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纪芙薇大概三岁左右被送到乡下的庄子上。
因命格不好, 大师批命之后,纪家对她颇多忌讳,她本该是活不过及笄的, 只是他们又听得一些传闻,怕她就这样早早“枉死”化为厉鬼归来索命,所以纪家才留她一条性命, 打算养到及笄年纪再做“打算”。
她差不多十岁才自乡下回到了宣平侯府纪家,这是已经不好再“拖延”了的年纪, 正常这个年岁的小姑娘就该准备起学习管家和准备未来成婚了。
在纪芙薇的印象里头,她是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出过门的。
在乡下庄子上, 一开始的时候看管得还比较严苛,打从有记忆开始,她就几乎没有过自由,怕她心野加上年纪小难管教,连去集市的时候都没有,何奶娘是从不松口的。
可乡下风气便没有把小孩子娇养的,即使是大地主家的孩子还会往田地里跑一跑, 瞥上两眼,玩玩泥巴, 换到了纪芙薇身上也差不多,到了后面自然无视了前头那些规矩,左右她也跑不丢, 后来还往她一个主子家小姐身上压了不少农活。
等回了纪家, 事情就更多了,尤其是那些纪芙薇闻所未闻的规矩, 令她愈发战战兢兢, 不敢多为。
她在纪家甚至还吃不饱饭——似乎是纪家女眷们有挨饿保持身形的习惯, 但其他庶女小姐们身边都有姨娘暗中补贴。
人家是一天四顿,少食多餐,纪芙薇什么没有,唯有的两顿还不够量,纪夫人见她如同见鬼。
除此之外,她还经常因为愚蠢、不懂规矩、不敬尊长、错过膳点等原因,错过时间,错过或失去用膳的机会。
纪家各种各样、杂七杂八的事情特别多,以至于她在多种原因下,成了被欺压得格外严重的小可怜,是府上连饭都吃不饱的那类。
可见纪家待她的苛刻。
纪芙薇根本没有解决的办法,能稍微帮她一二的只有奶娘何氏,但是自从回到府上有了对比之后,纪芙薇其实已经敏锐地察觉,负责照顾自己的何奶娘对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相反,她可能还藏着几分怨气,只是这多年来相处,她一直还以为她们是有几分“母女之情”。
她一直憋着没有说,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何奶娘上下运作,照顾她愈发不尽心。
都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何奶娘当初是被迫安排来照顾她一个身带不幸的小姐,好不容易回了府上,何奶娘若是要离开,纪芙薇虽然不舍但也不会阻拦。
纪芙薇当时认为是自己没有银钱,也相信了何奶娘的说法,她没有钱,才不好上下打点,才得不到厨房的“孝敬”。
不过后来从宣平侯府被送到武国公府冲喜又守孝了三年后,纪芙薇大概就明白了。
有些人之间就是没有缘分的。
她与纪夫人、纪老爷是没有亲缘的,与纪老夫人亦是相看厌弃。
她与向家人也是难有缘分的,强求来的姻亲也难养出真正的亲情来,反叫一群心性歹毒的人对她起了觊觎的心思,只有向七小姐一个,两人互相怜惜,生出几分宝贝的“惺惺相惜”,这是向家里仅有的“缘”。
和她什么处境、有没有钱没有关系,向六小姐向和颐不就是一直非常“坚定”地想要弄死她吗?
“怎么了?”萧晟煜放开手,见她仍微蹙着眉头,好像想到了什么令人哀伤的事情,忍不住问她。
“无事。”纪芙薇摇摇头,“只是高兴自己能与陛下有这一二的缘分。”
纪芙薇很是郑重地给他行礼,得了莲心姑姑指点,她的礼仪好了许多,一应比照着宫规来。
前儿她时间多,练习也认真,早说了要给皇帝恩人磕头,她一直盼着。
“救命之恩,莫不敢忘。”
纪芙薇认真地与他三叩九拜。
萧晟煜先是一愣,到底没有拉住她。
他站在她身前,看着她敛了得知能出去看看之后流露出的笑意,又收了不知想起什么难过事情才显出的哀色,垂眸乖顺地行礼。
对萧晟煜来说,这其实不算是什么大事情。
他贵为皇帝,想要做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情,到了他这个程度,御极十几年,世上之事于他几乎没有难的。
但他待纪芙薇确实尽心尽力,一二分的帮他至少已经做到了六七分。
这对他来说是极其少有的。
他虽然确实借此机会顺利推展开布局,打击三公五侯,但还不至于没了这次机会就没了其他法子处理了。
但总归,救了个知恩知理的好孩子,比帮了个白眼狼要好得多。
“起来吧。”
萧晟煜一抬手,示意她起来,面上看不出来,心里却觉得格外熨帖。
既然要出门,总要稍微整理一下行装。
虽说只有半天时间剩下,但莲心姑姑等人依然重新帮她梳了发髻、擦了香粉,还凑着时间换了身衣裙,补上了外套,马车上还准备了备用的衣装。
“多谢姑姑。”
“不妨事。”莲心姑姑嘱咐她,“多半陛下会带您在外头用了哺食,那便安心玩耍,家里不用您担心,奴婢自带人整理好一切。”
“车马上东西是齐全的,在外头留宿都够够用,只是奴婢说句僭越的,纪姑娘年岁还小,最好不要在外头玩得太晚,最近在调养,喝药和休息的时辰都最好不要打乱。”
纪芙薇既然是头一次出门,旁人怕她一下玩得疯了也是能理解的。
不过纪芙薇一向乖巧,又有陛下在,这方面倒也不是特别叫人担心,莲心等也就是提醒一句。
纪芙薇一点也不介意,她本身也很喜欢这种感觉,被人嘱托、被人牵挂、被人关心,她一一应是,没有反驳的。
萧晟煜原是要和纪芙薇分乘两辆马车的,但纪芙薇下意识地便跟在了他的后面。
“?”纪芙薇看他的眼神分外懵懂,还奇怪他为什么突然不上去了。
“无碍。”他摇摇头,止住了周围人的言语,“上来吧。”
马车向外行驶。
车架虽然没有特别的标致证明身份,但本身质量在这里,旁人也不会这般没眼色。
车内很宽敞,纪芙薇好奇地打量过,这才安定坐下。
“不是去爬山吗?”她小声地问他。
萧晟煜原在李顺的伺候下在车内小桌上放了本书并又些茶点,听闻她问话才顿了顿。
他诧异看她,就听她继续道。
“我听说……听说陛下喜欢……平时空闲时候都会去礼佛爬山,所以……”
纪芙薇有些害羞,面上一抹薄红。
萧晟煜笑了笑,言语自然:
“下次,可以带你去。”
“只是这次不方便了。”萧晟煜解释,“爬山挑早上的时候好,再过个一个时辰半个时辰的,碧蓝天就要上了暮色了,这样上下山天色都暗了。”
“哦哦。”
纪芙薇点点头,又听他讲了些典故,这才知道爬山还有这些讲究,大约还有些“吉利不吉利”的说法。
“那我们……”
“就随意逛逛?”萧晟煜迟疑了一瞬。
他原是不想带着她的,倒不是因为真的“不想”,而是“不方便”,他估摸着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但看她格外好奇,他没忍住便带上了。
在她更衣准备时,他又暗中着人增添了人手,护肯定能护住,就是怕她胆子小,经不得这般的场面。
但这也不是肯定的事。
谁说他出门一趟就一定会发生意外呢?
萧晟煜还没有掐算到这个程度的功夫,只是大略知道有些人估计是要忍不住了。
但好在,他一早布置好了。
“陛下平时还会做些什么?”
纪芙薇问这个并非为了打探皇帝习惯喜好,还是给个参考,毕竟难得出门一趟,她也看出来若只他一人,他大概还不会这么犹疑,只是带上了她,他难免多思虑几分。
“带你去买些东西吧。”萧晟煜想了想道,“可有逛过铺子?”
“我观女子好些都喜欢,想来你也不至于讨厌。”他说,“正好换了新住处,外头卖的首饰也好、衣裳也好,虽不及宫里的精良,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先去逛一逛,然后去酒楼吃饭,若你还有兴致,吃完我们去听听戏或是评书。”
拿定了主意,萧晟煜告知同时也是暗示李顺。能得陛下光顾的店铺不会太差,左右就那几家,李顺果然领会,这就悄然退出去和锦衣卫拿主意了,虽然是微服,但暗地里锦衣卫也会布置一二。
纪芙薇连连点头,对此也没有任何意见。
别说在外头买东西了,就是在纪家的时候,她也没有被安排专门做过衣服。
大户人家,除了自个儿出门买衣服,还会约相熟的裁缝、衣裳铺子的人来上门,有的是直接让上门量尺寸、约定款式做衣服,有的则是让拿了店里不外展示出售的款式到家里来购置。
这种一般都是老店有固定客人,几家几家的都熟悉得很,纪芙薇对这情况是一知半解的,她没参与过纪家的制衣,也没体验过向家的,基本衣服都是自己或是身边婢女仿照着来做。
将这模式发扬光大的是前朝开国皇后顾氏。此为奇女子,善经商,还是王妃时就派了商船到各处经商,甚至还出海购种,待成了皇后以后也没有撂手不管。
她开成衣铺子的时候,作为宣传手段,给新老顾客做有一本画满各种款式的册子,还有布料、颜色的样本,时常换新,广受欢迎,到了本朝时,这些服饰手册便统一称为是“顾氏图册”。
还有许许多多比如玉米、红薯、辣椒等都是这位顾皇后命名的,民间将各种品类的都概括称为“顾氏种”或是“娘娘种”。
“竟还有这般渊源……”纪芙薇面露惊讶,“如此,真不愧是女中豪杰啊。”
“确实。”萧晟煜点点头,说着话手边的书也就没有打开过了。
时间过得好像没有感觉般的快,一眨眼就过去了。
似乎才说了两句话的功夫,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老爷,到了。”
李顺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萧晟煜与纪芙薇面上的笑容皆是一顿,像是两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这回事一般。
随即,他先回神过来,与她微微一笑。
“好了,到了。”
“嗯。”
纪芙薇在萧晟煜之后下车,扫眼周围一圈,她才恍然——
不知怎的,她明明如此兴奋激动地上了马车,还想着一定要好好看看沿途的风景,看看外面街市上的风光,结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似乎才和陛下说了两句话,就错过了看风光的机会了。
“好快的功夫。”她小声地道。
萧晟煜一顿,与她笑笑:
“不快了,也有一盏茶的功夫,眼下这里附近的车马也不少,我们走得还算是慢的。”
车夫是锦衣卫,闻声就要跪地安静请罪,被他一抬手制止了。
“不是去的旁边的集市吗?”
“不是。”
燕京不小,各处大小数个集市,在她新住处照幽居的旁边就有一处集市,不过他们去的不是这里。
马车多的地方,贵人也多,可见这里不是贫寒人聚集之处,从一条街的铺子的装饰也看得出来,这里是贵人、富庶人家的常去之处。
萧晟煜对燕京各处都熟悉,底下人揣摩他意思,自然照着他的心意来。
见着周围热闹的景色,纪芙薇很快便缓过来,压抑着眼睛里的兴奋,一双眼睛像是落了星星。
“方才在马车里没感觉,下了车才觉得这里好热闹。”
纪芙薇笑着道,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满是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致,她还记得莲心姑姑教导的,知道用手帕和圆团扇遮掩自己的打量,叫自己看起来含蓄一些。
不过在萧晟煜看来,她还是像个小猫儿似的,对周围一切都有探索的欲望,分外可爱。
李顺垂手在一边,恭恭敬敬的,心里想的是方才纪姑娘和陛下在车里聊得那样高兴,自然忘了周围的情况,那是半点不可能分心到旁的去。
不然,哪会连那么喧嚣的车马声和小贩叫卖声都没有听见?
“先去看看衣裳?”
萧晟煜自觉自己是长辈,带着小姑娘出门,先看看首饰衣裳的没有毛病。
纪芙薇打量之后,乖顺地点头,跟在他的后面,先进了一家装扮得特别精良的铺子,她不认字,三个字的牌匾店名只能认得第二个字是个“衣”,连蒙带猜第三个字是“轩”,最后从旁边路人的声音里分辨出,确实是“俪衣轩”。
她不想自己个大字不识的丢了陛下的脸面,所以强迫自己不往各处乱看,像个头一次进城会被城里人耻笑的“乡巴佬”。
他看起来那样出色,那般英俊卓然,她做个他后头不起眼的小丫头就可以了,大略越不起眼越不至于丢了他的人吧。
“我……陛……”
纪芙薇又把后头的字眼吞回去了,这里装潢得太漂亮了些,进门才发现比外头瞧着还要好看,富丽堂皇的,她根本不知道名字但能分辨是上好的布料像是不值钱一般地一摞摞地陈列在那里,好看的衣裳挂了一面墙壁。
萧晟煜就像是能感受到她的不安一般,不如说他余光一直观察着她,见她欲言又止,极为体贴地提醒。
“你也唤我老爷吧,或者叫我萧叔叔?”他笑了一声,又对跟着的宫女太监道,“你们唤她小姐就是。”
是叔叔和侄女吗?
纪芙薇自然知道这其中的辈分差,明明是她占了天大的便宜,她的心情却一下就落了下去,嘴角的笑是怎么也做不出来。
一双好像会说话的水汪汪的猫眼儿脉脉含情地试探地看了他一眼。
萧晟煜微微一顿,低声问她。
“怎么了?是不喜欢这里?香粉味儿不喜?还是布料、成色不喜?”
裁缝铺子、成衣铺子、布料铺子卖得其实有重合的,尤其是前朝顾皇后拓展了生意以后,这一块的内容格外丰富。
不过俪衣轩针对的客人是勋贵官家,布料也卖,但更多是卖衣裳,裁缝定制和通俗款展示,还有潮州绣、苏绣和蜀绣三种刺绣工艺的绣娘在,属于是生意范围比较广的主要售卖女式衣装的店铺,背后是某个皇亲公主。
卖布料的一般是不会有味道的,他们也怕熏香一类的,坏了布料,或是影响了旁的什么。
但俪衣轩就不同,不少挂出来的衣服都是熏制过的,店里也是香味淡雅怡人。
不过,难保有不喜欢或是不习惯香味的。
萧晟煜知道她身子骨不好,怕她也喜欢清淡的,习惯不了这股对他来说有些旖旎浓重的花香。
“无事的。”她摇摇头,手指轻轻地抓住了他的袖子一角。
萧晟煜原想说这在外头有些不妥,可一见那双盛了水色的眼睛羸弱地看她,浓厚翘卷的睫毛不安地扑闪着,他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也罢,我们去上头包间吧。”
“嗯。”
纪芙薇慢慢点了点头,声音轻轻的,楚腰纤细,身姿袅娜。
娉娉婷婷跟在后头,自是一番美人风情。
纪芙薇坐在包厢里听着卖衣服的小娘子介绍,头都要晕了,她自己是会做衣服,也懂款式颜色之类的搭配,不然也做不出好看的衣裳来,但这小娘子嘴皮子着实厉害,什么落到了她口中,都好像镀了层金。
纪芙薇听着听着,就觉得晕晕乎乎,好像本来能懂的东西就一下不懂了,其中又牵扯到了价钱与优惠,可做的选择一下太多,她立马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萧晟煜。
在她眼里,他当然是什么都好的。
萧晟煜身为皇帝,自不会差钱,处理这个问题的方式也是格外简单。
“那便全收了,送去府上吧。”
纪芙薇一愣。
李顺在一边应是,负责讲解推销的小娘子笑得眼睛都要没了。
“老爷大气,对姑娘自是体贴的。”
她其实也拿不准两个人的关系,但总归夸就没错了。
纪芙薇呆呆愣愣,刚想说点什么,萧晟煜与她摇了摇头。
她下意识咬了咬下唇,一双眼睛泪汪汪地看着他,萧晟煜忙道。
“不妨事的,你不必有压力。”他道,“这些加起来才值多少钱……你不必替朕省钱。”
他尾音落得极轻,一屋子人就只有纪芙薇一个听见了。
刷一下子,她的脸就红得厉害。
萧晟煜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又转了一圈佛珠,移开了眼,过了好一会,换了家首饰店吹了会包间窗口的风,他这才把一册的经卷在脑子里顺利背完。
隐约的,他意识到了什么。
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现。
暮色略略落了些,晚霞铺了半边的天空。
两个人逛了有四家店铺,在萧晟煜随口两句“全送去府上”后,纪芙薇再不敢让他来拿主意。
后头两家,她都是挑拣了些看得格外欢喜的,才肯点头让人付钱。
到了点,萧晟煜熟练地带着纪芙薇上酒楼顶层包间吃饭。
“这厨子原是关中人,后入了宫廷当了御厨,前几年得了恩典,放出宫来,就开了这个‘宝馔楼’,他最擅长的是陕菜,汤熬得特别出众。另外,这里还特准卖着简化后的宫廷菜色……”
萧晟煜平静地给她介绍,他是没有非得茹素的讲究的,最多特定时间素斋清修,平常绝不为难自己和旁人。
“改良的‘周八珍’做得倒是一般,比起御厨的讲究,少了些东西难免不够滋味,但其他尚可,尤其是几道民间大宴菜色,还是有几分滋味的。”
萧晟煜既然是带她出来吃个开心玩个高兴,自不会吝啬什么,两个人愣是点了一桌子大宴开席的菜色,另外还点了他方才提到的周八珍、乳酿鱼、葫芦鸡等经过厨子简化后的宫廷菜。
“虽不及宫中滋味,但可尝个新鲜。”萧晟煜说着,心里却想的是若有机会,一定要她也试试宫中大宴,那才是真的“开眼界”。
纪芙薇点点头,虽听得不是很明白,但等“九品十三花”的席面上来之后,连同大菜“带把肘子”一道,每一道菜都有小二专门解说,她在一旁默默听着,就差不多都明白了。
不用酒楼的人,宫女太监伺候着,纪芙薇才用到一半,刚想说自己吃得差不多了、绝对不用再添菜了,不知怎的竟隐隐绰绰听见向六小姐向和颐的声音。
她动作一顿,特地停了停辨认了一下那很有特色的、让她印象深刻的嗓音。
随后,纪芙薇瞬间没了好胃口。
作者有话说:
周八珍:复杂版烤乳猪。
乳酿鱼:复杂版奶汤鱼。
葫芦鸡:把特定的鸡放在葫芦样子的盛菜器皿里面。
九品十三花:陕西省大荔县宴席大菜的统称,距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盛菜的器皿特制,称为“品”。其中大菜就是“带把肘子”,有典故。
第22章
“怎么了?”
萧晟煜注意到她喝汤的动作顿了顿后, 拿勺子的动作愈发慢了,疑心是东西不合胃口,只叫人收了下去给她换个汤品用着。
“没事、没事。”纪芙薇忙不送迭。
她哪里好意思说, 是自己和向和颐“对头”太久,她在向家呆了三年,有快两年时间是和她一个屋檐下, 因为向和颐的敌意,纪芙薇几乎已经对她的声音形成了条件反射。
旁的人辨别不出, 纪芙薇对这恨她恨到几次三番想弄死她的人还是很熟悉的,几乎可以说是印在了脑海里。
想到向和颐, 纪芙薇很难有好胃口。
但她还不至于霸道到不准向和颐到酒楼饭馆用膳,更不会借着恩人萧晟煜的名头去做些蛮横之事。
萧晟煜看出她有心事,嘴上没有多说,但默默地已有了成算。
实在是小姑娘太过好懂了一些,一扫眼就看得出,他往边上瞥了一眼,李顺立马会意地出去了。
虽不是西厂东厂的人才, 但李顺这种能在皇帝眼前颇为得力的太监,也自然有自己的一把刷子在。
向和颐作为文国公家的三房夫人, 平时行事也颇为蛮横,甚至敢于文国公家世子夫人一较高低,叫文官背景的文国公世子夫人心内叫苦。
不怕人聪明, 就怕人没脑子, 像向和颐这样是个混不吝的蠢材,动不动打打杀杀的。
不过最近包括武国公府、洪家等在内的武官情况都很不好, 陛下削减开支、赦放兵丁及小兵官员的事情已经发落下来, 一级一级地往下裁, 再有前面导火索一事,整个朝堂内暗波汹涌,都叫陛下这天一力遮下,管下头人如何诡计多端,也哄不过这“天”去。
故而,向和颐最近的心情也是很不美妙,不如说是做什么都格外不顺利,当然她最恼恨的还是躲过一劫现在不知道在何处的纪芙薇。
有武国公府这头的恨意在,宣平侯府纪家自然也落不着好。
纪家本就是五侯之末流,前儿能从向家这得到便宜,还是靠的卖女儿换来,如今向家想收回,自然也不是没有办法。
只不顾当下麻烦太多,向家只能表个态度,不能腾出功夫来找纪家麻烦,不然纪家的情况只怕是要往下再落一落。
但就纪芙薇记忆里,她那嫡亲的弟弟早被人宠坏了去,纪芙薇这样好性子的人,都还一直记得他做的孽障之事,她早当没有这个心性歹毒的弟弟了。
纪老爷是个喜欢钻营又颇为无能的人,纪家世子、她弟弟又是个被养废物了还左了性子的小朋友,纪家可以说是——
看不到前路。
由莲心姑姑这等聪明人暗下指点着,她学了许多。宫里的事情不能说,外头可没有那么多忌讳,尤其她们作为宫里出来的,更不必要操心外臣、外命妇对她们的影响,教起来更为顺当了。
而纪芙薇懂得越多,越看得出来宣平侯府纪家的末路。
都不用她做什么脏了自己的手,这一家子早在走下坡路了,接下来就看着他们作茧自缚即可。纪芙薇只要保护好自己,别叫这作孽的倒霉一家沾上了自己,在有可能的情况下,看个“热闹”就是。
只是,她如今的位置还有几分尴尬。
能算是向家的,也能算是纪家的,但更大可能是这两家可能都不想要她。
纪芙薇早先自己心里过了一遍,也盘算过此事,想来想去,还是赞成“向家贼心不死”的说法。
哪怕她得罪了向世子,她到底还是二房的寡妇。按着如今陛下的政令,向家多半是没法再给已经是死人的向二公子娶个夫人伺候他的,那可不就是只能指望纪芙薇了吗?
当然这也是多亏了陛下。
她虽然是“导火索”,但在实际处理上,陛下引着锦衣卫,把她从事情里头摘出去了,向世子带来的灾祸是“带兵擅闯陛下私宅”,后面“意图行刺”的部分还在来回掰扯辩论当中,最后的结果多半是向家大出血,向陛下求饶,把这件事情抹过去。
现在除了接纳了她的恩人陛下和另一方当事人的向家,没人知道她这个二夫人从武国公府跑了。
对向家来说,就算现在没法让纪芙薇暴毙去陪向二公子,他们大概也还是指望着她百年之后,能魂归向家,去伺候孤家寡鬼的向二公子的。
这样一来,纪家估计不会承认她这个想归家的寡妇女儿,他们巴不得她当个向纪氏。
而向家只能够憋着气,捏着鼻子忍着认下她这个二房寡妇夫人身份,哪怕她把向世子捅到了陛下面前,狠狠地给了他们一记。
想到这里,纪芙薇便觉得舒服多了,主要是心情畅快了。
也有可能是听不见向和颐的声音,尤其她最近颇为郁郁,方才言语里都带出了几分,不过是强打精神,打肿脸充胖子。
大概是冤家了太久,纪芙薇回想一下,都能品出她那独特嗓音里头的憋屈和不甘。
“这鱼汤好鲜。”纪芙薇吃东西的动作快了一点,冲他露出一抹淡笑,明眸善睐,“这豆腐也好吃,吸足了汤水,味道好鲜美。”
“那再喝一碗?”萧晟煜有意放慢了用膳的速度,着人又给她盛了小半碗,若不是观察过她食量和胃口,他也不会点头。
这一桌菜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荤素搭配,浓淡搭配,甜咸搭配,样样适宜相称,又有格外的大菜上来,喷香扑鼻。
肉眼可见的,她荤菜吃得不多,那酱香浓郁的带把肘子也不过是将将吃了一小块纯净肉,焦香的肘子皮也就尝了很少一口,便摇头再不肯用了。
不过,她菜蔬一类用得倒是不少,汤品之类也有比较明显的偏好。
换在宫中,大概没有女子会喝这么多汤汤水水来与他说话,不过纪芙薇在他面前不做那多余的掩饰,萧晟煜也很高兴看她如此自然放松。
小姑娘家家的,控制什么身材,就该高高兴兴地吃饭才是。
萧晟煜有一回和侄女光化公主、侄孙女清湘公主用膳,俩小姑娘差不多年纪,统共一岁的差距,都是花信年华的小丫头,结果一顿饭吃得是战战兢兢,都不往远一点的菜那伸筷子,宫人给她们夹了吃得也是慢如蜗牛。
他于是很快就失了兴致,看她们吃一下瞥一眼他的反应,他也颇为无奈。
最后,为了不影响两个小丫头吃第二顿填饱肚子,他很快就放了筷子借口离开,听说等他走了,她们那宫里立马重新又叫了热膳,和她们的母妃一块用的。
吃一会歇一会,一顿膳食用得极慢,纪芙薇一会儿便叫外头的晚霞和万家灯火吸引了目光。
赤赪色里,混了不少的金色,明黄与粉橙交织,边缘幽淡,向更远处的天际散去,整个天空混成了极为瑰丽的霞色。
“可真好看,”纪芙薇情不自禁地感慨,“您瞧,那儿的像不像是那匹‘彩云霞云锦’?”
“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些,回头让人给你送去。”萧晟煜不假思索。
“欸,我不是在向您讨要东西呀,我今儿已经得了许多的好东西了,够了的,真的。”
“哪有嫌弃身边好东西多的。”萧晟煜站在她身后,两个人一道立在窗口赏景,“你才有多少东西?这就说够了?真是个好满足的小姑娘。”
“我知道这天下的东西都是您的,与您比,那谁都是比不上的。”
纪芙薇小声地说。
“但对我来说,这些已经是很多很多了。”她道,“陛下待我太好,这份恩情,我恐怕是要还到下辈子了。”
“不用你还,也别老想着这事情。”
萧晟煜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宽心,随后又不着痕迹地与她拉开了距离。
纪芙薇与他笑笑,并不应答。
“晚上北市那有灯,可想去看?”他问她。
“非年非节的,竟然有灯?!”
纪芙薇瞪大了眼睛,显然已经意动。
“是长安拉着汾阳王在京城办的,”萧晟煜没有与她细讲其中内情,只是告诉了她明面上的理由,“长安公主是朕六姐,与朕的好四哥惯来关系好,说是为了三个月后的太后寿诞所准备。”
汾阳王萧晟灯行四,封地不远不近,听说是个好脾气的肚圆王爷。
长安公主行六,是肃宗子嗣里头最得宠的一个公主,特准留在燕京,嫁的夫家也极有来头,是正二品的衍圣公嫡子,孔子嫡系后人。
当今陛下是肃宗儿子里头唯一一个正统嫡子,谭太后中年高龄生下的,序齿第九。
纪芙薇只大略听莲心姑姑提过一嘴,还是她记忆好。虽说得不多,但一提名字,她可不就想起来了。
谭太后寿辰在金秋十月,今年正好是六十九岁,也是临近古稀之年了,按规矩是要大办的。太后算得上长寿老人,听得说人看起来还年轻着,仿佛是五十来岁的富贵老太太。
时人习惯过九不过十,整寿反而不够吉利,九为完满之数,寻常都是过五九、六九的年岁的。
为此,本来在诸多封地的亲王、郡王等都着手来贺寿的,远的王爷和当地官员已经往燕京送寿礼了,近的大概要等到一个半月或一个月前才会动身。
只有极少数,得了皇帝或太后格外恩典的,才能尽早进京来贺寿,不然还是得在封地老实呆着,想提前跑路引都不会给批,还可能会被皇帝忌惮、御史弹劾,寻常是没有人敢试探的。
“那……可以去看看吗?”
“自然可以。”
为太后点的灯是有贺寿之意的,自然不会过于花哨,但长安公主安排了之后,不少勋贵跟着也点了灯,在北市专门布置了一块空地,与民共赏,同为太后祈福。
萧晟煜走在前头,纪芙薇跟在后头,周围锦衣卫藏在人群中。
没有想到,今儿看灯的人确实不少,一路过去都是人。
纪芙薇看得是眼都要花了,这一排还有好些小摊贩,抓住了机会在卖东西。
有李顺在,她这走一路买一路,很快手里就得了个画着盛放茶花的糖人,她拿在手里,也不吃,就这么高高兴兴地看着,一双眼睛里映着灯火与人潮。
“想要泥人?”萧晟煜站在她旁边,有意落在外侧护着她。
纪芙薇已经盯着捏人的看了好一会儿了,连手上喜欢得不行的糖人都顾不上。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
她用气音很小声地,又有点小心翼翼地说着,不知道是怕被人听见笑话还是如何。
萧晟煜勾了勾唇角,看着人潮涌动,拥挤得愈发厉害,连身边太监、宫女和护卫都不得不缩紧了几分圈子,轻轻地将她往身边带了带。
“那就捏一个?”他问她。
“嗯嗯。”她点头。
“老爷、夫人,想要什么?”
捏人的是个衣着朴素的老人家,大略是看着纪芙薇做的是妇人打扮,就误会了。
他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萧晟煜下意识地看向纪芙薇,却只能看见小姑娘发红的耳朵和染上了绯色的纤细脖颈,她微低着头,一点不敢上扬或是转头。
他这才恍然她已经是嫁过人的能梳妇人髻的小姑娘了,却不知为何他前儿总没有想到这点。
可转念一想,算年纪,到底还是个小丫头。
想到这里,萧晟煜便好似安心了几分,对小辈他合该照顾些的。
纪芙薇没敢抬头,红着脸支支吾吾地点了点放在桌子上做范例的泥人猴子,轻声道:“就、就这个大圣可以吗?”
桌上做的是参照无支祁打扮的,凶性更强悍些,但纪芙薇也顾不上害怕或如何,指了个就算了事。
匠人老人家手上已经麻利地忙起来,纪芙薇自然不会阻拦。
一时,两个人皆无话。
颇有些安静过头,周围的喧嚣便更为分明了。
直到远处传来了声儿——
纪芙薇一愣,余光只瞥见原还好好的路上突然打两边窄巷汇入了许多人,正普通走着的人里突然就有拔出了刀往这里冲的,甚至有的还自人群中跃了起来,对挡路的人就是一刀下去,鲜血飞溅,另一边原本藏起来的锦衣卫突然就和人打了起来。
隔了也就三四十丈的距离,纪芙薇心头一跳,脑子还没转过来,就被一双大手捂住了眼睛。
周围哭嚎惨叫的声音更分明了,她浑身僵硬,竟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得手脚软得厉害,被他带进了怀里牵绊着往前走,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发抖。
半天时间,纪芙薇都说不出一字,她被拉着,一点看不到身后的响动,只知道除了护驾在他身边的人手,好像很多人、更多人冲进了战场。
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天上的、地上的、原走着的、马车里出来的……还有从二楼三楼甚至瓦楞上跳下来的。
她只能感觉到大量的人手向喧嚣发生之地冲去,但纪芙薇一点都不敢去想象。
她怕自己一回忆,就彻底软瘫在了地上,没力气跑动了。
“无事的,不怕。”萧晟煜回头,与她微笑。
他们被堵在了路上,宫人努力给他们争取了一块地方。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像是想要给她以力量与鼓励,就像之前几次一样。
纪芙薇能看到在萧晟煜的眼睛里除了有她,还有远远的背后打斗的场面,但他神色是如此平静,仿佛其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心跳得太快了,像是哒哒的马蹄声落在耳畔,又仿佛是平地一声惊雷,震得她一阵头晕目眩。
“陛、老爷,”李顺脸上有几分焦灼,“得躲开刺客,就算是锦衣卫能挡住,如今人群挤着,无法动弹,到时候必出意外啊……”
“这刺客怎会如此张狂,锦衣卫都在做什么……如此危险……”
耳边依然是李顺艰难又藏着不安的声音。
人群推挤着,还听得不少的哭声,愈发尖锐,像是一根刺,扎进脑海里。
只是他们的位置不太巧,刚好是路中间,连往两边铺子里避一避的可能都没有,但有些打斗的人就是从楼上飞下来的,好像谁都摸不准究竟是哪边和哪边的人。
注视着他,纪芙薇怔怔愣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
“不要慌。”萧晟煜并没有周围人的紧张慌乱,不如说他一开始就没有半点惶恐不安的情绪,不像是纪芙薇,一下便陷入了六神无主的境地,连李顺这种很厉害的大太监都急得一头汗、浑身狼狈,他却依然如此平静。
明明——
明明他们都察觉了,那应该是冲着他们,或者说冲着微服的皇帝而来的刺客们正在赶来。
只是这几十丈却好像是天堑一般,难以逾越。
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萧晟煜四两拨千斤地推开人群,带着她往前,甚至周围仅剩的三五护卫和余下没有被冲散的三个宫婢都做不到这点。
杀手就在百米之外,向这里冲过来。
萧晟煜不慌不忙,连眉头都没有挑一下,察觉她的目光,他低垂了眉眼看了她一眼,嘴角轻轻勾起一抹安抚的怡然笑容。
有几分慈悲,又衬得些许冷漠,只有那双墨色的眼睛里,映着她的身影格外分明。
“我们去茶楼。”
他目标很明确,她却无知无觉。
纪芙薇呆住了,怔怔愣愣又浑身发软,只能被动地被他拉着往前。
周围的推攘似乎不再存在,只有他是如此分明。
他好像带着她走在世界的中心。
不对。
周围暗波汹涌,人潮流动,那是因为他在这里,随着他在这里。
他是她眼里的全部。
他就是世界的中心。
作者有话说:
无支祁:传说中淮水的水神,大禹治水时带领应龙(庚辰)镇压了它。孙悟空的形象一开始并非如今看到的这般,流传下来的过程中有过多次修改和融合,其中一个原型就是无支祁。
一丈:大概3.33米。
*
够一万啦,请看在小肥章的份上原谅我呜呜
22号的更新还是在晚上九点哈。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啾咪(づ ̄ 3 ̄)づ
第23章
萧晟煜领着纪芙薇往前走着。
天幕已然暗沉, 但还没有到漆黑的程度。
深蓝色的背景里混杂了几分墨色,其中星点的光亮更加分明,显得格外静谧又深邃, 闪烁的明星映衬着人间的火光。
她满脑子繁乱的心思,却又捕捉不到源头,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看着他一如既往高大伟岸的身影,感受着自相触的手心地方传来的温度。
更多时候, 她觉得自己是“空”的。
变故来临的一刹那,她的脑子里就一片空白, 瞬间所有的记忆也好、情绪也好都被抽走了,她一下就蒙了。
周围还是很喧嚣,各种叫闹的声音无法停止。
人群中弥漫着惶恐不安的情绪,尖嚎混杂着哭喊,各种声音。
“别担心。”萧晟煜在前头走着,还不忘安抚跟着后面的纪芙薇,似乎是知道她慌乱的心情。
她有时候会陡然升起一种混杂着恐惧的莫名情绪, 那股奇怪的力量鼓动着她回过头去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的场景,但更多的时候, 她能感觉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被抽走了,她知道自己是不敢看的。
血腥、死亡、哭嚎……都是她避之不及的东西,是她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发抖的东西。
纪芙薇又觉得黑暗变得格外可怕。
即使是一条街灯火明澈, 尤其是通往点灯一路, 根本不见她看不清的模糊的影子,她却仍然觉得好像藏在某些不让人注意的角落里, 有某种强大而可怖的鬼魅——
这些恐怖的魍魉想要夺走萧晟煜的性命。
纪芙薇的思路奇异地停顿了一瞬。
是的, 他们想要伤害皇帝, 他们想要伤害她的恩人!
从心脏处,突然向身体的各个地方传递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她原本冰冷如霜冻的身体陡然间活了过来。
纪芙薇又有了力量,她又有了活动的能力,她变得从未如此坚强。
不可以!
她心想。
任何想要伤害她的救命恩人的人,都该死!
她决不允许任何人,企图夺走她的恩人的性命,除非踩着她的尸体。
死亡好像渐渐变得没有那么可怕了。
纪芙薇感觉自己连呼吸都重新拥有了温度,她的心脏依然在强有力地跳动着,咚咚咚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每一记脉搏都印证着她的决心。
她跟上了萧晟煜的脚步。
再不是那种被推攘、拉扯着,踉跄着往前,像是个行尸走肉般的,迷糊地跟上。
而是她笃定着,坚定地用自己瘦削微薄的身体,挡在背后,跟在萧晟煜的后面。
“如果有敌人冲过来,不管是怎样厉害的刺客,我都要挡在前面。”纪芙薇在自己心里发誓。
她觉得自己已经回过神了,除了这件事情,她想不到其他旁的什么了。
我要报答恩人!
她固执地往脑海里刻着这个念头,强迫自己除了这件事情之外不能去想其他任何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她也依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是如此沉着在胸。
有好几个瞬间,在避开人群,从人群的推攘中寻找到一条逆流离开的路时,纪芙薇都觉得萧晟煜好像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战斗得如何激烈,他知道从各种跑出来的人究竟属于何方,他好像早准备了“天罗地网”,他似乎很清楚他们应该往何处去。
“茶楼?”她小声地嘀咕一句。
“什么?姑娘怎么了?”旁边宫女没有听清,发钗早在阻拦拥挤的人群时就被人挤掉了,她有些狼狈,但还是坚定地护着纪芙薇,努力不让人群推攘过来,另外还护着她,不让某些人带着的扁担或是其他东西戳着人。
“没有。”周围太喧闹了,纪芙薇不得不大声地回答,“我们该往哪里去?什么茶楼?”
萧晟煜听见了声音,回头对她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说道:
“就在前头。”
等到了茶楼,纪芙薇才有功夫喘息一口气。
这茶楼开得格外安宁,虽然一楼也有不少避险的人群,但萧晟煜带着她熟门熟路地上去了二楼的包间,一路上来皆有人与他们行礼,看着是分外规矩。
包厢的门一早敞开着,陈设分明,也没有能够藏人的地方。
萧晟煜一个眼神示下,李顺就去把窗户打开了,外头的味道于是立刻霸道地吹了进来,这里灯火点得明亮,他们在这儿看得格外分明。
追兵甚至踩在了周围有些店铺的楼梯上,兵刃相接,鲜血飞溅,惨叫和腥味混在一起。
纪芙薇也没有想到自己这时候居然还能判断出,这敞开的包间里,用的家具是黄花梨木的,桌子、板凳,旁边的博古架皆是一套成配,所用木料成色极好,几乎看不到拼接的痕迹。
多半这些所用来自年份很久的一大块木头,雕工绝佳,用的是八宝纹案,线条连贯清晰,深浅分明,勾连不断,寓意福禄绵延、子孙万代。
至于茶具,那就更加稀罕了。
茶壶里原有一壶没泡东西的冷清泉,萧晟煜一抬腕往水缸里一倒“废水”,自二弯流壶嘴出水的水流线条极其漂亮,在灯火下透明的清泉水几乎在发光。
水流落在几乎满缸的小水缸里,也不过是轻轻激起了两圈涟漪,半点水花都没有溅出来,水珠都寻不见,声音也极其好听。
本来躯体方形的茶壶就不太好制作,结果还能有这样顶级的出水效果,堪称奇绝。
即使是纪芙薇这种不太懂的人,都知道这茶壶有多好,绝对是价值千金还难求的好壶。
这时候,纪芙薇心里的古怪就更浓烈了。
但她在一边安静地看着,什么也没有说。
萧晟煜便在那头烧水泡水,动作不紧不慢,前后用的皆是精良,是她只在他这里见过的“精品”。
随后,他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见她仍怔愣不安地看着他,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摆,视线不住往台阶处看去,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那一瞬间,她深觉他就是世界的中心。
所有人为他而动。
刺杀的、保护的、谋算的、无辜的,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而他此时正坐在风暴的最里,却仿佛被所有人忽视,如何的龙卷都好像袭击不到他的身上。
这个大燕的皇帝,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拉着她的手,正不紧不慢地提壶。
空气中多了一股味道。
血腥、黄土、花香、檀香,还有人群的惊恐与苦涩里,突然多了一阵格外分明又如此强烈的味道,是水的味道,随后是茶的味道——
茶叶泡开之后升腾起的那股强烈的仿佛能够荡涤一切,却又只是和那些糟糕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格格不入的清幽又宁静的茶香。
“喝茶吗?”
他于是给她也倒了一杯热茶。
她呆呆地摇了摇头,等他推杯过来才反应过来,连连摇头,仍是惊魂未定的模样,眉目才一皱,眼中已盛了水色。
他叹了口气,这才感觉他对她是有几分无可奈何的。
“不怕。”
他向她张开了怀抱,主动地。
纪芙薇扑进了他的怀里,深深地嗅着,用他身上的檀香覆盖那股浓重的血腥味。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地哄着,神色是他未曾意识到的温柔与无奈。
那些惊人惊恐的声音,全都落在了她的背后。
纪芙薇所有的颤抖与不安都停止了。
萧晟煜本不想如此的,可看着她如此惊惶害怕,半天不能回神的模样,他根本硬不起心肠来。
原还以为有几分回转的余地,没想到今儿居然这么巧就真的引出了那条蛇。
他心里叹了一声,小声地哄着她,给她解释。
“我原就料到这段时间不会‘太平’,倒也没有想到他们如此迫不及待。”
怀里的小姑娘整个人抖了一下,像是一下僵住了。
萧晟煜既然开了口,就不会一点不透。
“我早有对武将和十二卫所做清理的意思,锦衣卫就是其中之一,也是控制得最好的一个。不过没有想到,先动手的不是被裁去的那群人,反而是地方上的……”
他微眯了眯眼睛,又很快舒展开眉眼,神色仍然平静,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他们就在靠窗的位置,下头不远处的情况其实看得挺清楚,萧晟煜也能看出来他的人手瓮中捉鳖,已经把贼人都清理干净了。
这本就是萧晟煜的计策,他也做了完全的准备,不是今天就是之后,终归是在他休息、微服的时候。
只是没有想到会吓到纪芙薇,他倒是有信心护住她,但到底慢了几分,叫她瞧见了那些乱象。
叛党之来由就那么几处,最让萧晟煜怀疑的就只有那么几家,向家也在其中,不过这就不好和纪芙薇透露了。
当然,他最怀疑的不是武国公府,而是地方上——
牵扯到了地方军政,总是要麻烦些的。
好在锦衣卫出色,总能抓到活口。
这些人手应该不全是死士,多的是孤注一掷之人,到时候一查探就知道了。
但纪芙薇想的却不是这些事情。
不如说,她根本不介意和恩人一道面对。
“怎能如此呢?!”纪芙薇一下从他怀里起身,满是惊惶地看着他。
她的不安再不是因为对自身安危的恐惧,独独是对他性命的担忧,在所有事情里面,她唯独最担心这一点。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她白净的小脸上写满了焦急,“陛下这等尊贵的人,怎能以自己安危冒险……”
萧晟煜极短促地微笑了一下,安抚地摸了摸她后颈,又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发髻。
他微微俯身。
周围人无一敢看,李顺也赶忙低下了头。
萧晟煜倾身,凑在了她的耳边,呼吸好像就打在了她耳尖,有一股奇怪的难熬的痒让她几乎端坐不住,但她仍呆在他怀里。
他很小声地用带着笑意的声音道。
“朕之谋算,从未差落。”
纪芙薇微微一怔,想到从前至后,他始终胸有成竹的模样,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可是因为我……我原本是……是您带我出门,多了个包袱才……”
“没有的事情。”他微笑着否认,“多你一个也是一样的,朕还没有差劲到‘护不住你’的程度。”
“只是没想到他们还是选了今日,还叫你见了那等血腥场面,回头该睡不好了。”他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鬓发,一双黝黑的眼睛里映衬着她的身影。
纪芙薇微微一歪头,用柔软的侧脸贴着他温热的掌心,神色依赖而信任,眉眼温柔。
那股好像永远也散不去的愁苦在他面前似乎从不存在。
作者有话说:
二弯流:茶壶壶嘴的一种。
*
感谢投雷灌溉的小宝贝们。
因为后天要上夹子,明天的更新应该会提早一些,放在白天,后天24号的更新在晚上11点左右。
*
推推自己的仙侠预收《渣了反派后我揣蛋跑了》6628907
文案:
阮樱,剑宗执剑长老独生女,千娇万宠,有名的傲慢大小姐。
据传阮樱虽冰肌玉骨、貌美如仙,但性格恶劣,行事卑劣无度、欺上凌下,每出行必有数十美男护卫,赤练长鞭舞得叫人闻之色变。
只有剑宗内自己知道,这位小公主啥都不缺,唯独缺心眼儿。
这天,阮樱又叕看上了个美男子。
此人剑眉星目、面若冠玉,眉心一点朱红,蜂腰翘臀、丰神俊逸,是她平生所见美男之极。
这还犹豫什么?!
阮樱:我可以了。
然后,
她就晕了过去。
等醒过来,他双目紧闭,她浑身酸痛。
一道碗口粗的天雷对着她劈了下来。
她陡然醒悟,自己是前世看的一本仙侠文里的炮灰女配,女配做事放浪形骸,致力于给所有人添堵,最后被忍无可忍的大反派一巴掌拍死了。
而刚刚那男的,怎么看怎么好像就是书里的大反派,刚好他有一段时间隐姓埋名在剑宗……
趁着人还没醒,她果断收拾包袱跑路了。
阮樱:命要紧,我白给了。
*
阮樱背着她的小包裹,一连跑了很多天,饥寒交迫,怂得不敢回宗。
结果饿着饿着,这肚皮还渐渐鼓了起来,喝凉水都长胖吗?!
正打算去秘境混个几十年,闭关躲躲风声。
还没到地方就晕了过去,被好心村民送到了医馆。
一查——
完了,多了个蛋。
救命,我怎么就当妈了?!
*
神兽多族已经近万年没有新生崽出现,最后一只麒麟正是实力逆天的少主游颜竹。
奈何少主资质绝佳却天生性情冷淡,看似温润如玉,实则冷心冷情,千年了,身边连个母蚊子都靠不近。
这天,愁得头发都白了的麒麟长老们突然集体做梦。
梦里一只黑底金纹崽崽蛋正散发着柔和的光,在看不见面容的女子身边打滚撒娇,发出“嘤嘤嘤”的奶叫要和娘亲贴贴。
奈何神兽一族有天赋神通覆盖,缺了父亲,即使是亲娘也感触不到崽崽蛋,把这对母子急个半死。
醒过来的长老气得胡子都拔下来了,哪个小赤佬?!
掐指一算,好家伙——
铁树开花!
第24章
出门之前, 纪芙薇梳了个极精致的发髻,成套的碎钻红宝石头面,镶金戴玉、鎏金包银, 连步摇所用流苏都用的是最好的大小浑圆一致的南海珍珠。
虽不至于极尽奢靡,却样样精致,上等的珠玉才能衬得她皎皎面容更为出众, 尤其是猫眼儿旁边贴了珍珠花钿,更显得魅惑绮丽了。
眉眼含黛, 盈盈秋水,肤如凝脂, 望之有如月中聚雪,仙姿玉貌,茕茕孑立。
即使如今推攘逃离一路,略有狼狈,她依然不减美色,旖旎迷蒙。
叫那双迷人的眼睛一看,怕是没有人能够抵挡, 多的是人神魂颠倒。
萧晟煜虽修身养性、清心寡欲多年,却不是没有辨别美丑能力之人, 便是他得到了她这般难得又依恋的姿态,也不得不心头一跳。
他随即很快地垂眸,将所有汹涌的情绪压在了平静如潭的眼底深处, 连那一瞬乱了的心跳似乎一并被抛到了脑后。
如此多年, 他便是潜心养性,一心佛道, 也不是没有过此类时候。
红尘之中羁绊甚多, 曾经叫他挂念不忘的不过是宫中母后, 不过是凄苦苍生。
他也多次,因为各种情况、各种原因而有所“心动”,但乱了的心是能够正回去的,他不是修炼到家的圣人,自会好好约束自身。
再看去时,纪芙薇已经没有办法在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睛里捕捉到任何的颜色与情绪了。
和她并不纯粹的黑眸不同,他的眼瞳色泽极深,宛若细磨得来的浓墨,盛盛洋洋。加上萧晟煜御极多年,养气功夫在身,喜怒皆不表露于颜色,难于琢磨,素来便是少言内敛,沉稳平静得不像是个这个年纪的人,就这功夫少说也得再加上个十来岁。
有时候,纪芙薇便是觉得他微笑着,也只是他看起来平和的一种假象,他心里究竟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但他贵为皇帝,本就不该喜形于色,让朝臣轻易便探究到他的好恶与喜怒,如此沉着也是应当的。
纪芙薇没敢出声,除了方才冲动一下,理智回来之后她便不敢大胆冒然了,只做了个口型,好在他看得分明:“陛下……?”
“不妨事。”萧晟煜安抚道,“等一会事情解决了,我们再出去。”
锦衣卫带人捉拿刺客暴徒,但一条被破坏的街道仍然需要正儿八经的燕京差役来负责疏通,受伤的百姓也需要统计和治疗。
“顺天府的人就要来了,不必担心。”
“那便好。”
纪芙薇也知道人群里必然有受到牵连的无辜之人,她忍不住忧心,得了他宽慰才松了口气。
北直隶燕京下有八座府城,以顺天府为首,顺天府一府尹、二府丞副手皆是天子近臣,唯有帝心简在又有京城背景的官僚才有可能胜任,才能压得住一京城的勋贵皇亲。
此时,人早得了示意,派了不少的衙役过来疏导。
两盏茶的功夫,情况便被彻底稳住,道路都疏通开了,受了踩踏等的无辜百姓也被送去了医馆,到时候由顺天府出面安抚,给予医治的费用。
“想学棋吗?”
萧晟煜开了桌上的围棋盒子,见纪芙薇盯得专注,顺口问她。
纪芙薇摇摇头,倒不是不想学,只是暂时没有这个心情。
“这样……”他于是明白了,也不勉强,自己在桌上摆了个残局。
“是还要等什么吗?”纪芙薇小声地问。
“很聪明,也很敏锐。”他笑笑,语气有些像是在哄小孩子,但夸赞是实在的夸赞,“咱们再等一等,估计就要过来了。”
“谁?”
“不知道。”
萧晟煜确实不清楚,但他知道,待得这里的情况被传出去,一定有人会被惊动,不管是主谋、知情人,还是旁的什么。
他也很好奇,究竟谁会这么快地赶过来,出现在他的面前,在刺客们还没有被探查出来背后时,他们会和他说些什么,企图掩盖些什么。
“可是等得急了?”萧晟煜侧头问她,“要不我让李顺等先把你送回去?”
纪芙薇连连摇头,随后又一顿,有些紧张地问:“我能留下吗?”
萧晟煜很自如地没有多犹豫地接话:“自然是可以的。”
纪芙薇于是松了口气,小声地道:“我还是想呆在您的旁边,不仅是因为感觉安全什么的……总之就是想在您的身边。”
她的声音越说越轻,后面的话连旁边的萧晟煜都没有听清楚,但他猜得到大致的意思。
见他仍看着她,纪芙薇最后结语道。
“我想留下,您让我呆在这吧,如果有什么不方便听的,我会避退的。”
“那不先去梳洗一下?”余光瞥见宫婢们抓紧时间和机会先整理好了自己,重新过来伺候,萧晟煜便笑了。
纪芙薇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有些凌乱的发髻,抹了刨花水的地方原本是平顺的,但现在能感觉到有些发丝不听话地“窜”了出来,乱糟糟的。
“那我先去……”她看向他,脸颊有些发红,显然是不好意思了。
“你随着他们去吧,”萧晟煜道,“婢女们应该也准备好了。”
很多事情,对萧晟煜来说不是懂与不懂的差距,而是他想不想懂的区别。
他便是不放在心上了,那凭他如何的聪颖、如何的谋略,都不会费上一点儿功夫和心思去琢磨。
只有不在意,才会不知道。
见着长安公主过来请安,萧晟煜其实是不太意外又有几分惊讶的。
长安公主是他的皇姐,肃宗时候便是公主里头最得宠的一个,到了厉宗萧晟灼时,这位皇帝虽然荒淫无道,但对皇姊妹们却有几分宽厚。
唯一苛刻的也就只有对着中宫嫡子、正统皇嗣萧晟煜,另外日子难过的就是汾阳王萧晟灯。
长安与汾阳王感情很好。
或者说,他们有相同的、极其类似的境地。
皇宫之内,西三所基本划给了宫中养老的妃嫔们,但因为三代帝王之妃嫔都未殉葬,有子嗣的太妃们仍住在皇宫里,故而成分其实相当复杂,当然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当今圣上萧晟煜的后宫空置多年。
谭太后所住慈宁宫与儿媳张太后所住的寿康宫是紧邻着的,为了方便称呼,两人分别以东西太后为称,谭太后便是东太后,更为尊贵。
谭太后当年是肃宗的皇后,但早年无子,中宫无所出,直到很晚的时候才怀孕,得了萧晟煜一个宝贵嫡子。
但在有亲生儿子之前,她曾经照料过汾阳王一段时间,虽然没有将这生母早逝的皇子记在名下,但无可否认汾阳王是皇嗣里有“半嫡”身份的。
对于庶长子的大皇子燕厉宗来说,除了身份更尊但年纪太小还未长成的九皇子萧晟煜,实际上是当时的四皇子汾阳王更有竞争力,于是等厉宗登基之后,他头一个打击的就是汾阳王。
至于汾阳王到底有没有夺嫡之心——
想到这里的萧晟煜微微勾了勾唇,是一个平静的笑,但他什么也没说,一点情绪没漏。
长安公主和汾阳王身世相近,同样是自一出生就没了生母的皇嗣,但长安公主作为公主“顾忌”要少一些,性格也更为讨喜一些。
肃宗的数个女儿里,最喜欢的就是这位公主,而长安公主也不愧是经由数个妃嫔皇后抚养大的公主,本身资质等也是不差的。
肃宗的后宫还算平和,虽然争夺储位闹出了一些风波,但整体长子厉宗的位置还算是稳固,后妃们之间关系也融洽。
其中,当时的谭皇后与高贵妃关系极好,一开始长安公主就是高贵妃宫里的低位妃嫔生育出来的,作为主位娘娘高贵妃对长安公主也有抚育之恩,随后高贵妃请示皇后,长安公主才又得了谭皇后的几分照顾。
长安公主的这个“半嫡”略逊色些,但她比汾阳王更得当时的皇帝燕肃宗的喜欢。
作为谭皇后、如今的东太后谭氏的亲子,萧晟煜其实很清楚这一点,也知道长安公主与汾阳王很早以前就关系极好、感情亲密,即使后来一个去了封地汾阳,一个特准留在燕京,两边依然保持联络。
萧晟煜和面色隐有几分不安与焦灼的长安公主说着话,心里想着她的意图,脑子里却回忆着过去的种种。
最后,落定在汾阳王与长安公主合作安排的贺太后千秋的寿灯上,他心里微微叹息一声。
汾阳的洪总督才被他三道折子强拉回来述职,又出了这行刺一事,牵连到汾阳名义上的王爷汾阳王,又与京城中的公主等皇亲有关……再加上之前武将人员与开支削减,十二卫所蛀虫清理等。
萧晟煜不得不感慨,果真是多事之“夏”。
正思索着,纪芙薇梳洗整理完毕过来了,萧晟煜抬头看去:
“嗯?过来了?”
纪芙薇才发现这里有旁人在,她端详了一下长安公主的打扮,大略猜测是某个勋贵,正犹豫要不要请安,萧晟煜便与她招了招手。
“这是长安,朕的皇姊。”
不等两边见礼,萧晟煜同时又摆了摆手,对长安公主道:
“时候也不早了,衍圣公家规矩多,你便也不好总滞留在外,破坏家中的规矩。身为公主,自当带头遵守孔家的家规,为天下人做表率……”
长安公主多看了纪芙薇一眼,皇帝坐着,她站在萧晟煜的旁边,看不出是婢女、妃嫔还是其他什么,但总归不是陌生人,她若有所思,但嘴上应着:
“谨遵圣意。”
纪芙薇也在偷偷打量这位公主。
长安公主说是年近四十的人,但看着也就三十的样子,她模样生得富态,肤白丰腴,更显得年轻些,一身华服,珠光宝气,颇有几分迫人。
说是今儿发生了事情、匆匆赶来,但看着倒像是盛装之后出行,也不知道是不是纪芙薇天然站了萧晟煜的立场,总觉得她这般少了几分真诚与恳切,不像是真的来关心皇帝恩人的。
待人走了,萧晟煜才道:
“好奇?”
纪芙薇先是摇头,随后点头。
“好奇自是好奇的,只是与您比起来,他们便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萧晟煜轻笑一声,缓缓道:
“也差不多了,咱们该回去了。”
“再晚,莲心该寻我麻烦了。”
他虽然是戏言,但纪芙薇愣是打了个抖。
萧晟煜面上的笑更加分明了,看她满脸不安、忧心忡忡的样子,忙宽慰她。
“这次是特殊情况,莲心会理解的,她关心你还来不及。回头记得用了安神汤再睡,平常不喜欢人守夜便算了,今儿还是要留人值守的。”
“我都晓得。”纪芙薇乖乖应是。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子们!
24号的更新在晚上11点左右,另有活动抽奖_(:з」∠)_
*
依然推推自己的古言预收《窃夺明珠》3281483,戳专栏可见(づ ̄ 3 ̄)づ
文案:
汝阳侯府一连六子才得了个闺女,取名瑶碧,自幼宠爱,千娇百媚。
小姑娘还未及笄便名冠京城,仙姿玉貌、妍姿艳质。
人皆揣测这颗明珠将花落天家,养于那金瓦红墙内。
但舒瑶碧独被一袭红衣吸引,奔着南国公家风流才子盛安堂去,追得卑微,痴心不改。
最终舒瑶碧因家世如愿以偿。
不料婚后盛安堂不减风流,她独守空房。
为追逐离家的盛安堂,舒瑶碧跌落下马,生死不知。
*
睁眼后,舒瑶碧脑袋空空,忘却前尘。
一瑶环瑜珥、琼枝玉叶的玄衣男子俾夜作昼照顾着她。
“夫君?”
男子手上一抖,缓缓点头。
“嗯。”
得知自己昏迷数日,醒来还把爱人忘了,舒瑶碧愈发愧疚。
只得不好意思道:“亲亲相公,我不小心忘了你……你重新告诉我好不好?”
他的眼里映着她的身影,俊脸薄红,缓声道:
“楚淮景。”
“好,我记住啦!”
楚明宸,字淮景。
楚国新帝是也。
*
认下了那声“夫君”,楚明宸唯独没有半分悔意。
昔日好友彻底发了疯,放弃了莺莺燕燕,舍去他一身傲骨,不惜用掉曾为伴读的人情伏地求他发兵寻人。
“不。”
楚明宸断然拒绝。
却愕然发现舒瑶碧站在那里不知听了多久。
那一刻,心沉到了谷底。
凤冠华服,她柔声轻唤:
“夫君。”
两个男人同时看去。
她目不旁视,直走向那玄色身影,看着他眼中渐渐盛满了光。
“让你久等啦……”
她对楚明宸娇气道。
第25章
许是头一次出行的结果不太美妙, 纪芙薇便不再开口多言。
她在照幽居继续安静地住着,没有再提过出门的事情,倒是之前买下的许许多多东西, 一家家的全送了过来。
有些衣裳尺寸还不十分相合,不够合适的纪芙薇这边便让退了回去,特别喜欢的让修一修大小, 细节上略作调整。
她在衣裙上不错的审美和偶尔的细节妙招倒是得了不少的赞叹。
外头对皇帝微服遇刺之事议论得也是纷纷扬扬。
据说,锦衣卫已经新抄了两家的宅邸了。
纪芙薇一边听听外面传进来的各种议论, 风言风语的,就听个响儿, 一边开始继续装饰她的屋子院子,主要便是那一花坛的“菜”该种上了。
“纪姑娘,这是才得来的韭菜种子,这是南边送来的蒜瓣,听说长出来和我们这儿的大蒜有些不同……放在这儿可行?”
“嗯,有劳。”
大概是为了有更充分的自己种菜的愉悦感,纪芙薇并没有选择交给宫婢太监们去负责, 反而自己亲力亲为,以此打发时间。
送过来的种子或是培育的菜苗大都质量不差, 但也不是全都精良,纪芙薇凭着自己小时候的经验,仍然对着许多的种子和菜苗做了挑选。
种子太饱满的不好, 太干瘪的也不行, 颜色或形状特异的不可,适中的才是正好的。
像是那一点养在水里的黄豆, 已经有些发芽冒尖了。
往花坛土里种的倒是还没有开始, 不过纪芙薇已经亲自松过了土, 将花坛空余的区域划分成了一块一块,该种的东西都打算好了。
槐序时节,只要避开了正午时分,落在清早或傍晚播种都合适。
因为温度比秋冬都要暖和些,作物都容易长,尤其是种在水里的,发芽很快。至于说外头庭院的,纪芙薇打算等日子再热一些了,就要把早准备好的棚子架起来。
用的是便宜许多的葛麻织物,不用上染色,就是偏白的黄褐色的粗布料,到时候棚子架高一些,再把布头盖上头,正午十分最热的那一两个时辰给院子里还没发芽或是刚发芽的菜苗种子遮挡一二,等过了时辰再掀开就是。
换在田地里自然是不能这么做的,成本高了不说,还格外折腾人。
但她种的面积不大,宽就三臂左右,地方小,棚子好搭,葛麻好寻,又有空余的时间和人力,自然就能忙活一番了。
“可算是挑好了。”纪芙薇自几个瓷器大碟里把她条件好和培育过已经发芽的种子都挑拣了出来。
“这些已经能种下去了。”她指着放在加了营养的水里已经发芽的一碟盘种子,“那儿桌上的是我挑选出来直接种的,不用育苗。”
“奴婢帮您?”莲心姑姑领着天冬过来。
天冬也是宫里出来的,不过不是乾清宫的,是掖庭培养出来的一批新人宫女,本来该往六局去的,被截了一波,莲心姑姑寻了批人在宫外伺候皇帝,就选上了天冬。
严格来说,天冬不能算是乾清宫宫女,她只是个宫外伺候的,就像是一些留在别院的宫女太监一般,这种最好的情况是某天被带回宫里,就落到了伺候的主子身边,再不然就是记名在皇宫空置的宫殿里,好歹不算是“外头”的人。
之前遇刺时,天冬一直坚定地护在纪芙薇的身边,受了一番推攘也没松开,这份忠心也叫萧晟煜看见了眼里。
转头,人就被拨了过来,纪芙薇也感念其忠心,把她提拔成莲心姑姑之下、她身边头一等的婢女了。
“姑姑不用忙了,让天冬给我打下手就是。”
纪芙薇抿唇浅笑,颇具温婉可人的气质,其怜爱感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一双阳光温度下浅色的眸子一瞥,便能叫人心神荡漾。
“统共就那么大点地方,能站一两个人在花坛里播种都算挤得了,”她含笑道,“姑姑疼我,且为我准备些消暑的汤水,便是药汤我也认了。”
更多的,还是纪芙薇体谅莲心姑姑的年纪和身体情况,费事的交给年轻婢女就行。
“好姑娘。”莲心姑姑笑着拍拍她的手背,“都这样辛苦了,还念着旁人……奴婢一定伺候得好好的,不叫您喝着苦汤。”
药还是在喝,甚至每晚上都安神汤用着。
但是祛暑的汤药有酸有甜,更接近药膳的范畴,像是梅子汤里加些药材,既能消暑解渴又能喝得舒心。
纪芙薇有些苦夏,但也不是非得喝药才能过活。
放在太医嘴里,那肯定是“良药苦口利于病”,但一些酸甜口味,在并非无可选择的情况下,看的就是身边伺候的人的尽心程度。
一样是吃药,直接喝苦汤是喝,但吃前用花瓣水漱口,吃后用甜蜜饯压味道也是喝。
这能做到几分、得多少的舒服……对纪芙薇这种本身不知其中门道的人来说,全靠的就是莲心姑姑等的妥帖照顾。
“忙完了、忙完了。”纪芙薇从外面进来,只觉得舒坦了不少。
她是用了朝食才出去外面撒种,忙完便觉得有些饿了,吃了些点心甜汤,待沐浴更衣后,更是一身清爽。
用了冰的屋子消去了几分午后的热度,蝉鸣声不绝,直到炎炎之时也不减喧嚣。
流绪微梦间,纪芙薇神色愈发恍惚,意识迷蒙,几次三番强撑精神后,困意上涌,用了些才熬煮好的梅子茶汤散了暑热气,她方小憩了一场,醒过来之后就清明了不少,再沐浴后,浑身都舒坦了。
“纪姑娘,这是宫里规制的螺子黛。”莲心姑姑捧了个精致的匣子进来,“这一斛是陛下使意让送来的,您看……”
纪芙薇一愣,原是不打算上妆了,就这么在屋子里头歇歇脚就是,但上等的眉笔并又新制的胭脂送来,她不试试似乎有些过不去。
“那便试试吧?”她看向旁边伺候的天冬,“天冬,听说你很会上妆梳发,你来帮我可好?”
莲心姑姑年纪在这里,说是姑姑,但在宫里,是资历的不逊色于老嬷嬷的人物,像她这样往前还是伺候太后娘娘的宫婢,在身为皇帝的萧晟煜这边也很有面子。
做婢女的,或多或少身上都会落些毛病,上了年纪才愈发难熬。
她们年轻时候便看不得大夫。
太医是不会给她们这些命贱之人看病,顶多叫他们找医助得俩方子指点,但因为熬汤药会落得一股味道,所以她们即使得了药方,寻到了法子拿药,也不敢自己私底下熬煮喝药,连治跌打损伤的活血化瘀之药譬如红花酒、大黄杏仁酒之类都不敢多用,怕身上留了气味让主子不喜。
若能得针灸或丸药是最方便的,但通常没有这个条件让人挑拣。
所以,对宫女太监们来说,若侥幸熬到了中晚年,身上基本也是小毛病不断,膝盖、胳膊等尤其容易出问题。
一方面,他们需要一直保持在主子面前得脸,保证自己的地位,证明自己“还能干活”,但另一方面,若是想要活得长久些,稍微休息休息、不再劳损消耗自己的身体,也是必要的。
莲心姑姑大略已经在其中寻到了平衡,纪芙薇也愿意给她一个方便。
目前,纪芙薇身边大小事情仍然是莲心姑姑管着,但她不用亲力亲为,在留下的数个宫女中也做了挑选,像那种三心二意的或是一心回宫的,就不能任用,但若是有愿意投于纪芙薇这门下的,她也能给个得脸的机会。
天冬便差不多是这么扒拉出来的。
“真好看。”天冬情不自禁道。
那么多贵女,尤其宫中不缺美人。便是陛下无心情爱,空置后宫,前前后后不肯死心的女人也不少。
且宫女也都是模样标致的,太丑的根本不会被选进宫里,打扮打扮,放在外头都是俏丽的小丫头。
再不说厉宗荒淫,哀宗更是荒诞、变.态,这两位父子皇帝皆是后宫男女美人众多,卯着劲儿生子还得不来皇嗣……
天冬也算是见得许许多多佳丽了,不少太妃也是“要想俏一身孝”的类型,但实话实说,光论这张面孔、这个气质,再说这份凄美感、濒临破碎感,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纪姑娘的。
她一捧心、一蹙眉,真是恨不得天上的月亮都给她摘下来好让她开心。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是有道理的。”
天冬呆呆地看着,心里想着颇有几分大逆不道的话。
镜中美人头戴小叶紫檀木的发簪,乌黑长发紧密地束起,又有偌大的成套珍珠头面,东珠色泽艳丽、圆润饱满,看着便是贵不可言。
远山含黛,眉目含情,一双秋水剪瞳天然几分欲说还休的风情,翘卷浓密的睫毛颤颤若蝶翼舒展,点了胭脂的红唇微微一抿,笑容便更显得娇美了。
屋外的斜阳透过蜻蜓戏莲图案的窗纱映进来,在螺钿楠木的桌上印上漂亮的光斑,与贝母螺钿的天然折射的炫彩交相辉映。
“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来。
纪芙薇话未落下,便自觉地收了音儿。
天冬立马垂眸看着脚尖,不敢应声。
纪芙薇知道自己这心态似乎有些不对,可这全天下的人,唯独恩人一人能叫她安心。
她喝了几天的安神汤,却怎么也安定不了自己的心神,害怕着先前的血腥和死亡,又挂心着事情的结果和处理。
残曛烛天,暮空照水。*
晚霞绮丽,目不暇接。
又是一桌子的膳食,都是清淡口味的药膳。
府上的厨子是随了陛下的口味,习惯的便是各类素膳、淡食。
好在纪芙薇也是偏好蔬果,不嗜荤腥,大鱼大肉的酱、辣、咸口一贯用得谨慎。
如今这些,不论药膳还是其他菜肴,她都吃得惯,瞧着胃口也很好,总不会叫自己饿着肚子。
因为用料足实,不少里头还放着党参、白术、当归、何首乌一类补齐补血的好药,她慢慢养着,也不至于亏了身体。
“帖子?”纪芙薇擦完嘴后用撒了花瓣的水净手,哺食用完才听莲心姑姑回禀,“是前头书房送来给我的帖子?”
“正是。”她道,“是长安公主递来府上的帖子,指明了是给纪姑娘的。”
这下纪芙薇有些惊讶了。
她不知道这几日下来外头的传言变成了何种模样,但想来长安公主这个长公主平白无故的,也不会找到她。
莲心姑姑简单解释并给她分析了一番,算得上是尽心尽力。
纪芙薇听了半天,大概知道照幽居并不是什么私密之处,至少比前儿巷尾院子要“公开”得多,都知道是皇帝在燕京的私宅,这段时日下来大家基本都知道这里住了个姑娘了,稍微一打探,就知道这边的是向家的二房寡妇纪姑娘。
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打探到的。
但长安公主多少也是有几分圣眷,再加上留京多年,有一定的人手人脉在,这就寻了上来。
“那我……”
纪芙薇迟疑了,有心想拒绝,但又寻不到理由。
帖子里长安公主的言辞很客气,送上来的礼也算丰厚,萧晟煜已经安排人替她收下了。
纪芙薇脸皮薄,就觉得这时候再拒绝似乎不太好,而且长安公主是皇亲国戚、萧晟煜的皇姐,又是孔氏家妇,虽不是宗妇,却在各方面都显得身份卓然,综合下来,她拒绝的底气也不是很够。
“……”纪芙薇自己分析了一通,越发觉得自己应该见一见了。
莲心姑姑就在一边微笑,虽帮她分析,却并不会做她的主,替她拿主意。
最后纪芙薇咬咬牙:
“我总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的,便是陛下想把我再嫁出去或是给了旁的安排,那也要个一年半载的时日……我既不是在守孝中,那便没有道理为了避开人一直躲在府上不出门的。”
“见!”她一锤定音,“还是要见一见的,只是要劳烦莲心姑姑替我安排,最好到时候能在旁边指点我一二。”
纪芙薇身边没有嬷嬷替她掌事,指点她行为,但莲心姑姑足够优秀,毕竟是宫里出来又得他信赖。
她想到这里心里便有了底。
“这是奴婢的荣幸。”莲心姑姑忙躬身应是。
事情落定,纪芙薇便将其落在了脑后。
许是宫里皇帝信佛,便是东太后谭氏什么不信,但宫人们还是多跟着也习惯念两句佛了。
她最近多了项新内容,便是跟着莲心姑姑等读佛经。
她不认字,也看不懂萧晟煜那些梵语佛经,只是从最简单的开始,用最朴素的方式,死记硬背,多读多练,开始一句句、一段段、一卷卷地通读佛经。
听说这也是“课业”之一,她倒没正儿八经开始,只是念多了那些似乎很有节奏感、韵律感的陌生字词,她偶尔便忍不住跟着去想象萧晟煜念佛时候的模样,在脑海里构思他的声音如何清冷又俊气地转动佛珠并说着佛偈。
这时候,她便觉得自己好像在跟读佛经中,得到了奇怪的净化,心似乎就能平静下来。
“没来?”纪芙薇放了陌生的经书抬头。
“陛下事情多,前儿休沐都没休,想是之前的事情分外难办。”天冬忍不住安慰她。
纪芙薇叹了一声。
“那便歇着吧。”
晚上,河倾月落之时,纪芙薇迷迷糊糊又醒来一次。
梦里惊魂还未散去,她坐起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觉得有些口渴,才动作,就见守夜的莲心姑姑也察觉了,听得了声儿问她。
“纪姑娘可是要伺候?”
“我喝些茶。”
“晚上喝茶睡不安实。”莲心姑姑道,“正好一直温着热牛乳,去了腥的,姑娘用半碗可好?”
纪芙薇这就知道她是早早准备好了,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功夫,莲心姑姑待她是十分用心的。
这几个晚上,几乎夜夜如此。
“叫你们费心了。”
纪芙薇叹了一声。
还有个半个月功夫,就该到七月立秋了。
这段时间正是闷热难熬的时候,纪芙薇喝完牛乳,便觉得自己又出了薄汗,也不敢令夜风吹,她身子虚,怕受不住叫邪气入侵。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细碎的声响。
屋子里灯火留得暗,只有纪芙薇近前放了烛台,她勉强看得清近处,却摸不透远处的黝黑,黑洞洞的让人分外害怕。
“你去瞧瞧?是什么声响?”
纪芙薇心跳得快了些。
不多时功夫,她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她只模糊地看出窗前映出的高大身影,却半点不觉得恐惧。
作者有话说:
天冬:一种药材。
槐序:夏天别称。
残曛烛天,暮空照水:落日的余晖照耀天空。出处(日)德富芦花的《晚秋佳日》。
*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啾咪!
*
推推我新想的仙侠预收《模拟人生修仙中》5402091
文案:
你点开了“人生模拟器(测试版)”界面,随机了各项属性,并愉快地开启模拟。
【0岁,你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小山村。】
【1岁,你自幼体弱,经常生病。】
……
【8岁,你的祖父上山,意外采到了一颗发光的果子给你吃下,你为此上吐下泻了三天。】
【9岁,你为了救一条小青虫掉下阴水潭,重病在床,错过了村子里的大事。】
……
【15岁,你有一点不甘心,想去外面找找机会,结果被镇上的纨绔子弟看上,要抓你去做小妾。】
【16岁,你誓死不从,自缢而死。】
你死了。
享年16岁。
眼前屏幕一黑,随后你失去了意识。
“我居然真的死了,草(一种植物)!”
*
闭眼睁眼,尧瑶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发现自己成了亲手随机出来的人物。
让她穿越的模拟器变成了金手指,改头换面为“人生模拟器(修仙测试版)”。
不管是修炼、闭关还是秘境,先模拟个十次八次!
可能的情况记在脑海,修炼的经验直接叠加……据说危机四伏、机缘难寻的修仙都变得简单起来了!
直到有一天,尧瑶再度进行模拟。
……
【150岁,你嫁给了玉寒仙尊。】
重来。
……
【150岁,你答应了玉寒仙尊的求娶。】
再来。
……
【150岁,你与玉寒仙尊举行合籍大典。】
最后一次。
……
【149岁,你企图逃婚。】
【150岁,你被玉寒仙尊抓了回去,关在了小黑屋里。】
尧瑶:草,他谁啊?!
某人:(小青龙摇尾巴)
第26章
“陛下……”纪芙薇下意识轻唤了一声, 柔软的声音里透着股分明的试探,好像伸出来的猫爪子,瞧着爪儿尖尖, 但捏起来只有软软的肉垫和摸着绒绒可爱的长毛。
“欸,”萧晟煜声音微顿,随后平静地回她, “朕在。”
纪芙薇便舒了口气,她觉得自己方才激动的心跳平复了些, 可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脑海里想到他正站在外头廊下、对着她房间的窗户, 静静地听她说话,温和地与她随意地聊了那么两句——
她的心跳好像重新变快了,以至于她不得不摸了摸自己的脉搏,听着那股声音,感受着那份震颤,慌里慌张地担心自己是不是吹风吹到生病,才让自己的心好像失了控制。
“陛下。”她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嗯。”他依然回应了她。
“您……”
“嗯?”
千言万语, 纪芙薇又说不上来了。
她眨眨眼睛,只觉得为了看清楚他模糊的影子而努力睁开、拼命辨认的双目微微干涩, 睁眼闭眼,泪水便湿盈了眼眶。
她不想叫他察觉,更何况是这么晚了。
“都是月落的时候了。”她往窗台的地方走了小步, 离他的影子又近了些, 随后小声地对他嘱咐。
“这么晚了,您就不该出宫, 歇在皇宫里……”
“我是没来得及回。”他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奈的笑, 轻轻地和她道, “白天事情多,我往永平府跑了一趟来回,花费了些时间。”
“啊!”纪芙薇吓了一跳。
便是她这等所知不多的女子,也晓得燕京的很大部分守备力量是安排在永平府的。
在燕京下属的八个府城里头,永平不算是最繁荣的,论领头是顺天府,论耕作是保定府,论工匠技艺是顺德府,论车马交通是河间府。
唯独永平府,军政十二卫所,两所都在永平府设置了地方,锦衣卫的人马在,守卫燕京的兵营的人手也在。
“不是大问题,不怕。”
萧晟煜温声说着,语气柔和。
但她知道他现在一定是极平淡又冷静的模样,一如之前,呈现出一种极其矛盾的冷酷。
唯一能够明白的,就是他不论如何情况都能够应对,强大到无可阻挡,谋算到无懈可击,是属于他这位统治大燕多年的皇帝的成竹在胸。
纪芙薇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又关心了几句,确定他没有遭遇危险后,方松了口气。
“那您更该好好休息了。不必过来与我说话的,白浪费了您的精神。”
“是吗?”萧晟煜对此不置可否。
晨雾将散未散,露水挂在草叶尖上。
槐序时节的清早来得很快,天边才泛起鱼肚白时,蝉鸣声就已经渐渐升起,随后是鸟鸣,花香弥散,水汽中多了几分香甜。
纪芙薇自金锦鲤银莲图案的床榻上撑起身子,只觉得头还有些晕乎,但困意已然不再。
回神之后,她几乎要以为昨晚是她一场灿烂又虚假的梦。
“我……”
“纪姑娘,怎么了?”
“昨天……”
“昨儿怎么?”
“昨晚上……”
“嗯?”
纪芙薇吞吞吐吐,天冬也耐心,替她整理衣衫又伺候她洗漱,前后也不见半分焦急。
她方慢慢松了口气,紧张的情绪也舒缓了不少,眉眼舒展开来,温声低语道。
“陛下在吗?”
“在的。”
若是其他人询问圣上的事情,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口的,尤其才出了行刺的事情,唯恐泄露了帝踪惹来麻烦。
但纪芙薇却有些不同,宅子里伺候的内侍们都要习惯了。
“姑娘可是要去面见陛下?”
“……”纪芙薇一张嘴就想答应,可话还没说出口,想到昨晚他很晚才回来,说不定还在休息当中,她便摇摇头。
“不了,若是陛下召见,再去也是成的。”
纪芙薇小声地道。
“姑娘今天可有安排?”天冬替她打理日程,一样样事情,要紧的交给莲心姑姑,不太重要的比如一会儿纪芙薇去看种子又去花坛种菜,那就有天冬来负责。
“有的。”纪芙薇点点头。
“等会先去挑拣种子,我看之前发出来的黄豆都冒尖了,长出的豆芽有指节长,水似乎也有些浑浊了,今天要先给换个水,另一批新种的纱布能揭开了,育种长苗的也是。”
“另外便是地里的,松土浇水,都是日程了。”
因为土地肥沃,土质绝佳,还都是上等的用过肥养过地之后的精良土,所以纪芙薇种着不用考虑施肥的问题,至少现在发芽和移栽阶段不需要操心。
如果真的要施肥,畜肥是不用考虑了,又脏又臭,味道太大,在院子里搞这个根本没法住人,纪芙薇也不忍心糟蹋萧晟煜的宅子,但是用其他的法子譬如蛋壳敲碎磨粉、草木灰杀虫,或是直接找花农匠人等要草木腐烂之后养出来的肥甚至直接让他们代劳,都是可以的。
她在院子里忙活的时候,萧晟煜便已经起来了。
“很认真啊……”
萧晟煜感慨一声,李顺恭敬地候在一边,知道陛下不需要他接话。
“朕都有些想跟着一起侍弄了。”
萧晟煜当年在寺院时,也是自己亲手种菜务农,并没有格外享受身为皇子的优待,他也并不稀罕做特例,反而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些,并且从劳动中享受满足感,放低自己的欲望,修行自己的功德课业。
纪芙薇抬头时,就看见站在院子里没吭声的恩人了。
“您来了?!”
她一双眼睛都亮了,抬头才发觉该到了平常起来的时候了。
不知不觉,就忙过了这么久,可看着这划分得规规整整,每一粒种子都是她亲手挑选培育的地方,她就觉得格外满足。
浅淡的眸子里盛着瑰丽的朝阳,金灿灿的比世间任何珍宝都要美丽。
她脸上略有些薄汗,有几缕发丝不太听话地坠在一边,鬓发都浸了汗珠,贴着白皙如玉的肌肤,整个人都笼罩在金红色的光下,朦胧又绚烂。
萧晟煜的视线划过她言笑晏晏的面颊,不自然地瞥见了她修长纤细的脖颈,漂亮的线条弧度叫人移不开眼,沿着脖颈往下,便是——
他强行移开了视线。
刚好,目光落在了院子里正厅才布置好的新盆栽上。
女眷的院子里怎能没有花?
就好比男主人院子里定有竹子一样。
纪芙薇的院子廊下、阶边,都放了时应盛开的鲜花,其他地方都是熟悉的山茶与芍药。
偏萧晟煜看到的那台阶旁,放的是一大片的怒放中的合欢花。
这大略是最后一批了。
他心想着,看着微风吹拂而过,朵朵合欢招摇着摆动。
“一起用膳吗?”
“好。”
纪芙薇一口应下,上了桌才知道,今天这顿,准备的是乌斯藏的美食,属于是特色食物。
萧晟煜倒了一杯青稞酒在手边,瞧着清冽,又有一股淡而特别的酒香。
桌上一碟肉干,牛肉羊肉的都有,皆做得细长小条,嚼起来很有韧劲,下酒正好。
除此之外,青稞晒干炒熟磨粉后,在里头混了豌豆粉做的青稞糌粑搭配旁边小碗里的酥油,拌着一起吃格外喷香,太干则有酥油茶配着。
纪芙薇自然不会碰酒,她还在养身体当中,若是太医知道她喝了酒,铁定要发脾气,她也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去试探太医的火气。
捡了两块糌粑蘸裹了点酥油,入口是极其特别的香气,有点干,但有酥油茶在吃着正好。
旁边又有一精致的瓷碟,放的是做得精致又撒了花瓣沫的羊奶糕子和用奶渣子做的奶块,再有一碟干果和一碟坚果放在一旁,全做点心的搭头。
两种酸奶.子“达雪”与“俄雪”放在另一边上,想吃自己取用即可。
萧晟煜还特地让人弄了煮牛奶时候才有的奶皮子,单独盛了碗出来给她。
“这叫‘比玛’,”他道,“藏语的说法,喜欢就吃,吃不惯就放在一边儿。”
“是奶皮呀?!”纪芙薇惊喜,“我喜欢在这个,多谢您。”
“嗯,喜欢就好。”萧晟煜点点头,“不枉他们费心来准备这个,能得主子喜欢就该赏。”
“那也是您开了口,您偏爱我,才让宫人们花心思来准备呀。”
纪芙薇温声说着,面上满是柔和的笑意,一双眼睛好似会说话一般,猫眼儿一瞟就令人失了魂。
萧晟煜视线扫过那双猫眼儿与粉嫩红唇,最后垂眸,慢慢喝了口青稞酒。
吃完了这顿肉,按着习惯,萧晟煜便要开始每个季度的“斋戒”,三到五天不等,这期间一律素食,不沾酒肉,每日焚香沐浴,戒玩乐喜奢,当然更没有男女之事所为了。
原本是每个月一次的,但大臣发对,宫里娘娘们也反对。
萧晟煜的生母、东太后谭氏素来不喜欢这些,别说是儿子念佛,就是她丈夫信道她也不是很满意,当年若不是没有办法,任凭慧智大师说得再好,她也不会把儿子送去大慈安寺。
另一位西太后张氏,算亲缘辈分上是萧晟煜的大嫂,作为肃宗为长子厉宗定下的儿媳妇,她同样也不信佛。
她私下信道,但并不迷信,对曾经妖言蛊惑丈夫厉宗和儿子哀宗的邪魔妖道也很是不满。哪怕她信道,也曾公开表示过对当时很得帝心的“大道长”、“大国师”的不赞成,甚至多次反对一些祭祀和炼丹行为,以至于受了厉宗的惩罚。
让她去支持自己的小叔子、当今圣上萧晟煜在皇宫里吃斋念佛,每月斋戒,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宫里辈分最高的两位都如此了,自然萧晟煜也就不好再坚持。
他虽然名义上是每三个月一次,地点挪到了宫外私宅处,但实际上一季度基本都有至少两次,每次都是卡足了五日的时间。
外头没那么多人管着,大臣御史也看不到他家里头,加上作为皇帝萧晟煜的表现很好,他做得已经相当克制,并不奢侈劳动,反而自行削弱物欲,减少开支,自己关起门来折腾,十年如一日,所以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便又轮到了萧晟煜做这清修甚至说苦修的课业的时候了。
纪芙薇还不知道这一点,她心里纳罕,揣测是乌斯藏的俄力思军民元帅府送了东西进京来做孝敬,官员里头这事情并不少见。
便是纪芙薇生父纪老爷一个没实官在身又不肯落到地方去熬资历做实事的人,也经常会琢磨这些,纪芙薇还在家时就偷偷听到他嘀咕,意思想送些东西“献”给皇帝做讨好。
当今圣上已经是不太吃这套的人,但耐不住底下人还是会送,不过揣度着圣意,他们已经不会送特别铺张浪费的奢侈之物了,当然也不可能随便的便宜货就献给皇帝。
只是献宝物也是需要理由的,常规的像是应季的当地特色之物是最常见的,这种能随着地方官员的请安折子一道,上头基本不会拒绝,都会收下,如果是培育出了什么新品种或是当年产量出众的报喜折,那就效果更好了。
其他便要凑凑时间了,像是皇帝的寿辰千秋,过年时节,就是比较好的时候。
像今年,很巧的,太后过大寿,宫里早给了信儿出来要大办,于是地方动作起来,除了正儿八经的寿礼,其他东西也能套个名头一起送过来。
纪芙薇会知道的这么清楚,那实在是她看多了一事无成的纪老爷拖着他夫人,绞尽心思地寻路子讨好上头。
宣平侯府纪家是外头看着光鲜,内里已经不成了,她虽然不讨喜,但也不起眼,在纪家听了一嘴儿的小话。
就她所知,每次纪老爷这么一开口,都能哄得纪夫人纪唐氏开了库房,好几次甚至用的是她的私库嫁妆。
所有花费就为了给纪老爷筹谋安排一个足够让皇帝满意的东西。
现在纪芙薇知道了,他若是想要用这种法子讨好皇帝谋官,那真是想都不要想。
她的恩人才不是这样的人呢!
到了下午,递了拜帖来的长安公主就到了。
今儿长安公主换了身朴素了不少的衣裙,这是相对于之前那套珠光宝气的衣裙和妆面来说的。
她精气神好,珠圆玉润,看着便是极有福气的样子,不笑时候还有几分严肃,可只要一笑起来,那就好比是牡丹花开,自然让人眼前一亮,心生几分亲切。
长安公主虽然没有牡丹的天香国色,但保养得宜、气质过人,自是容色不差,别有一番韵味。
“纪姑娘,可算是正经能见了。”
她笑起来是真的好看,纪芙薇形容不上来,但总归是十分标准,人前绝对讨喜。
“本宫虽是长安公主,自小叫人夸着,父皇、皇兄、陛下等皆没少赞叹,可摸着良心,本宫在你这个年纪,可没有这般好的颜色和气质。”她笑呵呵地握住纪芙薇的手,“真是个俏丽的人儿。”
和纪芙薇亲切又热络地招呼完,她还不忘与立在一旁的莲心姑姑说话,言语中颇有几分熟稔,还提及了莲心姑姑当年伺候在东太后身边的旧事,却也不至于冷落了纪芙薇去。
虽凭她的本事能很容易做到——纪芙薇一眼就能分辨,她就是这样明艳又自信的公主,到了四十岁的年纪也是少女那般——但她依然没有做那主导话语权的人,反而是给表现生涩甚至有些不习惯的纪芙薇留了余地。
纪芙薇原还担心着,结果她很快就发现,对人精来说,想把聊天的场子热起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纪芙薇担心的那些“有所图谋”都没有发生。
长安公主待她像是对晚辈,但其中又有一两分的尊重,至少没有真的把她看成晚辈,也没有瞧不起她的身份或如何的,哪怕她透露出已经得知她向二夫人的身份也不见成见。
纪芙薇觉得长安公主像是个热情又亲切的大姐姐,虽然年纪相差有些大,她都是她侄孙女的同龄人了,但相处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哎,这怎么成呢!”长安公主笑叹,“姑娘家家的,怎么能不参加宴会呢?”
“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可不能真叫你一个花儿似的姑娘寻了他那般的性子,也做个清心寡欲的小尼姑吧。”
纪芙薇含蓄地笑笑,主动描补,并表示:
“可我本就是寡妇身份,哪里能出去寻欢作乐呢?”
“这话可说不得。”长安公主忙道,“咱们去的可是正儿八经的宴会,只有男人才会去那等秦楼楚馆之地狎妓玩童……”
“本宫好歹是孔氏的夫人,若是带头胡闹了,还不怕天下的儒生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把我淹了?!”
长安公主的口才着实了得,有她作保,至少纪芙薇出去不用怕遭人口舌,最要紧的是她能带她去参加的宴会,级别一定不低,甚至可能是纪家求都求不来的。
一边莲心姑姑不着痕迹地与她点头又摇头,纪芙薇将人一直送到了院子外,才勉强给了个留有余地的回答。
“那劳烦公主着人与我送个帖子?我若得空,一定前来。”
“好好好。”
纪芙薇却有几分被她说动,她又不是天生木楞喜静的人,偶尔也会想要些热闹,前儿出门最后不太美妙,但之前逛街的愉快足够她回味到了现在。
厅堂前台阶旁的盆栽夜合花树开了。
玉白色的花朵,才是花苞时看着不大,但盛放以后别有一番热闹气象,香味芬芳馥郁,花朵玲珑窈窕。
旁边花坛里晚合欢花红丝飘摇招展,花尖红粉,丝丝絮絮,花朵摇曳,花丝宛若拂风,极尽缠绵美好。
萱草蔓长,映衬着一旁红丝拂的娇艳与迷人,满是仲夏的气息。
她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后头,莲心姑姑才与她解释。
“姑娘若是不放心,派人去陛下那儿问个信儿?”
纪芙薇立马照办,李顺过来跑来传话,还带上了一套粉钻的头面。
“陛下要奴才回您,纪姑娘自安心去,旁的不用多担心。”
纪芙薇这就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准备起来,天冬帮着她梳洗打扮,一套套试到时候要穿的衣服。
好不容易落定下来,刚换好了衣裳,她赶去见萧晟煜,不想他也才换了一身偏衫法衣,是他这个皇子、皇帝居士才能有的特制衣装。
萧晟煜容色肃穆平和,嘴角带了点笑意,却又没有浸入眼底。
好像那高高在上的佛像,慈悲却又难于触及。
不知怎的,原本念着能出去参加宴会的喜悦,一下子便沉到了谷底。
作者有话说:
明朝时候西藏叫乌斯藏。宣德三年(1428年)后,俄力思军民元帅府统治西藏西部和拉达克。
夜合花:又名夜香木兰、合欢花。木兰科木兰属植物,花期全年,夏季最盛。同时也是个词牌名,唐韦应物诗“夜合花开香满庭”,调名取此。
合欢花:又名绒花树、马缨花。蔷薇目豆科植物,花期6-7月,果期8-10月。唐温庭筠《菩萨蛮·雨晴夜合玲珑日》有句“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里的红丝(拂)指的是这个。
偏衫:一种从天竺“僧祇支”传入中国后,随中国观念而改成的僧尼服饰。
*
感谢投雷灌溉的甜心们!
第27章
纪芙薇坐在马车上, 铃铛声有节奏地响着,清脆又动听。
四匹汗血宝马拉的车架很是稳当,车上做了防震处理, 达不到宫廷御用的规制,但坐在上头的感觉是极好的。
外头瞧着没有什么特别,但坐进去就知道, 里头空间比想象中的要大,从桌椅布置到铺设的毡毯, 再有布置的小吃与茶水,一应皆做到了能达到的最好。
座椅等都铺上了垫子, 怕热又在上加了夏天的凉席,坐在地上凑着矮几也行,搬出椅子来再抬高桌子也行。
因为一身衣裙,纪芙薇在天冬与连翘两个宫廷出身的婢女的帮助下,顺利地散开裙摆,以标准的安坐姿势跪坐在马车内,两人侍奉着她。
纪芙薇今天穿了身祥云暗纹的蜀锦茈藐色百褶裙, 上面是白鹭衔枝迎风腾云飞舞的图案,上身则是苕荣色窄绣圆领小衣, 外罩一件稳重又精致的苏绣云锦比甲,蚕丝彩线绣的芙蓉半开着。
全套的衣裳用院子里摘下的芍药花瓣做的香薰处理过,香味淡而优雅, 清幽中透着股怡然, 颇有几分宁静致远的感觉。
随着车马的稳当行驶,纪芙薇头上的步摇流苏自然地晃动, 额前梳簪坠下的流苏相应地摆动, 交相呼应。
细看去, 再头顶用来固定发髻的白玉篦玉质卓然,镶嵌在金石之上,纹样精细,金玉交织,贵气逼人。
虽然是出行,但她脸上笑意并不浓重,仍是含蓄娇美的模样,天然带了几分惹人怜爱的哀愁,唯独笑起来便好似天光放晴、百花初绽。
一双眼睛尤其勾人,眼尾贴了金箔花钿,细看去是做得极精致的山茶,愈发迷媚旖旎,确是霁月光风的倾城美人。
“姑娘可是想着莲心姑姑,才不开心?”
相处久了,内侍们基本都琢磨出她的性情了,纪芙薇不是心思深沉复杂之人,虽然素日情感波动等不算很大,除了在陛下面前,绝大部分时候她都相对内敛,但这并不是没有情绪,仔细观察就能瞧见同样是柔婉微笑,有时候便是心有焦虑而眉心微蹙,有时候便是真的含蓄而笑,姣好自然。
“莲心姑姑身体不适,我自不会勉强姑姑与我出行,”纪芙薇温言柔声道,“有你们在我身边,我自然也是放心的。”
天冬与连翘脸上皆露出了些真切的笑。
天冬与纪芙薇更熟悉一些,已经基本熟悉了她所有的习惯,伺候得也很到位,胆子也更大一些,敢和她搭话,偶尔玩笑两句。
方才主动关切的便是她。
连翘是莲心姑姑考核之后挑选出来的,这回先给了她一个机会随同出行,也算是提拔。她在妆面、发髻和服饰上有所特长,算得上手巧心灵,但别的方面并没有特别的优势,最要紧的是连翘野心不大。
这样的宫女不太适合留在宫里,至少不适合留在皇帝萧晟煜的乾清宫里,毕竟陛下身边有一群小太监们抢着伺候呢,轮不到她去施展。
连翘本身也没有这方面的欲望,虽然想出息,但没有不择手段拼命上爬的志向和野望。
她的能力与特长在伺候女主子这,但宫里只有太妃太后们,已经用不上这些年轻花哨的打扮本事了。
连翘原以为没有可能、没有指望了,就这么一天天干完分内事情踏实过了,不想她反而突出了起来,就这样被莲心姑姑看在眼里,拨到了纪芙薇的身边伺候。
虽然不知道纪姑娘未来的着落在哪里,但不论是跟了皇帝,还是留在宫外单独过,亦或者是被安排着再嫁,对连翘来说都是能接受的选择。
都知道留在宫里能有大造化,但这福气不是那么好得的,连翘觉得就现在留在照幽居,伺候伺候纪姑娘也挺好,省事费心,不用勾心斗角费尽心机,最要紧的是相对自由,活儿也轻松。
这两个成了纪芙薇身边目前头等鼎力的大丫鬟,另外又有四个婢女随行,坐在后头一辆马车上,顺便还守着贺礼、备用的衣裙等行李。
一人出行,六婢女侍奉跟随,这个排场是相当可以了。
莲心姑姑也是仔细考量之后才拿定了主意,如果不是她突染风寒,不适合照顾主子,她一人带着四个婢女伺候纪芙薇便差不多了。
三公五侯基本都带着不小的排场,三公为其中之最,文武相比,又以武官之架势更为外露。
虽然纪芙薇不受宠、处境也艰难,但在外头人眼里,她到底是从五侯之末流宣平侯府纪家嫁到了武国公府向家,最要紧的是她如今跟在陛下身边,萧晟煜没有明确给出说法,照幽居府上斟酌的是循着养女或者公主、郡主的级别来。
今天宴会,纪芙薇又是从长安公主那边得来的请柬。
公主里头,肃宗那一辈的老公主们、大长公主几乎已经不出现了,长安长公主作为皇姊,算是余下公主里的头一个。
好歹,纪芙薇这首次亮相不能漏了怯,叫人真以为她是个小可怜了去。
“姑娘再用块点心。”天冬提醒,“茶水不好多用,待会见了主人家怕是要说上一会儿,姑娘是头一次出来,旁人要问的多,可不能饿着肚子。”
纪芙薇点点头。
但她忧心的其实不是莲心姑姑,而是离开时见着的恩人。
法衣不是寻常僧侣能穿上的,但皇帝自然有所不同。
哪怕他至今没有剃度出家,萧晟煜在佛门,尤其是在大慈安寺,一直都是有自个儿的房间,给他留着位置的。
纪芙薇也是意识到萧晟煜在循着佛家的部分习惯很认真地在进行斋戒才反应过来,慢慢地更多地了解到这些事情。
此前虽然有所意识,但没有一次比现在的感觉还要分明。
他穿着那身衣裳,给人感觉太遥远了。
萧晟煜之前曾答应会来送她,叫她安心随着长安公主在外头玩耍,好好享受宴会,又说不必担心其他的事情,尤其不用害怕旁人对她“别有所图”,一切都有他在,麻烦他能解决,事情他能兜着,安危有他护着。
上马车前,纪芙薇掀开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遥遥望着这儿的萧晟煜。
他原本一直呆在自己的院子,两餐从简,日常读书念经,做着他的每日、每旬、每月的课业,不会外出。
最后能得他看一眼,他也未曾食言,纪芙薇是很高兴的。
可瞧着他远远地立着,戴着佛珠,手上捻转着,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睛平静无波,见她看来还会微微含笑地与她点头——
纪芙薇却怎么都不得劲。
她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当时他的样子有点像是她偷偷瞧见的,纪夫人送宝贝儿子去前院学堂时候的模样,但又很有些微妙的不同。
这世间的“送别”有很多种,纪芙薇只见过寥寥几种,匮乏的语言能力和微薄的人生经历让她无法准确描述。
但总归,她觉得这不是她想要的。
有那么一瞬间,叫他那眼神一看,对上他含笑又温柔的神色,纪芙薇甚至想要冲下马车,说一句“我不想出门了”。
可她的胆子太小,念头还没萌芽,兴许就是在心里头撒了颗种子,她就已经不敢吭声了。
纪芙薇哪里敢这样戏弄周围人?
她又如何会想要做言而无信、令旁人都感到为难的人呢?
更何况,这似乎也是他乐意见到的。
纪芙薇自己都解释不上来,说不清楚这件事情,更觉得自己的脾气来得古怪,她凭什么这么任性?
她是绝不会怪罪他的!
她也做不出恩将仇报、让恩人为难的事情。
于是一路上,纪芙薇一直都在和自己生气。
想着糟糕又侥幸得到恩人帮助的自己,想到见着恩人那般模样便心绪微动的自己,想着他的表情、他的神态、他种种行为……
纪芙薇便只能强做出勉强的笑容来了。
宴会不是长安公主举办的,但她手上有几张帖子,给纪芙薇一张完全不算什么事情。
“今儿是林家的宴会,迎客的是林家大房的二儿媳,家里排四房。”
天冬去递了帖子,连翘蹲跪下来替她整理裙摆。辛夷在纪芙薇耳边提醒她,这个工作原是要莲心姑姑来的,但如今情况特殊。
辛夷原是官宦人家的嫡女,为官的父亲给家族带来了灾祸,在厉宗时候获罪。
她作为有几分出色的嫡女,侥幸得了西太后一句恩典,被充入宫中为婢。流放、砍头的男丁不说,像她那些庶姐妹,都是直接成了官妓,日子难过得很。
像辛夷这样背景的宫女,即使被掖庭调.教出来,宫里主子用着也不一定放心,至少有些心眼儿又多又小的就不乐意。
她倒是不再坚持傲气,也能吃苦肯低头,只是没有施为的空间。
辛夷还有心照拂还在外头的姊妹,虽然这种罪臣之后的官妓不好赎身,可如果留在外头,她支持她们些银两,找大夫来给她们看病,甚至想法子寻人来包了她的姊妹也好少受些罪,还是有可能的。
“林四夫人喜欢美人,身边伺候的没有貌丑的,她丈夫是宫里太妃娘娘的嫡亲侄子。”
得益于特殊的背景,辛夷对燕京里头上了年纪的夫人们都有印象。
纪芙薇当下便想起来了。
肃宗后宫里有两位林氏妃嫔,一位大林氏先入宫,生下了庶长子厉宗萧晟灼,但她其实是林家的二房女。
二房得了个皇长子外孙,还没抖起来,大林氏就病故了,一房写不出两个林字,于是作为族长一支的长房也往宫里头送了个妃嫔,就是后来的宁妃小林氏,主要便是为了照顾皇长子。
厉宗登基之后,正儿八经的嫡母、东太后谭氏还稳稳当当地活着,他对自己的生母大林氏便是有心加封也无法,最后只给追谥了个太妃的名头。
如今,小林氏还好好地在宫里头呆着,跟在东太后和贵太妃的后面,老老实实地当她的宁太妃。
只是一直有传言,林家二房颇为不甘,毕竟血缘上是厉宗的外祖、哀宗之曾外祖。
林家至今没有分家瞧着也不似一般。
这位四夫人一见纪芙薇便眼前一亮,耳边有人低语两句,她当下挂了热情的笑。
“长安公主才念着呢,说纪姑娘要来,叫我一定仔细照顾着。”她拉住纪芙薇的手,“你别介,今儿人忙事多,待我门口迎完了客人是定要与你好好说话的。”
纪芙薇微笑着表示答谢,她又拍拍她手,小声地告诉她:“进门左拐,更衣室专门候着贵人,长安毕竟是客,不好与我一道迎在门口,你且一进去就能瞧见,她早等着了。”
“这怎么好意思……”
“既是她说了要带你,这点儿功夫又不妨事。”林四夫人就笑,“若我能得此机会,别说是一盏茶功夫,就是从早到晚,我都等的。”
林四夫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瞧着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场面话说得漂漂亮亮,见人便是笑脸迎客,自是十分热闹。
不管是如何的客人,都能得到她妥帖周到的照顾,无怪乎林家安排她在门口迎接女眷。
能迎客就代表能插手管理部分家中庶务。
不管掌家权有多少,都是有两把刷子的厉害人。
“林家的院子可真不小……”纪芙薇小声感慨一句,前头领路的小丫鬟都没听见。
旁边的辛夷抓紧时间给她恶补林家及方才打探来的来宾情况。
勋贵人家,清流官宦,皇亲国戚……燕京里头随便一个路人都可能身份不凡,往上数一数,祖宗更是功绩了得。
但这么多人,即使同是在朝堂为官的,哪怕上下朝日日见面,也不是所有人都互相熟悉,更不会在每次宴会时都邀请大量的人员。
有些是能够说话的真心朋友,有些是政见相合的同僚,还有可能是面子情谊的半陌生人,或者是不得不宴请讨好的上峰。
圈子比想象中的要多得多,关系自然也有其复杂所在。
“林家原是普通朝臣,当时林大人才是从五品鸿胪少卿。”辛夷嘴皮子飞快,音量得宜又吐字清楚,叫人听得十分明白,“是先帝厉宗使了劲儿,给生母娘家添了几分色。”
“到如今,林家虽比不得旁的譬如谭家、高家那等厉害的皇亲功勋人家,也是皇亲国戚里的中流。今儿这宴会,赏的是御赐的睡莲,厉宗时候恩赐下的,来客里最尊贵的基本都是‘外戚’,但特别厉害的皇亲是没有到场,皇室也没有人来。”
这个“特别厉害”,指的自然是嫡系,也就是几位太后或皇后的娘家关系人,再不然就是肃宗的高贵妃、如今的贵太妃的娘家人、武将功臣,最次便是宫里仅有的几个未成年皇子的生母娘家人。
厉宗留了一个庶子——其他年纪稍大的都被哀宗搞垮了,但这个侥幸活下来的庶子生母低微,勉强算养在嫡母西太后的膝下,哀宗也有个庶出遗腹子,生母不显,皇子没有随李皇后去礼佛,一直养在宫里,但他生母娘家一贯低调。
“余下的便是一些文臣之后,虽说不上是清流,但自有其分量,也不是顶顶厉害的,没有阁老之后。另有一批是皇商人家,源于林家二房一直在暗地里做一些生意,说是不与民争利,但是……”
辛夷没有说透,但纪芙薇已经明白了。
“倒是正好。”纪芙薇小声地道。
辛夷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这话她一个婢女不能说,但纪芙薇的评价是恰当的。
纪芙薇寡妇的身份略有些特殊,称不上十足的武国公勋贵家的夫人,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好歹是个勋贵女眷,侯府家唯一的嫡小姐。
和这群一样是“不上不下”的,倒是正好相合。
“可算来了。”长安公主果然等候多时。
她今天穿了件色彩明艳又繁重的裙子,潋滟芳华,很是贵气。
只是在纪芙薇面前,她没有拿捏一点长公主的架势,反而颇为亲热。
长安公主拉着她的手,热络地和纪芙薇交流了好一会。
最后,她告诉她,要给她介绍宣德侯府郑家的小姑娘认识,两个年纪差不多,刚好可以结伴。
长安公主与宣德侯府的郑三夫人是好友,今儿她带了女儿过来,是来宾里不多的实打实的勋贵。
纪芙薇按着莲心姑姑之前教导的,做着所有能糊弄人的举动。
不接茬,不点头,偶尔提出两个问题,做出好像是赞成的神色,但其实什么也没有允诺。
纪芙薇装样的水平十分蹩脚,但长安公主竟然也没有看出来般地继续和她说话。
好一会后,听得有人来请她过去,长安公主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她是什么意思呢?”纪芙薇面露困惑,趁着屋子里伺候更衣的时候没有旁人,小声地问。
辛夷犹豫了一下。
和连翘、天冬不同,她身份敏感,虽然能力可以,但安排的时候依然当不得头等一批的,如果她不表现出优秀之处,怕是一直会被莲心姑姑压在二流婢女里面。
“这是奴婢的猜测,”她小声道,“纪姑娘就当听个响儿?”
“说吧,我恕你无罪。”
经莲心姑姑教导许久,纪芙薇也能明白有些规矩和门道了。
“外头都传,前儿行刺的事情与汾阳一地的动乱有关。汾阳的洪总督被陛下在非任期结束内召回来,正是有问罪之意,这其中具体的门道外面是打探不来的,奴婢就是想知道也没有法子——兴许纪姑娘与陛下试探一二才能得个结果。”
纪芙薇讶然,她发觉留在自己身边对这些宫女来说,真的可能是屈才了。
但萧晟煜斋戒到了第三天,也就是他一直躲到了今天,一点没提外头的事情,纪芙薇也没主动问过,自然不知道已经传成了这样。
“现如今的情况……”辛夷迟疑了一下,才继续道,“洪家怕是要不好了,但作为汾阳一地名义上的最高级别的郡王汾阳王在其中必然有失察、失职之处。奴婢不知内情,不敢置喙行刺之事是否与汾阳王有关,但一向与汾阳王关系绝佳的长安公主的动静是极迅速的。”
纪芙薇想了半天不能理解。
如果长安公主或是自己想法,或是代表了孔家,真的投靠了汾阳王——毕竟当今无子嗣,眼下年岁上来,群臣心里有想法的还不少——那长安公主为什么又要来与她交好?
“我有哪里值得讨好的?”她更为困惑。
“您代表的是陛下这边啊。”辛夷小声地提醒她,“长安公主这是没法和陛下热络起来,才转了法子寻女眷来,只是陛下后宫空置,宫里头哪个太后都不会赞成她的想法,甚至东太后还可能动怒——宫里是太后娘娘的‘天下’,没有长安公主一个外嫁妇施与的余地的。”
“所以……出了个我之后,长安公主便以为我是……”纪芙薇眉头皱着,“她以为我是……陛下的……”
很难形容此时的心情,纪芙薇表情万分纠结。
“外头不知您与陛下的相处,有些小人之心的,自然会以为……”辛夷以为她不乐意,不高兴了,忙安慰她,“您与陛下是清白的,奴婢们都知道的。”
纪芙薇眉眼舒展了,但这只是她控制了自己的神色。
内里,她一点儿都没有被安慰到。
反而有种怪怪的小郁闷。
似有似无的,好像很分明地存在,但又好像只是过眼云烟。
“可这又如何呢?”纪芙薇转了话题,继续前面的内容,“长安公主这时候再来表忠心……当初为何不避嫌呢?一般藩王之间都不会互相联络,公主既留在燕京,好似眼睛似的,陛下又没有子嗣,她就更应该与到封地去了的汾阳王保持一定距离……”
事关萧晟煜的安危和他的统治,纪芙薇那么信赖又那么崇拜他,很难平静对待。
不如说,她在此事上就是偏心的,说话也不自觉就带了刺:
“外头人都知道长安公主与汾阳王共同为太后安排了寿灯,燕京北市的热闹是长安公主一手负责的,费心费力……陛下也是去看这灯的时候,暴露了行踪,叫歹人盯上……”
说到这里,纪芙薇的声音又落了下来。
是她不好,没有料想到。
此时她便完全忘了,萧晟煜对此是早有谋划,这是个引蛇出洞的计划。
没有什么意料之外,没有危及他性命的可能。
但她只能想着他的安危——
一关切,心便乱了。
“长安公主借此机会,讨好您的也是讨好陛下,用这个法子来向陛下表明态度。”
“可这不是‘墙头草’吗?”
“正是瞧着两边投注,样子虽难看了些,但也不更能够显得长安公主在此事中的无辜吗?”辛夷道。
“行刺、谋反可是杀头的大罪,长安公主便是心思不纯,不够忠心,有一注多投、‘庄家通吃’的意思,也决不能够在这时与这等要命的大事扯上干系啊!”
所以长安公主迫不及待地就过来了,不敢拿捏公主的颜面架势,反而姿态落得越低越显得她真诚与无助。
纪芙薇一愣,随后恍然大悟。
顺着这思路一思索,她对长安公主“市侩”的嫌弃还没升起来,转而变成了更为强烈的,对恩人的心疼。
他这样厉害、这样出色、这样的好的皇帝,他们怎么就藏了那么多心思,不肯对他忠心不二呢?!
作者有话说:
可爱的宝子们愿意给我撒花花吗?摩多摩多的花花?
第28章
“陛下没有拒绝, ”纪芙薇轻声道,“其实也是默认了她这一举动吧?”
这是至少要放过长安公主的意思。
如果恩人不信任她,认为长安公主牵扯在谋反中, 那他肯定不会同意让自己跟着她参加宴会的。
至于汾阳王是不是无辜——
这一点不光纪芙薇在疑惑,朝中大臣、大臣家眷等,所有人都在疑惑。
“奴婢不敢妄言。”
辛夷垂眸, 乖巧地替她拿开茶点,把地方让给连翘来继续补妆。
“你有心了。”纪芙薇点点头, 知道他们对任何关于皇帝的意图都非常谨慎,哪怕他们伺候多年, 已经能琢磨几分陛下的意思,他们也不会随意开口。
“你是哪年进宫的?”纪芙薇瞧着铜镜里映出来的站在后面的心意的身影,面上是一抹赞许的笑。
“……”辛夷眼睛里多了一丝惊喜,这是主子要用她的意思了。
她所求的正是如此。
旁的高枝她不期盼,能跟在纪姑娘身边却是正好。
周围婢女皆有几分羡慕,能被安排在纪芙薇身边的,大都是没有特别大的野望和必得呆在皇宫里想法的人。
这是眼见着辛夷要起来了, 但她这本事、这才智,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学来的。
辛夷是嘉安七年进宫的, 东太后曾经规定了宫女太监们的最低入宫年龄是8岁,她便是卡着这年龄线,才有从官妓变为宫女的可能。
如今是弘乐十三年, 她在宫里已经呆了快十四年, 按说22岁也是能成姑姑、独当一面的年纪了,可因为她罪女的身份, 鲜有可能被放出宫, 想出头也难, 哪怕她天生聪颖,善读好思,近乎过目不忘。
此时显露一二的本事,实现了她一直以来能出宫亲自照拂家中姊妹的愿望,辛夷方显露出锋芒来。
莲心姑姑比不得,但余下的婢女里头,她还是想争一争这个头名,至少能出个头、冒个尖儿。
天冬忠心归忠心,但能力有限,比不得辛夷灵活。
纪芙薇也品出来这份婢女们之间小小的“争权夺利”了。
就算辛夷过目不忘,能记得以前的事情,想辨认众多夫人小姐们的面孔,知道他们家里的八卦,还能打探外头朝堂有关的传闻大事,也是要费一番功夫的。
“你好好办差,自不会少了你的。”纪芙薇给了辛夷一个准话,同时又安抚地拍了拍天冬的手背,“我身边还是天冬你来伺候着……你待莲心姑姑也该孝顺些。”
“奴婢省得。”天冬立马应是。
一众宫女对莲心姑姑都很客气尊重,但既然提到了“孝敬”,那就是更不一般的仔细照顾了。
天冬对此并无异议,本就是莲心姑姑给她的机会,她自然会好好孝顺老人家。
过了一道紫藤花做的帘幕,转过取景巧妙的抄手游廊,纪芙薇跟着领路的小婢女到了宾客所在的花园,眼下这儿可是热闹得很。
“来了来了。”长安公主与她招招手。
纪芙薇对她已经生不起好感,但说强烈的恶感倒也没有,总归面子上过得去就成。
长安公主面无异色,依然是笑呵呵的富贵模样,周围人皆吹捧着她,来宾数百人,各自有自己的圈子,林家的夫人和小姐们各分各处招待着客人。
“来,璇儿,给你个任务,领着纪姑娘与你的朋友们玩耍一番可好?”
“自然没有问题的,我们璇儿最是能干不过,”郑三夫人笑着接了长安公主的话,言语熟稔,“这是我们羽璇,郑家五小姐,我二女儿。”
纪芙薇瞧着年轻,旁人也料想不到她是已经嫁人多年的妇人。
实话说,她与那些夫人也说不上话,这些人的圈子要么随了夫家,要么是自闺阁起就结交的友人。
那边正好林四夫人来请去一道陪老太太看戏,这是年轻姑娘们不太耐参与的部分,只有待嫁中的和未来要做宗妇的嫡长女、长女姑娘才会慢慢地融入进去,性子活泛的是尤其坐不住。
像是郑羽璇这些小姐们,自幼娇宠长大,最是天真无邪,对那些戏曲早就烂熟于心,尤其是做客在别人家,唱的曲目自然也要凑着老人家的喜好口味,有意思的男女情爱故事极少,多是讲婆媳孝道的,听多了便觉得没劲儿了。
她们都不是家里嫡长女,不必承担最大的压力,落在后面的择婿也极少会选上某些人家的嫡长子、世子一类。
既然以后不做“大夫人”,那少操心少学习的部分便多了,在闺阁时她们便要过得轻松些。
郑羽璇是被从投壶那儿拉过来的,她也没弄清楚情况,只凭着自的理解,认为是母亲给她找了个新玩伴,想让她进她们的圈子里。
“我自然能办好的。”她自信道,“公主放心,母亲放心。”
说完,她便笑着拉走了纪芙薇。
纪芙薇没有拒绝,顺着意思跟在后头。
郑羽璇模样生得不错,性子虽然有几分跳脱粗疏,但十四五岁的姑娘最是单纯无邪,看得出来是被呵护着长大的。
“你是哪家的?”
“原是纪家的,名芙薇。”
“纪家?”郑羽璇一愣,“是与我家宣德侯府齐名的那个宣平侯府纪家吗?”
纪芙薇点点头,面色平静。
郑羽璇说话直爽,有时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刺人了,但她却是无心。
“我怎么不记得纪家有你这般年岁的……”她上下打量她一番,最后目光停在妇人髻上,“你应是比我略大一些?我记得纪家比我大的好像只有四小姐纪花梧?她不是刚定亲吗?再后面的……好像是纪茹桐,那个庶女?”
叫她一噎,纪芙薇抿了抿唇,有一瞬间她想脱口而出,纪花梧也是庶女,是媵妾越氏生的。
但转念一想,郑羽璇会有这样的认知,也是因为纪夫人纪唐氏在外一直带着纪花梧,像带着嫡女一般的带着,亲生女般仔细照顾,所以旁人几乎都以为这才是她的亲生女儿了。
她又为什么要和一个郑家的小姐较这个劲儿呢?
想到这里纪芙薇便平静了下来,心里虽然有些不利爽,但她面上功夫还成,在向家练出了装样的功夫。
“唔,你等等。”郑羽璇看着她的面孔,“仔细看来才觉得,你确实与纪家人生得很像,只是你太漂亮了,反衬得原本能说是好看的纪家人格外平凡,我都想象不到……”
“茵茵,你说是不是?”郑羽璇看向旁边儿的玩伴。
宿茵茵,皇商宿家的嫡女,鹅蛋脸、藕节臂,在一众以弱柳扶风的纤弱和瘦削为追求的贵女中,她是不多的保有几分富态的贵气的女孩子,还称不上是丰腴,但确实是老人家很喜欢的会觉得有福气的模样。
她瞧着与纪芙薇年纪相仿,打扮也偏近成熟,郑羽璇与她说话口吻颇为亲昵,她自也不见外,面对纪芙薇等贵女也未曾露怯。
“正是呢。”她笑得很好看,嘴边一对梨涡,甜得像是抹了蜜,“纪姑娘气质可真好,果这是柔枝嫩叶、花颜玉树的美人。”
“可我怎不记得纪家有这么个姑娘……”郑羽璇还在迷惑。
宿茵茵先与纪芙薇打了招呼,做了自我介绍,又亲切地表示是头一回见,两边难免生疏,一会儿一起玩玩游戏就熟悉了。
宿茵茵可比郑羽璇会做人得多,她虽然瞧着是郑羽璇的小跟班,但实际上能力很强,只是逊色在了出身上,总免不了落人一成,但她这般落落大方又很会做人的模样叫人看在眼里,也会高看一眼,往后择夫婿估摸也能再向上一二。
纪芙薇被她一通说的,心里原有的那几分“瑟缩”便消散了不少,眉眼也舒展开了。
郑羽璇发现不了,但宿茵茵确实心细如发,是照着大家宗妇的标准培养出来的长袖善舞的姑娘。
纪芙薇本身对这些是有几分敏感的,错自然不在她,但她也不愿意将自己的伤疤一次次揭开来让人瞧热闹。
如果可以,谁愿意整天告诉别人自己是被家人无视、放弃,最后送去冲喜还差点殉葬的姑娘呢?
前儿聊天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会有意无意地避开。
尤其关于纪芙薇寡妇的身份,像长安公主几乎就不提及的,循着上头意思,既然是“纪”姑娘,那就只说纪家有关,武国公向家这头纯算个给她提身份的点缀,能不多提就不多提。
不过现在避无可避,纪芙薇自觉自己也该有点心理准备。
毕竟,她早该预料到这可能的尴尬。
“纪家还有个三姑娘,你忘了?”宿茵茵轻轻地拍了拍郑羽璇的手,“只是三姑娘身子骨不好,这才一直未能得见。”
“啊!”郑羽璇瞪大了眼睛。
“那个嫁去武国公家,给向二冲喜的——”
“瞧!”
宿茵茵直接提高了音量,直接打断了郑羽璇后面的话。
接着,她颇为欣喜地鼓掌,高声称赞:“林五姑娘的投壶技术可又精进了几分,我瞧着这个头名,你得让给她了。”
“那哪里可以?!”郑羽璇当下反驳。
话题被转移开,郑羽璇已经跑过去要和人决一胜负了,宿茵茵给纪芙薇露了个不好意思的笑。
怕她尴尬,宿茵茵主动与她走在一道,和她介绍她们圈子里的姑娘及身份,还邀请纪芙薇试了几个小玩意。
得知纪芙薇不善诗书,不爱对诗文、行酒令,宿茵茵只当是她身体不好,也不勉强,给她寻了个静住,还时不时地自己或是打发人来和她说话,倒是真寻到了几个能一起聊衣服做女红的贵女。
“宿姑娘倒是很灵巧,心也善。”正好无人,纪芙薇忍不住感慨。
“倒也不然,”辛夷小声地告诉她,“这是宿姑娘的手段,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能心细如发,有这玲珑心肠,做到面面俱到的。”
“看样子,她似乎不是第一次给郑姑娘描补了?”
“可不是。”辛夷告诉她,“皇商家用钱打开门路,原估计是郑三夫人给自己女儿寻了个有钱又肯撒钱的玩伴或者说跟班,但没有想到,宿姑娘是个机灵人,也不是料想中那种‘冤大头’,反而渐渐地主导了场面,暗地里把人心都笼络了去。”
“或不说笼络,至少大部分的、这些身份远高于她的贵女,对她的印象都不是太差,能结个善缘就是好的,对宿家这样的门第,是绝对不亏。”连翘也小声地补充。
纪芙薇这才明了。
“太辛苦了些。”
她在一旁看得还算明白,这么多性情各异的贵女,有的宿茵茵忙的。她想要与各方都保持良好的关系,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安知人不是乐在其中呢?”辛夷道。
“也许吧。”纪芙薇点点头,“不过她方才也算助了我,免了我的尴尬,不叫我的短处与为难暴露于人前,是她有心了。”
“……”天冬没接话,不过今儿所有内容最后都会告知莲心姑姑,到时候自有分晓。
若宿茵茵真是个好的,那帮了背后站着陛下的纪姑娘,她是少不得好处的。
与郑羽璇相熟的就那么些姑娘,玩得够了,大家便坐在了屋子里。算来算去,加上主人家的林五姑娘,再带上新来的纪芙薇,刚好是十一位姑娘。
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岁,最多不过五岁的来去。
叫人意外又不太意外的,最大的是宿茵茵,她可以算做十七岁了,正在议亲当中。
前年,她原订了门亲事,但后来算了八字不够相合便退亲了——辛夷小声告诉她这多半是两家出了矛盾、亲事出了问题、有了“内情”才退婚的委婉说法——宿茵茵在前年上燕京来,与郑羽璇相识,去年才正式进入这个圈子,但如今已经很稳当了。
最小的是个十二岁的姑娘,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办事说话已经有几分老成了,听说在跟着母亲学习管家当中。
纪芙薇是第二大的,仅次于宿茵茵,但她已经成婚,甚至都已经守寡了。
听得她是纪家嫁去武国公府向家的那个向二夫人,众人脸上皆有几分古怪,但宿茵茵和郑羽璇都说了她是长安公主吩咐介绍来的,大家于是都没有表示什么,看起来很热切地叫她纪姑娘,似乎接纳了她这个唯一“已成婚”的。
主人家的林五姑娘与郑羽璇很熟悉,聊着聊着两人又忍不住对头了起来。
不过才从外头玩够了进屋,也不好再大动干戈。
纪芙薇与才认识的两个一起讨论女红的姑娘打吊牌,她玩得不太熟练,是刚刚才学会,但另两个也是水平很一般的,三个都是“臭棋篓子”,一会你赢一点、一会我赢一点,算来算去是谁都没有赢多少。
那头,忽然闹腾了起来。
“怎么了?”
“郑羽璇把她那盒宫里赏的绒花输给我了!”
“快快快,来让我们瞧瞧!”
“这不分我们一二?”
“就是就是,林五你最大方了。”
“这明明是我的花!”郑羽璇大为不满,嚷嚷着。
“你都输给我了。”林五姑娘大声笑道,“可不许你赖皮!”
“可我就输了一朵!”
纪芙薇颇有几分疑惑,嘴上保持着淡笑,眉头却微微蹙着。
是旁边姑娘放了牌,告诉她:
“郑羽璇得了一盒宫里太妃娘娘赏的绒花,一共十二枝,原是给她姐姐的,但她姐姐疼她,又看她格外喜欢,这才全给了她。”
“她与我们炫耀很久了,平时连碰都不让我们碰。”
“这花……”纪芙薇迟疑了一下,“很稀罕?”
“主要是宫里出来的。”另一姑娘回答,“我们这样的姑娘,虽然是家里嫡女,但哪个不是上头有姐姐压着,嫡女是一个圈子,庶女是一个圈子,长女宗妇们是一个圈子,我们这样的又是一个圈子。”
“平常就是有好东西,也不会一盒子全赏给我们,给家里最有出息的嫡长女才是。不过姐姐们行事周全又为人大方,不爱使小性儿,一般都会分给我们些,就算家里妹妹多,一人至少也能得一二朵。”
“其实也不是顶顶贵重……只是郑羽璇炫耀太多次了,可不就是让我们眼馋嘛。”
“原来如此。”纪芙薇点点头。
她看向从始至终面不改色的婢女,这都是宫里出来的,她平常用的也至少是宫里的物什,还不少是御用的,萧晟煜直接拨给她的,她几乎要没有了常规的概念了。
辛夷、连翘和天冬三人轮流守在她身边,帮忙端茶递水,更换茶点,亲力亲为。
众人只以为她是国公家的规矩多——虽然没见过向家女如此,又或者是她身体不好,才离不了人照顾,没有多问。
纪芙薇也已经习惯了这般照顾,有她们在,她还能多几分底气。
最后不知道是怎么商量的,郑羽璇突然表示要一人送一朵绒花,打头就让林五姑娘先挑。
“大气。”
“羽璇可以的。”
“服你了、服你了。”
“最后我选。”郑羽璇道,看着倒是真心相送,并没有不情愿的。
“往后我林五都得排你后面了,”她笑嘻嘻地,“我挑一只芍药,这花丝做得也太漂亮了些。”
说罢,林五姑娘便簪上了花,以示喜爱。
“那我就拿一枝桂花,我最喜欢桂花了。”
“这个玉兰漂亮,多谢羽璇了。”
……
漂亮的锦盒转了一圈,最后送到了纪芙薇手上。
里头还剩三枝花,一枝是牡丹,似乎是为了避讳什么,在场无一人选,一枝是海棠,方才旁边姑娘已经提前小声提醒过她,郑羽璇最喜欢的就是海棠,而最后一枝——
是半枝莲。
纪芙薇当下只能强作笑意。
半枝莲是好花,绒花做得也精致,唯独它带给她的都是不妙的回忆。
她心内叹了一声,甚至觉得这就是“宿命”,这才慢慢地伸手拿了起来,只是没有簪上,也未曾把玩,做样子地看了一番,等郑羽璇果然拿了那支海棠花后,她便直接将半枝莲递给了天冬。
“替我收好。”
旁边姑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听得天冬回答“奴婢一定好好收着”后,方收了眼神,也不奇怪了。
毕竟,像是宿茵茵,就是头一回得到这御赐的宫中绒花。
气氛逐渐热闹起来,到处都是欢笑之声。
纪芙薇坐在那里,推辞体力不支,不再玩牌,只看着两个人聊天打牌。
此时,突然走进来一陌生男子。
整个屋子倏然一静,所有人都紧张又震惊地看着他。
一身螺黛色织锦云纹长衫,手上拿着把翠竹做扇骨的缂丝扇,扇面白绢布上画的是山水图案,题诗取的是前朝有名的诗人和文人丞相在刚刚入仕时候所做的、借山水表明志向的绝句。
此人做的是勋贵人人家里读书人男子的打扮,个子不高,身量也偏瘦弱,面如冠玉,唇红齿白,逋一出现便引得众人震惊和小一阵慌乱。
纪芙薇还没来得及随同众人一道震惊,就听得辛夷很快辨认出了他一身的打扮,连诗文都给她小声解释了。
随后,又有天冬极小声地告诉她。
“纪姑娘,这是郡主。”
纪芙薇还没来得及惊讶怎么会有男子误入闺阁小姑娘们的玩耍之处,是林家的宴会出了岔子还是如何,就被一声“郡主”给震惊到了。
“是,那人腰间玉佩是鸾鸟。”
辛夷肯定道。
“如果奴婢所料不差,这应该是纯佳郡主。”天冬附耳告知她,“是兰阳郡王唯一的嫡女,去年请旨册封了郡主。当时郡主随兰阳王夫妇进京来接受册封,也去拜见了太后娘娘等人,奴婢才见着一眼。”
“兰阳王是先帝肃宗的兄弟,本身并不算打眼,是逍遥王爷。兰阳王夫妇感情极好,据说王妃当年生产坏了身子,不能再有孕,但王爷便是没有嫡子也未动过旁的心思,即使当时宫里内外提议过另娶王妃或是娶平妻,兰阳王也没有点头。”
燕国自开国以来,已经延续了两百多年,凡萧氏子孙皆能得封爵位,世世代代享受。
但也因为这庞大的体量,在百多年以前便有了新规,说的便是藩王无子,便会国除。
基本上不会有过继的情况,连皇位的传承也大体遵循这个规矩。
哀宗暴毙时,没有嫡子庶子,只有一个女儿,和一个怀孕中的美人,但谁也不知道这美人能不能生出儿子来,生出来的也就是个还不一定能养住的小娃娃。
国不可一日无君。
当时在众多挑选中,便一下寻着了如今的陛下萧晟煜。
萧晟煜本来是嫡子正统,当年他便该继位的,只是当时厉宗作为庶长子已经经营了多年,东太后谭氏也不愿看到储位相争的局面,亲自安排把十一岁的亲嫡子送去了大慈安寺。
此后便延续到了厉宗一支上,只可惜福分太薄,本身统治得也非常糟糕,群臣、百姓皆有不满。
厉宗唯一嫡子哀宗更是个浑人,暴毙了都没有几个人是真心为他哭的。
于是,这皇位才非常自然地,没有任何兵变地,重新回到了萧晟煜这嫡出一脉上。
“参见纯佳郡主。”
慌乱了小一阵之后,还是得了信儿的林家长女赶过来,一见人就认出来了。
一群不安的女眷里,唯独纪芙薇瞧着是镇定的。
得亏了几个宫女连翻提醒她,不然她还真不一定能这么平静。
谁能想到兰阳王夫妇的嫡女萧纯佳郡主会这么大胆,一身男装扮着文人,就这么进来了呢?
第29章
萧纯佳笑呵呵地摆摆手, 倒是真的没有架子,当然行为也不似一般人,那是相当特立独行。
“客气客气。”她道, “本郡主来得迟了,林大姑娘请见谅。”
“郡主客气。”林家长女仍是笑容满面,她方才没跟着长辈去拜见兰阳王妃, 也就没有看到纯佳郡主的惊人打扮。
林家长女是已经订了亲的姑娘,有自己的圈子和密友, 年纪也比萧纯佳大,方才便是和几个才出嫁的或是和她一样订婚的姑娘在闺房说小话, 料想其他地方有家中长辈女眷和妹妹们在,不会出现问题,哪料到——
她自没有想到萧纯佳会自己跑去她同龄人的圈子里。
林家就算是心里嘀咕,那也不可能面上和正儿八经的郡主过不去,反而礼仪周到,抹过了这件事情,还把家中姊妹与各位宾客介绍与萧纯佳认识。
旁的人也就算了, 但谁让兰阳王夫妇就这一个宝贝嫡女。
才请上去的折子,宫里这就批过了, 虽然以后兰阳王这一支是要国除的,但萧纯佳郡主却不会被抹去荣耀,反而补偿般的, 身为郡主, 却享受到了公主的品阶待遇。
一番误会解开之后,到底是小姑娘心性, 不少贵女反而对萧纯佳起了兴趣, 尤其好奇她这男装打扮。
“欸, 我本来还想背书箱戴巾帽,做那儒生装扮。”她道,“可我听母妃说长安姑母也要来,料想这样不太好,就放弃了……另外便是,你们别瞧那竹箱空着的时候还能拎一拎,不太重,但背起来可太费劲了,肩膀会不舒服。”
“郡主不是头一回尝试?”
“这样啊……”
众人好奇地议论着,最后竟然商量着下次也要试试。
纪芙薇便在一边儿听着,她也有几分好奇,但还按捺得住。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感觉好像纯佳郡主往她这里看了好几眼,像是对她很在意。
“纯佳郡主果然是真性情。”她小声道。
“郡主是兰阳王夫妇宠爱长大的,自是不同,只是拿着正品在那里摆弄,怕是要坏事。”辛夷回答。
纪芙薇一愣,看向她手里不时打开又合上的折扇,还有几次说到兴起时,纯佳郡主直接就敲击在手心,这架势谁能想到这是真品?!
“兰阳王爷喜欢这些,不出意外,这把前朝传下来的折扇还是宫里御赐的,也不知怎么的就给郡主拿来玩了。”天冬很快地说着。
纪芙薇一愣,失笑摇头。
“怎么我来你便摇头了?”打发了人,萧纯佳主动坐在了她的旁边。
“这扇子若是珍品,对爱玩古董文物的文人来说,该是很重要的吧?”萧纯佳一愣,这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扇子收了起来,递给了一旁焦急了很久的婢女。
那婢女很是明显地松了口气,当面认真地检查了一番之后,才小心地把它放进了扇盒里,最后还不忘箍了绳子封了扇盒。
萧纯佳露出无语的表情,但悻悻地没有说话。
“让你见笑了。”
“哪里。”纪芙薇摇摇头。
“你生得可真好看,怎么不与她们在一处玩耍?”萧纯佳并未掩饰自己喜好美人的习惯,言语也很坦荡,反而不显得轻佻了。
实际上兰阳王本身模样并不出众,反而王妃是有名的美人,兰阳王便是因容貌对王妃一见钟情而求娶的。
萧纯佳继承了几分生母的颜值,但到底比不上各色佳丽,反而眉眼有几分英气,是相对中性样貌的女子。
大略是和皇帝都相处了,与郡主说话,纪芙薇并不感到压力,加上萧纯佳人也确实好脾性,大大咧咧中有几分细心,对美人尤其照顾。
她微笑着回答,推辞说自己身体不好。
萧纯佳端详她一会,最后点点头:
“既然太医让修养,那便好好养着吧,不过我瞧着你这气质,大略是天生的,不仅模样生得惹人爱怜,气质也分外柔弱娇美,我要是那才华横溢的文人,一天给你写三首诗夸赞。”
“那你这可是孟浪之举了。”纪芙薇被逗笑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摇摇头,“我这都是从心之举,从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何况我只是欣赏美色,从未升起过占有之心,更没有玷污之意,反而不少人瞧着是文质彬彬,内里不知如何败类。”
“该是武将更粗鄙些吧。”纪芙薇轻声地回应,想到向家世子和小叔或梦里或现实带给她的噩梦,她很难不认可萧纯佳的话。
“也不是啊,我反而觉得文人更糟糕些……连杨次辅家的年轻的唯一嫡子都会差点遭了男人猥.亵,”萧纯佳面露嫌恶之色,“有些文人也是肮脏得很,写几首酸诗夸夸娈童和小脚瘦马,就能显得他们无辜了吗?”
纪芙薇一愣,她原还沉浸在糟糕记忆中,不想听到了这个。
“你也好奇?!”萧纯佳显然非常高兴有听众,虽然她旁边婢女立马露出了不赞成的神色,但萧纯佳看了看纪芙薇的妇人髻,很愿意把自己从母妃那听来的八卦告诉她。
“来来来,我们到旁边说,别给小姑娘们听见了。”
萧纯佳拉着她的手到一边儿。
纪芙薇看了看男子打扮的郡主,很想告诉她,她应该也是小姑娘的范围,自己好歹还是个成过婚的,虽然没有经验,但梦里留下的男女之事无比痛苦的印象还在,那……有些阴阳调合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吧。
不过萧纯佳的嘴巴更快一步,已经开始讲了。
“这段时间杨次辅天天带着人堵在冯家门口,天天就在那骂人,把冯家祖宗十八代都骂进去了,文人就是厉害,说脏话字眼儿都不带重合的,嘴皮子是真强啊!”
“冯家?”纪芙薇对有些名字是格外敏感的,她虽然不知道燕京里有几个冯家,但她知道的那个冯家——
“文国公府冯家。”萧纯佳反应过来,“噢,就是与你夫家武国公府齐名的,三公里‘文’的那个文国公冯家。”
“居然?!”嘴上这么说,但猜测被印证,纪芙薇居然一点也不奇怪。
向六小姐向和颐就是嫁给了文国公府冯家的三公子冯宇,纪芙薇是思前想后很久,才琢磨出来,兴许是某一次冯宇过来向家的时候偶然瞧见了她,或者是他这个本身就沉溺酒色、爱逛青楼的“读书人”从哪里听来了纪芙薇这个向二寡妇格外貌美的名声,起了心思,还没行动,就被向和颐察觉。
向和颐本就善妒,行事无所顾忌,打杀府上姬妾都不用皱个眉头,于是迁怒纪芙薇这个完全无辜的本来就极为讨厌的二嫂子便显得十分“正常”了。
兴许正是向和颐在婆婆武国公府老夫人向洪氏的面前污蔑了她什么,才让向洪氏觉得自己不守妇道,触碰了“底线”,默认了人来抓她沉塘。
纪芙薇全程一无所知,也就是逃出来后,跟着一通回忆,再与梦境中残余的一些情况一一比对,当然其中还少不得对她别有所图的向世子或是向小叔的暗中推动,这才大概猜出来真相。
她对勋贵们的印象都不怎么好,三公五侯里头,她已经确定武国公府、宣平侯府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养出冯宇这种儿子和包容向和颐这种儿媳的文国公府大概也不是什么好的。
这不,果然——
“是啦是啦,”萧纯佳道,“文人最会装相了,冯家人也深谙此道,他们还有三公背景,也是文人的一波领头人。”
“杨次辅是清流出身,两袖清风,杨家人的风评也一直很好,忠君爱国,最是刚正不过,家里日子过得也轻简,没有文人墨客那些糟糕的风气习惯,从未听过杨次辅逛青楼的事情……你能想象阁老家里统共才两辆马车吗?”
“那又怎么与冯家牵扯上了?”纪芙薇好奇。
杨次辅家人丁简单,老夫老妻,无妾,家中一厨娘、一婢女,子嗣统共两儿一女,女儿早出嫁了,儿子也都娶了妻。
其中,杨次辅家小儿子只有一嫡子,小儿子随父亲习惯无妾,对这唯一的嫡子自是宠爱非常,哪怕他天生体弱,自也尽举家之力娇宠呵护着。
不想,这小孙子杨诚铭今年十七岁,却天生女相,身量不高,又因疾病体弱而颇有几分柔弱之姿,正是那些行为不端的文人喜好的那类“幼童”。
偏这风气是百年前就起了,或者说从未断绝过。
尤其是厉宗荤素不忌,哀宗更是有龙阳之好,尤其喜好高壮男子,这么一来,更是“世风日下”。
当今陛下清整了十几年,也没能完全处理,只是勉强压制下去,偏文人墨客握着笔杆子,各个振振有词,事情自然便更难处理。
这不,前段时间傍晚,文国公家世子喝了不少黄汤,看到了坐着马车出门,准备迎接出宫的祖父的杨诚铭,当下“惊为天人”。
正好当时文国公家冯世子身边还有三弟冯宇等同样是喜好娈童的勋贵文人及追随者,这就带人围堵了上去。
差一点,就当街出了事情。
“这也未免太……”纪芙薇瞪大了眼睛。
心里想着这杨公子和她一般凄惨了,她被折磨了数年,他却险些当街被男人玩弄——
都是极其可怖的□□。
“是啊!”萧纯佳也很是气愤,说得起劲一拍大腿,“忒不要脸了这群人,杨诚铭也太惨了些,他还本就身体不好。”
“听说侥幸逃过之后,他现在还在家里病着,就吊着口气,宫里陛下休沐,但把能调过去的太医都安排过去了,太后娘娘等也赐下了许多救命的药材。”
“所以这几天,冯家都不敢开门的,杨阁老天天带着人去门口骂。”
“冯国公就没表示什么?”纪芙薇问。
“有啊,”萧纯佳道,“但没有用,听说当天世子就被抽了藤条,到杨家门口跪着了,但很快杨家派人去请了顺天府府尹来,找了衙役把他们打出去了,其他家陆陆续续也有来请罪的,连人带赔礼一并扔出去了。”
“那杨公子……”
“不知道,”她摇摇头,“若是人真的没了,那才是真的要糟呢,大家都等着后面的情况和陛下的动作。”
纪芙薇虽然和萧晟煜一样住在照幽居,她料想他对外头的情况只会比听八卦的萧纯佳更了解,但她身边是没有人会和她说这些的。
估计是怕触动她心弦。
她和杨公子是差不多的。
但她侥幸得了梦里预示,又遇到了陛下才得救,他却没那么幸运,加上身体不好,到底是难了。
纪芙薇一声叹息,到底多了些感慨,心里期盼他能好起来,多少他还有爱他的杨家人。
萧纯佳自觉分享了八卦,和纪芙薇是好朋友了,言语中也多了几分亲切。
纪芙薇自然不反感她的真性情,萧纯佳粗中有细,自有分寸所在,虽一样是备受宠爱,却并不似郑羽璇那般言语冒失,反而颇为亲和,没有什么架子。
“宿姑娘送来的?”
“正是。”
那婢女点点头,主动为两人介绍道:
“不过比不得郑姑娘与林姑娘送的宫里的绒花珍贵,此十二面骰子不同数字对应了不同物什,皆是西洋的小玩意,我家主子说这是与姑娘们添个乐子。”
再细一追问,原来宿茵茵经常与众位姑娘们玩这样的游戏,只是之前规则不似这回。
先前是拿了头三名的人才有彩头,这回许是因为郑羽璇的大方,宿茵茵这才跟着也“大出血”一次。
宿家是皇商,有部分的出海生意,比旁人更容易获得一些海外之物,其实那些也是很稀罕的,她能拿出来白送人确实是很有诚意了。
“白送人的?”萧纯佳先拿起那稀罕的十二面骰子把玩了一番。
“都是主子的友人。”那婢女道,“也是与新来的郡主和纪姑娘结个缘。”
“一个数字对应一个箱子?”
“正是。是主桌那边的十二个箱子,眼下已经开了两个去了。”
一个是做示范的宿茵茵自己开的对应数字的箱子,里面是一瓶香水,很好闻,说是玫瑰的味道。
一个是作为主人家的林五姑娘开的,得了个珐琅彩的西洋图案的鼻烟壶,正说着要把它送给她父亲。
“都有些什么?”
“怀表,西洋镜,万花筒,西洋的鼻烟壶,洋娃娃,西洋香水,西洋的香膏……”婢女熟练又耐心地回答,“可能有重的类型,但东西绝对都是不一样的、独一件的,对应箱子领了后就会补上新的。”
萧纯佳观察完了骰子,面上一抹淡笑,不置可否。
纪芙薇看了她一眼,原以为她要先投掷,却不想她把骰子又递给了纪芙薇。
纪芙薇还没接,婢女先接了过来,然后问她:“纪姑娘是想放在这绒布小桌上投掷,还是直接投呢?”
“有什么区别?”纪芙薇问,她是头一回玩,但投色子谁都会,很简单。
“没有区别的,全看姑娘喜好。”
“那就直接投吧。”
纪芙薇接过来,一下一个三点。
骰子重新递给了萧纯佳,她也随手一掷,一个六点。
两个箱子都送了来,纪芙薇的那个明显大,萧纯佳的箱子小。
一打开。
“这是西洋的镜子?!”纪芙薇一愣,“可真清晰。”
“嗯?是怀表啊。”萧纯佳对自己能扔到最贵重的那样并不意外,她父王也有枚怀表,她是知道怎么看时间怎么玩的。
看纪芙薇对着镜子爱不释手,她也凑过来照了一会。
巴掌大小的镜子,清晰地映着挤在一起的两个人的面孔,两个人都看着镜中人一错不错,最后一道笑了起来。
“喏,给你看我的怀表。”
纪芙薇是头一回碰到这些西洋的东西,对它们都很好奇。
她数数是会的,看时间也不难学,一个是只有半天,一个是一天,只是这一圈圈转着颇为有趣。
“送给你好了,”萧纯佳道,“如今我们可是朋友了。”
“太贵重了,这不妥当。”纪芙薇拒绝了。
“我们是朋友吗?”
“是啊。”
“那你怎么不收?”
“怀表稀罕,我不能白拿。”
“那你便将那绒花送我可好?”
“不成。”纪芙薇还是摇摇头。
“这是交换啊?不是白送你西洋的怀表。”
纪芙薇依然摇头,面上是怡然恬淡的笑。
萧纯佳一愣。
纪芙薇喜欢那镜子,萧纯佳对西洋镜却没有偏好,她也不会换人心爱之物。
她是看纪芙薇虽让婢女收好了绒花,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的“仔细呵护”,态度上瞧着似乎是平常的——她还未意识到纪芙薇对此是不喜的——但萧纯佳本也不是想要她什么东西,只是纪芙薇坚持不收礼,萧纯佳便随口提出“交换”。
“为何……?”
萧纯佳又不好开口讨要别的珍惜之物,尤其她眼见她一身似乎都有些来头,乍一看没什么,仔细瞧去——
婢女是宫里头出来的,言行举止有如尺规,细看去还有几分眼熟,像是在哪个宫里见过。
萧纯佳得封郡主时,也没去过几家宫殿,除了跟着父王去了乾清宫还没敢抬头,其他统共只面见了两位太后,随便哪个分量都不轻,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人了。
再看去,纪芙薇容颜绮丽,双眸尤其有如云雾缭绕,颇有种氤氲水色的美感,猫眼格外惑人,眼尾的花钿瞧着是朵花,靠近了才发现居然是山茶,而且这茶花居然是做的重瓣。
似乎目前只有宫里头才养有颜色最为稀罕的重瓣山茶,若是没见过的匠人便是想象都不一定能勾勒得这么像,这么小小一枚花钿还做得那样精致,端详之后才发现满是门道,这工艺外头没见能达到的。
萧纯佳开始只是瞧着纪芙薇模样太出众了,一屋子里独她一个美得好似天上下凡的仙女,宛若一身星光,真叫蓬荜生辉。
结果聊了一会,仔细看过后才发现,这位向二夫人纪姑娘,似乎有些太不简单了。
但萧纯佳交友不看出身,没那么在乎这点,便没怎么放在心上。
“你待我和善,将原本喜欢的稀罕物什赠予我,我便是做不到等价地还礼,自当也该尽力回个我喜欢的物件。”
说到这里,纪芙薇给了她一个含蓄柔美的笑,不再往后言语。
叫她那双水色的双眸一瞥眼,萧纯佳便忍不住捂住了心口。
心都仿佛荡漾了,美色当前,这世间哪有人可以抵挡啊?!
萧纯佳这才明白了原因,但纪芙薇看着也不像是不喜欢绒花的,毕竟她头上也有花样装饰,衣裙上也有花朵图案,那就只能是不喜欢那半枝莲却迫于无奈收下了。
“这不打紧,”她笑道,“我对半枝莲并无忌惮,别瞧我如今头戴玉冠,待换了身装扮,头上一样是有地方插簪子的。”
纪芙薇让她风趣言语逗笑了。
“不过不行。”纪芙薇坚持,最后才贴着她耳朵,与她说悄悄话地告诉她。
“你别嫌我小性儿……但我就是这样的人,若是你因此嫌弃了我,我也不怪你。”
她声音柔软温糯,就像是小猫咪和人撒娇似的,一点叫人生不起气来,反而只觉得动听又可爱。
“只是因为这是我最讨厌的人最喜欢的花,我才不要叫我才交的朋友戴着这花呢。”
“我也喜欢你的。”萧纯佳拍拍她的手,很认真地告诉她。
“你放心,我定是与你‘一国’的,让那半枝莲见鬼去吧!”
两人笑作一团。
作者有话说:
薇薇:我的好朋友要和我一心的(噘嘴
第30章
回去路上, 纪芙薇莫名还得了盒宿茵茵私下送来的绒花,是三支制作精良的山茶,皆是不同样式不同颜色。
送东西的婢女言辞相当客气, 只说比不得“宫里绒花珍贵,叫纪姑娘把玩个开心便是”,纪芙薇这才晓得原来宿茵茵竟心细地注意到自己并未如想象中的那般喜欢郑姑娘给的绒花。
至于选择山茶花送, 这不难想,毕竟纪芙薇的花钿和衣衫上都有山茶, 至少说山茶花她是不讨厌的,难为她还能来描补一番, 即使有她自己的小心思,也算得上是相当体贴了。
“不止如此呢。”辛夷告诉她。
“宿姑娘确实心细,您可知道骰子都是能作假的?那赌坊经常便会用能控制点数的骰子哄人钱财,六面的如此,十二面的自也如此。”
“我那点数是……?!”纪芙薇一惊。
“多半是了,纯佳郡主大概是看出来也猜到了,不知道把玩那么久可有琢磨出名堂。”辛夷道。
“多半是发现了。”连翘小声回答, “兰阳王是个喜好玩乐的逍遥王爷,按宠爱郡主的程度, 指不定……早先接触过这些。之前纯佳郡主想直接递给纪姑娘,被那婢女接了过去,想来也是怕出了岔子。”
“她是有心想送我这西洋的镜子?”纪芙薇纳闷, “她怎么知道我会喜欢这个呢?”
“旁的不论, ”天冬道,“这西洋镜子是除了那怀表之外最珍贵的东西了, 掌心大小的就要千金, 在外头很难求得, 好些贵妇人私下都争抢,这样巴掌大小的可以放在嫁妆里做很有分量的陪嫁了。”
纪芙薇震惊:“竟是如此。”
她不得不感慨宿家的大方手笔了,不愧是数一数二的皇商,有这财力往外送礼,还能送得恰到好处。
这是宿茵茵的本事,也是她能参加宴会、和众人一并玩耍的底气。
“奴婢料想,原没有纯佳郡主来,宿姑娘也是会送您一样价值昂贵的物什,尤其瞧着您不喜欢那半枝莲了。当然宿姑娘会做人,纪姑娘您也掩饰了,想来郑姑娘、林姑娘等旁人都不知道您不那么喜欢那绒花,宿姑娘是凑着机会想与您交好。”
辛夷继续道:
“只是后头纯佳郡主来了,拉着您说话,眼见着郡主与您关系亲热,这时候宿姑娘便不好上前来了,未免过于谄媚,便是有心交好郡主与您,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
“后来没有人来寻我说话……原来是因为郡主?”
“是,郡主是何等人物,自是在场人里顶顶尊贵的,”辛夷不忘补充,“当然,纪姑娘您也不差。”
“这话就说笑了。”纪芙薇摇摇头。
“没能说上话,所以最后私下送了山茶花来?”纪芙薇看着里头的绒花,“我倒也是真的喜欢的,宿姑娘真是个灵巧的人儿。”
“那纪姑娘收着便是,不必多想。”辛夷道。
隔了一会,纪芙薇心思敏感,这才又叹了一声:“叫你们见笑了,我却是不喜欢半枝莲的,可怜了这好花。”
纪芙薇会在意旁人看法,许是她得到的太少,连宫婢们的想法都格外在意,莲心姑姑是一,她们这几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婢女是一。
不过在天冬等人看来,这确实非常平常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见得多了,她们这些伺候的对哪个主子好恶大都有数。
不同的主子性格不同,主子讨厌什么喜欢什么,本就是不用什么理由的,不喜欢半枝莲便算了,不必非得做个完事周全的人,不喜欢的也要强作喜欢,特别纪姑娘身后还站着陛下。
可惜,纪芙薇是没能理解这些,她总免不了多想一点,凡事都淤在心里。
迫于身份,辛夷等也不好说些更过的话了,只能等以后再熟悉了些、相处久了提醒或是等纪姑娘自己反应过来。
回了照幽居,纪芙薇用了一顿简单的药膳,下午吃了不少点心水果,并没有那么饿,加上夏天的热劲儿还没散去,瞧着秋天要来也不可能一下增减衣衫,用冰都快停了,但闷热还在,自然没有了吃重口味油腥荤肉的兴致。
用膳喝药,再沐浴更衣,一系列流程之后,纪芙薇方松了口气,觉得压在身上的担子一下轻了,又有宫女来帮忙按腿揉肩,相当舒服。
也就差不多这个时间,跟着出行的婢女已经把各种的情况报告给了莲心姑姑和陛下。
另外,出行一趟的收获,送出去的、收回来的,还有各种见面礼等等,全都造记在库,等着纪芙薇之后来检查。
萧晟煜倒是还有几分在意的,清修的日程排得虽紧,但挑拣出些时间来了解纪芙薇头一次独自出门参加宴会的情况还是够的。
“哎……”他叹了一声。
李顺候在一边,莲心姑姑领着天冬做汇报,亦是没有表情。
莲心姑姑上午喝了药睡了一觉,其实就大好了,有太医的准话在,加上萧晟煜提前吩咐过,她仍然是照常面圣。
萧晟煜心知小姑娘这是又生了不安。到底是她心里藏着害怕,才没有底气,不过是朵绒花,不喜欢半枝莲也不算什么要紧事,连牡丹都有人写诗说这天香比不过荷花呢……她也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想到这里,他便不由担心起来,尤其是听得他们描述当时她挑选绒花时候的模样,又有被迫自己选择收下讨厌的簪花的无奈。
一颗心就像是落在了苦水中,不自然便翻腾起来,再平静的潭水被落了颗石子也会激起一圈圈涟漪。
更何况是只调皮又可爱的猫儿,一下下地一直在撩着水呢?
“她在做什么?”萧晟煜问,“罢了,我去看看她吧。”
过去一路,他还不忘问询她近来情况,吃斋念佛到了第三日,他已经有快一天半一点没有问及她的事情,结果今儿起了个头,他便省不了那份要操的心了。
“我记得她前儿说过那药苦?”萧晟煜皱了皱眉,拢了拢身上的偏衫,下意识地问道,“才喝了药吗?给她吃了蜜饯没有,我记得才做了果脯来,哦对了,还有南边送来的一筐荔枝,一直冰着,最是肉厚汁多味甜,吃两粒应该是无碍吧?”
“……”
不用旁人回答,萧晟煜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他这是谨守诺言,关心他救下来的小姑娘,又有杨次辅家出的事情,他也免不了后怕几分。
相处了,就会有感情。
萧晟煜又不是那种断情绝爱的无情之人,只是一直养着“大爱”,学着大爱,而不拘泥于儿女私情,也无心于男女之事。
“下次还是要让巩太医换个药方,”他道,“巩太医是厉害人,既懂得调养之法,合该更精进一些,她年纪小,难免有几分小孩子心性,不喜欢吃苦是正常的,有些药着实太苦涩了些,用给小姑娘不太合适。”
萧晟煜自己吃药当然是眉头不皱一下,并且他自己其实也是懂一点医术的。
但轮到有些事情的时候,感情也好,其他也好,那就是讲不得道理的。
李顺手指动了动,心里盘算着。
他决定下次提前去找巩太医说道说道,也好再捞一笔。
巩太医若上道,他便顺口把这个“好消息”早点传递给他,也好让他早做准备,免得突然改方又做得不够完善,得了陛下的叱责与不满。
“您怎么来了?”
萧晟煜来时,纪芙薇已经得了信儿,迎在了门口。
“要入秋了,夜里风凉,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热着呢。”纪芙薇摇摇头。
纪芙薇是在调养中的病人,当然不能大肆用冰,打从太医开了口后,她院子这里就停了这番用度,顺应着季节和当日的温度变化来。
说是“春捂秋冻”,但实际上不可能真的让纪芙薇这个身体薄的病人冻着,她的身体那是走钢丝的状态,瞧着稳健,但若是真的受了风寒,一病那怕是就整个要垮了。
幸运的是,前儿那么折腾,她倒还真的没有生大病,许是那口心气吊着,纪芙薇无论如何都不想死在纪家或是向家,这才没有出现最糟糕的情况。
“也好。”
萧晟煜伸手,摸了摸她手心手背的温度,见都是热的才放心。
之前他握过她的手,试过那温度,经常便是整个手都冰冰凉的,手心那一点点温度都不是很分明。
如今倒是养出了一点热来,不说气血足了,就是能一点点焐热起来,也是好的。
纪芙薇一垂眸,就瞧见在戴在他手腕上的那串佛珠。
她纤细的手指微微一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那珠子。
原是白玉色的菩提子,经过仔细地雕刻打磨才成这一颗颗浑圆的珠子,再经由他亲手串起来。
经过了长久的捻转拨动,珠串已经渐渐浸润人气,一颗颗菩提珠包浆成为更接近黄褐色的佛珠。
此非短时间的功力可以达成,至少是用了心里。
旁的不说,于此道上的修行,萧晟煜自觉数十年来,无所懈怠,可圈可点。
“好奇?”萧晟煜一顿,这小动作一下就让他注意到了,果真像个猫儿,小爪子也不安分。
“喜欢?”他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摘下来送给她。
“不用。”纪芙薇连忙摇头,“我一个才开始跟读佛经的人,哪里用得了陛下的佛珠呢?”
“这是我十二岁的时候亲手雕刻的,每一颗菩提珠都是我精心挑选,雕刻打磨,连其中细小的梵语也是我日夜点灯所做。”
果然十分贵重。
纪芙薇只庆幸自己拒绝得早。
可偏是因为她说了这话,萧晟煜反倒觉得她应得这份贵重,想来她也不会糟践他的曾经珍视的物什。
“不,朕想送给你。”萧晟煜反而摘了手串,落在他手上只有三圈正好,绕在她纤细的腕节上四圈还显得有些松散。
“陛下……”她抬头,水汪汪的眼睛好似会说话一般,剔透明亮,映衬着他的身影。
萧晟煜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在她略显浅淡又分外皎洁的双眸之中。
想了想,他如此回答道:
“给你是值得的,这虽是朕的珍爱之物,但交付于你,朕很放心,也期盼它能庇护你几分。”
“当年制作它时,我的心绪是很不平静的,”他换了个自称,回忆说,“从皇子到一个普通的佛门居士,虽我此后无数次庆幸自己学了几分佛法,勉强比平常人还多得了几分道理,但当年的我到底是心气不平的。”
纪芙薇一愣。
那是肃宗末期,厉宗刚刚登基的时候。
料想这位早长成又顺利登基的皇帝大哥不会对他这个嫡子小弟多宽厚,而她的恩人才刚刚十多岁,与当年回到纪家的她差不多大小,生父离世,又被亲生母亲送走,身边没有其他可靠的人在,从云端跌落泥潭……
他会有不平、不安,都是应当的。
萧晟煜极少与人剖白这些,便是与一直对此心有郁结的生母谭太后,他也不会说出这番心路历程,只会回答自己对当初的事情并无怨怼,对母亲自当孝顺如何如何。
他作为儿子对生母的关切是真,她作为母亲对儿子的呵护也是真,只是有些事情或者说有些裂痕存在于这对母子之间太久,以至于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好的填平沟壑的机会,只能掩饰地覆盖,哪怕他们都关心彼此。
但对着纪芙薇,他很自然就能说出这些,并愿意以此来教导她。
他现在自然是不会埋怨过去的,可当时年幼的他却并不似如今这般心路历程。
“我知道有些事情无奈之举,也知道这其实是无法解决但已经努力做到了最好的难题,但我始终难于与自己和解……最后我接受了当时自己很不以为然甚至不太尊敬的慧智师父的建议,开始亲自制作一串自己的佛珠。”
余光之中,周围内侍早避让开了去,只守在要紧地方,一动作便能唤来伺候,却半分不会听到这里的言语。
“在这过程中,我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中途废了有几百颗菩提子吧。”他风轻云淡地说着,目光远望,一双幽深黝黑的凤眸里似乎倒影着某些过去的刀光剑影与风起云涌,但他又是如此平静。
纪芙薇完全沉浸在了那她无法参与甚至难于触碰、只能在这里安静地听着的属于他的过去里。
她痴痴地望着他,只觉得他巍峨如山,浩渺如海,龙姿凤章,独立于天地之间,与日月同辉。
“那些废弃的珠子,有各种各样的瑕疵,我至今还都留着,时时刻刻提醒着我。”
“而此后,我亦是做了很多次的雕刻,佛珠、佛像……你若感兴趣,我都可以带你去看。”萧晟煜看向她。
“但这串佛珠,是我平静之后的印证,是我的第一串手制的佛珠,此后数年转动,我用它十年如一日做着课业。”
“它对我的意义自是不同。”
“那我便更不应该拿……”
纪芙薇有些着急想要摘下来还给他,却被他按住了动作。
“若真有功德,想来它也承载了几分。”萧晟煜注视着她的眼睛,目光灼灼,平静如深潭,但纪芙薇却能读出那分独属于他的温柔。
他对她是这样好。
“我希望它能庇护你,保佑你,就像是我会永远庇佑你一样。”
纪芙薇一愣,她有些害怕他专注的眼神了,她不自觉就想要退缩了,但同时她发现自己完全移不开视线。
他的眼睛好明亮,剑眉星目,双眸绚烂而瑰丽,让她不禁有种脸红发烫、头晕目眩般的感觉,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变快了。
她甚至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呼吸,那股熟悉的檀香与佛经书卷气息交织之下,有他无比厚重却又格外温和的暖度。
“只要朕开口,有朕的话在,你如何任性都使得,如何的珍宝都用的。”他放开了她的手,并意有所指地提醒她。
“不过是一支绒花簪,”他说,“不喜欢便扔了去,朕赔你一车都可以。”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
*
不要着急,宝子们担心的有些麻烦不会发生,我是亲妈呀orz
进展一直有在推,绝对是治愈向哒。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