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园里风景如画,大片大片的荷花盛开着,将池上水榭掩在了田田的莲叶与粉嫩的荷花里。
荷叶下,有几尾红鲤静静地悬浮在水面上,风吹过带来一阵荷香。
沁人心脾的荷香驱散了不少的暑热,此间风景如画,水榭里的三人却无心去赏这风景。
池上水榭,贾赦三人摒退了侍从,面色凝重地坐在一处。
“你们说,殿下缘何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我到现在还不相信殿下竟然会做出在下朝后拦截殴打朝廷命官这样的事来。”
柳芳咋了咋舌,有些想不通,凭太子殿下的心性与城府,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的。
“要是说恩侯脾气上来揍了那老头一顿,那我信,只是太子殿下……”
贾赦一听,把眼一瞪,怒气冲冲地说到:“柳廷芳,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要是是我你就信,难道我是那样粗鲁的人吗?”
柳芳却不惧他,只是耸了耸肩,往桌案上拣了颗新鲜莲子剥了,往嘴里一抛,自顾自地嚼起来。
贾赦见他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觉得来气,拳头发痒,恨不得揍他一顿。
但不等他说话,端坐一旁好一会儿的张彦突然冷声喝斥到:“胡闹!我们今日可不是来游玩的,而是来商议对策的,你们两个这是什么态度?难道非等到太子被废了才着急忙慌地想对策吗?”
柳芳愣了愣,有些不解地说到:“哪里就那么严重了,太子已立近二十年,我见圣人对殿下犹有舐犊之情,不可能说废太子就废太子吧?”
“天真!愚蠢!”张彦脸色更难看了,他气急起身,广袖划出一个圆润的弧度。
他的面上隐忍着狰狞与暴怒,犹如一头困兽,在水榭里不停地来回踱步,靴子踩在木质的长廊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京城勋贵世家,有哪个人出去是仅仅代表着个人,谁不是代表着整个家族?他们三家,如今便是困在海上的一艘小船,风雨飘摇,顷刻危矣!
太子便好似那高楼,眼见的那楼有欲颓的趋势,不想着早早将其扶正,难道还等着楼塌了砸死自己吗?
好不容易压下心中怒火,他重又拂袖坐下,看着柳芳说到:“你若是想着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那天家的父子情上,那我奉劝你一句,趁早自我了断了吧。你难道忘了庞葱与魏王三人成虎之论?众口铄金,莫说太子殿下确实暴戾了许多,就算没有,圣人听得多了,心里难保不会有什么想法。”
“唉,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圣人是殿下的父亲,更是天下的君主,若是有一天圣人耗尽了慈父心肠,殿下与我等又该如何?”
贾赦长叹了一口气,前世,他不就见证了一向慈父心肠的圣人是如何冷硬起来废掉太子的吗?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东宫事变,虽没有伏尸百万那么夸张,但到底还是死伤无数,张太师与张彦便是在那一次事中逝去的,连带着带走了他的嫣儿。
而他与柳芳苟活下来,新君容不得他们,却又不得不养着他们以示对勋贵世家的安抚。
想起过往种种,贾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起身推开窗,远处依稀可见青山隐隐,偶尔有几只白色的水鸟被惊奇,发出“哗啦哗啦”的划水声。
水榭中,半晌没人说话,贾赦转了转手中的茶盏,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你们说,太子殿下的性情大变会不会是和他的失眠症有关,而他的失眠症之所以久治不愈,会不会是因为有人在饮食里动了手脚。”
最近他赋闲在家,没少听张嫣的奶嬷嬷和她念叨什么食物之间相生相克。那他就想着,既然食物之间相生相克,那会不会是有人在殿下的饮食里做了手脚,使他失眠之症久治不愈,从而导致脾气越发暴戾了呢?
柳芳蹙眉想了想,说到:“可是,东宫戒备森严,能近身伺候殿下接触到殿下饮食的必是可信之人,怎么可能有机会下手呢?再说了,太医院章太医三日一请平安脉,东宫里又有试吃太监,这在饮食里做手脚……”
“不然,我倒是觉得恩侯这次可能猜的不错。”张彦伸着一根手指在水榭旁的栏杆上敲着,思索了片刻,接着说到,“自古财帛动人心,你怎么知道那些可信之人就一直可信?若是有人买通殿下身边之人,再买通章太医,里应外合之下,可不就是人不知鬼不觉地下了毒手了嘛。”
他又思索了一会儿,沉吟到:“我打听到有一江南名医不日就要入京,若是能请此人为太子殿下诊脉,或可找出问题根源,只是……”
见他迟迟不说,贾赦不由焦急起来,催问到:“只是什么?”
张彦并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柳芳却接过话头,说到:“你说的这个人可是江南宋家的那个宋东璧?我听说此人医术虽高,但生性乖张,一身的臭毛病,在外头的名声可不算好,要想让他为殿下诊脉,我看难。”
“罢了罢了,除了他,天底下又不是没有好大夫了,我看,当务之急,你我三人还是赶紧地为殿下搜寻名医吧。”
他两人这样说着,贾赦却在心里把宋东璧这个名字又念叨了一遍。
三人又聊了几句,就聊到了贾赦罗云山的那次剿匪。贾赦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讲了一遍。
当听到贾赦偷听到赵胜与那匪首的谈话时,柳芳打断了他,问到:“你说与赵胜谈话那人什么模样?”
“模样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约莫五十来岁的样子,一部乱蓬蓬的络腮胡,使一把九环刀。”他又努力回想了一下,说到,“是了,那人面上有一道疤,从额角一直拉到嘴角,看着甚是怖人,况且,我总感觉那人似乎认识我父亲。”
“你说那人认识荣国公?”
贾赦点点头,说到:“还有一事,我也觉得奇怪得很。那罗云山上的匪窝里,看着不像匪徒,倒像是军营。”再联系那两人的对话,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匪窝有些不训常。
“哼,可不是不寻常呢嘛。”柳芳冷笑一声,说到:“你可知那个要置你于死地的人是谁?”
“是谁?”
“是前虎贲将军贺云虎,你能从他手底下逃出一命来,那可真是命大了。”
前虎贲将军贺云虎?贾赦有些不敢置信,他犹疑了一会儿,问到:“会不会是巧合?”
“巧合?哪来这么多巧合?”张彦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他端起一杯茶轻抿一口,眼里带了点似笑非笑的意味,“恩侯,我今日就教你一个道理,这天下事中,大部分的巧合可都是人为的。”
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贾赦的脸色徒然难看起来,迟钝如他,也意识到那人如果真是贺云虎所代表的意思。
“可是……”他觉得喉咙有些艰涩,双唇无力地开阖了几下,说到,“贺云虎怎么会做了土匪呢?他不是辞官归乡了吗?”
虎贲将军贺云虎,草莽出身,在京中与各方势力并不瓜葛,两年前,他以自己身体旧疾复发为由辞官归乡,一去就再无音讯。
而罗云山的山匪,似乎就是两年前才开始出现的。
“只怕辞官是假,由明转暗才是真。听他们话中谈及的‘兵器已经藏好’这句话,恐怕这些人所谋不小啊。”张彦看了一眼贾赦与柳芳,说到,“只怕这伙人是以山匪为遮掩,实际上却是在那里蓄养私兵呢。”
“此事非同小可,我们不如禀告圣人?”
“无凭无据的,圣人是信你还是信我?”张彦冷笑一声看向柳芳,他以前还只觉得贾恩侯纨绔不能成大事,怎么就没发现这个柳廷芳也是这般的天真到愚蠢呢?
说到底,还是之前太子殿下自身立得住,无需借助两位伴读的力量。而这两位,受殿下庇护这么久,也该学着点好回报殿下了。
虽在心里告诉自己给他们一点时间适应,但张彦一开口还是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口气,看向面前两张神色迷茫的脸,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到:“罗云山已然露了痕迹,那么无论怎么遮掩总是能被人查出来的。但我们现在要做的头等大事是为太子殿下暗寻名医。”
“务必要小心查探,不要走漏了风声。”他说着用手沾了杯中残茶,在桌上写了个“六”字。
贾赦与柳芳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若说太子殿下失势,朝中诸位皇子谁最得利,莫过于同是皇后所出的六皇子了。
太子乃是元后所处,六皇子却是继后所出,虽同为嫡子,但身份上到底差着一层。
六皇子对圣人偏心太子不满已久,贾赦不禁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太子殿下变成现在这样,会不会是六皇子做的呢?
毕竟上一世,太子逝后不过半个月,圣人忽然连下数道圣旨,先是撸了六皇子的爵位将其贬为庶人,接着又是把其余好几位皇子圈禁在府中,最后更是禅位于四皇子。
只是那时时局动荡,他先是经历了太子的突然暴毙,然后又是接到消息长子贾瑚溺毙湖中。那时祖母已逝,父亲又被长孙夭折的消息打击得一夜白头。
那时张嫣正怀着次子琏儿,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将张家出事与贾瑚溺毙的消息告诉了,急怒交加之下竟使她提前生产。最后只留下琏儿一人,半句话不曾与他告别就溘然长逝。
等他好不容易从妻死子丧的悲痛里恢复过来时,次子贾琏已经被他母亲抱走扶养,长大后更是被二房教唆着与他这个亲爹越来越疏远。
当时慌乱,他并不知道圣人为何突然动怒将六皇子贬为庶人,但他想,这件事既然出在太子逝后半个月,恐怕太子之事与六皇子是脱不了干系了。
“大爷?大爷?”
“啊?”贾赦猛得一下回过神来,正见自己的小厮长兴站在自己面前疑惑地看着自己,眼里写满了控诉。
“咳。”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说到,“你方才说什么?爷没听清楚。”
“……”你那哪是没听清楚,你是压根就没听吧。心里这样想着,但来兴却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再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爷,老太太院里传话,说是为了庆祝大爷高升,今晚设了家宴,叫爷别忘记了。”
先前史夫人提议设席宴请宾客为贾赦庆祝,这个提议还未说完便被老太太一顿数落。
但这也给老太君提了个醒,自家孙子拼命挣来的前程,凭什么不庆祝,既不宴请宾客,只自家人办个家宴又何妨?
于是她便派人过隔壁宁国府去请了侄儿贾代化一家,就在自家花园子里摆了家宴为贾赦庆祝。
宴席摆在花园山坡上,几棵桂树枝繁叶茂撑起一片阴凉,月亮上来了,银辉撒在山坡上,荣国府雕梁画栋便好似在月宫里似的。
一时男女分席坐下,中间只隔着一架蔷薇,孙老太君左手侧坐着张嫣,正拉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一抬眼,正好看见宁国府贾代化之妻徐氏携贾敷之妻李氏珊珊来迟。
“好哇,我设宴你倒敢来迟。待会儿定要好好罚你。”老太君一边指着徐氏笑着,一边又冲着李氏招手,“敷儿媳妇,到这边来坐。”
徐氏也笑了起来,说到:“婶娘饶我这一遭吧。”一边给李氏使了个眼色,李氏会意,羞涩一笑,挨着张嫣坐了下来。
孙老太君见她坐下后只盯着张嫣的肚腹看,也不说破,只是淡淡一笑,转身和徐氏聊起家常,放她们两个小辈自在说话去了。
荣国府中女眷本只八人,宁国府就更少了,贾代化只得两子,长子贾敷娶妻李氏,次子贾敬与贾敏年龄相仿,并未娶妻。
是以徐氏与孙老太君聊得痛快,史夫人偶尔接上几句,贾敏李氏与张嫣凑做一堆,剩下王怀珍一人,她又自恃身份,不肯与府中三个庶女多说一句话,那三个庶女也瞧不上王怀珍的做派,自己凑到一起说话,也不理王怀珍。
如此一来,女眷这一席上,大家各得自在,唯有王怀珍隐隐被排挤在外。
她感到一阵的不自在。
想她在家中也是嫡女,爹娘娇宠着,何时受过这委屈。
更何况今晚这宴席是为庆祝贾赦升职而设,同个爹娘养的下来的亲兄弟,那一个不过十七已经是五品的武官了,而自己丈夫到现在还是个白身,连个秀才都考不上!
这样想着她就更不自在起来,恨不得立刻辞了这宴席回去躺着,来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