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大朝会,圣人照惯例听众位大臣讨论了会儿政事,临下朝时,忽有圣人身边伺候的一小黄门来请荣国公留下议事,
贾代善微微一愣,向一旁同行的同僚拱了拱手,跟着那小黄门去了后殿。
后殿里早有御前伺候的女官奉了茶上来,并请贾代善一旁坐下。
贾代善不敢擅坐,只在一旁候着。须臾,圣人脱去了朝服从内殿出来,见他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心里满意,面上就带了笑,一指旁边的座椅,说到:“现下没有旁人,你我君臣不必多礼,一旁坐下吧。”
贾代善忙告了罪,却只半坐在椅边上,依旧保持着随时可站起来的姿势。
圣人也不强求,只轻笑了一声,问到:“贾卿,令郎身体恢复的如何了?”
听圣人问,贾代善忙又站了起来,回到:“多谢圣上关心,犬子已然无碍了,不过是家中老母疼宠,留他多休息了几天。”
“你坐下坐下,你我君臣数十年了,这又没有外人在,你无需拘礼。”圣人摆了摆手示意贾代善坐下,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接着说到,“嗯,朕记得你这个长子原先是养在孙老太君膝下的,老太君多疼些也是有的。只是男儿郎不比女娇娥,将来是要撑门顶户的,到底不要娇惯的好。”
圣人说的漫不经心,贾代善却听得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经提起一颗心来。
有风穿窗而入,后背被冷汗浸透,叫这风一吹,激得贾代善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圣人连他家这种小事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如今透露这么一个意思来,是否是要敲打他呢?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想了无数个可能,虽说如今圣人岁数大了,性子变得软和许多,但他却不敢有半点轻忽,盖是因为他自圣人还在潜邸时就追随圣人,自然见识过不少圣人的雷霆手段。
身下坐着的本是软乎乎的垫子,他却觉得如同坐在刑部大牢的刑凳上一样,偏偏无论内心多么忐忑,面上还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来。
圣人瞥了一眼贾代善额上冒出的冷汗,只做不知,接着说到:“贾卿,你那长子可是表字恩侯?”
“回圣上,臣那长子确是表字恩侯。”
“嗯,说来这表字还是朕给取的呢。朕还记得那日宫宴,恩侯那孩子活泼可爱的很,一来便与睿儿玩做一块,这一晃眼两个孩子都这般大了,业以娶妻生子,可见朕是老了啊。”
这话贾代善却不敢接,睿儿乃是当今太子殿下的乳名,太子乃是先皇后所留唯一子嗣,甫一出生便被册封为太子,先皇后仙逝后,圣人怜其年幼失恃,遂将其接到自己身边照顾,可以说太子乃是圣人一手带大的。
昔年宫宴,贾赦还年幼时,在御花园假山后偶遇太子,两个人不知为了什么打了一架。
贾赦仗着自己和家将学过几招,愣是和比他年长三岁的太子殿下打得不相上下,两个肉团子扭做一团,最后还是宫人们把他俩分开的。
第二天,宫中传来旨意,说太子殿下亲自点了贾赦为身边伴读之一。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凭借自己的才能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为太子伴读的。
所以,一开始他也只以为是太子有意要报复,没想到长子入宫后与太子的关系竟渐渐要好起来。
圣人今日许是有些感叹,又拉着贾代善拉拉杂杂地说了许多太子幼时的事。
末了感叹了一句,“稚子时多惹人疼,可惜人啊,越长大烦恼越多啊。”
贾代善初时不知圣人缘何做此感叹,待等到他出了皇城骑在马背上往家赶的时候才回过味来。
太子近来性情大变,前一阵子不知为何忽然打杀了一些宫婢,这本来也没什么,但偏偏被皇六子忠勇王一派的一个御史在大朝会上当着众大臣的面给抖了出来。
当时太子并未给自己狡辩,只是阴恻恻地看了一眼那个御史。那日下了朝会没多久就传来消息说那御史在回府路上冲撞了太子车架,被太子下令当街掌掴五十,就此破了相了。
此事一出,朝堂震惊,众位大臣都颇有微词,其中又以御史台最重。
本来御史台就是来监察百官的,别说百官了,皇帝都说得,难道你一个太子还说不得?若人人都似太子这般事后报复,那御史台的这些御史可不就得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着?
但大家都虑着太子殿下往日威仪,不敢多说什么,唯有那位被破了相的御史,也不知道是忠勇王授意的还是他自己眼见仕途无望就破罐子破摔起来,一日上表三次,哭诉自己所受委屈。
圣人无法,只得下旨斥责太子,命其闭门思过一月。
太子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一时性子上来砸坏了东宫不少瓷器。
大抵天下父母俱都是一样的,尊贵如圣人也依旧为这个宠了二十年的嫡子愁白了头发。
这样想着一路已经到了府门口,早有小厮过来牵过缰绳,贾代善一面走一面吩咐自己的长随去将贾赦唤来见他。
那长随去了半日,回来之后吞吞吐吐地说:“琴瑟院那边回话说……说大爷……要……要陪着大奶奶午睡,不许其他人打扰。”
正在用膳的贾代善看了看手里的筷子,筷子上还夹着块胭脂鹅脯。
浪费粮食不好。
贾代善这样告诉自己,他缓缓放下筷子,深吸了口气,猛得站起来,左右看了看,抽出了一旁架子上的鸡毛掸子。
他心里怒道:好小子,你老子我为了你弄到现在才刚用午膳,你却高床软卧地陪媳妇睡午觉!
那长随见贾代善执着鸡毛掸子怒气冲冲地往琴瑟院里去,忙一把抓住了贾代善的衣摆,一面不住地喊“老爷喜怒,老爷息怒。”一面给人使眼色赶紧去请老太君。
被自己的长随拉扯住,贾代善的怒火消了点,他突然想到一个事,回身一把扯住那长随的衣襟问到:“这话是琴瑟院哪个丫头回的你?”
他方才被气晕了头,竟想亲自到琴瑟院的床榻上把那不孝子提溜出来,此时气消了点儿,这才发觉自己此举大不妥。
哪有做公公的去儿媳妇房里提人的?说出去那张氏可就不用做人了。
再者说,莫说贾赦那小子没有这忤逆的胆量,纵使有,难道他院里的那些下人也这样胆大包天不成?
“老爷,奴才哪里能进二门去。”那长随吓得发抖,慌忙说到,“老爷叫奴才去寻大爷,奴才先去了外书房,书房里伺候的小厮告诉我说大爷回院里去了,奴才就去二门那里,想寻个姑娘替奴才通报一下,不想正遇见大爷前几日从罗云山带回来那个叫铁牛的孩子,一听奴才是去寻大爷的,那孩子拦在二门上不许奴才进去,说大爷吩咐了,凭他是谁,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许打扰他与大奶奶午憩。”
贾代善沉默了会儿,又吩咐了自己书房里伺候笔墨的丫鬟去琴瑟院找贾赦。
这回,等了不到一刻钟,就见贾赦急冲冲地小跑了进来,身上的衣衫还有些凌乱,面上还带着几分刚睡醒的迷茫。
“父亲,儿子来迟了。”
“哼!”
见父亲冷哼着打量了一眼自己,贾赦慌忙低头去看自己的衣衫,面色涨得通红忙动手整理了一下。
“怎么,凭他是谁,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许打扰你赦大爷休憩?”
贾代善手里还握着那支鸡毛掸子,此时更是重重一挥,竹柄敲击在几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贾赦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心中暗道:“也不知道这鸡毛掸子抽在身上疼不疼,明日就要回营,这要是让陆甲那几个小子知道爷这么大了还要被父亲按着揍,那还不得取笑死爷我?”
他这样想着,心思一转,忽然想起前几日四妹妹贾敏与他说过的话,也不管有用没用,姑且一试。
这样想着,他就一把抄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贾代善,口里说到:“爹爹,儿子哪敢啊,这不就赶紧过来了嘛。”
“咳咳咳……”被口里的茶水呛到,贾代善怪异地看了贾赦一眼,指着他“你你你”半天,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长叹一声,指了一旁的座椅道:“罢了罢了,一旁坐下,为父有事与你说。”
贾赦见父亲不再怒气冲冲,心中暗喜,只道四妹妹的话果然没错,至于父亲看自己的那怪异一眼,也就抛到脑后去了。
两人坐定,贾代善正要开口,就听外面一片呼声,“老太君来了,老太君来了。”
紧接着,书房的门被推开,老太君拄着拐杖,气喘吁吁,一进门就指着贾代善怒骂:“我孙儿才……”
话未说完,见书房内父子两人一起疑惑地看了过来,她甚至在那两双极其相似的桃花眼里看到了如出一辙的迷茫。
还是贾代善先反应过来,他忙上前扶住孙夫人,问到:“母亲,你有什么吩咐使人来叫我就是了,何必自己过来呢?”
贾赦也连忙奉了一杯茶上去,问到:“祖母可是来寻孙儿的?”
孙老太君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总不能说是因为听了小厮传信,以为儿子要打孙子,着急忙慌地赶来救人的吧。
她顿了顿,说到:“……没什么,不过是中午多用了几口饭菜,恐积了食,这才四处转转消消食,顺道来这里瞧瞧你们,无事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父子二人了。”
这大夏天的,消食能从后院消到前院来?贾代善与贾赦皆沉默了一瞬,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戳穿她。
即使老太君没说什么,贾代善和贾赦也能猜出来。于是,在送走老太太后,父子两人重新落座,贾代善有冲着贾赦点了点头,说到:“你如今大了,又有老太太护着,我管不得你了。”
一听这话,贾赦忙站起身,垂首肃立,说到:“父亲如此那便是羞煞儿子了,能得父亲教诲,儿子感激不胜。”
贾代善皱了皱眉,问到:“当真?”
“当真!”
“那好,那接下来你也不用去骁骑营了,安心呆在家里。”
“是,父亲……诶?”刚刚答应下来,贾赦就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问到,“父亲,这是为何?”
难道因为这次剿匪冒险,父亲再次对他失望了?
见贾赦那一副把什么事都放在脸上的样子,贾代善摇了摇头,这小子,还有的学呢。
“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是少给我再外面丢人现眼。从明天起,我卯时初刻出门,你也卯时初刻起,起了先跟着府里家将练一套拳法,然后再来书房,我每日留一任务给你,你需得在我下朝之前完成。再有,每日申时至酉时,你依旧来此间寻我,我授你兵书与用兵之道。如何?可能做到?”
听了这一番话,贾赦立时转悲为喜,他激动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能做到!我……儿子……儿子谢父亲栽培!”
贾代善点了点头,心里感到欣慰,这个儿子人虽傻了点,但好歹还知道上进,只盼着他能对得起圣人给他取的这个表字。
他有预感,今日圣人与他说了这许多,只怕是打算在恩侯的身上做文章安抚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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