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小将军和吏部侍郎是被人匆匆抬走的。


    闹了这么一出,众人的酒也差不多醒了,都安静地坐着也不敢再言语。


    墨君泽觉得有些恹然,突然没了兴致。


    他不是气越林,而是气自己。


    回过头想来又觉得自己真是有毛病,做这种得罪人又没好处的事儿作甚?


    宋家的人终归都已经不在了,口头上讨个胜有什么意义?


    他转头对桑拓歉意道:“让王子见笑了。”


    桑拓含笑摇头:“辰王殿下乃真性情也。”


    墨君泽不想去揣度他话中含义,从袖中摸出巾帕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最近变天,本王不慎染了风寒,身体突然有些不适,请王子见谅,便先告辞了。”


    说完也不等桑拓回答,起身行了一个礼,便转身先走了。


    张延见此急忙对桑拓解释:“王子殿下请勿见怪,辰王殿下向来身体不好,这会儿一定是又不舒服了才先行离开,并非有意怠慢。”


    桑拓倒不甚在意,只将杯中卧梅酒一口饮尽,然后目光沉着的看着墨君泽走远的背影,将口中酒一点一点地咽下。


    墨君泽走出草堂,王府的马车早已候着。


    他上了车便靠坐在窗前撑着头阖目养神,舒熠坐在车前正准备吩咐车夫启程,想了想,又转身推开车门低声道:“王爷,今日为了宋家公然伤了越小将军,明日皇帝必会责问,太子和方家那边估计也会借机寻事。”


    墨君泽又缓缓睁了眼,凝思片刻,转头往远处城墙外的幽森山影看了眼,嘴角浮现一丝淡然笑意。


    “那便……给他们找点事做,让他们没空来找我麻烦。”


    ……


    草堂内,墨君泽离开后,曲水宴便也散了。


    回皇宫的马车上,小公主撩开车帘看了看,确定赶车的只有亲信,侍卫离的较远听不见自己说话,转身坐回桑拓旁边。


    她靠近桑拓小声问:“宋哥哥,那个辰王就是你一定要回来找的人吗?”


    她叫他宋哥哥。


    因为面前这王子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被众人提及的靖宁候长子,本该已被辰王打死的宋小将军宋璟熙。


    宋璟熙点点头:“嗯,是他。”


    “是你心上人?”小公主问。


    宋璟熙在她额头轻弹了个暴栗:“人小鬼大,你哥都教了你些什么?”


    小公主揉着额头撇嘴说:“我们东丹那么多姑娘喜欢你,你一个也没见动心的,我三哥说,那是因为你在大黎有心上人。”


    她又趴在小桌子上问:“就是那个辰王对不对?你骗不了我。”


    宋璟熙只是笑,没有否认。


    小公主想了想又说:“那辰王是长得很好看,但是好像脾气挺不好的。”


    宋璟熙笑容淡了,轻叹口气:“他原来不是这样的。”


    记忆中的少年很爱笑,性格软软的,也没脾气,最好说话了。


    他停了一下,眼神暗淡下来,颓然道:“怪我,当初说要护着他,却什么也没做到。”


    宋璟熙想起这几次见面都没见瑾苏真心笑过,当初那个总是笑脸吟吟心无城府的少年,终是藏起了所有天真和善良,生生将自己逼成了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小公主五年前不过十岁,并不清楚那位辰王曾在刑场打死宋小将军的事,只是单纯的问:“那你都回来这么几天了,为什么不和他表明身份啊?”


    这次宋璟熙却没有回答,小公主看过去,见他望着窗外出神,眼中是自己看不懂的悲痛。


    一时只有车轮碾过枯叶的声音。


    走了好长一截路,才听他又开口,声音暗哑。


    “如果有个人曾疯了一样的伤害你,甚至让你丢了性命,要怎样做,你才会原谅他?”


    “啊?”小公主天真懵懂,闻言便率直的回道,“都让我丢了性命了怎么可能还原谅啊?”


    宋璟熙一愣,少顷不由苦笑,轻叹一声。


    “是啊……定然是无法原谅吧。”


    毕竟那时,瑾苏如此决绝的对他说了“后会无期”……


    前一世,他被仇恨和不甘焚了心智,整个人像入了魔一般,带着焚天的怒火一心只想为宋家报仇,只想报复当初背叛之人,甚至疯狂到背弃列祖列宗为北戎练兵也在所不惜。


    后来纵然亲手攻破大黎国门,灭了大黎皇朝,却也没浇熄他半分的怒意。曾经的本心早已烧的面目全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一个怎样的交代,他只有狠狠的折磨那个背叛之人才仿佛能得到一点疏解。


    直到后来,那个背叛之人也死了。


    他虽恨瑾苏,却从未想过要他死。


    若不是他想跑,差点逃出宫,自己也不会一时怒极废了他的腿。


    他只想将人禁.锢在身边,恨也好,爱也罢,他们之间的纠葛早就说不清了。


    可那场铺天盖地的暴雨却带走了瑾苏,也浇灭了他所有的怒焰,将他狠狠地推回地狱,此后这天地无间便又只剩他一人了。


    当所有的仇人都死了,所有的仇恨都被时间消磨之后,他实际已不记得当初刑场上的透骨鞭伤是什么滋味了,只记得当初策马归家时城墙上那道等待的身影是如此美好,回忆里一丝一毫的甘甜都能击垮那些自以为是的怨愤。


    到后来,他便慢慢不记起自己曾经如何恨过一个人,记忆中那个满目暖色的漂亮少年总出现在他面前,又总在他刚刚碰触到的时候消失不见。


    他越来越癫狂,如行尸走肉般不知活了多少年,只记得最后身死时,他曾奢望过……


    能再见一面就好了。


    哪怕在奈何桥边遥遥看上一眼,然后自己纵使永坠地狱都好……


    再睁眼,却是在东丹。


    老天居然听到了他的祈祷,给了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在确定自己真的重生回到过去之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回到大黎,想见到瑾苏,想确定他还好好的在这个世上存在着。


    他想感受到他的温度,想听他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只要能回应他,只要能证明瑾苏还活着。


    他怕这一切只是他的一个梦,醒来他还是一个人在那座冰冷的寝宫。


    那具冰冷的身体永远都无法再给他回应,那种绝望蚀骨灼心。


    所以在城门口见到瑾苏的那一眼,他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阳光斜斜照在那人身上,他的目光那么真实清晰地看着自己。


    那是如此鲜活的一个人。


    从前世到今生,许多年的颠沛流离,许多年的痛不欲生,历经了生死,终于在这里,又再看到那个与自己爱恨纠葛的人。


    可是这个瑾苏,是谁呢?


    他回来了,那瑾苏呢?


    这是上一世的瑾苏,还是仅仅是这一世的呢?


    “可是宋哥哥,”小公主打断宋璟熙的思绪,有点同情他的样子,“你干嘛要用我三哥的身份来大黎,他在这儿名声好像不太好……”


    “……”


    想到此宋璟熙也是头痛地低头扶额,咬牙切齿。


    “我是想着他常年戴面具方便我隐藏身份,我本有心理准备他可能名声不太好,可我没想到这臭小子这两年名声能有这么差……”


    马车在二人对于桑拓品行的声讨中向着皇宫而去,更声响起,在夜空下悠悠荡荡地传向远方。


    “阿嚏——”


    几条街外的更夫打了个喷嚏,他仰着头揉了揉鼻子,走过转角时随意往远处看了眼,霍然定住脚步!


    他望着城墙外的山上慢慢睁大了眼睛,有些惊恐地拉着另一位更夫,声音颤抖着问:


    “王,王二,你看那边,那边山上是,是什么?”


    王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远处的一座山头上,在幽深的密林中,闪着许多荧绿的光,星星点点连成一片。


    映着城内橙色的暖光看过去,在万籁寂静的寒夜中,显得尤其诡异森冷。


    王二倒是并不觉惊讶,只慎重地告诫他:“你刚来鹤都几天,还不清楚,那边是南筠山,原本是……”


    他顿了下:“嗐,不说也罢,那边偶尔会这样,习惯就好,总之你记住,千万千万不要有好奇心往南筠山跑,不止晚上别去,连白天也不能去。”


    “为什么啊……”夜间幽风阵阵,同伴被他说得背脊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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