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花一棠说的不错, 流月楼的切鲙的确一绝,将最新鲜的鱼生切成薄片,片片薄如蝉翼, 晶莹剔透,沾上特制的蘸料, 入口甜滑凉爽, 林随安吃得很满意。只是用餐环境不太好,楼上叮叮当当的,好像在装修,据小二说阁楼漏水,寻了匠人来补,好多贵客都嫌顶层的厢房吵,改了预定日期。
花一棠显然并不在意, 还挺享受,随着楼顶的叮叮当当咿咿呀呀哼着小曲儿,时不时瞄林随安两眼,勾起的嘴角就一直没下来过。
林随安佯装没看见, 闷头塞饭。
“你在桥下查到了什么?”花一棠问。
林随安摇头:“没什么有用的。”
花一棠啧了一声:“果然。”
“我们需要寻找新的目击证人,”林随安说了半句,又自我否定, “就算有,恐怕也被不良人抓走了。”
“那可不一定, ”花一棠提声道,“小二,请你们掌柜前来一叙。”
门外立即有人应声离开。
花一棠摇起了扇子, 一脸神秘道,“我听说严鹤昨夜吃的最后一餐就是流月楼的切鲙。”
林随安:“……”
突然有点反胃。
流月楼的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 挺着个肉包似的软肚子,听到花一棠问昨夜严鹤来流月楼的行程,当即吓得跳了场肚皮舞。
“回回回回回四郎,昨夜酉正时分,严家二郎确实来过,点了切鲙,但、但他一口都没吃就走了,他的死和我家的切鲙绝对没关系啊!”
花一棠:“一口没吃就走了,为何?”
掌柜擦着汗,“菜刚上桌,白家郎君来了,关起门不知道和严二郎说了什么,俩人匆匆忙忙走了。”
林随安:“白家郎君是白顺吗?”
“正是正是。”
“他们往什么方向去了?”花一棠追问。
“上了严家的马车,过了开明桥,去了西城。”
林随安:“你倒是记得清楚。”
“严家二郎是老主顾,每次我都是亲自迎送,而且当时白家郎君没驾车,反倒乘严家的马车一起走,我觉得奇怪,所以多看了几眼。”
花一棠:“白顺没坐马车?”
掌柜:“没有。”
“这倒是奇了,”花一棠敲着扇子道,“白家住在梅三坊,距离流月楼隔了大半个杨都城,白顺身体不好,甚少走路,多用马车代步,”说到这,花一棠一顿,又问,“白顺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
掌柜想了想,“似是很着急,满头大汗,脸色比平日难看许多。”
林随安:“他和严鹤说了什么?”
掌柜面色为难,“这——我真不知道。”
花一棠点头,给了掌柜一片金叶子,掌柜兴高采烈退下。
林随安震惊看着花一棠。
“你也觉得这白顺有蹊跷对不对?”花一棠道,“若按掌柜所说,可能白顺就是最后一个见到严鹤的人。”
林随安继续震惊瞪着花一棠。
花一棠觉出不对味儿了,飞速打量了一下衣饰,在袖口发现了几处浮灰,想必是刚刚摔倒之时蹭上的,恍然大悟道,“时间紧迫,来不及更衣,失礼了……”
谁管你穿成什么人模狗样!
林随安心中嘶吼,我崩溃的是你居然随手就发一片金叶子做小费!
果然是扬都第一纨绔,太败家了!
花一棠瞧着林随安脸色愈发难看,眼中的嫌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又检查了一遍衣衫,在衣摆处发现两处污渍,愈发如坐针毡,忙转移话题道,“不如我们去严家问问严鹤的车夫?”
这家伙莫不是忘了,昨夜严父认定他是杀害严鹤的凶手,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今日他竟然还敢还颠颠儿去上门询案,是嫌命太长吗?
林随安万分心累,叹了口气。
毕竟这货目前还算她的搭档,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提醒一下吧。
“还是去白家吧。”林随安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俗话说财不露白,你以后出门在外还是低调些。”
花一棠怔了一下,突然绽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脸,“林随安,你人真好!”
*
林随安走在通衢西街上,看着前方花一棠大摇大摆的背影,阳光落在他翻飞的衣袂上,仿佛明媚春光下娇嫩的花瓣。
她觉得有些好笑,刚刚她是被发了张“好人卡”给吗?
说实话,她原本还想再加半句,比如“你有这么多闲钱不如扶贫送我算了”,只是当时花一棠的笑脸太好看,竟然没说出口。
“过了桥就是白家所在的梅三坊,”花一棠指着前方的石桥道,“你累不累,要是累了我们先去茶肆歇歇脚。”
林随安自然是不累的,这具身体的体力超乎寻常,除了昨夜的反常,她从未有过疲乏的感觉,倒是花一棠,看起来瘦了吧唧的,走了大半个杨都城居然还能保持步履如风的节奏,着实神奇。
“你体力不错。”林随安道。
花一棠顿时得意起来,小扇子摇得虎虎生风,“身为扬都第一纨绔,体魄强健乃是根本,所谓: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卧如弓,跑起来轰轰轰!”
好家伙,听起来不像纨绔,倒像是健身房的私教。
“做纨绔做成你这般,还真是——”林随安找了个词,“独树一帜。”
“那是!”花一棠提步登桥,下巴都要抬到天上去,“特立独行乃是我花氏组训。”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造作的造型太过特立独行,桥上的路人纷纷避让三舍,有的指指点点,有的窃窃私语,隐隐能听到几个零星字眼,都是“白家”和“白家郎君”等等。
花一棠神色一动,“不好,白家出事了!”
话音未落,撩起下襟往腰间一掖,足下生烟“轰轰轰”奔下桥,冲进了燕泥坊。
这货是属兔子的吗?!
林随安额筋乱跳,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花一棠,入了坊门,迎面而来就是一处大宅院,虽然没有花氏那般豪横夸张,但也是非同一般,双石狮守门,门楣上挂着“白氏”的牌匾,大门敞开,仆从小厮门里门外步履匆匆,个个神色紧张,看见门口大咧咧出现的花一棠和林随安,倏然一片死寂。
花一棠抱拳,“白顺可在?”
离他最近的一个仆从嗷一嗓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尖叫着跑进了宅子,边跑边喊,“家主!家主!花四郎来了!”
其余仆从轰一下散开,远远将花一棠围在了中央,好像生怕他跑了一般。
林随安敏锐感觉到花一棠明显僵了一下,以扇遮脸,眼巴巴看向她,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林随安立刻明白了他要问什么。
林随安:“你的衣服靴子簪子扇面都很好,没有失礼之处。”
未等花一棠松口气,就见一队人火烧火燎冲出大门,为首的是一对双鬓斑白的夫妻,看到花一棠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嘶声哭道:
“花家四郎,求求你救救白顺吧!”
花一棠:“哈?!”
林随安:哦豁!
*
白家的厅堂只有花宅的五分之一大小,这个面积差距似乎也代表了白家和花氏地位。
花一棠被赶鸭子上架请到了主位,林随安也被按头坐在了次位,二人头大如斗听白家家主——也就是白顺的父亲哭哭啼啼说了大半天,才捋清楚来龙去脉。
白顺失踪了,白家人把所有仆从和小厮都派出去寻了一日一夜,找遍了杨都城,也没找到人。
林随安:“可报官了?”
“本来没报官,以为他和严家二郎在一起,后来听说严家二郎出事了,还是被——”白父小心翼翼瞅了花一棠一眼,又抹了把泪,“我连夜去了府衙,可周太守忙着查严家二郎的案子,说抽不出人手……”
白母捂着脸哭出了声,“严家的儿子就是儿子,难道我白家的孩子就不是人了吗?!冯氏这是看我家老爷子走了,朝里没人了,懒得搭理了呗!”
白父:“夫人,慎言!”
白母:“都什么时候了,我儿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还慎什么言!你有本事去朝冯家吼啊,去严家骂啊,就知道在家里耍威风,算个什么本事!”
一句话把白父怼了个大红脸。
林随安瞥了眼花一棠。
花一棠凑过来普及背景信息,“白顺的阿爷叫白凡,祖父叫白清,做了一辈子的校书郎,和严家乃是世交,五年前因病离世,白家人丁凋零,三代单传,白凡碌碌无为,数次科考落榜,白家全部希望都落在了白顺的身上,可惜白顺……”
花一棠顿了一下,林随安立刻明白了。
回想前日芙蓉楼的情形,白顺的智商的确不太高的样子。
花一棠:“听说白家打算攀冯氏的关系门荫入仕,所以白顺对冯愉义和严鹤言听计从。”
林随安:懂了,白顺就是打杂的小弟。
“素闻花家四郎为人慷慨仗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冯氏和严家对我白家弃之不顾,竟是四郎雪中送炭前来相助,我白家真是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白凡又呜呜呜抹泪。
白母哭出了咏叹调:“花氏人脉遍布杨都城,一定要帮我们寻回白顺啊!”
林随安尴尬挠脑门,花一棠尴尬摇扇子。
原本是来查案的,结果被当成了救世主,这可咋整?
“嗯咳,”花一棠清了清嗓子,“你们最后一次见到白顺是什么时候?”
“昨日申正,我儿回来换了身衣服,”白母道,“随身小厮说是之前在芙蓉楼和——咳,后来就急匆匆出门了。”
花一棠:“出门的时候可乘了马车?”
白母想了想:“他自己驾车,没让车夫跟着。”
林随安皱眉:白顺离开家的时候有车,去流月楼的时候却没乘马车,为什么?他的马车去了何处?
花一棠:“白顺离家之时可有异样?”
白母:“脸色不太好,我问了一句,他没回我,那孩子平日里最是有礼,从未这般失礼过。”
林随安:“一句话都没说?”
白母:“……一个字都没说。”
花一棠眉头紧蹙,合起扇子,轻轻敲着额角。
白凡:“求求花家四郎帮忙找找我儿吧,以后我们白家定然以花家马首是瞻,与冯氏和严家划清界限!”
花一棠没答应,也没完全拒绝,只是端着高深莫测的表情说了句“知道了”,皱着苦大仇深的眉毛出了白家,林随安在门外看到了等候的木夏,还有花氏张扬华丽的马车。
一路上花一棠好似被掐了脖子的鸡仔,一句话都没有,两眼虚空,脑袋随着车身左摇右晃,就在林随安以为他进化成不倒翁的时候,他幽幽叹了口气:“白顺恐怕凶多吉少……”
林随安双臂环胸瞅着他。
花一棠:“你早就想到了?”
能想不到吗?从目前得到线索来看,白顺是最后一个见到严鹤的人,且言行怪异,显然是最大的嫌疑人,而这个最大嫌疑人现在却失踪了,那么按照悬疑套路推理,白顺很有可能已经驾“鹤”西游了。
林随安当然没把这些心理活动说出来,而是提了一个问题:“官府在做什么?”
他们两个半吊子都能查到的线索,难道官府查不到?
花一棠皱眉,背靠车厢再次进入双眼虚无的状态,脑袋框里哐当像个车载摇头公仔,一路摇回了花宅。
这一晚,林随安终于在客房吃了顿安静的晚饭。水足饭饱后,将床头小案几搬到窗边,摊开十净集,倚着凭几晒月亮。
月上梢头,夜风渐凉,一道黑影呼呼啦啦落在窗外,好像一只巨大的蝙蝠。
林随安欢乐招手,“呦,大竹竿,来了啊!”
大竹竿还是夜行装扮,这一次也不和林随安打招呼了,径直翻窗进屋,一屁股坐在林随安对面,眼神凶恶瞪着林随安道:“你驯服千净失败了!”
林随安眯眼。
他怎么知道她在府衙失控的事儿?
难道——
林随安:“原来我今天在重烟坊外遇到的那些小贩都是你的人。”
大竹竿:“你根本没有参透十净集!”
“你一直在跟踪我。”
“你一直在骗我!”
“千净不仅是兵器还是信物。”
“你到底懂不懂十净集?!”
林随安:“千山万水总是情。”
“拈花一笑净凡尘——”大竹竿脱口而出,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勃然大怒,朝着林随安的脸挥出一拳,“你又诓我!我剁了你!”
林随安啪一下擒住了大竹竿手腕,轻松压回桌面笑道,“咱们也是过命的交情了,别喊打喊杀的,伤感情。”
大竹竿额角的青筋蹦出好几条,听着咯嘣脆,手臂疯狂用力,骨头咔咔作响,无奈根本敌不过林随安的怪力,恨不得眼睛里飞出两把刀在林随安脑门上刻个“滚”字。
“实话跟你说吧,”林随安正色道,“阿爷只传了我十净集的功夫,连千净和十净集的来历都没说清楚就过世了。”
大竹竿一怔。
林随安松开大竹竿的手腕,郑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现在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第22章
“谁他娘的跟你是亲人!”大竹竿呼一拳又挥了过来, 可惜再次被林随安擒住了手腕,压在桌上动弹不得。
林随安叹了口气,“我虽然从未见过你的容貌, 也不知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但我知道你对我从未有过恶意。”
这句是林随安的心里话, 所以说起来格外情真意切。
她以前只是模模糊糊有这种感觉,后来随着大竹竿一次一次出现,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之前透漏出的零星信息表明和她是同门,且总能第一时间知道她的行踪和近况,不妨做个大胆推测,此人身后定有非同一般的信息网, 能有这般势力的人物,若真想抢夺千净和十净集,定有千万种方式,怎会选上门硬抢这种蠢办法。
更重要的是, 她的第六感感受不到他的危险性。
所以林随安决定赌一把,反正她现在一无所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赌输了也不怕。
“阿爷说过,他死后, 千净能带着我找到真正的亲人,当时,第一个来寻千净的, 就是你。”林随安直直盯着大竹竿的眼睛,果然不出所料, 他听到这句的话的时候,瞳孔剧烈缩了了一下,显然戳中了他的内心。
林随安不动声色观察着大竹竿的反应:他需要十净集和千净,而她需要原主的背景信息和他背后的消息网,台阶已经铺好了,他只要顺坡下驴,承认和她有渊源,摒弃前嫌与她合作,共享资源,便是双赢。
大竹竿直勾勾瞅着林随安,窗外的月色融进了瞳孔,水色荡漾。
林随安:成了!
“你还在骗我,”大竹竿狠狠抽出手,气鼓鼓坐在对面,“你只是想和我做交易罢了。”
林随安笑了:“你要这样想也行。”
大竹竿:“你想查严鹤的案子,需要信得过的耳目。”
林随安:“你想学十净集上的功夫,我可以考虑教你。”
“我要千净!”
“行。”
大竹竿坐得笔直,“你答应了?!”
“只要你能打赢我,千净送你。”
“一言既出——”
“骗你是小狗!”
大竹竿定定瞅着林随安半晌,身体缓缓松弛下来,“若想打探消息,尽可去街上的小食摊询问,他们认出千净,便会告知你想要的想消息。”
林随安:“哪里的食摊?”
“六十七坊所有的。”
哦豁!
林随安心中大喜,表情稳如老狗,“暗号呢?”
大竹竿额角跳出青筋,“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万水千山总是情,拈花一笑净凡尘——这句?”林随安嘀咕,“有点不押韵啊……”
大竹竿拍案而起,翻窗就跑。
“喂喂,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最起码给我看看你的脸啊——”林随安的声音飘进夜色,只换来大竹竿远远一句不屑的回音。
“你不是最喜欢查案吗?有本事自己来查啊!”
林随安:“……”
小样儿,你给我等着!
*
林随安睡了场好觉,一夜无梦,起床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神清气爽拉开门,被扑面而来的一双大眼睛吓得掉了半截血条。
花一棠穿着莹莹发绿的长衫站在门前,眸光晶亮,一脑门子精神,好像一棵阳光下摇曳生姿的大葱。
“咱们再去流月楼周围转转。”
这家伙的想法又和她不谋而合,林随安发现自己似乎也没那么惊讶了,点了点头道,“走吧。”
“严鹤和白顺最后出现的地点都是流月楼,此处肯定是关键地点,我总感觉漏掉了什么线索。”
花一棠和林随安肩并肩走过庭廊,一路遇到的侍女纷纷避让两侧,统一提着精致小巧的熏香炉,将二人所到之处熏得那叫一个芬芳四溢,林随安忍了又忍,走出大门之时终于忍不住了,问,“他们这是做什么?!”
花一棠扬眉一笑,摆了个造型。木夏立即上前将一枚银丝香囊球挂在了他腰间,顺便解释道:
“四郎今日这身是昨日制衣坊送来的新款:坠叶飘香衫,月华如练靴,天淡银河扇,还有配套的卷玉簪,今日出门太早,熏香尚未足时,多熏一分算一分。”
花一棠滴溜溜转了两圈,满意登车。车中小案摆着八盘颜色鲜艳花色缭乱的点心,林随安一回生二回熟,抓起两块张口就啃,马车跑得飞快,糕点的甜腻和花一棠身上的香味合在一处,熏得林随安有点晕车。
“你——”林随安纠结措辞,“每天都要这般香喷喷的吗?”
花一棠:“我乃扬都第一纨绔,若不能技金压群雄,香压群芳,岂不是很失礼。”
林随安:“……”
实在无法理解此人的脑回路。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花一棠忙道,“林随安你无论熏香与否,都很好闻,不会失礼。”
林随安莫名闻了闻自己的胳膊,什么都没闻到。
花一棠一个激灵:“我不是故意闻你身上的味道,只是不经意、偶尔、不自觉就……啊啊,我不是登徒子,也没有那个意思,毕竟你那么厉害我也不敢——啊啊啊,我不是说你不漂亮,你打架特别好看……啊啊啊啊啊!对不起,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花一棠自己把自己说了个脸红脖子粗,见林随安满面诧异,默默掰开扇子,遮着脸面壁思过,满车香气凝结成“尴尬”二字,车身一震,稀里哗啦碎了满地。
林随安强忍着没笑出来。
木夏不愧是花一棠的心腹,适时停车,掀起车帘道,“四郎,流月楼到了。”
花一棠一阵风似的跳了出去,下车又是花里胡哨的扬都第一纨绔,“如何?”
木夏:“重烟坊四周商铺较少,问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花一棠看向坊间道里的小摊贩,“他们呢?”
木夏:“四郎可听说过净门?”
花一棠:“什么门?”
林随安的耳朵竖了起来。
“三十年前,唐国曾出现过一个颇为神秘的门派,门人皆是走街串巷的市井摊贩、卖货郎等等,人数众多、分支遍布大江南北,普天之下的消息皆难逃他们的耳目,可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毫无预兆就销声匿迹了。”
花一棠:“你是说现在仍有净门存在?”
“之前询问这些小摊贩的时候,他们的反应异常警惕,且答的话都是同一套说辞,根本套不出任何消息,颇为蹊跷。”木夏压低声音,“回报穆公后,穆公想起了净门的传说,特意来提醒过,这些人以贩卖消息为生,行事介于黑白两道之间,嘱咐四郎接触的时候小心些。”
听到这里,林随安简直是槽多无口。
千净、十净集、净门——甚至连接头暗号都有“净凡尘”的词汇,这净门创始人要么文化水平不高,要么就是个起名废。
“有意思,”花一棠掏出一包金叶子在手里颠了颠,“我去试试。”
“且慢。”林随安阻止道,“若真如穆公所说,这净门蛰伏扬都多年,人数众多,深不可测,你贸然前去,实在危险,”林随安摊手,示意花一棠将金叶子给她,“我去。你们离远些,若有不对,立刻撤离。”
花一棠感动不已:“林随安,你人真好。”
连木夏脸上都显出了敬佩之色。
林随安揣着沉甸甸的金叶子,美滋滋走进坊间路,径直来到昨日问话的胡饼摊位前,摊主还是昨天那位胡人大叔。他见到林随安,神色大变,正要喊叫,林随安将千净举到了他眼前。
胡人大叔眸光闪动,压低声音,“万水千山总是情。”
林随安:“拈花一笑净凡尘。”
胡人大叔喜上眉梢,请林随安在摊位坐下,双手飞快在胸前做了几个眼花缭乱的手势,周边几个摊主立即围到了林随安身边,一个卖馎饦的,一个卖蒸饼的,一个的卖毕罗的,一个卖羊肉汤的,口味还挺齐全。
胡人大叔:“客官想问什么?”
林随安:“严鹤的案子可知道?”
几人同时点头。
馎饦摊主:“前日酉初三刻,严鹤乘马车入重烟坊,进流月楼,不到半个时辰,白顺步行而来,也进了流月楼,一炷香后,二人乘着严鹤的马车离开。”
林随安:“他们的马车去了何处?”
“过开明桥和南三桥中二桥,穿红妆坊、西风坊,入冬信坊后,便不知踪迹。”
“冬信坊南侧的月重、南春、玉楼、南参几坊货仓空屋众多,路径复杂,很难确定行踪。”
难道说,第一案发现场在这四坊?不,还有可能是凶徒特意绕路。林随安想着,又问道,“严鹤死后,你们可曾见过白顺?”
众人摇头。
“可曾见过白家的马车?”
毕罗摊主有些犹豫,看了胡人大叔一眼,胡人大叔轻轻点了一下头,他才继续道,“其实,卯初我看到一辆马车进了重烟坊,虽然拉车的马匹和车身装饰都不一样,但车辙印和白家马车很相似。”
“什么?!”林随安大惊失色,“怎么不早说?!”
“您也没问啊!”
林随安跳起身,“快带我去!”
几个摊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还瞅着林随安笑。
林随安怒了:“走啊!”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胡人大叔道,“一个问题一吊钱,您适才问了四个问题。”
林随安几乎吐血,感情这还是收费项目,大竹竿居然没告诉她!
一片金叶子价值多少林随安不清楚,但概念里肯定比四吊钱多,林随安当机立断掏出自己的四吊钱扔了过去,结果那几人还是不动弹,依然瞅着她笑。
“带路是另外的价钱。”
林随安咬牙:“多少?”
胡人大叔:“一片金叶子。”
反正是花一棠的钱,关她屁事!
林随安掏出一片金叶子飞了过去。
*
毕罗摊主身量不高,速度却是飞快,弓腰挪着小碎步,边跑边观察地上的车辙印,地上的车辙印又多又乱,可他却能准确的认出属于白家马车的那一道,沿着坊间的街巷左绕右转,林随安和花一棠跟在后面,转得头晕眼花。
“应该就是这辆车。”毕罗摊主停在一辆马车旁道。
林随安这才发现,他们七转八转到了一条后巷,巷中停了六辆马车,五辆都是板车,上面堆着大筐的鲜果蔬菜,只有一辆是带车厢的马车,运菜的菜农来来往往,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们。
花一棠仰起头看了看,啧了一声。
后巷紧靠着一所院子,能看到流月楼的三层屋檐,此处显然就是流月楼的后门。
林随安撩起车帘查看,车里空无一人,驾车的人也不在,车座下发现了一小块碎布头,染成了黑红色,闻了闻,像血。
“这个料子……”花一棠摩挲片刻,“像白顺常穿的。”他拉住一个菜农,“车里的人呢?”
菜农摇头:“我才来,没看到。”
“扛着两大袋肉进去了,”另一个菜农搬着菜筐路过,“肉挺新鲜,其中一袋还滴血呢。”
林随安和花一棠面色大变,直奔后厨,这个时间正是后厨最混乱的时段,菜农、屠户、鱼贩将本就不宽敞的后院挤得满满当当,大厨扯着嗓门喊小学徒们把送来的江鱼送入水池,账房忙着结算菜钱,伙计们忙着运菜,地上铺满了烂菜叶和没来得及收拾的鱼鳞,踩上去又滑又腻。
花一棠和林随安两个异类贸然闯入,整个后厨的人都惊呆了,齐刷刷盯着二人,还是账房先生见过大场面,认出了花一棠。
“花家四郎,您这是——”
“刚送来的肉在何处?”花一棠大叫。
账房愣愣指向厨房,林随安疾步冲进去,就见厨子正要解血糊糊的麻袋,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厉声大喝,“别碰!”
厨子吓了一跳,还未回过神就被林随安一把拽了出来,鼓鼓囊囊的血麻袋堆在剁肉案上,滋滋冒着血水。
林随安心里突突乱跳,最糟的情况,麻袋里的就是白顺,看这个造型,莫不是已经被碎尸了?
“送肉的人呢?”林随安问。
众人纷纷摇头,这个时间人多杂乱,谁都没注意。
花一棠缩在门外,扇子遮着大半张脸,只露出半只眼睛战战兢兢瞅着。
突然,血麻袋动了一下,绑口的麻绳啪一声断了,林随安头发根倒竖,倒退两步到了门边,麻袋里的东西抽搐了一下,缓缓滑了出来。
花一棠嗷一声,拦腰环住林随安一把将她抱了出去,就听噗一声,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滑出麻袋口,掉到了地上。
是刚宰杀的羊羔,瞪着两只眼,肌肉还在抽动。
林随安只觉环在腰间的手臂一松,双脚落地,再看花一棠,吓得瘫坐在地上,面色青白,满头大汗。
虚惊一场。林随安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也有点腿软。
账房犹豫着上前,“花家四郎,您来这儿到底是——”
“……闲来无事逛逛。”花一棠手掌撑地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林随安实在看不下去,揪着他的脖领子将他提了起来。
二人默默对视一眼,皆是有些尴尬,顶着众人火辣辣的目光灰溜溜往外走,后院被他们一搅和,此时静得落针可闻,隐隐能听到前院的吵嚷声。
“刚刚不是付过钱了吗?怎么又来要钱?”
“我才到,怎么可能收钱?”
“半个时辰前你有个徒弟来了,修了阁楼,还收了三吊钱的尾款!”
林随安和花一棠同时脚步一顿,对视。
林随安:“不能吧。”
花一棠:“不会吧……”
二人同时扭头又向前院走去,后厨众人被这二人搞得莫名其妙,只是花家四郎名声在外,谁也不敢拦,任凭他们去了。
前院,掌柜正和一个老瓦匠吵得面红耳赤,老瓦匠长得忠厚老实,见到花一棠的穿着,忙抱拳道,“见过花家四郎。”
“今日修阁楼的不是你?”花一棠问。
掌柜:“那人说是你新收的学徒,收了我三吊钱呢!”
“我没收过徒弟,”匠人道,“肯定是有人冒充的,要不这样,掌柜您让我上去看看,别出了什么纰漏,砸了我的招牌。”
掌柜:“怎么,还想再收一份钱?”
“不收您的钱,行了吧!”匠人气恼道。
漏水的阁楼就在昨日花一棠和林随安厢房的正上方,说是阁楼,其实只是个屋顶和顶楼厢房的隔热层,最是潮湿闷热,平日里根本没人去,只有一条狭窄的木梯直达,匠人爬上去推了半天门没推开。
花一棠在楼梯下转了两圈,在地上发现了一小截麻线。“好像是麻袋上掉下来的。”又闻了闻,“有股鱼腥味,还是湿的。”
流月楼后厨满地都是鱼鳞,到处都是鱼腥味,这很有可能是凶手搬运麻袋留下来的。
林随安呼出一口气,唤匠人下来,自己攀了上了楼梯,花一棠又跟了上来,被林随安一瞪,还振振有词,“多个人多个照应。”
林随安:“……”
屁照应,这家伙就是胆子小,不敢一人在下面待着。
阁楼的门板高度正常,只是窄了些,林随安搡了一下,没搡开,猛地一掌拍出。
窄门砰一声开了,与此同时,里面还传出“哐当”一声,好似什么重物掉在了地上,阁楼里只有一扇窄窄的小窗,窗棂被撞断了,一根绷直的麻绳从门口延伸至窗外,好像是挂着什么东西。
楼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林随安心道不妙,花一棠夺门而入,二人趴在窗口向外看去,只见绳子下挂着一条裹着破碎布片的巨大“腊肉”,剧烈摇晃着,阳光落在上面,清楚照出了腊肉的形状。
是一具血糊糊的无头尸。
林随安胃里剧烈翻腾,花一棠扭头哇一口吐了。
杂乱的脚步声咚咚咚砸着楼梯和地板,一堆不良人争先恐后挤到阁楼门外,为首的不良人用刀逼着木夏的脖子站在门外大吼:
“花家四郎,林随安,你们杀人藏尸罪证确凿,还不束手就擒?!”
第23章
林随安瘫在府衙牢房的地上, 手腕脚腕锁着冰凉的铁链,身下的稻草潮乎乎的,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儿, 根本无法隔绝地面的寒气,躺在上面冷得骨头疼——不过都无所谓了。
这次的案子和罗氏命案的难度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做个比喻的话, 罗氏的案子是新手村任务,这个案子是副本BOSS战。她没见过案发现场,也没见过尸体,连金手指都没机会发挥,几乎没有任何破案的线索,再叠加个花一棠的BUFF,招来了近百不良人围剿, 就算他们没拿木夏当人质,林随安也逃不出去,退一万步讲,逃出去又能怎样?被全国通缉, 一辈子当过街老鼠吗?
俗话说得好,一鼓作气,再而衰, 三而竭,穿越到这个世界不到两个月, 她当了三次杀人嫌犯,进了两次大牢,这般接二连三的折腾, 也腻了。
事已至此,爱咋咋地吧。
林随安自暴自弃地想。
“你别躺地上, 对身体不好。”隔壁牢房的狱友砰砰砰敲着牢房栏杆。
林随安翻个了个身,无视。
“我把被子送过来。”
林随安闭眼,眼不见心不烦。
一团棉被从狱栏中间塞了过来,落在了林随安的腿上。
林随安只得又翻了回去,有些无奈瞅着隔壁的花一棠,他脑袋夹在狱栏中间,一只手长长伸过来,费力帮林随安盖被子。
托花家四郎福,他二人住的都是大牢的VIP单间,只不过她这间是毛坯房,花一棠住的是精装屋,地毯、床铺、被褥、桌案、坐席、凭几、靠垫一应俱全,甚至备了围棋、古琴、书卷、熏香,糕点和茶水一看就是芙蓉楼的高端外卖。
“你省点力气应付周太守吧,”林随安道,“估计这次他准备严刑拷打,屈打成招了。”
花一棠总算把被子盖到了林随安身上,冷声道,“他不敢。”
对花家四郎当然不敢,但对她下手可就太敢了。
林随安晃动了一下手腕,铁链哐哐作响,起码有几十斤重,显然她的战斗力给周太守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牢中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就是牢房过道墙上挂着的油灯,巡逻狱卒路过,灯火摇曳,映得花一棠眉眼深邃,眸光诡明。
“疼吗?”他问。
“还行。”林随安无所谓道,这点重量对她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花一棠沉默良久,说了一句:“对不起。”
林随安有些诧异看了他一眼,花一棠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遮下淡淡的阴影,映得他唇白如纸。
“其实,”他轻声道,“有件事——”
“林随安,出来!”突如其来的吼声打断了花一棠。
门外站着两名魁梧的官差,皂衣黑靴,腰佩横刀,头戴黄色抹额,神色凌厉,命狱卒打开牢门,“林随安,有人要问你话!”
花一棠腾一下跳起身:“为何不问我?!”
“花家四郎稍候,自然会问到你。”
林随安慢悠悠起身,拖着长长的锁链走出牢房,花一棠整个人扑在了狱栏上,一把攥住了林随安的袖子。
“你不是说他不敢吗?”林随安笑了笑,“没事。”
说实话林随安颇有些压力山大,不是因为即将要面对的审问,而是因为花一棠的可怜巴巴的目光,让她有种莫名的愧疚感,好像他是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去府衙大堂的路林随安记得,但这一次却带她去了后衙,绕了好几个弯,和五队巡逻衙吏擦肩而过,终点是府衙花厅。
林随安心道不妙,显然周太守是打算秘审,定有大坑等着她。
两名官差压着林随安的肩膀正要踢腿弯,林随安先发制人干脆利落跪下,屁股坐在后脚跟上,道,“想问什么赶紧的,这链子太沉,我累得慌。”
堂上静了片刻,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
“你就是林随安?”
嗯?这声音不对!太好听了,和周太守的破锣嗓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林随安抬头,发现厅堂主位上坐的竟然不是周太守,而是一个颇为年轻的男子,身穿绿色官袍,系玉带,着黑靴,头戴黑色幞头,剑眉星目,口方鼻直,端正得仿佛从武侠小说插画里走出的古典帅哥。
周太守坐在右侧位,弓着腰,塌着肩,神色萎靡。
喔嚯!
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新角色、颜值高、坐主位、气质正,能帮她洗脱嫌疑的希望之星出现了!
“大哥你哪位啊?”林随安问。
果然,她这个欠揍的语气立即激怒了周太守:“不得无礼,此乃大理寺司直凌芝颜凌大人!”
虽然林随安不知道大理寺司直是什么官职,但大理寺她可熟啊,在影视小说漫画等文艺作品里都是名侦探辈出的传奇部门。
林随安心里有谱了,定了定神,正色道:“凌司直想问什么?”
凌芝颜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林随安,自林随安进门以来,他一直在默默观察,她虽然手脚都拖着沉重的铁链,但行走间身姿笔直,颇为轻松,定有功夫在身,下跪时隐有不驯感,尤其是她的眼神,没有半分胆怯和犹疑,反倒有种坦然和轻松。
此人心智坚毅,是个硬骨头。
凌芝颜:“你今日为何去流月楼?”
林随安:“查案。”
“查什么案?”
“严鹤被杀一案。”
“为何自己查?”
“因为官府诬陷我是杀人凶手,我信不过官府。”林随安道,“凌司直可以去调案宗,看看某些官员是如何无中生有、诬陷无辜的,定能让您大开眼界。”
周太守大怒:“一派胡言——”
“周太守,是我在问案。”凌芝颜凉凉道出一句。
周太守立时噤声,悄无声息坐了回去。
“案宗我看了,所谓的证人证词错漏百出,的确不足以定罪,”凌芝颜瞥了眼周太守,周太守缩着脖子不敢吭声,“你不信官府也情有可原。”
林随安:哎呦,这帅哥有点意思啊。
“只是我有些奇怪,你如何知道尸体藏在流月楼?”凌芝颜问这句话的时候,口气很温和,就仿佛闲话家常,目光却异常锐利。
林随安皱眉:“流月楼的尸体是谁?”
凌芝颜:“先回答我的问题。”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林随安暗暗叹了口气,将她和花一棠如何得知白顺失踪,如何根据马车和毕罗摊主的口供再次查到流月楼的过程简要说了一遍。
凌芝颜:“带路小摊贩是什么样子?”
“大约三十岁左右,是卖毕罗的,身材不高,脸挺黑,摊位夹在胡饼摊和羊肉汤摊位的中间。”
凌芝颜示意门口的皂衣官差,“明庶,稍后去查查。”
官差领命,林随安才意识到身后二人并不隶属扬都府衙,而是凌芝颜的手下,难怪气质非同一般。
林随安:“早上修阁楼的人可查到了?”
“修楼工匠所说是实情,他的确从未收过徒弟,我们根据流月楼的老板描述做了画像。”凌芝颜示意不良人将画像呈给林随安看,好家伙,遮着斗笠还用围巾遮住了下巴,只露出三分之一张脸,是男是女都辨不出,这能找到人才见鬼了。
“他在阁楼上设了机关,只要有人推门而入,尸体便会掉出窗外,引发骚乱。”凌芝颜手指敲着桌子,“骚乱之时,便是他最佳脱身之机——而恰好你们就到了,恰好就听到了瓦匠工人的话,恰好就去了阁楼,恰好就发现了尸体,是不是太巧了?”
林随安点头:“我也觉得太巧了。”
“关于这一系列的巧合,你作何解释?”
“事实如此,无须解释。”
“……”
林随安回答的如此理所当然,倒把凌芝颜噎住了。
周太守抓紧机会落井下石,“凌公,此女甚是狡猾,上次也是这般狡辩——”眼见凌芝颜面色不善,迅速闭嘴。
“你的问题我都答了,”林随安道,“流月楼的尸体是谁?”
“这还用问吗,肯定是严家二郎的尸体!”周太守大喝,岂料凌芝颜下句话就啪啪打脸,“仵作还在验,尸体损坏严重,确认身份需要时间。”
林随安没想到此人真回答了她,有些意外,又问了一句,“尸体胸口处可有淤青?”
凌芝颜:“为何问这个?”
“严鹤死前我踹过他一脚。”
尸体有淤青就是严鹤,如果没有……林随安暗暗叹了口气,十有八九就是白顺。
如果是白顺就麻烦了,他们之前查到的所有线索都没用了。
凌芝颜点了点头,示意官差带林随安退下,却在林随安即将出门的时候又问了一句,“我看过南浦县关于罗氏命案的卷宗,你认识苏氏族人苏城先?”
林随安头皮都麻了,凌芝颜双瞳沉若死海,一动不动盯着她,表情甚是渗人。
完了,难道此人和苏城先有旧,打算公报私仇?
林随强作镇定答道,“认识。”
“他怎么死的?”
“失足落水。”
“因何失足落水?”
“一言难尽,说来话长。”
凌芝颜静静看着林随安半晌,移开目光。
林随安被押出花厅,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竟发现没将她押回大牢,反倒绕了个圈,去了南侧的一间屋子,那个叫明庶的官差显然功夫不弱,大力扯着锁链限制林随安的行动,铜铃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好似生怕她凭空飞了一般。
正在林随安纳闷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墙后的声音,竟然是花一棠。
“啊呀,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凌家六郎,有您坐镇审理此案,我真是一百个放心了。”
紧接着是凌芝颜的声音:“花家四郎,久仰。”
原来刚刚审问的花厅和这间屋子只隔着一面薄墙,此处本就是设计用来监听的暗室,凌芝颜特意将她安排在这儿,是为了让她听花一棠的供词。
这是什么招数?
凌芝颜:“此处有一份林随安的口供,上面交待了她的罪行,是她杀了严鹤和白顺。”
林随安:纳尼?!
还未等她反应,明庶突然发难,一掌将她的头压在了地上。
这一掌力量着实不小,震得林随安耳朵嗡嗡作响,下巴似是脱臼了,只能发出“啊啊”声,无法说话。
凌芝颜:“这份口供已经签字画押。”
喔嚯!
林随安明白了,凌芝颜这招是无中生有、挑拨离间、逐个击破,太阴险了!和周太守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然而,她没有听到花一棠的声音。
凌芝颜:“我相信此案与花家四郎无关,凌氏与花氏同为五姓七宗,同气连枝,只要四郎一句话,我定会帮你,还你清白。”
花一棠终于出声了,声线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你有证据?”
凌芝颜:“我只想提醒四郎,罗氏家主与苏氏苏城先皆是与她相遇后才遭遇不测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此女接二连三卷入凶案,颇为诡异。四郎以为呢?”
花一棠突然“呵”了一声。
然后,又没了声音。
林随安的呼吸停了。
良久、良久,花一棠都没有声音……
林随安觉得一口气堵住了喉头,心脏的温度随着花一棠漫长的沉默慢慢凉了下去。
真是太可笑了,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期待花一棠会相信她——怎么可能?!
他们才认识三天,说是搭档,但根本就不熟,凭什么让他相信一个三天两头变成嫌犯的陌生人?
若她和花一棠易地而处,她会信花一棠吗?
想到这,林随安不禁笑了,堆起的脸皮摩擦着青砖,撕扯着疼。
她当然不会信。
第24章
林随安永远记得那一天, 小学四年级因为吃坏肚子,请假提早回家,打开门的时候, 看到父亲和一个陌生女人在沙发上光|溜|溜滚成一团。
说实话,具体的细节她都记不清了, 只有一个画面异常清晰, 那两人的身体就仿佛刚煮好的猪肉皮,白|花|花的皮囊泛着黏糊糊的油光。
之后就是天翻地覆的混乱,女人的丈夫打上门来,街坊四邻围在门口看热闹,各路亲戚走马灯似的来了又走,七大姑八大姨端着普度众生的脸,纷纷规劝母亲不要离婚。
他们说:男人出轨不算事儿, 只要心里惦记着老婆孩子就是好男人。
他们说:女人要大度,要理解男人,不要给男人太大压力。否则男人得不到家庭的温暖,当然要出轨了。
他们说:一个家不能没有男人, 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为了孩子,忍忍过去就好了。
他们说:家丑不可外扬。
父亲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对着母亲磕头, 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以后绝不会了。
林随安到现在都记得母亲的神情,双目赤红,却没有一滴泪, 法令纹深深刻在脸上,再也没消失过。
那时的林随安没有任何发言权, 只能呆呆站在一边听着亲戚们说着听不懂的大道理,听着父亲痛哭流涕说“相信我!”。
最终,母亲相信了他,就像那个年代很多女人一样,选择原谅和宽恕,被架上了大度和贤惠的牌坊。
林随安也信了,之后父亲也仿佛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一家人其乐融融。
直到林随安大一暑假回家,母亲才告诉她实情。
初三时,父亲再次出\轨,被对方的丈夫捉|奸在床,高一时,又一次,高三时,再一次。
这些林随安都不知道,母亲和家里的亲戚仿佛商量好了一般,将所有的事都瞒了下来,只是希望不要影响她升学。
林随安当时整个人都是懵的,问母亲为什么还不离婚?!
母亲说:她相信父亲能改好,相信浪子回头金不换。
她还说,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的父亲,血浓于水,你要尊敬他。
在那一刻,林随安感受到了无比的荒唐和无奈,更明白了一件事:虽然她是他们的孩子,但对于他们夫妻来说,她终究只是个外人。
他们的一切,只能由他们自己决定,她的想法和决定根本无关紧要。
大学毕业后,母亲的“相信”终于有了结果,父亲退了休,每日给母亲做饭,陪她遛弯,亲戚邻居对父亲交口称赞,说老林是个顾家的好男人,还说母亲是苦尽甘来,有后福。
林随安却知道,是因为那个人老了,玩不动了,所以老实了。
可她又能如何,母亲看起来很幸福,仿佛这一辈子的宽恕和守候都值得,现在的“后福”就是她一生所求。
但母亲的后福只持续了短短两年。
因为常年失眠、抑郁,损害了心脏,一次心梗带走了她。
父亲在葬礼上哭成了泪人,说要后半辈子守着母亲的照片过。同事邻居亲戚们纷纷交口称赞,说父亲是个重情义的,真是个好男人。
林随安只觉得无比讽刺。
更讽刺的是,三个月后,父亲经同事介绍,相亲成功,兴致勃勃准备再婚。
林随安接到父亲报喜电话的时候,正在开车回公司取资料,父亲兴奋和期待就仿佛一柄刀,狠狠扎入她的心脏,眼泪不受控制哗一下涌了出来,堵住了视线。
刺耳的喇叭声中,她被狠狠撞了出去,视线和蓝天平行之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成了这个世界的林随安。
上个世界的记忆随着新生变得无比遥远,可是,她终于还是想起来了,那种被欺骗、被背叛的感觉,仿佛心口被挖去一块血淋淋的肉,吹着冰冷的寒风,永不停歇。
谁都不能相信,只有靠自己!
这句话随着心跳的节奏一个字一个字刻在了脑海里,耳中响起微弱的嘶鸣,血液流速越来越快,仿佛被高压水泵压进了四肢百骸。林随安猛地攥住铁链向上一勾一圈,正好绑住了明庶的脖颈,一甩一抛,明庶打横飞了出去,狠狠撞在了那面薄墙上,咔嚓一声,薄墙裂开了,原来只是一面伪装成墙的木板门。
林随安双掌拍地,旋身起身,手指掐住下颚向上一推,归位下巴,飞脚踹翻门板,径直走进了隔壁。
漫天烟尘中,她看到了吓得坐在地上的周太守和目瞪口呆的凌芝颜。
她还看到了花一棠,被另一个官差从背后制住,还被捂了嘴,一条腿保持着踹人的姿势,见到林随安,双眼发亮,拼命挣扎,双腿旋风似得在空中狂踢,口中呜呜呜乱叫。
林随安怔了一下:原来花一棠一直有回答凌司直的问题,是因为被人控制了……吗……
控制花一棠的官差冲了上来,被林随安一铁链抽飞,花一棠趁机挣脱,破口大骂:“啖狗屎!林随安才不可能杀人!凌芝颜你个狗鼠辈,竟然伪造供词,还挑拨离间诱供,凌氏百年世家竟然出了你这么个狗屁不是的东西,凌家先祖要是知道,肯定掀了棺材板爬出祖坟咬死你!”
花一棠的喝骂声飘进了耳朵,仿佛一杯冰水浇在了林随安过热的脑细胞上,耳中嘶鸣弱了三分。
他……刚刚说什么?
说她不可能杀人?
“你……怎么可能?!”凌芝颜愕然看着林随安,林随安的目光顺着他的声音刺了回去。
“凌公小心!”明庶大叫着扑了过来,林随安连个眼神都没给,甩过铁链将其抽飞,凌芝颜面色大变,抽出腰间横刀劈了过来,林随安拽住铁链再甩,可这一次,铁链不知为何突然变重了,她居然没甩起来。
怎么回事?!
林随安一晃神的功夫,凌芝颜已经杀到了眼前,刀风凌空罩下,林随安双手抓住铁链横里一圈一挡,刀刃被铁链捆住,发出牙酸的吱吱声。
凌芝颜双手握刀,咬紧牙关,双手剧抖,可无论他如何施力,都无法撼动铁链半分,眼前这小娘子的力气大得恐怖,更恐怖的是她的眼睛,黑漆空洞不见底,没有任何感情,就仿佛一具木偶。
“来人啊!救命啊!杀人啦!”周太守连滚带爬逃向大门,可还没喊两声,就被花一棠踹翻在地,噼里啪啦一顿乱踢,还配着五花八门的骂词,诸如“瞎驴!瞎猪!龟儿子!”等等。
纵使现在情势千钧一发,凌芝颜也被花一棠口吐|芬芳的彪悍战斗力惊到了,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花家这个纨绔比传闻中还离谱。
就在此时,纹丝不动的铁链突然晃了一下,凌芝颜发现林随安漆黑的眼瞳中亮起了一点光,她的手开始发抖,额头渗出汗来,大口大口呼气吸气,仿若从噩梦中醒来一般。
其实,林随安现在的状态与其说是从梦中醒来,倒不如说是鬼压床,身体里澎湃的力量仿佛决堤的河水般泄了出去,难以言喻的疲乏感沿着筋脉攀上了身体,又仿佛无数白蚁嗜咬全身肌肉,又酸又疼。
突然,她胸口一麻,喉头涌上铁锈味,整个人倏然泄了力,凌芝颜的刀缠着锁链狠狠压向了肩膀,说时迟那时快,花一棠大叫着撞了过来,凌芝颜正全神贯注和林随安对抗,哪能料到这个看起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纨绔速度这么快,一时不察被撞了出去,脑袋磕上桌角,呲呲冒血。
“林随安,你怎么了?!”花一棠抱住林随安大喊。
林随安心口抽着疼,张了张嘴,血顺着唇角溢出,她想起来了,这种痛,和她刚穿越过来时的感觉一样。她的四肢软了下去,整个人瘫在了花一棠的怀里,本来四条铁链全是靠她的身体支撑重量,此时她一倒,铁链的重量全都压在了花一棠身上,花一棠啊呀呀呀叫着坐在地上,呲牙裂嘴的,手上却不肯松半分,拼命揽着林随安。
花厅的门被撞开了,冲进来的衙吏险些踩到周太守的脑袋,幸亏有个衙吏眼尖把他扶了起来,周太守捂着屁股大叫,“给我狠狠地打!”
“住手!”凌芝颜捂着头站起身,半张脸都是血,声色俱厉,“不可滥用刑罚!”他的目光直直对上花一棠,“谁都不准伤他们!”
这是林随安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
林随安梦见自己陷在了一团黑色的棉花里,胸口窒闷、压抑、难以呼吸,一只超大号的蜜蜂绕着她,左边嗡嗡嗡,右边嗡嗡嗡,突然亮出蜂针狠狠扎向她的手腕,疼得她豁然睁开了眼睛。
映入视线的是府衙大牢的黑石天花板,发霉的潮气钻入鼻腔,呛得肺都疼了起来,嘴中的血腥气更重了,林随安吞了口口水,才发现嗓子干得厉害,最糟糕的是,她全身酸软,用不上一点力气,梦里蜜蜂的嗡嗡声在现实世界具象化,皆是指名道姓的骂骂咧咧。
“啖狗屎的凌芝颜!啖狗屎的周长平!啖狗屎的冯愉义!”
林随安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侧过头,就见花一棠坐在她身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从一个小瓷罐里挑出绿莹莹的药膏小心涂在她的手腕上,手腕上的刺痛感被冰凉覆盖,说不出的敷贴,林随安不禁舒了口气。
花一棠惊喜抬眼,“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的衣服脏了,发髻也乱了,凌乱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湿漉漉的眼瞳在这般昏暗的空间里明亮得仿佛P上去的一般。
林随安:“我怎么了?”
“大夫说你气血攻心筋脉逆转,差点就没命了!”花一棠急声道,“你可不知道当时你有多吓人,嘎嘣一下就晕过去了,还口喷鲜血,喷了那么一大滩……”
林随安乱哄哄的脑袋里抓住一个问号:“牢里还有大夫?”
“从外面请来的,还算姓凌的有点人性……别说话了,赶紧歇着吧,瞧你的脸,白森森的都能吓死人……”说到这,花一棠哽咽了一下,移开了目光。
林随安静静看着他的侧脸,这纨绔虽然不着调,但的确长了副好皮囊,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脖颈修长,鼻梁高俊,就连频频滚动的喉结弧线都颇有艺术感。
林随安闭了闭眼,转动目光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竟是在花一棠的单间牢房里,躺在他的床上,还盖着他的被子——难怪自己呼吸不畅,花一棠竟给他盖了两床被子,仿若五指山一样压着她。
林随安:“太重了。”
花一棠:“什么?”
“被子太重了。”
“你全身冰凉,需要保暖。”
林随安无奈:“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被子压得我血液无法循环所以手脚冰凉呢?”
“诶?!”花一棠大惊,忙掀掉一层被子,又小心抖了抖林随安的被角,“好点没有?”
林随安松了口气,果然,呼吸顺畅多了。
花一棠也松了口气,又好似守蛋的老母鸡般眼巴巴地瞅着她。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林随安很是不自在,她突然想起了晕倒前花一棠说的话:
【林随安不可能杀人!】
虽然是夹杂在骂人的话里,但那种酌定的语气做不了假。
他……竟是相信她的……吗?
凭什么?
他凭什么相信一个只认识几天,不知根底的人?
总不能是凭直觉或者脸吧?
想到这,林随安自己都觉得不可思,甚至有些好笑。
林随安:“你为何信我?”
花一棠:“啊?”
“你为什么信我没杀人。”
花一棠愣住了,恐怕林随安自己都没意识到,她问这句的时候,面色苍白,瞳光深邃,却似乎又藏着一丝脆弱的希望……
花一棠呼吸突然有些乱,他有种感觉,这个问题很重要,必须慎重回答。
为什么相信她?
因为他一眼就看出凌芝颜拿出的供词是假的,因为周太守洋洋自得的表情太碍眼,因为凌芝颜那厮实在不会做戏,试探的表情太过明显,因为听穆忠说起她的故事,感觉似曾相识……
因为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花一棠笑了,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答案。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信你。”
林随安的瞳孔剧烈一缩。
金色的晨曦穿过透气窗,薄薄覆在花一棠的身上,满是灰尘和血渍的衣衫泛起洁白的光,仿佛一朵盛开在污泥中的洁白的牡丹花。
林随安被震撼了。
好家伙,过了两辈子,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濒危物种——活着的、喘气的“傻白甜”。
*
小剧场
凌芝颜对着镜子包扎伤口,疼得连连倒吸凉气:嘶,这小娘子下手恁是狠啊!
第25章
“哒、哒、哒——”
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随安微一皱眉,正欲起身,却被花一棠压了回去, 他背着手站到了牢栏前,口气似笑非笑, “凌司直, 一夜未见,风采照人啊。”
凌芝颜在牢房外和花一棠面对面,眉眼在火光中显得深邃凌厉,可惜被头上渗血的绷带破坏了整体形象,略显狼狈。他示意身后的狱卒,“打开牢房,让他们出来。”
“慢着!”花一棠十分戒备, “你想作甚?莫不是又要故技重施?”
凌芝颜:“你二人的杀人嫌疑已被排除了。”
林随安腾一下坐了起来,“什么?!”
“哎哎哎,你躺好啊,别一会儿嘎巴又晕过了。”花一棠急吼吼奔过来, 抓起被子就要往林随安身上披,林随安哗啦掀起被子,闪身到了凌芝颜的对面, “说清楚。”
“昨夜子时三刻,”凌芝颜的声音仿佛被幽暗的光线浸入了一般, 低沉暗哑,“清歌坊内发现了一个人头,一个时辰后, 在凌三坊发现了尸身,经仵作勘验, 死亡时间大约在一更。”
一更换算成现代时间是下午五点到晚上九点之间,这个时间段她和花一棠都在府衙大牢,甚至木夏也被关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花一棠:“死者身份?”
凌芝颜:“蒋弘文。”
花一棠吸了口凉气。
林随安:“谁?”
“冯愉义的跟班之一。”花一棠眯眼,“有些麻烦了,看来此案是——”
“是连环杀人案。”凌芝颜道。
*
林随安坐在府衙的偏堂里,心头颇为感叹世事无常。
凌芝颜身侧站着的汉子,浓眉方脸,脖颈上一道血痕,是林随安用铁链勒的,正是那个叫明庶的官差,瞪着林随安的表情很是不善,满脸写着“要不是顶头上司压着,老子定要好好跟你打一场”。
花一棠坐在旁边,挑着半边眉毛,滋溜滋溜喝着茶,收到明庶的杀人目光,不但不收敛,反倒愈发嘚瑟,时不时嘬两声牙花子,成功将聚焦在林随安身上怒气值引走大半。
凌芝颜递过两份口供,两份字迹不一样,一份记录的是花厅凌芝颜问案的详细记录,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半字不差,第二份记录的居然是林随安承认自己杀人藏尸的口供,林随安粗粗扫了一眼,简直是漏洞百出,纯属放屁,且字迹看着眼熟,好似和之前大堂上那份出自同一人之手。
花一棠阴阳怪气,“呦,凌司直随身带着这份假口供,莫不是打算裱起来挂在房梁上日日瞻仰?”
明庶气得脖颈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凌芝颜抬手,他只能垂眼肃立,规矩站好。
凌芝颜眉头更紧,起身长揖至地,定声道,“之前凌某行事鲁莽,委屈了二位,特此赔罪!”
林随安有些诧异,她不知道大理寺司直的品级有多高,但看周太守的态度,应该是个大官,竟然认错态度如此诚恳,倒把她搞不会了。
花一棠显然不吃这一套,哼唧道:“光耍嘴皮子功夫谁不会啊?”
“待此案了了,凌某定当备厚礼登门致歉。尤其是林娘子,想要何等赔偿,尽可提出。”
林随安一下精神了,“赔钱吗?”
花一棠:“喂!”
凌芝颜:“亦可。”
林随安竖起两根手指:“二十匹绢。”
明庶大怒:“你这是趁火打劫!”
凌芝颜:“不得无礼。”
明庶愤愤噤声,凌芝颜点头,“亦可。”
林随安乐了:“行,那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
花一棠臭着脸,鼻子里哼了一声。
林随安才懒得理他,花家又是士族又是富豪,自然看不上这点赔偿金,但对她来说意义可大不一样。一匹绢半贯钱,二十匹绢就是十贯钱,重烟坊小院一月租金五百文,这些钱够她二十个月的房租了,再加上从南浦县带来的六贯钱,以后两年的生活费都有了着落。这段时间里再找个赚钱的工作,妥妥奔小康。
“既然二位既往不咎,那凌某可否继续说了?”凌芝颜问。
花一棠正想拒绝,林随安抢先道:“凌司直请讲。”
“凌某抵达扬州府衙之时,周太守声称已审过此案,给了我这份口供,暗示我此案背后定与扬都世家势力密不可分。”凌芝颜说这句的时候表情苦大仇深,再配上头绑绷带的造型,简直苦得跟小白菜一样。
“哦,”花一棠冷笑,“就差没把我花氏的名号贴你脸上了呗?”
凌芝颜:“凌某在东都之时,对花氏素有耳闻,谓之:澄玉卓不群,万里鸟空飞,繁花锦绣丽,泽水一枝春。”
花一棠:“阿谀奉承的话就不必了,从小到大我早就听腻了。”
“花四郎可曾听过这二十字的另一种说法?”
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得意道,“一族是怪胎,个个爱嘚瑟,满身铜臭味,穷得只剩钱。”
林随安:“……”
凌芝颜显然没料到花一棠就这般大咧咧说了出来,一时被噎得无言以对,明庶瞪着花一棠,脸上写满四个大字:名不虚传!
“咳,凌某原本对周太守所言尚存疑虑,”凌芝颜艰涩道,“直到看到了这个。”说着,他又掏出了一叠写满字的白纸,竟然是之前花一棠在芙蓉楼散出去的关于冯氏“歪诗”的辟谣传单。
花一棠脸皮抽了一下。
林随安:“……”
花一棠你作妖果然把自己作进去了!
“扬都花氏与冯氏不合,死者又与冯氏联系甚深,再加上二位机缘巧合出现在藏尸地,二位的确嫌疑最大。”凌芝颜叹了口气,“凌某此来扬都,身怀上命,必须速战速决,所以才想用非常之法试探花家四郎,看你是否与传闻中一般——咳,只是未曾想……”
凌芝颜摸了摸额头的伤,看着林随安的眼神有些幽怨,明庶的脸色更难看了。
林随安:“……”
这可不赖她,当时那种情况,无论是谁都要奋起抵抗吧。
花一棠冷笑一声,“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大理寺卿与冯氏乃为姻亲。”
凌芝颜:“凌某此来扬都,的确是受大理寺卿陈公之命。”
花一棠:“你倒是坦诚。”
林随安这才听出道道:原来凌芝颜本是大理寺派来帮冯氏的,那为何现在又将这些和盘托出?看这意思,好像是打算撇开冯氏,和花氏合作?
“你想和花氏合作?”花一棠问。
林随安额角一跳,她现在怀疑花一棠买通了她肚子里的蛔虫。
“我是想和花一棠合作。”凌芝颜道,“花家四郎聪慧过人,年幼时曾助新桐县不良帅穆忠侦破数起悬案,实乃不可多得的探案奇才。此案几名死者死状怪异,身份特殊,人际关系复杂,案情扑朔,凌某初来乍到,的确需人相助。”
花一棠:“凌家六郎十七岁进士科及第,任校书郎,二十岁入大理寺,仅用两年时间就擢升大理寺司直,专司地方疑难案件,乃是凌氏这一辈中最有前途的人中龙凤,我一个浑身铜臭味儿的纨绔,恐怕帮不上你。”
凌芝颜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凌某也不强求。”说着,又看向林随安,“林娘子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花一棠噌一下坐得笔直,林随安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凌芝颜正色点头,“我看过南浦县卷宗,对林娘子破案的思路很是钦佩,且林娘子刀法犀利,定对此案大有助益。”
林随安挠着脑门陷入沉思。
她来到这个世界得到了两个金手指,一个是身体自带的邪门刀法,一个是能看到尸体执念回忆的眼睛,外加她总是接二连三遇见命案,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暗示她,破案就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宿命……
感觉有点不爽啊!
这宿命也太不吉利了。
“你不会真信他吧?”花一棠凑过来低声道,“凌氏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否则怎么能跻身五姓七宗数百年不倒,你别看他长得浓眉大眼像个好人,我跟你讲,这人啊,越是外表长得好看,肚子里的坏水就越多。”
林随安默默看着花一棠俊丽的五官,颇为无语。
您有啥资格说别人?
“凌某愿再付二十匹绢做订金,”凌芝颜加码,“无论破案与否,林娘子皆无需退回。待此案侦破,另有重谢。”
林随安:“成交!”
事已至此,躲也躲不过,随遇而安吧。
凌芝颜松了口气,“请林娘子移步敛尸堂——”
话未说完,就听门外一片嘈杂,一名黑衣官差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人还没站稳就大叫道,“凌公,简直太离谱了!”
林随安定眼一看,哎呦,这位也是熟人,凌芝颜的另一个属下,左半张脸上有道两指宽的血痕,也是她打的。
“明风,说了多少次了,做事戒急戒躁。”凌芝颜的表情有些无奈,“慢慢说,出了何事?”
“周太守抓来的那个花氏木夏,我早上按您的吩咐放了,这还不到半个时辰,他他他——”明风缓了口气,“他又领着两队人回来了,一队人围了府衙,一队人冲了进来,偌大一个府衙居然无人敢拦!”
哦豁!林随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忙道,“此等大事,要速速禀报周太守啊!”
凌芝颜的脸色不太好看:“周太守昨日受惊过度,卧床不起。”
林随安:“……”
不会是被她吓得吧?
花一棠笑了一声,推门而出,金色的晨光扬起他的衣袂,如金箔飘扬,满是富贵的味儿。
好几十号人呜呜泱泱涌进了院子,外围的精壮汉子穿着穆氏商队的统一服装,中间皆是衣着光鲜的侍女侍从,右边一队端着脸盆、布巾、清水、漱口杯、牙具、铜镜、皂角、梳子、柚子叶等洗漱用品,中间一队端着各色点心、茶釜用火炉温着,左边一队捧着衣衫十几套、靴子十几双、腰带十几条,还有数不清的发簪,十几种形色各异的香囊,银的、金的、镶玉的,锈珍珠的、缀象牙雕,端是个芬芳四溢。
最离谱的是,几名仆从居然迅速在院子里打了个简易帐篷,还铺上了波斯地毯,显然是为花一棠准备的临时更衣室。
领队的木夏神色愧疚:“时间仓猝,准备简陋,还望四郎莫要见怪。请四郎先简单洗漱更衣,衙外马车已备好,回府后再容我等为四郎细细整理。”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此等阵仗,林随安还是被这高调的炫富方式震撼了,凌芝颜更不适应,眼皮一跳一跳的,像钻了只蚱蜢。
花一棠大步流星走入人群,临入帐篷的时候,侧目看了凌芝颜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
花一棠不愿帮忙,林随安并不意外,听他和凌芝颜的对话,显然花氏和凌氏之间相处得并不和谐,搞不好还有什么世仇。没有了嫌疑人这个身份压迫,他一个士族富豪完全没必要趟这趟浑水。
可当花一棠当真没跟过来的时候,不知为何,心里居然有点小失落。
他们只认识了几天,为何会有这般奇异的情绪?
难道真如花一棠所说,因为他们一起过过堂、查过案、坐过牢、打过架,所以产生了一种类似革命情谊的东西?
林随安没想明白,索性不想了,唯今之计,还是先搞钱要紧。
敛尸堂位于府衙西北向院中,独门独院,四周种着高大茂密的植被,阳光难以照入,敛尸房内更是阴暗,只有东、北墙上有一排窄小的透气窗,房中一连五座尸台,三座下堆着冰块,寒气逼人,台上蒙着白布。空气里弥散着潮湿黏烂的臭味,林随安用袖口遮住口鼻,强压住胃里的翻腾。
凌芝颜面不改色,径直走到最内侧的尸台,揭开蒙尸布,尸台上只有一颗人头。
纵使做了一路心理建设,猝不及防看到这般景象,林随安还是惊得一个激灵,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那是一颗切得很干净的头颅,端端立在尸台上,发髻略有凌乱,但整体还算整齐,双眼、口齿紧闭,能看出表情祥和,甚至——林随安眼皮微跳——嘴角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尸头保存完整,林随安一眼就认出来了。的确是严鹤。
凌芝颜将递给林随安检尸格目:“林娘子请看。”
扬都的检尸格目与南浦县的格式一样,想必是朝廷统一规格,格目上写明死者为严鹤,性别男,年纪二十四岁,检尸仵作叫王洲,尸检报告简明扼要,毕竟只有一颗头,实在没啥可检的。林随安注意到一句话“皮肉不卷凸,系死后斫落”。
“死者严鹤,死后被斩首,抛尸于扬都开明桥下,发现之时,头颅长时浸水,仵作难以确定具体死亡时间,”凌芝颜道,“按林娘子所说,酉正时分他在流月楼出现,那么死亡时间便是酉正至亥初之间。”
“死后被斩首,也就是说还不知道他真正的死因?”林随安问。
凌芝颜点头。
林随安绕着尸台转了一圈,对仵作道,“可否让我看看他的眼睛?”
仵作:“尸首已验毕,为何还要看眼睛?”
林随安:“……”
这咋解释,总不能说她有金手指吧?
凌芝颜:“让她看。”
仵作一脸不高兴,但还是依言扒开了严鹤的眼皮,林随安深吸一口气,目光直直对上了尸首的眼球。
一道白光闪过,仿佛有人用刀刃劈开了眼前的世界,浓郁的白雾夹杂着刺耳的尖叫和笑声铺面而来,乱七八糟的颜色狠狠撞上了眼球。
林随安倒吸凉气,脚下一个趔趄,后背撞到了一个人身上,被人轻轻揽住了腰,但只有轻轻一触,立即松手。
虽然只有一瞬间,林随安还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清甜温软,好像晒满阳光的果子露。
“让你来敛尸房不戴面巾,看,被熏晕了吧。”花一棠甩过来一张蒙面巾,自己也严严实实蒙着一张,只露出一双不高兴的眼珠子。他换了身雪白飘逸的新袍衫,脸上不知涂了什么美容圣品,明媚得耀眼。
林随安怔怔接过面巾,脑细胞信息过载,有些发蒙。
凌芝颜愕然:“你……怎么……”
“让我帮忙也行,”花一棠慢条斯理整理着袖口,“我也要二十匹绢。”
明庶:“啥?!”
林随安:“……”
凌芝颜:“只要……二十匹?”
花一棠挑眉:“就你们凌家那穷酸家底,我要两百匹绢你付得起吗?!”
凌芝颜摸了摸鼻子:“成交。”
第26章
第二个尸台上摆着的是流月楼发现的那具无头尸, 这一次,林随安终于看清了尸体全貌。
尸体表面裹着凌乱的衣衫,衣衫下是乱七八糟的伤口, 深浅不一,有的只割破了表皮, 有的深可见骨, 简直就如同——
林随安:凌迟之刑?
花一棠展开检尸格目,皱眉细细研读,仵作低声解释,口气比刚刚对林随安的时候恭敬了许多,“刀痕处皮肉齐整,伤处肉色干白,这些刀伤都是死后伤。”
“死者身份确定了吗?”林随安问。
“白顺的父母和严鹤的父亲都来过了, 但尸体损毁严重,且他二人身份体貌又十分相似,两家人都无法确定尸体身份,白顺母亲认出尸体上的衣物乃是白顺离家时所穿。至于林娘子你说的严鹤胸口的淤青, ”凌芝颜扒开尸体衣物,“尸体前胸后背已被切得零碎不堪,无法堪别。”
“伤疤或者胎记呢?”花一棠问。
凌芝颜摇了摇头, “皆无法勘验。”
“属下和严鹤的头颅比对过,可惜脖颈处缺了一截, 对不上。”仵作王洲道。
这个时代没法验DNA啊,林随安心里叹了口气。更糟糕的是,这具尸体连头都没有, 她的金手指功效无处发挥。
花一棠:“死因呢?”
仵作:“请恕在下技艺不精,检不出致命死因。”
花一棠用扇子抵着下巴, 绕着尸台转了两圈,“第三具尸体呢?”
第三具尸体是蒋宏文,年龄二十五岁,蒋家次子,这具尸体算是比较完整了,尸体表面没有利器割伤,头、胳膊、双腿都被斩了下来,按照原本的位置摆在尸台上,死状让林随安想起了另一个酷刑:五马分尸。
“蒋宏文的死因是被衣物压住口鼻,窒息而亡,肩腿断处伤口齐整,无血凝,乃是死后再被分尸,死亡时间大约是在一更至三更间。”仵作道,“尸体切口处与前两具相同,平整利落。”
林随安蹲下身,细细查看蒋宏文的脚底,并无特别发现,她叹了口气,一抬头,发现花一棠正用丝帕缠住手,抓起蒋宏文的手指观察指甲。
“指甲死后被人修剪过,很干净。”凌芝颜道,“这个凶手很聪明。”
花一棠又转到尸台正前,扒拉两下尸体头发,皱眉不语,显然也没什么发现。
林随安:“给我一张帕子。”
花一棠:“啊?”
“我想看看他的眼睛。”
此言一出,仵作看着林随安的表情愈发奇怪了,凌芝颜这一次也显出了诧异之色,毕竟很少有人专门盯着尸体眼睛看的。
只有花一棠没有任何犹豫,立即帮林随安扒开了尸体的眼皮。
目光触及尸体的眼球的瞬间,林随安看到了另一双眼睛,眼眶里布满了血丝和泪水,刺耳的尖叫刮过脑皮,视线转换,又出现了一张嘴,里面满是染血的牙齿——牙齿很小,虎牙的位置还缺了两颗……
“林随安!”焦急嗓音撕破了眼前的画面,林随安身体一颤,看到了花一棠担心的脸,他的手距离自己的肩膀只有半寸,犹豫着收了回去。
“你——怎么了?”花一棠问。
林随安摇头:“无事。”
不太妙,严鹤和蒋宏文的记忆太凌乱了,甚至连个完整的画面都拼不出来,而且——这些记忆碎片让她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花一棠定定看着林随安,心脏砰砰乱跳,刚刚林随安看到尸体眼睛的一瞬间,她的瞳孔倏然失去了所有光彩,仿佛灵魂被什么东西强行抽走了,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这个感觉让他有些心慌。
“尸体截断处伤口几乎一模一样,”凌芝颜道,“应该是同一种利器,这三起凶案很可能是同一凶手所为。”
林随安:“还不能断定是三起凶案,第二具尸体可能是白顺,也有可能是严鹤。”
凌芝颜:“从他身上的衣物推断,白顺的可能性更大。”
“通常来讲,同一凶手作案会采用相同的杀人手法,处理尸体的手法也相似,为何这个凶手处理尸体的手法差别如这么大?”花一棠用扇子敲着手掌,“而且手段这般残忍?”
损坏尸体无非几个原因,比如:方便抛尸,掩盖尸体上的线索,模糊死者身份,凶手发泄感情等等。看这几具尸体的状态,林随安直觉发泄感情的可能性更大。
凌芝颜:“仇杀?或者情杀?”
花一棠:“能跟他们几个都有情的,也只有梅五家的妓人了,但我记得她们前日都被抓进了府衙大牢。啧,还是周太守有先见之明,直接帮妓人们证明了清白。”
凌芝颜干咳一声,转移话题:“仇杀的可能性最大。”
花一棠表示赞同:“他们最大的仇人就是我。”
林随安:“……”
凌芝颜叹气:“可否请花四郎助我梳理一下这几人在杨都城的人脉关系?最好能写下来。”
“可以倒是可以,”花一棠道,“只是我觉得大约是无用功。”
凌芝颜:“此言何解?”
“你怀疑这些富家子弟情有可原,但无论我们这一帮也好,冯愉义那一众也罢,都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吃喝玩乐骂街打架还行,若动起真格的,个个都是怂包,用这般残忍的手段杀人分尸,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林随安一言难尽看着花一棠,心道:这家伙还真是——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凌芝颜:“……四郎倒也不必这般妄自菲薄。”
花一棠:“我这叫有自知之明。”
林随安扶额:“还是先去看看发现蒋宏文尸体的地方吧。”
*
第一个发现蒋宏文头颅的人是打更人,年过六旬,瘦瘦小小的,说话倒颇为利落,负责东水河以南、官河以东十二坊巡逻打更工作,简单来说,算是扬都巡城卫的编外人员。
“子时三刻,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刚敲过更鼓,就在那看到了一颗人头!”打更老头指着街道中央道,“当时那个月亮啊,亮得吓人,照得地面白花花的,人头也白花花的,太吓人了!”
整座清歌坊被不良人围得密如铁桶,所有住户、商铺都紧闭门窗,不得外出,小摊小贩更是不见踪影,这一次案发现场保护工作很到位,还特意圈出了头颅的摆放位置。除了圈出的地方,几乎没有血迹,这里显然也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这个时代的街道都是砂石地,常年踩踏,本就不平整,加上此处又是清歌坊的主要街道,人流车流密集,路上压满了密密麻麻的车辙印,林随安蹲着看了半天,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特别,只能放弃。
花一棠摇着扇子站在街道中央,仰着头四下张望,晨风吹起他花瓣般的衣袂,俊丽面容映着朝霞之光,犹如一副画卷,只是紧蹙的眉头生生破坏了美感。
“当时你还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林随安问打更人。
打更人:“哎呦,半夜三更的,连个鬼都没有,啥都没看到啊。”
凌芝颜刚到现场,明庶、明风便前来汇报,嘀嘀咕咕听他们说了好一阵,才皱着眉头走过来道,“据蒋宏文的家人回忆,昨夜他吃完午饭就声称身体不适,回房歇息,还遣散了侍候的小厮丫鬟,不许任何人打扰。直到昨夜不良人上门请人认尸,蒋家人才发现人不见了。”
林随安:“被人掳走的还是自己出的门?”
凌芝颜:“屋内一切正常,没有打斗痕迹。”
“可有人看到他出门?”
凌芝颜摇头。
花一棠:“蒋宏文常用的马车可还在?”
凌芝颜:“车和马夫都在,并不知道蒋宏文何时出的门。”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
又一个自己偷偷跑出门的。
“蒋宏文住在庆春坊,人头出现在清歌坊,尸体在——”花一棠,“再去凌三坊看看。”
凌三坊的情况与清歌坊如出一辙,只是发现尸体的位置在凌三坊和芳三坊中间的坊间路上,举目四望,皆是夯土坊墙,发现尸体的不是打更人,而是一队巡城兵,据说是昨夜子时三刻在清歌坊发现案情后,紧急封锁东北城区十二坊坊门,后又调集巡城卫巡逻,巡逻途中发现了尸体。
林随安抱着千净,歪着头瞅着地上圈出的尸体位置,躯干在中央,双臂、双腿呈放射状摆得很开,显然是个“大”字。
花一棠踱步在几处圈尸点中间走了一圈,“凶手挺讲究啊,双臂、双腿距离躯干的距离都是七步,躯干正好摆在街道正中央,半步不差。”
“难道是个强迫症?”林随安嘀咕。
花一棠:“什么症?”
“我是说,凶手如此摆放尸体,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寓意或者暗示?”
“我倒是更好奇凶手是怎么把尸体运过来的?”花一棠用扇子敲着下巴,“人头还好说,装在篮子里、或者箱子里都行,夜深人静,行人甚少,还算隐蔽,但尸体定需要运输工具,我觉得肯定是马车。”花一棠凑到林随安身边道,“你说呢?”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看得林随安翻了个白眼。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就是怀疑她和毕罗摊主以及净门的关系吗?
“凌司直,之前我说的那个毕罗摊主可查到了?”林随安问。
凌芝颜:“怎么?”
“那人能辨别车辙痕迹,可助我们搜寻线索。”
明庶:“我去了重烟坊,一个小摊贩都没看到。”
林随安:“……”
“啊呀呀,这可奇了,之前起码有二十多家小摊贩呢。”花一棠敲着扇子道。
明庶:“据附近住户说,那些小食摊主是突然不见的,而且没人知道他们的确切来历。”
林随安额角突突乱跳:好你个大竹竿!坑我是吧!
“诸位上官是要找能辨认地面车辙痕迹的人吗?”巡城兵队长上前问道。
凌芝颜一愣:“你们认识那毕罗摊主?”
“嗐!何必舍近求远,我们队里有个小子,别说车辙印,就连马蹄印、猪脚狗爪猫爪印、人脚印,甚至鸡爪子印都能认出来!”
花一棠:“竟有此等奇人?”
凌芝颜:“他人在何处?”
巡城兵队长怼了怼旁边的同伴,“小若这几天跑哪去了?好几天没看见人。”
“听说告病在家。”
凌芝颜眼神示意,明风和其中一名巡城兵说了几句,二人匆匆离开。
凌芝颜:“杨都城虽无夜禁,但依然保留了入夜巡逻的规矩,巡城卫之前可发现过异常?”
巡城卫队长忙道,“回禀凌司直,这条街的巡城卫巡视间隔为一刻钟,但昨夜因为东北城区出现了凶案,巡城兵都被调去帮忙封坊门了,这边儿一时半会儿没顾上。”
凌芝颜皱眉不语。
花一棠:“昨夜何时封的东北城十二坊坊门?”
凌芝颜:“大约丑初一刻。”
“何时调集的巡城兵全程巡逻?”
“丑初三刻左右。”
花一棠又问巡城兵,“封坊之后,你们又时何时巡到此处的?”
巡城兵队长想了想,“主要巡城兵都安置在东城,这边人少了许多,巡到此处差不多过了丑正一刻。”
花一棠:“也就是说,从丑初一刻到丑正一刻之间,巡城兵、不良人的焦点都在东北城十二坊,凌三坊是巡防空白区。”
不仅是巡防空白区,更是目击者空白区。林随安想,东北城区发生命案,只有一河之隔的中城区定然风声鹤唳,所有百姓闭门不出,就算听到什么声音也不敢去看,此时凶手驾车至此抛尸,犹入无人之境。
凌芝颜眉头更紧了,嘱咐明庶,“去四处住户问问,丑初一刻至丑正一刻之间,有谁看到街上有异状的?”
明庶应声退下。
花一棠:“封锁现场、关闭坊门,调用巡城兵,所有命令和安排都需要时间,凶手能避开所有不良人和巡城卫,时间还能卡得这般准,要么是像我这般聪慧绝伦,要么就是——”
林随安:“凶手知道何时、何处是巡逻空白区域。”
花一棠:“前日严鹤死了,昨日又发现了状似白顺的尸体,若你们是蒋宏文,这个时候会避开所有人半夜偷偷出门吗?”
林随安:当然不会,这岂不是没事自己找死?
除非——
“除非邀我出门之人能让我无条件绝对信任,且我确信在此人身边绝对安全。”凌芝颜道。
“那么问题来了,”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蹲下身,招呼林随安和凌芝颜也蹲下来,三人低头凑成一圈,“符合以上条件的人选都有谁?”
凌芝颜:“府衙内部所有官员、衙吏和不良人。”
林随安:“莫不是府衙内部有帮凶?”
“你们知道最糟糕的情况是什么吗?”花一棠压低声音,“凶手就是扬州太守周长平!”
林随安:“……”
大兄弟,你脑洞也太大了吧。
凌芝颜沉默片刻:“也不是不可能。”
林随安:啥?
“我曾听过一个传闻,”凌芝颜也压低声音,“不良人之所以能在第一时间去流月楼抓住你们,是因为周太守接到了密报,说凶手即将在流月楼毁尸灭迹。”他顿了顿,“但除了周太守,并无第二人见到密报的具体内容。”
三人默默对视,皆是不寒而栗。
知道藏尸地点的,除了凶手,还能是谁?
“凌司直,你要找的人带来了。”身后传来一嗓门,吓得三人一个激灵,忙站起身,凌芝颜掸了掸衣摆,花一棠迅速整理仪容。
林随安可没有他俩的士族偶像包袱,目光在明风身侧的青年身上打了个圈,眯起了双眼。
青年双手抱拳高举过头顶,看不清脸和表情,弓着身子,身形颇瘦,手长脚长,猛一看去就像一根大竹竿。
“小的靳若,隶属巡城卫,不知上官有何吩咐?”
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林随安还是立刻认了出来,不由冷笑出声。
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这回我看你往哪跑?!
第27章
巡城兵靳若蹲在地上, 用一根细绳认真丈量地面上各类痕迹,凌芝颜站在一旁观察,发现此人的确颇有些章法, 细绳在他手中如同一根奇妙的软尺,测量手法、方位令人眼花缭乱, 每丈量过一处痕迹, 他口中便嘟嘟囔囔的,似乎在计算什么。
世人皆道江南人杰地灵,果然如此,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巡城卫中竟也卧虎藏龙。
想到这,凌芝颜不禁看了花一棠一眼,却发现花一棠正皱眉盯着林随安,凌芝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林随安更奇怪,环抱双臂盯着那个巡城兵靳若,嘴角似笑非笑,眼角似挑非挑, 表情颇有些骇人。
莫不是这个巡城兵有问题?!凌芝颜一惊,再观察靳若,果然发现了问题。
靳若出了很多汗, 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滑下来,打湿了衣襟。此时扬都气候宜人, 他又衣衫单薄,这个出汗量很反常。
突然,林随安笑了一声, 靳若一个哆嗦,差点没把手里的绳子揪断。
花一棠鼓起腮帮子, 气呼呼狂摇扇子。
靳若起身,沿着坊间路继续探查,林随安不紧不慢跟在他五步之外,花一棠缀在林随安身后三步,摇扇子的频率越来越快,感觉都快扇出火了。
凌芝颜:“……”
似乎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这般奇怪的跟随关系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靳若勘察结束。
“从现场留下的痕迹来看,运送尸体的是一辆普通单驾马车,”靳若站在凌三坊墙外指着一块地面道,“马车在此处停靠了一段时间,然后沿着坊间路继续前行。”
众人跟着靳若走到坊间路中央,靳若又指着地上的车辙印道,“车停在此处,车上下来俩人,搬运尸体。”
凌芝颜:“如何确定是两个人?”
“步伐长度和两脚间距可显示身高,鞋印深浅能显示体重,”靳若指着左右两边,“两个鞋印都是男人留下的,一人身高八尺有余,一人身高五尺至六尺之间,鞋印平行向前,且印记较深,显然是两人同时抬着尸体的躯干部分,然后,他们又分别将尸体的四肢摆在四周。”说到这,靳若皱眉,“有一点很奇怪,他们在放置四肢的时候,来回走了两三趟,还有拖拽的痕迹。”
花一棠:“他们应该是在丈量四肢和躯干之间的距离。”
凌芝颜:“为何做这些?”
花一棠:“我哪知道?!”
“能追踪马车去了何处吗?”林随安问。
靳若摇头,“出了封城区,脚印车辙印太杂,已经无法判断。”
“还有呢?”
“他们的步伐很稳,不紧不慢。”
林随安心中大赞。这小子现场痕迹侦查的本事显然高出那个毕罗摊主好几个段位,她有理由怀疑这就是净门本宗的祖传技能,且这些痕迹也印证了之前的推测,凶手很有可能和府衙内部人员有联系,知道巡城兵不会巡逻至此处,所以弃尸的过程十分从容不迫。更说明凶手思维缜密,行事颇有计划,他用这些复杂的手段处理尸体,恐怕不仅仅是发泄感情,而是因为他有必须这么做的原因。
林随安有个预感,这个原因,很可能就是破案的关键。
*
回到府衙的时候,已经过了午膳时间,林随安饿得前心贴后心,本想着能蹭个府衙的工作盒饭就不错了,结果刚进偏堂的门就被惊呆了。
屋里多出了一张巨大的条桌,无论从色泽、厚度、还是面积,都是花宅的同款,桌上摆着琳琅满目菜肴,鸡鸭鱼肉盘盘香气扑鼻,各色点心造型奇异,金杯银筷叠放整齐,木夏垂首肃立桌边,绽出完美的职业笑容。
“四郎,午膳已备好。”
花一棠请林随安入座,自己摇着扇子大咧咧坐下,凌芝颜撩袍坐在了花一棠的身边。
花一棠:“喂!”
凌芝颜飞速给自己夹了条鱼,道:“素闻扬都美食闻名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多谢四郎款待。”还不忘招呼两名下属一起,明庶、明风更不客气,道了句“多谢款待”就大口朵颐起来,胃口颇好。
花一棠的脸黑了。
凌芝颜都这般不见外,林随安觉得她也别绷着了,朝靳若招手道,“一起吃呗。”
说实话,靳若长得挺端正,瓜子脸圆眼睛,因为常年在户外工作,裸露在外的皮都是健康的小麦色,看年纪最多十八|九岁。原本他远远站在门口,听到林随安的声音,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是满脸戒备。
戒备个啥啊?你那秃毛尾巴早就露馅了。
林随做了个嘴型:别装了,大竹竿。
靳若好似的认命般一屁股坐在林随安身边,狼吞虎咽开吃,那架势,好似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
花一棠的脸绿了,瞅着林随安的小眼神满是控诉。
“浪费可耻,多个人吃,少剩饭。”林随安道。
“……”
凌芝颜边吃边问:“花四郎,之前说的关于几名死者的人脉关系何时能给我?”
花一棠放下筷子,显然是没了胃口,示意木夏端来笔墨纸砚,把桌上碗碟往旁边扫了扫,索性在饭桌上开写。
“严鹤、白顺、蒋宏文和冯愉义的关系就是这四姓家族关系的缩影,严、白、蒋三家以冯氏马首是瞻,白家式微,凭借祖父的一点声名依附冯氏生存,严家是扬都近年崛起的商业后起之秀,在冯氏扶持下极力扩展,与扬都裴氏成对峙之势,蒋家与冯氏一般,皆是书香世家,蒋氏子弟皆在冯氏私塾中占有一席之地,在文门中享有盛誉。”
花一棠下笔飞快,不消片刻就勾勒出四家的关系和势力分布图,“至于冯氏的势力,想必凌司直比我更清楚吧。”
凌芝颜点头,“冯氏家主冯光济官居礼部尚书,深得圣人器重,冯氏文门声名远播,寒门学子多心向往之,近年来更有与五姓七宗平起平坐之势,东都甚至还出现了六姓八宗的说法,新增一姓就是冯氏。”
哦豁!后起之秀啊!林随安听得津津有味。
“说实话,冯氏如今风头正盛,众世家要么避其锋芒,要么拉拢合作,唯有扬都花氏和他家对着干。”凌芝颜看了眼花一棠,“不愧有泽水一枝春之称。”
不得不说凌芝颜这张脸太占便宜了,天生就带着坚毅正气,这些夸赞之词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定会带上恭维马屁味道,可从他嘴里说出来,那就是百分百的情真意切,听得花一棠满脸放光,摇着小扇子那叫一个洋洋得意。
“凌氏以军功起家,果然眼光独到。”
“四郎过奖了。”凌芝颜道,“所以凌某以为,若论杨都城内何人最了解冯氏,非花氏莫属。”
花一棠的扇子停了,林随安差点没笑出声。
凌芝颜的言下之意就是:你小子别拿这些烂大街的消息糊弄我,我想听的可是内幕爆料。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横了凌芝颜一眼,抓过笔又闷头写了起来,这一次速度更快,一盏茶的功夫写了好几页。他写一页,凌芝颜看一页,越看瞅着花一棠的眼神越怪。
林随安实在好奇,也抓过一页,发现写的都是干巴巴的条目,总结起就是四大项,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玄奉五年六月初八,严鹤与裴七郎裴诗均在红妆坊因为抢夺新鸡坊地盘大打出手,重伤一人,轻伤十三人,死斗鸡五只。】
【玄奉五年六月十三,蒋宏文与陈竹在卷玉坊四时茶肆斗诗不合,双方大打出手,后变为群殴,轻伤二十人。】
【玄奉五年六月三十,花一棠与冯愉义相约马球场斗球,重伤三人,轻伤二十八人,马球场歇业四十日。】
【玄奉五年七月初七,冯氏私塾诗会,花一棠等人因为诗会不公,与冯愉义等人驳论舌战,重伤五人,轻伤四十六人,后经扬都府衙协停。】
好家伙,洋洋洒洒几十页,全是这两帮纨绔因为各种缘由骂仗打架的黑账,时间记录之详实,撕逼缘由之清晰,令人叹为观止,更可怕的是,这好几百条记录竟是花一棠凭记忆写出来的。
这纨绔的脑子到底是个什么构造?专门记仇的小黑本吗?
凌芝颜的五官因为震惊有些扭曲,“这些……你特意记过?”
花一棠摇着扇子,“扬都人人皆知,花家四郎聪慧过人,过目不忘。”
凌芝颜更震惊了,“可从未听说花四郎参加科考……”
花一棠很是鄙夷,“我一个纨绔,参加那劳什子科考作甚?”
“……”
凌芝颜手里的筷子断了,林随安觉得他似乎想冲上去咬花一棠一口。
“从玄奉五年到玄奉八年,我们和冯氏的恩恩怨怨都在里面了,不是我说,若我们真想杀冯氏那帮家伙,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花一棠道。
凌芝颜:“花家四郎倒是坦诚。”
花一棠:“这些事儿你去杨都城走一圈就能查个七七八八,没必要瞒着,我们和冯氏对战,从来都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也不怕你查。你与其将精力放在我们这儿,不如查查那些看不到的地方。”
“此言何意?”
“之前冯氏给你的那首歪诗,原诗并不是我写的,我只是借花献佛又添了把火,那首诗出来不到一个月,就出现了连环杀人案,”花一棠挑眉,“按你的话说,着、实、诡、异。”
凌芝颜思索片刻,起身朝花一棠和林随安行礼,率明庶、明风告辞离开。
花一棠可算是松了口气,用筷子挑着饭粒,瞥了眼靳若,目光怎么看怎么挑刺。
靳若狂啃两口羊肉,一抹嘴站起身,对着林随安道:“借一步说话。”
林随安还没反应,花一棠先急了,“林随安,我们可是搭档!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咳,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净门的靳若。”林随安分别对二人道,“这位就不用我说了吧,花家四郎。”
花一棠瞪大了眼睛,木夏颇有眼色退了出去,还掩上了房门。
靳若:“你怎么认出我的?”
林随安:“我又不瞎。”
“你别得意,若非我自愿现身,你就算掘地三尺也寻不到我。”
林随安点头,“哦。说吧,遇到什么难事才把您老激出来了?”
靳若的脸更黑了,闷了半晌才道,“净门内有内奸。”
林随安立刻来了精神:“哦呦?”
花一棠竖起了耳朵。
“你们做出这般幸灾乐祸的表情作甚,”靳若哼了一声,“内奸透漏了净门的消息,差点害死的人就是你们俩。”
林随安:“……”
花一棠眼皮抖了抖:“难道给周长平送密报的就是——净门?”
“净门的确与扬都府衙有合作,但什么消息能送,什么消息保密,净门自有规矩。林随安为千净之主,她要的消息在净门内便是最高保密级,绝不会告知官府。”靳若皱眉道,“但不知为何,流月楼的消息却流了出去,我紧急撤回门徒彻查,却未查出任何关于内奸的线索。查明内奸之前,净门门徒皆有嫌疑,要不是怕你再……我才不会亲自来呢。”
靳若的表情挺纠结,明明是担心,又强装不担心,让林随安想起了傲娇的猫,她突然想rua一把,硬生生忍住了。
“你在净门是什么职位?”
靳若赌气般回答:“代门主。”
林随安:哎呦,居然还是个副总!
“门主呢?”
“暂时悬空。”
“千净之主和净门有什么关系?”花一棠突然冒出一句。
靳若大怒:“关你屁事!”
林随安早就猜出了七七八八,索性干净利落捅破了窗户纸,“原来千净是净门门主的信物。”
靳若腾一下跳起身,声音直哆嗦,“你你你你你你难道想——”
林随安举起双手,“我对什么门主之位没兴趣,之前的约定依然有效,只要你能打败我,千净我双手奉上。不过嘛——既然千净在我手里,我是不是能提点小要求啊?”
说着,林随安眯着眼将靳若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心道这小子可是万分稀缺的痕迹学高端人才,若不拐过来为她所用,岂不是暴殄天物。
花一棠:“嗯咳咳咳咳!”
靳若脸都绿了:“你你你你你想作甚?!”
林随安绽出自认最良善的笑脸:“和我们搭档,一起查案呗。”
第28章
花一棠好像生气了。
从林随安邀请靳若做搭档的时候开始生气。
具体表现是闷头狂吃了十二个蒸饼, 而且企图吃下第十三个,每个蒸饼都有拳头大小,看得靳若万分震惊, “幸亏他生在了花氏,这般食量普通人家根本养不起。”
花一棠填下最后一口蒸饼, 打了个嗝, 喝了口茶,呼呼啦啦摇起了扇子,吹得衣袖翻飞若云,“凌六郎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这案子到底查不查了?”
林随安和靳若莫名瞅着他。
花一棠:“我要去盯着。”
林随安做出“请”的手势。
花一棠走出两步,回头,眯眼瞅着林随安,“若是他临阵退缩跑了呢?我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纨绔, 打不过他。”
林随安有些无奈,意思就是想让她陪着呗?这家伙就不能有话直说吗?
“我陪你去。”
靳若本想跟上,却被木夏以完美的营业笑容挡住了。
花一棠旁若无人在走在府衙之内,路过的衙吏避之唯恐不及, 三绕两绕就到了一处没人的园子,啪一声合上折扇,转身瞪着林随安, 双目噌噌冒火。
林随安丝毫不慌,反正论打架花一棠肯定不是她的对手, 而且也猜到他想问什么,八成是为何隐瞒她与和净门的关系,关于这一点, 林随安打算照实说。
“千净和净门的关系我前几日才知道,”林随安道, “至于靳若,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真面目,并非刻意瞒——”
“我才是你的搭档。”
“……哈?”
“你没和我商量。”
“……”
花一棠眼眶微红,看起来居然有点委屈。林随安挠了挠脑门,觉得话题走向有些诡异。
所以这家伙纠结的点是——没经过他的同意招了个新人,威胁到了他的——地位?
“靳若识踪辨痕的本事对破案有帮助……”
“他言辞闪烁,隐瞒甚多,不配搭档二字。”花一棠言之凿凿,“所谓搭档,定要肝胆相照,坦诚相待!”
救命,这都是什么中二发言?林随安简直哭笑不得。不过是临时搭个草台班子破个案子赚点外快,怎么听他的意思却好像要歃血为盟同生共死?
林随安真的很想劝他两句,做人嘛,开心就好,凡事别太钻牛角尖。但瞧他那一本正经的执拗表情,想了想还是算了,她都活了两辈子,何必跟个中二少年一般见识,顺着脾气捋捋毛得了。
“是我草率了。”
“他只能算个帮忙的,不是搭档。”
“是是是。”
花一棠终于满意了,摇着扇子继续走,边走边抱怨凌六郎太磨叽,林随安翻着白眼跟在后面,左转右转又进了另一处院子,守门的是明庶和明风,见到花一棠和林随安,竟好似松了口气,领着二人到了厅堂窗外。
屋内人声聒噪,林随安这才明白为何凌芝颜迟迟未归,是因为被一帮人绊住了。
这帮人包括:扬州太守周长平,冯愉义的阿爷冯松,白顺的阿爷白凡,蒋宏文的阿爷蒋兴昌,严鹤的阿爷严言。
白凡:“呜呜呜,我的儿啊,我白家三代单传啊,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死得好惨啊,凌司直,您一定要查清此案,给我们一个交待呜呜呜,要不然我死都不能瞑目啊!”
严言:“几日时间已经接连死了三人,为何还未抓住凶徒?案子进展如何?府衙到底是如何做事的?!分明就是渎职!”
周太守语气病病殃殃的:“严公此言严重了,府衙上下已经不眠不休侦破此案,可是此凶徒万分残忍狡诈,周某实在是有心无力啊,幸好凌司直巡查至此,实乃天降神兵,扬都安危皆系于凌司直一身啊。”
蒋兴昌:“素闻凌司直自入职大理寺以来,侦破奇案难案无数,为何这案子直至今日还毫无进展,难道要让我们的孩子枉死?我定要上书大理寺卿,好好问问他是如何选派官员的?!”
周太守:“诸位莫要焦急,案情紧急,想必假以时日,凌司直定能给我们一个交待。”
四人分工明确,白凡哭哭啼啼卖惨,严言言辞激烈控诉破案不力,蒋兴昌指桑骂槐祸水东引,周太守表面和稀泥实际甩锅,外加一个冯松不言不语,以眼神暗示几人围攻凌芝颜。
再看凌芝颜,捧着茶盏,垂着眼皮,慢条斯理嘬着茶水,时不时回两句“正是,没错,所言甚是”,端是个稳如泰山。
林随安:“凌司直定力不错啊。”
花一棠:“都是废话,自然不用理会。”
冯氏众人又叽里呱啦说了好一阵,见凌芝颜毫无反应,也着实有些累了,纷纷以眼神向冯松求助。
冯松清了清嗓子,进入正题:“听闻凌司直请花家四郎一同查案?”
凌芝颜放下茶盏,“不止,我还请了林随安。”
冯松:“他二人乃是嫌犯,如此不妥吧?”
“我已查清,他们并非凶手。”
冯松故作深沉叹了口气,“凌司直远在东都有所不知,花氏与冯氏多有嫌隙,花家四郎年虽然聪慧,但年少气盛,让他也插手此案,怕是……唉,但愿是我多虑了。”
“冯公信不过花一棠?”
“并非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不慎。”
凌芝颜看向严言等人,“诸位也这么想?”
众人纷纷称是。
林随安心中冷笑,她和花一棠本是好心帮忙,结果却落了个心怀不轨的评价,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她只是心里骂骂,岂料花一棠更绝,嘴里“切”了一声,抬脚踹开大门,指着冯松的鼻子张口就骂:“啖狗屎的冯老狗!”
凌芝险些闪了腰,冯松脸绿了,“花一棠,你竟敢骂我?!”
“骂的就是你!”花一棠拔高声线,“已经死了三个人,你居然还在这儿纠缠什么家族恩怨的狗屁倒灶破事,感情死的不是你家儿子你不心疼是吧?!
冯松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还有你们三个,”花一棠又指向严言等人,“你们的孩子尸骨未寒,凶手还逍遥法外,争分夺秒寻线索尚且还来不及,居然还有闲心跟着冯老狗瞎捣乱,你们可知,多浪费一分时间,抓住凶手的可能性就少一分!”
严言几人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花一棠,你休要在此惺惺作态,你敢说你想方设法插手此案不是别有图谋?!”冯松怒喝。
“我的唯一的图谋就是抓住真凶,给死者一个公道!”花一棠声厉九霄,“人命大于天!”
满堂死寂。
风扬起了花一棠的衣袂,阳光映着一角雪白,明亮得耀眼。
林随安怔怔看着,心头涌起奇妙的感动。
真的是好中二的台词啊。
“啪、啪、啪、啪”,凌芝颜鼓着掌站起身,“说得好,人命大于天。”星眸定定扫过众人表情各异的脸,定声道,“大理寺查案自有章法,诸位不必多言,且安心归家静候消息,七日之后,定会水落石出,凶徒归案。”
*
“七天破案?怎么可能?”靳若道,“现在连凶犯的影子都没见到!”
林随安表示:呵呵。
前前后后浪费了一个多时辰和冯氏一众打嘴仗,幸好还算有所收获,冯氏终于松口让花一棠和林随安介入查案,周太守这才将府衙六曹的人员名单送了过来,终于能开始着手排查府衙内部人员。
桌上摆满了轴书,凌芝颜和花一棠一边坐了一个,埋头检索,林随安本想去帮忙,但很快就发现是多此一举。这两人的阅览速度远高于常人,花一棠的速度尤为夸张,凌芝颜看一卷,他已经看了五卷,堪比一台高速扫描仪。
时不时有不良人进来向凌芝颜报告外场搜查情况:
清歌坊没有目击证人。
凌三坊没有目击证人。
再次搜查流月楼无收获。
正在开展第二波地毯式搜查,随时汇报最新搜查进展。
扬都太守周长平昨夜一直在家,仆从家人大夫皆可作证,有不在场证明。
林随安哭笑不得,凌芝颜居然真信了花一棠的脑洞推理,去查了周长平。
凌芝颜叹了口气,掐了掐眉头。
花一棠合上轴书,又拉开一卷:“你这般查,如同大海捞针。”
凌芝颜:“总要做做样子堵住冯氏的嘴。”
花一棠挑眉:“你人看着木讷,其实挺机灵啊。”
凌芝颜:“排查的如何?”
“扬都府衙编册在案官员共有二百三十二人,太守之下分设:别驾、长史、司马、录事参军各一名。司马乃是闲职,常年不管事,录事参军司负责地方监督,也不插手具体公务,周太守真正的副手就是这位从五品上的长史贺丛山,周长平昨夜告病,所以政令皆是由他发出。”花一棠道,“此人性格优柔寡断,最擅长和稀泥,扬都府衙在他和周长平影响下,六曹做事准则只有一条,不求有功,但求无错。”
凌芝颜:“之前确有耳闻。”
花一棠:“府衙六曹中,与此案有直接联系的是司兵、司法二曹。司法曹专司刑名、捕贼盗事,不良人隶属此曹。司兵曹专司军防、传驿,主管巡城卫。”
“能第一时间接触到封坊和巡城命令、安排巡城路线的,应该只有司法、司兵两名参军。”凌芝颜想了想:“请贺长史过来。”
明庶领命退下。
花一棠伸了个懒腰,起身转了两圈,坐到了林随安身边,给自己舀了碗茶,眼角扫向另一桌的靳若。
林随安着实有些无奈,靳若本来是和她坐在一起的,结果这家伙死瞪着不放,硬是逼靳若换了位置。
“你怎么过来了?”林随安问。
“在这边看得更清楚。”花一棠道。
这个想法和林随安不谋而合。她和花一棠并没有官职在身,最多只能算个顾问,审问不具权威性,不如在一旁观察,所谓旁观者清,或许能发现不一样的角度。
不多时,明庶领着一人匆匆进来,是一名年过五旬的男子,神色慌张,见到凌芝颜连连作揖。正是长史贺丛山。
“贺某见过凌司直,不知凌司直寻我过来,有何要事?”
凌芝颜和颜悦色:“我就是想问问贺长史,昨夜封东南城十二坊的命令是何时发出,又经何人之手?”
贺长史:“凌司直明鉴,贺某皆是按照‘扬都巡治格’规定行令。”
说着,从袖口抽出一卷轴书递给了凌芝颜。
凌芝颜细细看过,又递给了花一棠。
林随安:“扬都巡治——格?”
什么东西?
花一棠一目十行扫过,“格者,百官有司之所常行之事也。”
林随安在脑海里翻译了一下,所谓的“格”大约就是官府部门在日常工作中需要遵守的行政法规,“扬都巡治格”便是扬都城市治安管理条例。只是这条例词语太过晦涩,一眼扫过去,林随安只能看懂诸如“户口盈积”、“抚稳为重”、“须分所职”、“各坊兼明”等词汇。
花一棠:“此格对城中发生恶性案件后,如何上报,何人上报,何人下令,何人传令、如何封坊,如何巡城,封坊范围、时间、巡城路线、巡城兵配比等等皆有详细规定。”
林随安额角微跳,“你的意思是,官府所有行动流程和时间点都是可以推算出来的?”
花一棠点头,“实际操作中可能稍有误差,但对于凶手来说,足够了。”
若凶手真是按照这个管理条例计划抛尸路线,那么他就不需要第一时间接触封坊令,只需卡住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就足够了。
换句话说,接触过“扬都巡治格”人都有可能!
太好了,林随安大喜,这就意味着底层不良人、衙吏等暂时可排除,他们级别不够,看不到法规法令全文,而且大多数都是文盲。目前只需排查司法、司兵两曹中高层及其人际关系便可,大大缩小了嫌疑犯范围。
凌芝颜显然也想到了,“不知此格是何人制定?”
贺长史:“乃是一年前由司法、司兵二曹合拟,经周太守批令后,于今年春开始执行。”
很快,司兵参军徐正明和司法参军李承到了,听凌芝颜询问‘巡治格”,立刻开始推诿扯皮。(注1)
徐判司:“此格乃是司法曹李判司主导,我只是缀了个署名。”
李判司:“此格的主要条目皆由司兵曹草撰,我不过是添了几个字,不敢居功。”
“不对不对,是你记错了。”
“非也非也,定是徐判司贵人事忙,记混了。”
能做到判司位置的都是人精,此时凌芝颜询问“巡治格”,摆明了就是说和连环凶杀案有关,这二人互相甩锅,谁也不认,贺长史劝了两句,却是火上加油,两位判司越说越激动,眼看就要上演全武行。
凌芝颜掐着额头,目光在两名判司身上扫来扫去,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整夜没睡,脸色愈发苦大仇深。却是不阻止二人扯皮,只是静静听着。
林随安觉得奇怪,正想问问花一棠的看法,结果一扭头,却发现花一棠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吓了她一跳。
花一棠:“你觉得谁最有嫌疑?”
林随安:“……”
靳若探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无解。”
花一棠颇为嫌弃:“你不是净门代门主吗?难道就没点小道消息?”
靳若:“净门又不是南天门,我也不是神仙。”
林随安:“……”
其实她觉得这二人都没有嫌疑,因为按照侦探故事的套路,这种级别的连环杀人案真凶要么是变|态,要么是有别有隐情,在影视作品里,定是个主要角色,演员要么有颜值,要么有特色,反观这两位判司,都长得太过平平无奇,过目即忘,完全没有“反派配角”的黑色光环。
无奈这个推理根本说不出口,实在太扯淡了。
两位判司还在扯皮,甚至开始对峙当时的细节。
徐判司:“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你们司法曹的书佐送来的初稿请我审阅。”
李判司:“我也记得清清楚楚,书佐送给来格稿时,已经是你批签后的终稿。”
“且慢!”花一棠和林随安同时大喝,惊得众人一个激灵。
花一棠:“你们口中的书佐是谁?”
林随安:“可是同一人?”
凌芝颜眸光一闪。
两位判司怔了一下。
徐判司:“好像……是司法曹的祁书佐。”
李判司:“这么一想,还真是祁元笙。”
一盏茶后,众人见到了这位司法曹从九品下的书佐,祁元笙,是一名二十出头青年,面色青白,身形瘦弱,容貌娟秀如女子。
林随安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出现了,黑色反派光环!
第29章
“去年八月, 李判司命属下起草扬都巡治格,初稿拟撰呈徐判司批审后,方才送至徐判司处二审, 所有签批发布皆符流程。”祁元笙的表情很是疑惑,“不知诸位大人有何疑问?”
“只是例行询问。”凌芝颜道, 他正在审读刚刚不良人送来的“扬都巡治格”的初稿、二稿、终稿审批存档, 的确就如祁元笙所说,所有手续和工作流程都没问题。
花一棠早就坐不住了,凑在凌芝颜身侧,人形扫描仪再次启动,只是这一次看得格外仔细。
林随安看不明白那些繁琐的古文,索性就和靳若一起观察屋内这几位“嫌疑人”。
靳若:“徐判司和李判司都身高七尺,贺长史八尺, 祁元笙身高六尺,从身形来说,这几人都不能碰排除嫌疑。”
林随安:“案发后,贺长史和两位判司整夜都在一起, 三人全有不在场证明。”
“他们位高权重,仆从甚多,可以□□或者让下属做。”
“他们都是和周太守冯氏穿一条裤子人, 有什么杀人动机?”
“那这个祁元笙呢?”
林随安没说话,她不敢断言。
虽然她的第六感怀疑此人, 但理智一直在提醒她。真正能破案的,不是直觉,而是货真价实的证据。
想到这, 林随安不禁有些怨念,别人的穿越要么是重生、要么自带系统、再不济也能预知未来, 她倒好,只有一双看死人眼睛的鸡肋金手指,不好用更不吉利,而且似乎还有点失灵了,连画面都看不清楚。
慢着!林随安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何金手指的画面变模糊了?
之前原主和罗石川的记忆画面都是4K高清,怎么到了严鹤和蒋宏文的身上就变成了KTV渣画质?金手指看到的是死者的记忆画面重现,难道严鹤和蒋宏文都是高度近视?但回忆之前严鹤的表现,并不像近视,还是有什么外因导致他们的视线不清?
“还请诸位今夜暂且留在府衙,凌某可能还有些细节随时询问。”凌芝颜让不良人送贺长史等人离开,诸人面色不愉,但也只能无奈应下。
祁元笙最后一个出门,一脚刚跨出门槛,凌芝颜突然叫住了他。
“祁书佐,昨夜子时三刻至丑正一刻,你在何处?”
祁元笙回头,面对凌芝颜凌冽如刀的目光,表情丝毫未变,“家中睡觉。”
“可有人证明?”
“我一人独居,无人证明。”
直到祁元笙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凌芝颜才道,“此人有问题。”
花一棠头也没抬:“怎么说?”
“寻常人被询问不在场证明时绝不会这般镇定,尤其是即将离开卸下心防之时,突然被追问,表情定会有所动摇,”凌芝颜皱眉,“祁元笙的表现太反常了。”
林随安:“……”
好家伙,感情您只会这一招呗?上次审她也是这样,出门的时候突然追问苏城先的死因,吓得她头皮都炸了。
大约是林随安的目光太过“热情”,凌芝颜不自然干咳一声,“苏氏家主曾托人问过大理寺苏城先的死因。南浦县卷宗上记载的很模糊,我才想到询问林娘子。”
林随安:呵呵,不是来找她寻仇就行。
“我发现几处有趣的地方,第一,扬都府衙各曹政令不通,扬都巡治格只在司法和司兵两曹中执行,其余四曹并未收到备案。第二,”花一棠挑出十几卷轴书,一一排列在案上,“司法曹七成以上的格、令都是由祁元笙起草,剩下的虽然起草人缀了其他书佐的名字,但看笔迹显然是祁元笙代笔。且他文采过人,条理清晰,凡是他起草的格令,上司批审时也仅是批改零星几个字,少有大改。更有甚者,祁元笙还替司兵、司户、司仓、司士曹的书佐写过不少东西,虽然不是紧要的东西,但数量却很是可观。”
林随安明白了,就如之前花一棠所说,整个扬都府衙的工作指导|思想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工作作|风就是全体咸鱼摆烂,逮个任劳任怨的就拼命使唤。
凌芝颜满面震惊。
花一棠:“怎么,远超出凌司直的想象了?”
凌芝颜:“简直匪夷所思。”
花一棠笑了:“基层官员常规操作罢了。”
靳若:“这只能说明此人工作勤勉,好人缘,有什么问题?”
“比如说,”林随安想了想道,“今日你帮我,明日我帮你,心照不宣做点无伤大雅的小事之类的。”
靳若:“能、能做什么?”
“司户曹主管户籍、婚嫁,司仓曹主管租赋、仓库、市肆,这些小官动动手指就能做的小事儿数不胜数,”花一棠似乎在回答靳若的问题,又似在自言自语,“至今我们都没找到第一案发现场,偌大一个扬都,能藏的地方太多了……”
“明庶。”凌芝颜唤道,“去查查此人的籍贯、生平、官历,平日都与何人来往,尤其是与六曹职官的联系。”又唤来一人,“明风,去祁元笙家中看看。”
二人飞奔而出。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案情似乎开始有点眉目了,目前看来,嫌疑人范围暂时圈定在贺长史、徐判司、李判司和祁元笙身上,尤其是祁元笙。
第六感竟然真的灵验,她不但没松口气,反倒觉得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牵着他们查到了这条线,但细细想来,都是推测和假设,没有与案情直接相关的实证。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吊在半空,脚下没底。
林随安目光转向花一棠,但见他凝眉思索,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想同样的问题,靳若更奇怪,咬着指甲团团乱转,“我必须回去一趟。”
林随安:“你发现了什么?”
“之前张长老说过,我们有许多官府的内部消息都是因为一个贵人相助才得到的,与此相对的,我们也会为这位贵人提供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互通有无,从未要过报酬。”靳若压低声音,“就如同你刚刚说的一般,今日你帮我,明日我帮你,心照不宣——”
不会这么巧吧?
林随安:“那名贵人是谁?”
靳若:“所以我才要回去问张长老啊!”
花一棠:“走吧。”
林随安和靳若唰一下看向花一棠。
“反正这边一时半会也查不出什么,”花一棠站起身,“我对你家的内鬼更有兴趣。”
靳若:“你算那颗葱?你凭啥管?!”
花一棠呲牙,“因为我花一棠睚眦必报!”
*
张长老的家,或者说净门的据点位于城北的绿云坊,临着九初河,此时已过戌正,河畔花灯闪耀,游人如织,夜景如画,坐在屋内能听到画舫上游河妓人的歌声。
张长老单名一个旗字,居然是之前那位卖胡饼的胡人大叔,关于林随安对胡人也可身居净门高位的疑惑,靳若很是自豪,“净门门徒有教无类,无论国籍出身,只要通过考验,皆可入门。”
想不到还是个国际化组织。林随安颇有些刮目相看。
张长老对于林随安的到来并不意外,反倒对花一棠很感兴趣,盯着看了好几眼,赞道,“花家四郎果然名不虚传,不愧钟灵毓秀之名。”
“过奖。”花一棠摇起了小扇子,颇为得意瞥了眼靳若。
靳若根本没注意到花一棠,开口就问,“张长老,你之前说的那位能得到官府内部消息的贵人是谁?”
张长老不慌不忙,“是林娘子想问,还是花四郎想问?”
靳若一怔,“我们都想——”
张长老叹气:“少门主莫不是又忘了净门的规矩?”
靳若“啊”了一声,挠了挠头。
张长老无奈道,“少门主刚继任门主一年,少不更事,忘性又大,身为长老,自然要多提醒几句。”
“什么规矩?”林随安问。
“林娘子虽属外宗,但目前是千净之主,也就是半个本宗人,购买这般重要的消息,可打五折,”张长老竖起五根手指,“五片金叶子。”
你不如去抢好了!
林随安差点破口而出。
“是我问。”花一棠随手掏出五片金叶子,却被张长老拒绝了。
“花家四郎的话,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张长老这是坐地起价?”
“不,是看人下菜。”
“……”
“听闻花氏欲在金泥坊再开三家绢行?”
“不愧是净门,果然消息灵通。”
“绢行外街的摊位应该还未出手吧?”
“十二处摊位,全部赠予净门。”
张长老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那十二处摊位,一年的租金少说也有一百金。”
花一棠:“就当是给净门的见面礼了。”
靳若下巴掉了,林随安要晕倒了。
喂喂喂!大兄弟你也太败家了吧!
林随安抢过花一棠的金叶子,“还是算我身上——”
花一棠压住林随安的手臂,“就这么定了!”
张长老扫了眼林随安,意味深长点了点头,“花家四郎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千金一掷为……豪爽的紧啊!”
“说吧,那人是谁?”花一棠沉声问道。
“司法曹书佐,祁元笙。”
喔嚯!又是他!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
靳若面色微变:“净门内可有人向对他透露过林随安去流月楼查案的消息?”
张长老:“原来少门主是想问这个,其实,关于那日的消息泄露,我已经查到其实是五——”
就在此时,街上突然传来震天的锣响,夹杂着嘈杂的呼喊和尖叫声。
林随安额头一跳,和花一棠、靳若夺门而出,刚冲出坊门就听到数道厉喝。
“让开,不良人擒凶!全部让开!”
“都给我上,别让那辆车跑了!”
河畔璀璨灯光中,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驾车人一身黑衣,戴着红色的鬼面具,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十余名不良人和巡城兵追在车后大喊大叫,为首两人竟然明庶和明风。
他们看到林随安顿时大喜,扯着嗓门大叫,“林娘子,快拦住那辆车!”
马车恰从眼前飞驰而过,林随安脚掌踏地,整个人拔地而起,稳稳落在了马车顶上,马车剧烈颠簸,林随安身体一晃,险些摔下去,忙拔|出千净插入车顶稳住身形,就在千净刺穿车顶的那一瞬间,她闻到了一股恶心的焦臭味儿。
突然,一柄刀从车内逆向刺出,车里有人!林随安大惊,单手攥住千净刀柄,整个人荡出一圈,顺势踹向了车夫的后脑,岂料那车夫仿佛身后长了眼睛,头一低避过,猛地扭转马头,林随安整个身体呼一下又荡回了车顶,车内的长刀唰唰唰连刺而出,林随安嗖嗖嗖连翻三个滚,刀风擦着胳膊、脖颈、鬓角刺出,血光飞溅。
好家伙,玩阴的是吧?!
我偏不!
林随安冷笑,手腕一扭抽出千净,左掌撑身倒跃而起,以全身体重压着千净砍下,千净以破竹之势,咔嚓一声将车厢劈成了两半。
马匹嘶鸣,路人尖叫,两截车厢被远远甩到了身后,四分五裂,烟尘四爆,林随安腾起的身体还未落下,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从烟尘中飞出,直击面门,林随安条件反射就要劈,刀光已起,却突然发现那团黑乎乎东西上有两个黑洞。
就在此时,眼前景象瞬间变幻,出现了一卷轴书,斑驳阳光洒落,密密麻麻的字迹一闪而逝。林随安只来得及认出两个字:
【……十酷……】
视线倏然恢复,那团焦黑只差半尺就贴到了脸上,竟是一个烧焦的人头。
林随安大惊失色,强行收回刀势,身如陀螺凌空飞旋,重重落地,脚下几个趔趄才稳住脚步,吓出了一身冷汗。
好家伙,刚刚是金手指启动了?
这焦尸连眼珠都没有,居然还能看到回忆?
这不科学!
四周百姓的尖叫声贯彻天际,四下狂奔逃散,他们逃离的原因不是林随安,而是刚从马车里甩出的东西,是一具漆黑的焦尸,躺在地上,四周尽是黑色的碎渣。
马车碎裂,马匹跑了,马夫居然毫发无伤站在三丈之外,还有一人与马夫同一装扮,戴着一张黑色的鬼面具,仅以足尖站在河畔的大槐树上,身形魁梧,下盘稳健。
明庶和明风率领不良人冲了过来,花一棠和靳若气喘吁吁赶到,皆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明庶:“你们是什么人?!”
靳若:“这焦尸是怎么回事儿?!”
明风:“还不束手就擒?!”
花一棠:“啊呀,林随安你流血了!”
若不是此时情况不允许,林随安真的很想吐槽。
花一棠你这画风不对啊!
“哈哈哈哈哈,看到了吗?!”树上的男人仰首大笑,手中长刀端端指向了花一棠,“花家四郎,下一个就是你!”
第30章
什么玩意儿?!
林随安很不爽, 什么叫下一个就是花一棠?
他吃你家大米了?
“给我拿下!”明庶和明风一马当先冲了上去,噼噼啪啪和两个鬼面人打了起来,再看那些扬都府衙的不良人, 手里的刀舞得虎虎生风,嘴里喊得一个比一个声大, 却只在外围游走, 仿佛电视剧里负责气氛的群演,屁用没有。
突然,明风大叫一声,喷出一口血,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不良人轰一下散开,连气氛组都不做了, 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林随安抄刀疾驰而上,“靳若,跟上!”
花一棠似乎喊了句什么, 林随安没听清,只听到靳若追了上来,突然, 前方视线一暗,竟是明庶也败了, 魁梧身躯飞了起来,好似一棵老树重重压向了林随安。
形势紧迫,林随安迎上半步双臂凌空一捞, 用一个标准公主抱的姿势接住了明庶,也顾不上看明庶的脸色, 随手往旁边一撂,踏地腾空而起,千净大开大合朝着黑|鬼脸面具狠狠劈下。
“铮——”两柄刀在悬空相击,逼出一串火花,千净墨绿色的兵刃嗡鸣不止,却半分都没压下。
黑|鬼脸脚下微错,双手握刀向上一翻,林随安只觉一股恐怖的劲力沿着千净刀身逆逼向双臂,不由大惊失色,身体绷紧后弹,顺势撤刀,团身落地,咚咚咚后退三步才堪堪卸掉这股力气。
这一击的震撼不亚于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功夫在身,眼前人的力气竟然胜过了她!
黑|鬼脸似乎也有些惊讶,挽了个刀花,挪步侧身看着林随安,面具后发出低低的笑声,“想不到这一任的千净之主竟然是个娇嫩的小娘子。”
“狗屁,我才是将来的千净之主!”靳若的喊声远远穿了过来,林随安用余光一扫,这才发现靳若不知何时与那个红鬼脸对上了招,好死不死俩人的战斗风格都是猥琐流,全是下三路的贴地攻击,猛一看去竟好似两只癞皮狗在打架,端是个势均力敌,战况惨烈。
靳若都这般努力,她也不能怂!
林随安抖了抖发麻的手臂,二次攻击,这一次她不再硬碰硬,脑海中先将十净集招式过了一遍,当机立断选了迅风振秋叶的群体攻击招数,将黑|鬼脸看成一群人,砍一刀换个地方,采用游击战,但这种攻击方式似乎不符合身体的肌肉记忆习惯,施展起来颇为滞涩,每次转换位置时,身体便会自动调整为强硬力量攻击,敏捷略有下降,黑|鬼脸马上就发现了林随安的破绽,抓住了那一瞬间的机会,横刀扫向了林随安的脖颈。
二人都是极高速运动中,刀风割开皮肤的一瞬,血珠甩向了空中,犹如赤色的玉珠,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指尖犹如冰冻变得极寒,汹涌杀意涌上心头,身体突然自己动了,双手握住千净疯狂乱劈,岂料此举正合黑|鬼脸心意,他的力气本和林随安不相上下,战斗经验更丰富,唰唰唰三刀化解攻势,林随安只觉手臂僵硬,千净几乎脱手,眼前刀光一闪,眼看就要被黑|鬼脸砍成两截。
千钧一发之际,一串璀璨耀眼的金芒从天而降,竟是一堆金叶子,纵使黑|鬼脸此时杀意盎然,猝然见到这么多金子,还是一怔,就在这一怔之间,明庶和明风冲了上来,架住了黑|鬼脸的刀,林随安死里逃生,急退数步,大汗淋漓,全身虚软。
那种诡异的疲惫感又出现了!这也太不是时候了!
“林随安,撑住!援兵马上就到了!”空中传来大喝,花一棠不知何时爬到了大树上,刚刚的金叶子就是他撒的。
林随安喷出一口老血,这败家的纨绔在干嘛?!
万分神奇的,她这一口血吐出去,疲惫感居然散去了几分。
明庶和明风本就受了伤,不过五招就显败势,更糟的是,靳若也落了下乘,脸色越来越白,花一棠显然也看到了,从怀里又掏出一把金叶子扬天狂撒,“助我擒贼者,花家必有重谢!”
这一撒可不得了,原本躲在四周的不良人呼啦啦全冲了上来,好似打了鸡血般围攻二鬼,勉强控住了局势。
街头传来了呼喝声,就见张长老领路,凌芝颜带着一队衙吏杀向了黑|鬼脸,林随安精神一震,调转攻击杀入红鬼脸战圈,靳若和不良人早已力竭,见到林随安前来顿时大喜,让出通路让她主攻,林随安将千净舞得密不透风,层层逼压红鬼脸,这一对战才惊觉红鬼脸的战斗方式与靳若如出一辙,但是比靳若更加熟练难缠,十分刁钻敏捷,而且随着战局僵持愈战愈退,渐渐退到了九初河边上。
“困住后路,他要逃!”靳若大吼,率先封住了红鬼脸的后路,林随安见他面色惨白,双眼赤红,心里已经猜出了大概。
靳若认识红鬼脸,他久攻不下,应该是心理原因更大。
不过,若红鬼脸净门中人,便好办了。林随安眯眼,手中刀法愈快,注意力集中在红鬼脸步伐之上,五六个回合便看出端倪,猝然狂撩一刀,凄厉刀风劈得空中嗡一声。
如此粗糙的大招自然是伤不到敏捷的红鬼脸,但这一招却拖慢了林随安的刀速,对红鬼脸来说正是脱逃的良机,红鬼脸自然不肯放过,身体几乎平行贴着地面杀了过来,短刀如电扫向林随安脚踝。
就是此时!预判你的预判。
破定!
林随安双足腾空跃起的同时,千净已经压到了红鬼脸攻击路线上,咔嚓一声,切断了红鬼脸的手腕,血淋淋的右手和红鬼脸一起摔到了地上,不良人一哄而上,压住了红鬼脸。
“明风!”突然,另一侧凌芝颜厉喝一声,林随安猛地回头,只来得及看到凌芝颜护住明风被黑|鬼脸砍得一个趔趄,黑|鬼脸一猛子扎入九初河,没了踪影。
凌芝颜气得脸色发黑,指挥所有不良人和衙吏下河去寻,可哪里还能寻的到。
花一棠双手双脚抱着树干滑下地,掸着衣袂走到五花大绑的红鬼脸面前,抬手就要掀鬼面具,“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什么鬼——啊呀?”
靳若比他出手更快,直接用匕首劈开了鬼面具,红眼眦裂,“果然是你。”
面具下的人,正是之前给林随安带路的毕罗摊主。
*
这是林随安第三次进府衙大牢,这一次终于不是嫌犯,而是审案。
明庶和明风是在调查祁元笙回来的路上遇到的马车,当时这辆马车招摇过市,险些撞到路人,他们觉得可疑上前盘问,不料车厢里突然钻出黑红两个鬼脸人,驾车狂奔,幸亏遇到了林随安,否则肯定拦不住。
毕罗摊主被铁链绑在木桩上,断掉的手腕经过处理,暂无生命之忧,毕竟他是重要嫌犯,无论如何不会让他死了。
凌芝颜皱眉盯着手上的户籍资料,上面记载了毕罗摊主的真正身份。
“王壕,祖籍河南道祖安县,十年前随流民至扬都后定居,家住南云坊满子巷三百二十号,平日以卖毕罗为生,年三十六,未娶妻,无子女。”凌芝颜合上轴书,目光灼灼,“不过依我看,你的身份不止这么简单吧?”
王壕却不理他,只是斜眼瞅着靳若道,“真是万万没想到,我竟是败在了你手里。”
林随安:喂喂喂,我才是主要武力输出。
靳若面色惨白,拳头攥得死紧。
张长老跛着脚上前,之前多亏他奔去府衙搬救兵,但不慎崴了脚,现在脚踝肿的像个馒头,也顾不上治疗,脸色比靳若还难看,躬身向凌芝颜抱拳道,“若我等将此人背景如实以告,可否请凌司直网开一面,莫要追究我们的门人。”
凌芝颜眉头一皱,正要说话,被花一棠用折扇点住了肩膀。
花一棠:“我们只想知道和此案有关的消息,至于其他人、其他事,只要与此案无关,我们没兴趣问,也不想管。”
凌芝颜不甚赞同瞪着花一棠,花一棠以扇遮脸,悄声在他耳边道,“那个逃走的黑|鬼脸显然是个武林高手,放眼整个扬都,能和他一战的只有林随安,你也看出来了吧,林随安和这帮人的关系不简单,你为难他们就是为难她,万一林随安撂挑子跑了,咱们这案子就成了死案,你怎么跟大理寺交待?”
凌芝颜:“你——”
“你什么你,若论单打独斗,三个你捆起来也打不过林随安。要不然怎能让黑|鬼脸跑了?”
“我——”
“我和你都见识过林随安的脾气,那是说发飙就发飙,疯起来六亲不认人畜不分,你确定要惹恼她?”
“……”
“凌六郎,做人要活泛些,只要这案子破了,你拍拍屁股走就行了,剩下的烂摊子扔给周长平不就完了。”
“……”
府衙大牢黑石一砌到顶,回音效果极佳,这俩人的“大声密谋”自带混响效果,被听得清清楚楚。
守卫的几个狱卒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地缝里,明庶和明风眸光飘移,佯装什么都没听到,靳若和张长老的表情十分复杂。
林随安整个人都不好了。
怎么听起来她像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恶棍?
凌芝颜脸又黑了两圈,看起来像颗招了虫蛀的烂白菜,半晌才点头道,“好,就依花四郎所言。”
花一棠摇着扇子:“张长老,说吧。”
“王壕是净门的人。”张长老道。
“净门?”凌芝颜面色微变,“逃走的人也是净门中人?他是谁?那具焦尸是谁?之前的凶案也是你二人所为?!”
王壕啐了口吐沫,“有本事杀了我啊?”
“凌公,看来此人不用大刑不会说实话,”明风抽刀就要挖王壕身上的肉,凌芝颜一把拦住,“不可滥用私行!”
明风:“凌公!”
“他一心求死,你若用刑正随了他的意。”林随安看了眼靳若:若想把净门摘出去,必须让他说实话。
靳若瞳光剧烈一闪,上前半步,静静盯着王壕半晌,开口道,“黑|鬼脸面具人身高八尺三,身重一百七十斤,腰围四尺有余,门中无人与此人身形相近,他不是净门的人。”
王壕:“想不到净门本宗祖传的追踪辨迹之术,今日竟被少门主用来孝敬官府的走狗,老门主若是知道,定要气得活过来。”
靳若:“若老门主知道你背叛净门,将千净之主的行踪卖给官府,他还会再气死一次。”
“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娘子,算什么千净之主?”
此言一出,靳若和张长老脸色都变了,王壕的话就是变相承认是他出卖了林随安。
原来王壕才是净门里的内奸,不是祁元笙——林随安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难道之前的推理方向错了?
“为什么?!”靳若双眼赤红,“你十三岁入净门,跟随老门主二十年,如今已高居五长老之位,我的功夫都是你教的,虽然你不让我叫你师父,可我心里早已将你认作——”
“因为我对净门太失望了。”王壕冷声道,“净门宗旨,锄强扶弱,泽被百姓,可这十年净门在做什么?摆摊卖面、卖胡饼、卖馎饦、卖消息,蝇营狗苟,犹如阴沟里的老鼠!”
张长老怒喝:“安居乐业,退离江湖,这是老门主十年前定下的规矩——”
“他不配当门主,靳若更不配!你们眼看扬都百姓身处水深火热,却视若无睹,你们视净门门规为一纸空文!我没有背叛净门,背叛净门的是你们!”
靳若身体剧烈一晃,林随安忙一把扶住他,发现他全身发抖,唇色发青,显然是被王壕的话气得够呛。
“啊呀呀,原来如此,”花一棠扬起万分欠揍的笑脸,敲着扇子道,“那黑|鬼脸口口声声说要杀我,莫非你们认为,让扬都百姓陷入水深火热的罪恶源头——是我?”
林随安眼皮狂跳:这纨绔又要作什么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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