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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纪芙薇在一边莫名地瞧着。

    这两人似乎是对了什么奇怪的暗号一般, 实在叫人怪看不懂的。

    太后声音温柔,问话也温和,言笑晏晏的, 一双和蔼又温柔的眸子笑成了月牙,便衬得眼尾的皱纹愈发明显。

    但谭太后无疑是气度过人的,即使是这样, 看着也并不让人觉得苍老,不见日暮黄昏、夕阳西下的年纪的人那种好像再无光华的感觉。

    就这么看着, 她眼尾的鱼尾纹只是简单的或者说是普通的岁月的印证,只仅仅代表了她一生大小的坎坷、无数的阅历、高低的起伏。

    这是种纪芙薇很难描述的气质, 但却是她能想到的,老人家所拥有的最美好的气质与品格。

    谭太后果真是极有韵味的人,笑着也显得温和。

    “嗯,母后记性不错。”萧晟煜微笑得格外标准,最是规制不过。

    同时,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旁边小姑娘一眼。

    纪芙薇一早知道陛下是过了而立的人,对这问答虽略感古怪, 却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见她没有异样之色,萧晟煜垂眸, 心里默默地松了口气。

    待重新看向太后时,已经一点情绪没流露出来了。

    “母后还是挂念儿臣的。”他说。

    谭太后笑得好看,萧晟煜也不差。

    若说开国的大燕皇帝出身还不是很出色, 是从前朝末流一步步建国, 长相也称不上是伟岸高大,但一代代下来, 每一任皇帝之双亲、至少生母的容貌是不差的。

    这许久地成长以后, 轮到了萧晟煜父亲时, 肃宗年轻时候便是个小有名气的以谦和闻名的男子——

    即便称不上是“美若冠玉”,那也是身姿挺拔、柔和淡雅的。

    到了萧晟煜,他这个嫡子虽然出生得晚,是千盼万盼才得来,但确实是集结日月之精华,得了双亲帝后之最出色处,拣最好的长。

    若非他少年时起便在寺院中度过,如果留在京城,那他仪表不凡、气宇轩昂之美名,早该传遍京城内外。

    不过他回京时,也是正值青少年,未有及冠。

    只是那时候,他已经登基为帝,作为皇帝美貌不能是他最大的“标志”,固然一句龙姿凤章,但不论是他本人还是朝臣,也并不欲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他本人的样貌上。

    可即便如此,久经沉淀,褪去了少年时候的那几分冲动与鲁莽,又削弱了几分曾经因居于庙堂而对世事的无知与过分的出尘超脱,眼下而立之年的他,方是最好的时候。

    沉稳而强大。

    内敛而温柔。

    诸多种种,收放自如,自然几分神仙气质,却又并不显得过分疏远,至少俗世于他,皆深谙于心。

    多了几分红尘羁绊,在心有挂念下,他也渐多几分烟火气息。

    只是偶尔笑起来的时候,他身上的佛性仍衬得愈发分明。

    纪芙薇看了他一会,得了他一个温柔的眼神,又忙低下头去。

    萧晟煜招了招手,李顺这就悄无声息地下去了,等菡萏重新给她上了茶时候,纪芙薇她才发现原来是换成了她熟悉的那款花茶。

    两人于是偷偷地相视一眼,眉眼中皆含着几分笑意。

    谭太后笑着点点头,没说好或不好,对皇帝的答话也未置评。

    她对萧晟煜和纪芙薇方才的小动作也只当做没有看见,手上的茶水重新添满,茶点又换了新的。

    这个关于年纪与生辰的话题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

    菡萏等人心里默默地松了口气,这对母子可真是——

    都是厉害人,谁也不输谁的。

    “来,坐我旁边,与我说说话。”谭太后并非所有时候都会拿捏着“哀家”的架子,不过纪芙薇还没弄清楚这前后的改变的来由。

    不过,整体说来,她待她还是很亲切很温和的。

    谭太后是纪芙薇接触过的众多长辈里,给她感觉最温柔、气质最好的人,没有一个老太太能与她并列的。

    像是纪芙薇在幼年时候,也受过乡下何老姑奶奶的照顾。

    老姑奶奶也是大家丫鬟出身,规矩、礼仪等样样不缺,也一样是读书识字,钱财富足,日子也过得舒心和乐,某种程度上,这两个老太太其实是一样的,纪芙薇自己是这般感觉的。

    谭太后是天下人之母,是大家所有人的大长辈。

    老姑奶奶是何家村的村子里所有人的长辈,是一村子人都要孝敬的人物。

    但尽管如此,两个人给人的感觉仍然是不一样。

    并非权势高低或是范围大小,纪芙薇也不能够仔细地说出其中的差别,只是谭太后给人的感觉更加从容,也更为强大,当然她也显得更内敛一些,与乡下老太太的“肆意”更为不同。

    纪芙薇看了萧晟煜一眼,他眼中藏了几分鼓励,但面上并未显露出什么。

    她规规矩矩地坐在谭太后左边下手。

    谭太后拉着她的手,问了些她的喜好,主要便是说的今天吃用的东西。

    “小姑娘眼睛生得好看,”她道,“眉眼也好,就是该多笑笑……笑着让人喜欢了,不笑更让人怜爱。”

    “娘娘过誉。”纪芙薇微红了脸。

    “不过誉,不过誉。”谭太后笑呵呵地摇了摇头,看她的眼神略有几分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去。

    纪芙薇不知,但伺候了谭太后多年的菡萏倒是心里清楚。

    萧家的男子,最是喜欢这般柔弱美丽的女子不过,肃宗是如此,厉宗也是如此,如今眼瞧着,萧晟煜这个圣明皇帝,也是这般了。

    说得直白些,肃宗时候,厉宗的生母大林氏当年便是此般类型的,天生有心绞痛,按说这样身子骨有差的不该进宫不该生育,但偏叫肃宗瞧上了眼。

    大林氏生了庶长子没有多久,身体就撑不住,急病去了。

    但宫里老人,其实都知道这个事情。

    肃宗早年的大部分妃嫔,包括后来的高贵妃在内,全部都是其母德睦太后给选的人,原高氏是不会入宫的,结果被德睦太后看重,认为高氏好生养,才强行召进宫来,打一开始就是妃位。

    但也就是因此,衬得几个肃宗自己认真选了并晋封的妃嫔格外分明,不少顺利生儿育女的都是受过一段时间宠爱的,没有一次便成的妃嫔,而这些要么早没了要么如今成了太妃的娘娘们,在年轻时候多是腰肢纤细、身形窈窕、气质温婉弱气的。

    林家送来的小林氏,后来封了宁妃,如今成为宁太妃的那位,年轻时候其实也是这般的类型。

    不过小林氏很明显是仿着大林氏的模样,年轻时候刚入宫时尤其分明,她得借着“像姐姐”来得皇帝的恩宠和保证自己能够照顾得了大皇子。

    后来年岁上来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她才能自在地打扮一二,稍微显出几分自己原本的性情来,当真是不容易。

    不过如今已经是太妃娘娘了,当然也就失了年轻时候花哨装饰的心情,也没有了用大红大紫或是粉嫩颜色的机会了。

    话说回来,这宫里的一个个,又有谁是清闲自在的呢?

    至于肃宗,那就更明显了,妥妥一个好色之徒。

    虽然眼瞧着是丰腴性感的美人能得他宠爱,但那些文人墨客喜欢的“某某仙儿”或是“什么角儿”亦或是哪里送来的瘦马伶人,那是一个不少,环肥燕瘦,各个喜欢。

    早先谭太后也猜测过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叫她这木头儿子多看一眼,现在知道了——

    得是纪姑娘这种气质纳罕、容色无双的。

    “喜欢桃酥吗?”谭太后又道,“我牙口还好时,也喜欢这个,最是酥脆不过,就要那种刚烘烤出来,能略略掉渣,饼干屑细碎,闻着自然有几分香甜的才行。”

    纪芙薇跟着点点头,她倒不是嗜甜,只是比起苦,那果然还是蜜糖的滋味更好些。

    她日子过得够清苦平淡了,能得一两分的甘甜,也一样能叫她慢慢地品味许久。

    “挺好的,”她看向安静多时的萧晟煜,“我记得皇帝也喜欢?小时候可爱吃红豆糕了。”

    新上来的糕点甜品更多了,琳琅满目的,是眼下已经过了朝食的点。

    但谭太后估摸着,这两个人多半都没有正儿八经吃东西,并且按着萧晟煜的养生习惯,过了点他也不会肯再叫膳,只能多吃些糕点垫垫肚子,而小姑娘面皮薄,要是一桌两个人都不吃,就她一个她也肯定放不开,根本不好动筷子。

    所以,谭太后只暗中吩咐了,菡萏心领神会,这里一碟子一碟子地上着甜点,品种又多又好吃,皆是面点大厨所制,无不精湛,香味浓郁。

    纪芙薇原本还紧张着,一点儿没有胃口,眼下吃了几样开胃的,还吃了块山楂糕,可不就是有些饿了。

    因为替换得快,空了立马就补上,每次都还是不一样的,所以她压根没察觉这是谭太后在体谅他们两个小辈,偷偷喂着他们。

    萧晟煜倒是察觉了,跟着吃了些垫了垫肚子。

    早朝时间早,之前和大小朝间隔期间稍微用了点儿,下朝担心错过纪芙薇,让她一个人面对心生不安,他立马就赶了过来,也就没剩功夫吃东西了。

    “是吗?”萧晟煜回了一句,面上露出几分回忆之色,最后道,“大略是儿臣小时候的喜好,只是去了大慈安寺之后,生活重归简朴,这便少了不少嗜好吧。”

    谭太后一顿,当下眼眸微颤,但最后也只是动了动指尖,回不了这话。

    这是她这个当娘的失职,在大局和亲儿子之间选择了前者,眼瞧着是她先认可了庶长子肃宗,还送走了亲儿子,不说外头人,就是他们母子之间,也解不开这结了。

    纪芙薇看了萧晟煜一眼,却发现他是果真不在意,就像是有时候提起纯粹无心。

    谭太后想要修复,可他却已经将这部分的前尘抛却脑后,说难听些,萧晟煜已经不在意了,但谭太后却一直在意着,她实在放不开这部分,这才屡屡感到为难。

    萧晟煜也曾起过劝说的心思,他都不在乎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谭太后却不肯放过。

    作为一个母亲,她是很难与自己和解的,而萧晟煜成不了母亲,也没当过父亲,自然也无法体悟这份俗世情感,哪怕他见得多了,也似乎能够理智分析与看待。

    “娘娘?”纪芙薇迟疑地呼唤了一声。

    “怎么了?”谭太后看过了,脸上的神色似乎正常了。

    “前儿陛下叫人做了份有蜂蜜的点心,我……臣女能在您这儿再用一次吗?”她小声地说着,一双大眼睛里透着几分澄澈,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的,搭上那小心翼翼的神态,活像是个又乖又可爱的小猫咪。

    萧晟煜和谭太后都是一愣。

    “之前陛下用了大半碗呢……”纪芙薇声音都有些颤颤,太安静了,反叫她心慌起来。

    “噢,是那新做的龟苓膏,浇上的是桂花蜂蜜的汁儿。”萧晟煜想起来了,“那次儿臣陪芙薇用了一大碗吧……”

    “是那次吗?”他看过来。

    “是呀。”纪芙薇笑眯了眼睛,乖乖巧巧的。

    萧晟煜脸上亦多了几分笑意,嘴角微微勾起。

    一身玄青色的简装龙袍衬得他愈发隽永,本是冷淡疏离的眉眼里多了几分浅淡的柔和与温润,倒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愈发俊美卓然、飘然若仙了。

    谭太后与萧晟煜皆是玲珑心肠的人,不是纪芙薇这种没心机的小姑娘可以比的。

    前儿才显出谭太后对他喜好的“无知”,或者说是落时,后头纪芙薇便给了个新的可能,叫两个人之间不至于过于尴尬。

    旧的红豆糕不喜欢了也没有关系,宫里的那红豆糕是以前的口味,甜腻得很,吃多了让人嗓子眼发紧,但偏萧晟煜小时候格外喜欢。

    但如今他换了口味,龟苓膏清淡芳香,又去了那几分药味,蜂蜜是自然甜香的,百花蜜又不至于上火得厉害,对现在的萧晟煜来说是正好的。

    眼下,谭太后这便知道了,当下吩咐下去:“快去准备着,要照着陛下那的新法子做,得叫我们芙薇吃着一样的才成。”

    纪芙薇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吃得已经很多,其实不饿了,正常更不可能主动提要求,当众说想吃什么什么,不过是下意识地出口,想替不太说话的恩人说点什么罢了。

    萧晟煜不会主动说自己的喜好,但她能借着“自己喜欢”透露陛下的喜欢,这是一样的。

    不过,纪芙薇也不是没有察觉,这对母子确实关系怪怪的,好似是真的生疏。

    “好孩子,你有心了。”谭太后自然明白她的苦心,拍拍她的手背。

    她是真切关心自己的儿子,可惜两个人都是别扭的人。

    但中间好歹多了个周旋圆滑的人,简直是肉眼可见的变化。

    这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做完的,但不知道御厨是如何处理的。

    东西一模一样地送上来,果然本就用得不多的萧晟煜给面子地吃了一碗。

    谭太后也跟着用了半碗,纪芙薇自然一样照办。

    这下,气氛便更加融洽了。

    一边瞧着的菡萏都松了口气,她自然是为她的主子娘娘操心的,只是这对母子都厉害,性子也强硬,又犟又执拗。

    太后娘娘上了年纪,是要人哄的了,皇帝陛下身处高位,也没得向人低头的,再加上那要紧的成长最关键的七八年的沟壑,母子的感情反而是越处越生疏,活脱脱变成客气的两个人了。

    明明都是有心人。

    话家常的氛围出来了,谈得自然也就更放松了些。

    “平时做些什么?可读书吗?”

    “臣女不才,只略识几个字,和陛下学着……”纪芙薇不好意思地道,“现在的话,除了温习功课,就是做些女红。”

    “女红?”谭太后笑道,“女红好是好事儿啊!”

    “这可好了,女孩子家家的,是该有些手艺在身。”

    纪芙薇脸上多了些笑容,瞧着很好懂地放松了不少。

    她还挂念着给萧晟煜绣帕子呢,她选了好些图案,最后定了那两个纹样,一个是他常用的墨竹,一个是代表长寿的仙鹤。

    只希望他能体会到她对他的真切感激,她自是盼着他长命百岁甚至活个万万岁的。

    一问一答的,氛围极好,有时萧晟煜也会接话,之前那尴尬的情况倒是没有再出现过。

    太后不再提以前的事情,萧晟煜于是顺着话头说下去,实在接不下去了,谭太后会自然地带过,纪芙薇一点不介意成为他们对话的筏子,有需要就开口,一样样的,回答得老老实实。

    谭太后一下就喜欢上这模样好看又实心眼的姑娘了。

    能得他喜欢的女孩子,确实是有不凡之处,除了张面孔,就是这性子,也是招人疼的。

    这般惹人怜爱、叫人放心不下的小姑娘,也才是会让她好像都快成仙了似的的儿子萧晟煜几次破例的人。

    眼见着到了时间,轮上谭太后平素午休的时候了,太后流露出几分精力不济,这热闹的话头才停下来。

    “母后去歇着吧,儿臣侍奉您?”

    “不用你……”谭太后摆摆手。

    纪芙薇犹豫了一下,跟着站起来,这下谭太后倒是没有拒绝,叫纪芙薇送她到了卧室床榻上,不用她伺候梳洗脱衣等等,谭太后温温和和地和她道。

    “好姑娘,今儿你辛苦了,一会就歇在这可好?”太后问她。

    纪芙薇微微一愣,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她还是点了点头。

    “都听娘娘的。”

    “哀家早叫人给你收拾好了屋子,你去瞧瞧可喜欢,有什么不妥的,就让风荷给你换了,这儿不缺什么,也不用你替哀家省事情。”

    纪芙薇不是那种藏心事的人,谭太后大略知道其中可能还牵扯到了她儿子萧晟煜身上,不过她可不惯着,有什么得让他们两个自己来处理,至于她这边,话说得直白些,也不弄含蓄那套了。

    纪芙薇叫宫女领着从卧室出来,萧晟煜还立在廊下。

    她走了过去,面上还有几分困惑。

    “太后可好?”

    “似乎一会就歇着了。”

    “嗯。”萧晟煜点点头。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只有院子里风吹过树叶时候引起的沙沙响声。

    “陛下……”她迟疑地唤了一声,到底还是没能问出口。

    不过萧晟煜瞥了一眼,就知道她的心事了。

    “朕安排你以‘侍奉太后’为名进宫……”他顿了顿,“既然母后已经准备好了地方,那你去住着可好?”

    纪芙薇抿了抿唇,最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与她想的,呆在他的身边好像有一些不太一样。

    但是,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她不是妃嫔,他也不想要妃嫔。

    她当不成宫女,他也不想她当宫女。

    这如此一类,太后的名头便好用极了,尤其过差不多一个月就要太后的六十九岁寿诞,寿辰前后有小辈进宫来侍奉,也是非常正常和自然的。

    无论是谁,也说不出个不对来,从名声到理由,都站得住脚跟。

    在这之后,等贺寿过了,再做打算,也是来得及的。

    左右也不妨碍什么,谭太后并不是很难相处的人,老人家态度和气,最要紧的是萧晟煜的亲生母亲,纪芙薇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能够拒绝的地方。

    她虽然失落了一瞬,但很快给自己找了许多的理由,说服了自己。

    面上,也就没有再露出半点犹豫来。

    萧晟煜打眼看着,并未多说什么,虽然全推到太后名头上好像有些不对,但他本身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反感这种“缓兵之计”——

    当下这般处理,待之后再梳理,似乎也不迟。

    这样想着,他点点头,似乎是赞成了这样的安排。

    不过,心里是这么想着的,萧晟煜还是免不了几分操心。

    先嘱咐过莲心等人,恩威并施提醒了一番,叫他们都提起了心思,时时警惕着,不能打半点马虎眼地伺候,这才又看向纪芙薇。

    “太后这里,大概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他道,“见了其他太后或太妃娘娘,你也不必紧张,若真的有什么,差人到乾清宫来,随便哪个太监,或是叫李顺那个徒弟给你使着,不用怕麻烦。”

    “嗯。”纪芙薇乖乖点头,眼神里到底还有几分留恋。

    “朕该拿你怎么办……”萧晟煜在心里叹了一声。

    他实在避不开她的目光,眼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映着他的身影,他根本逃脱不开,躲避不了。

    原本从容的笑也多了几分无奈与涩涩。

    “朕会常来的,莫怕。”他道,“定不叫你受了委屈,有朕给你撑腰呢。”

    “我知道。”纪芙薇轻轻地回答。

    第42章

    清早, 筠雾色蜀锦串葡萄纹的薄被动了动,外头天冬又轻轻唤了几声,纪芙薇自蚕丝被中挪了挪身子, 好似个大蚕宝宝般,过了一会才从床榻上起来,掀开了薄被。

    虽然谭太后为人谦和, 对纪芙薇也很客气,但纪芙薇仍然记着自己是来宫里侍奉太后的, 并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于“懒惰”。

    “我醒了。”她道。

    纪芙薇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睡意,朦胧中又有几分黏腻与缠绵。

    就好似落在蜜糖里的果子, 取出来时还流着糖汁,牵出了根根的细丝,连丝儿都满沁着甜味。

    “给主子请安。”天冬与连翘招招手,连翘这就去吩咐人准备了洗漱用水来,天冬则上前来侍奉纪芙薇起来。

    回了宫后,天冬等人便改了口,自此便成为了纪芙薇正式的宫婢, 落在了她的名下,另外太后娘娘又拨了风荷来照应, 莲心姑姑也仍然顺着娘娘和陛下的意思,替纪芙薇管着身边大事。

    秋海棠银丝勾线的粤绣床帐被撩起来,纪芙薇已经坐起了身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温柔的花香, 细细闻来, 好似是从纪芙薇身上飘出来的,睡意散了大半, 一双猫眼儿正是勾人的时候。

    天冬笑着亲自递了毛巾帕子等, 纪芙薇不要人亲自给她擦脸, 略略递个东西即可,她们伺候得很好,互相都已经习惯了。

    “一会儿先去与娘娘请安?”

    纪芙薇将热帕子盖在脸上,叫温热的气息烘了一会儿,这才醒了神,帕子拿开,一双剔透的眼睛里映出四下的倒影。

    “应该的,毕竟主子是头一天。”天冬点点头,她们对宫里的规矩是了解的,不怕规矩多,就怕规矩少了叫人说嘴。

    得宠时候还好些,若是落到了低谷里时,这些之前不那么注意的细节,就会成为叫人抨击的口舌。

    宫里人的嘴都碎,还惯会记仇,芝麻大点的事情都能记上许久,只盼着“找补”回来,半点亏都不肯吃,越是不周全越是承担了大风险,到时候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尤其喜欢给人戴上高帽子。

    原只是无心之举,后头便能叫人说成是不敬皇帝、不敬太后,对娘娘等有什么不满。

    到时候,不怕人没有被污蔑的地方。

    所以说,谨慎些是好的,毕竟一旦粗疏了,就可能被人钻空子,那时小事情都变成了关乎性命的大事了。

    纪芙薇在婢女的帮助下整理了一下衣衫。

    她穿了条樱粉色的立领大袖短袄,下身是杏子色的百褶长裙,上面绣的是苏绣技法的鸾鸟,青鸾活灵活现,又有孔雀翎作为服饰装饰,裙边、衣角交相辉映。

    这是慈宁宫一早准备好的衣裳,谭太后之前点名了要她穿得鲜亮些,正好给这“让人怄气”的宫里多几分活力。

    和其他太妃娘娘们的寝宫不同,慈宁宫是唯一一个没有小孩子或者说年轻人的地方。

    像是寿康宫或宁寿宫,都有正值花信的公主或是下了书房课业会来请安的小皇子们,虽然谭太后等人不一定真的那么稀罕,但别人有的她这没有,自然也免不了嘀咕两句。

    尤其,萧晟煜没有自己的孩子,谭太后想抱一抱亲孙子都没有机会。

    这个事情又涉及到另一桩官司,归根究底和当年是送走当今陛下的事情有关,是互相牵扯的。

    谭太后两桩事情都不好提,更是连给皇帝安排妃嫔妻妾的事情都不好说,至于孙子孙女的,她就更加是只能够随缘了。

    “娘娘还没醒?”纪芙薇问,“那我是不是得在那儿等着,然后侍奉娘娘起来……?”

    纪芙薇是真的不清楚,但侍奉不同身份的长辈的规矩也是不一样的。

    如果谭太后亲和一些,是真的怜惜纪芙薇,不欲让她为难和故意为难她,那么她自然会放宽松各项要求,可能还会帮她做个样子叫外头看看就成。

    但若是谭太后规矩多些,或者说想要让纪芙薇“讲规矩”“学道理”,那纪芙薇就有的事情要做,没有宫人也会找事情给她做。

    便是莲心姑姑,也说不准这些。

    “且先去瞧瞧再说。”莲心姑姑叫人给她备了一点干干的点心,“纪姑娘先用些,别一会儿久等了饿肚子,身子会撑不住的。”

    纪芙薇忙用了之后,这就往前头慈宁宫正殿后院谭太后住着的地方去。

    慈宁宫因为各种原因,是扩建过的,进来之后就能发现这比想象中的要大多了,尤其特别的是将主殿和几个侧殿相对分隔了开来,虽然瞧着是住了三个主子,谭太后、高太妃、林太妃,但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闭塞,也不是其他宫殿那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情况。

    合住了几十年,娘娘们各有各的习惯,也互相熟悉。

    她们都很有分寸,不会彼此打探,就像是昨天皇帝来了,纪芙薇来了,两位太妃再好奇,也没有过来看过一眼,连婢女都没有打发来的。

    纪芙薇作为侍奉的“小贵客”,住在主殿部分的侧殿屋子里,谭太后住着慈宁宫主殿,另外东西两个侧殿,东边住着的是贵太妃高氏,西边住着的是宁太妃小林氏。

    “可是林太妃娘娘那儿醒了?”她瞧见了西侧殿的一点儿动静,婢女来往是能瞧见一点的。

    领路的婢女看了她一眼,还是回了她:“贵太妃随性些,宁太妃是已经习惯了早起。”

    纪芙薇点点头,她到的时候,谭太后还没有起来。

    “劳纪姑娘等一会。”也就等了小一会儿的功夫,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到,那边菡萏大姑姑就已经来了,还叫人给她上了热的新鲜的茶点。

    “太后娘娘不用您日日请安伺候,纪姑娘瞧着一旬来一趟便差不多了,今儿头一回便算了,一会太后娘娘让您一道留着用膳,还嘱咐奴婢一定要问清楚您喜欢吃的朝食。”菡萏说完,又责备了一句方才给她上茶的婢女。

    “没眼色的东西,慈宁宫这是太久没客来,都让你不知分寸了。”她道,“纪姑娘来都不知道上个点心,回头你自己去找曼珠受罚吧。”

    曼珠是从掖庭出来的厉害小女官,原是管着掖庭宫女的惩处的——掖庭之处与后宫六局规矩不同,后来被太后自掖庭提拔了来,收了到慈宁宫,之后就一直在慈宁宫这里负责宫女们的规矩和奖惩,实际上也管了小半个后宫的惩处。

    小宫女打了个抖,虽怕得很,却再不敢拿捏颜色,跪下老老实实地自请受罚了。

    纪芙薇这才知道方才辛夷那一瞬间微妙的神色来由为何,她出门过来就带了辛夷和天冬两个,各有所长。

    方才辛夷就想说点什么,但最后瞧着都是陌生婢女,她按捺了下来,茶水特地拿到手里试了温度,看过汤水颜色,才递到纪芙薇手里。

    纪芙薇现在知道了,刚才辛夷不管是故意做给屋子里其他人看还是如何,她应该是确实试了茶水温度,顺便看了茶汤是不是过夜的,茶叶质量又如何——纪芙薇不太懂这些,但辛夷懂。

    纪芙薇倒是不觉得只给个热茶水是薄待了她,但显然不管是做样子给她看还是如何,慈宁宫这里对她的态度还是友善的,谭太后娘娘应该是喜欢她的,至少不会下了她面子或是叫她在这里受了委屈。

    谭太后的份例是很充沛的,一样样膳食上来,称得上一句奢华。

    “来坐,侍奉哪用得上你来亲自辛苦。”

    谭太后半点不为难她,不叫她在一边侍膳或如何,还特地让人做了大半桌子她自己不能吃但纪芙薇这种年轻人可能会喜欢的东西。

    纪芙薇一开始还想客气客气,结果叫哄着哄着,就跟着用了个大饱。

    “能吃是福。”谭太后脸上还带着笑,瞧着半点不介意,“好东西就该吃进肚子里,没必要客气什么,再说你这样瘦削,我巴不得你再长些肉,现在这样才叫人担心。”

    “今儿大概是两件事情,”谭太后告诉她,“一件是你得陪着哀家见见宫里那些人。”

    纪芙薇一愣,随即提起了心。

    谭太后的语气倒是平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太妃们都无聊得很,常来烦扰我,今儿我多了个小姑娘在身边,也好叫她们见一见。还有便是岑娘,就是德和康佑圣显太后,宫里人俗称的‘西太后’,她也是后宫里的太后娘娘,你也该与她请个安,不过她是我儿媳辈,她是小辈,最懂规矩不过,肯定会来见我,到时候你再与她见礼就是。”

    “臣女明白了。”纪芙薇忙站起来行礼应是。

    谭太后摆摆手,示意她放轻松,随后又道:

    “这另一件事,就是过会太医该过来了,又到了给哀家问诊的时候,叫人给你也一道看看可好?”

    纪芙薇一顿,倒是不知道怎么回了。

    她往莲心那看了一眼,之前听辛夷说过,莲心姑姑单独给太后娘娘回过话,想来谭太后不会不知道自己有太医给她看过了,但既然她又这么提了一次……

    “你也不要紧张,哀家就是瞧着你身子骨瘦弱得很,就当是老人家多操个心了。”

    “谢娘娘厚爱,”纪芙薇这下知道了,忙道,“臣女遵旨。”

    说来纪芙薇的身体虽然养了小几个月,但比起亏损的数年,这短短几个月还不足以完全弥补。

    谭太后这里的太医资源自然是最好的,人作为尊辈、长辈都这么说了,纪芙薇也不好拒绝。

    不过她不明白的是,自己既然是请的太医看的,那作为宫里的太后娘娘,谭太后想看她脉案或是了解什么身体情况,不该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殊不知,这里头有萧晟煜在其中的操作。

    脉案一封存,往皇帝的名下一落,那还有哪个太医敢担着掉脑袋的风险往外透露什么?这往严格里说,是透露皇帝的信息,对太医来说是重罪,是要诸族连罪的。

    至于莲心姑姑,也就头一次知道个情况,后面不管是脉案还是具体情况、用药等,全都是只从太医院走,配药都是专人专送,他们这里就只有个仔细妥帖煎药,不让人换了汤剂的责任。

    具体的效果和目前的成果,莲心姑姑也是不知道的,只大略了解到纪芙薇夜里视物的情况好了不少,不说次次都能看得清楚,原是十次里只有一两次能看见个大概,如今却是七八次都能瞧得清晰些了,再不然也能看见模糊的影块,不再如过去那般一抹黑。

    太医来得更快些,比太妃娘娘给们要早。

    这是寻常的看诊问案的时候,不过纪芙薇却是不知道。

    临近古稀,众人对太后的身体更关切了几分,原本是一旬一次的问诊,现在已经是五日一次了。

    平常若是有个感冒咳嗽的,宫里内外皆是慎之又慎,就是谭太后本人不想吃药,身边人也会劝着她,至少看个太医,不然扎针也行。

    很快,御用的太医就看完了太后的情况,身体状况和之前的差不多,就是老人家常有的那些小毛病,大问题却没有,需要的就是慢慢温补和调养,完全治好、一点问题没有,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谭太后不想喝药,太医也不会刻意与她为难,除非是真的必须如此了,不然也就是多给她安排一次艾灸的功夫,其他也更偏向草药泡脚、按摩一类,并非直接用药。

    轮到了纪芙薇,花的时间稍微有一些久,纪芙薇正忐忑着,最后太医简单告知,只说问题不大,但还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调养,才能到最好的状态。

    谭太后点了点头,菡萏倒是送了出去,纪芙薇这便松了口气。

    “没事就好。”谭太后道,“年轻的时候是要多注意些,养好了身子才行,哀家就是小时候落了次水,没有处理得当,才让后头诸多不易。”

    像是触及了伤心事,纪芙薇揣度着她的表情,适时提出告退。

    “回去吧,到点午休一会,下午她们就该过来了。”

    等纪芙薇出了慈宁宫,原瞧着精力不济已经准备闭目养神的谭太后这才睁开眼睛,她看向伺候了她一辈子的菡萏,又挥挥手让周围人都下去。

    “如何?”谭太后道,“我瞧着芙薇的模样,可不是个……”

    “生养一事上,确实有些麻烦。”菡萏点点头,“不过奴婢瞧着似乎陛下是知道的。”

    “你先说太医是什么个意思?”

    “纪姑娘底子亏空,幼年有缺,”菡萏说到这里也有几分叹惋,“大概就是莲心之前提到的那些,小时候是吃了大苦头,遇到了陛下才好起来。”

    “嗯……”谭太后靠在躺椅上,椅子下面不是常规的“直立腿”,支撑的近地的地方是竹制的圆弧,能够随着她心意前后一定程度地摇晃着。

    菡萏于是继续把太医对纪芙薇身体情况的诊断仔细说了一遍,一字不差,随后才道诊断结果:

    “太医是觉得如果顺利,也要个一年半载的调养时间,就这样也不能保证之后是能顺利有孕的……何况纪姑娘瞧着腰肢纤细,身体怕是撑不住个孩子……”

    “那你觉得呢?”谭太后闭上了眼睛,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奴婢觉得,若是陛下喜欢,收了也无妨,但若是为了皇嗣……为国本大计,还是该广为开枝散叶,不能只捡着这一处……”

    谭太后停下了晃悠,睁开了眼睛,一双凤眸灿若明星,一点不见老人家的那种昏聩浊浊。

    她盯着菡萏,悠悠地道:“你也照顾了我大半辈子了……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个旧事。”

    菡萏跪了下来,她已经意识到了不对。

    这次是她冒然僭越了。

    “当年德睦太后、我的好婆婆,也是这么看我的吧……”谭太后轻笑了一声,目光放远了去,神色悠悠,像是翻动了极久远的记忆。

    “宫里内外,所有人都盯着我的肚子,可我就是怎么也怀不上,越急越怀不上,各种方子,别说是调养,药喝得多了,偏方也没少用,到后来是闻着苦味儿,就一个劲地恶心,就这样还要被我这个好婆婆身边的大宫女大太监盯着,把东西灌进嘴巴里,哦对,还有那吐了唾沫的符水……”

    菡萏已经跪伏在地上,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冒出来了。

    当年她还不是太后娘娘身边头等的大宫女,前头自有其他人在,那些人也没少替当时还是肃宗皇后的太后娘娘挡下来自婆婆的折磨,后来一个个走得都早。

    更早时候,在肃宗还是皇子,没有登基为帝的时候,从谭氏成为皇子妃,几年没有子嗣所出的时候,压力就已经开始了。

    “你误会了一件事情,”谭太后直起了身子,看着五体投地跪在地上的人,语调淡淡,“我叫人来给芙薇看病,只是为了了解她的身体情况,身体不好就要看病,身子骨弱就该温补,不是为了生育、为着皇嗣,更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从不以子嗣为皇后、妃嫔的考量。”她说,“我是不会让自己成为德睦太后那样的人的。”

    压抑的沉默。

    许久之后,菡萏恭敬地道:“奴婢遵命,自请领罚。”

    “半年俸禄吧。”谭太后重新躺了回去,手指在扶手上慢慢地点着,椅子重新又悠悠地晃动了起来。

    下午,阳光正好,纪芙薇抬头看了一眼。

    “这云都不动呀。”她笑道,“好一朵‘停云’。”

    辛夷笑着接了一句:“停云,思亲友也。”*

    纪芙薇先是一愣,随后便笑了:

    “我没有什么‘亲’可思的,倒是‘友’……估计也不需要我思。”

    “这世上独个恩人,叫我心里挂念。”她红着脸,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不用人回答,纪芙薇自己收拾好了神色,再次到了谭太后那儿去。

    她自然不知道方才这里的风波,不过慈宁宫的人倒是都知道了一直得脸的大嬷嬷菡萏得了处罚,不过不知道仔细缘由,还有揣测是上午伺候不周的,以至于到了下午,人人待她都更加仔细了几分。

    纪芙薇还没来得及奇怪,陪谭太后说了会儿话,就听得人通传,东侧殿的贵太妃高氏先来了。

    “谭姐姐,我来了。”

    贵太妃人还没出现,声音已经先传了过来,天然几分笑意,人走过来,果然是言笑晏晏,一双美目虽有几分岁月痕迹,却不减她明丽动人。

    “给高太妃娘娘请安。”纪芙薇站起来先迎小小步,再请安。

    “快起来。”高太妃手一抬,就将她扶起来了,她身上有股好闻的海棠花香,虽然打扮相对简朴,但却依然姿色过人,特别耀眼。

    “就是纪家的小姑娘吧?”高太妃道,“瞧着可真可人,我太羡慕谭姐姐了。”

    说着,她便褪下一个极其华丽的镶满了各色偌大珠宝的缂丝蝶纹宽金手镯,戴在了纪芙薇手上:

    “这是我年轻时候的东西,还是德睦太后给的赏赐之一,我才进宫的时候得的,眼下我是戴不得了,给小姑娘高兴高兴。”

    纪芙薇忙道:“长者赐不敢辞,臣女谢娘娘恩典。”

    “客气客气,”高太妃笑道,“那顺便我早准备的红封也一道收了,是能和这手镯搭配起来的一套金头面,也是百蝶图案的,搭配上鲜花,最是花团锦簇不过。”

    这下,纪芙薇是真的惊了,下意识便想要拒绝。

    结果谭太后笑笑,接过了话茬。

    “别和她客气,你高太妃娘娘有钱得很呢。”

    “哈哈哈哈,谭姐姐莫要羡慕。”她道,“这都是我年轻时候的‘战绩’。”

    纪芙薇这才知道,原来高太妃早年时候经常打马球,还和人比马术,玩赛马那些东西。

    几次草原人来,向中原进贡和提出比赛,宫里女子那边,就指着当时的高贵妃、如今的高太妃争口气了。

    高太妃那时候几乎是回回第一,自然就得了许许多多的赏赐,宝石珍珠一类尤其多。

    再加上高家也殷实,和别的需要宫里妃嫔补贴娘家的情况不同,高太妃不需要给娘家争宠、获得恩典,也不需要往家里送金银,反而为了让她过得好些,高家没少往宫里送他们得到的战利品,回回都少不了高太妃的。

    高太妃是宫里众所周知的手松和有钱。

    她本身也是个高调的性子,不说是性格张扬,也是相当外放,当了太妃虽然有所收敛,但也仍然是明媚的人。

    “瞧你,可炫耀了一辈子了。”

    作者有话说:

    筠雾:一种很淡的青灰色。

    “停云,思亲友也”:出自[晋]陶潜《停云诗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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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起身的时候, 纪芙薇往窗户外瞥了一眼。

    那朵方才让她想起搅搅糖和绕线棉花球糖的云朵,居然还停在慈宁宫不远处头顶的上空。

    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澄澈明净。

    一朵软乎乎的云就在眼前上空, 安安静静地不知道停留了多久的时间。

    风未起,云未散。

    纪芙薇笑了笑,收回了目光。

    “去迎一迎你宁太妃娘娘。”

    “是。”

    纪芙薇乖巧应声, 谭太后自也是好意。

    虽然都是住在这儿的太妃娘娘,但显然无论是性格、亲疏还是身份本身, 都有所不同。

    高太妃娘娘是能够自个儿一个笑眯眯地过来聊天玩笑的人,不论如何来都能在谭太后这得几分笑颜, 互相之间显然是非常熟悉与亲近。

    方才,高太妃娘娘不过给了个信儿,不用人通传,自个儿就能走进来。

    和谭太后娘娘说话时,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顾忌,虽然是一后一妃,其中一个还是可能曾经会威胁到皇后的贵妃, 但两人关系瞧着还是亲密的,年轻时候的事情说得, 玩笑的事情也说得,还能调侃太后一二。

    虽然没有子嗣,但高太妃一个人过得轻松自在, 是宫里独一个的活法。

    外头人可能有一些揣测, 但在纪芙薇看来,高太妃与谭太后的关系确实是很亲密的, 两边玩笑说话都很放松。

    不知道缘由, 但显然比起针锋相对的关系, 这种和谐和友善的氛围绝对能让人松一口气。

    这宫里辈分和地位最高大的人都如此了,想来下面的情况也不至于太难堪。

    这样想着,她便看到了另一位住在西侧殿的宁太妃林氏。

    小林氏是个模样生得温婉的人,穿着一身芍药暗纹的蚕丝衣衫,和谭太后追求的舒适棉织品、高太妃喜欢的顺滑亮绸缎不同,小林氏大概是介乎在两者之间的。

    她身上装饰并不多,腕节上一对黄玉手镯,头面也是黄宝石的,用的是珍珠作配,显眼的是头上簪了一朵开得正好的芍药花。

    不是那种怒放到巴掌大的重瓣繁花,是一朵既精巧漂亮又不显得过于张扬的粉白色芍药。

    别在了她半青丝半白发的鬓发之间,倒显得她气色好了不少。

    纪芙薇观察了一下,也没有能够判断她的身体是好还是不好。

    只是她说话声音并不响,反而有几分温柔,慢条斯理的,一字一顿倒是很清晰,像是个性子温吞的人。

    但真的要说一个能养出当皇帝的庶长子的宁妃、林太妃的人是个愚钝或是温软的,纪芙薇也不敢相信。

    毕竟,肃宗也好,厉宗也好,后宫里的妃嫔都不少,尤其是高位妃嫔,都是“厮杀”出来的,不可能真的一点成算没有。

    “你便是纪姑娘吧,”小林氏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可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瞧着就叫人喜欢。”

    和高太妃热乎乎的手不同,林太妃的手指更纤细一些,指尖有几分冰凉,但手心也是热的。

    握上去之后,纪芙薇才觉得,林太妃娘娘的身体大略不是很好,是偏瘦的,而且和她一样指尖发冷。

    纪芙薇是经过了调养,才慢慢地让自己手脚不会总那么冰冷,好像永远沁在化不去的坚冰之中。

    不过现在进了秋天,再过没多久到了冬日,只怕才养好的那一点气血让严冬的冷风一吹,估计就不剩下什么了。

    凭着这段时间天天喝药、养生学来的一点外行本事,纪芙薇这才揣测林太妃的身体可能没有看起来这么好。

    只是瞧着面上模样,她一点儿也看不出不对劲来,林太妃又是如何的成算,怎么可能让她一个小姑娘就把她的底儿给看个光了呢?

    “进宫里,可有什么不便的?”林太妃拉着她的手进屋,笑呵呵地问着,“千万不用害羞,脸皮厚些也没什么,虽说是进宫来侍奉谭姐姐,却不必那般拘谨,谭姐姐最是宽厚不过,有什么不便的提了就是。”

    纪芙薇连忙表示没有,又说太后娘娘待她很好如何如何。

    林太妃点点头,瞧着是赞成的脸色。

    纪芙薇也不知道自己回答得是好还是不好,她是真的与她话家常,还是想要试探什么。

    “咱们慈宁宫里,少了些年轻气儿,难得来个小姑娘,可得留住人多说说话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谭太后见人来了,笑着接过了话茬,“我一个老人家了,总不能拘着人非得留在自己身边不是?”

    “这是孩子与你尽孝呢,瞧你说的。”林太妃回了一句,坐到位置上,先端了热茶喝了一口。

    “还是要看皇帝的意思。”谭太后倒是真没给个准话,也叫林氏的试探大略有了个结果。

    林太妃是聪明人,问到了想知道的,也就不再多言,安安静静地在一边儿坐着。

    高太妃这时候就在旁边笑呵呵地吃着点心,还反客为主地招呼纪芙薇吃东西,纪芙薇是真的没听出来两位娘娘一来二去交流了什么,高太妃让她吃点东西她就真的实诚地吃了,惹得太妃娘娘笑得更开心了些。

    “还没见你送了什么礼来呢。”高太妃道,“要是不行的礼物,我替芙薇先与你分辨分辨。”

    “有贵姐姐在,我哪里敢怠慢?”林太妃拧眉,佯装不满来,又招招手叫人送了东西上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说好了的,林太妃也送了一套头面,是翡翠的,玉质很好,水头极漂亮,并不逊色高太妃送的金饰。

    不过金饰胜在华丽和工匠手艺,而翡翠则是纯靠的这玉石的稀罕本身。

    “哟,还有什么呢?”高太妃还送了个金手镯,那价值同样很高,原与头面不是一套的,翡翠的那套于是就缺了个镯子。

    不过宁太妃没再送翡翠手镯,这方面是谭太后的收藏之物最好最多,还轮不到她小林氏送,而是另备了一个盒子。

    打开来一瞧,竟是一对牡丹花纹的大圆肚窄口花瓶。

    谭太后不过瞥了一眼,面上就多了几分笑。

    “可算是送出去了。”高太妃也笑了,“怕是你惦念了许久吧?”

    “尽胡来。”林太妃摇了摇头,倒也并不生气。

    这是厉宗为政时期,送给身为他的小姨和庶母妃的小林氏的御赐之物,是给太妃娘娘的东西。

    本身厉宗是个不太讲究的,当时估计也没怎么用心,随意便挑拣了几样着人送来。

    但宁太妃林氏最是规矩不过,守着条文保全自身,这样过了一辈子,哪会让自己成了太妃之后再落了差错。

    一如她那身芍药暗纹的衣裙一般。

    牡丹是她不会用的东西,这颜色艳丽的花瓶原该献给东太后谭氏,但厉宗给她送了过来。

    小林氏自觉已经是这个年纪的人了,当了太妃,再加上种种原因,譬如时局不太好,宫里情况紧张等等,这对花瓶便一直“拖耗”在了她手里。

    眼下,借着这个机会送出来,也算了了一桩憋在心里多年的事情。

    纪芙薇这边没有这等子讲究,说来她还是清白身的姑娘,与陛下虽有牵扯,但到底还没入后宫,为妃为后的,这便没有那等子规定,更没有牡丹芍药的忌讳。

    再者,她虽然也有个寡妇名头在身,但实际上已经属于从亡夫家里“放出”,不说归宁,也是清白自由身的,自能够继续嫁娶,再加上她年纪也小,还没有二十岁,将将十六的年纪,用这等艳丽明媚的花瓶做装饰一点儿问题没有。

    “谢娘娘赏赐。”

    纪芙薇得了首肯,才收下东西,再次谢过了太妃娘娘。

    在慈宁宫呆了数日,纪芙薇日子过得极为轻松,一点不像是最开始担心的那般。

    太后娘娘是很好说话的人,对她也没有什么要求,甚至她也很少提起皇帝,虽然偶尔会提起一些自己的担忧与关切,但基本上都是默默地消化。

    纪芙薇便跟在后头,也按捺住了那份担忧和思念。

    明明是一样在皇宫里,她却深刻地感觉到,即使是宫殿与宫殿之间,也是隔着很长的距离。

    哪怕是邻近的东太后的慈宁宫和西太后的寿康宫,平时也不怎么串殿,就连西太后领着光化公主来给谭太后娘娘请安,也都是卡着时间,并不会多留。

    一样样的,最是客气不过,又最是守规矩不过。

    但说是不关心或是人情冷漠,倒也没有。

    就纪芙薇观察的,至少在谭太后面前,太妃娘娘们之间人人都很是和睦,即使是有矛盾,那也就是打趣两句,很快便能够化解。

    说来也是有些无趣的,但就是这样的生活,宫里的娘娘们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就连她们看她,都有一种看稀奇的感觉。

    纪芙薇能察觉有些娘娘对她有种奇妙的“新鲜感”,但并不刺目,也不冒犯,连好奇都控制在很礼貌的范围之内。

    纪芙薇坐在窗前,瞧着外头的云,白云慢慢地飘远,却好似也将她的心带了去。

    她总免不了挂念她的恩人,却不知萧晟煜此时正对着他一手雕刻的佛像发呆许久。

    为人修者,又是皇帝念佛,萧晟煜免不了多想几分,早前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曾幻想过自己顺利开悟以至于功德圆满的模样。

    他也有成佛之心,便是做不成释迦牟尼,当个大燕的觉者皇帝,似乎也不错。

    在这样的心情和意气抱负之下,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够了自己成佛的模样,也就是最早的属于他自己的“如来像”。

    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他是愈发觉得自己修行不够,也能理解慧智大师说他的“红尘劫难”与“尘缘未了”,但这年轻时候亲手雕刻出来,费了数个日月的心血,却最是让他割舍不得。

    这些年来,即使是坐着这皇帝的宝座,他也常常会与这佛像进行“沟通”。

    这是他想象中自己已经修行到至高境界的开悟模样,这是他认为的有大智慧和济世度人的功德的形象。

    萧晟煜将其放在自己书房的案桌上,正对着自己的座位,每每抬头就能瞧见,以此激励自己,勉励多年。

    如今,他却破天荒拿了起来,果真是心有疑惑,不至于郁结在身,也知道如何化解,甚至正在这个方向努力。

    但他的身心,似乎都不如他的理智来得坚定和决然。

    他心里不愿意那么做,但脑海中却仍想着再努力一下。

    “陛下?”御前大总管张忠过来唤了一声,面露忧色,“今日可要去太后娘娘那儿请安?”

    “……”萧晟煜复又沉默了。

    他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亲手雕刻、亲自维护、仔细照料着佛像,指腹拂过佛像的面颊,那般整肃又带着几分慈和,垂眸拈花,唇角含笑。

    这是他亲自剖光打蜡的佛像,一纹一理,皆是他深谙于心,连这神态,也是他深深地记在心中的。

    他面上是极其平静的神态,仿佛这般就能压下他心中微微荡漾起伏的情绪。

    那是他的形象、他的佛。

    最后,萧晟煜重新将佛像摆了回去,仔细地放在了自己的案几上,原是斜对着,如今是正对着——

    正对着他自己。

    “该去的。”萧晟煜说,“正好也能叫母后知道这寿诞的安排,没几日宫里便要愈发热闹起来了。”

    “是。”

    张忠应声退下,这就去安排了。

    皇帝过来的信儿传来,纪芙薇就已经穿戴整齐,谭太后特地叫菡萏请了她过去,说是要她侍奉,其实是给她个见皇帝的机会。

    虽然嘴上没说,但谭太后这般聪明的人,一样样的皆是看在眼底。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相处久了,自然便带上了几分怜惜。

    谁能不喜欢这可爱的猫儿一般的小姑娘呢?

    谭太后自认心硬而冷,面对纪芙薇,也不由软了几分,唇角的笑也多了些。

    太后太妃娘娘们闲来无事,惯爱与她打扮。

    就这几天,纪芙薇的柜子里不知道多了多少衣服,妆奁匣子里头是成套的珍稀头面,还有许多布料,多到来不及做衣裳,只能放到了库房里去。

    纪芙薇给谭太后缝了个抹额,这是她早打算好的寿礼,再有她得了新布料,打算给娘娘做身衣服搭配,样儿已经打好了,目前大略出了个框架,再忙几日就该差不多了。

    至于上头能不能有好看的绣样,慈宁宫这儿不叫她多费眼睛,她估计只能绣个简单的花样,不过谭太后不会介意,加上她是太后,太复杂的华丽的花样也不好用,倒是给了她钻空子的机会。

    只是纪芙薇自己不想马虎应付,娘娘待她好,她心里知道,自然会更仔细地侍奉照顾,哪里会想着打折扣省功夫。

    便是晚上点着油灯熬,她也一定要做好了东西。

    萧晟煜来的时候,就觉得数日不见的小姑娘,居然又已经变了个模样,还是那般的可爱,只是多了几分精致与贵气,到底还是娘娘们会养。

    纪芙薇穿了身石榴红色的长裙,裙摆上是一大片的粉橙色重瓣山茶花,绿叶红花,开得尤其漂亮,走过来时候裙摆上的花儿似乎要飞起来一般,正是艳丽又美丽的时候。

    她戴着一套紫宝石的头面,耳环坠着的是水滴状的宝石,行走间微微晃动,紫色的宝石闪烁着迷媚又瑰丽的光泽。

    一双漂亮的猫儿一如既往,小扇子般的睫毛扑闪着,眼尾点着钻石的花钿,亮晶晶的,与那双明澈的眼睛交相辉映。

    瞧着最是金尊玉贵、骄矜可人。

    “陛下。”纪芙薇脸上绽放开的笑容比百花还要娇艳。

    “嗯。”萧晟煜点点头,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视线落在一旁,却生生叫那宝石的光泽晃花了眼睛。

    又也许不是,只是笑容过于明媚,才叫他如此恍惚,心神不宁。

    “皇帝来了?”

    “儿臣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

    母子一番客套,纪芙薇乖巧地立在太后身旁,搀扶着她的手。

    入座以后,萧晟煜一抬手,叫人把东西送了来。

    “新开了几盆墨菊,儿臣叫人全送了过来,也让母后一并开心开心。”

    “既如此,也给岑娘送一盆去吧。”谭太后也就瞧了一眼,统共三盆墨菊,又有六盆样式不同的各色菊花,另还有十余株的秋海棠,不过都放在了外头,也就稀罕的墨菊叫人抬进来看了一眼。

    “都由母后做主。”

    萧晟煜并无异议,面上一抹淡笑。

    纪芙薇在一边儿瞧着,只觉得陛下又好看了一些。

    雪胎梅骨,清风朗月。

    飘飘乎若神仙风姿,当真有如仙人下凡,常人难与匹敌,更是不堪作比。

    说不上来旁的什么,只是似乎周身气度愈发不凡,更多了几分叫人形容不上来的仙气,仿佛就他一个是逆着生长的。

    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成日偷偷喝露水吃仙草,住的也不是乾清宫,而是那传说中的梧桐树,这才叫他生得这般出尘,愈发俊美卓然了。

    想着,纪芙薇唇角便多了一抹笑容。

    正对上了萧晟煜的视线,两人同时一顿,纪芙薇不好意思地藏了偷笑,萧晟煜却是一顿之后,含蓄地收回了目光。

    见此,谭太后藏在衣袖下的手微微动了动,手指轻轻地在膝头敲了敲,却什么也没有表露。

    皇帝的态度多变,这是她有心里准备的。

    但眼下这发展,却好似超出了她的预料。

    但即使她隐约猜到了几分皇帝的顾忌,她虽身为皇帝的生母,却开不了这个口开解。

    不如说,这个坎,她还指着别人替她与皇帝互相疏通几分呢。

    眼瞧着好不容易来了个有希望的姑娘,可不能就这么没了……

    虽说这有几分为难了芙薇,但她到底还是更操心自己的儿子些。

    想到这里,谭太后便又想要叹气了。

    她一生做过许多正确的事情,却唯独与自己的孩子闹成了这般。

    “既如此,那儿臣回去了。”萧晟煜提了告辞,瞧了纪芙薇一眼,确定她在慈宁宫过得不错,这才肯定地拒绝了一并用膳的提议,“如今朝中事情居多,尤其先前洪家造反一事要出最后的结果,秋后问斩……”

    当下,纪芙薇和谭太后都不好多说了。

    “是正事要紧。”谭太后点点头,却又转口道,“却也该粗疏有度,松弛得宜,一味紧绷只是耗了自己的身体。”

    “儿臣受教。”萧晟煜回答得极其客气。

    待人走了,目送皇帝离开,纪芙薇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不过她回神的速度还算快,在谭太后这儿的生活很好,虽然与她想象中的不同,另外便是她还记挂着给娘娘做的衣服,凡是她能做好的事情,她自然会尽力去做。

    “好孩子,那我们自己用。”谭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拉着她一道用膳。

    太后娘娘这里的伙食是宫里最好的,甚至比皇帝的还要优渥几分,这是萧晟煜给生母的礼遇,也毕竟是经历了四朝的太后了。

    等忙着继续缝制衣服,纪芙薇便很快地将其他事情抛掷于脑后。

    至于皇帝的纠结,更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不如说她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

    兔缺乌沉,时光飞逝。

    转眼近一个月将将过去,分封到各地的亲王郡王等皆携家小回到燕京,为一国之母的太后娘娘谭氏贺寿。

    燕京城里热闹了起来,大小风波也愈渐增多。

    大小皇亲国戚皆进宫来,先和谭太后请过了安,见过了人,随后才算礼节完毕,继续在京城里走动,直到寿诞以后再等做安排。

    纪芙薇也就跟着,见过了不少萧家的亲眷,其中也包括了萧纯佳郡主的父母兰阳王夫妇。

    只是这段时间里,萧晟煜似乎事情颇多,请安归请安,但一次都没有在慈宁宫久留。

    待纪芙薇收了绣纹的最后一针,她才听到慈宁宫宫人的小声议论,原来萧晟煜与谭太后两人本就差不多是这样的关系,不过先前皇帝多少会留着用膳,一个月里至少会做一次样子,但多了也是没有的。

    纪芙薇忙着亲自给衣服熨烫熏香,也就没有多想,只当这是宫里常态。

    “这不对劲,”谭太后微眯了眼睛,“皇帝怎会这般忙碌了?”

    作者有话说:

    搅搅糖是红糖或者麦芽糖做的,绕丝的棉花糖是绕在一根杆子上的糖丝球,一般是蔗糖做的。

    *

    感谢灌溉的宝子们,么么。

    第44章

    谭太后那儿果然起了疑心。

    但萧晟煜作为皇帝, 若是有心想藏,便是谁也奈何不得,更是没有办法对着一个皇帝比强硬。

    彼时, 纪芙薇正仔细地将做好的寿礼工工整整地叠好,再小心地装进铺了丝绒的盒子之中,盖上了盖子, 这才松了口气。

    “可算是忙完了。”纪芙薇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许是知道她眼睛不好,但她又不得不连续多日每晚都赶工做衣裳, 纪芙薇屋子里的灯一贯是点得格外明亮。

    起初她还疑心这儿的光亮会不会影响到前头正殿谭太后的休息,后来得了菡萏大嬷嬷的准话, 她这才放了心。

    “主子辛苦了。”天冬忙端了刚做好的正热的蜜果花茶来给她,又放了一碗奶糕子做点心到她面前,“是刚送来的,正热着。”

    慈宁宫这里其实是有小厨房的,不过并不怎么常用,顶多就烧个热水做些点心,平常走膳一类还是从尚食局那的厨房安排。

    灯火明亮, 烛光是让人舒服的暖橙色。

    纪芙薇的侧影投在窗纸之上,姣好的容颜便显得愈发娇美, 更多了几分神圣。

    灯光之下,她冷白的肌肤宛若上好的瓷器,又天然有白瓷没有的莹润与剔透。

    鸦羽一般的发丝被仔细地束起, 鬓边一缕发丝调皮地微卷着, 更衬得肌肤莹白若雪,红唇水润娇嫩。

    头上戴着银底鎏金镶玉蝴蝶簪子, 珍珠串的流苏刚好落在鬓边, 最尾端是只娇小的点金玉雕小蝴蝶, 转盼回眸之间,流苏微荡,裙裾飘舞,顾盼生辉,尤其灵动。

    动作之间,自然引得那影子也随之晃动,是说不出的绮丽动人。

    “主子好好休息休息。”辛夷过来提醒她,“再有两日就到了太后娘娘寿诞了,明儿估计就有比较得宠的皇亲公主、郡主们进宫来住着……”

    “纯佳也会进来。”纪芙薇小声地道,“我前儿听她说了。除了那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家能特准到燕京城里住着,便是一些萧家亲眷入京城来,算上纯佳,统共也就六七人,大都是作为宫里两位公主的伙伴。”

    宫里两个公主,年纪相仿,一个是厉宗的女儿光化公主,稍大一点,一个是哀宗的女儿清湘公主,都是正好年纪的姑娘。

    特准入宫的,除了萧纯佳是住在了慈宁宫,另外那些都是住在寿康宫或是宁寿宫。

    也就在几天前,李皇后刚刚从栖霞山武安寺回到皇宫里,纪芙薇甚至都没有见着人,这位皇后性子似乎要古怪些。

    不过谭太后也并不非要纪芙薇去见她,李皇后虽然是哀宗之妻,也是个皇后,但实际上辈分很低,是谭太后的孙辈,所以纪芙薇作为侍奉太后、得了首肯与萧晟煜同辈的,哪怕年纪小,也并不需要特别去拜见这位皇后。

    纪芙薇倒是见了几次两位公主,两人性格很分明地不同。

    光化公主性子更外放一些,处事落落大方,人也很好相处,清湘公主就要更内敛,话不多,似是个内向而害羞的姑娘,平常时候就跟在小姑姑光华公主的后面,安安静静地坐着,听人说话。

    相比起向和颐那种娇宠坏了的恶胚子,整体来说,两位公主身份尊贵,但都是和气的人,就连面对宗室亲眷等,她们作为主人家也多是互相平衡,并不是非得要人吹捧着她们。

    “寿诞时候可重要了,陛下、宗亲、群臣等都瞧着,主子还会落座在太后娘娘不远,寿星旁边可不是那么好坐的,大家都看着。”辛夷提醒睡不着觉一直在翻身的纪芙薇,“主子若是休息不好了,脸上便是敷了粉也容易叫人看出来疲色,到时候可不好了。”

    纪芙薇连忙闭上眼睛。

    她前几天睡得都晚,加上想到要和萧纯佳一道住在慈宁宫里,她有些过于兴奋了,导致本来睡眠情况就不是很好的她现在更加睡不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事情。

    听着里头床榻上渐渐止了声,守夜的辛夷方松了口气。

    她轻手轻脚地起来,走到卧室另一边——慈宁宫虽然大,但给的卧房地方并不大,毕竟要讲究“聚气”——到了屋子另一边,她检查了一下用的安眠香,瞧着差不多了,才倒了香灰,重新换了更舒缓温和的花果味儿的睡眠香,随后重新守在外头。

    小辈郡主们进宫来玩耍,自是没有大影响的,但那些已经成婚的则不好再多留在宫中。

    这些皇亲国戚里头,萧纯佳因为双亲身份和情况特殊,也算是独一份的了。

    这样情况下,她单独住在慈宁宫这儿,也就让人感慨一句,兰阳王夫妇虽然见着要国除了,但当今陛下对他们到底还是怜惜的,这纯佳郡主可得了大便宜了。

    听人说她们已经进宫了,纪芙薇这才抬起头。

    “还有多久?”

    “才进宫门呢。”

    天冬笑道:“不过是那头的宫人机灵,想给主子报个信儿,所以才传了过来。”

    “一会儿我可要出去?”纪芙薇迟疑了一下,她是知道这些小辈们进宫里,首先就是给宫里几个大家长见礼,萧晟煜这个皇帝是不必见的,她们多半也见不着,但后宫里头东西太后两位是必要请安的。

    “风荷姐姐来说了,太后娘娘叫您安心便是,一会儿您若是想去前头也行,若是不耐与众位公主、郡主等的应酬,也没有什么妨碍的。”

    虽说是送小辈进来与宫中两位公主做玩伴,一并玩耍,再向谭太后娘娘尽孝,但实际上这些贵女们都是长辈们带着进来的,这些女性长辈也都是皇亲国戚,不是什么大长公主、就是长公主的,再不然也是个公主,或是某家的王妃。

    纪芙薇虽说是被皇帝萧晟煜找来与太后娘娘尽孝的,但她本身是勋贵背景的姑娘,与这些姓萧的皇亲并不是一个路子。

    到时候见了,是如何行礼都显得有几分麻烦。

    寿诞当日的便算了,那时候她虽然是侍奉在太后身侧,但在场的也不仅仅是宗室,还有群臣,尤其是三公五侯的背景在。

    萧晟煜才狠狠地处理了三公里的两位,两家都削了爵位,但也得给个“甜枣”不是。

    在这样的情况下,寻来纪芙薇在谭太后身边,侍奉既可以是小辈对长辈,也可以是婢女对主子,这确实是为她添色的身份,但也是在高低位置上很有的说道的名头。

    总归,会比之单单面对这群宗亲要来得更有底气一些。

    更何况,众所周知的,不同圈子的关系不一定好,甚至可能还有竞争。

    说是宗亲,都是姓萧的,其实是指着皇帝萧晟煜这一支、这一位“吃饭”的,都是需要皇帝的恩宠和偏袒的。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皇帝抬了皇亲宗室,就必会重要朝臣勋贵来做平衡。

    纪芙薇都知道萧纯佳与向和颐的关系不睦,何况是别家的人呢?

    “那就继续练练字吧。”纪芙薇笑道,“等纯佳来了,你们再与我知会一声。”

    “奴婢明白。”

    人群差不多散了,该出宫的出宫,该去公主那儿的去公主那儿,萧纯佳就留在了慈宁宫宫殿这儿,自然又是得了不少的羡慕。

    纪芙薇也差不多完成了今日份的练习内容,正收拾着今天才做完的功课,练好的大字哪怕是写废了的都要一并收着,旧的与新的一比较,更容易发现字迹当中的问题,也能更直观地看进步的程度。

    《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都是她已经学完了的,细细算来速度并不快,不过胜在学得仔细,用的也是最好的资源,但她不是为了科考,故而就如今这般的速度与程度足够。

    她又从西太后张氏那儿得了一本有张太后娘娘亲笔书写批注的《论语》与《幼学琼林》,好方便她自学。

    若是她有不会的,问谭太后或是高太妃、林太妃等人都还算凑活,再不然就是先认字、背诵,至于意思可以之后再说。

    原本该是恩人皇帝教她《弟子规》或《增广贤文》的,按着最初时候规划的进度是如此,不过萧晟煜比较忙,纪芙薇也就不那么强求,左右现在练字练着很是认真。

    再是这种上了些难度和道理的,娘娘们都说她该正儿八经学,她们能讲讲诗歌和简单的入门,却不好拿她们二三墨水来教她书本里的大道理。

    另外平常读的是注释版本的《诗经》与《楚辞》,虽说是正常学诗文该从《声律启蒙》《古文观止》之类的开始,识字也避不开《说文解字》之类的书册,但注释译文版本的诗词明显可阅读性更强,更有趣味,纪芙薇不论是跟着哪个太后太妃,都能一次性记上几首诗文及含义,总归学起来并不强求进度,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费劲。

    萧纯佳果然来找纪芙薇玩耍了。

    “早先听说你在宫里,我还有些惊讶,竟是真的。”萧纯佳笑呵呵地过来与她拥抱了一下,得了满怀的山茶芳香,细闻去里头还有股淡淡的笔墨味儿,好砚好墨,自然也是好闻得很。

    “是。”纪芙薇微笑着点点头,很是含蓄,礼仪也好了不少。

    日日沐浴在太后太妃们的仪态之下,纪芙薇很难不学到些什么,要知道她们可最是优雅端方,最懂得宫廷的这些东西的了。

    “你动作可真快,”萧纯佳与她耳语,“陛下可怜惜你?”

    纪芙薇的脸刷一下就红了。

    她想到自己给他绣好了但还没有送出去的手帕,这就微微摇了摇头,咬着下唇,不再多说。

    萧纯佳眨了眨眼睛,似乎是领悟了什么,便不再提她与陛下的“玩笑”,改口道:

    “我家里再给我相看呢。”

    “嗯?”纪芙薇果然升起了好奇。

    “他们想我留在京城,最好的便是寻个京城的门户人家,但我也不必与那夫君做什么伉俪情深,只待生了孩子,我便能直接搬去我的郡主府,前儿已经得了准信,我虽然封地在兰阳一地,但郡主府是妥妥地修建在燕京的。”

    “兰阳王夫妇自然是爱护你的。”纪芙薇笑道。

    她虽然看出来了萧纯佳的不情愿,但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好劝的,再说这也是萧纯佳这个郡主所能够得到的最好的安排,兰阳王夫妇已经是努力了很多了。

    “哎,可我还是不太想嫁人。”萧纯佳叹了口气,“在兰阳的时候,其实他们就已经在帮我相看过了,可及笄时得了郡主的晋封,情况便一下不同了。”

    “……”纪芙薇迟疑了一下,疑心是不是自己想错了。

    “怎么了?”

    “你可是有心上人了?在兰阳?”

    萧纯佳先是一愣,随后笑出了声,连连摆手。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哩?!”

    “我就是觉得这世间还是当个男子自在,可惜我生了是个女儿身,倒也不是反感生儿育女,只是觉得嫁了人,便是诸多的不自在,便是他们为我筹谋再多……这人世间,妇人所受之苦多种多样,各家各有难念的经,我便是贵为郡主,甚至是公主、甚至是太妃、太后,不也一样有自个儿的烦恼吗?”

    纪芙薇这便笑了,倒也不觉得她是“童言童语”。

    两个人年岁相仿,不过经历的事情确实是不太一样,实话说来,纪芙薇觉得很少有姑娘能像是她这般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虽然不算得很有经验,也没有太多的正面消息,但多少还能在这事情上说道两句。

    “没有嫁人,便没有烦恼了吗?”纪芙薇轻声地道,“不过是还在闺阁时,心小一些,只见得着眼前的方寸,可人总是要长大的,长大了、心大了,看得多了,承受得也要多了。”

    “只是在家时,有呵护的双亲替自个儿挡了风雨,若是不幸些的,便是亲生父母也有不慈的,那就是……世上之事,一直便是困难的。”

    萧纯佳讷讷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你说的是,我总不能叫他们替我操心一辈子,合该我自己去面对后面的人生的。”

    “只是都是女子嫁人有如第二次投胎,”她诨言道,“也不叫你笑话,我自己是觉得自个儿投胎落得极好,得了真心爱护我的父母,但这不是我选的,是上天给我的运气,往后这一‘投’,还是得靠我自己再参详一二。”

    纪芙薇欲言又止,想说世间婚嫁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转念一想,便是戏文里都少不了少年少女芳心慕爱的故事,从古至今,这男女情爱都是避免不了的,也不是样样都只能由着人做主。

    更何况,兰阳王夫妇那般爱护她,在择婿上肯定也会参考萧纯佳的想法。

    “毕竟日子是你自己过的。”纪芙薇婉言点头。

    “但确实是不好选,”萧纯佳转念一想,又叹了一声,“主要是光化公主和清湘公主两个,也是适龄的时候了。”

    “比我还年轻些,比我身份更高贵,都是想要找夫婿,也想要留在燕京城里,清湘公主不说了,光化公主身上可有曾经厉宗给的恩典,说是要留京的,虽然只是她还在襁褓中时的一句戏言,但免不了……”

    纪芙薇这便明白了。

    她倒是有心想帮萧纯佳,但眼下见不着萧晟煜,她也没法开口试探皇帝恩人的意思啊。

    这公主郡主的能不能留京,看得都是皇帝的恩典。

    简在帝心的,自然能留在燕京繁华地或是得到一块富庶的封地就藩,若是一般般的,那就是多靠自己了。

    但燕京大小有限,富庶地方也数目有限,不是所有的公主都能这么幸运的。

    纪芙薇还真不知道萧晟煜对他这一个侄女、一个侄孙女的态度,比起去问谭太后娘娘的意思,她还是更愿意与恩人说话。

    旁的不说,恩人自然是让她更亲近些的,最重要的是她敢和萧晟煜开口询问,却不敢与自有威严的谭太后放肆开口。

    “没事,不用你替我费心。”萧纯佳忙道,“尤其这有的恩情是用一点少一点,这种小事情费不着专门去寻陛下,冲着名利权势来的想当驸马的,自然会比着条件找最好的。”

    “我晓得。”纪芙薇嘴上这么应了,心里还是记挂了这件事情。

    这边,两个小姑娘在一道小声地操心着选驸马之事,无独有偶,另一边主殿里的谭太后也在操心这婚姻大事。

    “皇帝这是怎么回事?”

    眼见着寿诞都要到了,皇帝好像是把人撂手交到了她这儿就放了心,不打算管了,谭太后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那一股火气在心里打着旋儿地徘徊,原还是一小撮的火,现在都快要烧心了。

    “是陛下生了‘忌讳’吧。”风荷冒然接了一句,太后也没有生气,不如说她也是这么想的。

    屋子里就风荷与菡萏两人在伺候着。

    风荷年轻些,与纪芙薇这边更熟悉一些,也就更亲近了几分,菡萏老姑姑了,自然是更贴着太后娘娘,只是因先前的事情,她现在开口更谨慎了几分,轻易不发表想法了。

    “是了,”谭太后神色莫名,一双凤眸炯炯有神,“他定是还念着他那当菩萨的想法,恨不能立马出家了去,又有慧智大师一早的批示在……他可不就是更加忌讳了。”

    萧晟煜出家之事未能成功,是多方面的原因,其中有一点则是大慈安寺的慧智大师为萧晟煜算过。

    当时他还未登基,正是十八岁要从大慈安寺离开的年纪,开始他是有些不舍的,不如说两边都有些惦念,红尘羁绊放不下,但向佛之心也放不下。

    最后,大师与他一算,说他尘缘未了,三十一岁时有一功德圆满的机会——也是他的劫难。

    当然同时也是他了结此生尘缘的莫大际遇。

    虽然当时没有人放在心上,甚至萧晟煜本人都觉得这是慧智大师拒绝他入佛门的托词。

    但眼下瞧着,这有些内容,似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谭太后重新坐了下来,心绪虽有不平的,但她脑子还清明着,思路清晰,转得快自然也想得到后头去。

    “可若是没有生了在意,他也不至于像这般‘刻意’避了开去。”

    她将“刻意”二字咬得更重了些。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是循着原本的情况,就那么个样子,还是真的有心想要避开,叫自己“冷静冷静”,她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得想个法子。”她心想。

    就算一开始还没摸清楚,谭太后试探了几次乾清宫的口风,甚至亲自与他“交锋”一二,她自然就看清楚了。

    “算了,他若真那么狠心,不打算来就不来了吧。”

    谭太后摆摆手,看似是已经丧气了,放弃了所有的希望,但面上的笑容却不是这般。

    “他敢狠心,哀家也敢。”她手指在桌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

    “更何况哀家身边还有芙薇呢,好姑娘定然是不会叫我失望的。”

    若是真的没有缘分,那便算了。

    没了他这臭脾气的皇帝,芙薇那样可人的姑娘自也有的人愿意疼,她不是那等狠心的人,小姑娘年轻可爱,不至于没了可能。

    若真是那翻不出亲娘手掌心的“猴子”,最后还是自个儿乖乖低头回来了——

    那她这个谭太后少不得要嘲笑嘲笑某个自以为是的皇帝了。

    想到这里,谭太后便轻笑一声,好似已经见着那并不久远的未来了。

    转眼,便到了当今圣上生母——孝懿恭和圣睿太后的寿诞。

    一大清早,养了几日的纪芙薇就被婢女们拉起来了。

    “主子,可不能睡了,今儿事情多。”

    “我晓得的。”纪芙薇点点头。

    “奴婢来为主子梳洗上妆。”连翘过来请安。

    纪芙薇先用那前朝流传下来的孙仙少女膏洁面洗脸,又以香膏护肤,轻轻地取用一点在手心揉开擦在如雪白肤之上,再用玉女桃花粉浅上一层,便更像是冬日里阳光照在白雪大地之上,晶莹又漂亮,冷白瓷肌,宛若好玉。

    “姑娘皮肤好,就不必再用雪丹了。”连翘小声道,“不过颊上再用些红粉,衬得气色更莹润些。”

    “好。”纪芙薇点点头。

    连翘先给她用了太真红玉膏,两颊尤其上心,再上了唇脂,推抹开朱赤颜色,唇红齿白。

    随后,在眼下贴好了珍珠花钿,又在眉心点了桃花钿的图样,最后取了些花粉敷面,纪芙薇已然感觉完全不同。

    少了几分平常好似琉璃一般的易碎与脆弱,多了几分贵女特有的娇美与玲珑。

    依然是昳丽夺目,容颜绝色,风姿不凡。

    空气中一股淡香,行走间有若百花相迎,最是芳香怡人,细闻去正是幽幽浅淡的茶花香。

    作者有话说:

    孙仙少女膏:一种洁面用的油膏,用料有黄柏皮、土瓜根、大枣等。出自陈元靓《事林广记》,“常化汤洗面用,及旬日,荣如少女。取以治浴,其功效尤妙。”

    雪丹:一种化妆用的白色铅粉,又称“丹雪”“水银粉”。

    太真红玉膏:因其敷脸后面如红玉得名,又称龙膏,用料有杏皮、滑石、轻粉等。

    玉女桃花粉:一种妆粉,用料有石膏、滑石、腊脂、益母草、蚌粉等。出自陈元靓《事林广记》,“大能去风刺,滑肌肉,消癫点,驻姿容。”

    第45章

    纪芙薇日常念了两句恩人, 心里揣度着今天应该是肯定能见着人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说上两句话。

    她有不少事情想与他分享的,但细细探究来, 又好像很是无趣,都是些公理日常会发生的琐事,好似也不是那般值得她非得提及于皇帝恩人的。

    想到这里, 纪芙薇便忍不住感到索然与难过。

    陛下是经过大小事情的人,处在这个世界最高的位置上, 又已经不再是毛头小子那般的年轻时候,他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见过。

    和她称得上是“平平无奇”的日常比起来, 陛下才是真的历经起伏,也经受过危难。

    旁的不说,就是一般皇帝,都没有他那样少年时候为避灾、也为避嫌新任皇帝而遁入空门,住进大慈恩寺的经历,更没有他那般在与自己达成了和解之后,重新被寻回皇宫, 登基为帝的人生起伏。

    在这过程之中,又不用说经历过多少的刺杀、谋杀、暗杀, 他励精图治,想要将被砸烂的摊子重新拾掇起来,必然会触犯很多人的利益, 所有政策皆是困难重重, 但他一步步都走了下来,控制住了局面, 甚至还庇护了像她这样的人。

    “唉。”

    纪芙薇忍不住叹了一声, 只觉得恹恹的。

    她那点事情, 真的值得与陛下说吗?

    “主子,今儿可不兴叹气啊!”天冬连忙提醒她。

    “!”纪芙薇一怔,忙露出笑容来。

    “说的是,娘娘这样好的人,合该福气满满,千秋万载。是不能叫我这声叹,损了今日寿辰的运势去。”

    “呸呸呸。”

    天冬于是替她补上,也算是去了方才的晦。

    纪芙薇脸上重新带了笑,一双猫眼似的明亮的双眸里,盛着星点儿的笑意,像是闪烁的阳光,细碎又精致,封在了她的眼瞳中,光彩夺目。

    “你且去瞧瞧纯佳好了没?”

    她们两个同是住在慈宁宫的小辈,一会儿得了空,首先该去给娘娘请安、贺寿。

    之后的事情且看谭太后娘娘的安排,可能会劳烦她们跟着处理些简单的宫廷里的事情,像是宾客的座位安排等等。

    这些事情一早都准备好了,但是往往都是事到临头时,都发生一些意外情况,这时候总需要个主子来拿主意的主子,其他太妃娘娘们精力有限,身子骨也撑不住,指不定就没办法及时跟上,于是谭太后娘娘也不介意分享这一部分权利和机会给她们做历练的。

    若只有纪芙薇一人,她还不敢这么坚定去办,但前儿她侍奉太后的时候,基本上把前后所有的流程都过了一遍,因是跟在娘娘身边,所以从菜色到宾客到节目安排等她基本都了解了,不说所有,但大部分情况她都了然于心。

    让她来主持操办一下这项的寿宴活动,她是做不成的,但若是跟在娘娘们的后头,事情已经出来了大概框架、甚至周详的填充内容,只叫她跟着盯梢一二,监督一番,她还是能办到的。

    更何况,现在还有萧纯佳在,她们两个住在慈宁宫的属于是占了便宜,光化公主和清湘公主都只能跟着各自的长辈负责具体的某一块内容,不像是纪芙薇这儿这般,有统领大局的方便。

    另一边,萧纯佳那儿也在有条不紊地忙活着。

    她上着着莺儿色的圆领短袄,外罩着一件褙子宽衣,百褶长裙为晴山色织锦,绣的是莺鸟花纹。

    莺儿的嫩黄,搭配上晴山那有如碧玺蓝天的颜色,最是正好不过。

    眼下,她也忙活得差不多了,还赶着进度用了些点心,虽然不是很喜欢,也仍是让婢女为她上了珠粉,一身香气。

    “纯佳郡主那儿也大好了。”宫女得了信儿,过来回话。

    “我这也差不多了,”纪芙薇点点头,这就站起了身,“那就出去罢,先给娘娘请安。”

    掀开帘子,推开门扉。

    瑰丽而炫目的阳光照射进来,却并不强势刺目,反而显出一股朝阳时候才特有的温柔与炫彩。

    只是瞬息之间,便将这个屋子里的阴沉与灰暗全数毁灭了去。

    是黑暗,便无法在阳光下遁形。

    纪芙薇也不由跟着露出个明媚的笑容来。

    “今天阳光可真好。”

    “是呢,大晴天,吉兆啊。”

    “娘娘千岁。”纪芙薇点点头,发自内心。

    环抱粗细的银杏的黄叶与灌木盆栽残余的碧色,到处观赏了红艳艳的丝带与多色的彩带,好似细细密密的织成了一张大网,将整个皇宫都笼罩在热闹的气氛里。

    于是,入目看去,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一种热情而不冒犯的笑容,眉眼的弧度、嘴角的勾起,一切都好似是尺规量过。

    不知道皇帝在那站了多久,但纪芙薇才和萧纯佳聚了聚,与谭太后娘娘先贺寿完,就瞧见了立在廊下的他。

    在这氛围里,在她的眼中,独他一人盛着温暖的笑意,细看去依然眼波平静,一如往昔。

    他表示皇宫中唯一的不同。

    “陛下。”纪芙薇掩饰不住高兴。

    今天的谭太后与皇帝萧晟煜都是很忙的。

    作为皇帝的大恩人尤其事情繁重,一样样的,紧紧地堆着。

    可他还是过来了。

    想到这里,纪芙薇只觉得嘴角的笑容根本压不下去。

    之前定是事情太多,要准备的事项一个接着一个,萧晟煜实在忙不过来。

    加上与太后并不亲厚,互有心结,他才只是循着宫里他与谭太后日常的惯例请安。

    萧晟煜首先便看见了她。

    他和她点了点头。

    纪芙薇笑得便更开心了,宛若吃了蜜糖,一双在阳光下略显浅淡的眼眸熠熠生辉。

    至于自己——

    她又哪里有那么重要,又哪里能够再多劳烦他呢?

    如此到了今日,他才得了空闲,提早过来。

    前儿那些,就不必再提了。

    这不到底还是与她见了面?

    她又哪里会挑剔恩人呢?

    “你快去吧。”萧纯佳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臂,只远远地和陛下行了个礼,并不上前。

    萧晟煜和她点点头,视线只落在纪芙薇的身上,瞧着她如此明艳又如此漂亮,更显得金尊玉贵、精致可人,心下微定。

    一直拿捏不定的心思也平复了下来,不如说见了人,那举棋不定的心便已经做了决定。

    正所谓,落子无悔。

    纪芙薇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黄鹂一般,穿着鲜亮明媚的衣裳,快步地走过来。

    萧晟煜也免不了眼神一晃,素来无波又幽寂的双目,独因她才会生起波澜。

    蝶鸟绣纹的光明砂色长裙红得漂亮,下藏着绛云纱的衫裤,裙摆的橙红色刚好衬了今日寿诞的热闹,又不至于过分喧宾夺主,正是鲜亮又明丽的色泽,再有稳妥的葱倩小袄再上,褙子稳重的青绿色一压,百蝶穿衣,青红搭配,正正是节日、热闹时候该做的花样打扮。

    “给陛下请安。”

    纪芙薇乖乖上前来,萧晟煜给了她个相当温柔的眼神,她这就明白了。

    两人间自有奇妙的默契,不多时便一道走到了旁边。

    他们没有走远,依然在慈宁宫的范围内,来往之人都很有眼色地避开了,萧晟煜带的宫人也自觉地守了起来。

    慈宁宫的精致是极好的,康桥之间,窗棱门扉,雕梁画栋,入眼看去,又自有移步换景、借景之巧妙。

    大气中透着精致,简约中透着奢华,无一不美。

    空气中是极好闻的草木与花果香。

    “这段时间……”萧晟煜迟疑了一瞬,还是先开口了。

    “在慈宁宫过得如何?感觉怎么样?”

    “宫中生活与外头诸多不同,但娘娘们都很好,皆是平和心善之人。”纪芙薇认真地回答。

    “是吗?”萧晟煜应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对任意太后或太妃有所追问。

    纪芙薇只当是他比自己更熟悉宫中诸人,对太后太妃们更是十分了解,故而不再多追问。

    “那你呢?”他问,“过得如何?”

    “与您一样,”纪芙薇微笑道,“一切皆好。”

    萧晟煜陡然一怔。

    好吗?

    似也不尽然。

    只是对着她言笑晏晏的面孔,他感到一股奇怪的烦闷、无奈,甚至是有几分窘迫。

    他甚少有这样的情绪,以至于此时也不过只能过叹笑一声。

    “这样便好。”萧晟煜说。

    眼瞧着小姑娘过得不错,他本该高兴才是,却不知为何连笑容都要费些气力劲儿,才能够不让自己看起来过于狼狈。

    他想:

    我该放下了。

    “可是,”小姑娘似乎永远那么聪明而敏锐,“如果陛下不开心,我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的。”

    澄澈如镜的双目紧紧地盯着他,宛若照着他的心一般。

    那双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一股郁郁以极其优雅而昳丽的形式展现。

    “所以,您能允许我改了方才的回答吗?”她轻声道,“我想我是不开心的……虽然娘娘很好,但您对我才是最重要的。”

    萧晟煜只觉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避开了她干净的目光,但余光里依然是那抹绮丽娇美的山茶花。

    作者有话说:

    地籁:一种淡土黄。

    伽罗:一种深灰色,有咖色感。

    *

    这是第一更,在高铁上用手机写的x

    大概还有一章,要等我到家,可能会晚一点,莫等。

    *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

    第46章

    纪芙薇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亦或者是她言语太过冒犯了些,以至于两个人之间陡然出现了一段糟糕的缄默。

    耳畔是风轻轻地吹过的声响。

    草木的香味伴着沙沙的响动,缓缓而来。

    慈宁宫的花摆得尤其多, 香味也就愈发馥郁迷人。

    比起素日的清净和太后太妃所需的“淡雅”“简洁”,繁花之香气也叫这素来冷清的宫殿多了几分热闹的感觉。

    沉默的时间越久,纪芙薇便愈发不安。

    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 被更哄闹着抢占着她的思维的念头催化得愈发强烈。

    纪芙薇下意识地便咬住了下唇,吃进了那才涂好的口脂, 尝到了类似于花脂膏的味道,她这才匆忙地松了口。

    萧晟煜似乎是叹了口气, 可等她猛地抬头看去时,却不见他的愁恼之色,似乎并没有因为她言语的不妥当而生气。

    纪芙薇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说这样的话,可却一字一句,皆是出自于她的真心,若有半点掺假, 她宁愿老天爷惩罚她,罚她入十八层地狱也好, 罚她就此死去陪那向二也好……

    还不等她想出更严重的毒誓,萧晟煜似乎是感受到了她越跑越偏的思维,淡淡的言语却隐藏着独属于他的关切与温柔。

    “朕知道了。”他说。

    萧晟煜也想说点旁的什么, 可不管他如何组织语言, 他都寻不到那最好的言语词句。

    他心知自己仍然对向佛有所挂念,却又很清楚明白自己劝说不了小姑娘放手, 不仅是他说服不了她, 更是他自己都开不了这个口。

    正是因为这样, 这事情才这般地耗在了这里。

    他甚至有时候卑劣地希望她就此看向了其他人,若她有了旁的什么心仪的人选,他自能客观地替她拿捏筛选一番,若是合适,成一桩美谈未尝不可。

    而这样,他也能叫自己彻底死了心,熄了那心头靠他自己怎么都浇不灭的小火苗,别说是他,就是那些开悟的佛经,都似乎压不住那些邪念了。

    萧晟煜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却能感觉到有些东西随着时间发酵,终有一天将有如灌溉大地的洪水,冲垮所有的堤坝,摧毁所有的阻碍,然后以无可阻挡的姿势,冲到他的面前,强占他心头所有的空间,叫他不留半点的余地。

    他压了近半辈子的欲与望,克己复礼、修身养性、以佛修心而曾经打败的那些欲与望,最终将重新归来。

    萧晟煜其实已经预料到了这兴许会在未来某一天发生的势头,这才早想要做出应对。

    但在最初——

    他就已经乱了心。

    纪芙薇眨眨眼睛,恍惚间有一种感觉,好像是他知道的似乎与她想说的不是一样的东西,但回过神念来,仔细一想,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大概是她想多了,她不该想多的。

    她一直觉得自己虽然有些敏锐的直觉,但对恩人……除了在和他相处的时候,能叫她甩开那些思绪又捡起那些想法,其他时候并不见特别的用处。

    但有时候,她会觉得这其实也不是她的“聪明”,而是他有心想要配合。

    正所谓相距两步的人,她往前走一步,他其实也得暗自走一步,他们才能正正好遇见,才显得那么凑巧与默契。

    若真的半点缘分也无,互相之间只有一边儿使劲,那也是没有这般幸运的。

    就像是交朋友,她与萧纯佳郡主是一见如故。

    纯佳郡主见了她模样心生喜爱,纪芙薇见了她亦是心生好奇,两边这才能够搭上。

    纪芙薇自觉自己没有宿茵茵姑娘那般的七窍玲珑心,能像是她那般见了每一个初识的人,都能恰到好处地走上一步半或是两步。

    或许宫里很多娘娘也有这样的本事,天生就讨人喜欢,譬如高太妃娘娘,性子豁达而开朗,明媚如同阳光,使人心生艳羡与敬佩,譬如林太妃娘娘,性子柔和而包容,温柔似是月华,叫人不由亲近、卸下心房。

    但总归,纪芙薇鲜少对人这般打开心扉或是使得巧劲以成更亲密紧密的关系。

    和人相处,多靠的是缘分。和萧纯佳成为友人是一段缘法,和陛下结缘则是她此生的幸运,是老天爷给她活下去的机会。

    “陛下,今天是娘娘的寿辰,还是该高兴些才好。”

    “……”萧晟煜微微一愣,随即回神来,才察觉两人已经安静地站了有一会,大太监已经在那头焦急了。

    “你说得对。”他点点头,面上终于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来,黝黑的凤眸深不见底,却也将绿衣红裙少女的身影完完全全、严严实实地藏在了里头。

    “走吧,”他道,“去和娘娘请安。”

    “好。”纪芙薇这就乖巧地点头。

    虽然方才刚从娘娘那里出来,但只要恩人陛下开了口,她又哪里会拒绝呢?

    过了个拐角,萧纯佳正指挥着婢女给她采花,似乎是想簪花戴在头上,但慈宁宫的花就这么多,尤其是秋冬时节,花朵难育,连最边上一盆不起眼的小菊花或是旁的什么,都是养花太监宫女们花了大心思弄的,剪了一支就要想法子补上缺角。

    萧纯佳郡主早习惯了,就没有学过“客气”一词,尤其她知道这些花过了寿诞就基本没了大用,少一点多一点其实根本上没有什么差别。

    她嘴皮子一动,一剪刀一剪刀没停,一下就已经是七八支开得正好的花在手。

    “咦?”纪芙薇眼尖,就瞧见了那边儿被养花太监护着的重瓣山茶,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萧晟煜明了了情况,这就开口了。

    “纯佳好兴致。”他转头看向纪芙薇道,“既如此,你也要来一朵?”

    纪芙薇一愣。

    萧晟煜却当她是不好意思开口,自己找太监拿了剪刀,就往花丛、花盆摆的地方去。

    萧纯佳先给皇帝请了安,随后抱着又能簪花又能插花的一大捧,不好意思地缩在了后头。

    和纪芙薇不同,绝大多数人对皇帝的敬畏感都很重,尤其眼前这位是御极多年又手段颇为厉害的实权皇帝。

    即使是萧纯佳,私下议论归议论,不管心里怎么想,但当面是绝不敢对皇帝萧晟煜有半点冒犯的。

    萧晟煜也不觉得一两朵花碍得了什么事情,最重要的是他眼光极好,并且毫不心疼。

    萧纯佳剪归剪,数量虽多,但质量不算顶好,都是能商量能弥补的,但萧晟煜不同。

    全天下都是他的,皇宫里什么他享用不得。

    一剪刀下去,这一片最稀罕的山茶就缺了一朵大花包。

    “喜欢千叶红还是醉杨妃?”萧晟煜看向纪芙薇。

    纪芙薇先上前来,接过他递给她的那朵殷红的山茶,此花为宫中新培育的,名叫“千叶红”,花期长、花多大、还耐寒,最要紧的是开得尤其漂亮,都说牡丹盛放,这千叶红开起来也不差什么。

    “这个就可以了。”纪芙薇忙道。

    宫里这时候还有的山茶花除了一些本身就受得住寒的品种,剩下一些都是暖房里拿出来,也就放今天一天半天的,过了时间就要立马拿回去,仔细地呵护着,唯恐就这么冻死了。

    纪芙薇又不用满头都是一花,一朵千叶红已经非常漂亮,开得有婴儿拳头大小,戴在头上足够了。

    她反复看着,只觉得他选的花怎么怎么好看,见她迟迟不簪花,萧晟煜放了剪刀,犹豫了一瞬,才问她。

    “怎么不戴?”他瞧了一眼她的妆发头面,只觉得簪在后头正正合适,且本身根茎留得就长,都不用簪子就能固定住。

    “这儿没有镜子。”纪芙薇下意识回答。

    “那朕来……”萧晟煜还未说完就觉得不对,他也瞧见了萧纯佳古怪的眼神,但纪芙薇已经把红艳艳的茶花递过来了。

    像是某种小动物的直觉,亦或者是长久以来,萧纯佳观看其恩爱双亲的交流互动,她十分明智地悄悄后退,直落到了宫女太监们的行列中。

    大总管背着身子,像是在守着什么,目光分毫不敢往皇帝那儿瞥的,见她过来,他扫了她一眼,没有什么笑意,却让了让位置。

    萧纯佳不敢与这些尤其在皇帝面前得脸的“小鬼们”计较,反而给了个憨憨的笑容,这就安静地企图混入他们其中。

    萧晟煜心里微叹一声。

    若是说他心里有魔,那这心魔只怕是愈发压抑不住了,时不时地便来影响他一二——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这种做事不过脑的人!

    但手上拿着茶花,他才方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反感。

    不如说,在决定剪花簪花的瞬间,他就已经瞧上了这朵花,就已经盘算好了该簪在何处,如何才是小姑娘最好看的模样……

    纪芙薇微微倾身,虽然他比她高不少,但她还是习惯性地微低了头,等他走到了她的身后。

    萧晟煜似乎是早有选择,也确实寻觅的位置不错,只是站在她身后时,他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山茶的花香。

    不知道是来自于他手上的花,还是来自于他眼前的“花”。

    白嫩的耳垂莹润饱满,戴着一对红宝石的耳环,两边各自下坠着只小巧的蝴蝶,蝴蝶上镶着碎钻,微微晃动而反射着阳光,光泽绚烂,再有那白皙的脖颈,线条优雅美丽,莫测往下——

    蝴蝶随着动作,顺着很淡的风微微晃动,颤得他眼神恍惚,心神不定。

    “好了。”萧晟煜声音似有几分暗哑。

    “那定然是好看的。”纪芙薇不假思索,却不知萧晟煜闻言,下意识便紧了紧手心,有一瞬间仿佛是想抓握住什么。

    第47章

    萧晟煜与纪芙薇相视片刻, 姗姗来迟到了谭太后所在之处。

    今天的主角是谭太后娘娘,便是她没有早起的习惯,也还是养好了精神, 做出最好的状态。

    到了她这个年纪,已经不必在外表仪容上过度追求了,不过因为国母之位空悬, 作为多年太后的谭太后娘娘还是要撑起必要的场面。

    “你们两个有心了。”

    谭太后见两人一起到来,也没有表示什么, 反而面带微笑地说着话,与皇帝关切两句。

    “皇帝辛苦了。”

    “鸣凤在前, 群鸟栖音。母后母仪天下,自是辛苦了。”萧晟煜道,“儿臣在此,恭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愿母后身体康健,千秋万载。”

    “皇帝太客气了。”谭太后摇摇头。

    若是平常人家的老太太,这时候兴许就该顺势催催子嗣、催催儿媳, 但谭太后不是常人,也早有了心理准备。

    她与皇帝萧晟煜的关系也不是简单的母子, 两人之间尚有心结,如此一来,她也从不当众做那“讨人嫌”的举动, 更何况眼下并非好时机。

    当然, 说她不关心皇帝那是不可能的,她甚至很早以前就担心起自己若是没了, 皇帝没了牵绊, 指不定就立刻出家去了的可能。

    最重要的是, 她还是觉得皇帝之身份与位置已经足够“孤家寡人”,若他本人还做了那般的选择,那可真就是毫无惦念,作为母亲,她不可能不担心。

    不过,若真的是强迫了哪家好姑娘或是生造了一对怨侣、结了冤孽,谭太后也是不愿意的。

    不说清白了一辈子,她自己觉得活到了六十九岁这个年纪,好歹也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自己良心和大义的事情,虽然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有些事情做得不够好,后悔自己太决绝,但若是什么违背道义的,那是绝没有的。

    都到了这个年纪,谭太后自觉自己更应该注重养生和积德,虽然她不信佛不信道,也觉得死后一了百了,也不知道到了地下是个什么情况。

    指不定奈何桥一走、孟婆汤一喝,前尘往事皆是过往云烟,但好歹已经到了人生的暮年了,她还不想被人指着鼻子骂“为老不尊”,尤其不愿意再造孽缘。

    这样一想,她便觉得自己的“谨慎之策”还是有道理的。

    眼瞧着皇帝心里一面放不下他的佛,一面又惦念着小姑娘,谭太后觉得自己总该帮儿子抉择一番。

    但这不是让她替儿子做选择。

    如果萧晟煜需要,谭太后完全不介意替儿子做主婚事,如果他想,赐婚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让她对着懿旨敲上十七八个印章都没有问题。

    但是,这个选择不应该是她这个当娘的替他做的,不管是替他肯定还是替他否定,那都是不行的。

    谭太后想要试探萧晟煜的态度,但也不想就此把儿子推远,因为她的试探而造成一种“反”的结果。

    最重要的是,谭太后也不想伤了纪芙薇的心。

    小姑娘干干净净的带着一颗澄澈明净的心进宫,不说对皇帝爱慕非凡,也是有着景慕与依赖的——

    谭太后尤其不想伤了她的心,猫儿似的小姑娘那样可爱,她着实是不忍。

    就算最后不成,她也愿意为纪芙薇做主,寻一个对纪芙薇来说又满意又欢喜的安排。

    寿宴现场,自然是热闹非常。

    纪芙薇不仅看到了不少之前见过的皇亲国戚,还瞧见了许久没有声息的三公五侯。

    公府侯门,地位依然是卓然的,许是为了安抚,不管是武国公府还是文国公府,都没有从原来的位置上落下去,哪怕大家都知道这两家其实已经没有了过去的风光。

    跟在太后娘娘身后,还顺带陪贵太妃与宁太妃说话的纪芙薇自然引起了不小的注意。

    虽然是给谭太后祝寿,但宫里其他太妃等全都到场了,尤其高、林二人与谭太后同辈,虽年纪小些,但地位也不比寻常,一个是多年的贵妃,一个是也养了一任皇帝的庶母族妃。

    不过她们膝下没有其他小辈,哪怕是厉宗的妃嫔后嗣等,也并不敢明着亲近林太妃,更何况小林氏也从不与他们过度亲近。

    “不去前头坐坐吗?”高太妃和和气气地搂着她,皇帝与谭太后表现着当众母子情深,皇帝更是亲自奉上了寿礼。

    她们这儿,反而是安静些。

    其他比如西太后身边等,都有公主、皇子等小辈,独这儿没有,纪芙薇这就过来了,萧纯佳也想跟着过来,不过被纪芙薇摇摇头阻拦了。

    这是谭太后娘娘特地为她做的安排,菡萏大嬷嬷早前请安的时候顺便告诉她的,虽然不是原本的位置,但纪芙薇还是挺高兴的。

    原来坐在太后下首,未免过于显眼了一些,她又不是皇后,没有这般的必要。

    只是之前不知什么原因,都没有人提的,皇帝本人似乎也没有反对,但纪芙薇其实心里一直打着颤。

    现在,呆在这儿,她反而亲近又轻松了些。

    “娘娘是嫌弃我了?”

    纪芙薇眨巴着眼睛,扑闪的睫毛宛若小扇子似的。

    “哪里会呢。”高太妃笑着搂得更紧了些,“就是我们这儿冷清了些,未免叫你受了些委屈。”

    “何至于呢。”纪芙薇忙道,“臣女又不是那等为了‘热闹’而来的人,和娘娘在一起,我高兴着。”

    高太妃笑得更加开心,林太妃也笑。

    她们好话不知道听了多少,比这更美的言词顺口就能说出许多,但纪芙薇说得真挚,一双眼睛干净又漂亮,像极了高太妃曾经养在东侧殿的那只长毛狮子猫。

    那白猫是真的漂亮,陪了慈宁宫众位不知道多久。

    可惜到了年岁,最后还是没了。

    当年照顾猫的时候瞧着不声不响的,林太妃并不表现得特别激动,但猫儿到了年纪没了,她直接为此大病了一场,而高太妃在那之后,便也再没有提过养小动物解闷的事情了。

    甚至慈宁宫伺候的众人,都不会往宠物等方面开口,就怕惹了几个娘娘的伤心事。

    纪芙薇还不知道这桩旧闻,太妃娘娘们便是看她稀罕,私下里偷偷观察她,都能做得十分隐蔽,不叫她发现,也就更加不会知道,她那一双猫眼儿加上那可爱的性子,真叫人好似又见着了一只可爱又调皮的小猫咪。

    别看林太妃和高太妃嘴上不说什么,其实心里都惦记呢。

    纪芙薇待她们也好,她们这等人精,自然也都知道,谭太后一开口,哪怕稍微一暗示,她们这就明白了。

    这两个都不会觉得宫廷是多么特别的地方——

    高太妃当年是被德睦太后强召进宫为妃的,林太妃则是直接被家人送去只为了照顾侄子的。

    在宫里过了多年,还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纪芙薇的性情摆在这里,又不是有大野心的人,更何况叫她们看来,就算她对陛下有情谊,那也是懵懵懂懂的,指不定陛下都比她看得清楚一些,偏萧晟煜也是厉害,吊着在这儿一声不吭的。

    私底下,高太妃已经表示过不满了。

    虽然理解皇帝的纠结,也知道其他人各种的心思,可明白归明白、理解归理解,但她就是偏心眼儿,感情上就是偏心那可爱的像是小猫咪化成了人的小姑娘。

    “芙薇与我去认认人可好?”

    其他人那儿可能有些忌讳,但太妃们并不怎么在意,吃喝都用了,还把纪芙薇喂了个半饱,吃得高高兴兴,高太妃这才笑眯眯地与她开口。

    纪芙薇先看了林太妃一眼。

    没办法,她住了一段时间已经知道了,高太妃是个行事一旦莽撞起来,就颇为无所顾忌的,连皇帝都治不了她。

    是的,当年的肃宗皇帝,管不住自己的这个贵妃,其中固然也有他对高贵妃颇为宠爱的缘故,但更多的则是高娘娘的性格和她的家世背景摆在这里。

    如今换了小辈的萧晟煜,那点儿威严还不太够,至少高太妃很懂得触着线儿甚至把人底线往下头踩一点,再高高兴兴地办事。

    “无大碍的。”林太妃笑道。

    连有分寸的人都这么说了,纪芙薇于是便顺着太妃娘娘的意思起来,搀扶在她旁边。

    流程已经进展后面了。

    什么贺寿、歌舞表演等都已经结束,眼下为了表示君臣同乐,基本上是允许各自散开来,互相聊天玩耍。

    群臣之中换了位置的不少,不过做得都还矜持。

    女眷这里因为几个高位都没有动,便是宗亲王妃、公主们逗趣地说话,也不敢离席过分。

    皇帝还和宗室的王爷们说着话,瞧着氛围是轻松的。

    高太妃特地往那儿瞥了两眼,又瞧了眼坐在上头不动如山却根本上没有办法离席动作的谭太后,谭太后身侧是张太后,作为儿媳妇的西太后很乐意侍奉婆婆,与她说说话。

    “……”

    谭太后微微与高氏点了点头。

    得了肯定,挑准了机会,高太妃这就首先带着纪芙薇往群臣家眷那儿去了。

    她是高位,又是头个离席且大范围走动的女眷,不过高家那儿也机灵,高夫人立马带着小辈迎上去了。

    有这一例在,女眷们这才也跟着放松开来。

    席面上,玩笑说话的声音也更响了些,气氛明显更热闹了。

    这变动上头人是看得分分明明。

    萧晟煜原还和宗亲们说着话,感觉变动这就往下看了一眼,就这一下,便移不开目光了。

    “只是我娘家的小辈,我记得是叫做阿铭?”

    “回娘娘,是高铭那‘泼猴’。”

    既然太后有心试探,高太妃也不介意多一点私心。

    她本身便觉得高家的男儿不差,虽然武官粗疏了一点,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在边关过苦日子。

    要紧的是会疼人,轻易不纳妾,性子也好,不高兴了直接打就是,没有哪个高家男人会还手打老婆,只有皮糙肉厚,叫自个儿女人揍两下的。

    “这个是芙薇,纪家的小姑娘,最惹人疼不过了。”

    高太妃不过这么一开口,高夫人就明白了。

    “纪姑娘。”

    “高公子。”

    两个年轻人互相见礼,纪芙薇能瞧着人似乎有些闪避,躲了她看过来的目光,也不知道为什么。

    高铭是个模样不错的男儿,个子也高,麦色的肌肤瞧着分外健康,藏在衣衫之下的肌肉隐约可能窥见那分孔武有力。

    他刚过二十及冠,是家里的老五,高家正为他相看呢。

    他是高夫人的嫡子,却不是长子等,前头还有四个哥哥在,到边关戍守、建功立业的事儿大略轮不上他,高夫人也不想自己所有儿子都面临战死的风险,很大概率他是要留京的。

    也正是高家表露出了类似的意思,高太妃也才得到信儿,因此生了些想法。

    高夫人打量着纪芙薇,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娘着实好看得过分了,明艳又美丽,他家那个一直不情愿相看的木头泼猴,居然瞧着害羞了,都不敢看人家小姑娘的脸蛋。

    纪家的嫡女,那个曾经被送去向家的可怜姑娘。

    身份上她倒是不介意什么,又有太妃娘娘做担保,但是这被寻进宫里的姑娘,不应该是——

    这么想着,她迟疑地看向高太妃,但却没法摸准娘娘的意思。

    不论怎么打眼风,高太妃都没有给她明确的回话。

    这事确实说不准。

    那对最尊贵的母子打擂台,高太妃心念着抓个篓子,把好姑娘带回自家去。

    但瞧上眼的也不止她一个。

    “芙薇?”

    “林娘娘。”

    高铭似乎话不多,纪芙薇也不是多会讲话的人,几个话题抛出去,他好像不是很感兴趣,答话很少,眼神还一直显得很飘,她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妆容花了,才叫他不敢多看。

    正在此时,就看见林太妃带着林家的小辈也过来了。

    来的是她所在的大房一支的小辈,年纪更小一些,与纪芙薇同岁,但眼神很清正,瞧着也格外稳重,一股文气,仪态端方,并不似一般同龄男子那样的跳脱。

    “林公子。”纪芙薇与他见礼。

    “纪姑娘安好,”林家的三少爷更会说话一些,即使是私下里对话,他也表现得十分周到,“有劳您在宫中照顾太妃娘娘了。”

    “林公子客气了,都是娘娘迁就我,好叫我日子松泛些,娘娘们脾气都是极好的。”

    往年,其实也有这种太妃娘家往宫里送姑娘,名头是照顾太妃等的,只有谭家和张家没有送过,另外便是慈宁宫一律不收这些,也就是林家、高家虽然送了但是没有成。

    今年也许是谭太后生辰,属于特殊情况,叫皇帝选了纪家的姑娘进宫。

    虽说是谭太后要的小辈,但实际上大家都很清楚这是皇帝的意思,并且皇帝认识纪姑娘也是通过的向家,后者的信息是大家从武国公府向家的口风里试探出来的。

    武国公府和宣平侯府虽然有地位差距,但实际上是同一阶级圈子里的,三公五侯属于一道的。

    这样的举动,外头人仔细分辨了一下,倒也没有那么让人奇怪的,尤其是如今向家犯了错误,想些“奇招”也能理解,不过除了纪芙薇,宫里还没有其他的例外。

    寿诞的时间很长,甚至一直热闹到了夜晚,燕京城内还专门放放了烟花,只为贺寿而存在,叫全京城的人一道看一看,见证这份皇帝的孝心。

    烟火之后,夜幕深沉,岱渊满天,闪烁明星有如丛中萤火,幽微却也绮丽。

    宫里终于到了宴席散去的时候。

    因为特殊情况,原本宵禁的时间都延后了不少,又有专门的宫人相送。

    谭太后看完了烟花,便表示精力不济先离开了。

    纪芙薇则因为各种原因,和光化公主、清湘公主一道,留在了最后。

    她们都是住在宫里的人,指望一把年纪的娘娘们去送客,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而且有地位说送客的只有东西两位太后。

    东太后作为一把年纪的寿星,谁也不敢叫她多操劳,西太后倒是留了留,但她名分上不够合适,只是皇帝的长嫂,也不算得上是皇宫的半个主人。

    反而是公主们,因为各种原因,比较合适做这件事情。

    光化公主和清湘公主,与纪芙薇并没有直接的利益矛盾,两位公主便是选夫婿、驸马,也不可能去找实权家的嫡长子,她们甚至连能不能留京都没有个准话,自也不想得罪三公五侯且与谭太后关系亲密的纪芙薇。

    “陛下?”

    纪芙薇停下了脚步。

    光华公主和清湘公主同时停下了脚步,她们两个长在宫中的公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谙世事,不如说其实她们都学到了不少东西,自也能感受出纪姑娘与陛下之间微妙的关系。

    有些像是拔河,一左一右,又有点像是堆石头,最后一块石头就要往摇摇晃晃的石头堆上摆,好像一个不注意就会坍塌了下去,但直到目前为止,还是平稳的。

    但这份平衡不是长久,是用了许多的精力悉心维持而来。

    只余下了纪芙薇一个。

    萧晟煜立在那儿,他亲自拿了个雕花的提灯。

    “是山茶花灯?”纪芙薇下意识晃了晃神,甩开了某些乱糟糟的思绪,好像不小心染上了酒气,不然她怎么会觉得一瞬间恍惚呢。

    “对,”萧晟煜提灯走近了来,“你们先回去吧,我送她回慈宁宫。”

    “是。”清湘公主与光化公主立马应是,不多说半句,分毫不敢犹豫。

    山茶花灯不知怎的就到了纪芙薇的手上。

    她还有印象,陛下的所用之物皆是有规制的,御用不仅在颜色上有标准,图案、大小、纹样等都有规定,这肯定不是陛下自个儿的灯。

    她稀罕地看了一会儿,这才发现他竟然安静了一路。

    “陛下?”

    青吹而过,纪芙薇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气,混在惯常的檀香里。

    好似在那圣洁又幽静的佛香之中,多了那么一些怪异的不和谐的人间烟火气,又或者该说是原素白如雪的东西里,混上了一些强烈炽热的红。

    滴墨在清水之中,哪怕只有小小的一滴,也直接染黑了一池的水,那点痕迹,便是轻易无法消去的。

    纪芙薇于是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她有些想象不到,那股酒香不像是之前见他在斋戒前用的青稞酒,虽然她分不清酒,但她总觉得这是不一样的酒,留下的是不一样的痕迹。

    同是喝酒,她就永远不会分不清向世子喝酒和道士和尚喝酒的区别。

    她还记得自己逃跑之前,曾哄着向世子喝了许多的酒水,各种味道混在一起,一股子的恶臭。

    但萧晟煜喝得再多,她都不会觉得让人不适。

    他身上的味道并不难闻,依然是淡淡的,清明神圣的檀香与热烈迷醉的酒香混杂在一起,一如他的复杂。

    “今天开心吗?”他问她。

    “陛下呢?”有先前的经验,纪芙薇不想立刻回答了。

    “……”

    萧晟煜果然沉默了。

    见此,纪芙薇便好似明白了什么。

    但太后寿诞这样的好日子,她又得了格外的看重,说不开心,似乎是对太后的相当不尊重。

    “臣女将自己的喜悦,分给陛下可好?”

    想了一想,纪芙薇这样回答。

    萧晟煜像是苦笑了一下,又像是没有,耳畔是轻轻的风声,将夜昙花开的香气带了过来。

    两人叫风一吹,都清明了不少,纪芙薇似乎又听到他叹了一声。

    “陛下?”她迟疑,“是出了什么大事情吗?”

    今日不少藩国外邦来朝,就为了与太后贺寿,内外皆是一片欣欣向荣。

    纪芙薇怎么也想不到能叫他如此操心,甚至此时都放心不下的大事,会是如何的大事?

    她也不想乌鸦嘴,去说什么是不是有更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她唯恐一问,就真的叫边关生了战事或是今年的秋收收成不好。

    “没什么。”萧晟煜依然领在前头,慢慢地走着,“是朕这个庸人,在自扰着。”

    作者有话说:

    栖音:停止啼鸣。

    岱渊:星星。

    青吹:清风。

    第48章

    寿诞一日, 从早到晚,更不用说前儿准备的时间了。

    早几年宫里就有风声放出,再加上大家心里也都有数, 谭太后已经是快要古稀的年纪,历经几代帝王,属于是过一年少一年的时候。

    皇帝以孝道治国, 即便是私下念佛,治国依然用的是儒家之法。

    这样的情况下, 他不可能不为亲生母亲谭太后举办一场隆重的寿诞。

    有的地方官员,光是为了准备某些足够独特的寿礼, 就已经提前了至少几年来做准备,再不济也是几个月甚至半年左右来做安排。

    这样的热闹也是少有的。

    当今继位以来,因为接手的是一个并不太容易处理的烂摊子,所以一直还算奉行节俭,即使是他自己的二十岁及冠或是三十而立,他都没有仔细举办过过宴。

    但这一次,算得上是近几年以来的最隆重的活动了。

    旁的不说, 光是进京拜寿的藩王及后代,就已经是有史以来的最多了, 仅次于当年皇帝登基的时候。

    更何况,现在还有番邦外族来进献与臣服的热闹。

    纪芙薇忙了一天,虽然身体上有些疲惫, 但精神上感觉还是很兴奋和激动的。

    如果不是萧晟煜看着藏了不少的心事, 尤其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她可能会表现得更为外露一些。

    “陛下也会有这样的烦扰吗?”

    纪芙薇确实有些好奇。

    她当然比不得萧晟煜这种浸.淫在佛法中, 熟读背诵各种经文的厉害人, 但她稍微了解了一些, 也知道不少经书就是为人排解苦厄与灾难的,尤其是在自我修养和历练上有所帮助。

    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立刻开悟的,纪芙薇显然只能简单地读读有限的几卷经书,和萧晟煜这种肉眼可见的虔诚多年的修士不同。

    她还以为他这样的人,除了家国大事或者是关于自身开悟上的烦恼,是不会有其他的困扰——

    她甚至原本以为前儿的烦恼也不会有,他总是能够很轻松地处理好所有的事情,不论是如何的麻烦,都能够谋算得当。

    虽然和想象中的不同,但在纪芙薇眼里,萧晟煜依然是那般光正伟大的人物。

    巍峨如同高山,高洁如同白雪。

    “……”

    萧晟煜摇了摇头。

    他身上的酒气好似又重了一些,又好像没有。

    明明方才青吹而过,两人都觉得自己吹得清醒了一些,可好像一下子,那股子醉意又翻涌了上来,才压下去的酒气便又重新涌了上来。

    冒出来的芽儿,即使是狠心采了去,也指不定还有继续发芽生长的可能。

    更何况,这是他已经摘不下去的顽固的嫩芽了呢?

    固然也有可能叫它干死、晒死,或是被虫蛀,但显然后者都是需要时间的。

    至少现在,萧晟煜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没有办法忽视这棵小芽儿,也没有办法直接拔了它了。

    “今天认识了不少朋友?”

    他换了个话题问她。

    纪芙薇不明白前后的联系,只当他是不想多言自己,转移话题来了解一下她的情况。

    只要他问了,不论是什么,她都是不吝啬开口的。

    “对,今儿娘娘们带我认识了不少同龄人。”纪芙薇点点头,分毫不知道其中的微妙之处,但她能理解和感受到娘娘们对她的关心。

    其中最显赫的大概是高家的儿子,高铭虽然不是嫡长子,但高家的氛围很好,而且因为实权戍边武将家族的风险,说不定哪天他就要上战场建功立业了,整体说来他确实是里面前途不差并且肉眼可见他的发展路数的。

    “是他啊。”萧晟煜点了点头,脚步放慢了不少,纪芙薇于是也跟着放慢了动作,连灯影晃动的些微都要没有了,显然已经静到了一定程度。

    “是个好苗子,还年轻呢。”他说。

    “还有林家的公子,虽然之前跟着长安公主去参加过林家的宴会,不过林公子是头一回见……”

    “哦是。”萧晟煜的声音含糊了一点,好似多了些醉意,纪芙薇有些担心。

    但是侍奉的太监都稍微避开了些,近前就她一个,她有些担忧地稍微往前了一点,只比他落后半个身位,灯笼拿得稳稳的,将他们周身的路一并照亮了去。

    纪芙薇不安地看了看萧晟煜,他的侧脸瞧着十分平静,除了身上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酒气,并不能够看出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但她总疑心他会因为醉酒走不稳路,或者什么时候就摔倒在了地上,纪芙薇于是有心想要搀扶,又觉得会不会冒犯。

    最后,她只能暗下决定一定要把灯笼拿得更稳一些,虽然周围太监们也提着灯,一路很是明亮,但她总觉得只有他们这边靠得近的拿的这唯一一盏山茶花灯是最有用的。

    最重要的是,如果陛下真的要摔跤,她一定会垫在下面,不叫他受一点伤的。

    萧晟煜并不知道纪芙薇的操心和担忧,他能感觉自己上了一点儿酒气,但其实也远没有到他会醉倒的地步。

    只是他藏了心事,不能对外言说的叫他自己都觉得十分龌龊与不齿的心思——今儿一并都让他自己看得明明白白,也就更加唾弃这样的自己,恨不能立刻念佛诵经将这些邪念与欲望从脑子里除了去——如此三番纠结之下,他才完全没能够抵挡那幽微的酒气与醉意。

    他似乎是再骗不了自己,又似乎是瞧明白了一直在蛊惑自己的心魔是何物。

    萧晟煜倒还不至于愚钝到这个程度,但他只为这种心思而感到不安与羞愧,就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他完全无法平静。

    说句真心话,他是没有想过自己“得逞”的可能的。

    那是他自觉颇为难堪的模样,他不希望自己被这种欲望所掌控。

    为帝十载多,他也不是没有经受过类似的蛊惑,甚至当年在佛寺时,他11岁被送去大慈安寺,但登基了长兄厉宗并不死心,尤其不相信他是真的打算向佛了,于是做了非常恶劣的许多的事情。

    厉宗既不希望自己这个嫡出正统的弟弟“修业”有成,又不希望他回到燕京城,真的当个普通的王爷之类的人物。

    当然,他作为一个本身沉溺于酒色,尤其喜欢女人的人,是根本不相信自己这个弟弟真的摒弃欲望,打算做个不算是苦修士但也算是守着佛门清规戒律的居士,甚至和尚的。

    厉宗怀疑他的心思,认为这是他迷惑外人的手段,这点质疑还不足以激怒当时的他,但厉宗随后以一种看好戏的满带“羞辱”的心态,给他送了女人。

    天知道他做完功课又去料理好了自己的那块田地,回到房间看到了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是怎样的恐怖。

    这还不是一次两次,厉宗美曰其名代父教养,觉得他到了十五六岁,是皇室子弟该“学习”的时候了,特地送了各种的女人过来。

    从专门的晓事的宫女,到直接被下了重药的美女姬妾……还有直接演示,各种场面直叫人作呕。得了皇帝命令的宫人强迫他一定要看,美曰其名“教养”。

    这些事情都直接发生在大慈安寺一个不染世俗尘埃的寺庙内部。

    许多天,甚至许多年,萧晟煜都被恶心得不行。

    他不是不知道男女之事,但很多次,只要一想到这些,他所唯一能够回忆到的就是当时自己被恶心和折辱的那种复杂的情感。

    至于说是厉宗喜欢的那些男欢女爱的快乐,他是完全想象不到的。

    萧晟煜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早就已经舍弃了这方面,摒弃了这部分□□的世俗的人性的弱点。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理想于人世大爱的人,个人的小情小爱甚至是绝大部分人追求的子嗣和繁衍,都不是他的理想和目标。

    但他依然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深刻地获得这曾经他以为已经舍弃了的“渴望”。

    当然,或许还没有到这个程度。

    但是嫉妒、不安、忐忑,这些情绪本身,就是与某些不合适的情感牵线搭桥,共同存在的。

    “我不应该这样。”他再没有一次这样深刻地感受到自己修行之浅薄。

    那儿,纪芙薇只当萧晟煜是对这方面感兴趣,于是很温和地与他介绍了他今儿见过的男男女女。

    其实还藏着点儿八卦的心思,因为多半公主和郡主们的夫婿,也会从这些优秀的男子中选择。

    至于自己——

    纪芙薇还没有想到过自己其实也是个选择,她其实也在范围之内,她的改嫁完全是一个合理的选项。

    “哦,是的。”萧晟煜有些心神不宁,他很想立刻回去跪地诵经,哪怕是捡佛米,但是他又觉得自己应该先沐浴,这一身味道显然不合适。

    “他们都很年轻,也很合适……”

    等冷风一吹,萧晟煜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下意识地说出口了什么。

    “是的。”纪芙薇并没有察觉,她并非那么迟钝的人,但是醉酒的人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别说是说胡话,就是打人都有可能,而萧晟煜回答得非常自然,从始至终没有停顿,虽然似乎比往常话少了一些,但陛下本就是个寡言的人。

    “他们当然年轻了,”她眉眼弯弯,“毕竟都是适龄的男子嘛。”

    纪芙薇也知道自己的心态其实调整得没有那么好,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有些幼稚,还像是个小丫头一般,但身份上她又很清楚知道自己是个寡妇,所以她能毫无负担地和娘娘们在一起。

    尽管她年纪小,辈分也小一些,但是她觉得她和娘娘们其实是有类似的,包括去见那些年轻人,虽然好像是当做朋友互相认识,但她有自知之明,他们都是没娶妻或没嫁人的,而她是寡妇,是另一堆的,甚至也许还能勉强称一句“长辈”。

    萧晟煜心头一颤。

    他脚步一下便停了,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纪芙薇。

    小姑娘提着灯,还是言笑晏晏的模样,大好了的眼睛不再是那种无神的模样,至少今晚她看得还算清楚,一双黑眸便衬得尤其明亮,葳蕤灯火晃动在她的眼底。

    “是吗?”他声音低沉了几分,情绪不自然便落了下去,“你也觉得合适吗?”

    纪芙薇眨眨眼睛,今天的陛下似乎是喝了酒后情绪格外外露,平常很少这样起起伏伏,方才还觉得好好的,这下似乎又变得低落了起来。

    纪芙薇于是更费心思地想寻找合适的语言,总之她是不想陛下不高兴的,她不希望那些烦恼再惹着她的恩人了。

    但她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这一次的情绪尤其没头没尾,纪芙薇虽然偶尔也有那种灵光一闪而逝的感觉,但最后证明只是错觉,她确实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太高兴。

    如果她再聪明些就好了。

    纪芙薇想着,心情跟着也低落了几分,但她是不想在他面前也做出伤心的模样的,她不想他再操心了。

    “陛下,我能问您个事情吗?”

    “什么?”

    话题都到这里了,纪芙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比现在更好,她不是很能看得懂气氛的人,更不是那种很会说话、很懂人情世故的人,最后她还是决定从心而为。

    “就是,纯佳会留在京城吗?”她小心翼翼地问,“您会给他赐婚吗?”

    萧晟煜沉默了一会。

    他没有立刻回答,纪芙薇想了想,于是又干脆一股脑把后头的也问出来了。

    “还有光化公主和清湘公主呢?”她小声地问,“她们的夫婿人选,会在我今儿见的那些人里吗?我倒是觉得他们都很好,不过不知道陛下怎么想……”

    萧晟煜的表情原本很严肃,但随着她的提问,他的面色变得有些奇怪。

    纪芙薇完全无法形容,说是严肃或者沉默,又不完全是,至少他一双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明明灭灭,但等纪芙薇大着胆子,仔细地去观察那双漂亮又威严的凤眸里那些情绪时,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等她话音越来越低,那些所谓的“明灭”好像只是风吹动的树影或者是烛灯的影子晃动带来的某种错觉,亦或者是火苗颤动时候在眼睛里的倒影。

    “陛下?”她又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能问的东西了。

    万一是陛下另有安排,可能是什么家国大事有关,又或者是某些朝堂平衡之类……

    她怎么就这么冒失呢?!

    “你今天便是在操心这个?”萧晟煜的声音里分辨不出喜怒。

    “是、是的。”纪芙薇战战兢兢。

    她现在已经怀疑到这不是她能参与的话题,其中有什么巨大的谋划了。

    “嘶。”萧晟煜揉了揉太阳穴,他似乎是疲惫极了,突然之间就像是卸去了一口气一般。

    “陛下!”纪芙薇更加担心了,她顾不上操心自己,唯恐他是喝多了酒不舒服的。

    “大总管……”

    她匆忙想要喊人上前来伺候,却被萧晟煜一个抬手阻止,于是原本要过来护驾的人又都退回了远处,继续守着。

    “唉。”萧晟煜又叹了口气,他开始对自己感到无语和无奈了。

    “陛下,是哪里不舒服吗?”纪芙薇以为这是什么不好声张的,“但是若是身体不适,还是要找院正……是不是酒喝多了?”

    “不要紧。”萧晟煜虽然让她搀扶着,但一点没有把分量压过来,这是拉着她的手,或者准确说是纪芙薇扶着他的手。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明显缓和了。

    “你是一直在担心纯佳?你们感情倒是好。”

    “我与纯佳郡主虽然是才结识不久,但确实是互相投缘,想来交朋友便是这般的。”纪芙薇看他确实不像是身体不适,只是刚才可能稍微有些累着了,她这才放松了下来,话也就多了起来。

    “可能交朋友就是这样的,”她道,“去我与向七小姐也有几分投契,但是过去三年多,我们同在武国公府,虽然见得不算特别多,但也不少,却没能够说上一句话,到了现在反而成为了能说话的朋友。和纯佳郡主却是一见面就能互相聊趣闻的关系。”

    “挺好。”萧晟煜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纪芙薇很难再从他好听的嗓音里辨别出明显的情绪起伏了。

    “兰阳王还是有些圣眷在身的,”他小声地和她说着,并不避讳与她讲些朝堂里的事情,“当年先帝肃宗的时候,对他也有不少恩赏,他本身也是宗亲里风评不错的,朕愿意给他一个面子。”

    “国除之事既然已经避免不了,朕能理解他对妻女的担心,也愿意给他恩典,但具体他们女儿萧纯佳的安排还要看他们自己,若是两家谈拢了,互相中意,那朕可以给个恩典,赐婚留京是不难的,若是叫朕直接选了夫婿,怕是兰阳王夫妇自己也不愿意。”

    听罢,纪芙薇便松了口气,那瞧着萧纯佳留京之事是已经稳妥了。

    “至于光化和清湘……”萧晟煜顿了顿,“她们倒是有些特殊。”

    其实从名儿就能看出来。

    萧纯佳只是个郡主,虽然有封地,但还不足以让她以封地作为称呼,其实意思就是她如今还算是兰阳王夫妇的女儿,封地面积也不算显赫,虽然有公主的一些待遇,但比起真正的公主,还是要差一些的。

    但光化公主的封地是她亲爹肃宗定下的,清湘郡主是萧晟煜登基几年之后,为了表示恩典与安抚赐下的。

    光化与清湘两地面积远比萧纯佳的封地要大和好,这样的情况下,两个人虽然享受了好待遇,但相应的留京之事也就充满了不确定性。

    说实话,这点上萧晟煜也不是很确定。

    他对后宫里的这一个侄女、一个侄孙女,没有那么关系,一来她们怕他,二来身份其实也有不便。

    “光化公主的生母尹太妃还在,嫡母张太后也还在,”萧晟煜缓声道,“以圣显太后的习惯,光化的亲事,她应该会有所安排,还不用朕赐婚的地步。”

    太后也能够赐婚,当然皇帝的赐婚要更为尊贵。

    但宫里两位太后,圣睿和圣显两个皆是很有地位,西太后不方便给自己的庶女安排赐婚,还有东太后在,她出面是再正当不过,给的赐婚也一样很有分量。

    按照萧晟煜对张太后的了解,这位德和康佑圣显太后,应该是不会麻烦到他这里,最多在选择驸马人选的时候,多问一两句,叫他把把关——

    这种掌眼,也不是让他挑人,而是希望他来判断一下他们的家族。

    张太后是很规矩的人,她不会容许自己的庶女嫁到权臣人家弄权或是败家的。

    更何况,光化公主不是特别聪明的人,她性子虽然好,在宫外外向的人总比内向的少吃些亏,但没有那等谋心术的才华,最重要的是也没有读书资质。

    让一个没有知识涵养和相应才德水平的人去掌握大量的权势,这是张太后不会再犯的错误,这种比“小儿抱金”的后果还要严重的事情,她不会再容许。

    所以,光化公主的驸马人选顶多是清流或是勋贵的次子,绝不会是过分显赫或是家境复杂的。

    “至于清湘……”萧晟煜皱了皱眉头,“她倒是有些难办。”

    “李皇后不管吗?”纪芙薇小声地问。

    都是有嫡母和生母在的人,光化有西太后管,那清湘应该是由李皇后管着,但看萧晟煜的表情,显然清湘公主的情况要更麻烦一些。

    纪芙薇似乎有些猜出来了。

    “是李皇后不愿意管吗?”

    说着,纪芙薇都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也不知道在夜色里站了多久,最后萧晟煜送她回了慈宁宫,两个人还一道用了茶点。

    萧晟煜在纪芙薇的监督下,用完了一大碗的醒酒汤。

    慈宁宫这儿也准备了吃食,太后太妃们虽然睡下了,但纪芙薇这儿还亮着灯,有皇帝在,谁也不敢马虎了去。

    烙了糖芝麻的麻花和茶馓子,都是又香又酥脆的炸物,但并不会特别油,只是吃来特别脆,格外有嚼劲,又相当解饿,一会儿就能不知不觉地吃上不少。

    宫里伙食真的不错,纪芙薇自个儿都觉得自己好似是吃胖了些。

    当然这更大概率是她的错觉,毕竟衣服的尺寸还用不上放大。

    “李皇后性子……”萧晟煜还是告诉了她,“总归有些不好处理。”

    名义上应该是李皇后这个正儿八经的嫡母、曾经的皇后负责管理的。

    但实际上宫里内外都很清楚,李皇后与哀宗感情并不好,对庶子女们更是可以说是毫不在乎,都是在庶母膝下长大的,她并没有起到教养的责任,和西太后是完全不同的情况。

    一来相对来说,清湘公主的身份太低,李皇后的身份也低,主要是辈分低,在这个后宫里天然差了一筹,二来李皇后又不怎么走动,就导致不好了。

    “她一直跟在光化的后头,也是有原因的。”

    第49章

    纪芙薇一直以为这姑侄两个公主形影不离, 是因为情况也差不多,在宫里头互相作伴,才显得如此感情紧密。

    早先始终没有预料到里面的内情, 没想到其中分别这样大。

    这样一来,事情倒让人十分唏嘘了。

    纪芙薇没怎么见过李皇后,但多的是嫡母对庶子女不感兴趣甚至颇为厌恶的, 李皇后若是铁了心不管,那清湘公主的处境确实也很叫人为难。

    偏她生母王淑妃地位也不高, 因为哀宗辈分的原因,她们在宫里头都是不太能吭声的人物。

    “竟然是如此……”纪芙薇面露犹疑。

    “不过清湘年纪稍微小一些, 宫里也不会让她这么早就出嫁的。”萧晟煜表示,“至少不会是两个公主一起。”

    “我知道了。”纪芙薇点点头。

    看来萧晟煜也是无法肯定,在说到正经事情的时候,他脸上的醉意并不多,想来也是没有之前那么紧绷的心情了。

    “时候不早了,进去吧。”萧晟煜站起了身,没有再继续话题下去。

    “好。”纪芙薇也心知时候不早, 吃完了东西又说了一会儿话,她是该睡觉了。

    隔日清早, 慈宁宫的谭太后一如既往,虽然昨天是她大寿,她也确实辛苦了一番, 但实际上她的作息并没有打乱, 不如说到了时候便再睡不着了。

    “怎么这般样子?”谭太后问菡萏。

    “娘娘,昨天……”

    没有多犹豫, 菡萏便把事情说了。

    纪芙薇和萧晟煜昨晚上一道回来还一起用了夜宵的事情就发生在慈宁宫, 并不是什么稀罕瞒着的事情。

    “噢, 原是这样。”谭太后叫人伺候着更衣,但脸上的笑容多了一些。

    和周围人的不安与操心不同,她态度反而轻松了些,皇帝的心情不好是好事,并且也没有坏到那个程度。

    其他人家的儿子不值当她那么费心,但自己的亲生儿子只能由她多操心。

    大概是报应她送走了自己的儿子,叫他孤苦过了七八年时间,当时没有能够及时地照养到,以至于到了现在她还得补上曾经的缺的那份,甚至还要绞尽脑汁去弥补和修复那些裂痕。

    皇帝的情绪有异,多少说明白天的试探有用。

    这不过是她的头一计。

    但谭太后本身也很担心分寸的问题,她既希望他在意,又不希望他在意过头或是反应过度。

    按着她对皇帝的了解,最糟糕的也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有两种。

    一种是皇帝对纪芙薇确实没有其他的心思,最多是对小辈的怜爱,没有半点男女私情,这样一来他对小姑娘认识了其他人家的同龄同辈的儿子应该是一种审视的但相对乐见的态度。

    一种是皇帝对纪芙薇一直藏着别样的心思,他早被小姑娘打动了,只是出于各种原因没有表现出来,但他对成佛的信念太强,在这件事情上,对感情的态度是被动的,他反而想要顺水推舟撮合,一旦纪芙薇改嫁,他便会想法子彻底止息那些念头——

    不过若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即使是她谭氏、皇帝的生母,也不会允许她的亲儿子再有反悔的机会了,这是他自己作践的,决不允许等芙薇有了新的喜欢的人了之后再想说什么夺回来。

    那是她不能接受的也不会允许皇帝犯下的“错误”,自然这也是对芙薇的不尊重甚至是侮辱。

    “看来是第二种……”谭太后微微眯了眯眼睛,皇帝心里还是在意的,只是底线高,放不开,另外便是还惦念着他的佛。

    若是厉宗那等色胚浑人,不论是喜欢不喜欢、有多喜欢,只要是好看的女人,稍微起了点心思,就能不管不顾地直接纳进后宫,见一个娶一个,也不管那些其他的后果。

    谭太后不希望自己的亲儿子是这样“放肆”的人,也不允许他做更多的侮辱人的事情,哪怕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当然,她已经一把年纪,如果皇帝非得拼着和她对着干,她一个太后也奈何不了皇帝,但至少她还活着的时候,他不能做这等孽事。

    “娘娘?”菡萏迷惑,“什么第二种?”

    “就是觉得现在情况正好,”谭太后说着,挥了挥手,其他人便都有序地退下去了,“皇帝在意,但又不至于到断情绝爱的地步,而且想来现在他应该已经彻底明白自己的心思了。”

    菡萏沉默了一会,试探地问:

    “那陛下和太妃娘娘们那边……”

    “哦,高氏和林氏也辛苦了,”她笑道,“不愧是一块儿的姐妹,真的是个个聪明,我才透了点信儿,她们便做得那样好,总不好亏了她们去,只是若是她们家的小辈真的与芙薇无缘,那也不好勉强。”

    “正是如此。”菡萏赞成地点点头,她私心里还是觉得纪芙薇应该是皇帝的人,不说旁的,就凭她能让皇帝动心,这样的女子就不该落到民间去,天生就该进宫的料子。

    至于子嗣不子嗣的,她现在是不敢提了。

    她虽然觉得还是要个皇嗣血脉为好,但既然作为婆婆的太后娘娘似乎对此都没有要求了,她一个当婢女的,还是不要多嘴得好。

    谭太后坐在那里,护甲敲在木质的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面上是一抹沉思。

    “你把他们昨晚的相处,再与我仔细地说一说。”

    菡萏于是照办。

    虽然私下的对话因为涉及到皇帝不能外传,但当时进屋时候两个人的神色表情,远远地看着时候能瞥见的说话口型,稍微还是能探听一二的。

    毕竟是宫里呆了多年的人,自有自己的本事和生存之道,更何况是当太后的问皇帝的私事,也不涉及朝堂。

    一股脑地又复述了一遍,谭太后听完,微微眯了眯眼睛,一双凤眸尤其显得凌厉与深邃。

    “哀家怎么听着……”她眉头一皱,终于发现了另一点不对,“芙薇对陛下虽然依恋和喜欢,但这份喜欢也不似男女之情呢?”

    “入宫时候纪姑娘不是与您说过些‘童言童语’吗?”菡萏小声地提醒,“莲心之前汇报的时候也提了,纪姑娘像是开窍了,又似乎没有,并不似一般女子爱慕那男子,甚至叫人觉得那感情里有几分濡慕之情。”

    “是啊,哀家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也没有落定主意。”

    确实,那试探主要试的是皇帝,发现皇帝确实吃味的是一件好事,但是同时也试探出纪芙薇也是个不开窍的,而且是比皇帝还要不开窍的那种程度,甚至根本意识不到男女之间的那种钦慕、喜欢和爱意。

    她的喜欢过于稚嫩,其中也混杂了太多譬如亲情和崇拜的元素。

    “这样不太好。”谭太后摇了摇头,“过几天找芙薇过来吧。”

    “是,您是打算……?”菡萏略显迟疑。

    “哀家得与她谈谈,若是报恩,其实是不差什么的,至少哀家不觉得应该叫一个小姑娘把一辈子搭在皇宫里,而且既然开始读书了,也就该开始明理了,若是糊里糊涂一辈子也就罢了,她既开蒙了,那就是以后总有开悟的时候,等悟了才发现自己一辈子被困在了皇宫里,再加上种种复杂的因素……”

    “哀家亲自和她谈吧。”谭太后摇了摇头,“第一步虽然是治了皇帝,但第二步也总该推一推芙薇的。”

    “奴婢明白了。”菡萏低下了头,忍不住夸赞一句,“娘娘仁厚。”

    “好歹是尽心尽力照顾我的小姑娘,哀家不是那等狠心人。”谭太后摇了摇头,虽受了这句夸赞,但面上神色还是淡淡的,还有几分叹惋。

    在宫里这么多年,事情见得太多了一些,就算是叫宫里其他人来说,也多半对这个皇宫没有什么好感。

    且说当年喜欢厉宗而入宫或是爱慕权势而入宫的女子不知凡几,厉宗后院那么多女人,不乏真心相待的,有的甚至是撑着殉葬的风险,勇敢地入宫进来,到最后不一样是失望至极,落得一身狼狈吗?

    厉宗虽然是个混不吝的,但得益于不差的基因,大林氏不是个丑的,肃宗也模样不差,生出来的萧家人基本没有容貌特别差的。

    早先时候,厉宗还不是那等被酒色掏空、沉迷与炼丹的混样,好歹还有几分墨水在肚子里,不然也不至于能得到一些朝臣的支持,辅佐他登基,只是当了皇帝之后愈发放肆。

    在他还没那么糟糕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爱慕他的女子。

    谭太后的考量很多,各种各样,其中有个原因也是不愿意看到更多可怜的女子将半辈子废在了这座皇宫里。

    像是高氏,她那么积极地试探,除了确实喜欢芙薇,更多的不也是“物伤其类”,这样的心情下,她才想着能送走一个、少一个可能的受害者,就推出去一个吗?

    纪芙薇被谭太后召见时,正在整理自己的收获。

    虽然她不是寿宴的主角,但因为被带着见了不少人,她确实又得了不少长辈的赏赐。

    她虽然不知道,但几位娘娘是私下里带她相看去的,也就是她是小辈,不是什么“向家寡妇”,既然是相看的小辈,那就免不了见礼得礼物了。

    “娘娘有什么吩咐?”纪芙薇困惑。

    今儿的阳光很好,纪芙薇除了叫库房把东西拿出来,还特地晒了晒书和部分藏物。

    送别了萧纯佳等人出宫,她得了更多的空闲,这才有功夫整理。

    能动作的布料也拿出来了,过冬的皮草虽然能直接穿用,但是她还是习惯叫人趁着这几天的阳光好,趁机晒一晒,到时候半个月一个月的,冬衣做出来便能穿上。

    当然,不能晒的自然就不会拿出来糟蹋了。

    “您过去便知道了。”

    纪芙薇被人请了过去,不过她还要花些时间梳洗。

    另一头,高太妃才刚刚过来,还有几分气势汹汹。

    “你是怎么想的呢?”高太妃到了这个年纪,还是那般的急性子。

    “当娘的哪会不盼着孩子幸福。”谭太后这样回答。

    高太妃今儿穿了身重紫色的长裙,显得异常华丽而稳重,不过她以动作,便破坏了那份威严。

    但她模样生的好,气质也好,便是生气挑眉,哪怕没有了那十几岁的年轻,也自有三四十岁的人独有的韵味。

    “皇帝不是在养女儿吗?”她冷笑一声,既嘲讽了萧晟煜,也刺了刺眼前的谭太后。

    两个人感情好,这点儿不足以妨碍,再说这确实是皇帝理亏。

    对皇帝有所不满的其实不少,但脾气最大的绝对是高太妃这独一个。

    她最恼火的便是萧晟煜那不上不下的举动,寿诞之后更是没有了动作,也不见往慈宁宫来的,又和之前那般没了音信儿的似的。

    若是慈宁宫没有纪芙薇也就算了,左右不过一帮老太太,皇帝和太后又有心结,处不来也不勉强,她们不算是指着皇帝过活的,就靠着孝道撑撑场面。

    但现在这儿还有个适龄的如花儿似的小姑娘。

    说是侍奉太后,但寿诞一结束,前儿那些宗室家的郡主们都送出了,大家就眼瞧着纪芙薇的安排呢。

    再不做打算,高太妃都怕耽误了人。

    “养女儿是那养法的吗?”谭太后不紧不慢喝了口茶,随后嗤笑一声,“哀家吃过的盐比他走过的路都多,我能看不出来?装样。”

    “那你既然知道皇帝有心,”高太妃更为迷惑,“为何不赐婚了了事?”

    “但皇帝也没死心啊。”谭太后叹了一声,“你看他那些‘破烂佛像’,还留着没有?我都不用问他,他肯定还想着出家呢,压根不愿意成家立业。”

    “业还是立了的,你一手送到他手上的。”高太妃差不多触摸到了谭太后的态度,语气倒是放缓了不少,也有心情喝茶了。

    “我就是怕两个人在宫里反而把感情消磨了,这才刚开始呢……”谭太后于是给了准话。

    “你且放心,我这儿还未结束,且先试探一番芙薇的心思,小姑娘也糊涂着呢,可不能叫她指着我们几个没多久了的老太太过活。”

    “你会和她谈?”

    “才叫了人呢。”

    谭太后哭笑不得:“你瞧林氏动作了没有?也就是你,耐不住这个性子。”

    “诶诶,是我理亏,姐姐饶我。”高太妃连连道歉,她就说,谭太后不是这般没有成算的人。

    “此事后,若真的没希望,哀家便权当积德,不叫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把大好的年华浪费在我那蠢儿子身上,他不年轻了,反正当这么多年‘和尚’了。”

    “我盼他开窍,盼他重燃爱火,又怕他没有分寸,或不是寻常姑娘喜欢的那样。谁不喜欢怒马鲜衣的少年儿郎呢?”

    这话不知道是哪里触动了高太妃,她眼神一下就变了,谭太后低下头去只做不知。

    虽然高氏从没有和人提起过,但相处了这么几十年,大家估摸着都猜着了。

    高太妃还没进宫的时候,大概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的,只是被德睦太后看重了家世和人,被强行召进了宫里。

    正因为她少女时候心里有人,哪怕德睦太后给了再好的条件,她也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当时身为皇后的她的身边,坚决不生育。

    德睦太后最开始以皇贵妃之位诱惑,后来还答应说只要生下皇嗣就是嫡子——废了她这个谭皇后、立高氏为皇后,但高氏始终没有松口。

    旁人都不知道,肃宗这种当皇帝忙得很又不太关心妃嫔的人,更是一点不知晓。

    只是她和小林氏,大概摸到了痕迹。

    “你且放宽心,”谭太后宽慰她道,“一会儿我便去和芙薇讲清楚,也好叫他们两个再做个决断。”

    这时候,高太妃便更加纠结了。

    想要“辣手摧花”,当个王母娘娘毁了鹊桥,又怕谭太后手段太过于“狠辣”,她便放软了口吻。

    “你也注意……分寸。”

    “稀罕了。”谭太后笑了。

    “想不到有天能从你嘴里说出来这话。”

    “你别埋汰我了,”高太妃苦笑,“是妹妹鲁莽,我这就认错。”

    纪芙薇过来的时候,高太妃刚刚离开。

    她穿了身水红色的长裙,因为天凉加上她手脚容易受冷,她穿得比宫里太后、太妃娘娘们还要再厚实些。

    不过宫里屋子都打着帘子,珠帘换了锦布做的,进屋她就脱了外套了。

    “给娘娘请安。”

    “来,过来坐。”

    谭太后知道纪芙薇的性子,叫人上了茶点之后,不过浅淡闲话两句,问了问她最近的情况,差不多了便不再兜圈子。

    “纯佳也出宫去了……”她叹了一声,转头问她,“不知道芙薇当初是为什么想进宫里来?”

    “是我想留在陛下身边。”纪芙薇很不好意思地说着。

    娘娘们都是聪明人,她不敢和她们耍心眼,所以虽然害羞,但她还是说了实话。

    “为什么想留在陛下身边呢?”

    谭太后笑得很温和,又让身边唯一伺候的菡萏给她添了茶水。

    屋子里没有其他的宫婢,两个人说话也是温馨的氛围,就像是寻常人家的长辈关心小辈的样子。

    这样的对话不是头一次发生了,所以纪芙薇并不意外。

    虽然谭太后早就知道了缘由,但她并不会不耐烦。

    听着纪芙薇先将自己与皇帝的结识经过,各种缘分前后都讲了一遍,前儿太后还没听得那么仔细,现在知道了,心里也多了几分感慨。

    这缘分确实不比寻常,错过了未免可惜。

    就是一个不开窍,一个装傻子。

    叫她一个老人家为此操心半天。

    “所以,是为了报答皇帝?”谭太后神色略显莫名。

    纪芙薇犹豫不到眨眼功夫,就给了太后娘娘肯定的回答。

    “是报恩。”

    “报恩……是爱情吗?”谭太后迟疑了一下,像是非常困惑,用一种不太理解的神色看着她。

    纪芙薇的脸色刷一下就红了,固然有一些害羞,羞于直接谈论情爱之事,但她也没有那种被戳破了心事的糟糕的窘迫,至少她没有能够分辨出来。

    这一点上,谭太后也是看得明白的。

    是有懵懂的心思,但说爱情,还称不上,报答的事情,又哪里是爱情呢?

    不过,很多时候这些事情也是掰扯不清的。

    但谭太后的目的不在此,所以她不好与她细细分辨来。

    “是爱吗?”纪芙薇心里想着。

    安静了很久。

    谭太后也不催促她,让她慢慢思考。

    茶水喝过又放下,纪芙薇一动不动。

    她以为自己想清楚了,可她也否认不了,皇宫确实也没有那么好,就像是一个更大一些的向家,她不喜欢向家,但也不能完全肯定自己能一直喜欢皇宫。

    也许没有了太后和太妃娘娘们,她就没有办法一个人呆在一个宫里了。

    但她如果想长久留下,必然面临这样的结果,甚至直白点说,这一个多月下来,她现在见到恩人,和她说话的时间,还没有在宫外的时候长。

    不过,纪芙薇还没有意识到这点其实是和萧晟煜本人的态度有关的。

    只是现在,她不由地开始思索起来。

    “我想留在陛下的身边,我想报恩,虽然现在我还很弱小,以后可能还是这么弱小,天下谁也抢不过陛下去,但我……我还是想留下。”

    纪芙薇迟疑地说着,这是她的心声。

    但谭太后闻言,只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很温柔地问她。

    “互相喜欢的人,才能在一起吧?”

    纪芙薇愣在了那里。

    她意识到这件事情了。

    就算是为奴为婢,也不是生死相依、互为唯一的关系。

    就像是肃宗那么多妃嫔妻妾,但能和他葬在一起的,在同一个陵墓,地位平等的,也独独只有谭太后一人。

    “芙薇,我是不想你去做个妾的。”谭太后拉起了她的手,“天家妾,也是妾,你是个好姑娘,没有必要如此,当然更没有必要去做那伺候人的宫婢了。”

    “但是,你准备好当一辈子皇宫的囚徒,做一国的皇后了吗?”她问她。

    作者有话说:

    娘娘们:操碎了心,儿女都是债!

    *

    感谢灌溉的宝贝们_(:з」∠)_

    第50章

    纪芙薇愣了一下。

    这是她未曾考虑过的事情。

    纪芙薇对恩人确实怀抱着种种复杂又期待的感情, 但这些感情里,唯独类似“觊觎”的情感是不多的,从一开始就没有额外的期待过。

    她没有多想过这一点, 自然也没有考虑过自己会成为他的妻子、一国皇后的可能。

    纪芙薇对自己的后半生是没有太多的期待的。

    原本,若是没有那向家世子的恶行、没有那预知梦的先兆,她觉得自己便是逃出了向家, 也就是默默地记上协助她出逃之人的恩情——也就是向七小姐向和湉与向世子的私下帮助——然后,无处可去的她多半会卖了身上的珠钗, 想办法到乡间生活。

    纪家若是不留她,她估计也没有别处可以去。

    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只期盼着当年对她极好的何家村老姑奶奶能包容她一二,给她个机会与可能生活在那里。

    最好的状态是,向家和纪家也都不打算追她,或者是找不回她。

    前后始终就当做她死在了外头,没有她这么一个人,立碑或是衣冠冢的或是除名等,无论如何她都不介意。

    纪芙薇在外头得了自由, 以后便像是老姑奶奶那般在乡下生活着。

    虽然也许会面临更大的麻烦,但她好歹也是半个在乡野地头长大的丫头, 她对村子里的生活并不陌生。

    若有机会,她便收养一二小姑娘,穷苦人家养不起的或是孤儿都行, 一来排解寂寞, 二来也算能有个人给她养老送终。

    若没有,日子也就这么过着, 纪芙薇没有想太多, 但总归一双手还在, 哪怕是卖力气也使得。

    总归,从始至终,纪芙薇虽然说着想要留在萧晟煜的身边,却没有想过再嫁的事情。

    她不觉得自己配得上这个皇后的位置,也不觉得自己能叫恩人喜欢和格外看重。

    这一刻,她果真叫谭太后给问住了。

    她知道,正常这时候,她应该坚定地回答可以,她准备了。

    成为这世界上最显耀的女子的机会就在眼前,纪芙薇只要稍微努力一下,简单到只要点点头,她兴许就能够有了这许许多多的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机会。

    “我……”但她迟疑了,久久无法回答。

    她又有什么才能呢?

    远的不论,不说和谭太后、张太后这样两位厉害的太后娘娘比,宫里随便找一位妃嫔或太妃出来,似乎都比她好些。

    她大字不识几个,才品也不算出众,命数又算不得好,还是寡妇再嫁的身份……而且,她确实没有想过当皇后,也不知道身为皇后能做什么、要做什么,甚至于,她都没有做好当萧晟煜妻子的准备。

    不是做一名皇后的准备,是当个好妻子的心理准备都没有。

    纪芙薇只觉得自己若是点下了这个头,才是真的“恬不知耻”。

    当然,她也知道,如果她只是个妾——天子的爱宠与玩物,不论是因为要给皇帝生儿育女而出现,还是只是因为皇帝的一点喜欢或是为了给皇帝逗乐而存在,那兴许她是可以的。

    就是这点她心里也有些打鼓,她是如此害怕男女之事,想到梦里那些恐怖的记忆,她甚至怕得发抖,生不起一点期待,更不用说太医也说过,她的身体还没有养好,是于子嗣有碍的。

    但旁的不说,纪芙薇大概也是知道,萧晟煜身边没有其他女子,她是这些年来的头一个,如果只是个妃嫔,想来不会有谁会反对。

    但不管是她自己,还是看重她的谭太后娘娘等人,也未曾升起过这样的心思。

    更何况,她还记得萧晟煜和她说过,他也是不想要妃嫔,更不考虑房事的……

    “娘娘,”纪芙薇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水色,“很抱歉,我……”

    她做好承当皇后责任的准备了吗?

    她知道身为皇后要有哪些品格与才能了吗?

    她能为皇帝分忧解难吗?能像是谭太后等人一般,撑起一片天地吗?

    她能为皇帝开枝散叶?能维持萧家儿媳的体面吗?能侍奉好娘娘们吗?

    ……

    纪芙薇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谭太后的眼神很温柔,从始至终的语气都很平常,没有半点嫌弃,也不见分毫责备,就是瞧见了她的不安与退缩,看见了她的短处与懦弱,也没有半点态度的改变。

    “好孩子。”谭太后轻轻地抱住了她,“不会的东西,可以学。不知道的东西,可以练。但是心里的墙没有竖起来,便是你会万般才能,也终有一日会消磨在这后宫里无穷无尽的枯燥中。”

    谭太后搂着她在怀里,就像是任何一个温柔的母亲抱着自己最宝贝的孩子。

    她很轻地拍着她的背,声音柔和得不可思议,天然带着一份慈爱与包容。

    “纵然你们最开始的时候会很相爱,”她很轻地说,“就像是诗文里写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终究……世上少有会永远维持在相恋情感中的男女。”

    谭太后说的全是自己的经验之谈,她见了太多人,看过太多怀揣憧憬却最后成为怨侣的男女。

    她能在此时看顾他们一二,但却保不准以后,尤其纪芙薇若是真的成为了皇后,以后这帝后两人会成什么模样有太多的可能性了,而世间薄情薄幸的皇帝又太多,从古至今少见如一不改的皇帝,也就前前朝开国的顾皇后与开国皇帝是恩爱如初,始终只有彼此的。

    谭太后不愿意恶意地揣测自己眼下瞧着很优秀的儿子的,但她却也不能忽视兴许不等她死了,或许就在未来的某一天,她的儿子就变了心。

    这没开荤的还好说,若是一朝破戒,他便移了性情又该如何?

    这样的可能性太大了,几百位皇帝,也就偶尔几个例外,她儿子是个奇人,但保不准没了佛,就成了俗人。

    当年还没登基时,她那庶长子厉宗可没有那么混,虽然是个好美色的皇子,但却没有做出那些离谱的事情,但没有想到他当了皇帝,是一日不如一日,再没有了曾经当皇子时候的“束缚”。

    现在,萧晟煜以佛约束自身,但若真的娶妻生子,有了这头一位的皇后,那说不准就有第二位的妃子,就有更多的庶子、庶女。

    那到时候又该如何呢?

    谭太后不和纪芙薇说清楚,就这么给他们赐了婚,将还没有走到一起只是大概有些好感的朦胧的两个人凑了对,生生毁了她那好儿子半辈子成佛的念想——

    万一有一天,萧晟煜后悔了,那时候她谭氏已经死了,他会不会怪罪到纪芙薇的身上?

    如果他不怪罪,但某一天,他又突然升起了出家的心思,说自己的开悟了,一拍屁股走人,那等于纪芙薇是又莫名成了一次“弃妇”、“寡妇”,她能承受吗?

    这个时候的她,能承担得起皇后甚至太后的压力,譬如辅助儿子平衡朝堂,譬如稳定皇宫后院吗?

    如果不认识小姑娘,谭太后也不至于思考那么多,但她认识她,朝夕相处,也就知道了纪芙薇压根没有受到过半点来自于长辈的教养。

    纪夫人没教过、向老夫人没教过,没有任何一人告诉过她,婚姻大事还要这样考量,为妻、为皇后,要承担的远不止看到的这些,尤其当她夫君是皇帝、是萧晟煜这个“逆子”的时候。

    谭太后不想承认自己的儿子是个“火坑”,但眼瞧着这客观来说也确实没有那么好,藏着的风险很大,不然高妹妹也不至于那么激动不满,她们都是往以后看的,都是思考过最糟糕的情况下对纪芙薇可能带来的伤害的。

    但少女心思也是美好的。

    不说很喜欢萧晟煜,芙薇对她那倒霉儿子,大概也不是没有感情,至少一些情感也是很积极与强烈的。

    是朦胧的芽,但芽还没长成大树,更是经不起风雨的,所谓的风雨,便是外头各种的压力,各种的挫折。

    谭太后可以包票说,眼下她儿子是能替她分担绝大部分压力,剩下小半压力里头她们这些太后、太妃娘娘们也能稍微帮帮忙,但如果有一些皇帝的意思变了,她们这群老家伙死了,纪芙薇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承受不住那些世俗的重担?

    “一般处着,不考虑旁的,其实是可以的。”谭太后很小声地告诉她,“谈情说爱,男男女女,再正常不过,哀家是愿意给你们机会的。”

    纪芙薇的脸彤红彤红,原下去了的温度,重新爬上了脸。

    “但我想你们两个都还没有扭过来?”她笑道,“没有什么好害羞的,以前既然不是当着男女处着,那以后可以改了‘心情’重新试试,最要紧的是,芙薇你要想清楚了。”

    “男女在一起,不只有爱的甜蜜,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艰辛,更何况一国皇后,压力何其之大,又是你最不安的——兴许要在这皇宫里关一辈子。”

    “娘娘对我有何期待?”纪芙薇听明白了。

    谭太后脸上露出了几分欣喜,她不好明点,但绕来绕去,小猫儿似的姑娘却有几分灵慧,终于听出来了她的言下之意。

    “我盼你往皇后的方向努力,但这却不是你的唯一选择,你明白吗?”

    “若是不和,你便不必再考虑他,哀家收你做干女儿是一样可行的,到时候封你个公主,一个人自在快活。至于……萧晟煜好歹是个皇帝,死不了他,你瞧着他这些年不是一样过来的?爬山了,念佛了……没有缺过,他的事情足够多,精神也足够富足,叫旁的东西几乎填满了。”

    “但我们女子不同,本就不比男儿能建功立业,那你说……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什么岑娘还要读书呢?”

    “读书明理?张太后娘娘最是聪明不过了。”岑娘是西太后,纪芙薇知道虽然她不是个很打眼的人,但在谭太后心里是个很优秀很出色的儿媳妇。

    “她是懂事。”谭太后笑了,“而且心怀大义,是个最合格不过的皇后了。”

    “所以,我也希望你能立住。”谭太后很温柔地告诉她。

    “做皇后不该是你的目标,做一个出色的小姑娘才应该是你的目标,你的心要坚硬起来,却不是叫你做个冷酷的人。你该多看看人间世事,多了解律条史文,就像是做学问之前,夫子总会问‘你是为什么读书’一样。”

    “哀家今天也多问你一句,你是为什么做人?为什么来到这个人世间呢?”

    谭太后眉眼弯弯,一双漂亮的凤眸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皇帝肯从大慈安寺回来,登基为帝,便是为了他济世度人的发愿,所以他为此约束自己,以佛为己身之理想,我虽觉得他不肯成家是为偏路,却认可他身为皇帝以后付出的所有努力和行为后的结果。”

    “他的心里是有东西的。”她道,“我希望你也有,这是比做皇后更重要的事情,先做人。”

    “娘娘也有愿望吗?”纪芙薇好奇地试探地问,“娘娘的立身之本……”

    “有,都有。”谭太后笑道,“但我不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岑娘的目标便是做个有利于天下的人,成为了皇后之后便立志当个对天下人有益的好皇后。”

    “像是你的高娘娘,她的目标一直都是顺心而为,不做违背自己心中道义之事,不做虚伪之人,享当下之乐,再不错过任何。”

    “不过每个人对于每件事情的标准不一样,我能告诉你的只是个大概,你也能从他们的行为里摸索出来他们看重什么,行为处事的准则是什么。”

    有些商人重利,一切以利为先,为此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官商勾结,可以盘剥百姓。

    但有些商人,义字为先,虽然也赚钱,但如果遇到了天灾人祸,亦有济世度人之心,行利于万民之善举。

    有些官员,读书时候就确立了教化万民的理想,为官以后不改志向,不畏贪官污吏、强权豪绅,一切以民为本。

    但有些官员,一开始读书就是为了去做那能欺压别人的人上人,所以他们能够不择手段敛财,能够纵容家眷奴仆伤人,为恶人庇护,结党营私。

    “虽女子与男子相差许多,但做人的道理,哀家始终是觉得一样的。以后越是处于高位,这件事情便愈发重要。”

    “若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民,那再怎么影响,也略不过这一亩三分地去,但以后不论是当皇后还是当公主,身正影子才能不斜,心里有把尺子才能约束自己的行为。”

    “娘娘……”纪芙薇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她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是不是……不能留下。”她小声地问。

    谭太后笑了:“去外面自在地玩耍一番不好吗?”

    “也叫那脑子拎不清的皇帝清醒一二,总不能事事如他的意,真让他把你留在宫里不明不白的吧。”

    纪芙薇原还想说什么,但转念想到自己进了宫受了约束,还见不到几次恩人,她好像又有些明白太后的深意了。

    “外头好,宫里一切都是扭曲的,不如外头分明,不如外头自在。”

    “你当皇帝为什么总喜欢出宫去?既是得自在,也是看看脚踩的大地,看看百姓的生活与疾苦。”

    “女子不如男子生存便宜,”谭太后搂着她,贴耳小声,“以后你便是想出宫,也没有这般的方便了,少说玩个半年数月的,叫皇帝分辨分辨,也好给你个看看这世间的机会。”

    “在这之后,哀家再招你进宫来,到时候事情自有分晓了。”

    纪芙薇这才恍然。

    她已经被太后娘娘说服了,她体会得出来娘娘的良苦用心,虽然她现在觉得自己的“志向”不会改变,恩人于她还是最重要的,但她也很想找到自己“做人的道理”,既然娘娘说出去看看有用,那她就去看看。

    再说,大不了便是回到了之前的状态,陛下应该也不至于就此把她忘在宫外头去。

    就算没有了陛下,她对娘娘也还是很有信心的。

    太后娘娘是好人。

    再没有一个长辈如她这般,对她关照又体贴了。

    “如果娘娘是我婆母……”

    纪芙薇连忙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这些没影儿的联想还是不该有,她不能这么不知羞——

    但如果能做娘娘的干女儿,能喊娘娘一声“母亲”,想必她也一定会很幸福吧。

    又是一日过去。

    纪芙薇花了一些功夫,把娘娘与她说的牢牢记在了心里,虽然现在还不能完全分析明白,但她一点点琢磨,勤能补拙,总有明白的时候。

    “纪姑娘,陛下来了。”风荷过来通传,“娘娘也请您过去。”

    “我知道了。”

    纪芙薇站起身,身上的玉佩发出清脆的声响,格外悦耳。

    她穿着一件皦玉色直领窄绣织锦小袄,下身一条粉米色金锦鲤刺绣百褶长裙,外罩一件赪霞色云纹褙子,更衬得她肤白似雪,乌发如墨。

    她巧笑嫣然,到了先与两人行礼。

    谭太后很热络地拉过了她的手,叫她坐在旁边。

    纪芙薇隐约能感觉这对母子方才估计有些不愉快,眼瞧着似乎有些尴尬,氛围不是很好,屋子里只余下风荷与菡萏两位伺候。

    她心里虽然困惑,但对娘娘和恩人的本事都很信赖,直觉两个人还不至于到闹崩的地步。

    但尴尬客观存在,甚至说很难避免,这是他们母子的心结造成,多年的丘壑,难于填平。

    “芙薇也来了,是皇帝你来说,还是哀家来说?”

    谭太后拉着她的手,手心温热。

    皮肤虽然不再白嫩,但这份温度依然叫纪芙薇心生暖意。

    但不知道为什么,谭太后话音刚刚落下,萧晟煜的脸色好似又僵硬了一些,似乎是有些难堪。

    他下意识看了纪芙薇一眼,但随后很快地又避开了视线,做低头喝茶状。

    “娘娘,是怎么了?”纪芙薇有些困惑。

    “哀家方才与皇帝谈到,”谭太后笑着道,“宫里都没有年轻的姑娘留着了,是不是也要送我们芙薇回家了?”

    “既然没有,正好叫纪姑娘陪您不好吗?”萧晟煜缓声道,纪芙薇注意到他拨动珠子的手比平常要更快一些,像是有些心神不宁。

    但纪芙薇想不到他不高兴和心绪不平的原因,于是迟疑了一瞬,还是重新看向了太后。

    “不妥。”谭太后摇摇头,一点不肯松口退让,“前儿你让我们芙薇进宫来侍奉,哀家分外满意,但也不好总叫个花一样的小姑娘陪着我们这些老人家。”

    “芙薇还要嫁人呢,哀家倒是可以给她赐婚。”谭太后笑得一点不漏情绪,端得老神在在。

    “留在宫里不合适,你明白吧?”谭太后看向纪芙薇。

    “……”纪芙薇犹豫了一下,她能感到皇帝看来的眼神,但她已经答应了太后娘娘,而且她知道今天这一遭是娘娘故意。

    “嗯。”她点点头,应承下了。

    宫里宫外,见到恩人的次数没有太大的差别,反而宫里更拘束些,在宫外两个人相处好像都要自在些。

    谭太后娘娘不会害她,也没有理由刻意构陷她,一边与她说得清楚,一边糊里糊涂晾着她,她自然有所抉择。

    但她也知道,这只是她自己的选择,多半是伤害不到皇帝的。

    太后不会害自己的亲儿子,她也不会害她的大恩人,不过此时萧晟煜确实感到相当不是滋味。

    眼前两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好似就结成了联盟。

    他反而成为了“外头”的那个,此时是相当无奈,哪个他都碰不起。

    “皇帝呢,怎么想?”

    “母后您不是都安排好了吗?”

    萧晟煜声音里多了些无奈,他原还在生气,甚至有些恼怒太后的自作主张,但纪芙薇一点头,又往他那儿一看,他又觉得好似没有必要发这脾气了。

    “这倒也没有。”谭太后自在笑道,“还是要皇帝来拿主意的。”

    太后说得也是有道理的,为了芙薇的名声,他是不该这般,住在乾清宫不合适,住在慈宁宫也会让人觉得她以后是要守寡一辈子了。

    想到这里,萧晟煜闭眼睁眼,便缓过了情绪。

    之前激起的那些许的情绪,便好似都没有了。

    “那这样吧,”萧晟煜道,“芙薇侍奉太后、太妃等有功,封个明德夫人吧。”

    这是给朝臣夫人的诰命,萧家专门给有功的臣妇的,区别于因为丈夫而获封的“夫人”诰命,这仅仅是属于夫人本人的。

    当然,同时也区别于那些得贞节牌坊的“夫人”称号。

    “不是公主?”谭太后眉头一挑,似笑非笑。

    萧晟煜转佛珠的手微微一顿,随后自然道:

    “这不是差了辈分?朕总不能代父封公主?”

    谭太后微笑不答,也不提皇帝不封,她自己也是能封公主的。

    作者有话说:

    太后:看我釜底抽薪!

    某人:真是我的好亲娘欸orz

    *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出自苏轼《留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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