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宁街上,原本显赫一时的荣宁二府因着双方家主抄家流放之事沉寂了下来。


    百姓沿街看了两府仆役流放典卖,就连一众当家太太们也死的死,关的关。


    有那等素来与两府有仇的,或是早就艳羡两府富贵的一起子人无不拍手称赞。


    又有贾府宝玉中举后走失,皇上念及贾妃,遂免了荣国府二房一脉的罪责,升了贾政为工部郎中,反叫他袭了荣国世职。


    且不论他人如何,虽则宝玉并未寻回,但宁荣二府剩下的人,日子该过还得过,何况宝玉之妻薛氏宝钗已经怀有身孕。


    转眼十八年已过,这日到了出榜的日子,贾宝玉所遗之子贾桂在堂兄贾兰的抚育教养之下高中榜眼,兄弟二人同朝为官,恰恰印证了当年甄士隐一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


    出榜那日,贾桂跨马游街,好不威风。贾府里,贾政开了祠堂告祭先祖,王夫人李纨则打点人手往各处老亲家里送拜贴。沉寂了十数年的贾府再一次枯木逢春般鲜活起来。


    清烟袅袅,一个半透明的人影浮在祠堂上空冷眼看着府里的热闹。


    看着自己弟弟贾政那唇角眉梢掩不住的喜意,贾赦恨不得扑上去撕碎他那张虚伪的脸。


    自死在流放路上,至今已经一十八载,这十八年来他一直被困在贾府里,亲眼看着大房血脉如何凋零,看着二房又是如何重新兴盛起来。


    想他贾赦,浑浑噩噩一辈子,习得一身纨绔之气,落得如今这幅样子,他是罪有应得,可是他贾存周凭什么就能东山再起?


    圣上降下旨意,说他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圣恩,有忝祖德,除了依势凌弱他辩无可辩,其他几项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也怪他自己,管不好儿子,反叫他被二房那个毒妇所骗,竟偷了他的印信往平安洲活动。他本是废太子伴读,皇帝早看他不顺眼,这样的好把柄递到面前,可不得动手收拾他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嘛!


    他二房是“兰桂齐芳”了,他大房却落得个骨肉凋零。


    琏儿媳妇落了个重利盘剥的罪名,一早就在狱神庙逝了,可怜他大房唯一血脉巧姐儿竟然就被二房庶子贾环给不知道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想起年少时母亲偏心弟弟,又想起后来种种,贾赦心中不平,一股怨念冲天,竟叫他冲破了禁制,一点冤魂不灭,随风飘荡而去。


    悠悠荡荡间,忽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


    贾赦刚想抬脚往里走,忽听石牌下,宫门里隐隐有女子的声音在说些什么。心念一动,他悄悄地躲在了支撑石牌的圆柱后面。


    环佩叮当间,先是出来一位着羽衣戴高冠的貌美女子,手中端着一面双面镜,蹙了眉与后头那个女子说到:“这一干风流冤家俱都已经归来结案,转眼已过半月,如何不见绛珠?”


    “绛珠还泪,早该归位,若是她迟迟不归,我们拿这绛珠泪也无用啊,警幻姐姐,难道连风月宝鉴也找不到绛珠妹子吗?”


    风月宝鉴?贾赦心中一惊,那风月宝鉴他曾听说过,不就是那由一跛足道人给了贾瑞后害死了贾瑞的那那面镜子么。他把自己往柱子后面藏了藏,继续听那两人说。


    只听那唤作警幻的女子说到:“绛珠仙草犹在,绛珠她不会不来,我看我们还是先去看看仙草,说不定能用仙草引她回来。”


    正说着,却见天际云雾翻涌,有一柄青锋破云而来,剑意凛冽,恰恰劈在贾赦藏身的那石柱之上。石柱断做两截,“太虚幻境”的牌坊失了支撑,也摔在了那两个女子的脚边。


    “警幻,你诱骗我徒下凡历世,却又扣着她的本体,意欲何为?”


    剑意所过,云彩皆散,有一老道踏鹤而来,右手捏诀召回那柄剑,左手却将一株通体莹碧唯叶尖一点殷红的仙草护在身前。


    警幻先是被那剑唬了一跳,现见那道人手中护着的绛珠仙草更是心中惊慌,她只当绛珠是天生地养的,没料想那绛珠还有一个这样厉害的师父。


    惊疑不定下,警幻问到:“仙长,我与绛珠情同姐妹,并不曾听她说自己有一位师父。警幻不才,斗胆请问仙长道号?”


    “哼,你不过掌着小小太虚幻境,也配问本座的名号?我且问你,因何诓我徒儿历世?”


    道人身上威压甚重,压迫的警幻不得不运用灵力来勉强站稳,她身边的痴梦仙姑却已经被压得跪伏在地上了。


    “仙君容禀!”眼看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警幻连忙为自己辩解,“只因绛珠仙子未化形时受了赤霞宫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下凡投身于荣国府中,故此......”


    话未说完,那道人就是一声断喝!


    “故此,你诓骗我徒还甘露之恩,并为了巴结赤霞宫讨好神瑛侍者屡次干涉下界凡人气运,那荣宁二府的气数皆被你拿来做了顺水人情,就为了使神瑛侍者早日参透红尘,是也不是!”


    那一声断喝惊得警幻胆颤,她呐呐不敢言,半天才道:“我,我这也是助绛珠仙子早还因果。”


    “何来因果,我自将我徒儿栽在灵河之岸,难道灵河之水还比不上那甘露吗?”他活了几千年了,可从来没听说过那种在河岸边的草还能缺水的。


    一旁的贾赦听了啧了啧,看来又是一个和他一样被算计了的倒霉人,不过他方才怎么听着那女仙说什么神瑛侍者投身荣国府,又听后来的道人说宁荣二府的气运皆被做了顺水人情,事关自家,不由得他不在意。


    他往前靠了靠,整个人趴在了柱子上,支楞着耳朵继续听。


    只听那老道厉声斥到:“前尘已往,我也不与你清算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窥伺天机,天道自会降下责罚。”


    他话音刚落,果然见天边云雾翻涌,乌云密布,将整座太虚幻境都笼罩在里面。


    劫雷重重已经在炸响,狂风吹动警幻的衣裙,直吹得她鬓鬟散乱。


    太虚幻境里,那些瑶花异草皆被吹折了枝。风卷起灵河的水,惊涛拍岸,整座宫殿都摇晃起来。


    贾赦被风吹得差点散了形,恍惚间只见一灰影在面前倏忽一晃,紧接着,他就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了。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迷迷糊糊飘飘荡荡之间,贾赦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有一股大力猛得将他推了出来。


    他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了,发现眼前重新有了亮光。


    之前的那个道人舒展了广袖,取了一玉盆,将怀中护着的绛珠草小心翼翼地栽在了盆中。


    “仙长?”他才刚开口,那道人就挥袖打了道禁制过来。


    贾赦张了张口,惊恐地发现自己发不出一丝声音来了。


    不理会贾赦的惊恐,道人自顾自地取了一只葫芦来,将葫芦中的露水均匀地洒在绛珠草的叶片上。


    原本还蔫哒哒的绛珠草吸收了那仙露,叶片舒展开来,慢慢地恢复了一些生机。洞中弥散开一股幽香,似兰非兰,经久不散。


    贾赦忘了自己不能开口说话的事,惊奇地凑上前去欲要细看。


    “退下!你乃下界一缕冤魂,休得熏坏了我徒儿。”


    话音刚落,却见那玉盆中的绛珠草叶片轻摇,似有所感,自那叶尖凝出两滴水珠来,恰似那美人垂泪。


    贾赦心中惊奇,却又恍惚觉得这仙草有些面熟,像是某个久不相见的故人。


    他还想细看,那老道长袖一挥,已经将栽着绛珠草的玉盆收到了自己袖中。


    绕着贾赦转了一圈,道人啧啧称奇,“本座观你面相是个富贵命格,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这怨气冲天的,本座这洞府都被你熏臭了几分。”


    听他这样说,贾赦越发相信面前这人是个大有来头的仙人,忙指着自己的喉咙一顿乱比划。


    “行了,你可以开口说话了。”


    “仙长救我!”甫一被松开禁制,贾赦猛得高呼一声,冲着那老道纳头就拜。


    那一声高呼惊得老道一哆嗦,于是他大手一挥,又将贾赦的嘴巴给封上了。


    “你也不用说了,本座已经知道了。你是下界荣国公之后是也不是?”


    贾赦点头。


    “你们兄弟二人,你这一脉骨肉分离,血脉无存,你兄弟那一脉却又重新繁盛起来,思及前尘往事,你心中愤懑,是也不是?”


    贾赦点头的幅度越发的大了。


    “你与我徒儿有缘,既如此,本座便送你一场大机缘,叫你重历人生,一扫前恨,如何?”


    这次,贾赦却并没有马上点头,只是犹犹豫豫地点了点自己的喉咙。


    感到喉间松快了不少,他正衣冠,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礼,口中言到:“不知赦有何事能帮得上仙长?”


    他不傻,尤其是做了这一十八年的鬼魂,早知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若不问清,总归心中不安。


    那老道微微点了点头,“还不算太蠢。既这样,本座便与你明说了。”


    “本座爱徒遭警幻那小人暗算,心魔已生,若不祛除,移了道心,恐要伤及根本。”


    “然我等超脱世外,并不能对凡世间多加干涉。而你不同,你本就是凡尘之人,自然不受此限制。本座赠你一场机缘,乃是为着修补徒儿之道心。”


    贾赦再拜一礼,说到:“仙长既允赦改命雪耻,赦定当回报仙长。只是不知仙长爱徒乃下界何人?赦又该如何帮她呢?”


    “时机成熟之时,你自会见着她,见着她了,你自会知道该如何。”


    老道并不明言,方才他掐指算到,时机已到,于是做剑指指着贾赦喝到:“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尚留一线生机,时机已到,痴儿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说着,照着贾赦的面就是一袖子挥来。


    顿时狂风大作,贾赦站立不稳,飘飘荡荡,随风而去。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