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马车在前四个后四个骑卫的护送下缓缓驶入城西的平安街——周伯听闻沈月溪要去如宴楼这等鱼龙混杂之地,颇为不放心,硬是给她安排了八个侍卫。
当八匹高头大马齐刷刷地停在如宴楼门前的时候,往来的过客都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得罪了官爷。
只见被八个官爷护着的马车停下,遮掩的垂帘被撩起,先下来的是个圆脸的丫鬟,紧接着是两个戴着帷帽的小娘子,一个高挑,一个娇小。
林惠兰出门不喜戴帷帽,尤其是冬衣臃肿,戴着帷帽多有不便,只是临出门的时候,沈月溪硬是给她塞了一顶。
等下马车的时候,林惠兰险些因为被帷帽模糊了视线而摔倒,还是喜枝扶了她一把,才免了出丑,她索性也不戴了,直嚷嚷着:“不戴了,嬷嬷们又不在,何必拘着自己?”
齐朝男女大防不严,女子上街并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尤其是远离京都的汾东,民风开放,莫说未成婚的小娘子,便是成了亲的夫人也不大爱戴帷帽。
沈月溪帷帽下的眉眼轻弯,羡慕着林惠兰这样的活力四射,她却是病怕了——为了方便出行,她今日少穿了一件罩衣,故而一定要戴上这帷帽,抵挡迎面而来的冬风。
比林惠兰不知多穿了几件的沈月溪动作缓慢而优雅地自马车上下来,厚实的狐裘披在她的身上未见半分笨拙,只衬得她雍容华贵,纵然见不到薄纱下的面容,围观的过客却是不自觉地想着这帷帽之下究竟是怎样的容颜才能配得上这一身的气度。
如宴楼的王掌柜是个精明之人,早就眼尖地看到了贵客,不等沈月溪跨过门槛,他已经笑脸相迎而出,“不知沈娘子今日来是要打尖还是要听书?”
“我们是来听书的。”喜枝代答道。
王掌柜忙笑道:“小的早就将天字号雅间留给沈娘子了,赶巧,林郎君与几位郎君便在隔壁的地字号雅间。”
沈月溪似有若无地点点头,与林惠兰一道上二楼入了座。
如宴楼的二楼为了便于听书,整个都是敞着的,说是两间雅间,实则不过是一个屏风隔开罢了。林家大郎林博朗自是一眼便看到了自家五妹,他微微犹豫了一下,便带着两位好友与沈月溪打了一声招呼。
坐在林惠兰对面的小娘子正对着他们,慢慢摘了帷帽,露出那张绝尘的脸庞,素净无瑕的肌肤配上恰到好处的眉眼,横波美目似映在夜溪上的月光含蓄地瞧向他们时,便是见惯了美人的世家郎君也窒了一瞬——沈家娘子当真是生得好。
沈月溪得体地站起身,朝着他们行了一礼,细声问道:“几位郎君可要坐下一道听书?”
这自然是客套话。
白二郎看着美人忘乎所以,连忙应道:“好……”
“咳……”林博朗轻咳了一声,阻止友人失礼,见白二郎还茫然地望向自己,他没眼看地还了一礼,道:“多谢沈娘子好意,我们便坐在隔壁,沈娘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沈月溪半掩着嘴矜持一笑,笑得白二郎与陈三郎皆失了神,便是沉稳如林博朗也难掩眼中惊艳,忙带着两个呆滞的好友回隔壁。
沈月溪大方得体地维持着笑容,在内心却是一下子将两位郎君从自己的择婿名单上给剔除了出去,这白二郎看上去比她还要愚钝些,又不知礼,至于陈三郎……
她轻轻敛了眼眸,陈三郎倒是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只是生得不好看。
沈月溪身为沈家独女,尽管被娇惯着长大,性格却温和柔顺,只是有一点,她无旁的嗜好,唯独爱俏,从自己到旁人,昔日梁家来提亲时她无半点异议,便是梁伯彦年轻时生了一张她喜好的脸——
她不仅喜好俊俏的脸庞,还喜好悦耳的声音,只可惜俊俏郎君易寻,洋洋盈耳之音难觅,能叫她听之称赞的声音少之又少,若不是裴衍洲初见时一身煞气吓到了她,他的音色倒是值得一赞……
“铛铛铛”三击鼓声自如宴楼正中央的高台上传来,沈月溪这才注意到这位如宴楼新来的说书先生,那说书先生面上蓄着胡子看不清容貌,一双眼眸极亮,声音如潺潺河水悦耳,配上清脆的鼓声,将故事缓缓道出,确实引人入胜。
沈月溪不合时宜地想着,可惜还是差了裴衍洲那么一点,若是这清澈的鼓声配上裴衍洲沉醇的声音……
眼前一闪而过成为身穿戎装、眸似寒星的裴衍洲,沈月溪心中一惊,仿佛那嗜血的长刀又横到了自己的面前,便一下子什么心思都没了,甚至暗暗告诫自己不可再胡思乱想。
沈月溪凝了凝神,决定好好听书。
不知是不是心境生变,从前最爱听的说书变得索然无味,沈月溪不想扫林惠兰与喜枝的兴,不着痕迹地将身子朝后挪了几步,将阖着的窗户推开一道细缝,朝外眺望。
如宴楼正对着的便是如意坊。
如意坊门前悬挂着一个大大的“赌”字,两个大汉守着门,镇住了胆怯之人往里张望的目光,面上是一片祥和。
窗户缝里的风吹得沈月溪有些发冷,她正欲重新阖上窗户,却见一道单薄的身影几乎是从如意坊里飞出来。
少年踉踉跄跄地从如意坊里飞奔而出,在他身后穷追不舍的是手握利器的赌坊打手,还跟着卫国公家最坏的陆续。
沈月溪惊地瞪大了眼睛,不自觉站起身一把将窗推开,那满身是血的少年真的是裴衍洲!
赌坊打手抡起一个狼牙棒就冲着裴衍洲的脸去,少年手无寸铁,唯用一双血淋淋的手接住那长满尖刺的狼牙棒,即便是从二楼看下去,她依旧能看到少年的血滴落一地。
沈月溪见不得这血红一片,连连后退了数步。
“怎么了?”她的行径自是引起了林惠兰与喜枝的注意。
沈月溪轻咬了一下唇,顾不得戴帷帽,提起裙子便匆匆往楼下跑去。
方才还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变得极为安静,行人见到如意坊的人涌出来便统统躲了,只有陆续的冷笑声、打手的怒骂声与少年的喘息声回荡于街头。
沈月溪娇小的身躯有几分迟疑,她自小被沈南冲护得紧,从未见过什么血腥场面,再后来嫁到梁家,前五年她在梁家最多碰的是软钉子,后五年她闭于屋中与世无争,唯二的两次刀光血影场面还是裴衍洲带于她的。
她闭上眼睛,颤抖着声音喊道:“住手——”
“快保护娘子。”紧跟在她身后的八个侍卫一见情形,连忙站在了她的前方。
沈月溪此刻万分庆幸自己出门带了侍卫,有了八个侍卫挡在前方,她心底多少有了底气,身子也没有方才抖了。
陆续不耐地看过来,他自是认得沈家这位娇滴滴的小娘子,这位沈家独女以性子软绵在汾东世家里闻名,除了一张脸、会点吟诗作画,便一无是处了。
在汾东,于爵位而言,谁也高不过卫国公,于实权而言,谁也越不过沈南冲,他身为卫国公之子,平时与沈月溪各行各道。
今日沈月溪贸然出来,他也不将她放在眼里,冷笑道:“沈小娘子,我在训逃奴,你莫要多管闲事。”
裴衍洲不必回头,都知道沈月溪出现在自己的身后,可他现在却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他紧抿着双唇,心底有说不出的难堪。
沈月溪并不理陆续,只吩咐身前的侍卫将裴衍洲扶过来,两个侍卫上前一左一右便将裴衍洲带出了赌坊打手围成的圈子,那些打手面面相觑,并不敢对着侍卫出手。
陆续极其败坏地喊道:“沈月溪!你沈家要与卫国公府作对不成!”
卫国公是封在汾东,可几代下来不过是担着虚职,不像沈南冲一手抓着汾东的军政二权。沈月溪性子是软,可她并不憷只会仗势欺人的陆续,尤其是侍卫还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只瞄了一眼裴衍洲,却不敢多看,少年从头至尾无一块好肉,血肉翻于皮外,惨不忍睹。
沈月溪低着头,轻声问道:“你怎成了他家逃奴了?”
“我不是。”裴衍洲急急否认,只要逃出如意坊,他便不怕陆续。
他是与如意坊签了生死契不假,只是他大字识得少,怕姚掌柜使诈,故当初画押的时候便做了手脚,用一块猪皮制了手套套在手上,伪造了手印。即便如意坊告到官府,那生死契上的手印却是与他本人根本对不上。
沈月溪点点头,朝陆续说道:“我识得他,他不是你家逃奴。”
转身便要带裴衍洲离去。
陆续阴恻恻地使了手势,硬是让赌坊打手拦住了沈月溪的去路,他朝姚掌柜使了个眼色,姚掌柜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契约来,道:“他自己签了卖身契,不论生死皆是陆家奴。还请沈娘子莫要插手我卫国公府的事。”
如意坊是陆家的私产,而签生死契的时候,姚掌柜也是看人下碟,他知晓裴衍洲是乞儿出身定认不得字,便将生死契换成了卖身契,如此裴衍洲便将终身为如意坊的奴仆,一直打下去或者死在生死场上都好说,但若是想要离开如意坊便没有那么简单了。
沈月溪握了一下拳头,“拿于我看看。”
姚掌柜略微犹豫。
陆续只觉得眼前这规矩的贵女耍不出什么花样,傲慢地朝他点点头,让他将那卖身契递上前给沈月溪看,好堵住她的嘴。
一贯软绵的娘子仔仔细细地看着卖身契上的每一个字,却是趁着姚掌柜一个不注意便将那卖身契夺了过来,迅速撕了个干净,末了还将纸屑放入自己的袖中!
“你!”陆续万没有想到口碑甚佳的沈家小娘子会干出这等无赖之事。
“我、我什么我!”
既然与陆续起了冲突,沈月溪只想着绝不能丢汾东沈家的脸面,索性将心一横,用恶狠狠的口吻说道:“我都说了我识得他,他不是你家逃奴。若是陆郎君定要惹我沈家,我自会叫我阿耶为我讨公道。”
小娘子努力装出凶狠的模样,却不知自己努力瞪大的杏眼又圆又亮,更显可爱,只看得裴衍洲藏于血渍下的嘴角忍不住扬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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