与他共同种下一棵柿子树?

    那一刻,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终于清晰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的老师,就是他的母妃。

    无条件爱着他的人,即使换了另一个身份回到他的身边,也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证明、让他确信这一点。

    第228章 亡国之君28

    [我明白了。]

    姚容点了点头, 笑道:[那第二个问题,猜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南流景微微抿唇。

    姚容等了片刻,问:[这个问题会让你为难吗。]

    “不为难。”南流景终于开口, “只是我心里存在一些顾虑。”

    [什么顾虑。]

    “我不知道母妃为什么没有转世投胎, 而是留在我的身边,还成为了明君养成系统。”

    “……我担心,贸贸然揭开你的身份,会对你不利,会让我再一次失去你。”

    在这件事情上, 南流景不敢冒一点风险。

    反正只要母妃陪在他身边,那无论是以什么身份,都没有关系的。

    姚容恍然:[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

    南流景小心翼翼问:“这会对母妃你有影响吗?”

    姚容看了眼她身侧的系统,摇头道:[不用担心,这就是事实。]

    “所以是我想多了吗?”

    [是。]

    南流景抿了抿唇,神色却没有变得轻松, 反倒更郁闷了几分:“那母妃为什么不早点跟我相认?”

    姚容哭笑不得:[虽然对我没什么影响, 但是也会存在一些限制。]

    [更何况,就像你说的一样, 无论相认与否,我对你的态度, 就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态度。]

    好吧。

    南流景接受了这个解释, 却还是觉得有些郁闷。

    他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那我也来问母妃两个问题吧。”

    [你这孩子,还真是一点亏都不吃。]

    南流景笑道:“是因为我在小舅舅面前的表现, 才让母妃猜到我猜到了你的身份?”

    [是啊, 差点就要被你骗过去了。]

    “那我还有第二个问题——”

    南流景犹豫了好一会儿, 才轻声开口:“母妃为什么会变成系统。你现在在哪里。这些年过得好吗。”

    姚容坐在沙发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微微偏头,打趣了句:[这可不止一个问题了。]

    下一刻,她就恢复了认真:[先回答后面两个比较简单的问题吧。我这些年一直待在一个和藏经阁差不多的地方,过得还算可以。]

    [至于我为什么会变成系统……是因为我看到你过得很艰难,但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你的人生,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在冷宫里挨饿受苦。]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你十二岁那年,有个声音问我,愿不愿意以明君养成系统的身份去拯救你。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系统:【……】

    它真害怕它家宿主的这番话会被时空管理局发现。

    这要是发现了,可是会被扣任务完成度的。

    南流景静静听着,目光落在一点点亮起的天际上,神情宁和。

    系统捏了把汗,它从南流景的神情里,根本看不出来他有没有信这番说辞。

    【宿主,你这番说辞,能忽悠住他吗?】

    姚容道:[其实我这番说辞,也不算在骗他。]

    过了好一会儿,南流景收回视线:“母妃,一直陪在我身边,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姚容以非常肯定地口吻告诉他:[不会。]

    南流景眼中微微湿润:“我一直都很担心你会无聊。”

    [那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我陪在你身边的过程,就像是在看着一棵柿子树慢慢长大的过程。]

    [你已经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再去拯救你,但我还是想继续留下来,看着柿子树开花,结果,长成参天大树,给天下人纳凉庇荫。]

    南流景还没有成为明君,没有在青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她怎么舍得在这个时候离开。

    “好。”南流景微微闭上眼睛,眉眼柔和下来,“母妃,你等着看吧。小舅舅已经将刀递到我手里了,你且看我如何执刀。”

    “咦,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姚盛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南流景睁开眼,伸手扶住栏杆,笑容灿烂:“小舅舅,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南流景以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昨晚梦到我母妃了。她托我转告你,说她发自内心为你骄傲。”

    姚容无奈一笑。

    姚盛安略有些诧异,旋即眼眶就微微红了起来。

    他觉得,南流景说这番话,很可能只是在宽慰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中他又有种奇异的感觉,这就是阿姐心中所想。

    “你母妃还说了什么?”

    南流景没有马上回话。

    姚容明白南流景的意思。

    姚盛安的痛苦,来源于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唯一能劝他放过自己的人,是她。

    [流景,你帮我转告他,就说——]

    [他一直觉得我为家族牺牲了婚姻,但是,他这十八年来,也一直在为了家族牺牲自己的人生。不要再因为我的遭遇而痛苦,我和他一样,都不曾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我相信,父亲、大哥和二哥也一定会为他感到骄傲。]

    南流景一字未改,全部复述出来。

    姚盛安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他确定了,一定是阿姐给外甥托梦了。

    因为只有阿姐知道,他最在意什么,最过不去的坎是什么。

    ***

    南流景和姚盛安一起去吃了顿早饭,然后南流景就回屋补觉了。

    他这一觉没有睡太久,午时刚过就醒了过来,简单洗漱之后去了书房,研墨提笔,给齐思和梁光誉都各写了一封信。

    十天后,一个身材瘦削的青年男人头戴斗笠,身后跟着几个下属,骑马进入永宁城。

    半个时辰后,青年男子进入县衙,在南流景面前脱去斗笠。

    “齐四哥,竟然是你。”南流景惊喜上前,抱住风尘仆仆的齐思。

    齐思用力回抱住南流景:“两年不见,你已经比我高出大半个头了。”

    桂生给两人奉茶,笑着与齐思打招呼。

    齐思和桂生关系很不错,还关心了几句桂生的身体,听说桂生一切都好,这才放下心来。

    几人稍稍叙了会儿旧,齐思才切入正题:“我一收到你的信,就去见了梁大人,跟梁大人商量完之后,立刻动身来见你。”

    南流景道:“我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

    齐思道:“事关重大,除了我自己之外,我不相信任何人。”

    南流景将一个匣子递给齐思:“东西给你了。”

    “好。”齐思郑重接过,“给我两个月时间。”

    拿到东西,齐思只在县衙里用了顿午饭就要起身离去。

    “走这么快?”南流景挽留,“好歹在这里休整一晚吧。”

    齐思谢绝了他的好意:“从收到你的信后,我就激动得睡不着觉。要是不尽快做完这件事情,我肯定怎么睡都睡不踏实。”

    “我还想跟你多叙叙旧。”

    “放心吧,最多两个月,我们就能再次见面了。”

    “也对,一切小心。”南流景拍了拍齐思的肩膀。

    齐思终于忍不住垮了脸。

    他和南小兄弟刚认识的时候,南小兄弟还矮他不少,但这几年他没怎么长个头,倒是南小兄弟已经高到可以顺手拍他肩膀的程度了。

    南流景哈哈一笑,不再逗齐思,只是立在原地,看着齐思翻身上马,扬鞭远去。

    他给齐思的匣子里,装着的是当年暗阁北地负责人的罪证。

    十八年过去,那位北地负责人,如今已经是暗阁二把手,负责执掌整个暗阁二部。

    南流景也不知道齐思和梁光誉具体做了些什么,他只是在两个月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暗阁内部发生了大清洗,暗阁二把手和暗阁在北地负责人都统统被处决。

    如今暗阁二部由梁光誉接手。

    而暗阁在北地的负责人,是齐思。

    南流景看着翻身下马、优哉游哉走进县衙向他报道的齐思,微微一笑。

    从此以后,朝廷在北地的眼睛,已经为他所用。

    ***

    当天晚上,南流景带着齐思去见了姚盛安。

    姚盛安是南流景仍活在世上的唯一一个亲人,所以南流景很照顾他。

    知道姚盛安不喜欢县衙的环境,南流景在距离县衙不远处的街道上,给姚盛安买下了一套院子,又给姚盛安安排了两个仆人,还让大夫每隔几天就去给姚盛安诊治一番。

    南流景和齐思到院子的时候,姚盛安刚看完大夫。

    当听说了姚盛安的身份后,齐思面露诧异之色。但很快,想到那个装满罪证的匣子,齐思就明白了。

    “我打算把那个木箱里的所有东西都交给齐四哥。”南流景开门见山,对姚盛安道。

    “好。”姚盛安点头,“你选中的人,肯定没问题。”

    齐思露出一副磨刀霍霍的表情:“居然还有别的罪证?”

    南流景道:“有。但是我们清洗暗阁的动静闹得有点大,暂时不能再对另外两个人出手了,不然会引起季玉山的忌惮。”

    齐思得知木箱里的其它东西后,沉吟片刻,问南流景:“南小兄弟,你希望我做到什么程度。”

    南流景道:“我希望北地民心可用。”

    齐思琢磨了下:“那可能要多花点时间。”

    “一年时间够了吗?”

    “够了。”

    姚盛安坐在两人旁边,静静听着他们的话语,心中感慨万分。

    他明明还不算老,但在这样两位青年面前,他不免生出一种“时代已经属于他们”的感觉。

    难怪他外甥能做得如此好。

    除了自身能力确实出众外,身边也少不了人才相帮啊。

    ***

    齐思在看完那些罪证后,花了一点时间,列出一份细致的计划,然后拿给南流景看。

    南流景思索许久,给齐思提了一些意见。

    齐思听了以后连连点头:“这个主意好,我就这么去做。”

    他们两个人制定出来的计划其实很简单。

    那就是将姚家的故事编成话本、戏曲等等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方式,再在里面夹杂一点私货,比如说设置一个姓姬的大贪官,再将季玉山做的事情都安在这位姬大贪官身上。

    这个计划有可行性,是因为姚家在北地的声望非常高。

    虽说姚家已经不复存在,但就像姚盛安说的那样,姚家在北地驻守了一百三十余年,世世代代,为北地流尽了血泪。

    老百姓没有那么健忘。

    更何况,姚家在北地时,北地是什么境况。

    姚家不在北地了,北地又是什么境况。

    老百姓的眼睛还没有瞎,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为了让话本和戏曲更加朗朗上口,齐思花了大价钱请人来写。

    姚容闲着没事做,也帮忙创作了不少话本、戏曲。

    南流景将姚容写好的东西送去给齐思。

    齐思看完,狠狠拍大腿:“绝了。真的绝了。连我这个知道真相的人,看了这话本都恨不得冲进去杀了那个姬大贪官,再跟随在将军身边建功立业。”

    南流景笑了笑,心底也认同齐思的评价。

    他可是他母妃的第一个读者。

    “那剩下的事情就交给齐四哥你了。”

    齐思的办事能力确实毋庸置疑。

    一个月后,南流景出门办事,一路经过三个酒馆,三个酒馆里都有说书人在说书。

    他们说的内容不同,但主人公都是姚家人。

    其中有一家酒馆,说的正好是姚容写的那本。

    南流景看了看天色,差不多可以吃午饭了,于是他果断下马,进酒馆里吃饭。

    姚容点评:[这说书人说得真不错。]

    南流景道:“我听说齐四哥花了大价钱,从其它地方请来了很多说书人。”

    [这些钱花得很值。]

    有些钱可以省。

    有些钱花了,是真的能看到效果。

    姚容和南流景聊天的时候,隔壁桌的几个人也在边吃花生米边聊天。

    “这话本里的将军可真惨啊,父母、兄长、妹妹还有叔叔全部都被贪官害死了,他也被贪官害得坐牢,险些没了性命。”

    “是很惨,但也是真这个。”男人比了个大拇指,“北边出了大乱子,贪官解决不了,就把将军从牢里提了出来,让将军带着一身伤去北边打仗。将军去了,还打胜了!”

    “话本里的北边老百姓有将军,咱们有啥!?”

    “咱们怎么没有了,你忘了姚老将军和姚大将军他们了吗?”

    “对对对,是我糊涂了。不过……我总觉得这话本里将军的遭遇,和姚老将军的有点像……”

    “哎,我也这么觉得。你们说,这话本里讲的有没有可能是真的?姚老将军当年会不会就是被贪官害死的?”

    当有一个人将话本和现实联系在一起后,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做同一件事情。

    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放出去,极大丰富了北地老百姓的生活,也让北地老百姓对朝廷的憎恶更增加了几分。

    因为话本里的贪官,不只陷害了将军一个忠良,还各种给北地老百姓增税征兵,漠视北地老百姓死于天灾兵祸

    对于增税、征兵、天灾、兵祸这些事情,北地老百姓有切身之痛,他们十分轻易就代入了自己,从而完成了与话本人物的共情。

    在说到将军带领着北地老百姓们杀贪官、平兵祸、镇天灾时,老百姓心底的愤怒都化作了快意。

    他们也许现在还不会明白这份情绪转变意味着什么,但反抗的种子,已经在他们心里播种下去。

    ***

    一晃眼的功夫,就又到了年底。

    熬过最初阶段后,南流景的军队已经增至三万人,齐明煦也有了两万兵马。

    边境一十六城,已经有六座城池归顺。

    腊月二十九,南流景、齐思赶到常安县,和齐明煦、蒋定一起过年。

    大年初一,蒋定带着几人前往兵工厂,一路进入兵工厂最深处:“我已经研制好了攻城器械,也培养好了一批工匠。只要材料充足,他们在一夜之间就能搭建出好几座攻城器械。”

    南流景问:“效果如何?”

    蒋定道:“南小兄弟,你放心,普通城池绝对挡不住这些攻城器械。当然了,像京都那样的巨城,就不是攻城器械能随随便便拿下的了。”

    “已经足够了。”南流景道。

    过了元宵,朝廷那边终于察觉到了北地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毕竟北地的人口还是一直在流动的,不少商人会在京城和北地之间来往,就算南流景一直有意控制,北地的异常还是被朝廷知道了。

    其中,永宁城的变化是最大的。

    所以很快,永宁城迎来了第一批钦差。

    周县令和师爷负责招待这批钦差。

    在他们疯狂塞银票的操作下,这批钦差得出的结论是:“永宁城一切正常,永宁城的发展是因为周县令励精图治。”

    不等周县令和师爷松口气,没过两月,第二批钦差又到了。

    这批钦差没上一批那么好糊弄,银票没少拿,不该打听的事情也打听了个遍,还喜欢玩微服私访。

    周县令冷汗直冒,悄悄去找南流景:“姚南小公子,咱们永宁城的异常,可能就要瞒不住了。”

    南流景正在看信,听到周县令的话,他将手里的信递过去:“瞒不住就不瞒了,朝廷短时间内腾不出手来管我们。”

    周县令接过信一看,顿时明白了。

    半个月前,黄河决堤,几十万百姓受灾。

    朝廷非但没有赈灾,还在拼命压迫百姓。

    走投无路的老百姓冲击粮仓,抢走粮食,最后再将反旗一举,直接起义了!

    朝廷现在正忙着派兵去南边平息内乱,暂时是抽不出什么时间管他们了。

    “这天下,要乱起来了啊。姚南小公子,我们要做什么。”

    “等。”

    “等什么?”

    “我在等一个人的回复。”

    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局促的脚步声。

    齐思提着一个食盒冲到了南流景面前。

    南流景目光落在食盒上:“里面装着什么?”

    “是黄金饼。”齐思打开食盒盖子,“你说,你给梁大人写了信,梁大人回赠你一盒黄金饼,是什么意思?”

    南流景伸手拿起一个黄金饼,咬了一口,笑道:“我很喜欢请大家吃柿子和黄金饼。梁师父这是在告诉我,他答应我的要求了。”

    解决掉手里的黄金饼,南流景抬眼眺望京都方向,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南边反了,那我们北地也一道反了吧。”

    第229章 亡国之君29

    屋内一片沉寂, 只有呼吸声越来越重。

    他们都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免不了生出踌躇。

    南流景将食盒里的黄金饼分发给众人, 语气轻松:“来, 吃些甜的东西压压惊。”

    齐思回神,低头吃着黄金饼,顺便默默平复自己的心情。

    周县令用力咽了几下,才总算将口水咽了下去:“……姚南小公子,这是不是太仓促了点?”

    南流景放下食盒, 走到窗边。

    如今正是夏秋之交,蝉鸣声依旧不绝于耳,院中的柿子树打满了花朵。

    “确实是有些仓促,但不能再等了。”

    师爷问:“这是为何?”

    南流景目光微动,他伸出手,拾起那朵掉落在窗台上的柿子花, 放在指尖轻轻旋动:“多等一段时日, 我们的胜算确实能更大几分。”

    “但南方已经开始乱了,多等一日, 就意味着百姓要多受一日的苦。”

    如果他不是大烨三皇子,如果他打算另立新朝, 那他可以等。

    ——等到大烨耗尽最后气数, 等到天下彻底变成大争之世,他再从乱世举兵。

    但他不能这么做。

    他身上同时流淌着大烨皇室和姚家的血脉, 就算他还不是万民之主, 他也早已将这天下万民和江山社稷视作他的责任。

    他不能因为听不到南边老百姓的哀嚎, 就无视他们的痛苦。

    种种思绪在南流景心间翻涌,最后, 他只拈花一笑:“我等得起,你们也等得起,但天下人还等得起吗?”

    众人先是沉默,而后恍然。

    他们总是习惯性抬头往上看,想着遥远的皇位,却时常忘了低头去看看身后的百姓。

    所以他们在考虑起义时,想的是成败,想的是得失。

    南流景当然也有在考虑成败、考虑得失,但他也从未疏忽过百姓。

    无尽空间里,姚容也在把玩着一朵柿子花。

    她摸了摸柿子花的花瓣,对系统道:[我教导的东西,流景都有好好记得。]

    系统深沉道:【你说得对。他想要这天下,却不想要一个满目疮痍的天下,所以他明明可以用姚南这个身份做开国帝王,却还是选择用南流景这个身份来当中兴之主。】

    改朝换代的代价,要远远高于换一个皇帝。

    南流景不介意举起必要的屠刀。

    大烨传承一百余年,沉疴积弊,早就到了需要大清扫的程度。

    但他不愿意出现无畏的牺牲。

    姚容哟了一声:[你这番话说得可真有水准。]

    系统哼了一声:【你这夸奖就说得非常没有水准了。】

    姚容莞尔。

    等南流景空闲下来,姚容将系统那番话转述给南流景。

    南流景笑了笑,说:“其实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比起姚南,我更喜欢南流景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蕴含着母妃对他的期许和祝福。

    ***

    说是要起义,但南流景下的第一道命令,不是调兵遣将,而是——

    赈灾。

    他命令李观棋从各地抽调粮食、草药、衣物,不计成本,不惜代价,火速送往南边受灾地区。

    第二道命令,是招安。

    他命令屈建白即刻动身,从京城赶往南边,一方面阻止朝廷官兵镇压起义,一方面想办法招降南边起义军首领。

    钱财也好,权势也罢,屈建白可以视情况许诺。

    李观棋负责协助屈建白安抚民众。

    将南边的事情布置下去,南流景才开始着眼于北地。

    短短几天时间,季家的罪名传遍了北地一十六城——

    贵妃毒||杀宠妃,残害皇嗣,祸乱后宫。

    季玉山之子当街强抢民女,直接造成的命案多达十余起,间接造成的命案更是不计其数。

    季玉山亲弟在外地任官期间,草菅人命,以各种手段兼并土地多达几十万亩,无数老百姓因此家破人亡。

    ……

    以上种种都足够骇人听闻。

    但最让人愤怒的,还是季玉山的所作所为。

    勾结狄戎,出卖军情,致使行唐关一役姚老将军惨败,三万精锐全军覆没!

    早在大烨建国之前,北地老百姓就深受狄戎之害,经常遭到狄戎劫掠。他们的祖祖辈辈甚至是他们自己,都与狄戎隔着血海深仇。

    结果季玉山不仅与狄戎勾结,还害死了他们北地的守护神姚老将军!?

    更可恨的是,在害死姚老将军以后,季玉山非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还彻底把控了朝政,权势滔天!

    茶馆里,白发苍苍的老者捶打桌面,声音悲愤:“这世间还有公道吗,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

    长满络腮胡的壮汉虎目含泪:“话本里说得好啊,破阵杀敌者其罪当诛,犯上作乱者封侯拜相……这不就是朝廷的现状吗!”

    年纪轻轻的少女眼眸明亮,语带希冀:“话本里面,将军带领着老百姓杀死了贪官。我们能等到一个像将军一样的人吗。”

    “唉,那只是话本而已。”

    “对啊,只有话本和戏曲,才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但是——”旁人的消沉并没有让少女感到失落,“我们以前有姚老将军,现在也有姚南小公子啊。”

    络腮胡壮汉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到姚南小公子,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则传言。”

    “什么传言?”

    络腮胡壮汉压低声音:“听说姚南小公子,是姚家后人。”

    “什么!”

    “此话当真!?”

    络腮胡壮汉就差对天发誓了:“这还能有假,我二大爷的三大姑家的远方表弟的孙女婿就在永宁城县衙当差,这个消息就是他告诉我的!”

    “那可太好了!如果姚南小公子真是姚家后人,那他一定会想办法杀了季玉山,为姚老将军他们报仇吧!”

    不知是谁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周围人乍一听这话,都吓得变了脸色,但当恐惧消散之后,随之升起的,是一股名为愤怒的火焰。

    凭什么季家人坏事做绝,还享尽荣华富贵。

    凭什么姚家人为北地流尽血泪,死后却骂名加身。

    凭什么他们辛辛苦苦劳作,勤勤恳恳生活,却连一顿温饱都无法保障。

    那些贪官污吏一边吸食着他们的血肉,一边还要嘲笑他们是肮脏的贱民!

    难道他们就生来卑贱吗?

    “当然不是。”

    “姚南小公子说过:百姓,是社稷之根基。一个王朝可以失去它的君王,可以失去它的臣子将军,却必须要拥有它的子民。”

    “真正肮脏的,是那些吸食完我们的血肉,还完全瞧不上我们的人!”

    一年前就埋下的反抗火种,经过日复一日的滋养,终于在此刻生根发芽——

    “如果姚南小公子能像话本里的将军一样,带领我们杀贪官、平兵祸,那该有多好啊……”

    当这样的声音在永宁城无数角落响起。

    当这样的声音蔓延至常安县,传入齐明煦和蒋定的耳朵。

    当这样的声音响彻整个北地的天空。

    齐思双手抱拳:“属下幸不辱命。”

    南流景取下摆在剑架上的天子剑,横于身前:“将兵部尚书和季玉山的罪证都放出去,替我昭告天下——”

    “我以姚家后人的名义,要求朝廷为姚家平反,诛杀兵部尚书,问罪季家满门。”

    “永庆帝身为天子,在姚家一事上,负有纵容之过。当下罪己诏,退位让贤,以谢天下。”

    齐思问:“若朝廷不允呢?”

    南流景拔出天子剑,剑尖直指京都:“若朝廷不允,我便从北地举师五万,兵抵帝都,将剑架在满朝公卿的脖子上,再问一问他们,这一回可允否?”

    ***

    南流景这番话,伴随着板上钉钉的罪证,传遍北地,传入京都。

    北地百姓哗然。

    京都的达官显贵们却像是突然集体病重了般,不仅眼瞎看不见那些罪证,还哑巴说不出任何话语,只愣愣盯着皇宫和季府,等着永庆帝和季玉山做出反应。

    皇宫。

    永庆帝在看到兵部尚书和季玉山的罪证后,整个人激动到几近癫狂。

    “勾结狄戎,出卖军情,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来人,将梁光誉给朕叫来,朕要他立刻领兵包围季府,将季玉山抄家灭族。”

    “还有贵妃那个毒妇,看在她曾为朕生儿育女的份上,朕就赐她一个体面的死法。”

    内侍总管跪在大殿下方,听着永庆帝越发亢奋的言语,头皮都在发麻,不得不出声打断:“陛下,那个叫姚南的人,除了公布这些罪证外,还……还提了一些要求。”

    永庆帝不满地看着内侍总管:“什么要求?”

    内侍总管硬着头皮开口。

    永庆帝勃然大怒:“朕乃天子,他一介罪臣之子也敢要求朕下罪己诏!还要求朕退位让贤!呵,这个所谓的贤不会就是他自己吧!痴心妄想,狼子野心,朕就知道,姚家人都是包藏祸心之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不肯消停!”

    内侍总管刚想劝永庆帝息怒,就见一个小内侍连滚打爬跑进了殿内:“陛下,季太傅在外请见。”

    永庆帝深深喘了几口气平息怒火,冷笑道:“季玉山在这个时候入宫,不会是来向朕跪地求饶的吧。”

    小内侍刚要说话,身穿一品官服的季玉山已大步闯入殿内,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哪里有半分跪地求饶、伏低做小的姿态。

    “季玉山,你竟敢擅闯大殿!”永庆帝指着季玉山喝道。

    季玉山神情冰冷。

    在看到那些罪证的时候,他就没想过再和永庆帝这个蠢货维持表面平静。

    “陛下当真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季家出手?你我斗得两败俱伤,那姚家小儿正好能坐收渔翁之利。”

    永庆帝神情一凝,理智终于稍稍回笼。

    是啊,他这十几年来为什么不敢对季家动手。

    难道他手里没有季家的罪证吗。

    他不敢对季家动手,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季家势力太过强大,他担心贸然对季家出手,反倒会让季家狗急跳墙,与他来个鱼死网破。

    看到永庆帝恢复了清醒,季玉山心中不屑一笑:“陛下,季家所要的,无非就是六皇子成为太子,将来继承皇位。你与季家斗了这么久,现在还拿到了我勾结狄戎的罪证,何必急着立刻对季家举起屠刀。”

    “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现在对你威胁最大的,不是季家,是那个叫做姚南的姚家小儿!”

    “他才是威胁你皇位的最大敌人!”

    永庆帝面色剧变。

    他能当那么多年的皇帝,也不是个傻子,知道季玉山是想要暂时稳住他。

    但不得不说,季玉山的话还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

    季玉山继续道:“兵部和户部都是我的人。行军打仗,断不可缺少粮草兵马武器。陛下可要考虑清楚。”

    “我现在不带一兵一卒站在陛下面前,陛下想杀我,易如反掌。但没有我,陛下能挡得住那个姚家小儿吗。”

    永庆帝沉默片刻,语气缓和了下来:“你想做什么。”

    季玉山轻轻一叹,说自己想要用兵部和户部,换季家一条生路。

    永庆帝皱眉:“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勾结狄戎……”

    季玉山语气坚决:“等杀了那姚家小儿,我会自绝以谢天下。”

    永庆帝不太信季玉山这话,试探道:“朕可以暂时不动你,但朕该如何向全天下人交代。”

    季玉山淡淡道:“在臣进入皇宫之前,兵部尚书已畏罪自尽。”

    皇宫外停靠着一辆季家的马车。

    季玉山大儿子坐在马车里,焦急等待季玉山。

    瞧见季玉山平安出来,季玉山大儿子立刻迎上前去:“爹,你没事就好,你……”

    季玉山制止了他:“回去说。”

    等回到季府,进入守卫森严的书房,季玉山大儿子才急声问:“爹,情况如何。”

    季玉山垂下眼:“永庆帝同意了。”

    季玉山大儿子面色惨白:“难道我们真要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季玉山重复着这个词,语气冰冷,“事到如今,我们季家还有退路吗。六皇子不登基,等着我们季家的除了满门抄斩,再无其它可能。”

    他逼兵部尚书服||毒自尽,又急忙进宫说服永庆帝,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等他除掉那个姚家小儿,永庆帝就会因“意外”驾崩。

    到时,他会全力支持六皇子登基,再假死脱身。

    翌日,朝会之上,满朝文武先是听说了兵部尚书的死讯,随后又看到季玉山出列:“南边的叛军已经接受了朝廷招安,派去镇压叛军的那支军队可以即刻赶往北地,镇压那个叫姚南的小儿。”

    永庆帝道:“朕允了。”

    满朝文武暗暗心惊。

    季玉山犯的可是通敌叛国的死罪啊。

    他们都以为永庆帝要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将季家一网打尽,谁知道永庆帝竟和季玉山暂时握手言和了!?

    梁光誉站在武将队列里,心中一叹:果然都被三皇子猜中了。

    ***

    猜中永庆帝和季玉山反应的,其实不是南流景,而是姚容。

    正是因为姚容的猜测,南流景才会做出这一系列布局。

    在朝廷调兵遣将的第二日,南流景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当天中午,他换上一身甲胄,站上永宁城城头,对着下方无数老百姓道:“姚家的冤屈,诸位应该都有所耳闻。”

    “季家的罪行,诸位应该也都有所了解。”

    “我要求朝廷为姚家平反,要求朝廷处置罪臣,朝廷不允,还派来了三万军队平叛,诸位以为,我当如何?”

    无数老百姓仰头,逆光看着城墙之上的少年将军,群情激奋。

    “姚南小公子说要做什么,我们就跟着你做什么!”

    “姚南小公子,你只管吩咐吧!”

    南流景垂下眼眸,拔出天子剑。

    冰冷锐利的剑身,在阳光下折射出威严的锋芒。

    “公道这个东西,朝廷不给,我就自己去取;通敌叛国之人,朝廷不按律处斩,我便亲自诛杀。”

    “朝廷说我是叛军,那我便如他们所愿,即刻起兵进京,诛杀奸臣!”

    永宁城周县令当场出列响应。

    次日,齐明煦率常安县两万兵马,誓死追随南流景。

    无忧、武清等六座城池大开城门,以迎王师。

    其余五座城池倒戈以降。

    余下三城,据城而守,拒不投降。

    这拒不投降的三座城池里,有两座都矗立在通往京都的必经之路上。

    其中一座名为甘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再加上甘城县令是季家人,绝对会死守城池。

    “他们不主动将路让开,那我们就将路打通。”蒋定活动活动手指,狞笑道,“我研制出来的那些攻城器械,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螳臂当车罢了。”齐明煦抱拳请战,“殿下,让属下来吧。”

    南流景微微一笑,抬手之间,意气风发:“那我且在此地,恭候两位兄长凯旋。”

    第230章 亡国之君30

    九月二十一日, 甘城。

    早在半个月前,甘城就已经开始全面戒严。

    眼下秋收刚结束,甘城粮草充足。

    有季家人在背后撑腰, 甘城守军所用的兵甲武器只比禁卫军略差一线。

    甘城县令穿着官服, 在城头巡视一圈,询问守军将领:“你觉得甘城能守多久?”

    守军将领是甘城县令的亲信,能力不俗,他思索片刻,给出一个谨慎的答案:“大人, 我们有充足的粮草,精良的武器,再借助甘城易守难攻的地形,就算那姚家小儿真有五万大军,不花上一两个月时间,也别想攻下甘城。”

    “好。”甘城县令大掌一挥, “朝廷正在调兵增援我们, 最迟半个月,援军就能抵达甘城。”

    守军将领高声应是, 还有些遗憾道:“可惜我们甘城的守军数量太少了,不然我们还可以在援军赶来前出城打上一两仗, 挫一挫那姚家小儿的威风。”

    甘城县令明白守军将领的心思, 许诺道:“只要你好好守住甘城,守到援军抵达, 你的前程就不用愁了。”

    守军将领笑容满面:“是, 是, 大人放心,下官明白。”

    甘城县令又看向周围其他士兵, 高声道:“所有人都听好了!从现在起,顿顿吃肉!只要能守住半个月,所有人多发一个月月俸;守住一个月,多发两个月月俸;守住两个月,多发四个月月俸!”

    在这个节骨眼上,甘城县令还是很舍得下血本的。

    只要甘城保住了,季家的地位保住了,将来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应有尽有。

    要是甘城没保住,他也不用想什么将来了,就算季玉山不杀了他,姚南也绝不会放过他。

    果然,在金钱的督促下,守城士兵士气大振。

    甘城县令抚着长须,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哼着小曲回到县衙,直接前往昨天新纳的小妾的院子。

    刚在小妾的伺候下换好衣物,城门处突然传来接连不断的轰鸣巨响。

    巨响震动天地,响彻整座城池!

    “怎么回事!城门发生了什么!”

    甘城县令一把推开小妾,慌张冲出院中,恰好看到城门方向火光冲天而起。

    ***

    这是南流景宣布起义后的第一战。

    这一战必须要胜得漂亮,赢得精彩,如此方能震慑住各方宵小。

    齐明煦很清楚这一战的重要性,所以在请战之后,他没有急着动兵,而是一直在研究甘城的情报。

    有暗阁提供的这些情报,甘城对齐明煦是单向透明的。齐明煦不仅探明了甘城的军事布防,还拿到了甘城城门的设计图纸。

    蒋定花了几天时间,详细研究过设计图,确定了哪些地方是城门的薄弱处。

    最终,齐明煦选定了其中一个薄弱处作为主攻点,再从城门正面进行佯攻迷惑敌人,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利用攻城器械成功砸开了一个口子。

    他亲自率领五百精锐从破开的口子闯入甘城,直袭城门,浴血半个时辰,抓住机会打开了紧闭的城门,让城外大军长驱直入。

    天色将明时分,齐明煦成功攻占城门。

    甘城县令见势不妙,丢下他后院那群娇妻美妾独自逃离,还没出城就被齐明煦的人当场拿下。

    齐明煦入主县衙,下令约束士兵,不允许士兵惊扰城中百姓,违令者杀无赦。

    当天中午,南流景和姚盛安在随从的护卫下,骑马进入甘城。

    姚盛安以前在甘城生活过一段时间,他能明显感觉到,经过战火的洗礼,甘城街头不如平日那般繁华,但也并不萧条。

    今早才刚结束大战,这会儿街道两侧居然有不少店铺都在开门做生意,过往行人瞧见他们这队兵马也不惊慌,只是投来好奇的打量。

    由小窥大,看得出来,齐明煦的军队进城之后,绝对没有惊扰过当地老百姓,所以老百姓的生活才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既有领兵冲锋之勇,又有治军之严,假以时日,齐明煦必成一代名将。”姚盛安不吝夸奖。

    南流景道:“齐大哥现在还不算是名将吗?”

    这几年里,齐明煦打过大大小小十几场战役,其中不乏让人眼前一亮的神来之笔。

    姚盛安想了想,说:“如果是和如今朝中的武将相比,齐明煦确实算是名将了。但我是将他拿去和我爹比。”

    南流景了然:“如果是和外祖父比,齐大哥确实只能算初出茅庐。”

    姚盛安笑道:“我从齐明煦身上,嗅到了一种绝代将领的气质。”

    “听着有些玄乎。”

    “这么说吧,这种气质,我只在齐明煦和我爹身上感受到过。连我大哥、二哥都没有。”

    南流景突然生出几分好奇,也带着几分好胜。他指着自己,压低声音道:“小舅舅,你悄悄告诉我,你觉得我有成为名将的潜力吗?”

    姚盛安愕然。

    姚容忍不住笑出声来。

    南流景被姚容笑得脸色一垮。

    姚容找补:[我绝对不是笑你的攀比行为。]

    南流景更哀怨了:“……母妃,你其实可以不解释的。”

    姚容顿时笑得更大声了。

    姚盛安回过神来,无奈一笑:“你还从来没打过仗吧?等你上了战场,我再仔细研究研究你的名将潜力有多高。”

    南流景扶额,也忍不住笑了:“我就是开个玩笑。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齐大哥知道了小舅舅对他的评价,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姚盛安问:“这是为何?”

    “齐大哥在听说了小舅舅的事迹后,一直都很敬仰你。”

    姚盛安一怔。

    “齐大哥还问我,不知舅舅打算何日重返战场。”

    姚盛安笑道:“这话不是齐明煦问的,是你问的吧?”

    南流景笑而不语。

    姚盛安摸着自己的断腿,神色惆怅。

    重返战场吗……

    他已经是一个废人,如何还能领兵打仗。

    像是猜到了姚盛安在想什么般,南流景突然开口:“小舅舅自幼熟读兵书,应该听说过战国时期孙膑的故事。当年孙膑遭人所害受了膑刑,依旧指挥出了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一系列兵法思想对后世影响深远。”

    “就算小舅舅以后不打算重新领兵打仗,也可以趁着这个时候想想,等报了姚家的血仇后,你要去做什么。”

    人才难得,就算姚盛安不是他的小舅舅,南流景也不愿看到他沉寂下去。

    打天下难吗。

    当然难。

    但比打天下更难的,是如何坐稳天下。

    这天下,还需要更多像姚盛安一样,既有才能又有风骨的臣子。

    姚盛安心头猛地一震,陷入沉思。

    半晌,姚盛安叹道:“你说得对,我会好好考虑的。”

    ***

    南流景和齐明煦在县衙汇合之后,立刻开始讨论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朝廷的援军,还有多久到甘城?”南流景看着面前的行军沙盘,出声询问。

    齐明煦答:“根据暗阁提供的情报来看,最快明日中午,最迟后日上午。”

    “消息封锁得如何?”

    “放心,消息没有走漏,援军肯定想不到我们能在一夜之间攻下甘城。”

    “好。”南流景拿起一枚红色小旗子,插到一条名为三川的河流旁边,“援军要赶来甘城,三川河是必经之路。能在这里截住他们吗?”

    这支援军共有三万余人。

    今年六月,他们先是被派去南边平叛。

    在南边起义军接受朝廷招安之后,他们又被匆匆调来北边,数月以来疲于奔波,就算装备再精良,战斗力也所剩不多了。

    齐明煦道:“给我一万人,我能截住他们,让他们无法渡河。”

    南流景当机立断:“那我给你两万人。这支军队一路急行军,身上所携带的粮草肯定不多,你用这两万人围困住他们,等他们粮草耗尽之后,逼他们投降。”

    “没问题。只是这样一来,我这边耽误的时间会比较多。”

    南流景的目光,从三川河一路看到扶乡县。

    这是进入北地的第一座县城。

    一旦成功攻下扶乡县,京都就无险可守,他的几万兵马可以长驱直入,兵临帝都。

    “无妨,扶乡县这边就交给我来吧。”

    齐明煦挑了挑眉,笑道:“你按捺不住了吗?”

    南流景活动了下手腕:“我学了那么多年兵法,练了那么多年兵,指挥一场战役还是指挥得来的。”

    而且,也未必需要动兵戈才能拿下扶乡县。

    “那我们来比一比吧。”齐明煦同样拿起一枚红色小旗子,插到沙盘上,“谁先领兵赶到这里,谁就算胜利。”

    当天晚上齐明煦带着两万兵马离开甘城,赶往三川河进行伏击。

    南流景多留了一天稍作休整,这才带着剩余人马前去扶乡县。

    ***

    这一仗对南流景和齐明煦来说,都没有什么悬念。

    真正有悬念的地方,反倒是谁快谁慢。

    九月二十三日傍晚,齐明煦在三川河围困朝廷援军。

    九月二十四日中午,南流景抵达扶乡县。

    九月二十六日,朝廷援军粮草告急,齐明煦开口劝降。

    援军将领不允,屡次设法突围。

    同日傍晚,齐思在暗阁成员的帮助下,携南流景的书信潜入扶乡县县衙,见到了正在屋内用膳的扶乡县县令。

    下一刻,齐思将匕首抵在了扶乡县县令腰间:“县令大人,我是姚南小公子派来的特使。此次前来,是代姚南小公子向你问一声好。”

    扶乡县县令有条不紊地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用袖子抹了抹嘴,才垂下眼眸盯着腰间的匕首:“这就是姚南小公子的问好方式?”

    “还请县令大人不要出声惊动外面的士兵。”齐思看了眼扶乡县县令,见扶乡县县令点头,才慢慢挪开匕首,“方才冒犯了。”

    扶乡县县令冷哼了一声,却也没揪着这件事情不放:“你来所为何事。我告诉你,如果是想要劝降我,那免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食的是大烨朝廷的俸禄,守的是大烨朝廷的领土,宁死也绝不会当一个背叛国家、毫无气节之人!”

    “县令大人的气节,姚南小公子是有所耳闻的,也是十分钦佩的。”齐思从怀里掏出书信,“不过,大人可以先看看这封书信。等你读完以后,我们再聊其它也不迟。”

    扶乡县县令皱了皱眉,伸手接过。

    齐思将蜡烛挪得离扶乡县县令更近些,方便他看信。

    扶乡县县令看了眼齐思,心中对齐思的评价又高了几分:“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齐思微微一笑,也不解释。

    扶乡县县令收敛心神,低头看信。

    看完开头几行,他的脸色顿时大变:“北地人尽皆知的姚南小公子,就是传说中那位在冷宫里长大的三皇子?”

    听到他的问话,齐思点头道:“不错。”

    扶乡县县令清楚,对方不至于在这件事情上骗他。他拧着眉,一目十行将信看完。

    齐思道:“这些年来,殿下在北地的所作所为,大人应该都有所耳闻。”

    “敢问县令大人,你觉得,忠诚于昏君,为昏君和奸臣死守城池,是全了你的文臣气节,还是失了你的文臣气节呢?”

    扶乡县县令沉默不语。

    “效忠于殿下,你食的依旧是大烨朝廷的俸禄,守的依旧是大烨朝廷的领土。”

    “但如果你依旧决定顽强抵抗,县令大人觉得,扶乡县百姓会如何评价你?”

    “青史又会如何评判你!”

    扶乡县县令长叹一声,终于道:“我这就命人开城门迎殿下。”

    九月二十七日,南流景正式接手扶乡县,花了两天时间梳理清楚扶乡县的事情后,继续挥兵南下。

    九月二十九日,朝廷援军的粮草彻底耗尽。

    援军将领决定效仿西楚霸王来个破釜沉舟,他的副将直接带头兵变,一刀砍下援军将领的头颅,带着头颅去向齐明煦投诚。

    十月三日,齐明煦匆匆赶到集合地点,见到了早已在此地驻扎休整的南流景。

    “看来是我输了。”齐明煦道。

    南流景笑了笑:“我们可以再比一轮。”

    “比什么?”

    “看看这一次,是你的箭快,还是我的剑更快。”南流景的目光穿透辽阔旷野,穿透苍茫黑夜,语气里带着无尽杀伐之意,“我们就比,谁能先砍下季玉山的头颅。”

    ***

    季玉山最近病了。

    在听说甘城一夜易主的消息后,他气急攻心,一头栽倒在地上,再醒过来时,身体就不大舒坦了。

    大夫建议季玉山卧床静养,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季玉山根本没办法安心养病。

    这天,季玉山醒过来时,屋外已是天光大亮。

    他试图从床上爬起来,却不小心扯到自己的气管,捂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

    守在外间的大儿子听到动静,连忙绕过屏风,跑到床边扶住季玉山,给季玉山拍背顺气。

    季玉山吃力道:“今天是几月几日?”

    “今天是十月初四。”

    “北地情况如何了?”季玉山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大儿子回话,怒道,“我问你,北地情况如何了!”

    “爹,您的身体……”

    “说!”

    大儿子犹豫了下,还是如实道:“现在只知道朝廷派去的三万援军被围困在三川河……其余消息,暂时不得而知。”

    季玉山险些又喷出一口血来。

    他死死将那股吐血的欲望压了回去,原本就泛着潮红的脸愈发透着不详的死气。

    “爹!”

    季玉山闭上眼睛,无力道:“三万援军拦不住那伙叛军,若我所料不差,此刻他们应该已经成功拿下扶乡县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大儿子有些慌了手脚。

    扫了眼没有主意的大儿子,季玉山心中失望。

    如果他的几个儿子能靠得住,他何至于强撑病体谋划算计。

    “暗阁查到姚南的具体情况了吗,他过去十八年到底生活在什么地方。这样一个人,绝不可能凭空冒出来。”

    大儿子怒道:“我去暗阁问了,但梁光誉直接将我打发走了,还说暗阁只需要向陛下汇报他们调查到的东西,无需向季家汇报。”

    有齐思和梁光誉帮忙遮掩,直到此刻,季玉山和永庆帝都还不清楚他们的真正对手是谁。

    季玉山皱起眉来,却也懒得再在这件事情上耗费精力:“你让人去库房取一根百年人参,熬好之后送来给我,我要进宫面圣。”

    皇宫。

    永庆帝这段时间的日子也不好过。

    一方面,姚南所率领的叛军在不断逼近京都。

    另一方面,因为他暂时压下了季玉山通敌叛国的事情,导致不少人都心生不满。

    官员、宗室,甚至就连国子监那些没出仕的士子都敢在酒楼谩骂他祸国殃民,与季玉山是一丘之貉。

    一想到那些人骂他的话,永庆帝就气不打一出来。

    他随手抄起旁边的花瓶,狠狠摔在地上。

    “陛下。”梁光誉身着甲胄,大步走入殿中,仿佛没看到地上的花瓶碎片,“季玉山求见。”

    在上任禁卫军统领致仕后,永庆帝将梁光誉从副统领的位置,提拔到了统领的位置。

    如今,梁光誉领着禁卫军统领的职务,同时又是暗阁二把手,可以说是深受永庆帝信赖。

    听到梁光誉的话,永庆帝勉强压下怒火:“让他进来吧。”

    等季玉山进来后,梁光誉就要退出殿外。

    永庆帝制止道:“你留下来一起听吧,有些事情,还需要禁卫军这边配合季太傅。”

    季玉山看了眼梁光誉,没有反对。

    梁光誉垂下眼眸,恭声应是。

    一个时辰后,议事结束,梁光誉亲自将季玉山扶出皇宫。

    “梁统领,之后的事情就要多麻烦你了。”季玉山温声道。

    梁光誉看着形销骨立的季玉山,微微一笑:“季太傅,您就放心吧,禁卫军一定会好好配合您的。”

    等季玉山上了马车,梁光誉才翻身上马,回到自己的府邸。

    少许,一只信鸽从梁府飞出,落入李观棋的院子里。

    李观棋看完字条,沉思片刻,吩咐下人:“备马,我要出城。”

    ***

    十月初七。

    起义军距离京都只余百里。

    军队驻扎在一处宽阔平原上,准备在这里过夜。

    南流景坐在火堆边,神情悠闲。

    他这会儿没有翻看情报,也没有思考下一步的军事行动,而是在和姚容聊天:“母妃,离京四年,我们种的那棵柿子树,应该已经能开花结果子了吧。”

    姚容道:[肯定能了。]

    “今年第一批柿子就要熟了,看来我得加快速度了。”

    南流景刚说到这里,就见齐明煦、蒋定和齐思三人向他走来。

    三人身后,还有一人穿着斗篷,戴着兜帽,看不清容貌。

    “猜猜是谁来了。”齐明煦笑道。

    南流景一愣,立马反应过来:“李二哥!”

    李观棋脱下兜帽,露出灿烂的笑容:“就知道瞒不过你。”

    南流景拉着李观棋坐下:“你怎么来了,是京都那边出什么事情了吗?”

    李观棋将京都那边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南流景。

    “你说,永庆帝打算招降我?”南流景挑眉。

    李观棋道:“不错。他们知道拦不住你的军队,就想以招降为名义,将你诱骗进京,然后再将你杀害。”

    “梁大人让我转告你,千万不要中计。”

    “优势已经在我们这边,只要我们稳扎稳打,步步推进,就一定能够取得最终胜利。”

    南流景垂下眼眸,思索片刻,突然问:“如果我没有中计,季玉山和永庆帝会怎么做?”

    李观棋说:“这倒是不清楚。”

    听到南流景的问话,姚容心念一动,想到一个可能:[流景,如果你没有中计,而是用五万军队围困京都。]

    [你觉得遇到什么情况,才能让你退兵返回北地?]

    南流景先是一怔,继而头皮发麻:“想要我退兵,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狄戎大军压境,北地危在旦夕。”

    南流景猛地抬起头,对李观棋几人道:“我怀疑,如果我没有中计,季玉山有可能会再次勾结狄戎。”

    “什么!?”李观棋几人震惊。

    南流景右手紧握成拳:“反正天下人都已经知道他季玉山通敌叛国了,那他再通敌叛国一次,又有何不可!?”

    季玉山已经毫无底线可言。

    所以南流景完全可以把他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李观棋神情凝重:“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南流景道:“我在北地留了几万兵马,但如果狄戎倾巢出动,又有人跟狄戎里应外合的话,我在北地留下的人手可能会挡不住狄戎。”

    “届时我们必须撤兵回防,否则我们就会成为大烨的千古罪人。”

    他们在大烨的国土上,无论怎么争都无所谓。但要是任由异族血洗边境,屠杀大烨百姓,那他们就要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齐明煦拧眉思索:“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南流景冷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几位兄长可敢跟我一起冒险,来个将计就计?”

    齐明煦干脆道:“没问题。我还指望着能赢你一局,抢先砍下季玉山的头颅呢。”

    李观棋、蒋定和齐思互相对视一眼,也都爽快应了声好。

    辽阔旷野吹来悠悠长风,浩瀚苍穹投下皎皎月色,一旁的火光落在他们五人身上,清晰照出他们意气风发的眉眼。

    他们五人中,年纪最小的南流景才十九岁,年纪最长的齐明煦也不过二十七八岁。

    但史书,已经开始任由他们谱写。

    他们接下来走的每步路,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会成为铭刻在史书中的文字。

    这是历史对英雄的偏爱。

    姚容看着他们,对系统感慨道:[他们五个人凑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一定会成功的。]

    系统十分认可:【没错。尤其是在造反打天下这件事情上,他们五个人已经无敌了。】

    ***

    十日初十,阴。

    一大清早,一团极大的乌云飘到了京都上空,透出一股黑云压城的气势。

    狂风四起,无数泛黄的枝叶在风中呼啦啦作响,原本清爽的空气也变得黏腻沉闷,满是暴雨将至的气息。

    中午时分,北地五万大军按照原定计划兵临帝都。

    帝都城门紧闭,气氛肃杀。

    南流景的剑,已经架在了满朝公卿的脖子上。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一道圣旨从皇宫快马加鞭送出京城,送到南流景手里。

    圣旨一共说了三件事情——

    永庆帝同意为姚家平反。

    追封昭妃姚容为皇贵妃,追封姚老将军、姚大将军和姚二将军三人。

    最重要的是,永庆帝打算封姚南为镇北王,将北地一十六城都划为姚南的封地。

    “镇北王?”

    南流景坐在高台上,嘴里玩味道:“那我岂不是成为了大烨开国一百多年来,唯一一个异姓王?”

    前来颁布圣旨的内侍赔笑着点头。

    “可我怎么记得,太||祖皇帝曾经留下遗诏,说非大烨皇室者不可称王?永庆帝忤逆太||祖皇帝的遗诏,就不怕太||祖皇帝气得从皇陵里跳出来?”

    前来颁布圣旨的内侍满脸尴尬。

    南流景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懒洋洋道:“你念完圣旨了是吧?”

    内侍如蒙大赦,连连点头:“是是是,镇北王,请接旨吧。”

    南流景说:“我提出的那些要求,永庆帝可没有完全答应啊。”

    内侍硬着头皮道:“镇北王,陛下毕竟是陛下,我们做臣子的,怎么能逼陛下认罪和退位呢?您说是不是?”

    南流景皱起眉来,似乎是把内侍的话听进去了。

    半晌,南流景终于露出一副松动的表情:“也罢,你说得有理。我可以不逼永庆帝退位,但季玉山呢?我一定要用季家满门的头颅,来祭奠我姚家先辈!”

    内侍环顾左右:“镇北王可否屏退闲杂人等?”

    南流景不耐烦道:“有话直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内侍只好道:“镇北王,您应该清楚季家的势力有多大,季玉山有多权势滔天。就连陛下,也不敢轻易处置季家啊。”

    “陛下派我前来,除了封您为镇北王外,还希望您能带五千兵马进京勤王,诛杀季玉山,铲除季家,以告姚老将军在天之灵!”

    ***

    不得不说,永庆帝和季玉山还是很聪明的。

    他们知道,如果不允许南流景带兵进京,南流景绝对不可能会同意冒险。

    所以他们许下了足够份量的诱饵,还允许南流景带五千兵马进京。

    南流景露出一副心动又犹豫的模样。

    内侍见状,知道有戏,连声劝说。

    南流景想了想,道:“我和我的手下商量一番,你先退下吧。”

    内侍也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太急切,只好退了出去。

    大概一刻钟后,内侍才重新被带回殿内。

    南流景道:“我同意了。但五千兵马不够,我要带一万兵马进京。”

    “不行,一万兵马太多了。”

    “那就带八千。”

    “还是不行。”

    南流景一掌拍打在桌案上,冷声道:“我不是在菜市场跟你讨价还价。京都里光是禁卫军就有两万人。我这八千兵马进了京都,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只单纯自保罢了。”

    垂眸看了看内侍,南流景摆手道:“行了,这种事情,你一个内侍也做不了主。你回去向永庆帝复命吧。”

    内侍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圣旨,为难道:“镇北王,您还没接旨呢。”

    南流景扫了一眼齐明煦。

    齐明煦会意,走下台阶,来到内侍面前,让侍卫将圣旨交给他。

    内侍:“……”

    内侍心里哀嚎:这,这不合规矩啊。

    但想了想姚南的身份,内侍又十分无奈。

    这可是大烨第一位异姓王,在他面前,哪里还有什么规矩可言啊。

    内侍默默将圣旨递给齐明煦。

    等内侍离开后,齐明煦将圣旨转呈给南流景。

    南流景看也没看圣旨一眼,随手抛进火炉里,任由火焰将圣旨吞没。

    事到如今,他还需要永庆帝去为姚家平反,去追封他的母妃、外祖吗?

    他想要什么,可以亲手去取。

    ***

    皇宫,御书房。

    永庆帝坐在上首。

    梁光誉立在永庆帝身侧。

    季玉山大儿子扶着季玉山坐在下首。

    从宣旨内侍带着圣旨离开皇宫后,他们就一直坐在这里等。

    等到满心煎熬。

    终于,在永庆帝的耐心一点点告罄之前,宣旨内侍回来复命了。

    他没有隐瞒,将自己的遭遇全部复述出来。

    永庆帝本就难看的脸色越发阴沉:“这姚家小儿,真是得寸进尺!”

    季玉山倒是十分淡定,要是姚南直接答应下来,他反而得担心一下。

    现在姚南愿意跟他们扯皮,就说明姚南对这个提议心动了。

    “陛下,八千兵马就八千兵马,不足为碍。”

    永庆帝看了眼季玉山:“季太傅不怕吗?他这八千兵马,可是为了杀你而来。”

    季玉山轻轻一笑,他能权倾朝野十余年,绝非寻常之人:“只要将他诱骗进京,一切就由不得他了。别说他只带了八千兵马,就算他带了一万兵马,他又能翻了天不成。”

    永庆帝似乎是畅想到了那个美好未来,拊掌大笑。

    梁光誉也在笑。

    笑眼前这些人做困兽之斗。

    ——只要三皇子成功进京,一切就由不得你们了!

    ***

    三方都有各自的谋划,却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了惊人地统一。

    十月十二,天还没亮,蓄积多日的乌云先行化作滂沱暴雨,不多时就淹没了整座京都。

    雷霆震怒,风雨如晦,本就没有退去的黑夜被无限延长。

    南流景昨晚很早就睡下了,这会儿被暴雨吵醒,干脆坐了起来。

    简单梳洗过后,南流景坐在帐篷边上,静静听着外头噼里啪啦的雨声,突然对姚容说:“母妃,我们终于走到这里了。”

    他距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

    [我送你的平安符,你还戴在身上吗?]

    南流景将右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我一直都贴身戴着。”

    姚容笑道:[那就好。]

    [接下来,就按照你的计划,走完那最后一步吧。]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会一直注视着他。

    注视着他从此刻起,踏上一条布满荆棘的皇者之路,迎接属于他的必定宿命。

    缭绕在心底的那股淡淡不安,都随着姚容这番话烟消云散。

    母妃是他的保护神,只要有她陪伴着他,他必将战无不胜。

    南流景起身,没有换上宣旨内侍提前送来的礼服,只着一身常服,随手拿起放在剑架上的天子剑,大步走出帐篷。

    帐外,齐明煦、李观棋、蒋定和齐思四人站成一排。

    看着他们眼底的青黛,南流景笑道:“四位兄长是一宿没睡吗?”

    齐明煦道:“我一想到自己今天就能够手刃仇人,为父母族人报仇雪恨,就激动得睡不着。”

    李观棋三人睡不着,纯粹是因为紧张。

    南流景笑了笑,问:“那现在困吗?”

    四人异口同声:“不困!”

    “好!”南流景点头,笑容爽朗,“既然不困,那四位兄长就随我一起去点兵吧!”

    “点齐八千兵马,我们一道进京,诛杀权臣,质问昏君!”

    ***

    后世史书在描述这一天时,总是不吝笔墨。

    这场百年难遇的暴雨,将京都百姓困在家里,让南流景一方、季玉山一方和永庆帝一方可以尽情放开了厮杀。

    当南流景带着八千兵马进入京都后,无论是季玉山还是永庆帝,都已经将他视作死人。

    永庆帝直接调了一万五千禁卫军在朱雀大街设伏,要将南流景这八千兵马悉数射杀于朱雀大街。

    季玉山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永庆帝抽调了这么多禁卫军去对付南流景,宫中的防守顿时变得无比空虚。

    季玉山早就和贵妃商量好了要在这一天发动宫变,推六皇子上位。

    执掌后宫二十年的贵妃,与把持朝政二十年的权臣里应外合,就算永庆帝有所防范,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短短半个时辰,东门沦陷。

    叛军攻入皇宫。

    自大烨建朝至今,这座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皇宫第一次被军队攻破。

    宫女和太监乱作一团,四处奔逃。

    哭求声、厮杀声与暴雨雷鸣声交织,雨水伴着鲜血滚滚冲刷,顺着地砖上雕刻的龙纹一路绵延向远处。

    很快,季玉山与贵妃、六皇子顺利汇合。

    “大伯,您亲自掌兵,身体还受得住吗?”贵妃看着季玉山,面露担忧之色。

    季玉山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他神情慈祥:“无妨,只要能让六皇子顺利继位,那我就算是死也死而无憾了。”

    贵妃点头,她知道季玉山最想听的是什么:“大伯,你放心,季家永远是我和乐儿的外家。”

    “好!”季玉山朗声一笑,转头看向那座居于皇宫正中位置的帝王寝宫,“随我一同杀过去吧!”

    帝王寝宫里,永庆帝神情癫狂:“季玉山!还有贵妃那个贱人!他们竟然在这个时候发动宫变!”

    永庆帝一直都在提防着季玉山和贵妃,但他没想到,姚南的威胁还没有彻底除掉,季玉山和贵妃就抢先一步对他出手了。

    “梁光誉呢!梁光誉在哪里!”永庆帝喝问。

    内侍总管连滚打爬跑进殿内:“梁大人亲自领兵去朱雀大街设伏了,奴才已经派人去通知梁大人,可这一来一回至少要一个时辰。陛下,我们快撤吧!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去明光宫!”永庆帝不再耽搁,“明光宫那里有一条通往宫外的密道!”

    明光宫位于皇宫西边,永庆帝一动,那些护卫着他的禁卫军也在动。

    季玉山和贵妃立刻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们不知明光宫有一条暗道,但也立刻带兵追去。

    在永庆帝距离明光宫不过百米时,季玉山和贵妃的兵马彻底将他围住。

    “陛下,我们过不去了。”匆匆赶来救驾的暗阁首领开口道,“陛下,刀剑无眼,您先暂退到后面的碧落宫,待臣率人为您杀出一条血路。”

    就在这时,贵妃的声音也穿透暴雨,传入永庆帝的耳朵:“陛下,您还要逃到哪里去。”

    六皇子跟着道:“父皇,您降了吧。只要您宣布退位成为太上皇,儿臣保证日后一定会好好赡养你。”

    永庆帝气得面目扭曲。

    他身上的龙袍早已被暴雨打湿,衣服和头发都紧贴身体,看不出半分为君者的风范。

    “你们敢在这个时候发动宫变,就不怕梁光誉在这个时候赶回来吗。”

    季玉山冷笑:“梁光誉还能赶得回来吗。就算他提前设伏,就算他的兵力远超过姚南,也绝不可能轻轻松松就解决掉姚南和姚南那八千兵马。等他赶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成定居了。”

    岂料,在季玉山话音落下的瞬间,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突然穿透雨幕,穿过杀戮,向此地而来。

    而后,梁光誉的声音响彻夜空:“陛下,恕臣救驾来迟——”

    永庆帝的神情由惊惧转为狂喜。

    季玉山脸上的胜券在握则悉数凝固。

    “怎么可能……”

    “不可能,梁光誉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赶回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原本就濒临崩溃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般突如其来的惊惧,季玉山咳得满面通红,那架势仿佛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但下一刻,随着梁光誉一行人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永庆帝脸上的狂喜悉数凝固了。

    季玉山的眼眸也不由瞪大。

    因为他们看到,梁光誉以一种明显是臣服的姿态,站在一位少年身后。

    少年一身黑色常服,腰悬玉佩,头戴玉冠,左手持一把六十四骨节油纸伞,右手握一柄玄黑长剑,身后千军万马静默。

    他们明明从未见过这个少年,却都在这一照面之间猜到了少年的身份——

    镇北王,姚南。

    除了他,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在这般年岁拥有这般权势。

    季玉山几乎要承受不住身上那副铠甲的重量,浑身脱力,被带得往后连退数步,还是六皇子及时扶住了他,才没有让他在这个场合丢尽颜面。

    “伯外祖父,您还好吗?”六皇子忧心忡忡。

    贵妃也连忙上前扶住季玉山:“大伯,您一定要撑住,我们现在只能靠您了。要是您倒下,我们季家就真的完了。”

    季玉山仰头长笑,笑声苍凉痛苦,最后竟生生笑出了眼泪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以为姚南是蝉,永庆帝是螳螂,我是那只黄雀。谁知道我才是那可笑的猎物。”

    笑完了自己,季玉山又笑永庆帝:“永庆帝果然昏聩无能。”

    “他视为心腹重臣的禁卫军统领,竟然早就投靠了他人。”

    他的布局其实没有太大问题,只是他根本没有预料到,梁光誉居然会倒戈向姚南那边。

    是啊,谁能想到呢!

    总之永庆帝是根本想不到啊!

    他不仅想不到,当事实已经彻底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依旧是想也想不通啊!

    “梁光誉,你竟然会背叛朕!”

    “朕这些年待你如何,你再清楚不过!”

    “朕不仅让你执掌禁卫军,还让你执掌暗阁二部,在整个朝堂,除了寥寥几人外,还有谁比你更位高权重!朕就不信,这个姚家小儿能给你的,会比朕给你的还多!”

    梁光誉立在南流景身后,一言不发。

    是啊,论位高权重,他几乎已经到顶了。

    但一个人在拥有了荣华富贵和高官厚禄之后,总应该还有点别的理想追求吧。

    他最想要追求的东西,只有三皇子能实现。

    所以他选择收三皇子为徒,选择帮三皇子欺君,选择帮三皇子出宫。

    所以当他收到三皇子的书信,看到三皇子在信上问“梁师父可愿助我一臂之力”时,他将一盒黄金饼送给了三皇子。

    ***

    隔着雨幕,南流景的目光从季玉山、贵妃、六皇子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停顿在永庆帝身上。

    十九年了。

    从他在冷宫里出生,到他站在这些人的面前,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九年。

    这是他和他的亲生父亲第一次相见。

    一见面,便是宫变之日,生死成败。

    “诸位,自我介绍一下。”

    南流景丢开那把油纸伞,立身于风雨之中,随手抽出天子剑。

    “我是镇北王姚南。”

    “也是大烨三皇子南流景。”

    原本集中在梁光誉身上的视线,又齐刷刷汇聚到了南流景身上。

    “大烨三皇子……”六皇子脑子完全是懵的,下意识道,“大烨有三皇子南流景这个人吗?”

    贵妃唇角微微颤抖,她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在冷宫里长大,后来因为染了病被送出宫外的孩子。

    那个根本不曾被她放在眼里的孩子。

    季玉山深吸一口气,全部都想通了:“难怪我查不到姚南这些年的过往,原来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姚南这个人……”

    永庆帝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突然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

    因为他想起来,当初就是他命令梁光誉去接近南流景的。

    是他!给梁光誉和南流景制造了接触的机会!

    不然的话,南流景怎么可能会和梁光誉有交集呢。

    “闲话已经说完,那我们也是时候来清算一下恩怨了。”

    随着南流景话音落下,梁光誉立刻带着一队兵马朝着永庆帝走去。

    永庆帝脸色大变:“你们要做什么?”

    梁光誉指着身后的碧落宫,礼貌又强硬:“陛下,请先进里面休息片刻吧,等殿下解决了季玉山那伙叛军,他自会去见您的。”

    永庆帝骂道:“你们要软禁我?!”

    梁光誉道:“如果陛下不打算进去,留在此地淋雨也是可以的。只是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万一哪里有暗箭飞来,误伤了陛下这万金之躯,还请陛下不要怪臣护驾不利。”

    永庆帝终于退让:“朕可以进宫殿里休息,但朕要去明光宫。”

    梁光誉直接点破:“陛下,明光宫通往宫外的那条暗道,已经被我的人守住了。”

    永庆帝无法,只能在暗阁首领和内侍总管等人的保护下退入明光宫旁边的这座宫殿。

    这片战场,正式由南流景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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