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晴正思索着,前头便传来侍婢寻人的声音,竖耳一听,正是在寻陆芍。
她们互望一眼,春晴也不再多待,纵身一跃,便从深宅高墙里脱身。
陆芍见她身手了得,对她悄无声息出现在伯爵府一事,也不再觉得奇怪。
“陆夫人万福。我们夫人怕您烘烤衣裳时冻着,特地嘱我拿了件新做的袄子来。”侍婢朝陆芍身后望去,见她左右并未有人替她引路,不由地好奇:“方才替夫人引路的姐姐呢?”
“哎?”陆芍也随着她的眼神望去,右侧是堵阔高的泥墙,寻常侍婢自然没有这翻-墙的本事。
她索性也揣着明白装糊涂,前后转了一圈,茫茫然地反问道:“人呢?方才还在这儿的。”
侍婢知晓她是贵客,也不敢怠慢,忙让开道,替她引路:“外头天寒,夫人随我来吧。”
陆芍暗暗松了口气。
二人行至厢房,侍婢将簇新的袄子递给陆芍,又将她的上袄搭在臂弯里。
“菡萏院正热闹着,贵客再不过去,那些个好运道的饺子便要被小娘子们吃完了。这儿交与奴婢便是,待衣裳烘烤好了,奴婢就给您送至马车上去。夫人说了左右不过一件袄子,值不了多少钱,送与贵客,也省得教贵客来回脱换了。”
边说边有侯在屋外的侍婢替她拉门让道,陆芍并未就一件衣裳推让,随着侍婢去了前头的院子。
到菡萏院时,水席上的糕点瓜果尽数撤去,流水推着几叠三色的饺子,饺子皮薄馅多,圆鼓鼓的挺着肚子,瞧着很有食欲。
陆芍面前摆着三色饺子,夹起其中一个,咬了一口。
咬下去时虽有汁水,同重泽楼的饺子相比,还是相去甚远。
想到重泽楼,陆芍便想起厂督来。
今日是冬至,北边吃饺子,南边爱吃元宵,提督府上下好像不兴热闹,底下的人也不苟言笑,冬至这样的日子,也不知府里过不过?
若是不过,总觉得一年到头少了些福运。
陆芍夹着半个饺子,心不在焉地送入口中,正想着午后回去给厂督做碗元宵还是饺子,贝齿突然嗑到一枚坚硬的钱币,她疼得蹙了蹙眉,定睛一瞧,玉白色的饺子里赫然裹着一枚金灿灿的钱币。
用帕子捻出来,裴茹儿凑过去一瞧,竟比自己吃到钱币还要开心。
“芍芍,是金钱币!这应当是这些饺子里头唯一一个了。”
众人闻声望过来,都惊叹陆芍的好运。
陆芍也开心,且不说这金钱币值多少钱,临到年末,还能讨个好运道,这也算是对她糟心的一年稍有慰藉。
吴夫人故作惊讶,说了许多吉祥话。陆芍被她说的飘飘欲仙,仿佛这些吉祥话都能一一应验。
福气讨到了,热闹也凑了,今日冬至,府里还要筹备过节的暮食,众人都不好再待,逐一起身请辞。
吴夫人客套地同她们作别,轮到陆芍时,却是一把拉住她的手:“芍芍今日走了好运,吃到金钱币。我呢,也想借借芍芍的好运,备了些薄礼,还望芍芍不要驳了我才好。”
陆芍一时怔愣,从来没听闻吃到金钱币还能收到礼单的,余州时不兴这个,也不知汴州的风俗是否向来如此。
她一时拿不准主意,不收怕失了的规矩礼数,收了也怕欠下人情。
吴夫人见她犹豫,便说:“都是市井的一些小玩意,上不了台面的,送给芍芍,也就图个闲趣喜庆。”
一听是些个小玩意,便想着大抵是些摩罗、九连环、孔明锁之类打发时间的玩具,便不再推脱。
她随着吴夫人入了屋子,推门前一瞧,地上密密麻麻摆着好几个酒坛子。
陆芍侧退一步,生怕不小心碎了酒坛:“夫人,不是说是些小玩意儿吗?怎么会有这么多酒坛子呀?”
吴夫人也不急着去掀酒布,只是说:“听闻掌印喜好美酒,正巧府里有着几坛金盘露,便想借芍芍之手,赠予掌印。”
靳濯元喜好美酒?
从来没听说过。
陆芍入府至今,从未见过厂督饮酒,更遑论是“喜爱”两字。她笑着说道:“厂督从来不喝酒的。这么些好酒,就算带回去,也是牛嚼牡丹,尽被糟蹋了。”
吴夫人只以为她拒绝自己的贿银,一时间也不想同她弯绕,直接将话敞开来讲。
“不瞒芍芍,掌印前几日在宫里拿了人,这人正是我的兄长吴友轩。我自知兄长秉性,他自小到大,都是忠厚老实的人,哪里做得出贪没银两的事来。依我说,他定是受了奸言佞语的蛊惑,给人当枪使了。”
她边说边掖眼泪,顺道还通过拭泪的间隙,挪眼打量陆芍的神色。
陆芍有些惊讶,这人是厂督拿的,吴夫人却向她申诉冤屈。
难不成在外人眼里,她还有令东厂提督放人的本事?
陆芍笑着摇头道:“夫人高看我了,我哪有这样的本事。吴大人若有冤屈,理应找三法司来断,我一不知其中缘由的妇道人家,如何帮得上夫人的忙?”
吴夫人料到她会这般说,她收起帕子,缓缓蹲下身去。
坛口的麻绳一圈圈绕开,解开一瞧,里面装满了足量的白银。
这么多酒坛子,里边装得竟都是白花花的银两。
陆芍吓得倒吸一口凉气,甚至不敢正眼去瞧。
她来时对此事并不知情,吴夫人这么一说,才猜出今日的饺子宴恐怕另有明目。
吴夫人拉住她的手,眼神期期艾艾,活像是攥住了救人性命的神仙。倘若陆芍见死不救,反倒还成了她的过错。
“我也知道今日贸然同你说这些有点失态,可我父母早亡,尝过人情冷暖,是同兄长相互扶持才走到今日。兄长如父,我不求他能无罪获释,只盼他能从诏狱里提出来,转去普通的牢房,那我这个当妹妹的,也算是尽了一份心了。”
吴夫人同陆芍不过泛泛之交,她心里门清,直言求情的话,就算磨破嘴皮子,陆芍也未必肯帮她这个忙。
可她却是摸清了一点。
陆芍来汴州后,也是备尝冷暖,从那等苦日子过来的人,最能与境遇相同的人共情。
吴氏一顿交浅言深,说了好些早年间的凄苦经历,只希望她能感同身受,对自己有几分动容。
换个牢房罢了,听起来倒是不难。见吴夫人一幅手足情深,泫然欲泣的模样,陆芍想起自己的身世,确实有那么几分心软。
可厂督说过的话犹如在耳。
“向我求饶的人这么多,也不见得咱家饶过他们。”
甫一想起他那晚上折腾人的手笔,陆芍的手悄然背在臋后,羞人的酥颤爬满全身。
“即便...即便我同厂督说了,也不见得厂督能应下来。”
吴夫人抓住这句话,掖泪的手一顿:“只要夫人肯求情,替我那不争气的兄长说上几句好话,成与不成,都是他应有的命数。”
她知道靳濯元从来不卖人情,也知道陆芍大概人微言轻,可事情发展到这个态势,眼下能同靳濯元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陆芍了。
到底是他枕边人,枕边人说话,肯定比外人管用。
*
回府的马车上,陆芍歪着脑袋靠着车壁,若有所思地想着吴夫人的话。
她实在不愿趟这趟浑水,可是吴氏金嘴银牙,三言两语就将她说得晕头转向。末了还是应承下来,答应在厂督跟前提上一嘴。
到提督府时天色尚早,靳濯元尚未从大内回来。
陆芍解了斗篷,坐在暖炕上驱走一身寒意。待身子暖和了,便又换下吴氏赠她的外衣:“云竹,改明儿去趟织锦阁,给吴夫人做身衣裳送去。”
她左思右想,还是不愿欠她人情。
云竹抱着那身上袄,有些犯难:“夫人,没有量体裁衣,万一做得不合身...”
陆芍趿着绣花鞋,踱步到案前,提笔写了几个字。字条交在云竹手里,这才发现这是伯爵夫人大致的身量。
云竹张着嘴,讶异地瞧着:“夫人如何知晓的?”
正巧流夏将她屋内的那匣画册搬来,她见怪不怪地替陆芍回道:“我们夫人先前靠这个吃饭的,这么多年下来,自然有个估量身形的本事。”
云竹本来就很喜欢这个娇俏的小主子,当下听闻她有一技之长得以傍身,更是一脸倾佩。
她抱着袄子退出屋子,出主院时连带腰板都直了起来。
陆芍不以为意地搁下狼毫,狼毫笔下是她先前置换的银托子。她捻起冰冷的银托子,对着明瓦窗透出的阳光一照,心里愈发疑惑。
春晴姑姑说,这不是用来摆设的。
她喃喃自语道:“可是...这玩意儿除了搁笔,还能有其他甚么用处呢?”
流夏一听,立马放下手里的书匣子,接过陆芍手里的银托子,端详了一会儿。
这玩意她好像在哪儿见过。
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她才拍着自己的脑袋说道:“姑娘,画册子里好像有这玩意,唤作甚么银托子的...”
陆芍托她去买画册时,她出于好奇,私下里翻过几页,正巧她翻的那页,确实画着这么个类似的玩意。
记忆中的图像愈来愈清晰,流夏逐渐记起银托子的用处,整张脸都烧得火热。
陆芍察觉到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流夏摇了摇头,从书匣里取出画册子,一应交在陆芍手里:“夫人,画册你且看着。我记起那身泼脏了的衣裳还落在马车上忘拿了。这就去取来,着婆子洗了去。”
陆芍讷讷地点点头,垂眼瞧着手里的一摞画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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