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纪芙薇一顿, 随后很小声、很谨慎地问他:
“您、您不会觉得我小性吗?”
“你是小姑娘啊,”他感慨地叹了一声,视野里那串佛珠衬得她手腕格外白皙纤细, 更是漂亮如玉、皎皎如月了,“就是这样的你,何故要在朕的面前掩饰呢?”
“还是说, 你也觉得……在皇帝的面前,是不能再做个诚实坦然的人了?”
“不是!”纪芙薇立刻抬起了头, 意外激动,一双眼睛自然便染上了水色, 映衬着霞光漫天。
“我只是、只是……”她迟疑了一下,才道,“我不想您觉得我是个坏姑娘。我不想您觉得我小气、任性,不想您不愿再关照我、不愿再喜欢我了……”
纪芙薇一愣,好像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会说出那个字眼——
“喜欢”。
哦,是的,没错了。
恩人是唯一会待她好的长辈, 她又怎么能忍受失去这份关心的可能呢?
想到这里,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萧晟煜定定地看了她一会, 随后才露出几分微笑来。
“你且安心。”
许是他态度太温柔,又或者是言语中纵容的意味格外强烈,纪芙薇难得犹疑了一瞬, 心中反而坚定了某些念头。
她咬了咬下唇, 得到了他一个不太赞成的表情,最后她鼓起勇气开口。
“可是……”
“嗯?”
“之前……”她放低了声音, 小声地, 就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一般, 带着几分怯怯,可说出去的话却显得格外勇敢,只有在他的面前,她好像才有说出这些的勇气,但有时候她好像又会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欢喜和悲伤都显得那样极端。
恩人是不一样的。
纪芙薇更清楚了这一点。
“之前您是不是想要送走我呢?”
萧晟煜微怔,那双灿然又深邃的黑眸中瞳孔微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避开了她灼灼如灯般明亮的视线,甚至有几分意料之外的狼狈。
他没有想到她会察觉,但当这真的发生的时候,他好像又没有那么意外。毕竟她是个聪敏又灵慧的姑娘,他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不是。”他说,“只是……女眷参与的宴会与活动一类,朕无法带给你,但你是年轻的小姑娘,不像是朕这个而立之年的人,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朕不该限制你。”
萧晟煜对此是这么解答的。
纪芙薇再度抿了抿唇。
她明白他的意思,但私心里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和说法。
明明这是极有道理的,可她莫名就是升起了一股伤心的感觉。
这奇妙的心情来得突然,却一下子叫她湿润了眼眶,一股难言的委屈便涌上了心头。
纪芙薇不想叫他看见自己哭泣的样子,便干脆地背过了身去。
萧晟煜先是一愣,随即苦笑。
他似乎还是那般不擅长应付小姑娘,别说亲侄女怕她,救下来的小姑娘原还亲近他,眼下便背过身去不肯看他,似乎是讨厌了他了。
“呜……”
纪芙薇赶忙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珠,但断了线的珍珠就是要往下落,哪里由得她拒绝。
“呜呜……”
她抽泣着,更加狼狈又生气地抹眼泪,不自觉地便与自己较起了劲儿,手上的动作越发狠了,擦疼了脸皮都不顾。
萧晟煜犹豫了一下。
手已经伸了出去,可视线一下就看到了自己穿着的法衣上,这佛门的装扮似乎是在提醒着他什么。
但也就是这么一瞬。
他随后便低下了头,偏过了视线。
成年人总是有些狡猾的——
毕竟是特殊情况,也不必非得死守着清规戒律。
更何况,若只是关照小辈,大约也不算什么破戒?
他是谨守誓言,不能叫自己救回来的小姑娘继续伤心下去。
想到这里,萧晟煜便轻轻地掰过了她的肩膀。
小姑娘还和他较劲,不过只坚持了一瞬,便放松了力道,重新转身对着他,不过仍然低着头,就只能看见眼泪水一滴滴往下落的样子。
“唉,是我不好。”萧晟煜便道,“莫和自己过不去,脸都要给你擦红了,要破皮了。”
哪有人能在他面前是这副样子的。
他在心里叹了一声,颇觉这个皇帝在小猫咪面前也是很没有面子了,但想到猫儿的性子,他又半分生不起气来。
除了哄着,还能如何呢?
“来,用手帕。”
瞧着那熟悉的手帕,除了一角的花纹略有不同,这一块绣的是墨竹,其他好像和她先前有的那块一模一样的。
纪芙薇瞪着手帕,一双乌溜溜的猫眼里又往外涌出泪水了。
泪珠子打在手帕上,萧晟煜再度叹息一声,怜惜之意更浓。
他原不想的,可似乎也没有了别的选择。
这大略也算不上什么破戒,左右都要之后反思,就再多加一卷的功课也无妨了。
“不哭了,乖。”他道,“朕有什么不对的,你说便是,朕这个年纪的人了,便是你骂两句朕也承受得住,不会生气的。”
“呜……我、我才不要……不骂你!呜呜……呜呜……”
纪芙薇抽噎着回他。
萧晟煜便捧起她的脸颊,左手掌心托着她侧脸,果真是巴掌大的小脸,小小的一张花猫似的。
手掌跟差不多便是在她下巴的地方,腕节地方微微一施力,小姑娘也没有抵挡,虽眼神闪躲就是不看他,但依然是乖乖的,从不会向他伸出尖爪子。
捏着下巴抬起其实也行,但便是冲着心里那几分怜爱,萧晟煜便很难做出那样略显孟浪的行为。
他很仔细地用手帕替她拭去泪痕,面上的淡妆也有些花了,好在宫婢也有分寸,只是上了保养所用的脂膏,并不真的花了满脸。
她浓密的睫毛沾了泪水,反衬得更加纤长,翘卷如同蝶翅,方才还剧烈地扑闪着,眼下却乖得不行,就像是落在他掌心的蝴蝶,安安静静、乖乖巧巧。
萧晟煜的手心触着她侧脸的温度,他心里还有几分高兴,好歹面上多生了几分肉,虽不至于圆润到婴儿肥,却显得有气色有质感了不少。
虽然瘦着也好看,但嶙峋的美感到底落了下乘,不太康健,眼下能养出一点,看着又长开了些,个子似乎也高了些许,他都觉得应该给几个太医和莲心等宫婢一份奖赏,是他们照料有功了。
之前有心避开时没怎么注意,现在才发觉小姑娘又在悄然之间生了变化。
好在现在发现也不远,果真是眨眼之间就有了不同。
“不哭了?”看她缓和了不少,他问她。
“你……您还要送走我吗?”她固执开口。
“朕什么时候要把你送走了?”
萧晟煜无奈,只是几天想划分些距离,毕竟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了。
“不送?”纪芙薇眨眨眼睛,主动接过了手帕,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不送。”萧晟煜给出回答,反而有种奇怪的松了口气,他只当是哄好了小姑娘才放松了下来,左右他并没有什么不情愿的。
“好叭。”纪芙薇说,“那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您不要我了,才想把我推给长安公主。”
她虽然这样说着,但脸上已经压抑不住露了笑容来。
总觉得那奇怪的距离感已经消失,他虽然穿着偏衫,却再不叫觉得害怕与遥远了。
“怎么会呢?”萧晟煜坚定了口吻,“孔家规矩多呢。朕留你在身边不好吗?送你去孔家,还不是让你又被关起来?”
“嗯嗯。”纪芙薇高兴了,不假思索地点头回答,“我也想留在您身边。”
她说完自己停顿了一下,觉得这个想法描述得格外精准。
是的,没错。
她重新看向萧晟煜。
“我想留在恩人身边。”
她说。
萧晟煜转头看向她,视线莫名,却让她觉得格外温柔。
“那你可要努力了。”
他不置可否地回答,有几分高兴,但也有几分觉得这是小孩子的嬉笑之言,当不得真。
不过他待她宽容,她以后若是改了主意——
他也不会与她计较的,大概。
像是得到了某种首肯,纪芙薇更加高兴了。
恩人可真好!
她的眼神不由地飘忽了起来。
他的双目……
他高挺的鼻梁,微抿含笑的红唇,漂亮的侧脸与下颚线条……
还有微微滚动的喉结……
奇怪。
明明不该走神的,可她的面孔突然烫得厉害,刚才被他触碰过的侧脸像是终于迟钝地传递到了大脑,那份来自他掌心的温度与熟悉的气息迟疑却又滚烫地传递了过来。
心跳到几乎失了恒常,脑子里胡乱窜着各种信息,乱糟糟的心绪挤成了一团。
“唔。”她发出一声嘟囔。
“怎么了?”
“渴、渴了。”纪芙薇胡乱地递了个借口,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搅在一起。
还好这个理由用得极好,萧晟煜也未曾起疑,流了那么多眼泪,身体当然会缺水了。
“走吧,进屋喝水去,在外头也待得太久了。”
“嗯……”看她含含糊糊的,萧晟煜还以为是在害羞自己方才的哭闹。
他边说着,边领着她进屋,言语中有几分责备,但也知道小姑娘心思纤细敏感,是不能一味训斥的。
“现在知道后悔了?哭得这么狠,伤身子的,回头让太医再给你开苦药。”
“嗯……”纪芙薇原还在走神,一听猛地回神大半,“不、不行。”
“啊,这可由不得你。”萧晟煜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笑意。
“您、您能不能……”纪芙薇委委屈屈地试探。
“朕觉得不能,你觉得呢?”
“唔……呜!”
我、我真奇怪。
纪芙薇喝着他递给她的牛乳,偷偷按着自己跳动的心想。
作者有话说:
月末了,和宝子们求一波营养液,想要白白的!
第32章
大清早, 晚夏依然晨雾浓重,露水深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花香,夜合欢朵朵白玉花朵上皆挂着水珠, 合欢花细长的花丝上也沾了几分水汽。
不知道是哪家的公鸡打了鸣,随后鸟鸣声起,知了声应和着。
待纪芙薇醒来的时候, 街上的集市已经热闹起来,叫卖的人已经逛到了他们这儿的小巷, 身上竹编小笼子里装了许多的蝈蝈,叫声交叠在一起, 声音远远地传来,有几分嘈杂,却充满了烟火气。
原是五天的斋戒,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三天。
一众内侍无一表示疑惑的。
且不说这本身就不在他们能够过问的范围之内,就是提醒也轮不上他们,一群太监更左右不了为帝多年的强权皇帝的决策,就是他们本人其实也并不乐意成天跟着吃斋念佛。
主子那是肉吃多了, 不稀罕这一两口,但他们却是大都只有这点爱好和欲望了。
晨起后, 萧晟煜在院子里打了拳,热了身子,活络了筋骨, 虽不用上早朝, 但作息习惯依然良好。
到了点,他便留了话给纪芙薇, 另又出门办事了。
文国公府与杨次辅家的事情不太好管, 萧晟煜还打算拖上几日, 主要是看看杨诚铭的情况。
他虽天生体弱,寿数不长,但这次人为横祸纯是遭罪,他能否活下来还看他自己,活下来是一种处理方式,活不成又是另一种解决方法。
“纪姑娘休息好了?”
“嗯,醒了。”纪芙薇撑起身子,天冬等上前来伺候。
“支个窗户瞧瞧。”
“是。”
“时候不早了啊。”
“也就比姑娘平常起床时候稍晚些,好不容易姑娘睡得踏实了些,前儿都没有休息好,夜里惊起得多。”
说起这个,守夜的婢女可就清楚多了。
纪芙薇向来浅眠,别看着白天平平淡淡什么没有,但晚上睡眠的情况素来让人忧心,一直都是起起伏伏的,能得个好睡眠的时候不多,即使用上了上好的香也只是稍微改善。
难得昨晚说开之后睡得实了些,又或者是白天出去玩了一趟,消耗了体力,晚上才能睡踏实,总归让伺候的人说,主子能有个好觉,隔天精神好心情好,他们也能得几分松快。
“哎,你一说我才反应过来,”纪芙薇吐了漱口水,接了锦帕来擦了擦脸,“我昨晚上似乎确实没有醒来过,睡得格外踏实。”
“能睡得好就好呢。”莲心姑姑笑道,又问她,“今儿朝食用些小菜可好?才做好的开胃泡菜,连黄瓜都是酸爽脆嫩的,另外又新送来了些羊肉,炉子上一直熬着养骨汤呢……再挑最嫩的地方做个羊肉小炒,另外又新收了一批瓜果蔬菜,纪姑娘可有特别想吃的?”
“弄个凉面?”纪芙薇抿抿嘴巴,确实感觉小腹空空,有些饿了。
莲心姑姑说得精彩,把她馋虫都勾了起来。
正好她又想到她种的那些小菜,这就起了心思。
“正好我种的豆芽能收了,你带人去掐一波?虽数目不多,但多少能凑一碗浇头,另外蒜薹和韭菜该是也差不多了……”
说到这里,纪芙薇便想起萧晟煜来。
“陛下可会回来用?”
“会的。”莲心姑姑道,“陛下今早除了斋戒,往宫里吩咐了些消息,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可能邀请陛下一道用?”纪芙薇满是期盼,虽也没有收获多少,但这份喜悦她是想和他分享的。
“奴婢到时候去问问?”莲心姑姑道。
“应该的。”
纪芙薇点点头。
说完,她又不忘提醒:“若陛下忙便算了,左右这虽是第一波收获,但东西也不是很多,一两碗的分量,也不是那么稀罕的。”
莲心姑姑等当然不会表示这不稀奇,反而是夸了又夸。
至于说那点个把菜苗送去厨房要怎么处理,那全看厨房的,他们总有办法处理得漂漂亮亮,一捏小把的豆芽也能做得很是分明,另外要添进去那些菜色也不用主子操心和考虑。
纪芙薇换了一身水红色的长裙,海棠花盛放在裙摆之上,层叠繁复,绣得是相当漂亮。
雪白如玉的肌肤更是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翡翠手镯戴在腕节上,衬得冰肌玉骨,纤细窈窕。休息好后的气色更上一层,周身宛如仙雾缭绕,天生几分朦胧美丽,一双眼睛更是明澈剔透,未笑便先生了三分的媚人。
“咦,哪里来的水果?”
纪芙薇坐在镜子前让连翘给她梳妆,新镜子摆在原本的梳妆台镜子旁边,两相比较各有优劣,西洋的镜子最分明的便是看得清楚了。
“才知道原来隔壁空院子里有几棵李子树,还有棵杏树,李子树是才结果子,这几日方成熟,杏树倒是有几批了。”天冬道。
“我也想去摘。”纪芙薇眼睛都亮了。
“知道纪姑娘会感兴趣,已经叫人看管起来了,就是前儿手贱已经摘了的小丫头……”天冬迟疑了一下。
“原是无人的院子,她们摘来甜甜嘴巴,没有什么不行的,”纪芙薇摇摇头,“若已经摘了,便叫他们自己留着吃吧。”
“奴婢替他们谢过纪姑娘。”
“不妨事。”
梳洗一段时间,又去花坛地方看过了自己的菜苗,拿着水壶一一浇过了水,还给除了杂草,纪芙薇这才擦擦沾了泥的手。
正好差不多这时候,萧晟煜便过来了。
“怎么还没用膳?”他看了看时辰,“哦对了,朕让人送了自鸣钟过来,你这儿看时间也方便,还有那怀表,一样样的,都有。”
纪芙薇一愣,便笑道:“您待我真好。”
“是在等朕一道?”他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入座。
“下次不要了,身体要紧,该吃饭的时候吃饭。”
“这是我自个儿种的黄豆发出来的豆芽,瞧着小了些,细长的还有些萎靡,不知道味道如何……”
纪芙薇微笑着解释,一双满是星光的眼睛里只能看见他的身影。
“朕尝尝。”萧晟煜也不含糊,首先便让人选了一筷子这焯水凉拌的豆芽。
“好。”他点点头,鼓励她道,“朕像你这么大时,种菜也是从这些简单的开始的。”
“陛下也种过?”
“自然。”
许是开过了头,萧晟煜并不避讳,也讲了些自己当年在大慈安寺清修和种菜的事情。
他虽然是皇子居士,但在大慈安寺当时也并没有享受到特别的待遇,不过是比寻常和尚稍微轻松几分。
习惯了,便渐渐从劳动中得了几分乐趣。
如今回想起来,他倒也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谈资,当然最要紧的是,底下人便无法用那些农事相关的内容来糊弄他了。
不管是农时、耕种、作物收获还是旁的什么,他躬身而为,尤其是那些粮食作物,都是亲自下地劳动过的,看着一茬茬的水稻和小麦长出来,什么样的土能得什么样的果,如何的劳动能有多少的收获,他不说门儿清,至少比朝中不少从没下过地的大人都更懂些。
当然比不上那些常年和土地打交道的老农民,但若是哄他说一亩地能种几百石的粮食,他自是不会相信,再好的土豆也种不到这个程度,皇庄最好的地经过了仔细的侍弄能得什么样的成果,他都清清楚楚。
“一会儿可要读书?”萧晟煜想起来自己早先答应她的事情,眼下他准备得差不多了,连他当年读书时候的启蒙书本都翻出来了。
“能先去摘果子吗?”纪芙薇迟疑了一瞬,“是早说好的……?”
“可以。”萧晟煜点点头。
“您要一起来吗?”她跃跃欲试。
“你想我来吗?”他反问她。
纪芙薇面上一抹腼腆的笑,眉眼弯弯:
“若是您不觉得降了身份……我自然是想要与您一道的。”
“那便一会儿一起去看看吧。”
萧晟煜这才知道是她盯上了他那个空院子萱草园里种的几棵果树。
都说是桃李满天下,那萱草园原便是准备了给老师用的,种了三棵桃树,六棵李树,还有两株杏树。
不过后来萧晟煜大都住在了皇宫里头,照幽居这边也没有多少首辅、太傅过来,他不太喜欢把朝廷的人员和事情带入自己私人的空间里去,于是这萱草园也就空置了下来,前后一个当太傅的都没住过。
桃树是那种小毛桃,开花的时候瞧着又大又漂亮,桃花香味扑鼻馥郁,结果时候却惨不忍睹,出来的桃子又硬又涩又小,平时都没有花匠来帮助授粉的,也就修剪一下枝丫,剩下时候便自由生长。
杏树已经差不多到了落果的时候了,最后一批熟果摘下来,基本便没了。
李树今年倒是结果得晚,都以为要没戏了,不成想这月开始突然有了成果,也就这几日,原来是青绿的硬李子在充足的阳光照射下,渐渐就泛了黄色,开始发软发甜,有些阳光足的对光而生的果子更是已经熟得发红。
萧晟煜看了一眼就有数了:“院子里两棵,后院还四棵,瞧着结果倒也不少。”
看她迫不及待,萧晟煜也不拦她,就示意宫婢保护好她。
“挑这种软的红的。太熟的不用,不经放,太上面的也不要考虑,不许爬树,果子就留给鸟雀食吧。”
“我知道。”纪芙薇乖巧点头,得了他首肯才提着篮子去。
要莲心姑姑说,那剪刀都是不准她拿的,不过纪芙薇也很快就放下了,李子挂果不少,大部分都好摘,用不着她剪大枝丫,用手一摘就能好几个。
纪芙薇挑拣了半天,才寻到满意的,一下七八个,又大又红的李子挂在一根树枝上,一剪刀下去,连枝干带树叶,一串果子拿在手里。
她高高兴兴跑到他面前。
“您瞧。”
“挺好。”他脸上亦多了些笑意,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将落在她头上的一片叶子摘下。
“给您的。”纪芙薇含笑道,“这是我瞧着最好的一串李子,自然是要送给您的。”
“这是拜师礼吗?”萧晟煜接了过来,仔细一端详发现确实不错,难得每个都是又大又红,摸着也是软硬适中,才摘下来的李子上面还有层灰白的粉雾。
“借花献佛?”纪芙薇跟着也笑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不过你也不好多吃,脾胃弱的吃这个不消化,到时候有你难受的。”
“我知道。”纪芙薇乖乖点头。
萧晟煜吩咐李顺拿下去洗了一会吃,又对她一本正经地道:
“嗯,收了你给的束脩,朕自然是要好好教的。”
纪芙薇捂着嘴巴,笑得眯起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感谢给我灌溉的宝子们,啾咪一口,顺便再求一波~
加更活动先不开了,怕压力太大自己还不上,再加上最近身体不适,6月又比较忙,我会尽可能加一点更新,保证日更,能不能日六看情况。
第33章
书房旁边的次屋重新做了布置, 多开了一片窗户,外头的暖阳照进来,将屋子衬得更为亮堂。
次屋转为“学堂”教课的地方, 同时也能给纪芙薇用作写功课查资料之处。
整体布置是儒家常见的那套,上手一张黄花梨木的矮几,上面放着一方上好的砚台与笔墨笔架, 蒲团摆在放了地毯的地上,这是给“夫子”的位置。
下面只有一张学生学习用的桌子, 毕竟只有纪芙薇一个学生。
差不多的陈设,只是她的桌子旁边还有个放杂物的竹编篓子, 另外练习用的纸张一卷卷的,要更多一些。
西面一排的窗户,半透明的锦纱做窗纱虽有几分奢侈,但透光极好,不枉费这番花销,便是到了傍晚时分,也不至于屋子过暗, 对眼睛有好处。
尤其纪芙薇眼睛还在养着,萧晟煜不打算给她布置过于繁重的任务, 白天念念书写写字便差不多了,留到晚上点灯费眼睛,就不必要了。
在房间的东北面摆了个博古架, 上面是些金玉陈设, 细看去样样精良,旁边一个细长颈窄口大肚墨竹图案花瓶。
屋子东南角则是个矮书架, 上面放着的是萧晟煜挑选的姑且适合她这个新识字的小姑娘读的诗书, 包括《诗经》《离骚》《毛诗序》《论语》《燕史》等, 下面的格子里则是一些笔墨纸砚堆积着,纸张、花笺尤其多。
放在外头,哪样都是稀罕的,一张花笺少说半两银子。
但在这儿,就只能像堆杂物一般,一摞摞地往柜子、匣子里头放,待纪芙薇什么时候想用了,随便挑拣就是。
萧晟煜是打算认真教导她识字的,入门两本用的是《千字文》和《三字经》。
“这两本都是前朝孙大家所书,”他递给她,“孙大家是书法大家,虽是以草书闻名,但实际上他的行楷也相当不错,至于隶书则先往后放放。”
“嗯嗯。”纪芙薇点点头,虽说不出来具体哪里好,但打开就让人觉得所有内容是一气连枝的,所有字虽在形态上分离,但在形意上却没有断绝,一气呵成中自有书法大家自己的书写习惯和节奏韵律在。
“这本《千字文》是他晚年写给自己小孙子的启蒙书籍,朕幼年时自先帝处得到,”萧晟煜道,“早年便是临的这个帖子,学的这个楷书。”
“今天先学一页《千字文》,再学两页的《三字经》,”萧晟煜道,“看看你的底子如何。”
纪芙薇曾经跟着乡下奶奶学过一点,当时她背过些许的三字经和百家姓,说是会背,其实就是能像学歌谣一样跟着摇头晃脑地吟诵两句开头,除此之外便是会写自己的名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萧晟煜教得很有耐心,也很基础,虽然他学东西很快近乎过目不忘,但他对她尤其有耐心,也从不勉强她也非得立马学成。
就像是普通的夫子那般,他坐在上头领读一句,纪芙薇跟着在下面大声跟读一句。
纪芙薇虽不算顶顶聪明,念一遍就记住的那类,但她学习态度很认真,那双漂亮的猫眼儿在看着书本、看着夫子的他时,熠熠生辉,流露出一种叫人动容的专注与用心。
就这样,虽然不是一遍就记住,但三五轮下来,纪芙薇便已经背下了今日所学。
统共加起来才三页的内容,说起来并不多,但萧晟煜并不吝啬夸奖,尤其这个学习态度值得认可。
不怕她天资不行,但就怕“朽木不可雕”,笨鸟想跟上队伍就要先飞,就要花更多的努力。
纪芙薇本就比同龄人晚识字,不说赶上她们的基础,想要识字断句,总是要多花些功夫的。
“您别夸我了。”纪芙薇碰了碰微红的脸颊,“我快要叫您夸得寻不着北了。”
“朕原还准备了戒尺,怕你不用心就要罚你,现在看是用不上了。”
纪芙薇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哪里肯让恩人再多费心。
而且,在他面前偷懒,让他罚了自己,岂不是更加丢人?
纪芙薇才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她只会更加努力,好让他看见自己的进步。
跟读了之后,她其实也就跟着学会了这部分句子的断句。
这些内容简单,加上还算有一点基础,纪芙薇上手并不是很苦难。
“之后可以看情况加一点进度。”萧晟煜道。
估摸着时间,他暂且先喊了停,两个人到隔壁屋子吃了点心,休息了一会之后,才重新回到学堂里。
这会儿就要开始碰笔墨纸砚了。
说是练大字,但实际上也要从最基础的地方开始讲起。
“这是笔,用来习字的工具。笔头的毫毛有几种,常见的有丰狐、蟓蛉、龙筋、虎仆及猩猩毛、狼豪等,如今你手里的小楷狼毫,便是最常见的狼毫,书写时的力度感觉在羊毫与紫毫之间,取自南边……能用做毛笔笔头的狼毫,在软硬上是有要求的,最好的则是狼尾毫毛部分,经过了……再经由……”
纪芙薇拿着毛笔,看他点着不同位置,一一与她娓娓道来。
“笔杆的部分,选的是兰竹做体,因你是女子,我便为你选了兰花雕刻图案的毛笔,你若不喜欢,后面柜子笔架那还有不少其他的,你尽可以都试试看,不同的笔杆、笔尖,适用不同的字体,多尝试尝试,感受不同的触感。”
“来,过来。”萧晟煜与她招招手,纪芙薇立马站起来,跟着他到了书架这边。
萧晟煜先与她大略讲了讲哪种大小粗细的笔是用来写什么字体更方便,随后才将一卷卷不同质感的纸张拿出来。
“这是纸张,”他示意旁边她放下,“你自己摸摸,不同的纸张可有不同的感觉?”
“这种更白些,摸起来也更为细腻,质感偏硬。”
“这种虽偏黄,质感粗糙些,但更为柔软……”
纪芙薇到底是会做衣服的人,能摸布料摸针线,自然也能摸纸张,她便说着自己的感受。
“正是。”萧晟煜一边听一边点头,“这种纸张更容易晕染开来,故而在研墨时,水要取少一些,墨更干才不会花了字迹,但这种柔软的纸张也有适用的范围,对平民来说它的价格更便宜,寒门学子都会从此类开始练起。”
“同样一刀,这种硬质感的白纸更贵些。”他点点一开始被纪芙薇拿在手里的一大卷还未裁开的白纸。
“这是科举的标准纸张,试卷皆出自于此类被命名为‘素白宣’的纸张,为宫廷制造,民间不售。这种纸写起来不易晕染,但纸张硬实了对毛笔的要求可能就不一样了,不同人的手感不同,有条件的学子会在科举前买一部分仿素白宣来作为适应。”
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这个条件,但纪芙薇肯定自己这个学习条件绝对是天下最好的了。
都不是抛费不抛费的问题,据说是不能流到外头的宫廷用纸都是成打地放在这里,萧晟煜极为大方地告诉她可以随便取用。
“不过这些即使是废弃了也不能随意抛掷,这里有书童内侍随时候着,写完了的到时候叫人烧了便是。”
“自不会流到外头去的。”纪芙薇点点头。
别说她才刚刚起步,就是会写诗了,她也不太可能会把自己的笔墨赠送他人。
给恩人看看就差不多了,送与旁人的可能性太低,但他既然提了,她自会更加注意。
萧晟煜从基础开始教起,连纸张都是像卷起来的布料一般的一卷卷,而非仔细裁好后的一刀刀的。
除了专门的花笺是裁好的,其他都是需要自己动手。
怕她伤到手,他不准她一次性多张,只能一点点来,不过可以在婢女帮助下完成。平常讲究些的读书人自一开始就是不允许书童插手帮忙偷这个懒的。
自己剪裁所需纸张的大小,再进行书写习字,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这是墨,墨的种类便更多了,好墨千金难求……朕先教你最简单的分辨墨的好坏和研墨的方式。”
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认真。
时间不知不觉便过去了。
等结束的时候,纪芙薇方才觉得,自己肚子都有些饿了。
萧晟煜与她笑笑,看她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墨汁,眼中笑意愈浓。
纪芙薇当下红了脸,都不敢抬头看他了。
“快去梳洗吧,今天学习辛苦了。”
“嗯。”
纪芙薇很快应了声,这就跑回了自己院子。
“姑娘学得如何?”
“有点辛苦。”
纪芙薇一边仔细地洗着手上的墨汁,一边道:
“一根线劈十二股,甚至分二十四股,再穿针引线,刺绣花纹……我都能试试,偏这学习,似乎比这还难。”
倒不是背书特别困难,前儿似乎还算好些,但写字是真的很难。
她别说是把一个字方方正正地写出来了,就是横这一笔,不是歪歪扭扭就是粗细不一,原本打算写得是拳头大小的字,结果落笔提起时候就已经变胖了几倍不止。
纪芙薇都不敢看他脸色,羞得不行,只能越发小心。
可不是越细的笔就越好用的,细的笔是写得不大了,可她连个形儿都仿不出来,不管是干的墨还是湿的墨,软的纸还是硬的纸,就是一排全放在她面前,她也写不出个像样的字来。
萧晟煜随手提笔在旁边写的,都显得是那样好看。
“习字可不是一日之功。”辛夷是识字的,自能明白其中辛苦,“纪姑娘今儿才刚开始,得慢慢来。”
“我倒是白费了好多张纸,听说在外头可名贵了。”
“陛下哪里缺这一点纸?”辛夷便笑,“纪姑娘能有所成,才是让陛下高兴的事情。”
“你说得对。”纪芙薇点点头,总算洗干净了手上墨水的痕迹,“我会努力的。”
因为眼睛,萧晟煜不让她自己加了功课在晚上辛苦,宁可她早一点起来,沐浴在晨光下好好学习背书。
纪芙薇也不勉强,她并不打算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何况他都几次与她强调了,她不欲让恩人烦心。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
纪芙薇天天跟着萧晟煜学习,每天背书练字,再跟着读读佛经,经常看看她的菜地,偶尔还做点女红,日子过得相当充实。
只要和他在一起,时间便总是过得这样快。
以至于当纪芙薇又拿着自己的功课过去,才知道萧晟煜这是要回皇宫了。
又是一旬难见。
萧晟煜如常嘱托了她功课,可纪芙薇却很难笑得出来。
不舍的情绪弥漫在她的心间,她似乎并不能如同她想的那般,一直留在他的身边。
她的恩人是大燕的皇帝,他是属于皇宫的。
纪芙薇强作镇定,努力微笑地目送他离开。
似乎是察觉了她的不悦与不安,萧晟煜比往常停留更久,拉着她在一边嘱咐了好一会,最后在她撑着强大精神的水色双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忍不住叹了一声。
“朕也不好带你进宫……”他也就感慨一句,说完便觉得自己失言了。
萧晟煜很快转移了话题,纪芙薇却将此听进了耳朵里。
她眨了眨眼睛,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说。
她懂他的意思,但是——
他好像也没有说,皇宫是她不能呆的地方。
纪芙薇的心里乱哄哄的,有些意动,但又有些不情愿。
她知道再没有比现在更自在自由的时候了,皇宫是她完全不熟悉的地方,又有那么多娘娘在,她总觉得那就是进了另一个规矩更为森严的向家。
何况无名无分的,她凭什么进宫?
纪芙薇理不清楚这些思绪,只能压着闷闷不乐的表情重新回了屋子里。
“纪姑娘?”
“嗯?”
“是陛下那边儿送来的茶叶,您可要尝一尝?”
“我不太会喝茶,还是留着吧。”
纪芙薇摇摇头,看起来不是很有精神,一双平素亮闪闪宛若盛了阳光与星河的眼睛里也不见往昔的神采。
她脑子里还有些乱,似乎是繁多的思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很难说清楚此时的心情。
“不然……纪姑娘可要出去散散心?”
连翘提议。
纪芙薇一愣,这几天天气没那么热了,秋意渐渐升起,反应最快的大概是照幽居的花匠,他们一早就准备起来了。
夏天的花儿要谢了,转头就该换成是秋天的时应鲜花了。
“或者园子里打算采摘莲藕了,姑娘可想去看一看?”
天冬也给出了个建议。
纪芙薇还在喝药,自然是不能下水,太医都特地说了她可能虚到有碍子嗣,身边莲心姑姑等在内皆是十分在意,就怕她又宫寒,影响了一辈子。
采莲藕虽然有趣,荷塘的水也放了不少,但真的碰了水可就遭了,众人是万万不可能让她亲自触碰的。
若真是自己来动作,还有几分意趣,若只是在一旁看着,纪芙薇觉得采摘的人会觉得拘束,她自己估计也不会觉得高兴。
既然如此,便不要给人平添烦恼了。
“出去走走吧?”
没了照幽居士在的照幽居,那就只是个空落落的普通宅子。
纪芙薇打从萧晟煜离开,就觉得这里缺了点儿什么,但她还没有弄清楚那些纷繁杂乱的思绪,又不想呆在这个可能会不自然让她想起某些人和事的地方,这便点了头。
纪芙薇说是随便走走,到处逛逛,但身边护卫等自然不可能真的让她到处乱逛。
马车将她送到了之前经过过的极繁华的那条商业街红桥巷,又有内侍护卫守在周围。
纪芙薇下了马车,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脸上这才多了些笑容。
顾名思义,红桥巷就是有一座涂了红色漆的弯拱桥旁边对着的那条巷子,红桥架在内河上,一排皆是柳树,此时大都还是郁郁葱葱的绿,再过段时间就该落叶枯枝了。
沿路皆是各种商铺酒楼,再过去两条街,就是有名的“学子巷”,进京赶考的读书人特别爱租住的地方,最热闹的时候,一间屋子租一个月能按照二十两银子租出去还有人抢。
她立在桥畔,一身月白色的百褶长裙,裙摆上是孔雀纹蜀绣,活灵活现,上身一件薄厚得宜的马甲,立领衬得小脸线条格外柔美出众。
冰肌玉骨,雪肤白嫩,天然几分朦胧,在暖和的日光下像是笼了一层轻纱般的光,漂亮得不可思议,当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纪姑娘,咱们到衣料铺子看看?”天冬提议。
“这里有书局吗?”纪芙薇问。
“自然有的。”辛夷点头,“这附近就是学子巷,便是为了抄书方便,也该有几家的书阁在。”
“先去近的看看,若遇上了书局,我们再进去。”纪芙薇这儿才决定好,就遇上了人。
萧纯佳的婢女过来请人去茶馆二楼。
纪芙薇还记得人焦急于纯佳郡主顽皮时候的模样,对这张面孔也有印象。
“纯佳?”
“是了是了。”
萧纯佳今儿没有再一身男装了,她穿着苏梅色的长裙,虽是柔媚打扮,但叫她那英气俊挺的眉眼一中和,便显得不那么柔和了。
好在她性子极好,笑起来也让人心生舒服,并不显得那么别扭。
“我还想给你下帖子,结果才反应过来没有你地址。”萧纯佳拉着她的手一并吃茶用点心,“后来我问母妃,结果母妃把我骂了一通,父王又生气于我偷了他的扇子,把我在家里关了几天,也不许我再提了。”
“嗯?”只需要递个声儿过去表示捧场,萧纯佳就能自己说下去。
“我还想问陛下的私宅在何处,直接给递拜帖呢,结果不行……”
“在青萝巷。”纪芙薇小声地道,“没关系的,你写上我的名儿,就写‘纪姑娘’在上头,门房自然知道,会给我的。”
“那你现在是住在那儿……”
萧纯佳皱了皱眉,面露关切。
纪芙薇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犹豫了一下,才这样回答:
“陛下救了我一命,于我是恩人……但我也分辨不清楚,究竟是如何……”
“这该陛下拿主意才是。”萧纯佳对此看得分明又直白,“陛下若是有意收你为义女,那便是父女,若是有心收你为后宫,那便是妃嫔夫妻……”
纪芙薇微红了脸蛋,她现在也觉出不妥了,只是:“只是向家或是纪家那儿,都不好说呢。”
“也是。”萧纯佳眼睛一转,“指不定陛下还有旁的安排,不可能一直让你不明不白住着,而且向家的事情也要有结果了。”
“哪件事情?”
“行刺啊。”
萧纯佳这便笑了,指了指下面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你可听出来今儿说的是哪门子戏了?”
“我才来,没头没尾的,哪里知道?”纪芙薇有意顿了顿,侧耳倾听半晌,才道,“原是勋贵里‘三公五侯’发家的历史……”
“正是了。”萧纯佳抚掌而笑。
“这说书先生是从后往前讲的,昨儿才讲了文国公府冯家和他们的不肖子孙,还带到了他们家世子与三子和杨次辅家孙子的纠缠事情。”
“今天就到了收尾了地方,马上就该讲到武国公府向家的事情了,”她笑道,“我总觉得向家恐怕也要不好了。”
萧纯佳自然知道纪芙薇不可能和向家的关系好,这才能自在地说出这些话来。
都说圈子与圈子不同,这勋贵和她所在的皇亲郡主圈子,自然也是不同的,看不惯三公五侯的亲王公主其实不少,毕竟他们才是正儿八经流着燕萧血脉的人,哪里轮得上勋贵们在燕京里嚣张呢?
“胡说八道!”楼下突然响起一尖锐的女声。
纪芙薇和萧纯佳同时一顿,向下看去,皆是目露意外。
一身正红色长裙的向六小姐向和颐当众砸了杯子,颇为愤怒地盯着那说书先生,她裙摆上的半枝莲近乎要腾飞起来,怒放至极。
她三白眼几乎烧出了火光,脸色青白交接,说书先生也很是下不来台。
再一回忆,对方说书时列举了种种冯家不肖子孙的事迹,尤以纨绔花心败家子冯宇之事居多,还提到了他跋扈残忍的嫡妻。
方才说得正起劲时,似乎多说了一句他的揣测,言道文国公府冯家为了保住世子之位,是要放弃三子冯宇来赔偿杨次辅家的重病孙子了。
就这一下,便直接激怒了这位三夫人向和颐。
“这不甘心,都写在了脸上了。”萧纯佳轻嗤一声。
纪芙薇微垂了眼眸,谁也不知此刻她究竟想起了什么过去。
作者有话说:
薇薇:我过去被她欺负得可惨了(举手手告状
*
“天地玄黄……”:《千字文》的开头几句。
梁同书《笔史·狼毫》:“笔有丰狐、蟓蛉、龙筋、虎仆及猩猩毛、狼豪(毫)。”
一刀:一百张纸。
第34章
萧纯佳和武国公府、文国公府的不和, 倒也不是头一天了。
她原本是随双亲兰阳王夫妇居住在兰阳一地,兰阳王夫妇一早琢磨着为她请封郡主,等她十五岁及笄之后, 他们便有了动作,指望着能给她谋个更好的待遇前程,这才做了不少努力, 向上递了请封的折子。
放在其他的郡王和郡主身上倒还不至于如此隆重,但兰阳王夫妇不出意外是会国除的。只要兰阳王一死, 兰阳王妃手上的王妃印就有概率留不住,这个是要看上头皇帝对他们这一支、这一家的态度的, 有圣眷她这个王妃就还能当当,没有那就是立马削了头衔去。
眼下皇亲之中没有了殉葬之事,但兰阳王也希望自己的王妃不至于过得太差,希望自己的“识相”能叫皇帝看到他们为国库省银子省税粮的举动,因此多给几分宽容,不至于落得他一死,家便没了的境地。
如今, 他们带着已经接受了册封的萧纯佳住在燕京城里。
萧纯佳的封地不大,毕竟只是个郡主, 但兰阳王夫妇一直以来指望的都不是这个,而是期望她能有个留京的机会。
兰阳距离燕京也不算远,但这繁华地是不可能全成为她的封邑的, 能让皇帝从兰阳一地划出一小块富庶地方作为她的俸禄来源, 已经很好了。
但即便如此,谁不知道如今这些公主里头, 日子过得最好的是留京的公主?长安公主便是在规矩众多的孔家, 也比嫁在了封地或是其他出嫁的公主过得舒服。
公主不比郡王, 有些王爷可能求着住在外面富庶封地的自在,但公主留在燕京便意味着有了“娘家”的依靠,除了少部分可能想着在外头“天高皇帝远”的公主,大部分还是想要留在京城的。
再说,留在封地也不一定意味着轻松。
打从数年前开始,藩王的权力就已经被收回了,名以上是封地上等级最高的,实际上不具备任何涉军、理政的权柄,就是个被当地官员一直盯梢着、随时有可能被参一折子的角色。
除了享有还算丰厚的禄米,其他什么特权都没有,也不好有,一旦有了说不准哪天锦衣卫就得了消息,到时候连亲王府也是一样查抄的。
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像是厉宗就干过不少以谋逆、犯上、结党、营私、贪污等理由抄老亲戚的家,就为了给自己建大液池和行宫别院的事情。
这样一来,燕京到底是让人留恋的繁华之地,哪怕要和女儿分开,兰阳王夫妇考虑到长久之计,也希望自己的嫡女萧纯佳能留在燕京。
眼下他们留在京城,是为了给东太后谭氏贺寿,但不出意外的话,即使十月寿诞结束,萧纯佳这个郡主也会留下来,到时候自有另一番安排打算。
“所以,以后你都会留在这儿?”纪芙薇这才听明白。
“对。”萧纯佳点点头,“虽然与父王和母妃分开很让人不舍,但我自小其实是有几分按着男儿方式养大的,八岁就单独住在了自己的院子里,平时也读些诗集经卷,策论邸报也有读过,并不似一般的女孩子。”
“王爷和王妃皆是极好的人。”
她不得不感慨,同时也心生羡慕,这才是寻常人家该有的父女、母女亲情的模样啊。
下头,向和颐还在闹着,她身边除了文国公府的小厮,只有带去的陪嫁丫鬟和武国公府的护卫,这都是她陪嫁的人手,最是了解她脾气也是最蛮横不过的。
“胡说八道!”
她不过是手一抬,就想叫人砸了这家茶馆,一楼众人纷纷避开。
纪芙薇和萧纯佳同时皱眉,对她如此蛮横行为颇为不满。
若是平常时,向和颐还不一定在外头如此动怒,但事关她的荣誉,她与冯三公子冯宇已经是夫妻一体,丈夫败落,她就算是向家嫡女,也只是个出嫁女了,到时候必要在文家受气受磋磨。
之前,她可没少给她的那些人精妯娌们难堪。
仗着武将嫡女背景,她直接动手或是当众下人面子都是常有的事情,文官家的千金嫁了人,也用的是背地手段,明面上都笑呵呵的,可不就是没少吃了这哑巴亏。
正所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她很清楚自己若是式微,那是绝对讨不着好的。
过去这些年,向和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真的成为大家眼中的“落魄户”,她最是骄傲自己的出身和嫁人不过,做事半点不留余地,也不给分毫情面。
偏偏,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才嫁人两年不到,就遇到了这倒霉事情。
原打算弄死去陪她二哥的二嫂子没了踪影,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后面也没顾得上,她只当人是死在了外头。
紧接着听说自己哥哥武国公府世子闹出了事情,又听得她的好夫君在外头做了荒唐事,直接要闹上了朝堂。
她从没瞧得起纪芙薇这个二嫂寡妇,自然也忍不了可能的自己成了半个寡妇的未来。
她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她太清楚这可能有的糟糕后果了。
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会被人瞧不起,非得一身素衣不得外出活像个死人一般守节,还要忍着人前背后的辛讽和污蔑,指不定某天还得当众出来自证清白,以后就等着上头的贞节牌坊,守着那石头过日子。
向和颐完全无法接受。
“给他点颜色瞧瞧。”她说。
茶馆掌柜的来磕头道歉,拿了一包金银出来,战战兢兢地递上,那臭说书的被茶馆店家护着,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
向和颐更觉得受了侮辱,一把甩开,更坚定了砸店的信念。
她是那等落魄户吗?她稀罕这点金银吗?
向和颐反而打定了主意,今儿她就要靠这个立威,让那些明里暗处嘲讽她的妯娌和其他家女眷见识见识——
她这个三夫人可不是好惹的!
萧纯佳看不下去,她还记得自己的好友在,又看向和颐作风不似会尊重小嫂子的,她主动拍了拍纪芙薇的手,示意她留在上头。
她自己则从二楼下来,先声夺人:
“好厉害的作风……”
郡主一样有侍卫,而且和武国公府向家的私兵护卫不同,她是正儿八经过了名册,由皇帝安排的侍卫,人数到兵器都是造记在侧的,有专门的利禄,留京的郡主尤其如此。
萧纯佳虽然是纯佳郡主,但享受的是公主的待遇,各方面都是充裕至极,对付狗仗人势的向和颐再方便不过。
“来人啊,给我都拿下。”萧纯佳在向和颐几乎要冒火的双眼里,笑呵呵地吩咐。
“一个不留,全给我拿了送去顺天府,不然拿去燕京府尹处,倒要看看整个京城,谁家的私兵这么猖狂,砸了百姓的店铺不说,连见了郡主都不跪的,这是蔑视皇族、要反了天了!”
萧纯佳平时是不在意这些的,与纪芙薇相交也从不拿捏。
更何况,她还都说不准纪芙薇和她是谁高谁低。若为妃嫔,那纪芙薇就是她半个长辈,不论嫡庶,若是养女,那就是未来的公主、皇帝养女,也比她这个郡主厉害几分。
长安公主都没有让纪芙薇实打实行完礼,基本都是没等福身就搀起来了。
萧纯佳看着大大咧咧,但最是细心不过,对自己看重的模样好看的友人又是尤其上心,自不会出这种岔子。
所幸一律免了去,朋友之间,不必要这等俗礼寒暄,自然也就免了这一麻烦与尴尬。
但和向和颐就不一样了。
萧纯佳最瞧不起这种欺上瞒下、狗仗人势的作为,也素来看不起向和颐这种打杀无情的作风,不给她机会,先一套说完。
果然,没有人怀疑的。
一众围观百姓听闻,纷纷与她行礼,虽然没有明说,但脸上的高兴做不得假,能见着人控制了这群砸店的莽汉粗兵,他们也很高兴,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着看戏和得意的光泽,大约也就掌柜的还一心忐忑。
虽没有想到一女子怎能有这般纨绔蛮横的作风,但天降正义这种事情,是所有人都乐意看见的。
向和颐气得脸都红了。
偏她身上还没有爵位,虽然是文国公府三夫人、武国公府嫡小姐,勋贵出身,却因为丈夫无能,一星半点爵位没有,导致她也没有混上个诰命,对上才得了赐封的纯佳郡主,当真是一点底气也没有。
“给、给……”她支支吾吾,从头顶红到了脖子根,感觉一头黑发都要炸开来了,却还是不得不开口继续,“给郡主请安。”
她那膝盖,果然金贵。
寻常真是弯不得的。
可偏偏,众目睽睽下,为了不落得个蔑视皇家的名头,她必须把这膝盖弯下去,福身那就是非得跪下去不可。
“什么?”萧纯佳道,“向夫人说了什么?我怎么没有听清?”
人群里不知道哪里又传来一声嗤笑。
待向和颐冷眼扫过去时,又寻不着踪迹了,所有人都老实地跪在地上,便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也随着前头的人,跟着一并跪下。
向和颐恨得牙痒痒,眼前一阵阵发黑,弯下去的腿打着晃儿,好像都要站不稳了。
“给纯佳郡主请安!”她提高了嗓门。
“起来吧。”萧纯佳这才道,“大家都起来吧。”
“去催一催,怎么衙役还没有来,顺天府的人不是最快了吗?”没给向和颐客套的机会,萧纯佳一点不给面子,“店家清点一下损失,回头官差来了还要你们一并回话呢?”
“听说那是向和颐你的手下护卫?”她道,“怎么连几个人都管不好的?这等横行霸道、跋扈嚣张,这都是怎么当的护卫啊?好像比宫里赐给我的都有‘架势’了,本宫可从没有听过我手下的护卫这么砸东西的,乒乒乓乓,如此吓人。”
“再说我看你也没有那武将的本事,更不是什么女将军了,凭什么你能有兵丁在手啊?还是说你是什么本宫不知道的族亲姊妹,何时得了萧家的姓啊?”
这一番话说得真是叫她颜面扫地。
向和颐只觉得自己面子里子都叫人踩在了脚底下,她又是素来好颜面之人。
“郡主你误会了,其实是这家茶馆的说书的出言无状,言多侮辱,身为贱民,私加揣测贵族……”
“贱民?”萧纯佳眉头一挑,“有这回事吗?”
“回禀郡主,这说书的姓徐,是一普通的落第秀才,是读书人呢。”
掌柜的可算有了说话的机会,虽说只有举人才能当官有特权,但秀才也能不跪知县等七品及以下官员,免除徭役,不是那“平民”老百姓可比的,更不是个“贱民”。
当下,向和颐的脸色惨白,她怎么能想到这嘴巴如此狠毒还随意揣测上意的说书的居然是个读书人,虽然是个没前途,考到了四十多岁都不见起色的人。
话又说回来,没有两把刷子,哪里敢在这个热闹街上的茶馆里当个说书的,又能得到一众好评,还敢议论时事政治呢?
就在此时,徐说书的也走了出来。
他表明自己方才是被砸到的东西波及,仪容不整,待换下了浸了茶水的衣衫,又整理了容色,这就立马出来向纯佳郡主告罪,顺便有条有理地说明了前后情况。
这一番,立马就有了高下。
向和颐要是嘴皮子厉害,也不会一味靠着武力和粗鄙嘴快去和自己的妯娌们对阵了。
她素来不喜读书,便是粗粗识得几个大字,也把武官瞧不起瘦弱文人的脾气习得了个大半,也就她那好色的夫君能勉强让她正眼瞧瞧。
“这都是怎么了?”
带着衙役来的居然是顺天府的府丞副使。
顺天府一府尹、二府丞,府尹有自己的副手和师爷,其他地方可能还有主簿,但因为某些原因,顺天府主簿一职因府丞存在已经空缺多年了。
每个府丞也有至少两个府丞副使,往下再有各级小官吏、户、礼、兵、刑、工的“六房书吏”,及至最低九品。余下的则是名头上的三班衙役,说是“三”其实是“四”,分别是皂班、快班、民壮、捕班。
萧纯佳自己都意外,她一个郡主居然能有这么大面子?
再定睛一瞧,把人招来的其中一个好像是纪芙薇身边的某个不太起眼的护卫,只是因为着装过于统一,她多看了一眼就记着了。
“哦,锦衣卫啊。”她心想,“那没什么奇怪的了。”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萧纯佳觉得这事稳了,看似她仗郡主之势扣帽子碾压,其实向和颐估计到现在都没想到她仗的是谁的势,惹来这么一大摊子烂局。
向和颐就这么憋气地走了,回头还得苦恼事情该如何了结,一众百姓都看着,又和之前冯家仗势欺人,侮辱杨次辅嫡孙牵扯上,怕是百姓都要起民怨了,想来杨次辅家也不会错过这次机会,定能啃下一块肉来。
“没事,都解决了。”
萧纯佳上楼时候不忘安慰纪芙薇,还不忘高高兴兴把楼下的情况又念了一遍,感觉是相当过瘾。
转头,她却发现纪芙薇似乎不是很高兴。
“怎么了?”
纪芙薇虽然瞧着娇柔,气质脆弱朦胧,但内里极有韧性,轻易不言放弃,与那姣好容颜中的那一分刚毅最为相称。
自是妍皮不裹痴骨,最是内外相称、表里如一不过。
对自己不多的朋友,她自然是期盼着样样都好,自己做头个支持的人。
“我原是想下来支持你的。”她道,“结果她们都不让我出去。”
纪芙薇不高兴地嘟了嘟嘴,抿唇指了指辛夷、天冬等人。
萧纯佳看了眼这群宫女,知晓她们背后还站这个全天下没人惹得起主子,当热不敢撺掇纪芙薇跟着她胡来。
“那使不得。”她忙道,“向和颐多凶啊,就和个疯狗似的,万一见着你就一味攀咬你怎么办?”
“可我好歹是她……名义上的娘家嫂子?”纪芙薇迟疑了。
“你看她像是会给人面子的人吗?”萧纯佳道,“我让她给我行礼,她都不情不愿的,你这样温柔好脾气的人,可不就是要受她这种恶人欺负了?”
“是啊是啊。”辛夷等人连忙表示,“姑娘是上好的瓷器,遭不得那等老鼠的碰的!”
萧纯佳完全理解这群宫女们的担忧,毕竟立场在这里,若真出事皇帝首先罚她们。
若是纪芙薇一出去,就能得到向和颐完全的记恨,到时候她往向家一说嘴,向老夫人多少占着纪芙薇的婆婆这个长辈身份,事情这才会麻烦。
萧纯佳是不在怕的,公主天生高贵,郡主也不算差,但纪芙薇不同。
“除非你换个婆婆,”萧纯佳话糙理不糙,“否则你可不准去和向和颐做面上对头……是必要吃苦头的。”
纪芙薇当下羞得脸都红了,又气又恼,撇过了脸去,就是不理她。
萧纯佳连忙笑嘻嘻地哄她,看她白玉般的瓷白肌肤褪去了红色,重新带上了几分笑颜,她这才松了口气。
另一边,向和颐还没回冯家,文国公这边就已经得了消息。
文国公没说话,但文国公夫人已经气到说不出话来了。
院子里两盆夹竹桃开得正好,碧翠的叶脉舒展着,浓密地簇拥烘托着白玉色的花朵,只有花瓣在靠近花蕊最根部的一点儿地方,晕染了一点极其浅淡的粉色,最是芳香漂亮。
虽然夹竹桃有毒,但愿意摆上做装饰的人家也不是没有,只要多加注意就是。
“你把那孽障给我找来。”
她对世子夫人道。
当下,一众儿媳妇都藏了笑意,面上恭顺地应是,不露分毫。
世子夫人更是亲自去请了向和颐来。
向和颐正怄气呢,还打算回一趟娘家找武国公捞人,虽会挨一顿数落,但总比到夫家看人脸色要好。
“你过来。”文国公夫人指了指。
向和颐一脸奇怪地上前。
文国公夫人养气多年,却在这一遭上终于没忍住。
她当下一个巴掌上去,狠狠地甩了向和颐一个耳光。
向和颐当即想闹,却直接被文国公夫人早准备着的老嬷嬷们一把架住,直接压着重重地跪在了石板地上。
“你这个不孝的孽障,我们冯家怎么会娶了你这个搅家精!”
这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向和颐的脸上。
也将她为数不多的自尊心,狠狠地落在了泥土地里。
“自己无能,管不住丈夫,成天大呼小叫,毫无高门媳妇该有的体面和礼教!”她一字一句地骂着。
“我们冯家是遭了什么孽,才会信你这个女人是个好的,我儿好端端的一个大家子,平时也不缺那一两半钱的银子,偏你这个女人屡次三番搅事情,逼得我儿被迫去那不入流的地方逛窑……”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见着个杨家的病秧子,就起了那些花花心思……也是那杨家的立身不正,好好一男子生得那般模样,存心勾引……”
“还不都是你们惯出来的?”向和颐可不是会乖乖挨骂挨训的人,受了一巴掌本就憋不住火,眼下更是恼怒非常。
“也不看看冯宇是个什么东西,原还以为有点墨水,是个端方书生,却……”她冷笑一声,“好一个草包玩意,连张桌子都抬不起的玩意,肚子一坨肥还真就把自己当有‘宰相肚’了。”
“成天到晚就知道流连青楼,我管着他钱财怎么了?我本来就是明媒正娶的夫人,自该管着!没成想还去狎弄娈童,也不看看人是不是那招惹得起的!”
“好……好……”文国公夫人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一众儿媳连忙去扶着,把人送回了屋子,却见此时向和颐自己挣脱开来,站起了身,拍拍裙子,用帕子遮了脸颊,避开人准备回娘家告状了。
“那不成。”世子夫人听闻,微微一笑,“冯宇眼见是要不成了,这‘明媒正娶’的夫人怎么能跑呢?”
她笑道:“陛下仁慈,自是不允殉葬的,咱们家也不是那等刻薄的人,冯宇便是夺了捐官,剥成了白身,她这个当妻子的也该好好照顾着,若是人挨了顿打就此没了,快和那杨家的孙子一个境地,那也不能忘了她去。”
“好歹冯宇也是为冯家和我夫君顶了所有的罪状,”她道,“自是家里的功臣,若是杨家心狠,非得要他偿命……”
她抹了抹眼角,满脸惋惜:“那也不能让三公子孤家寡人地在地下不是?咱们家没有和离的规矩的,自然是要请她好好守节,多替亡夫诵经烧纸。”
“大嫂说的正是呢。”
“是啊是啊。”
“婆母就是一时想差了去,都怪三嫂出言无状,但未来可以慢慢教嘛。”
“正是这个道理。”世子夫人放下帕子道,“那你们与我一道与婆母禀明了去吧。”
现场一窒,随即众人笑起来,纷纷表示。
“应该的,应该的。都是一家人。”
作者有话说:
妍皮不裹痴骨:比喻秀外慧中、表里如一。出自《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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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杨次辅家果然抓住了这次机会。
害杨诚铭的就这么几家, 打头的便是文国公府的两房嫡公子,尤其是文国公世子,地位不比一般。
正所谓贼首不除, 万事难为。
别看别家道歉态度认真,都给出了“我家不孝子随你们处置”的话语,但实际上还是眼瞧着冯家的动作。
三房的冯宇本就是个不肖子孙, 纨绔之名内外皆知,与其才娶没多久的勋贵嫡妻更是闹出了许多笑话, 虱子多了不怕咬,就是处理了也不至于多可惜。
反而是冯家世子, 根据小厮所言,他才是打头先伸手撕扯杨诚铭衣服的那个,也是最先口出恶言的那位,也只有他胆子才那么大,最是喜好女相弱气的貌美娈童不过,还有不少艳诗传出,反在有些文人中得了个“美名”。
眼见着小孙子至今还躺在床上, 用人参吊着那最后一口气,杨次辅真的很难忍下这口气。
虽然勋贵积威多年, 枝繁叶茂,但当今也不是一味纵着,历代皇帝都有在进行遏制世家发展, 扶持寒门学子和清贵新秀的举动。
文国公冯家子嗣众多, 嫡流都好几个,世子一房也两个嫡子了, 根本不像是杨家, 二儿子统共也就杨诚铭一个儿子, 女儿倒是有了仨,但独苗就是独苗,和其他家情况不完全一样。
最让人生气的是,居然有人家提议送几个貌美姬妾过来,不拘是瘦马花魁,亦或是舞女歌姬,只要看上的,都能给杨次辅二子安排上,说是定能生个大胖小子。别说旁的,杨次辅二子、杨诚铭亲爹可是气得不轻,当场就把人轰了出去。
“荒唐。”他想。
若不是大略品出了陛下打算对三公五侯“动刀子”的意图,再加上家里正不幸遭遇这等孽事,杨次辅原是不会做这个出头椽子,首先和三公里根基更深的文官集团对上的。
武官因为锦衣卫的存在,削弱起来比想象中的容易,有前面一遭去除蛀虫之举就能看出来,在军事上当今圣上的掌控力相当惊人,只是一直藏而未露,期望以雷霆手段迅速了结,一击必杀,并非是真的手段软弱之人。
便是佛门,也有怒目金刚,更何况当今之信佛,更追求的是个人修行和精神境界的提升,并非单纯地念经拜佛,求神问道。
另一边,纪芙薇回了照幽居,许是出去走了走、和好朋友聊了天心情好了些,可随着时间流逝,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控制不住自己乱想的脑子,她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些不安。
失去了萧晟煜存在的宅子,就像是突然失去了某种庇护。
在她逐渐能够看清的近处的黑暗里,似乎曾经潜藏在里面的那些鬼魅,又重新出现了。
那些魑魅魍魉,在纪芙薇无比恐惧的死亡与黑暗中窥伺着她,始终没有死心,她以为自己摆脱了,但其实没有,只是因为萧晟煜这位天子的存在,它们不敢出现在她的面前,有他在,她便觉得自己是能够战胜它们的。
它们吐出的呼吸带着冰冷的气息,它们的目光是最恐怖而凝滞的黑色,又宛若是某种带着死亡气息的焦土。
就像是她梦魇里一次次出现的向二公子等人落葬时的坟土才会有的味道,其中混杂着更为浓烈的燃烧纸钱等物时特有的烧灼之味。
这些伴随着黑暗而存在的东西,是真正的噩梦。
纪芙薇曾经有很常一段时间都有这种感觉。
在她看不清的夜晚中,她都感觉这些恐怖的气息近在咫尺,就在她紧关着的房门之外,在她窗沿的窗户口下,静静地注视着她。
更有一段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触碰了,那僵硬的尸体,毛绒绒的冰冷的没有任何声息的尸体——
就像是那条小狗,血腥中带着绝望与死亡的味道。
那些“脏东西”,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她。
纪芙薇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来了,大概是从喝药了之后,或者说从离开了向家,被萧晟煜救了之后,她几乎都觉得已经摆脱了这种黑暗,更何况她现在已经能够在晚上看见一些了。
未知才更加恐怖。
能够看见多少有几分微薄的希望。
直到上次遇刺之后,再次目睹鲜血,她依然控制不住自己会乱想,在无人的时候,寂静的夜晚将那些被压抑下去的东西,重新带了回来。
只有他在的时候,她才会安心。
纪芙薇又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是她的救赎,是她昏暗的世界里唯一的光。
可她没有理由不让他离开,更没有道理能让一个国家的皇帝为了她退步低头。
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想法自私而任性。
他是自由自在的人,是天上的太阳、夜晚的月亮,是永不熄灭的光——
她怎么能够束缚住他?!
“纪姑娘,纪姑娘?”天冬冒险推醒了她,“快醒醒!”
“唔?”纪芙薇挣扎着睁开眼睛,才觉得自己浑身都浸透在汗水中。
梦里的心悸过去了,只余下些许参与的恐惧。
视野看去,虽是夜晚,但一片灯火通明,天冬等人都起来守在了她的身边。
“怎么了?”纪芙薇只感觉到仅剩的一点情绪,有点像是她当初被人打晕时候,做梦预兆到未来时候醒来之后的感觉。
梦里更为恐怖,但情绪都没有被完全带出来。
醒来之后,那些激烈的感情便逐渐褪去了,没有逻辑的乱象的梦也没有能够被脑海记住,便是仔细回忆,也寻不着踪影了。
“不然,不要回去向家了吧?”
纪芙薇愣了愣神,花了有几秒的功夫才反应过来天冬提议的。
快傍晚的时候,宫里传了信儿过来,是陛下的口谕。
大概意思是告诉她,一个半月左右过去了,之前向家世子追赶她,妄图犯上的事情已经差不多有了结果,为了纪芙薇的名誉和身份的处理,最终还是没有真的按照“行刺”的标准来,反而是借此机会为纪芙薇争取到了自由。
纪芙薇当时都没有能够完全理解,还是莲心姑姑等帮她分析过,她才终于明白萧晟煜为她做了什么。
她原本是纪家的嫡小姐,但按照时人规矩,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虽然是纪芙薇纪小姐,可既然嫁进了武国公府向家,哪怕只当了一天的向家儿媳,那也就是成了向家的人了。
纪家毫无疑问不肯收她,不如说他们一早就盼着把她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
当年没杀了她,现在却是不好动手,但如果她回到娘家,他们一定会立刻把她重新安排出嫁或是直接送她去家庙之类的地方的。
宣平侯府纪家的态度非常明确,不给任何商量的余地,当然也没有把她这个嫡女放在心上、看在眼里。
另一方面是,武国公府向家也不愿意放她走。
向二公子已经死了,落葬的时候因为考虑到有了她这个“正房夫人”在,哪怕最后没有冲喜成也没有殉葬成,但既然已经有了给他守节的媳妇在,他们也就没有考虑做其他的“措施”,比如说再折腾一番送几个丫鬟、小妾下去,也就是烧了点纸扎人给他。
但在向家人看来,纸人到底是比不上真人的。
便是现在没法叫她去陪着,百年以后她不还是向纪氏这个二儿媳吗?
但是,如果纪芙薇要离开,那就不一样了。
等于是她要改嫁,那死了的向二那就是妥妥的孤家寡人了。
人已经没了三年多,再要折腾冥婚之类,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尤其别看只过了三年,但武国公府早已经没有三年前那般的气势与霸道了。
别说只手遮天,眼下更是所有人都盯着,指不定自身都难保,想再找个纪芙薇这样出身的姑娘给向二,不论是活的还是死的,都不容易。
萧晟煜给纪芙薇争取的,就是让她既沾了“三公”这个勋贵背景的威势,又能够从武国公府向家这个苦海脱离出来。
至少给她能够自主自己命运,有再次选择譬如改嫁的可能,而不是直接守节到拴死在了向二这棵歪脖子烂树上。
这是一个最核心的条件。
向家当然是不愿意的,他们拿捏着纪芙薇的身份和庚帖,把持着舆论和名声上的高点——
哪怕知道纪芙薇逃跑了,他们也不怕,因为随时能把她抓回去,能报官让她声名扫地。
萧晟煜固然可以让她改名换姓,可纪芙薇好好的,什么事情没有做,说来更是出身高贵、容色绝佳,凭什么就要改头换面?
这换来的,能有她原本的好吗?便是做得再天衣无缝,想象现在这般享受富贵都不容易,很容易遭人揣测怀疑。
当然,也不是不可以把人送得远远的,以后换个身份,做个富家小姐,吃喝不愁一辈子。
但萧晟煜本能地不喜欢这个选择,也拒绝使用这个方法。
从拿捏了向世子之后,他一直就在考虑这件事情的可能。
最终,武国公府松口了。
大势已去。
他们的姻亲文国公府都要倒了,也是世子和嫡流要遭,镇国公府为了保全自身多半不会参与其中,三公中两公要完,再加上洪家牵扯到了当众谋逆行刺之事上,汾阳王不会如何,但洪家作为汾阳一地的总督一定是完蛋了,祖宅都被抄了,人全都关了起来,能帮向家的几乎没有了。
这样一来,还牵扯在旧案的向世子作为向家的希望和未来,便显得更为重要了。
他不能就此砸在手里,所以不论皇帝提出什么要求,他们都得低头答应。
眼见着是一招错、步步错,他们悔得肠子都青了。
打一开始,看着是不起眼的一件事情,他们还以为很快就能把人捞出来,就这样像之前那般平淡地过去了,回头还能拿捏一把不听话的纪芙薇,结果没有想到,这“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居然三公五侯这些几百年勋贵,都要倒了!
“不行。”纪芙薇摇摇头,“陛下都为我争取了这样好的机会,既然是拿回我自己的庚帖,我应该到场的,有天使在,又有锦衣卫护着,向家人不至于对我出手。”
但她还是害怕的。
不然晚上不至于做了这样可怖的噩梦。
天冬欲言又止。
纪芙薇也知道自己表现得不是很妥当,可她觉得自己确实是该面对的。
答应了这条件,其实也就是放过了武国公府,给他们留了口气。
不出意外,原本武国公府的向世子是要被夺爵的,但因为向家没有其他嫡流了,向世子的嫡子又还算年幼,没有成年就坐不稳这世孙位置,所以这武国公府的爵位,原本估计是继承不下去的,甚至按照萧晟煜原本意图,武国公这位置就是要大砍一把甚至直接夺了的。
但现在,因为答应了条件,暗中保全了纪芙薇,将她从向家二夫人这个必要守节的寡妇身份捞出来,改为能继续自由婚嫁、改嫁的普通寡妇,向世子的爵位虽然没了,但是他儿子的“世孙位”保全了下来,只是从原本的一品降等为从二品的荣誉勋位左护军。
原本大概是会直接砍到三品的荣誉官阶昭勇将军的,而且不是砍在孙子辈上,是直接落在武国公本人头上,先夺了世子位,在以他教子不严等为由,一品变成三品。
当然,这样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纪芙薇的身份其实是无形中抬高了。
毕竟,被砍了爵位的其实是世子和世孙,但武国公本人只要还活着,这一大家子的荣誉便还能算是维系着,作为小辈和二儿媳的纪芙薇也能受到蒙阴。
是让她丈夫死的早,又没有个儿子?
所以大家看待她的身份高低时,原看的是她亲爹,嫁人后看的是她公爹,她公公武国公向老爷还是一品,她就能以一品勋贵的“半女”身份改嫁。
“陛下待我这样好呢……”她微微叹息一声,下头人于是不再劝了。
纪芙薇原也是分不清这些的,可莲心姑姑等人都是人精,聪明得很,再加上对陛下也算了解,对事情的前后更是一清二楚,内情甚详,一揣测,便琢磨出里头的门道了。
她们也不瞒着纪芙薇,她问,她们便回答。
于是,一来二去就清楚了。
萧晟煜都已经苦心至此,纪芙薇便是再怨恨和害怕向家,也不能够在这要紧的最后关头露了怯懦。
忧思归忧思,害怕归害怕,向家还是要去的。
到了这天,纪芙薇起了个大早。
几晚喝了安神汤,尽管有些忧虑,但纪芙薇意外休息得不错,精神头很好。
坐在明澈的西洋镜前,她凝视着镜中之人。
一直以来笼罩在眉眼间的忧愁宛若眼眸中淡淡的雾气,迷蒙却又凄美,但今早朝阳初现,将那几分愁绪照得无影无踪。
柳眉弯弯,远山含黛,秋水剪瞳,猫眼儿略有几分浅淡,盛着清晨明媚又温柔的光,似有水波荡漾,熠熠生辉、灿若朝阳。
难得的笑意落在面上,粉嫩的红唇微微抿起,唇珠分明,嘴角含笑上扬,如玉的肌肤像是雪落大地,天然白嫩,冰肌玉骨,又似乎带着几分厚雪特有的松软,剥了壳的鸡蛋都没有这样娇嫩的颜色。
珺璟如晔,雯华若锦。*
“姑娘今儿可要打扮仔细些。”
“是啊是啊,纪姑娘可不要嫌累嫌麻烦了。”
“我知道。”纪芙薇眨眨眼睛,镜子里的美人也扬眉眨眼,煞是灵动,浓厚的睫毛扑闪着,别有一分调皮可爱。
连翘笑着,一边忙活一边道:
“这时候啊,最要紧的就是一个——气势。”
“这气势怎么来?”她道,“三分靠自己,七分靠衣妆,仪态和美貌是本钱,但还有的就要看身上的装扮了。”
“哦?”纪芙薇笑道。
“正是呢,您没瞧着长安公主?”连翘与她分析,“便是再落魄憔悴时,也从来都是珠玉不断,就和往前几百年以丰盈为美的前前朝,那不就是要弄的珠光宝气的,才显得大气雍容。”
“纪姑娘倒是不用做那等打扮,形象不合适,但细节入手,一定要是样样妥帖,件件仔细的。”
“那就麻烦你们了。”纪芙薇深觉有趣,她身边的婢女们都各有各的可爱,别看连翘平时话不多,轮上打扮的事情,谁也说不过她去。
因为一会儿还要吃些东西,所以现在是先做了几处的打扮,没有一步到位。
光是这一步,从醒过来沐浴焚香,到眼下,就已经花了快两个时辰。
“陛下会来吗?”她问。
宫婢们也不知道。
但没有等他们揣测,那边莲心姑姑就带来了消息。
“……陛下怕您不安,心生畏惧,特地出宫来陪您了。”
纪芙薇一愣,随后展颜,漫天的星星都映在了她眼睛里,美得不可方物。
那瞬间,原是看惯了屋子景色,结果愣是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好像整个房间都亮堂了起来。
说是百花齐放都比不得此般颜色,真是一点不差。
“陛下吃了吗?”
“是在宫里用了。”
纪芙薇点点头,加快了用膳的动作。
等装扮好时,萧晟煜已经在院子里站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似乎是在看她栽种的菜苗,看脸色也相当轻松,还与李顺说着什么。
“陛下!”
纪芙薇飞奔过去,佩玉鸣鸾,环佩作响,悦耳清脆。
像是一只欢快的小鸟,奔向了属于她的阳光。
萧晟煜一把扶住了她,没让她行礼,就道:
“怎么这么急?不怕摔了?”
萧晟煜眼中那抹惊艳无法掩饰,他晃了晃神,半天才回过念来。
他先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尤其看了看她眼底,没有青黑,虽然不知道粉妆遮掩了几分,但看她状态是极好的,一点儿没有之前汇报时说她神思不属、噩梦连连的憔悴样子。
他反而松了口气。
不怕下人夸大了去,就怕他们藏着掖着,明明严重的偏往轻里说,而他也是一直知道,在他面前小姑娘是有包袱在的。
“可知道今天是要去做什么?”萧晟煜主动问她。
“知道。”纪芙薇乖乖地道,“去拿回我的庚帖。”
“对,”他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纪芙薇还拉着他袖子,像是有段时间不见,生怕他就此消失了去,歪缠得很,很有几分黏糊糊的样子。
萧晟煜一边无奈,一边也不能否认,谁能拒绝这样可爱又黏人的小猫咪的亲近呢?
眼前的小姑娘这样漂亮又聪明,谁会不喜欢?
便是他铁石心肠,也对她说不出狠话来,更不用说萧晟煜根本不愿意就为这点事情坏了他们之间的情分了。
“那我之后……”
“之后就自由了。”
萧晟煜表示:
“你是自在之身,不会再有人限制你再嫁或是独身,不过这不叫‘独身’,你可以对外说是守节,这般外头人是不会非议你的。”
“那纪家呢?”纪芙薇又问。
“朕先前去试探过,纪家对你……”他迟疑了一下,却发现纪芙薇似乎是真的不太在意,包括庚帖拿回来之后要怎么处理,她也不在意,非常信任他的处理。
“总归纪家是不会再打扰你了,到时候你便呆在朕的‘地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朕会吩咐下头人关照好你的。”
纪芙薇的脚步一顿,落后他不少。
萧晟煜有所察觉,侧头看她。
“怎么了?”
“没什么。”纪芙薇摇了摇头。
“不愿意说?”
“也不是。”她道,“我就是想留在您身边。”
“那就不嫁了,不改嫁也没有关系。”
萧晟煜立马道,言语中有几分安慰。
纪芙薇欲言又止,看了看他,又想起了什么,最后才迟疑地道:
“等、等之后说,可以吗?”
“哦?”萧晟煜有些意外,“你是已经打算好了?”
话说完,他心里突然有些不太舒服,这股别扭来得快去得快。
他很快地告诉自己,小姑娘本就是自由而独立的人,没有道理她一点儿想法没有,一辈子就留在这边、在他身边浑噩而过。
她有自己的想法,是应该的。
作者有话说:
某人:其实还是有点伤心(x
*
珺璟如晔:形容一个人才貌俱佳,光彩照人。
雯华若锦:像锦绣一样的彩云,出自《诗经》“舒窈纠兮,雯华若锦”。
第36章
纪芙薇与萧晟煜各自上了马车, 一前一后。
萧晟煜并不打算进武国公府家里,他不欲令她名声有污,叫向家人误会些什么去, 但他与她的陪同,本身便是一种信号。
他自然是为她撑腰的。
纪芙薇心知萧晟煜的好意,默默地领受了, 又将某些原本打下压下去的念头重新提起来。
他待她这样好……
她如何才能够报答呢?
马车缓缓地向前行驶,走的是纪芙薇往常不熟悉的道路。
也是, 寻常即便是外出,怕戳中了她的伤心事情, 加上也没有必要往那勋贵豪宅所在的地方去,她是从没有打外头往武国公府附近歪过一眼的。
至于说她自己去向家,那就更加是“无稽之谈”了。
纪芙薇光是得知要回去向家办“好事”,都惊得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她是吃饱了撑得嫌弃自己小命太长了,才去招惹那想要她殉葬的一家人?
这样一来一去,纪芙薇还是头一回走这一条路,光明正大地往武国公府向家而去。
“纪姑娘怎么突然笑了?”辛夷问道。
“我就是突然想起来, ”纪芙薇道,“当年便是出嫁, 我也没见过这条路,那时候我是叫人迷了,一路晕乎地送来的。”
“这是如何一回事?!”莲心姑姑大惊。
今儿是正经事情, 莲心姑姑身体无恙, 自然该跟着纪芙薇一道。
因为各种原因,纪芙薇的排场也安排得不小, 可以说是样样都铺张开了。
除了萧晟煜给的宫里出来的宫婢们, 她还有个李顺的徒弟, 叫做李全的小太监差使。
当然,比她更早一些的,是宫里的天使。
天使自然走的不是萧晟煜的那一路,也没有跟着微服出宫的皇帝一道。
他们是得了拟旨,传了口谕去的,当然还有礼部的官员在,但礼部的人清高,这些大人们最好面子不过,自不肯与一群太监们一道。
如此一来,虽然传旨一事说的是同一件,但人手却是几波的。
宫里出来的传口谕的太监是一批,礼部拿了圣旨,去武国公府家削爵位的又是一批。
名义上,罚的是向家世子,但是这个罪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换到其他人闯个皇宫试试看,九族都给一起诛了,这虽然是闯的皇帝私宅,不为外人所知,但因为向家人还带着武器,这事情就不可能那么简单地了了。
所以,向家世子是被直接驳了爵位,世子之位没了,另外武国公本身的一品也变成了后头的从二品。
综合来说,差不多就是向世子自己倒霉,他儿子、孙子等跟着一起倒霉,所谓“子代父过”,他们的爵位也没了,或是说大大缩水。
但好歹留了一条性命,事情也最终没有定性为“行刺”不是?
向家经此一遭,那是元气大伤。
只盼着武国公向老爷日子能活得更长久一点,一众“孝子贤孙”从没有这么默契过的。
毕竟他活得越久,底下人能享受一品大元庇护的日子就越久,还不得趁现在机会好好地捞一把。
不过烂船还有三斤钉,武国公家子嗣虽然没有特别争气的,武将路子也不算好走,但若是说一下把家底儿就败没了,那也不至于。
只是没有了以前那几乎是“一呼百应”的气势罢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纪芙薇跟着叹了一声,面上倒也没有太多的惋惜了,“当年就受了陛下的庇护了。”
“天杀的,竟是哄你吃了迷药才送来,听你描述,那除了蒙汗药还有迷.幻药在里头,才能叫人神思恍惚,却又不是昏迷之态。”
莲心姑姑拉着纪芙薇的手,眼中满是怜惜。
早知道纪芙薇日子过得苦,以前尤其坎坷,却不知道里头阴司这样多,也不知道纪家是如何做得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的。
都说虎毒还不食子,怎么纪家一个个的,都能这样残忍呢?
“倒也不全是。”这时候,纪芙薇是不想叫他们操心了,他们都是真正关心她的人,她反而念起了以前在昏暗的日子里不多的一点快乐。
“纪家人虽说是我娘家人,但也不全都是待我冷淡,一味欺负我的。”纪芙薇笑道,安慰她们。
“除了几个喜欢寻事,给我好看,明里暗里叫我吃苦头的,还有对我同情甚至出言指点我的。”她道,“纪家里头,最好的大概是我那五妹妹纪茹桐,她是云姨娘的女儿。”
“说句不太好听的,我知道纪夫人惯是不喜欢那几个姨娘的,大略除了那媵妾越氏是她眼里她的‘好姊妹’,其他都是那等子‘小妖精’,便是我还小时,她说话也不怎么避开我,叫我听见了好几次——她可讨厌云姨娘勾了纪老爷去。”
纪芙薇倒也不怎么避讳莲心姑姑等人,一来她们待她真诚,是关心她的人,二来她在身份上是孀居的寡妇,往后拿回了庚帖就更做实了这一点,既然是寡妇,那就不比黄花闺女言语诸多忌讳了。
不过还有一方面是纪芙薇不知道的,莲心姑姑等人对她也有几分“期许”和“念想”,盼着她早点儿“开窍”,自然也不会一味地避开事情,不肯与她说。
纪夫人纪唐氏对媵妾越氏很宽容,甚至不介意她分了她管家的权柄去,让她给自己打下手帮忙。
全是因为她嫁到纪家的时候,还有个厉害的“小表妹”在,这位就是云姨娘,是纪老夫人的远方侄女,一早就呆在纪家的。
宣平侯府纪老爷对旁的姨娘也就算了,对云姨娘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纪夫人别的能够不在意,唯独对老爷的好恶非常在乎,只想一个人独占他的真心,又哪里能够容忍云姨娘的存在?
两边明着暗着擂台打了多年,云姨娘还生下了个庶长子纪杉榡。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庶长子纪杉榡将将比纪芙薇小几个月,云姨娘与纪夫人是一前一后怀孕的。
纪芙薇一直就知道,纪夫人想要的是个儿子,她非常需要一个嫡子保住自己的地位,也非常需要一个儿子证明自己,但偏偏她生下了纪芙薇,一个女儿。
直到三年之后,她才顺利地生下了纪芙薇的同胞弟弟,可惜亲弟弟纪梶桥非常讨人厌,是个被宠坏了的心肠歹毒的小孩,纪芙薇想起他就觉得一阵阵地恶心与厌恶。
“怎的这云氏教养出来的孩子……”
“对,”纪芙薇也笑了,面对莲心姑姑的质疑也很坦然,“不论是装样子想要我和纪夫人离心,还是真的教养得好,左右我与纪夫人本身也没有几分母女情谊,实话说来,云姨娘的几个子女,确实是比其他孩子要好些的。”
云姨娘如何纪芙薇不知道,说不定真的如同纪唐氏所说是个惯爱装样的假好人,但她养出来的孩子,人品都算是清正,至少是聪明人,待人接物也和善,便是面上装出来的,也比装都不装直接欺负纪芙薇这个嫡女的情况要好。
“好歹都是知道长幼有序,孝悌有礼的人。”
“原是如此。”
莲心姑姑点点头,不说好或不好,她没有真的见过那几个纪家的庶子女,也没有调查过有关的情况,不会给出某种判断,但她对纪芙薇的敏锐还是有些认可的。
纪芙薇心思细腻,直觉惊人,别看自小到大没有人教导,都是凭着一股气“野蛮”生长,但她本身是个灵慧人,又耐得住性子。
坐不住的人,是绣不了花的。没有点灵气和品味的人,也是搭配不出好看的衣裳的。
而纪芙薇两样皆有,眼下又跟着陛下读书,往后就是个明事理的姑娘,自然会更上一层。
纪芙薇也是过了许久,才能捡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在心里反复琢磨。
想得多了,回忆得清楚了,有些事情也就浮出了水面。
在纪家时,别看她只是个不起眼的黄毛丫头,家里没有人在乎她的,但是每次凡有见面,小她几个月的庶弟纪杉榡都是头一个给她行礼拜见。
有时候,纪杉榡还会问候几句,表示自己的关切。
虽然模样像是个老学究一般,一板一眼的没有多少童趣,瞧着不甚讨喜——对当时还很怯懦敬畏的她来说,他也是很遥不可及,她的态度也比较避讳——但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他是在向她这个姐姐表示尊重,并且因为不熟练,他与她相处时也有些尴尬和犯愁,以至于到了最后无话可说。
至于庶妹纪茹桐,那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不过因为同在后宅,不似纪杉榡在前面读书、难于接触,她和纪茹桐见面次数更多一些,有几次便是她出言暗中相帮,并且也是她有心提点她何奶娘心思有异。
只是纪芙薇没有其他人可以依赖,何奶娘又是照顾了她多年的人,她便是没有办法,也只能相信奶娘的善心,不过最后一番好意被辜负罢了。
到了向家,礼部和天使都已经走了。
此时,挨了罚的众人正萎靡着,但他们知道还有一遭等在后头。
“给公爹与婆母请安。”
纪芙薇面无表情地行礼。
婆婆向洪氏是想拿捏的,作为长辈叫她跪着或是一直半蹲着搓揉一二旁人也说不出个不好来,但是武国公向老爷眼神儿不差。
纪芙薇左手边李全扶着,右手后面跟着的莲心姑姑,再往后全是陌生的丫鬟和侍卫,但看他们行礼的姿态动作就知道,这一笔一划的水平,只能够是宫里出来的。
向老爷心里不是不疑惑的,他甚至也有几分赞成大儿子的揣测。
但有什么办法,谁都知道她背后站着皇帝,甚至皇帝都直接把乾清宫的太监和宫婢拨给她了。
名头上说是防着她这个“受害人”或者说是“能面圣与皇帝喝茶相交”的人被向家害了,或是叫向世子借机改了口,但实际上——
孤男寡女的,他们就不信皇帝没有别的心思。
“可那是皇帝……”想到这里,向老爷心里那口气就歇了。
“起来吧。”他挥挥手。
纪芙薇还有些惊讶,但立马就叫李全扶起了。
小太监人很机灵,还有几分狗腿子的样子,姿态做得是足足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贵妃省亲”,那场面怎一个夸张了得。
纪芙薇不知其中门道,但旁人并不眼瞎,尤其是浸染上流社会某些规则的一众向家人。
见此,众人表情各异,小辈是没有出现,能主事的都藏了心事在眼睛里。
有宫里的人在,向家也经不得再遭那些的大风大浪,虽然很不甘心,但到底只能放了纪芙薇去。
全家里,向洪氏大概是最不愿意的一个。
她虽然对纪芙薇百般磋磨,但内心对这个儿媳妇,倒还算是“满意”的。
陪个早死的二儿子,再换也没有更好的了。
当初冲喜的时候,能寻来这个宣平侯府纪家的嫡女,就已经不容易了,他们原还以为要大出血一番,努力许久才能找个庶女或是某些勋贵家的远房侄女,不想最后还能得个侯府嫡女。
纪家急于“脱手”,向家迫切“需要”。
最要紧的是,向洪氏当时请人算过,那老道士说得明明白白,纪芙薇的命格是极好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纪家那般不敢要,后来她自己估摸着,大概就是命太好,纪家那等小门小户的要不起,看纪老爷就知道是个无能的,而他们向家自然不同。
结果现在,没了个二儿媳,她上哪去再找个差不多出身的来?
好几天了,向洪氏天天做梦,梦里就是她那孤苦伶仃的可怜好二儿,就这么巴巴地看着她,她这个当娘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眼下,洪家都要没了,她是在向家呆了一辈子,才没有受到波及,有些洪家嫁出去的媳妇都是直接被夫家休妻的——怕自家牵扯到洪家谋逆行刺的砍头大事里去。
秋后问斩,洪家人还没有行刑,但都知道,从此后燕京就没有洪家人了。
没了娘家,向洪氏的底气大失,再加上宝贝嫡女向和颐又在文国公府冯家闹出大事,问罪的都过来了,不过事情冯家给兜了下来,只是因此向家再失了先手,没了底子,听得冯家打算放弃三子一房,向家也没有了问责的能力了。
向洪氏失了娘家,又没了女儿给的好姻亲,儿子也没有了世子之位,哪怕她积威多年,大病一场后,也萎靡了下来,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放权下去了。
光是眼下一个后院的管家权,就让几个儿媳妇各自折腾,后头还有世子之位,她的二儿子早没了,大儿子向永椿如今也没戏了,但拿世孙位子的机会并没有被夺,并且瞧着意思这个剩下的从二品爵位原就是能够给孙子的,只是其他房私下也心动了起来……
往后还不知道怎么闹呢……
想到这里,向洪氏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扎了针的疼,眼前一阵黑,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再不耐和纪芙薇这边折腾了,只能由着一众心思各异的儿媳妇搀扶她回房去。
纪芙薇在向家还留了些东西,眼下是打算一并收拾了带走去,以后再不会过来了。
还有些时间,她便先留了留。
可巧,正寻着人呢,她就看见了向七小姐向和湉的婢女,还是当初她逃跑出府时候险些撞见的那个,声音非常熟悉。
“劳烦你领我去了。”纪芙薇笑着对那婢女道。
婢女也是头一回见盛装打扮的向二夫人——以后就不是了,不过现在大概还喊一声二夫人。
这等好颜色,当真是看呆了人去。
她嘴巴张了张,好半天没找回自己的言语。
要她仔细形容,她也夸不出花儿来,连吟两句诗都做不到,只觉得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好像浑身披着阳光般金灿灿的霞帔,一双眸子灿若星辰,猫眼儿含笑又狡黠。
“这皇帝老儿若是动了凡心,合该是见着这样的天仙才起了心。”她心想,“还以为自个儿见多了美人了,不想还有这等倾国倾城色的佳丽,留在向家陪个死人确实是不值当。”
这下,她也十分赞成府里私底下传的流言了。
除非头上那个皇帝真的是个不行的,不然她也想象不到还有什么原因是和这样的绝色朝夕相处却还能够不动心了。
纪芙薇还不知道某个小丫鬟正在心里腹诽她的大恩人呢,眼下被人领着,终于见着了向和湉。
“好久不见。”
向和湉正在她自己院子里,听说是定了亲,所以不方便外出去了,当然眼下府上正乱,也没有人有心思带她出门。
向和湉是个聪明人,见她这样打扮又有婢女一直跟着伺候着她,样样妥帖,自然知道她过得好,就更加不会拿向家的烂事儿烦扰她了。
“好久不见。”
当初逃跑是最差的一步险棋,但让向和湉来说,她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那等绝境——当时没有人会怀疑回家的六姐向和颐不会要她的性命。
向和颐已经说动了嫡母向洪氏,打算把她这个二嫂子以“不守妇道”为由给沉塘了。
向和湉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都被吓得不轻,虽然她是后头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前后,也知道最后没能成功,但还是骇了一跳。
“好在都过去了。”她笑道,“如今你过得好就好。”
“原来你当初是不知道的?”纪芙薇惊讶。
“也不是不知道,是听见了一些风声,毕竟拿人的动作挺大,”向和湉表示,“那气势汹汹的,便是要家法伺候的模样,可都知道你无辜,我也想不出你犯了什么错处,毕竟我也偶尔会溜出去,便给你个方便又如何呢?”
“你是真的妥妥地帮我一个大忙。”纪芙薇感慨,“我特地叫人收拾了些礼物,你可别拒绝。”
“那我便收下了。”向和湉倒也大气,见是早有准备,想想纪芙薇往后不会再回,而她也要出嫁,便不说什么了。
“那你呢?过得还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向和湉笑道,“与以前是差不多的,只是家里出了些事情,嫡长兄在外头惹了祸端,对我们这些妹妹都是有影响的,对我这样的庶女便更是了。”
“啊……”纪芙薇一愣。
“你别多想,眼下我已经定亲了,反而是松了口气。”
向和湉给她倒了茶,微笑着道:
“我姨娘花了些功夫,到底是说动了老爷,虽然比不上前头庶姐嫡姐的亲事,但我自个儿还是满意的。”
纪芙薇这便勾起了好奇,向和湉说起此事也态度大方,并不那么羞涩遮掩,方便了她询问。
“是哪家的公子?”
“是个清流文官家的公子,原配所出的嫡子,已经考了举人出来,才二十多岁的年纪,都说是穷秀才富举人,比不得那等高门大户,但眼瞧着也是未来可期的。”
“这……他在家里……可是……”纪芙薇也不是一点人情不同,按她了解来看,这样的人家不像是向家会找的女婿人选,估计是姨娘和向和湉自己也出了力气的。
“若是寡母带着孤儿读书成材,我还会犹豫些,但是他是跟着爹长大的,虽然有后母,但为了清流文官家的名声,也不至于做得太难看,顶多是无视居多。”
“待我嫁过去,手上好歹捏了些嫁妆,”她笑道,“向家便是再不济,给庶女的嫁妆多有不如,加上如今家中情况不景气,那也比他们家‘大气’不少。”
向和湉是低嫁,但也将对方家里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
她本身不是笨人,能在不喜欢庶子女的嫡母手下讨生活,她有自己的眼界和求生手段,换到夫家去也能过得不错。
看她样样都打算好了,纪芙薇也松了口气。
“你若是不嫌我,我也是愿意来给你添妆的。”
“那便更好了。”
向和湉一点儿也不介意纪芙薇的寡妇身份,在家里的时候谁不知道谁,两人互相都没嫌弃过,论身份纪芙薇可比她高贵,更何况如今向家不景气了,她的婚礼多半也不会好好办,来的亲友也就是那般的,而纪芙薇背后还站着人,向和湉哪里会不愿意?!
见婢女们都没有跟来上听她们两个姑娘的私语,向和湉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虽不该我来问,但你我情况我们都知道,大概也没有旁的什么人敢问了,”她小声道,“陛下带你如今是个什么章程?”
纪芙薇一愣,没想到向和湉会问。
见她仍是懵懂,向和湉有些担心了。
她是知道山茶花的好的,可这样有韧性、又纯洁的花,落到那牡丹林子里去,还不知道要如何呢……
这样说来虽有几分脸大,但向和湉好歹也是当初救人里出过力气的,她自盼着纪芙薇能好,更何况对方还知恩,表露出了愿意继续与她往来的意思。
“外头虽没有大的风言风语,但我寻摸着,知道的人家应当也有。”她小声地与纪芙薇耳语,“在外的,只能为妾室,为外室,这不明不白的……”
“眼下你便能脱了向家的二房夫人的身份去,既是清白人家,那就该考虑旁的了。”
纪芙薇一愣,这才明白向和湉担忧的地方。
她忙道:
“没有的事情呢,我与陛下……什么也没有。”
纪芙薇说着,声音便落了几分。
向和湉揣摩了一下她的表情,心头一跳。
“你可是喜欢陛下?”
“喜欢?”纪芙薇看她。
“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向和湉表示,“我待我那未婚夫,便是有一两分的喜欢,但更多的是‘利益’的考量,倒是他对我,大概是有几分情谊的,只是说着男女之情……估计也没有多少,往后成亲了大概就熟悉了。”
“……”纪芙薇沉默了。
她对男女之事的印象极其糟糕,对婚姻的印象也算不得好。
向和湉这么正儿八经地说起,纪芙薇便只能够乱糟糟想起梦里的前生、死了的向二……还有,她原本的念头。
“我想留在陛下身边呢。”纪芙薇再度重申了一次,好像在对自己强调什么。
“那你就该进宫去。”向和湉当下表示,“若对陛下有意,自该入宫去,而不是不明不白留在外头。”
纪芙薇反而迟疑了一瞬,倒也不是反驳,只是——
“可我只想留在陛下身边……”
“那与进宫,有什么冲突?”向和湉也觉得奇怪,当然男女之事她也不是全明白,都是姨娘这段时间给她恶补的。
“不过你若真的不愿意,那就算了,眼下这样也好,自在些。”
作者有话说:
纠正一个小bug,之前码字的时候没太注意,打顺手了,在前文有一次错误,已经修改。
“坏女人”向和颐是行六的嫡小姐,帮助过我们薇薇的庶出的七小姐,向七小姐是好哒~
第37章
向和湉是看纪芙薇一脸懵懂, 这才动了心思要多说些。
原不是该她说的,但纪芙薇身边实际上还真没有个能为她说话的,萧纯佳郡主算得上朋友, 但她同时也是个姓萧的皇室人员,立场不可能完全与纪芙薇一致。
当然,向和湉也不能摸着自己的胸口, 实打实保证,肯定地说自己讲的就一定是符合纪芙薇期待或者她的立场的, 但这也是她作为勋贵之家培养出来的姑娘能看出来的、符合她立场利益的。
向和湉与纪芙薇是有一定程度相似的,同为三公五侯背景的姑娘, 同是不算起眼的小辈,连年龄都是一样的……向和湉说的自然也是她的真心话,她当时考量夫婿时候的标准。
“那时候姨娘和我说,”向和湉拉着她手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前头姐妹如果嫁得好的,后面也不会太差, 虽说嫡庶有别,但差别基本是在嫁妆数额上, 像是向家这般的,统共看的其实是爹和大哥的面子和未来。”
向和湉便不是很巧,她刚好在议亲的时候遇上了向家末路、惹了事端的时候。
原她的条件也不算差, 背靠着向家这座大山, 即使是庶女,便是嫡母不乐意她们越过了前头的嫡女去, 她也能比绝大部分人家里的姑娘嫁得好, 但遗憾的是出了这样的事情。
再加上六嫡姐向和颐的名声实在是非常难听, 嫁了人之后越发不做掩饰,丁点儿都不顾了。若不是向和湉平时瞧着不起眼,但也有心机地经营了一下,她只会更艰难些。
她倒也并不怨怼,她和姨娘都看得清楚,表面光鲜她们是不稀罕的,比起去到复杂的人家里做个小媳妇和婆婆、嫂子们熬日子,她宁可做个平头媳妇,能自己掌着家就好了。
向和湉并不稀罕武官家的风光,反而因为她一直有心的经营,在文官人家里倒还有几分美名,不过考虑到武国公府向家这个招牌,并不是所有好人家都愿意递过来橄榄枝的。
出了事情之后,原有希望接触一二的那些勋贵人家,立马都变了脸色。
“不过我也不稀罕。”向和湉道,“一开始,我便想着寻个有前途的年轻士子去,家境贫寒些的也无所谓,只要不是一味愚孝敬着寡母蹉跎新媳妇的,就是带着儿子的寡母人家我都愿意去接触一二。”
“嫡母自然不会为我这样的女儿考虑,何况如今她身体越发不利爽了,便更没有了可能。我自不会把盼头落在这方面,托了姨娘寻到爹头上,才算拿到了这几年有前途的读书人家的名单。”
“说是姨娘要看,但其实姨娘也不拘着我,反带着我看名册,从他们的家境情况等来分析他们这个人。”
向和湉便告诉她,她看重的那个人姓林,林举人的父亲在翰林院熬了几十年了,也不见往上晋升,平时也没有什么大的野望,最大的爱好不过是修书看书,家里生活简单,人口简单。
这意思就是林举人之父并不怎么管家,不会插手内宅之事,但同时对嫡庶规矩等看得比较重,并不会允许败坏家风和影响子嗣的事情出现。
林举人之父无大野心,但背靠林家清流,在朝中位置虽不高,但也有形成自己的清流集团,家族里其他支是有下放的实权官和往上在六部的大人的,只是林举人之父性格不适合再往上了。
林举人本人作为原配之子,是很有前途的,自小有神童才明,与后母并不亲近,继夫人也生了嫡子和嫡女,对他这个长兄多有尊重,继夫人对他不陷害,也不会多关怀,林举人自己对小家是有一定的期望在的。
这样一来,他对向和湉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安排下来的妻子,会有他自己的宽容和理解在。
虽然说是长辈安排,但他本人因为对未来的期待和对小家的憧憬,他给向和湉也送过礼物,两边也互相相看过,彼此倒是满意。
“总是要做些什么,才能够维系感情的。”向和湉道,“姨娘说的是,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我是他头一个妻子,他总对我会有一两分情谊,前儿他读书,顾不上自己的生活,为了不分心,院子里都没有留人,林夫人既然是继夫人,后母难为,也不便于插手,而林老爷醉心读书,自也没有干涉。”
“嫁过去后,我自然会为他操持。”向和湉看得分明,“待生下了嫡子,若有必要我便会给他安排纳妾,叫我一直生我是不愿意的。女人生产有如过鬼门关,既不是那等贫苦人家要生个不疼,那我……若是地位稳固,有了嫡子傍身,我当然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纪芙薇一边听,一边思索。
向和湉这话说得略有些无情,可也正是因为此,才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危”,喜欢了就会想霸着人,向和湉愿意做个贤妇,开枝散叶不可避免,那自然就只能够藏着喜欢和霸道,再考虑旁的去。
纪芙薇听着这话,便很难笑出来。
她只觉得不能理解,但转念一想,又好像不是那么奇怪了。
哪家都是如此的,除非夫家愿意宽容,夫君愿意扛起这风险、能够顶住宗族长辈的压力,不然换了谁来,这小媳妇的日子都得是只能这么过的,所谓胳膊拧不过大腿。
在这样的情况下,安排其他的女人为妾室为姨娘生子,也就是最能够寻摸着自己“利益”的方式了。
伤了感情,但保住了自己的利益,还得了贤惠的美名。
人活着才有未来,死了便是一了百了,连亲生的孩子都护不住的。
“哎,怎么和你说这个了……”
向和湉叹了一声。
纪芙薇分明也是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一抹忧虑的。
说向和湉真的能够这么大气和明白,那也不是,只是姨娘这么教导着她,她按照自己多年来观察的经验和情况,也是如此分析和理解的。
但人心又不是石头做的。
眼见着嫁了人又是一次“投胎”,新生活免不了叫人憧憬和期待,突然一下子插足了旁人,还是自己安排的,那谁不心里一梗呢?
就是再贤惠的媳妇,当年心里也肯定是有过波动的。
只是拗不过现实的残酷,扛不住头顶的压力。
“不是说你和陛下吗?”向和湉转移了话题,纪芙薇便也当没看到她眼睛里流露出的迷茫和不安。
“没事,就我们私下里说,”纪芙薇反而安慰她,“你放心,我不会叫旁人知道的。”
向和湉点点头,说陛下的事情,自然得有分寸一些,不能多些有的没的。
萧晟煜的优点数都数不完。
两个人一人一条,说了半天。
“陛下后宫似乎是没有其他的妃嫔侍妾。”纪芙薇道。
“这是好事,”向和湉点头,看着也很为她高兴,“陛下上头是东太后,西太后与陛下是大嫂和弟弟关系,有东太后在,她肯定不会多管,你唯一要担心的就是上头的大长辈东太后谭太后。不过谭太后在外头的名声极好,素来有贤名,风评极好,又已经快七十岁,想来要担心的地方不会太多……”
纪芙薇顿了顿,迟疑地点了点头。
向和湉于是继续道。
“陛下是当今圣上,御极多年,地位稳固,还没有皇嗣……”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纪芙薇一点,纪芙薇又是一僵,想到孩子还算高兴,想到男女床笫之事,又立马惴了石头,心里沉甸甸的。
“陛下英明,生活并不奢靡,作风良好,不似厉宗哀宗。”
“对,陛下人很好,也很温柔,为人良善,博学多才,最是月朗风清,芒寒色正。”纪芙薇深有同感,“平时除了读书理政,日常就是礼佛居多吧……”
“礼佛也不算大事,皇帝有个喜好很正常。”向和湉道,“厉宗喜欢道家,还干了那么多事情……陛下信佛,又不炼丹又不修祭坛,应当无碍。”
顶多清心寡欲了些。
但既然都已经留了纪芙薇在身边,怎么想她都比其他女人要有竞争力。
想到这里,向和湉便安心了几分。
纪芙薇长得这样好看,不怕陛下不动凡心,就算她懵懂,陛下正值壮年,还能不懂吗?
两个人于是继续大逆不道地在那里清点当朝皇帝的优缺点。
越看,向和湉便越觉得纪芙薇“大有可为”。
那么,眼下的问题就是——
纪芙薇想不想这般了。
“若是奔着妃子去,”向和湉斟酌了一下语句,“还是进宫好,留在外头指不定太后娘娘都会多想,再加上外头人言可畏,时间久了朝中大臣都有想法,而且日后若有了子嗣也不好说,总该给个正儿八经的身份。”
向和湉还特地提醒纪芙薇,陛下如今还没有自己的亲生子,眼前朝堂上风头比较高的两个皇嗣,一个是厉宗的小儿子、庶子萧明阳,辈分上是当今的庶侄子,一个是哀宗的遗腹子萧菁和,辈分上是当今的庶侄孙。
两个人同岁,都是十三,目前大家都打眼看着呢。
再过两三年,陛下若是还没有孩子并且也没有纳人进后宫或是安排皇后的意思,这俩要么就是分封出去,要么进朝堂历练,多半会成为皇位的候选人,不然就是从陛下半嫡的兄长、汾阳王的子嗣里头选。
不过因为刺杀谋逆的事情,汾阳王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很敏感,大家不好多提,还等着看处置结果,但原本应该是这么个情况。
向和湉这么一想,也有几个猜测,若真的是起了男女那档子心思,要么就是陛下不打算认真,要么就是打算等着有了皇嗣之后,再安排进宫——
如果现下进不了皇宫,就这几个可能。
“但若有为了旁的,”向和湉道,“比如和你所说,陛下对你并没有旁的意思,是真的风光霁月的男子,心思淡薄,待你如同小辈……”
纪芙薇不知为何,听着心里便觉得有些别扭与古怪。
不过她什么也没有说,任由向和湉分析下去。
这些内容,旁人也会自己在心里揣测,不过向和湉会和她说出来,帮不太明白的纪芙薇去分析这些,而不是只自己闷想。
向和湉的思路,多半就是众人可能会有的思路,大家都会这么推测,纪芙薇也能跟着多了解一二,趁着现在还不“明显”,知道的人不多的时候。
“那这情分可真是用一点少一点,陛下事情多,眼下是要料理三公五侯,尤其是武国公府和大哥正好撞上,所以陛下还记得清楚,但往后就说不清了,毕竟贵人事忙。陛下是总要回皇宫去的,一旬才得几日休息,还有旁的事情,总不会次次都来见你……”
纪芙薇没好意思吭声。
她自己估算了一下,似乎真的是陛下每次旬休,都会和她一道,而且还几次提前休息,出宫来找她……
“那不若趁此机会,尽早得了便宜,不拘是郡主还是公主的,哪怕当个什么夫人也可以。”
向和湉与她扒拉着手指。
对燕萧皇室的历史,她比纪芙薇这个还没开始学的人熟悉。
往前那么多任皇帝,也并非没有奖励过民间女子或是勋贵之后,向和湉觉得对皇帝来说,找个理由封赏个养女公主的,应该并不困难,只是当今圣上没有这个习惯罢了。
“只要有旧例在,陛下这么做了,也不会有御史多嘀咕,只要不至于太过分。”
实在是前面糊涂皇帝太多,比如厉宗,就是个相当昏庸且各种徇私破例的皇帝,经常胡乱封赏各种美人,不过这个名头就不好听了。
但当今一直声名清白,就算是这么做,有良好的先例记录在,也不至于让人误会了去,何况陛下手段强硬,并不是会容忍朝臣随意控制与拿捏的皇帝。
“得了赐封,也是实打实的,到时候谁也不能欺了你去,即使一个人住在外头,便是纪家人也寻不了你麻烦了。”
向和湉一番分析,只感觉这样似乎也不错。
纪芙薇不像是有那等野心的,能力上也叫人估摸不准,宠妃或是皇后都不是好当的,更何况还有皇嗣压力在等等,到时候事情就多了,她不一定能应付,更何况也不知道宫里太后等人的看法。
若只是挑着眼前的小利,按着陛下对她的特殊,未尝不可一试,到时候不管是一个人还是再嫁,都很方便。
“我明白了。”纪芙薇点点头,反而下定了决心。
向和湉原还想再劝劝,见她已经拿定了注意,这就止住了话头。
凡事切忌交浅言深,她已经破例说了太多的东西,纪芙薇没有与她生气和生分已经是她的幸运,向和湉知道她应该闭嘴了。
“我知道你待我的真心,”纪芙薇握着她手,“我也不怕你别有所图什么,左右我就这么一个人,能叫你惦记的,我多半是给不了你,但此时你与我说话的这份真诚与好意我自会记着,有机会定会好好还你。”
“好。”向和湉松了口气,后怕的情绪也散了不少,是她今日太高兴,嘴巴没把住门,好在纪芙薇并不计较。
回去路上,大概是看出她有些心事,萧晟煜疑心她是在向家受了什么委屈,特意与她同乘。
“这是怎么了?”他问,“向家叫你受了气?”
“没有。”纪芙薇摇摇头。
那一双原本明媚透亮的眼眸,似乎暗下去了几分,又好像只是错觉,不过是马车内相对昏暗一些,所以才衬得一双眸子重回了原本的深色。
萧晟煜一双墨色的眼睛微微一沉,目光扫过后头的莲心等人,只是眼下不好多说什么,但看着纪芙薇沉默的模样,他心里不由便跟着沉了起来。
“是舍不得?”他放轻了声音。
纪芙薇吓了一跳,一双猫眼儿瞪大了看他,满是惊恐。
“怎么会?!”
“没有没有。”萧晟煜立马放缓了声音,轻轻地安抚地拍拍她肩膀。
“就是在想事情。”她很小声地说。
“可是有什么朕能做的?”
纪芙薇迟疑了一下,重新看向他。
萧晟煜模样生得极好,这是她一早就知道,他远不是慈爱和善的容颜,反而鼻梁高挺,五官深邃,剑眉星目,最是硬挺不过。
只是他在她面前,惯常温柔又带着笑,撇开那如同遥不可及的神佛一般的微笑,他平常看他时候,即使笑意不深,也是温柔的,纪芙薇最是喜欢他眼里盛着她、专注看着她的样子。
“陛下是不是要回宫了?”
“?”萧晟煜一愣,随后道,“晚些时候吧。”
李顺低了头,明明原本是打算下午就回的,结果一句“晚些”,他自己估摸着,应该是要卡着宵禁甚至过了宵禁才回皇宫了。
到底是纪姑娘,厉害啊!
纪芙薇舔了舔唇,鼻尖萦绕着他的气息。
听了回答,她又沉默了。
“到底怎么了?”萧晟煜反而更加担心。
他挥了挥手,先叫人出去,连半刻都等不得,生怕她忧虑到又生了病气,直接就在马车里拉了她的手问她。
“不怕,有朕在,谁也为难不了你。”
“那若是陛下呢?”纪芙薇一双眼睛映着他的身影,英姿玉立,卓尔不凡。
她一错不错,自能看到他一瞬间的愕然。
“是……”他有些小心地发问,“怎么了?”
纪芙薇正想开口,却不知怎的鼻头一酸,眼泪水就立马充斥了眼眶。
她当下想转过头去,却被他轻轻地捧住了脸颊。
“不许躲。”他口吻有几分严厉,面上也没有了笑容,“到底是怎么了?”
一闭眼,眼泪珠子便滑落面颊。
她红唇紧紧地抿着,睫毛颤动,想来也是心神都处在一种极度的摇摆之中。
他轻轻地用拇指指腹擦拭了去,复而放缓了声音。
“你不告诉朕,朕又怎么会知道呢?”
“但朕从来都是很愿意听你说话的。”萧晟煜温声地哄着,和她道。
“朕想和你说说话,你告诉朕,好不好?”
“我想留在陛下的身边。”纪芙薇声音里满是委屈。
这是她真切的内心想法。
但她却也没有想得那么多,那么深刻。
就像当初她唯一能想到的“活路”只有逃跑,却没有多想过逃跑之后该如何真实地生活下去一般。
她其实也没有想那么多,却耐不住现实的残酷,必不能叫她事事顺意,更不能由着她就这么得过且过地混着这样的日子。
此时,汹涌激荡的情绪就像是拍在岸上的波涛,激得她说不出话来。
纪芙薇只觉得自己心头堵得厉害,好像没有办法呼吸。
再睁眼去,萧晟煜仍专注地看着她,满目爱怜。
纪芙薇太懵懂了,根本无法辨别这样的感情,甚至连反应都显得迟钝,理解也如此困难。
她太会忍耐了,所有的舒服的、不舒服的、高兴的、不高兴的……全部都压在了心底。
她已经习惯于把所有心事都憋闷在心中,然后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消化,以至于根本没能够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也根本没有想到原来被压在心底的情绪会慢慢地发酵,那些情感会变得愈发强烈。
“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他回答。
纪芙薇的心跳得更快了。
就好像下一秒便会蹦出嗓子眼。
不知道是急得还是热得,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她的脸一片彤红。
她怔怔地看着他,却感觉这次与之前又是格外的不同,她不同、他也不同。
但无可否认,他一说完,她就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大概是名为“快乐”的心情,甜得叫她明明还含着泪水,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角。
她只能循着本能行为,直到此时才意识到最简单的一点——
原来她的忐忑、不安、不舍,她的惊喜、愉悦、快乐,都是源于他。
她依赖他,想留在这世间唯一一个会数次救她、保护她的人的恩人的身边。
她不想离开,不想分开,所以当他回到皇宫时,她日夜想着,彻夜不安,心神不宁;当他企图为她寻个“好归宿”似乎想送走她时,她又是那样委屈而不情愿。
那或许是喜欢,或许不是。
纪芙薇也分不清楚世间繁多的情感,没有像是怀揣男女之情一般喜欢过一个人,也没有像是满带着濡慕情深对长辈升起诸多崇敬……
但她知道,自己是信赖萧晟煜,并且也是一直都渴望留在他的身边的。
想清楚这一点,就足够了。
“我想进宫。”
纪芙薇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是她头一次这样坚定地和他说着什么。
萧晟煜也明显地愣住了,好像在意外她的表达。
她想留在他的身边。
但他是属于皇宫、属于大燕的皇帝。
既然他不能够久久留在外面,那为什么她不能够进宫去呢?
虽然皇宫不一定是个好去处,纪芙薇对此可以说是一点儿底都没有,甚至有些敬畏和恐惧,但只要能够留在他的身边,报答他救命的恩情,亦或者说满足她内心里小小的自我的愿望,那似乎就是能够克服的了。
“为什么?”萧晟煜似乎还在惊讶,“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吗?”
“不是。”纪芙薇摇摇头,忍着奇怪的羞涩,告诉他,“是我想留在陛下的身边,可陛下是属于皇宫的,所以……”
“所以,你想进宫。”萧晟煜恍然。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纪芙薇看不明白他的表情,但只觉得他看自己的表情别有深意,像是在想什么更深的东西。
她不能够理解。
但也不需要理解。
“恩人总不会害我的。”她想,“就算是害我,我也认了。”
这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纪芙薇已经明白了。
总不能样样好处都让她得了去。
既想留在陛下的身边得他庇护,安自己的心,又享受着顶天好的待遇……
她没有那为奴为婢的本事,且看莲心姑姑等人的模样,天冬、连翘等照顾得样样妥帖,又有手艺在身,她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的。
戏本子里都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虽不是什么传奇故事里的江湖儿女,但“以身相许”也是做得。
这样一想,虽然对伺候人的床笫之事怕得浑身发抖——那是真的噩梦,梦里无一次不是疼的,她虽没有准确记忆但害怕的印象一直在——但想想如果那个人是陛下,那便也能忍得了。
命都能还给他,何况是个身子。
经过了种种的怅然与犹豫,纪芙薇终于坚定了信念:
我要进宫。
作者有话说:
薇薇:我很坚定!(握拳
某人:欸……
薇薇:你再犹豫,我可能就坚定不下去了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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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原来那样, 不好吗?”
萧晟煜的脸色有些复杂。
纪芙薇也说不清楚他究竟是不愿意,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没有因此感到恼怒, 也没有因此厌弃了她,认为她是贪图名利的女人。
大概是她还不理解的东西,困扰着他, 才让萧晟煜用这样难于理解的目光看着她。
纪芙薇感觉自己好像被刺到了,心情落了下来, 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她有点难受, 但说不清楚原因。
最后,她咬着嘴唇,很艰难地告诉他:
“我也想的。”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听不见,可萧晟煜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并没有漏过这一点。
“那是……”萧晟煜迟疑了一瞬,旋即像是明白了什么。
“我不想让自己成为陛下声名的污点。”纪芙薇轻声地道, 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抽噎一声。
“我原也想过其他可能,可我连端茶送水的功夫都做不好, 不说比起莲心姑姑等人了,便是最平常的宫女,我都比不上, 又哪里能够留在陛下的身边伺候……”
“我救你便不是为了让你给我端茶送水的。”萧晟煜有些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他感到了些微的无奈,但也意识到了她的决心。
可他本能地不是很赞成这个选择。
说不清楚是什么, 倒也不完全是反感和拒绝。
那一瞬间脑海里略过许多的念头, 萧晟煜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一直以来的理想和期待。
他自认自己修行功德, 还未开悟到“罗汉”的层次,但他确实有一颗向佛的心。
若不是十八岁那年,两任皇帝、他的长兄和大侄子先后去世,这皇位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当然,萧晟煜自己心里也清楚,这其中少不了他母后的筹谋,他本身也并不那么反感这个选项。
在被慧智大师提点之后,萧晟煜一直知道,自己在这条路上还缺点修行,尤其是救人之功不够,他也放不下活在困苦中的百姓,成为皇帝反而是扭转一切的最好方法,到时候他既能施展抱负,又算对得起太后。
但不管怎样,萧晟煜并没有给自己在红尘中留下牵绊的意思,换句话说他没打算娶妻生子。
他并不留恋这些权势,虽然很清楚当皇帝能够享受世上所有之极致,如果是混一点的,像他长兄厉宗那般,干脆耽溺于享乐一了百了也不是不行,只是他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对自己有所要求,不准自己往下堕落。
“只是呆在外头……似乎不太方便……”
听到她言语,萧晟煜几乎是本能感到了冲突与为难。
他第一时间注意到的却是她的表情,她眼底的忐忑与不安,她的张皇与惊恐,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抓握着她的心的。
她将自己的命脉交给了他,由他来决定,由他来选择。
萧晟煜作为皇帝,从未感到如此为难过,他拿捏着她的性命,不如说他掌控着她的心。
但这是没有给他其他选择的选择,否定的答案只会带来毁灭的结果,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
“朕……”他迟疑了一瞬,“我……并无娶妻生子之意。”
随后,萧晟煜想到了自己的修行课业,想到自己往后出家成佛的理想目标,想到自己多年以来的愿望和从未停过的课业,他甚至还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包括曾经给他无限恶感的奉命勾引他并失败的女人……最后,他又平静了下来。
“芙薇,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萧晟煜话音落下,却发现纪芙薇仍是懵懂的样子,或者说是一点都不介意这一点的样子。
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反而升起一股古怪的感觉,像是自己“想多了”一般,他被自己的“自作多情”给窘迫到了。
“没、没关系呀。”纪芙薇小声地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想……”
纪芙薇话没说完,因为这话有点大逆不道的样子,或者说是更不合适她一个女子说出口了,于是她收了音,小声地告诉他:
“我只是想留在您的身边,如果您不介意,让我当个小宫女也可以。”
“那不成。”
萧晟煜一口否认,心里已经盘算起这件事情。
他原还打算过段时间再说,眼下的状态其实是他们两个互相都觉得正好的一种情况。
但他也能理解她的忧虑,甚至明白,周围人是决不允许他们就这样处着的。
旁人总是会比当事人多想一些,甚至会“逼迫”他们往前行走,哪怕他们并不想改变当下的状态。
萧晟煜大概知道一点,自己却不是全然单纯心思,但他也有自己的理智和克制在,他不会纵容自己的欲望,世人皆有欲,但他修行便是为了克制甚至磨灭这种欲。
只是有些时候,事情并不完全如他所料,他甚至会想慧智大师所说的红尘劫,是否就是他和她。
在这件事情上,他破天荒愿意把主导权交给小姑娘,由她来做决定。
纪芙薇虽然懵懂,但也是复杂的心情下多般混杂的情感,并不单纯是男女之情,或者说男女之情大概是其中最微薄的部分了——
萧晟煜是这样理解的。
她对自己,应该是濡慕之情与感激之意居多。
依赖感更重一些,景慕之情也不少,比亲情更复杂,比友情更深刻,不及男女情爱之缠绵悱恻。
总归,不是当妃嫔皇后会有的那种心情。
他已经隐约意识到,这不是他能够简单处理的了。
眼下,他更是感到了进退两难。
萧晟煜并不想冒然改变自己的状态,也不会唐突自大地想去教导她那些小情小爱,反而她心思灵慧,有大爱温柔,那就没有拘泥于此,只是世人庸俗。
“也罢,”他再度揉了揉眉心,取了手帕来替她擦拭泪痕,“既然你想,朕便带你进宫去。”
纪芙薇张了张嘴,心头却微妙地松了口气,就好像从一种“魔怔”了一般的状态中醒来了,是他的温柔叫她放松了下来。
纪芙薇这才感到了一股奇怪的后怕,她甚至脱口而出想法时,没有考虑过被拒绝的后果,也不敢想那种后果——她可能会羞愤到死去。
现在,他好像误会了什么,又好像没有,总归她是不能完全明白的。
但想想似乎和她原想的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她一点点地放松了下来,剩下的便交给陛下操心好了。
“就这样吧。”她对自己说。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手脚发软,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只是他坐在她的旁边,好像给了她无限的力量,她才没有立刻失态。
落定了要入宫的事情,纪芙薇说不清楚自己是紧张还是高兴。
大概是几种都有,甚至不安的感觉还要更多一些。
皇宫和外头可不一样,虽然进了宫之后似乎能和陛下见面、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但皇宫里除了皇帝,还有两个太后,之后还有一个回宫的皇后,还有众多太妃和公主、皇子……
纪芙薇迟疑地期盼着:
希望和在向家的时候一样,他们都不要搭理自己就好了。
有了萧晟煜的首肯,纪芙薇接下来的安排便全不同了。
照幽居里,里里外外都忙碌了起来。
纪芙薇正收拾着自己这段时间的“功课”,她按着萧晟煜布置的内容,每天预习复习,尤其不忘练习大字。
练字不是一日之功,荒废一天就会有种“手生”的感觉。
纪芙薇这个新手就更不能懈怠了,唯恐少练了一点,才会的那些就忘了去,不然就是好不容易才有了点样子的字这就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纪芙薇是跟着萧晟煜给的字帖在练,前朝书法家孙大家给自家小辈的字帖,自然样样都好,她光是“观帖”就练了很久的功夫,从提笔落笔到字与字的间隔与连贯……她并不是循着一般顺序,先学字认字再练字的横向学习,还是会多少就练多少,纵向地学着。
不过,她私心里还是想学着萧晟煜的字。
恩人的东西自然是样样都好,连字都比旁人的好看,纪芙薇心里就觉得他的字远比那孙大家的要出色,往前往后几百年几千年,不论是谁,都比不上他。
只不过纪芙薇现在也就会几页千字文,还不算是很入门。
她想等自己认识几千个字之后,再提练习他的字体的想法,临着他的字帖练习。
“纪姑娘,这个呢?”辛夷在一边帮着她,把她之前说是要用的纸张和新笔拿了出来。
纸张是她才裁剪好的,新的毛笔是她一直想用的,笔杆上雕刻的是山茶花的图案,正是代表了纪芙薇本人。
因为是才做好的笔,纪芙薇还没来得及用,所以辛夷才多问一句。
“额,要的。”纪芙薇点点头,“旁的也就算了,收进库房就好,这笔……是陛下特准人给我做的,花样子都是我自己选的,我想单独带着。”
虽然和原本的预料不一样,但既然主子要进宫,辛夷等人也不会有异议,陛下都首肯了,轮不到他们多嘴。
只是虽说入宫,但陛下也没有明言是循着什么身份进宫,大家心里也揣测着。
毕竟宫里还有几位太后娘娘,尤其是东太后谭氏。
摸不准太后的意思,他们也不好多动作,而且论私心,他们肯定是希望纪姑娘能够得个高位,就算没有皇后之位,妃位也应当有的——
如果是皇后之位,那非得东太后娘娘首肯不可。
东太后谭氏不仅是当今陛下的亲生母亲,算起来更是经历四朝的人物,一朝皇后,两朝的太后,一朝的太皇太后(虽然哀宗死得太早太突然),但到底威望在这,大家都以其为尊。
按身份算,纪芙薇想当皇后,应该是肯定够的。
她勋贵背景是许多姑娘比不上的,即使她已经是个寡妇了,但三公五侯到底还没完全“咽气”。
算着旧制,除了皇后,像是其他妃嫔,大部分都不会是出身高位的,就连许多皇后都是四五品官员之女,小门小户的,不值一提,全看皇帝本人和皇帝的父母的意思。
不过旧有的低身份的那些,很容易就都殉葬了,不像是如今。
现在皇宫里,东西太后并贵太妃,都是出身不低的。
“东西都要收起来了……”天冬迟疑地问莲心姑姑道,“是不是都放进库房,还是带一些进宫去?”
莲心姑姑也叫这突然的事情弄得有些焦灼。
陛下的态度并不明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和太后娘娘商量过。
莲心姑姑不仅是乾清宫的人,本质上更是太后的人,是太后特地从身边伺候的人里拨给皇帝的,专门负责皇帝的生活。
旁的不说,莲心姑姑却觉得这样的事情,太后娘娘不会很高兴。
其他人兴许会觉得这是陛下终于起了心思,动了凡心的先兆,毕竟人都盼着皇帝能有自己的子嗣,总比再换一宗继承来得方便,而且有了一,就能有二。
但莲心姑姑打眼瞧着,不仅陛下的态度不太明朗,不知道会是个如何的打算,纪姑娘的态度其实也很模糊。
她原还以为纪姑娘提了想进宫,陛下答应,这就是有了新“发展”的意思,结果等她问清楚了状况,莲心姑姑都呆住了。
纪姑娘是奔着呆在陛下身边,不图其他,一定要说理由就是“报恩”,这么个目的去的。
只是陛下不同意她当个婢女,但也不想要她做个妃嫔,两人甚至说好了“不会侍寝”这种事情。
莲心姑姑当时就听傻了。
尤其纪芙薇害羞地红着脸说这些事情时,面上一点委屈、不情愿都没有,反而很高兴,甚至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她是只想呆在他身边,反而畏惧男女之事的。
这不活脱脱一个小姑娘吗?!
根本没懂那男女之情啊!
于是,莲心姑姑再去试探他们三十多年不开窍的英明神武的陛下。
萧晟煜的态度也奇怪,大概还没忘记他想皈依佛门的想法,一心奔着成为至高“觉者”而去的理想依然还在,这红尘是当真不值得他留恋——
他也不想破戒,也不想临幸纪姑娘。
但要叫他放手,那似乎也不成。
陛下对纪姑娘是记挂的,也是真的不放心的。
眼下这瞧着仿佛玩闹似的,看着两个人的意思,那就是换个地方住,从照幽居改到皇宫去,这样还能堵了天下人的嘴,省得叫他们多非议什么。
若是改了念头,就给纪姑娘换个名头,譬如是皇女封号,或者是落定了妃嫔的身份去,眼下就还是这么“住着”。
他们两个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莲心姑姑却直接傻了眼。
“我再去问问陛下吧。”莲心姑姑实在是不放心。
其他人有些高兴,有些纳闷,但能回宫对大部分宫婢来说都是惊喜的事情,特别她们都觉得纪姑娘进皇宫是享受好日子去的。
萧晟煜的院子依然很安静,纪芙薇那边在收拾,他这里却没有。
手下人都知道他不太平静,甚至心情还不怎么好,故而动作愈发轻巧,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
并不简单像是带着喜爱之人回宫的模样。
“陛下,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莲心姑姑困惑,众人心里也打着鼓。
“奴婢斗胆,多问一句,纪姑娘这事情,到底是个如何的章程?”
李顺一个守在门口,不由也跟着提起了耳朵。
他也好奇很久了,这像又不像是是妃嫔进宫,尤其是陛下的态度,从未见如此难于琢磨的。
“叫她陪陪母后也行。”萧晟煜道,“等过了一两年,皇宫呆腻了,再出来住着。”
“纪姑娘是小孩子心性,可您……”莲心姑姑没有忍住,他怎么能这么陪着她胡闹呢?姑娘的名节在这啊。
“你没看出来她的不安吗?”萧晟煜缓声道,“向家等给她留下的伤痕太深,朕却医不了她的心,太医能治她身上的伤痕,却拿她心头的苦痛无可奈何……只是她却愿意将一颗玲珑心交给朕。
“先前与她说破已经是冒然,为个向二的事情就哭了许久,难受了几个日夜……朕见不得她难受落泪,自然只能顺着她意思下去。”
莲心愣了愣,这话倒是反驳不得了。
纪姑娘受了太多的伤,性子有时候有些左,甚至有时候显得极端,但她不伤人,只伤自己。
难得她鼓起勇气,提起这么“冒然”又“冒险”的事情,萧晟煜实在是找不到理由拒绝。
正如她一直坚持的,她只是想呆在他的身边。
这样能让她安心。
萧晟煜想让她安心,想要让她不再害怕,不会一次次地噩梦,不会像是风雨中的残花一般,某一天就这样将自己逼死。
他想渡她,也想救她,更喜欢看她微笑的模样,而不是让哀愁萦绕在她眉宇之间,好似永远不得展颜,只能受着捧心之苦。
在这样想要“呵护”的心情下,萧晟煜想不出理由拒绝她。
现在一闭眼,他只能回忆起她水色的眼眸凄楚地看着他的模样,她满心满眼里只有他,难得提起一个坚定的要求,就立马把自己放到了悬崖边的位置上。
萧晟煜只觉得自己若是拒绝,那就是直接把她推了下去,那是要生生地逼死她。
“我若是拒绝,”他低垂了眼眸,“莲心你该知道那样的要求对一个害羞的小姑娘来说有多不容易……我若是拒绝,估计往后她便再不会和我提真心的要求了。”
“她只会顺着我的意,顺着我给她的安排,顺着其他所有人的想法……而她,就会走向郁郁终结的末路。”
萧晟煜转着手上的佛珠,这是他头一次面对的,实在想不出解法的困局。
一想到这样漂亮又聪明的小姑娘会失去所有的笑颜,让愁苦沾染她的眉眼,就此永远地闭上眼睛——
香消玉殒。
想到这个词,他都觉得心颤。
“莲心,你可有其他的解法?”
莲心姑姑一愣。
这下,她大概明白了。
但是,固然纪姑娘懵懂,可陛下是不是也……
莲心姑姑虽没有和人谈情说爱过,但见过许多爱而不得的痴情男女,也见识过不少怨侣苦熬日子。
陛下这么一说,她反而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回去一路,她还在苦思冥想。
最后,她模模糊糊地认识到了一点:
纪姑娘对陛下太过特殊了一些,特殊到陛下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但这个恨不能捧到手心里的态度,根本不是无情啊!
那是有情之下,太过于珍重,却又因为陛下自己给自己划定的种种清规戒律,这才显得他一味地在和自己别劲。
想到这里,莲心姑姑结实地松了口气。
“这样便好。”她心道,“剩下的便交给娘娘操心吧。”
天底下,若是陛下是最有智慧的男子,那生育了陛下的太后娘娘,也就是最聪明最有见识的老人家了。
这可是经历多朝,前朝后宫皆能拿捏掌控的东太后娘娘,若她还处理不得,那恐怕是无人能开解这两人了。
太后娘娘正愁无法与陛下“破冰”,以前有关儿媳的事情那是“碰不得”的,但现在可不一样了。
“姑姑怎么这样高兴?”
“要回宫了,”莲心姑姑道,“合该收拾利索些,到时候还得多看你们的呢。”
天冬一愣,这便明白了。
“纪姑娘可是要独住一宫?”
“不一定。”莲心姑姑小声地透露道,“纪姑娘是进宫贺寿,小辈侍奉太后娘娘去的,兴许也可能是住在慈宁宫。”
天冬嘴巴张了又合上,最后点点头:“都听姑姑的,奴婢不会多嘴的。”
莲心姑姑是东太后的人,自然对慈宁宫也熟悉。
何况这是个不出错的理由,对纪姑娘的声名等也好,难怪莲心姑姑心情好。
纪芙薇却不知道这门官司,正小心地叠着又一方来自于陛下的手帕。
“这我要还吗?”她问负责妆发衣裳的连翘。
“不用。”连翘笑道,“陛下定不会与姑娘计较这个的,若真想还,合该纪姑娘自己绣一方帕子送去。”
纪芙薇一顿,微红了脸,慢慢地点了点头,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作者有话说:
佛陀:Buddha,觉者。其实是一种修行境界,低到高是罗汉、菩萨、佛陀。
*
感谢灌溉的小宝贝们,啾咪一口
第39章
去往皇宫的马车, 检查得非常严格。
往日里,没有召见,外头人是别想出入皇宫, 更不用说传递消息了。
若是以前,兴许还有空子可以钻,但如今后宫基本都在几个太后控制下, 尤其以执掌凤印的东太后谭氏为首,她把控了皇宫内院多年。
而与此同时, 像是前面几代皇帝,哪怕是当今的父亲肃宗, 到了晚年也经常去行宫玩耍休息,避暑过冬都是常有的,行宫虽然严格,但和皇宫的规矩依然是不一样的,相比来说自由很多。
像当今皇帝的长兄厉宗,那是有名的“行宫皇帝”,根本不上朝, 也不爱留在紫禁城里,早年刚登基的时候, 可能是才感受到了皇帝之威严与权势,还有那么几分兴致,过了一两年, 那就已经失去了兴趣, 转而专心于他素来喜好的美人与享乐了。
不过当今皇帝不同。
萧晟煜并不喜好享乐,也不会耽溺于物质, 反而各方面的欲望都相对很低, 是个意外的很“规矩”的皇帝, 也是能带着大燕走向更好的方向的皇帝。
可以说,他一人将眼见着要坠落的大燕王朝,重新撑了起来,托举着继续往更高远的天空飞去。
纪芙薇此时却没有想那么多,此时她很紧张,比如说,这种不安和慌忙的情绪已经持续了有几日了。
今天是她进宫的日子。
萧晟煜等她整理好后,就安排了进宫的流程,有皇帝的话在,她无须操心其他的。
身边婢女们都是皇宫里出来的,各个其实都身份不低,能进乾清宫伺候的就没有愚蠢的家伙,她们尽力安慰着纪芙薇,但没有办法,有些紧张的情绪就是始终盘桓在她的心底。
纪芙薇也不知道她在不安什么。
“纪姑娘,可要吃些东西?”
“不用。”
纪芙薇摇摇头,出行之前勉强吃了几块糕点,本来她们需要担心的是主子吃太多,进了皇宫不好解决个人问题,结果因为紧张的情绪,纪芙薇压根就吃不下去。
好不容易勉强撑了两块芙蓉糕,还想继续吃,她就已经忍不住犯恶心,想要吐出来了。
虽然脑子知道该吃,但实在是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纪芙薇穿了身不出错的苕荣色织锦曲水纹百褶长裙,上身是彤管色圆领窄绣褙子,上面绣着白玉色的山茶花纹,茶花开得正旺盛,瞧着既不出格,又有年轻姑娘独有的那种娇媚。一套珠玉头面并不格外华丽花哨,但细看去依然是精致名贵的。
她纤细如牛乳浸洗过的白玉手指搅在一起,不安写在了脸上,一双剔透漂亮好似猫儿似的眼睛微微流露出几分不安,柳叶儿般弯弯的眉毛有如青黛,眉头微微蹙着,美得好似入了画般,叫人跟着心焦起来。
“纪姑娘,陛下是叫您以侍奉太后为名进宫的,所以……”莲心姑姑再度提醒她,“哪怕您是住在了乾清宫里,也得经常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我知道。”纪芙薇温声应了,声音软糯,透着股脆嫩,又好似缠在心上的丝线,别有一番缠绵可爱。
“再与我讲讲宫里头的情况吧。”
“是。”
其实让众人看,纪芙薇这等“身份”的,完全不需要害怕任何人,除了压在头上的孝道,大概满宫里没有一个能叫她受委屈的。
只不过纪芙薇性子柔和,尤其不爱与人冲突,对长辈更是多有尊重,再加上她不想堕了萧晟煜的面子,让他为她操心、为她为难,所以才这般紧张又不安。
“光凭纪姑娘的好颜色,宫里娘娘们都不会与她为难的。”
天冬等人私底下讨论的时候,基本都是这么想的。
如今陛下后宫虽然空置,妃嫔皇后一个没有,但皇宫里不是没有人住的,尤其自肃宗皇帝后没有殉葬的妃嫔,那些太妃们凡是有生育功劳的,大都没有被送去家庙,基本都得了恩典留在了皇宫里养老。
打头的自然是两位太后。
一位是当今的生母,肃宗的皇后谭氏,当年肃宗之母仁德太后为肃宗皇帝选的儿媳妇。
谭太后私底下称为东太后,当然明面上大家都是称谭太后,或是按着她的封号,“孝懿恭和圣睿太后”称呼。
她如今住在慈宁宫里,与她同一个宫里住着的太妃有两位,一位就是同样非常有名的贵太妃高氏,一位也是很有名的宁太妃小林氏。
贵太妃高氏便是当年肃宗颇为宠爱的高贵妃,高家为武将背景,其父为从二品定国将军,一家行伍,非勋贵出身,但同样威望颇高。
他家最有名的,便是当年平定边境狄人之乱有功,但其父兄不受军功,反而以此功劳相换,为已经入宫多年的高贵妃向当时的皇帝肃宗换取“不殉”之恩典。
当然,最后的结果众人都知道,似乎是谭太后带着多位高位妃嫔,想办法免了所有肃宗妃嫔的殉葬——
谭太后有肃宗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手写的懿旨,虽然没有国印,但字迹是肃宗的,而肃宗当年也确实与大臣们说过不想妃嫔们活人殉葬陪祭他,待百年之后再葬亦可。
不过当时肃宗同样也答应了高家的请求。
故而,如今高家虽然瞧着位置不高,勋位只有从二品,但实际上一直都相当有分量,只不过为了不“功高震主”,加上对高贵妃颇为“疼爱”,所以才始终没有往上升,显得不那么出众。
只是在如今连延续百多年的一品的武国公府都被削了的情况下,高家依然握着实权,掌着边关虎符,可见高家还是很得帝心,并且确实有实力的。
“贵太妃娘娘脾气很好,”莲心姑姑道,“年轻时候,太妃娘娘还很喜欢骑马、打马球,最是活泼不过,如今上了年纪身子骨不比寻常,才不那么活跃,不过相比其他娘娘,贵太妃娘娘依然还是喜欢活动,不乐意拘于一处。”
“那我是不是……”纪芙薇迟疑地问,“碰上娘娘时,该表现得活泼些?”
众人便都笑了,莲心姑姑忙道。
“姑娘不必勉强,该如何自如何,太妃娘娘们虽有个人的性格喜好,但都是见过了大世面的人,不至于与一个小辈过不去的。”
“噢。”纪芙薇点点头,很是乖巧。
另一位太妃娘娘一样是分量不轻,肃宗之宁妃是小林氏,当年便是被林家大房族长一系送去皇宫,专门照顾先为大皇子、后为厉宗的皇嗣去的,厉宗是大林氏的亲子,实际上与这个小姨小林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亲近。
小林氏的态度一直是比较模糊,并且也是在各种想法与势力中平衡自己的。
“宁太妃娘娘素来不露自己的喜好,性子温和,喜欢中庸之道,凡事不占先,也不爱出头,面子上对林家并没有格外的关照,在林家大房和二房之间也没有特别选择,一切以‘家宅宁和’为期待。”
莲心姑姑倒也不藏着掖着,说得还算仔细,也好再一次安纪芙薇的心,哪怕她早打听了一些,现在依然很认真。
实际上,以莲心姑姑的地位,除了她主子谭太后的事情,其他太妃娘娘的事情,都不是莲心姑姑不能说的。
“不过外头依然觉得小林氏是林家大房所出,加上二房不着调的事情颇多,所以即便是厉宗登基当年对二房颇多关照,如今也依然瞧不出来什么,仍然认可的是大房这个族长一支。”
纪芙薇点点头,认真地在脑海里勾勒这宫里头最厉害的人物的形象。
除了肃宗后宫的,也就是当今陛下长辈、嫡母庶母们,余下多的便是厉宗后宫的妃嫔,这些虽然也叫做太妃,但实际论辈分,是圣上的嫡嫂子和庶嫂子们。
厉宗的皇后是张氏,住在寿康宫,好分辨的名头上是西太后,正儿八经的称呼是“德和康佑圣显太后”。
西太后是先帝肃宗与东太后一手挑选出来的儿媳妇,当年在数十位贵女之中,东太后看中了这位性子相对恭顺、最是知书识礼不过的,也得了林家这边的赞成,至少当时的宁妃小林氏是没有半点反对的。
也就差不多那个时候,莲心姑姑在谭太后身边伺候,所以她很清楚这件事情。
“当年选择的时候,圣睿太后娘娘让每一个贵女都上前回话了,还私底下单独问过话。”
“都问了什么?”纪芙薇突然很好奇,这大概藏着这位太后娘娘挑选长儿媳的标准?
“就是寻常那些,年岁几何,兄嫂何人,姊妹关系……这些其实一早就知道,不过是为了知道贵女们对家人的态度、回答水平,拉拉家常好放松一些。”
后头的问答对话,莲心姑姑不欲多说,不过有一点倒是能提的,毕竟这是宫里内外都知道的。
“在问了读过什么书时,当年的张姑娘,兄长还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张贵女,是做了谁都没有的回答……”莲心姑姑面上露出几分回忆之色,“当时大家都惊讶了,连谭太后娘娘都没掩饰震惊,不过张太后娘娘一直都是这样‘实诚’的人。”
“她是唯一一个按着男子教养读书出来的,所以她回答的《春秋》《策论》和《燕律》,还说自己读了邸报和时政,并且在细问之后,都讲的头头是道,当时便有妃嫔玩笑,说张姑娘该是男儿身,去考状元郎的。”
纪芙薇一愣,不消多说,她都知道张太后娘娘一定是个有成算的人,年轻时候就能读这些书,到了这个年纪,肯定是富有诗书才怀,懂大道理,肚子里有很多很多的墨水的。
想到这里,她心里就忐忑起来。
她可是个还没脱离“文盲”境况的,就认识几个大字的人,同样的年纪,张太后已经能比科考的男子了,少说也是个秀才水准的,结果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
“当时大家都觉得张姑娘无意于皇宫,也不可能被选中。”莲心姑姑笑道,“可偏太后娘娘就看重了张姑娘的才华,恰好厉宗也对她有意,可不就最后成了大皇子妃、后来又成了皇后和西太后了。”
几个婢女们也听得怔了,便是晓得一些,他们也远不及莲心姑姑这般,是经历过大事情的睿智老人,眼下不过是稍微知道一二,便觉得是无比“神往”又“神奇”。
他们完全能够理解当时人的震惊,也明白那位开口玩笑的妃嫔的想法,大家都觉得这样的回答是没戏的,哪家会要个这种似乎是“充作男儿”养的、主意很大并且性子上有些刻板古板、像个“老学究”的女子作妻子或是儿媳呢……
偏谭太后看中,当时她还是皇后,就这么选着了人。
许是因为兄长是大理寺背景,西太后于律法等“枯燥”的条文非常熟悉,是能够耐得住性子去看那些东西,并且本身性格也偏近于此的人。
纪芙薇听着就觉得没底。
显然自己也不是这位西太后娘娘会喜欢的那个类型——
她觉得。
和西太后同住寿康宫的,也有几位,要注意的是个尹太后,当年的厉宗爱宠尹婕妤。
厉宗是个多情又好色的皇帝,男女皆有喜好,不过更偏好性感丰腴、绝色貌美的女子,不算很好龙阳,又有炼丹信道之喜好。
他宠爱的妃嫔不知凡几,至今还有被他临幸过但没有带回来的女人留在某些行宫中,但尹婕妤是众多人、众多竞争里,相对“不衰”的一位,也是有名的绝色,保养极好,一直都很在乎自己的容颜。
纪芙薇暗暗记在心里,不确定莲心姑姑是不是在提醒她,她可能会不太喜欢年轻好看的姑娘。
不过她也没有勾心斗角的水平,若尹太妃娘娘真的看不惯她,她也只能避了开去,更仔细上心一些。
“尹太妃娘娘有一女儿,正是厉宗亲封且当年口谕,特准留京的光化公主,如今正是14岁的年纪,花信年华,宫里头也有在为她相看,不过还没瞧准是打算哪家的。”
如果厉宗活得久一点,那兴许这位光化公主就会是另一个长安公主,不过这也说不准,毕竟厉宗的宠爱是真的拿捏不住的。
“另外便是,西太妃一直领着人,照顾着萧明阳皇子,这是唯一一位活着的厉宗皇嗣了,序齿五,是当今陛下的五侄子。”
萧明阳之母并不起眼,只是个名分都没有得到的小妃嫔,生下了皇嗣之后没有多久,厉宗就没了,没几天太子哀宗也没了,张太后先没了丈夫、再没了儿子,最后这才接了这个小庶子养在身边。
“但只有‘半嫡’……”莲心姑姑迟疑了一下,也许是想到了另一位半嫡的“汾阳王”,她很快地改了口,“或也称不上,只是太妃娘娘们与太后都住在一个院子里,也没有改记入张太后娘娘的名下……”
话虽如此,纪芙薇依然疑心是因为“半嫡”之事过于敏感,才让莲心姑姑不肯明言多说。
纪芙薇只是记着在面见西太后娘娘时,要准备上给这位皇子的礼物,虽然这位皇子今年13岁,与纪芙薇也就差3岁,但纪芙薇应该是与萧晟煜一个辈分算——她自己是这么期待的——那她就是这位皇子的长辈了,该准备见面礼的,即使不会碰面。
“除此以外,其实还有哀宗的后妃们。”
哀宗就是这位庶皇子的嫡长兄、西太后的亲子,当今陛下萧晟煜的庶侄子。
他虽然死得又早又突然,风评极差,比他父亲厉宗也不差什么了,但他也有许多的妃嫔,且他一直努力地、卖力地想要生儿子,而不得。
哀宗之妻为李氏,本来也该住在皇宫里,宫殿是宁寿宫。
不过她去年去了栖霞山,说是在武安寺修行,吃斋念佛,甚至偶尔还会与陛下一道论佛法——
宫里信佛的妃嫔不多,这位是其中之一。
“李皇后如今还未回宫,说是为了在佛前为太后娘娘准备寿礼,已经苦修多日……不过听说已经在准备回程的路上了,赶在太后娘娘大寿之前,她是必定会回来的。”
李皇后的娘家背景也不差,父是正三品的刑部侍郎,人也相对年轻些,不过皇帝丈夫死了,她自然也高调不起来,不会弄那些活泼的,只是她年纪确实还年轻,在宫里是惹人叹息、可怜的小辈。
李皇后没有嫡子,但有庶子女。
其中,13岁的清湘公主之母王淑妃还住在宁寿宫里,另外生下哀宗遗腹子的孔美人也在。
“其他没有生育的妃嫔,便早在当年都被送去太庙了。”
纪芙薇努力地记住这些,不过也并不困难,毕竟她功课准备了有一段时间,只是想要让自己更了解些,顺便安安心。
也就话落的功夫,他们的检查已经过了,马车过了宫门,这就下去准备步行入宫了。
“纪姑娘,”李顺早带人和御撵候在了这里,“这是陛下早为您准备好的,请您上座。”
纪芙薇一愣,原打算辛苦长长一段,但既然有了车架,她确实也松了口气。
“有劳。”
她上了车辇,其他人跟在旁边走路。
宫女们早习惯了这些,除了心里感慨一句陛下之上心,这就都准备好了。
宫里不比外头,他们哪怕心里腹诽,面上也是分毫不露。
“是去哪儿?”
“慈宁宫。”
李顺一兜手,客气跟着:
“不好让太后娘娘久等,不过陛下下了小朝会,自也会与太后娘娘请安的。”
纪芙薇默默地松了口气。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可能性。
不过萧晟煜会来,她心里还是稍微放松了几分,更升起了些期待。
也许是因为陛下的后宫空置,皇宫比想象中的还要清冷,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凡是见了一行人要过来,来往宫人都已经跪在了地上。
不知道御撵上坐着的主子是谁,也不敢抬头,仔细打眼去瞧,但光是见着了那明黄色的规制,就不敢多吭声什么了。
“好安静啊……”
纪芙薇有些说不清楚自己此时的心情。
原该是高兴自己如愿以偿,但不知道为什么,瞧着这份寂静,她便忍不住心慌起来。
不安的情绪愈发加重,方才缓和下来的心情重新紧张起来。
她抿了抿唇,一双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剔透又不那么浓黑的漂亮的眼睛里不由多了几分水色。
“要是恩人在就好了。”
她咬住了下唇,反应过来口脂不能花了没了,她又忙松了口,垂下了眼眸,连看一眼皇宫纷繁绮丽的景色的心情都没有了。
好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她心中无所不能的人居然真的出现在了视野里。
纪芙薇慌忙地走出车架,不等人扶就想过去,这已经称得上是失礼,结果还没有走出两步,她不知怎的,似乎是让什么绊了一跤,在摔在地上之前,萧晟煜已经快人一步地扶住了她。
耳畔一声叹息,随后又是他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响起。
“芙薇,不用行大礼的。”
纪芙薇一下从头红到了脖子根,涩得不敢抬头。
她只能僵硬地从他怀里起来,并且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摔实了,妆发似乎也没有花。
萧晟煜是等她站稳了有一会,在放开了触着她的手臂。
“太紧张了?”
“有一点。”她声若蚊呐。
“不怕。”萧晟煜依然如常,有那么几分隐约的笑意,但等她抬头看去时,又不得窥见那分乐了。
“与朕一道进去,可好?”他问。
“我……”纪芙薇原是想点头的,又想起这里是皇宫,规矩多事情多,她又不敢答应了。
“您是陛下,我……我只是……这不太好。”
“你是进宫来侍奉太后的,”萧晟煜温声提醒她,“朕是太后的亲子,亦是小辈。”
“所以,我们是同辈?”纪芙薇眨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想问清楚这一点。
萧晟煜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否认,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与三十多岁的人怎么是一道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否认的词吞吐在嘴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看着她明媚透亮的眼睛,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有些人,其实徘徊了很久,才装作巧合地等到了人(x
*
说是御撵,但实际上不一定是那个最正式最华丽最明黄的那个才是,只要是皇帝用的,都能说是“御用”。
第40章
萧晟煜点头, 应了一声。
当下,昳丽的笑容出现在她脸上,一双漂亮的猫眼里闪烁的星芒叫他不敢多看, 几乎是本能地撇开了视线,但灿然美丽的形象却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
几个呼吸之后,萧晟煜仍然避不开那种感觉——
奇妙的近乎无法呼吸的感觉。
被瑰丽的笑颜所震撼, 被神女的姿容所打动。
萧晟煜心知自己是如何心神震颤,也正是因为如此深刻地感知到自己的“撼动”, 他已然没有了余力思考其他。
似乎,在她的面前, 自己总是难于“胜利”,节节溃败。
萧晟煜微微眯了眯眼睛,一双黝黑深邃的双眸里仿佛映出了潭水被水滴轻轻地打破平静而激荡开一圈圈有节奏韵律的圆形涟漪,一如他并不平静的心绪。
“陛下?”纪芙薇迟疑地看着他。
“没什么。”他道。
“过来一路可顺利?”
“一切都好。”纪芙薇笑道,“陛下独好。”
萧晟煜嘴角轻轻地上扬而起,但很快又矜持地放下,他微微放慢了一点儿步子, 原落后他一个身位的纪芙薇这便只有半个身位,他的余光将将能够将她的侧颜放在眼底。
在他的视线之内, 萧晟煜自觉这更能够放心了。
他自不会叫她在皇宫里受了欺负。
纪芙薇察觉不到这微小的差距,连走路要距离陛下多少个身位,不能并行只能跟在后面多远多远的地方, 都是她才学了宫规没多久差不多才养成的。
这习惯很新, 她也没有那么仔细而睿智到能察觉这一点点的不同,不如说, 有他在的时候, 她又怎么能够想到与看到除了他以外的事情和人呢?
“您今日不忙吗?”纪芙薇跟在他后面。
这里距离慈宁宫不远, 纪芙薇也弄不清陛下是不是一早等着还是刚好到这里。
听李顺的意思,陛下应该是挺忙的,一大清早大朝会,再然后是小朝会,后面才能过来,还不知道用膳了没有。
纪芙薇没好意思自恋地去问她的恩人是不是故意在这里等她,但只要能和他在一块儿走着,她就觉得安心起来。
陛下是无所不能的。
“就那么些事情。”萧晟煜轻描淡写,“朝中大臣们总是商量个没完的,不过好在最近的火药味淡了些。”
“嗯?”纪芙薇下意思发出一点疑惑的鼻音,可可爱爱的,就是她嘀咕完才想起来,她好像是不能问这些,先前莲心姑姑提点过她,好像有些算是宫廷禁忌?
殊不知,所谓的禁忌,全看陛下的意思。
皇帝不觉得是禁忌,那便不是,皇帝心有偏袒,想让人知道,那就必然可以知道。
“是杨次辅家嫡孙和文国公府家的事情,杨家那个病弱的小子救回来了,前儿苏醒过来了,只是底子本就不好,估计要养个几年了。”
萧晟煜还不知道纪芙薇知道这件事情,大略和她讲了讲前后。
和萧纯佳告诉她的差不多,纪芙薇含蓄地点点头,轻轻道:
“我知道。”
“嗯?”萧晟煜一挑眉,这事情说来可有些难听,当街猥.亵这般事情,叫她听着都有些污了耳朵,他转述时候还特地藏了藏,没说得那么直白难听,结果纪芙薇居然早知道。
“是纯佳郡主告诉我的。”纪芙薇见他虽仍是神色淡淡的,但隐约有几分不悦,忙表示,“你不要生气好不好,下次我不听了……”
见他没有反应,她一着急,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袖口。
她是分毫没注意到周围人的反应,只是凭着直觉拉着他袖口晃了晃,神色中多了几分恳切,萧晟煜眉头微微一挑,视线落在她玉白的手指上,白嫩纤细的指尖捏着他袖口一角,叫他不期然想到了什么。
“嗯,没事。”他说。
纪芙薇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纯佳的错呀。”
“朕知道了,不会与纯佳一个小姑娘计较的。”萧晟煜缓缓道,“不过听来,你与纯佳感情不错?”
“纯佳郡主性子很好,我是去林家宴会的时候认识的,后来偶然出去逛逛还在街上遇见了郡主,我们一道在茶馆喝茶听戏……”纪芙薇和他讲着,哪怕琐碎平常,他也听得专注,不时点头应肯。
没察觉,两个人已经在慈宁宫门口兜了几圈,就是没有走进去。
慈宁宫的管事、大姑姑菡萏已经出去看了几次了。
“还没呢。”她回禀道,“陛下领着纪姑娘已经在转第三圈了……”
西太后谭氏懒坐在垫子软又厚实的座位上,神色淡淡,闻声便含了几分笑意。
“他啊……”谭太后忍了一会,终于没控制住勾起了唇角道,“这是觉得哀家这里没有个座位,还是外头太阳不够大,非得让他领着人小姑娘在外面晒着?”
宫人皆低头不敢应声。
陛下与太后娘娘的关系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一直以来因为种种原因都隔了一层,幼年时还有几分亲近,但当年什么吩咐没有,亲自送走自己儿子,甚至送去出家之举,到底是同时伤了母子两人的情分。
以至于七年多之后,皇帝萧晟煜重新归京称帝,却也没能够和缓两个人的关系。
萧晟煜出家的多年里,本就是性情冷淡,渐渐地脱离了俗世的羁绊,反而有几分让人不安的“出尘”,更不要说他原是打算出家却曾经被太后阻拦过的,这性子就更不能够指望他多“热情”了。
而成为皇帝后,最基本的功课就是不动声色,喜怒皆不显于面孔,萧晟煜又是个厉害的有成算的人,并不想要后宫干涉,哪怕是都辅佐他,反而,他以自己的才能,稳定了局面,重生撑起了大燕。
这叫太后既骄傲,又不安。
如此一来,他便更加难于接触了。
这对母子这么多年来也不是没有过矛盾,曾经给最大的冲突便是陛下出家之愿,其次便是后妃和子嗣之愿。
前者皇帝退了几步,后者太后退了几步,一来二去,反显得这对母子太过于客气,旁人也愈发不敢多议了。
“这么多年了,难得见他如此……”谭太后笑笑,“可真是想见一见这小姑娘。”
“纪姑娘瞧着可乖着呢。”菡萏姑姑是跟了太后快一辈子的老姑姑了,除了她大概也没有其他人能接太后的话了。
“还好没叫高氏和小林氏过来,”谭太后喝了口茶,“不然可让人看了笑话了。”
“娘娘言过了,哪有人敢笑话陛下的。”菡萏这话倒不是客气。
几代皇帝,唯独萧晟煜目前来看功绩最盛,只要他往后不犯了糊涂,亲手把自己做出来的成绩一手砸了,那他至少是个中兴的皇帝,挽救大燕于万一。
比他前面的厉宗、哀宗那等祸害国本的皇帝可要得民心得多。
史书里都会记他一功,不会将他与那些垃圾货色作比。
要知道,厉宗的“厉”原本是代表“罪过”与“乖张”的那个“戾”字,那哀宗的“哀”也不是怜悯或悲伤,而是“哀悔”的那个“哀”。
前者之“罪”评价厉宗统治的短暂而不幸的七年,是定的皇帝的罪论,改都改不过来的那种级别。
而后者虽然只当了三天不正式的没册封大典的皇帝,但这个“哀悔”也指的是希望这位短命皇帝能够悔过自己之前所做的行为,他为皇子、为太子时候的举止。
萧晟煜登基的时候,多少还想给自己的庶长兄厉宗一点面子,所以最后通过种种努力,劝说史官等大臣们,给了个没那么难听的谥号,不然有个这样的前辈皇帝在,他们后来的皇帝都会显得相当为难了。
至于侄子哀宗,那是真的浑得没法,风评太臭,且确实本身没当过正式的皇帝,给个皇帝的体面,以皇帝身份落葬——
对他这个连登基仪式都没有,只多活了三天的皇嗣,已经足够体面和优渥了。
像小林氏等人,说来倚仗好像也是个皇帝,但厉宗之评价着实糟糕,加上她本身也不是会炫耀之人,当然不会说些不好的话,就是人在场,也绝不会非议什么。
倒是贵太妃,行为举止更放松一些,与谭太后的关系也更亲近,可能会说两句玩笑话,但若真是想要讥讽什么,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些太妃们,都没有了亡夫皇帝做仪仗,对当今圣上自然会尽可能地尊重,绝对不会随意胡来。
更何况,谭太后在后宫积威多年,也不是那等浑噩的、好拿捏的人物。
“欸,也不必这么紧张。”谭太后摆摆手,“我都知道的。”
“娘娘,可要再准备些什么?”
“是该再准备准备,我儿还不知道要带着人小姑娘在外头兜多久呢……”她笑道,“当年肃宗若是这么待我,我是必不会给他好脸色的,这个热天,好不容易装扮得体了,叫人这般晒着,花了妆粉……”
“也不至于,瞧着日头还好,陛下还是有分寸的。”估摸着气氛,另一相对年轻些伺候的大宫女风荷道。
“是嘛……”谭太后抿唇摇摇头,倒也并不真的生气,“还是叫人准备些解暑的,但不要冰的,这入秋的天用冰可不行,另外给小姑娘的屋子可准备好了?”
“都好了。”菡萏忙道,“都用的是娘娘之前吩咐的时新之物。”
里头的热闹外面人自然不知晓。
不过纪芙薇和萧晟煜说得高高兴兴的,也没有多想旁的什么。
萧晟煜倒是考虑到了,但见纪芙薇终于散了一开始的紧张,这才领着人往慈宁宫走。
“一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微笑即可。”他小声地提点她。
纪芙薇看了他一会,最后笑眯眯地点点头。
“嗯。”她乖乖地应声。
萧晟煜脸上多了些满意的笑,与她比了个“不怕”的口型,纪芙薇叫他逗得笑意更盛,一双眼睛盛了灿灿的阳光,在屋内的暗都遮掩不住,潋滟芳华,无可阻挡。
李顺立马垂了头,前头领路的慈宁宫宫女也只当做是没有听到。
心里再怎么嘀咕,面上是绝不会露出半点。
和纪芙薇想象中的略有些不一样,谭太后娘娘的慈宁宫很“干净”,也比较安静。
不到幽寂的程度,但来往的声响动作也不大,只是还保持着“有人气”的状态。
至于说干净,那是因为与纪芙薇原本可能会有的那些印象都不相同。
她就见过几个老人家,一个是纪老夫人纪云氏,这位是她血缘上的亲祖母,是个成日在小屋清修的人,不仅侍奉着老君,似乎还有个专门的佛堂,但相比而言,这位老人家更迷信道教一些,甚至还养了几个道士在宣平侯府纪家,也有自个儿相熟的据说很厉害的老道士——当年给她批命的也是个道士。
还有一个是她婆婆,武国公府向家的老夫人向洪氏。
这位虽然不非常信任佛道之类的东西,但也顺应大流地供奉着什么,最关键的是,她死了个儿子,为了她二儿子,向洪氏也会保留祭拜之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要纪芙薇亲自给她那位亡夫做东西,叠纸钱,然后一律全烧给他。
虽然是烧给死人的,但她决不允许一星半点马虎,要求全都是比照着勋贵人家的正常穿着来,半点折扣都不能有。
纪芙薇一开始是吃尽了苦头,后面做熟练了之后,才慢慢地习惯,少了被苛责的机会。
在这样情况下,向洪氏的院子及她本人身上也不可避免少不了一些特殊的味道。
纪芙薇对老人家的印象,也就基本来自于此,她几乎以为大部分的人,到了这样的年纪,都会有类似的习惯。
但很显然,她的理解是狭隘的。
至少,谭太后就不是这般的。
她的慈宁宫味道很干净,是一股非常清新而淡雅的味道,素净得非常,没有浓重的檀香,也不会给人一种暮气与老气的感觉。
纪芙薇在上首看到了穿着意外简朴淡雅的谭太后。
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权柄滔天之人华丽摄人的模样,谭太后虽是近古稀的年纪,瞧着却保养得不错,说是才六十的人也一群人信着。
头发虽然花白,但神色恬淡而从容,气质绝佳,自有一番见过风浪的老人家独有的镇定和傲然,她的眼神很漂亮,明亮而透彻,是一种历经世事后依然保持纯净与温柔的目光。
谭太后并不掩饰自己的年纪,反而以这种从容端庄的姿态为自己格外增添了几分颜色。
她也没有穿金戴银,穿着打扮,样样追求的都是舒服,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些名贵的珠宝首饰,也不必要在什么细小之处彰显她的贵气。
她只需要娱乐自己即可,让自己舒服,这天下没有人会让她一个六十九岁的老人家为难的人了。
而谭太后这个人本身,就已经是女性尊贵到极致的标致了。
这世间,大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像是她这般,几十年不改,她就坐在这里,是整个皇宫的定心骨。
“给圣睿太后娘娘请安。”
纪芙薇先行礼。
“给母后请安。”
萧晟煜随后跟上。
这一来一往,纪芙薇又免了个给皇帝的礼。
不过当下她也没有注意到这点。
“欸,都起来吧。”她抬抬手,“来,皇帝把纪姑娘也一并扶起来。”
“都不要客气了,来上座吧,我就不下来亲自请了。”
后一半句话,是对着皇帝萧晟煜说的。
虽然这母子相处有隔阂与别扭,但他对自己的生母也是感激的,不会和老人家过不去,态度自然也是恭谨万分。
“母后不必客气。”他道。
“皇帝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
“都在忙些什么?”太后又问。
“左不过朝中那些事情。”萧晟煜道,“都是正常的,还在儿臣的掌控之内,请母后不必担忧。”
“哦,这样啊。”谭太后点点头,面上仍带着笑,看来是高兴的。
纪芙薇安安静静地坐在萧晟煜的下手,方才进屋的时候就是这么个座次,原本她似乎应该是坐在太后娘娘的左手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起来的时候,萧晟煜转头看了她一眼,原本要走去左边的纪芙薇动作一顿,这就到了他旁边。
慈宁宫无人表露半点不是。
点心上来,萧晟煜还将她会喜欢的蜜枣糕往她那里微推了推,这一看就不会是他喜欢的,但人精似的宫婢不可能上错了东西,明明也是摆在两人之间桌子上靠近纪芙薇的一边,他却还是多生了几分担心而动了动碗碟。
坐在上面的谭太后将下头的动作尽收眼底,尽管眉眼中藏了笑,她却还是什么都不好说。
“母后近来可好?”
“都好。”
“儿臣先前听见太医说您不太愿意喝药……”
“那些补药就没必要吃了……”
“儿臣看过药方和脉案,”萧晟煜道,“该吃药的时候还是该吃的。”
“哦……”谭太后嘴角微落了一些,但还是笑着的。
纪芙薇在一边听着,只觉得头皮发麻。
她虽然没见过亲密和善的正常母子关系是怎样的,但凭她不多的见识,眼前的大概是不正常的。
当然,她自己就是个不讨亲生爹娘喜欢的“孽种”,和婆母的关系也是非常感人,可以说是“你死我活”的境地了。
要她说什么相处经验,那估计也是没有的。
可是,即便如此,她循着记忆,按她看过的她生母和亲弟弟的相处,还有婆母和向世子的相处……都不是这般的。
不过,这俩对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例子,教养出来的儿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儿子,那就是生来讨债的。
这等废物,与她的大恩人完全不能比较。
他们是给他提鞋都不配,萧晟煜自然是样样都好。
太后低头喝茶,萧晟煜也低头喝茶。
纪芙薇于是跟着低头喝茶。
虽然不知道才讲了两句话就冷了场面,为什么这就要喝茶了,但大家都喝,纪芙薇哪怕记着不能多喝水,也还是顺着大流一道端起了茶杯。
萧晟煜余光看了看她,见她试探地伸手向糕点,眼睛里便多了几分笑意。
纪芙薇像是有所察觉,抬头看了看他,又悄悄地看了一眼还在低头看着茶杯没放下的太后,又重新看他。
萧晟煜很容易便读懂她脸上的困惑与迷惑。
只是这确实不好解释,但他又不想自己给她又做个反例。
在小姑娘心里,他是没有不好的地方的。
不过这事儿……萧晟煜自己心里也有些理亏,只是有时候果真,有些母子情分大概天生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叹了一声,口吻倒是又软了些。
“儿臣担忧母亲身体,母亲为儿操劳多年,是儿臣不孝。”
“皇帝哪里的话……”谭太后这就放下了茶杯,跟着也放软了语气,“我儿自然是我的骄傲,哀家明白你的苦心。”
“回头儿臣再叫太医改改方子,另外儿臣那儿还有做得不太甜的蜜饯,母亲牙口不好,但好歹叫那蜜果稍微甜甜嘴巴。”
“甚好,甚好。”谭太后一口答应下来,也不多问这不甜的蜜饯是哪里来的,哪怕她心里知晓。
就是纪芙薇也看出来,方才的尴尬和冷场现在又化解了开来。
虽然不到母子和乐,亲密无间,但好歹气氛热起来了,也默默地叫人松了口气。
于是,这话头便自然地递到了纪芙薇的身上。
这时候,皇帝便端起了茶杯,杯盖扫着茶叶,看起来像是要喝,但这茶水前后没有往嘴巴里再送过一次。
只不过是拿着茶杯,避免了话头,但又不是完全拒绝了谈话,很分明是在听着的。
“纪姑娘今年几岁了?”
“臣女十六。”
“是几年生人?”
“嘉安四年生的。”
纪芙薇乖乖回答,对这些早有心理准备。
大概这是谭太后娘娘和小姑娘说话时候的惯常开场了,人不可能真的一点不知道的。
“哦,”谭太后笑容怡然地点点头,“我儿是历和四年生的,好悬刚好是十五岁的差距。”
萧晟煜撇茶沫的动作一顿,硬是不动声色地继续听着。
偏太后娘娘笑眯眯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还特地点了名儿。
“是不是啊,皇帝?”
作者有话说:
某人:真是我的好亲娘orz
#一些母子记仇,互相为难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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