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花四郎!”凌芝颜忙喝住花一棠, 可花一棠哪里肯看他的眼色,还嘚瑟着往前凑了两步。
“没错!”王壕怒道,“就是你们这些欺男霸女、专横跋扈、鱼肉乡里的纨绔, 简直就是国之蛆虫!”
花一棠的笑脸更大,摇头晃脑道, “想不到你们对我的评价如此之高, 我可真是与有荣焉!”
王壕啐出一口吐沫,幸亏林随安眼疾手快拽回了花一棠,否则那一口定要唾到他脸上。
岂料花一棠突然变脸,狠狠一扇子抽在了王壕的脸上,“啖狗屎!”
众人一惊,王壕剧烈挣扎,捆住他的锁链哗哗作响, 花一棠用扇子啪啪啪拍着王壕的脸,冷笑道,“我就是蛆虫又如何?你如今还不是只能跪在我这个蛆虫脚下求饶,至于逃走的那个, 被我们打得屁股尿流逃进河里,只怕早就淹死了,算算时辰, 尸体也快浮上来了吧。”
此时花一棠的表情是三分讥讽、三分挑衅、四分嘚瑟,莫说王壕, 就连林随安都看得牙根痒痒。
不得不说,他这张欠揍的脸用激将法实在是太合适了。
王壕气得睚眦崩裂,“住口!那位英雄武功盖世, 义薄云天,纵横江湖数年皆无败绩, 岂是你们这群杂碎能欺辱的?你们不过是他祭刀的牲畜,哈哈哈哈哈哈——”
王壕狂笑声中,花一棠后退半步,敛去了脸上的神情,“凌司直,都听到了吧?”
凌芝颜点头:“明庶,调取近十年扬都及其周边的重大命案卷宗和海捕文书。”
王壕瞳孔倏然缩了一下。
花一棠敲着扇柄:“听你的话,那黑|鬼脸应该是江湖人,武功不弱,行事风格张扬,在绿林中定有名号。我在扬都也算有些人脉,更不用说消息灵通的净门,但我们皆未听说扬都有这号人物,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此人在扬都隐藏了他的江湖身份。”
“江湖人最重名声,他既然做了这么大的案子,为何不敢说名号,甚至连脸都不敢露?”花一棠慢悠悠踱步,“原因也不难猜,其一,他的江湖名声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搞不好是臭名昭著,其二,他身上十有八九还背着其他人命官司。将这些条件连在一起,他的身份简直就是呼之欲出——”
说到这,花一棠正好转到凌芝颜身前,瞟了他一眼。
凌芝颜实在搞不懂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能暂且配合,道,“朝廷发下海捕文书的重犯。”
“如此一来就简单了,只需根据此人的身形特点对照海捕文书的画影图形筛选比对,便能辨出此人真正的容貌,净门和官府合作搜索,查出他在扬都的伪装身份和藏身处那就是——”花一棠吐出四个字,“易、如、反、掌!”
王壕冷笑:“花一棠,你是不是傻?每年朝廷发出海捕文书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们查一年都查不出来!”
王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随安就知道,他已经被花一棠绕进去了。
这里没有电脑,天知道一份一份比对海捕文书要花费多长时间,这个道理花一棠不会不懂,但偏偏这么说,八成还有后招。
果然,下一秒,就见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得意道,“扬都人人皆知,我过目不忘,王长老不会不知晓吧?”
王壕:“就凭你一人?”
花一棠:“就凭我一人,一个时辰足矣。”
凌芝颜愕然,靳若惊呆了。
林随安眼皮乱抖:好家伙,感情这家伙的后招就是吹牛?
“哈哈哈哈哈哈,”王壕大笑,“果然是扬都第一纨绔,吹牛都不打草稿。”
花一棠没说话,只是笑着,俊丽的五官在阴暗的狱堂中熠熠发光,那是从骨子里散出的无与伦比的自信。
王壕渐渐笑不出来了。
“王壕,此时早早招供,本官或许可以酌情轻判,”凌芝颜持续加码,“若待凶徒归案,你的供词可就一钱不值了。”
王壕梗着脖子,“我……我早已经生死之置于度外,我、我愿以我之身,换英雄之伟业!”
花一棠、凌芝颜的脸色沉了下来。
此人根本就是个油盐不进的疯子。
岂料就在此时,林随安突然笑了,笑声在狱堂里荡起冷冷的回音,配上她忽明忽暗的瞳光,愈发诡异恐怖。
众人皆是一惊,心道这小娘子莫不是又要发飙?
“真是蠢得可笑。”林随安道,“王壕,难道你还未发现,你才是那个被祭刀的人。”
王壕:“什么?!”
“若那位英雄真如你所说武功盖世,为何不敌几个衙吏和一个小白脸大理寺司直,只能仓皇逃走,你不觉得奇怪吗?”
王壕:“自、自然是因为你们这些官府的走狗人多势众,以多欺少——”
“那我呢?”林随安指着自己,“我一个娇弱的小娘子,竟然和这位武林高手对战几十招还能全身而退,你觉得合理吗?”
王壕神色微变,心中不由也犯起了嘀咕。
根据他和林随安交手的经验,这小娘子虽然有几分功夫,但比起那位显然差了一大截,如此想来……的确不太对。
可惜王壕却不知,林随安与他对战之时,已经处于衰弱期,武功力气都打了个对折。
而听到林随安自贬的众人,脸皮皆是隐隐抽动。
她居然有脸说她娇弱?
林随安:“我只说两点事实。其一,对战之时,他明明与你近在咫尺,且有余力,却从始至终没帮你一次。其二,靳若和张长老已经查到你是内奸的证据。”
王壕脸色刷白。
“接下来,是我的推测。”林随安放慢了语速,“你的身份已经暴露,对他而言,你已是弃子,所以他打斗的时候放水,逃走的时候弃你于不顾,将你留给了官府,他便可趁机全身而退,找个地方摘了面具,摇身一变,又是良民,官府找不到他,便只能把你当做真凶交差,到时案子一结,他便安全了。几年后待此案淡去,他回到江湖,便可四处宣扬自己的丰功伟绩,而那时的你,已经成了他东山再起的垫脚石。”
“一派胡言!这都是你编的!”
“这些都是我基于事实得出的推论。”林随安道,“有道是,画人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对那人掏心掏肺,可他对你如何?不必我说,你心中最清楚。”
说完这句,林随安便不再说话,给王壕留下足够的思考空间。
她很有信心,这一整套的“无中生有、挑拨离间、逐个击破的攻心诱供计”是跟凌芝颜学的,王壕的心理防线已被花一棠说得摇摇欲坠,她再补上这一刀,定能击溃他对黑|鬼脸的信任。
王壕的脸越来越白,全身剧烈发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足足经过了半盏茶的激烈心理斗争,全身肌肉颓然松懈,开口道:“他说他叫东晟,我们每次见面都在卷玉坊的四时茶肆。”
终于撬开了他的嘴,众人皆是暗暗松了口气。
凌芝颜抓紧时机追问:“真名还是化名?”
“过所上的名字。但过所不知真假。”
花一棠:“哦?原来你查过他啊。”
王壕脸皮抖了抖,“他说以前做了不少锄强扶弱的义举,被朝廷通缉,后来做了新身份,潜伏于扬都,伺机谋划大事。”
凌芝颜:“所谓的大事是什么?”
“他说扬都苦纨绔久矣,他要替天行道。”
花一棠嗤笑一声。
林随安心中狂翻白眼:但凡有两颗花生米,也不至于醉成这样。
“严鹤、白顺和蒋宏文都是他杀的?”
“严鹤一案我并不知情。三日前他联系我,说要去流月楼行事,让我利用净门的关系帮他传递消息给官府。”
“在流月楼藏匿尸体的是东晁?”
王壕点头。
“蒋宏文呢?”
“我帮他处理了尸身部分。”
“人头呢?”
“我没见到,大约是他自己处理的。”
“你们如何避开的不良人和巡城卫?”
“我只是依他的话行事,其余皆不知晓。”
“今夜为何驾车招摇过市?”
“东晁说,要把事搞大一点。”
“车上的焦尸是谁?”
“不知道。马车上看到尸体的时候,已经被烧焦了。”
“也就是说,你只是帮他抛尸,并未参与杀人?”
“是。”
“你们用何物运送尸体?”
“马车。”
“有什么特征?”
“流月楼的时候,是白家的马车,凌三坊和今夜都是普通马车,随处可见。”
“马匹呢?”
“每次都不一样,大约是租的。”
“你们在何处汇合?”
“蒋宏文的时候是在凌三坊外,他告诉我时间地点,今夜是在亥正时分,京云坊外——”王壕顿了一下,猛地抬眼,“半年前,有一次他吃多了酒,曾说过一嘴,他在京云坊有个铺子。”
“什么铺子?”
“我不知道……”
花一棠又嗤笑一声。
“我真不知道,”王壕眸光暗下,“如今想来,可能真如这位小娘子所说,我其实……并不了解他。”
*
根据王壕的口供,凌芝颜命画师描绘了东晁的画影图形,由明风带着不良人迅速前往京云坊搜查,京云坊住户八千有余,商铺少说也有两千,尽管有靳若和净门的帮忙,查起来也颇费时间。
线索还是太少,必须多管齐下。从府衙牢房出来,众人又马不停蹄去了敛尸房,两个仵作已经验了许久,见到凌芝颜,吓得冷汗都下来了,齐齐跪地,口呼无能。
“回禀凌司直,这具尸体损毁的太过严重,属下、属下还没检完……”
凌芝颜脸色不甚好看,“死因?”
仵作:“不知。”
“年龄?”
“不明。”
“性别?”
“应该是男的。”
“……”
林随安绕着尸台转了一圈,尸体黑如焦炭,体型也因为焚烧变了形状,不知内部的脏腑——唉,就算脏腑尚存,以这个时代的验尸技术,也验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林随安的目光投向了黑漆漆的头颅,眼窝中没有眼球,只有两个幽深的黑洞。
这一次,她什么都没看到。
看来无论有没有眼球金手指都可以发动,但必须有头颅,而且只有一次机会。
林随安皱眉,细细回想之前金手指看到的景象,这一次画面又变回了原本的清晰度,只是好死不死撞上了她的短板,文言文阅读。
此人回忆里的应该是一本轴书,上面写的“十酷”到底是什么鬼?看不懂啊!
“林随安!”花一棠的声音猝响在耳边,吓得她一个激灵,就见花一棠双眉微蹙道,“你脸色不太好。”
经过这焦头烂额的一天,若说不累,那肯定是骗人的,尤其是之前战斗身体失控后,诡异的疲乏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层层堆积,现在的林随安已是强弩之末,全靠硬撑。
可此时案情胶着,所有人皆是连轴转,凌芝颜也不知道多久没睡,两只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就连不着调的花一棠都没有半句怨言,她更不能临阵脱逃。
林随安吸了口气,“无妨。”
花一棠眸光一动,突然哎呀呀叫了起来,“我胸闷气短头痛脚痒眼花嘴干腹胀气,”腰肢一扭,扇端顶着额角,摆个了身娇肉贵的造型,“凌六郎,我一个纨绔,可经不起你们这般没日没夜的折腾,赶紧准备客房,我要歇着!”
凌芝颜容色震惊,神似一张裂开的表情包,林随安立刻明白了花一棠的用意,有些哭笑不得。
这人……还真是……厚脸皮……
*
凌芝颜安排的园子位于后衙寅宾院,原本是周太守为他准备的临时宿舍,环境雅致,共有一间正厢,五间偏厢,明庶和明风也住在此处,可相互照应。
此时明庶等人皆出门办案,院中无人,十分幽静,林随安躺在床上,明明身体累得要死,大脑却是异常兴奋,金手指看到的记忆碎片好似走马灯似得在眼前晃来晃去,越想睡,越睡不着。
足足挨了半个时辰,林随安放弃了,决定起床去外面透透气。
打开门,水银般的月光泄了一地,花一棠坐在台阶上,洁白的衣袂如花瓣铺绽,托着他修长的身姿。他仰着头,似乎在赏月,又似乎在听风,夜色从浓密的睫毛滚落,无声胜有声。
他不去睡觉,待在她的门外想干嘛,难道想替她守门?
林随安觉得这个想法很好笑,不觉就笑出了声。
花一棠转头,脸皮皱成了个苦橘子,“你怎么起来了?”
林随安撩袍坐到他身边,“你也没睡。”
花一棠哼唧:“这儿的床太硬,我睡不惯。”
嫌弃的表情货真价实,可颜值摆在那,再配上月光滤镜加成,愈发俊丽无双。林随安托着腮帮子较有兴趣欣赏起来。
花一棠表情不太自在:“你盯着我作甚?”
“我在想象某人六岁大闹公堂时的光辉形象。”
“你你你怎么知道?”花一棠顿了一下,“定是穆忠那个大嘴巴!”又顿了一下,强自镇定摇起小扇子,“我当时虽然年幼,但也是威震八方,正气盎然。”
你不是被大哥狠狠打了屁股吗?林随安心道。不过为了某扬都第一纨绔的面子,她决定不揭穿他了。
“你呢?”花一棠问。
“嗯?”
“你六岁时在做什么?喜欢什么?是什么样子?”
林随安有些恍惚。
那已经是另一个世界,很遥远、很遥远的事儿了。
说出来大约会吓到他吧。
“是你完全无法想象的生活。”林随安笑着说。
花一棠心脏扑通一声,乱了节奏。
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此时此刻,她的笑容是如此干净无垢,却又那般脆弱悲凉。
第32章
林随安觉得花一棠是个很奇怪的人。
大多数时候, 他的表现都是张扬、嘚瑟、欠揍,但偶尔会有那么一瞬间,会露出奇怪的表情——眉峰微蹙, 眼底绯红,微微抿住唇角, 就好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 却不肯喊疼,强忍着。
就像现在,他忽然放低了声音,犹如清柔的晨曦滑过露珠,“以后,绝不会再让你过那般的日子。”
林随安:“……”
莫不是这家伙脑补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你……”林随安斟酌词句,“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花一棠:“英雄不问出处, 我懂。”
“哈?”
“你我是搭档,心照不宣,不必赘言。”
林随安:“……”
她觉得很有必要赘言一下!
花一棠突然握住了林随安胳膊,郑重道, “信我!”
林随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月光被风吹得细碎,星星点点落在花一棠的眼瞳里, 漂亮得犹如梦境,让她不忍打破, 更不敢直视,只能挪开目光,佯装观赏风景, 却没发现,在她移开目光的那一刻, 花一棠微微蹙了眉头。
说实话,此处实在没啥风景可看,院里院外都是黑乎乎一片,只能看到几道模糊不清的树影,尤其在花一棠这个巨大的光源映衬下,所有景物都黯然失色,林随安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跑偏到花一棠的所在,又强自扳回来。
更诡异的是,一直负责调解气氛的花一棠突然也不说话了,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要不……咳,”林随安硬着头皮没话找话,“咱们都回屋睡……咳,歇息——”
突然,院外“咔”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藏匿在黑暗里。
林随安警觉起身:“谁?!”
一只脚露了出来,紧接着是腿、身体,最后是头,竟然是明庶,他的断胳膊上了夹板,挂在脖子上,只能单手施礼道,“见过花四郎,见过林、林娘子。”
明庶凶神恶煞的的脸上竟然出现了扭捏神情,看得林随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花一棠这一次比林随安还警觉,上前半步,“何事?”
“凌公说,案牍堂颇为清净,若是四郎歇息好了,不妨去瞧瞧……”明庶见花一棠脸上不愉,忙又补了半句,“若是四郎不愿,也不必勉强。”
花一棠:“明风他们在京云坊的排查不顺利?”
明庶:“是。”
“凌六郎请我帮忙筛选卷宗,找关于东晁的其它线索?”
“……是。”
“凌六郎说话一直这么拐外抹角吗?”
“……”
“行吧,带路。”
明庶:“林娘子也去吗?”
林随安觉得这句话问的很奇怪,“为何不去?”
明庶飞快移开目光,“凌司直说,林娘子累了就好好歇息,不去也无妨。”
哦豁!凌芝颜这是嫌弃她的文言文阅读能力了?
林随安有些不爽,“自然要去。”
案牍堂位于府衙西南方,和凌芝颜的宿舍正好相反,需要横穿整个府衙,明庶一路行来,脚步时快时慢,目光左飘右飘,显然是有什么心事。
花一棠摇着扇子跟在后面,眯着眼打量明庶背影半晌,突然冒出一句,“明庶,你脸红什么?”
明庶一个激灵,猛地停住脚步,回眼偷瞄,这下,不仅脸红了,连耳朵都红了。
更诡异的是,他偷瞄的人,显然就是花一棠……旁边的——林随安。
林随安:什么鬼?!
花一棠眸光一动,企图挡在林随安面前,被林随安扒拉到了一边。
“明庶兄,若是有话要与我讲,不妨直说,”林随安道,“扭扭捏捏绝非江湖儿女本色。”
花一棠震惊看着林随安,眼角一抽一抽的,不知道又在脑补什么不得了的剧情。
明庶咽了口唾沫,“之、之前和黑|鬼脸对战之时,多亏林娘子仗义相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
林随安眼角也抽了:喂喂喂,大兄弟你不会是想说“唯有以身相许”吧?
“嗯咳咳咳!”花一棠差点把肺咳出来,“如此说来,林随安也是花某的救命恩人,俗话说得好,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
林随安把花一棠扒拉到另一边: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哪凉快哪待着去!
明庶怔了一下,“林娘子也救过花四郎?”
林随安:“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明庶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那、那花家四郎的谢礼是?”
“自然是我花氏最宝贵的——”花一棠刚探出脑袋,被林随安第三次扒拉了回去,
“之前我和明庶兄有些误会,不小心伤了你,此次就当扯平了。”林随安笑道。
“林娘子果然豪爽。”明庶大喜,整个人松弛不少,“我之前想娘子孤身在外,手头定不宽裕,准备了一贯钱作为谢礼,虽是俗物,但胜在实在。”
花一棠:“……”
“原本还怕林娘子嫌弃钱少,嗐!我真是狭隘了,林娘子这般的人物,又有花四郎这般的朋友,定然是不缺钱的。”明庶爽朗一笑,向前一指,“二位,案牍堂就在前面的院子里,我还有事儿,先告辞了。”
说完,就踏着欢快的步伐跑了。
林随安:“……”
不是!等一下!你不早说!我缺钱啊!
“嗯咳咳,”花一棠用扇子遮着半张脸,“明庶这人,挺实在啊。”
林随安恶狠狠瞪过去,“花一棠,你欠我一贯钱!”
“诶?”
“都赖你!”
“……”
花一棠看着林随安气呼呼的背影,藏在扇子下的嘴角轻轻勾了起来。
啊呀,这是个好办法,我欠她的钱越多,她就越走不了了。
*
案牍堂的构造很像现代的图书馆,南侧是一排一排的书架,上面堆着各色的轴书,一列矮案临窗而立,黑暗中的烛光跳跃着,夜风吹起的时候,吊在书帙外的摘要牌签互相碰撞,哒哒作响,字迹在灯火下忽明忽暗。
三张矮案上分别坐着三个人,皆身着浅青色官袍,头戴幞头,是从九品下书佐的服饰,其中两人已经睡死在案头,唯有最靠门的一个人还在认真阅读卷宗,烛光灼灼映着他的眉眼,娟秀如女子。
是祁元笙。
林随安怔了一下,想起了审问王壕前明庶给凌芝颜的调查汇报。
祁元笙,年二十三,祖籍河南府高邑县,家中父母早亡,家贫,独子,玄奉四年常选明法科及第,名次不高,无背景,入职扬都府衙任司法曹书佐,品级是最低的从九品下,官途一片黑暗,升迁基本无望。
就如花一棠从案卷中推断的一般,此人在府衙众衙吏间的口碑极佳,说他虽然人不善言辞,但面冷心热,经常帮助同僚,日常生活也甚是简单,基本就是“家、府衙案牍堂”两点一线,与几位被杀的纨绔毫无半点交集。
顶头上司李判司评价:祁书佐能力出众,艰苦朴素,任劳任怨。
一言以蔽之: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吃得比猪差,干得比牛多。
典型的古代996社畜,怎一个苦|逼了得。
此人的经历犹如一张白纸,实在没什么可调查的,再加上东晁和焦尸的出现,凌芝颜便解除了他的嫌疑。他本就是司法曹的书佐,又被凌芝颜抓来干活很正常。
“我们刚查到祁元笙和两位判司,王壕和东晁就冒了出来,时间是不是太巧了?”花一棠的声音不大不小,在这寂静的案牍堂里却是异常清晰。
他是说给祁元笙听的。
这也是林随安心中所疑,没想到又被花一棠先说出来了。
祁元笙放下手中卷宗,起身抚平衣衫,正色施礼,“见过花家四郎,见过林娘子。”
花四郎摇着扇子挑眉瞅着他,林随安待在一边看热闹。
祁元笙半垂着眼皮道,“若是我没记错,凌司直也问过林娘子同样的话吧?”
林随安一怔。
“流月楼发现无头尸之时,林娘子和花四郎出现的时机也是恰恰好。”
花一棠的扇子停了。
“凌司直刚审过二位,蒋宏文的尸体便出现了。”
林随安:“……”
祁元笙抬眼,漆黑眼瞳静若杯水:“因为无法解释巧合,所以被当成嫌犯的滋味,想必二位比我更清楚。”
林随安:说的好有道理,她竟然无言以对。
莫非此人也与她一般,只是单纯的倒霉?
难道她预感到的“黑色反派光环”只是“霉运光环”?
花一棠干咳一声,“祁书佐,凌司直让我来问问,有何发现?”
祁元笙指着桌下一堆卷宗道,“目前已经倒查至三年前扬都及其周边地域重大凶案,暂无发现。”
花一棠:“还有多少?”
祁元笙一指最内侧的书架,“那边皆是。”
密密麻麻的轴书堆得密不透风,林随安当即打起了退堂鼓,明庶还是很厚道的,早早提醒她不必来,她果然应该蒙着被子睡大觉的。
花一棠挑了个距离祁元笙最远的位置,二人来回搬了五六趟,将书架上的卷宗搬了三分之一过来,分批筛读。林随安看了两列字就头晕眼花,如坐针毡,佯装举着卷宗,目光转到了花一棠脸上。
花一棠阅读速度更快了,随便扫两眼就是一卷,不一会儿,阅完的卷宗就在脚边堆成了小山。
难道他之前说一个时辰就能看完十年的凶案卷宗不是吹牛,而是真的?
那他岂不是超级人形计算机?
林随安正发散脑洞,花一棠突然抬眼,道,“那人很奇怪。”
林随安:“哈?”
花一棠用目光示意,林随安顺着看过去,正好看到窗边的祁元笙。
总不会你也认为他有黑暗角色光环吧?林随安心道。
“无论是之前凌六郎的审问,还是今日我的试探,他都应答有度,不卑不亢,”花一棠手指点着轴书,“就像这些卷宗,一板一眼的记录,不添杂任何情绪。”
就如同没有感情的人偶。林随安心道,口中却说,“或许只是性格内向罢了。”
花一棠眯眼,“你也很奇怪。”
“哈?”
“明明怀疑他,为何又为他开脱?”
“直觉上怀疑,理智告诉我没证据。”
“为何直觉怀疑?”
“因为他长得好看。”林随安脱口而出。
花一棠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祁元笙猝然抬眼看了过来,不知是不是也听到了,林随安举起卷宗遮住了脸。
果然,这个理由太扯淡了。
花一棠把手里的卷宗摔得啪啪乱响,似乎有些消极怠工,林随安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卷宗上缓解尴尬,勉力又看了两列,愈发昏昏欲睡,上下眼皮直打起架,终于不敌瞌睡虫的连番轰|炸,枕在卷宗上睡着了。
花一棠侧目看了眼林随安,不管,继续读,少顷,又看了一眼,脸垮了,举目四望,无被无衾,想了想,展开几卷卷宗盖在了林随安身上,这才满意,继续工作。
林随安睡得恨不踏实,身体如压大石,耳边淅淅索索地响,她仿佛又看见了焦尸的记忆,密密麻麻的字迹一跳一跳撞着眼球,强迫她赶紧醒过来,挣扎几番,终于迷迷糊糊睁开眼,视线里的卷宗和脑海里的碎片记忆重合了。
哦豁!
林随安倏然清醒,猛地坐直,身后稀里哗啦响成一片,不知道为啥掉了一堆卷宗。窗外天已大亮,视线比夜里清晰多了,林随安抓起桌上的卷宗,字还是认不全,意思更是看不懂,但纸张质感、行文排版,字间行距都和她在焦尸记忆中看到的十分相似——难道,那名死者的执念记忆是一卷卷宗?!
花一棠:“我那卷已经看过了。”
林随安:“你读了多少卷?”
“八百多卷吧,怎么?”
“可看到过‘十酷’二字?”
“哈?”
林随安皱眉:莫不是自己认错了字?
“林娘子,你刚刚说什么?”那边的祁元笙出声问道。
林随安唰一下看了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一瞬间,祁元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人的感情,好像是……诧异?
“十酷,你在卷宗里见过吗?”林随安问。
祁元笙静静看着林随安半晌,突然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案牍堂西北角,一堆小木箱从地面堆至屋顶,积满了灰尘,祁元笙提着长衫,攀着木箱边缘爬了上去,边爬边摩挲木箱边缘的浮雕编号。
很快,他找到了一个小木箱抽了出来,木箱堆摇摇欲坠,祁元笙身体一晃,直直栽了下来,手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小木箱,幸亏林随安手疾眼快,腾身抄住他的腰,助他平安落地。
祁元笙连感谢的话都没有一句,打开箱子,翻出一卷书,装书的帙已经褪色,书签也掉了,只剩半截线头,祁元笙小心抽出里面的东西,不是轴书,而是竹简。他趴在地上,用手指摸着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林随安凑过去一看,好家伙,竹简上刻得是小篆,她更不认识了,忙招呼花一棠,可花一棠居然半晌没动静,回头一看,就见花一棠背着光,眯眼瞅着祁元笙,表情忽明忽暗。
“是这个。”祁元笙抓着竹简起身,指给二人看。
花一棠这才将目光从祁元笙移到了竹简上,低声读道,“阴阳刑德有七舍,室、堂、庭、门、巷、术、野,”他顿了一下,“淮南子·天文?”
祁元笙:“后面。”
花一棠跳读几列,“十酷刑,震牲畜罪,慑鬼蜮行,一曰斩首,二曰凌迟,三曰车裂,四曰炮烙,五曰断椎,六曰活埋、七曰烹煮、八曰抽肠,九曰灌铅、十曰鸠毒……”
花一棠读不下去了。
林随安脑筋飞速运转:“第一个死者,严鹤,是斩首,第二具尸体是凌迟,第三名死者,蒋宏文,是车裂,第四具焦尸,是炮烙——凶手是按此书记载的手法杀人?”
“狗屁不通!”花一棠将竹简扔到了地上。
祁元笙沉默着捡起竹简,用袖口扫了扫上面的土,继续往下读,“极撼重刑,可至极净,十酷之后,便是十净。”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一把抢过竹简。
十净?
十净集?!
罗石川给的竹简残片记载:【千般妖邪皆可净之,谓之千净。】
千净的刀谱叫做“十净集”。
千净是“净门”门主的信物。
而眼前这张竹简上又出现了【十酷之后,便是十净】的记录。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这些隐隐联系了起来——林随安又想起了她的金手指——看到死者生前的执念记忆。
难道,将这些联系起来的“东西”是“死|亡”?
是了,她这具身体,原本早就死了一次……
“林随安!”花一棠的声音炸响在耳边,林随安身体一颤,手里的竹简被抽走了,风擦着后背吹过,全身冰凉,衣衫竟已被汗水湿透,不禁打了个寒颤。
花一棠面色发白,扯着林随安掉头就走,“马上回花宅,让木夏熬两锅参汤给你喝,喝完就去睡觉。”
“不至于不至于。”林随安忙拽住花一棠。
“身体不可儿戏!”
吼出这句话的时候,花一棠的心还在狂跳。刚刚那一瞬间,林随安突然双目失神,面无血色,就仿佛、仿佛不是一个活着的人,而是一具早已死去的尸体。
林随安有点懵,花一棠的眼眶又红了,她刚刚真有那么吓人?把他都吓哭了?
莫名的,她有点心虚。
花一棠:“姓祁的,跟凌六郎说一声,我腰疼脚疼胸口疼,回家养病了。”
林随安哭笑不得:“喂!”
祁元笙却看向门外,“有人来了。”
花一棠大喜,“明庶你来的正好,速速帮我我备车——”
“花四郎,林娘子,不好了,”明庶跑得满头大汗,“王壕死了!”
*
第33章
按照剧情套路, 关键证人死亡,一般只有两个可能,第一, 畏罪自杀,第二, 被人灭口。
可事实大大出乎林随安的预料, 王壕是被狱吏活活打死的,而且是奉了周太守的命。
林随安和花一棠赶到大牢的时候,凌芝颜已经到了,面色铁青瞪着躺在地上王壕的尸体,尸身脸上、身上,满是鞭痕和火烙烧痕,死状极惨。
行刑的狱吏跪在地上, 全身发抖,周太守一旁破口大骂:“什么都没问出来,还把人弄死了!一帮酒囊饭袋!”
“周太守!”凌芝颜厉声道,“此人是重要嫌犯和证人, 且已招供,你为何严刑拷打,害了他的性命?!”
周太守一改之前的唯唯诺诺, 黑着脸和凌芝颜对吼,“凌司直, 我才是扬都太守,你擒到如此重要的嫌犯,为何没有及时上报?!如今误了大事, 你担待的起吗?”
“出了什么事?!”花一棠问道。
“花一棠!纳命来!”一个人突然冲了出来,他原本站在角落里, 和影子融为一体,此时冒出,吓了众人一大跳。
林随安反应最快,飞脚就踹,亏得凌芝颜眼疾手快拦了一下,才免去此人被踢飞的厄运。林随安这才看清,竟是冯愉义的阿爷,冯松。
眼前的冯松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白发凌乱,满眼红丝,双唇爆皮,恶狠狠瞪着花一棠,全身上下抑制不住地发抖。
花一棠脸色变了:“到底出了何事?!”
周太守:“冯愉义失踪了!”
花一棠:“什么?!”
凌芝颜:“何时的事?!”
“花一棠,定是你故意放走杀人凶犯,定是你害我孩儿?!”冯松张牙舞爪往花一棠身上扑,被林随安一把揪住甩开,嗷一声坐在了地上。
“花四郎整夜都在府衙,怎可能去害冯愉义。”凌芝颜道,“冯公,还是速速将令郎失踪前后的细节告知我,立即安排人手搜查——”
话未说完,就见一名衙吏急匆匆跑进来,道,“凌司直,花四郎,裴家七郎有急事求见。”
花一棠诧异:“裴诗均?他来何事?”
衙吏:“他说有个叫陈竹的失踪了。”
*
府衙花厅内,气氛异常凝重。
冯松终于平静了几分,面色铁青坐在东侧,凌芝颜一旁低声询问关于冯愉义失踪的细节,周太守在又是倒茶又是宽慰,颇为殷勤。
很快,林随安见到了裴家七郎裴诗均,他看到花一棠就仿佛见到老母鸡的小鸡仔,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四郎,陈竹不见了!家中无人,常去的书肆、茶肆都找遍了!你和大理寺的人熟,赶紧帮着找找啊。”
“七郎莫急,”花一棠示意裴诗均先坐,“你最后一次见到陈竹是什么时候?”
裴诗均:“就是你和林娘子在流月楼发现无头尸的那日,我听闻你们被府衙的不良人带走了,急忙去花宅找穆忠,路上见到陈竹,我喊了他一声,他好像根本没听到,急匆匆走了。”
花一棠:“何时?何地?”
裴诗均想了想:“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在芙蓉楼,大约是未正,驾车过中三桥,广济桥,对,是在攀桥上见的他,大约在未正三刻。他朝西走,应该是去卷玉坊的茶肆。”
“之后便再未见过?”
“这几日扬都乱哄哄的,阿爷让我别出门,今日他答应李员外的画快到日子了,我去他家催,这才发现他不在家,听左邻右舍说,这两日也未曾见过人。”
“他家中可有异样?”
“和平时一样。”
花一棠的脸色沉了下来,看了林随安一眼。
林随安知道他的意思,现在失踪了两个人,冯愉义和陈竹,焦尸可能就是其中一个。
只是尸体损毁,此处又不能验DNA,根本无法确认身份。
唯一有把握的线索就只有——她的金手指……咩?
林随安:“陈竹是谁?”
裴诗均:“林娘子你在芙蓉楼见过他的,你忘了?”
林随安回想了一下,实在没印象。
“五百份的传单,一半都是他写的。”
这么一说,当时裴诗均身后的确有几个白衣青年,捧着大叠的传单,但具体几个人、具体什么长相林随安根本不记得,大约都是相貌平平。
“他也是纨绔?”林随安问。
裴诗均:“哎呦,他算什么纨绔,母亲早死,父亲前年也走了,还是四郎见他字写的好,又会画画,让我帮忙介绍些定制字画的生意给他。”
林随安颇为诧异看了花一棠一眼,想不到这纨绔还做扶贫的善事?
却见花一棠猛地闭眼,抿紧了嘴角,唇色苍白。
“怎、怎么了?”裴诗均问,“四郎,是有什么不妥吗?”
“什么?!昨夜又发现了一具尸体?!”那边的冯松跳起身大吼,“快带我去!!”
裴诗均豁然看向花一棠。
花一棠缓缓睁眼,瞳色幽深。“走吧,去敛尸堂。”
*
当仵作解开蒙尸布,露出焦尸真容的时候,冯松崩溃了,整个人瘫到了地上,嘴里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剩下意义不明的啊啊声。
纵使林随安对他没啥好印象,此时也不忍再看,移开了视线。
裴诗均的情况好一点,只是面色发绿,有些腿软,被花一棠搀住,勉强保持站立。
“天哪,冯三郎啊,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凌芝颜!都是你破案不力,玩忽职守,放走了嫌犯!如今害死了冯氏三郎,你就是罪魁祸首!我周某人定要好好参你一本!”周太守哭得好像死了亲爹一样。
冯松恶狠狠瞪着凌芝颜,双瞳如同染血。“凌氏不愧是五姓七宗之一,果然与花氏沆瀣一气!”
凌芝颜表情并无波动,“此人并非冯愉义。”
“昨夜三郎失踪,昨夜寻到这具尸体,不是三郎是何人?”周长平大叫,“凌芝颜,你酿成大祸,休想矢口否认!”
“冯公说冯愉义吃完晚膳后回房歇息的时间是酉正,根据王壕交待,他与东晁接头时间为亥正,之间仅隔了一个时辰,一具尸体要烧成这般焦尸状,最少需要半个时辰以上,还要加上拐人、杀人、运尸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凌芝颜示意仵作送上检尸格目,边翻边道,“尸体虽然烧焦,但内脏保存还算完整,胃部空荡,并无食物残留,说明此人死前一个时辰以上未曾进食,和冯愉义进餐时间不符。”
冯松挣扎着站起身,“他、他真不是三郎?”
“不是。”
“那三郎在何处?!”
“请冯公务必配合,凌某需仔细搜索冯愉义屋子,询问冯氏所有人的口供。”
冯松瞪大眼睛,“你意思是三郎还活着,你能找到他?”
凌芝颜皱眉:“我不能保证。”
冯松的表情似乎是想把凌芝颜啃了。
周太守立即表忠心:“冯公放心,我就算将整座扬都城翻过来,也要找到三郎!”
“那还等什么?!”冯松怒吼,转身出门,周太守紧随其后。
凌芝颜重重叹了口气,还是追了上去。
至始至终,花一棠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尸台上的焦尸,他的身形单薄,衣衫洁白,衬得背影犹如娇弱的花瓣,风大点都能吹跑了。
裴诗均犹豫着上前,“四郎,若这个不是冯愉义,难道是……陈竹?”
“陈竹定是一直跟在我们身边,才被误认成了纨绔,招来杀身之祸。”花一棠的喉结动了一下,“是我的错。”
*
几个时辰后,凌芝颜带回了消息,冯愉义的失踪和之前的蒋宏文一样,屋内无任何打斗痕迹,也没有任何目击证人,加上冯宅之前乱成一团,破坏了现场,连靳若也无法追踪冯愉义的去向。
“我们之前推测带走蒋宏文的是官府中人,如今看来,大约是推理方向错了。”林随安道,“若按东晁的功夫,他大可不着痕迹直接掳人。”
“东晁的刀法虽然高超,但潜行腾跃的功夫却是一般,凌司直带我去冯宅的院墙和屋顶上看了,没有东晁出现过的痕迹。”靳若道。
林随安:“你是说东晁的轻功尚未达到踏雪无痕的程度?”
靳若很嫌弃,“你话本子看多了吧,世上哪有这种功夫?只要是人,行走间定有痕迹,除非他是鬼。”
太好了,起码这个世界还归牛顿管。林随安想。
“那么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蒋宏文和冯愉义皆是自己偷溜出门的。”凌芝颜铺开扬都坊图,目光在罗城六十四坊间游走,“为何出门?何时出门?去了何处?皆无所知。”
“你们觉得冯愉义还活着吗?”裴诗均问。
凌芝颜:“未见尸体,便有希望。”
靳若瘫在桌上,“京云坊只查了不到五分之一,屁都没找到一个。人还被撤走了,完蛋。”
林随安一怔:“京云坊为何不查了?”
靳若:“巡城卫、不良人和衙吏都被周长平那老家伙调走去找冯愉义了!”
“找冯愉义不是更应该去查京云坊吗?”
“周太守说,王壕死前曾言,关于东晁在京云坊有铺子的消息是他信口胡说,只是为了给自己留条活命的理由。”凌芝颜掐了掐眉头。
看凌芝颜的表情,林随安就知道周太守恐怕不止说了这一句,八成还有不少难听的话。
裴诗均:“周长平这老家伙挺会啊,之前一直装病躲清闲,如今一看冯氏出了事,立刻尽职尽责了,只是凭他的本事,冯氏还是自求多福吧。”
凌芝颜叹气:“仅靠净门的人,效率太低了。花四郎,可否请花氏的人帮忙?”
“扬都这么大,就算把花氏的人全放出去,也是杯水车薪。”花一棠靠着凭几,半眯着眼,“与其大海捞针,不如引蛇出洞。”
凌芝颜不解:“什么引蛇出洞?”
花一棠从袖口里抽出一样东西递给凌芝颜,竟然是祁元笙翻出来的那卷关于“十酷刑”的竹简。
林随安十分诧异:他什么时候带在身上的?之前不是还对这上面的记载嗤之以鼻吗?
凌芝颜扫了眼竹简,面色大变,“花四郎,此物——”
“东晁对尸体的处理和这上面的记载一模一样,我怀疑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按这个顺序和方法杀人。”花一棠似乎很疲惫,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现在杀了四个人,还差六个,而且他上次说了,下一个就是我,按他的计划,给我安排的应该是断椎之刑。”
凌芝颜:“荒唐!这东西谁找出来的?哪找出来的?!”
“回禀凌司直,是我。”角落里冒出一个声音,把大家吓了个激灵。
众人这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个司法曹的书佐。
祁元笙坐在阴影里,像只地缚灵,语气一板一眼,“竹简是经林娘子提醒,从司法曹封存的案卷古籍里寻到的。”
凌芝颜诧异:“林娘子又是如何知道这十酷刑的?”
完了!林随安心呼不妙,总不能说她有金手指吧?这也太不科学了。
要不就说她和东晁对战的时候,东晁说漏了嘴?不行,当时那么多人在场,都眼巴巴看着呢,肯定混不过去。
“等一下,我见过这上面的话!”靳若眼珠都快贴到了竹简上,“‘十酷之后,便是十净’,净门本宗刀谱残卷上也有这句!”
花一棠猝然睁眼。
“啊。对,”林随安立刻道,“我以前听阿爷提过十酷刑,只是当时年纪小忘了,后来见了这几具尸体的惨状,才想起来。”
“你之前说,你的功夫都是王壕教的?”花一棠问靳若。
靳若:“是啊。”
“那么之前保存刀谱残卷的人是?”
“自然是王壕。”
众人齐齐沉默。
“这便说的通了,”花一棠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看来东晁是从王壕的刀谱上得到的杀人灵感。”
裴诗均:“四郎你要去哪?”
“东晁说,扬都苦纨绔久矣,他要替天行道,既然如此,”花一棠迈步走向大门,逆光而立,此时黄昏已至,昼光倾斜一束落在他的身上,凝光如柱,“我,扬都第一纨绔花一棠,就等着他来杀我!”
众人诧然变色,凌芝颜瞪大了眼睛。
唯有林随安勾起了嘴角,她看得清楚,花一棠的手指紧紧攥着扇柄,指节青白,还在隐隐发抖。
嘴上说的漂亮,身体很诚实嘛。就他这小兔子胆儿,才撂了句狠话,先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行。”林随安上前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我陪你。”
第34章
“虽然吧……但是吧……”靳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也太夸张了吧。”
林随安:“哇哦。”
刚至酉正,华灯初上,他们站在红妆坊一所大宅前, 这是一处六进六出的特大号四合院套宅,门上挂着“梅五家”的小木牌, 院内结构完全左右对称, 雅致回廊环绕贯穿整座宅院,从门口向内望去,但见那堂楼敞明,账幔垂飘,池水涟漪,花卉芬芳,夜雾袅袅, 宛若仙境。
“梅五是红妆坊最有名的头牌名妓,”靳若见林随安似乎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忙为她科普,“这里就是红妆坊鼎鼎有名的销金窟。”
“四郎, 一切都按您的吩咐准备好了,”一名身着石榴裙的女子款款向花一棠施礼道。
花一棠微微笑道:“此次麻烦你了。”
女子:“四郎这就见外了,这几日还多亏四郎送钱送药送医, 娘子们才能安心养伤。借个场地,不过是小事。”
花一棠点了点头:“帖子都送出去了?”
女子笑道, “算算时辰,大家都该到了呢。”
话音未落,就听坊门方向传来马蹄马嘶声, 十余辆华贵的马车依次行来,排着队停靠在宅院前的大片空地上。
“四郎, 我们来了!”第一个来打招呼的是裴诗均,身后随着二十多名白衣男子,皆是年约弱冠,几乎都是之前在芙蓉楼见到的熟面孔,见到花一棠,皆是喜笑颜开,纷纷上前施礼,颇为热络。
“他不会是把整个扬都有名有姓的纨绔都叫来了吧?”靳若愕然。
林随安:“冯氏那一派的好像都不在。”
“那是自然。现在外面都传开了,扬都出了个杀人狂,专杀纨绔,死状一个比一个惨,连冯愉义都被抓走了,府衙疯了似的满城寻人,现在凡是跟纨绔沾点边的富家子弟个个都吓破了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自己成了下一个。”靳若翻白眼,“姓花的居然把这些纨绔都聚集到红妆坊来,这不是明摆着——”说到这,靳若回过味儿来了,“他是故意的。”
林随安:“虽然东晁说下一个要杀的是花一棠,但也不排除他是声东击西,东晁功夫不弱,这些纨绔们落单反而危险,将他们集中一处保护起来更稳妥。”
靳若:“你是说,花一棠也许只是个幌子,所有的纨绔都有可能是东晁的下一个目标?”
林随安点头:“如今我们在明,凶徒在暗,与其龟缩在家中惴惴不安,不如放手一搏,引那凶徒出手一举擒获,永绝后患。”
“也是,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靳若想了想,又道,“不对啊,冯氏那一派的肯定不会来啊。万一东晁去杀他们,那——”
“所以花四郎才做了这么大场子。”凌芝颜率明庶和明风匆匆而至,明庶和明风大张着嘴,从嗓子眼里都能看到小舌头,凌芝颜望着坊门外的车水马龙,道,“他估计是要赌一把,一边是胆小如鼠闭门不出的纨绔,一边是狂妄自大夜宴笙歌的纨绔,那一边更能激起东晁的杀心。”
这还用问吗?林随安心道,就东晁那般的疯子,肯定会选花一棠这边。
靳若不觉放低声音,“他这是把他这一派的纨绔都当成了诱饵,简直像为了——”靳若露出牙疼的表情,“保护冯氏那边?”
凌芝颜摸了摸鼻子:“我可没这么说。”
林随安失笑,她敢打赌,花一棠死都不会承认。
“若东晁真来了,这边的人岂不是很危险?”靳若又问。
林随安:“凌司直去府衙借人,结果如何?”
凌芝颜有些无奈,“周太守拒不帮忙,只有我们三个。”
果然不出所料。林随安心道,周长平这是明摆着要坑死花一棠和凌芝颜。
明风立即表决心:“那帮酒囊饭袋,不来也罢,我二人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明庶:“何况还有林娘子在,以一当百也不是问题。”
林随安:“……”
她可不敢托大。刚刚她四处查探过了,宅院内外都藏了不少人,皆是精壮汉子,显然是花氏的人。
“只是,花家四郎这般做,这些纨绔若得知实情,岂不是会怪他?”凌芝颜有些担忧。
“凌司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靳若用眼神示意,“他们应该都知道。”
凌芝颜诧异,竖耳细听,纨绔们断断续续的声音传了过来。
“四郎,你不必多说,我们都明白此事危险。”
“那凶徒实在可恶,严鹤、蒋宏文之流先不说,陈竹一介书生,就这么枉死了,着实令人不忿!”
“纨绔又如何?纨绔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我们和冯氏那帮胆小鬼可不一样,那凶徒若敢来,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他不成,到时一拥而上,擒住凶徒,我呸死他!”
“没错!今日冯氏龟缩不前,待我等擒凶立功,看他们还有何脸面和我们争地盘?!”
“我们今日就是要告诉他们,这纨绔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他们算个屁纨绔!”
“那凶徒着实可笑,今日说纨绔是万恶之首便是了?那明日若说杀猪的、卖羊的、读书的也是万恶之首又如何?是善是恶岂能让他一人说了算?”
花一棠笑得犹如初春日光下,枝头开满了花,抱拳道,“诸位所言甚是!”
凌芝颜容色触动,沉默片刻,“之前听闻扬都纨绔种种,花氏四郎种种,心存偏见,如今看来,确是我狭隘了。”
靳若口气酸溜溜的,“这话若是让花一棠听到,他肯定得意得不得了。”
不止,尾巴肯定都能翘到天上去。林随安想。
五十多名纨绔陆陆续续抵达,以花一棠为首,勾肩搭背进了梅五宅院,林随安等人跟上,一路穿过繁花水雾,抵达大堂。
虽然称为大堂,但实际上是个四面镂空的宽敞大亭,梁下挂着层层叠叠的帷幔,大红大绿的配色颇为喜庆,四周搭了凉台,身着华服的乐师整齐列坐其上,堂内早已开席摆宴,桌上排满了琳琅满目的菜品酒水,负责宴席正是木夏,引林随安等人分别入座,林随安坐在花一棠左侧,凌芝颜在右侧,靳若、明庶、明风大喜,敞开肚子先吃了再说。
林随安注意到,门口招呼花一棠的女子引人入席后,便迅速退下,席间也未见任何妓人,她又扫了一眼堂外的乐人,都是青年男子,虽然穿着乐人的衣衫,但皮肤黝黑,指节粗大,还有熟人,穆忠捧着琵琶,瓦尔抱着皮鼓,阿隆摆弄着箜篌。
木夏提声:“奏乐,开席!”
乐声轰然响起,凌芝颜“噗”喷出一口茶,靳若、明庶和明风差点被噎死。
林随安暗自庆幸,幸亏她机警,没吃东西没喝水。
这些乐师显然都是穆氏商队的伙计,根本没几个擅长乐器的,全部都在“滥竽充数”,不,或者说,都是“滥竽”,奏出来的音乐那叫一个不着四六,不靠七八,如乌鸦呱呱,似犬吠嗷嗷,总之没一个音在调上。
神奇的是,这帮纨绔对如此离谱的音乐竟然听得如痴如醉,裴诗均还跟着哼唱起来,众人推杯换盏,吟诗句行酒令样样不耽误,气氛搞得很是热烈。
花一棠端起酒杯笑道,“这般充耳不闻的本事,可是常年的功夫,羡慕不来的。”
众人:“……”
林随安:服了。
凌芝颜随便吃了两口,从袖中掏出一卷轴书放在案上,“这是根据十酷刑的线索,筛选出的凶案卷宗,祖安县三年前的案子,死者被挖心挖眼,死状极为惨烈……”
花一棠打开看了一眼,“这宗我都看过,凶徒名为西祖,是个小买卖人,半夜入宅杀人,当场被擒获,人证物证俱全,已于三年前判绞刑。”
“你看这里,”凌芝颜指着卷宗道,“西祖身形矮瘦,但有一名目击证人坚持说,凶徒是个彪形大汉。祁元笙在封档的海捕文书发现一对兄弟,哥哥叫郑东,弟弟叫郑西,常年在祖安县和徐朝县的必经之路上杀人越货,手法也是挖心挖眼,杀的都是商贾乡绅,美其名曰劫富济贫。哥哥郑东和东晁的形貌十分相似。只是五年前,这对兄弟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郑西,祖安县,西祖。徐朝县,郑东,东晁——”林随安道,“只怕不是巧合。”
凌芝颜:“西祖杀的那人,是一名声名狼藉的纨绔,据西祖的供词说,他是见此人强抢良家女,前去救人,见纨绔欲行不轨,一时激愤杀了人。而那名女子,在得知西祖被判绞刑之后,投缳自尽了。”
林随安:“那女子与西祖是何关系?”
凌芝颜摇头,“不得而知。”
花一棠沉默片刻,“凌六郎,你到底想说什么?”
凌芝颜:“我是怀疑,东晁杀人的真正原因,只是因为纨绔的身份,还是别的什么。”
林随安挑眉,凌芝颜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你们这帮臭小子若是干过什么类似强抢良家女的坏事,速速从实招来!
花一棠慢悠悠摇着扇子,笑了。
靳若表情嫌弃:“凌司直,你真太看得起他们了,他们这两帮纨绔就知道抢地盘、骂仗、打架,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隔三差五撂翻几个,轮流回家养伤,去医馆比来红妆坊都勤,哪有精力干别的?”
林随安想起之前花一棠写的那近千份“黑账”,还真是,他们光打架都忙不过来了。
凌芝颜思索片刻,“花四郎写的只有这三年的记录,那么三年前呢?”
花一棠脸黑了,拒绝回答。
“三年前,四郎还是个好孩子,日日在家刻苦读书呢!”裴诗均举杯,大笑道。
众纨绔哄笑一片。
凌芝颜愕然,林随安很感兴趣,“你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做了纨绔?”
花一棠干咳一声,摇起了小扇子,“我这般容貌和家世,若不做扬都第一纨绔,岂不是暴殄天物?”
凌芝颜扶额,靳若做了个呕的表情。
林随安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脑洞。
难道,花一棠当纨绔,是别有所图?
酒宴延续了大半夜,吃喝玩乐好几个时辰,纵使是资深纨绔们也有些扛不住了,纷纷醉倒大睡,穆忠等人率领的乐师们还在尽心心力奏乐,经过整夜磨合,居然能听出几分曲调了。
花一棠靠在凭几上,半眯着眼,一手托腮,一手握扇轻叩膝盖,一下接一下,越来越慢,随着他的节奏,木夏示意穆忠等人停止奏乐,纷纷退下。
凌芝颜、明庶和明风的神色愈发凝重,靳若站起身活动手脚。
子时将至,风凉如水。
寂静的月光平铺地面,砂石地上每颗石子都被映出了萧瑟之意。
林随安握紧了千净,她听到了脚步声,一步一步,不慌不忙,由远及近。
凌芝颜豁然起身,明庶、明风长刀出鞘。
长长的倒影从门外投射进来,影子的另一端连着一双黑布靴,靴帮沾满了泥泞,大约是走了很远的路。
来人一身黑衣,头上依旧戴着黑色的鬼面具,身形高魁,手握横刀,凛冽刀光寒意逼人。
“还以为他会偷袭,没想到居然明目张胆走进来了。”靳若冷笑道。
林随安笑不出来,他这般行动,只有一个原因,有恃无恐。
花一棠起身,衣袂飘飘走到大堂正前,啪一声打开扇子,这是一个信号,木夏和穆忠领着花氏众人手持利刃奔出,团团将东晁围在中央。
东晁摘下面具扔到一边,面具下的脸和之前王壕描述的有八成相似,长脸长眉,就连人中都比平常人长些,眉眼间隐有戾气,一看就是常年刀口舔血之人。
“有些胆色,总算没让我失望。”花一棠笑道。
“你将这些纨绔都聚在此处,是怕我对他们下手吗?”东晁也笑道,“花一棠,你小看我了,他们不过是些不入流的,不配我脏了刀。”
“你说谁不入流!”
随着裴诗均的喊声,刚刚还睡成一片的纨绔纷纷站起身,互相搀扶着站到了花一棠的身后,酒气熏天瞪着东晁。
东晁狂笑起来,笑声震得苍凉夜空阵阵回响。
“东晁,今日你插翅难逃!还不束手就擒?!”凌芝颜高喝。
东晁停了笑声,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你们这帮纨绔还真是有趣,比冯愉义好玩多了,”他掏出一个小木匣扔了过来,木匣掉到花一棠脚边,啪一声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一只血淋淋的人手,还有一个玉佩。
纨绔们哗然后退,有几个吓得坐到了地上。
“是冯愉义的玉佩!”
“难道那是冯愉义的手?!”
花一棠脚下一晃,林随安眼疾手快一掌撑住了他的后背,不得不说扬都第一纨绔的表情管理着实令人惊叹,吓得牙帮子都打颤了,居然还保持着完美的嘲讽笑容。
“想用冯愉义要挟我?你莫不是脑袋被驴踢了?扬都谁人不知,我花一棠和冯愉义势同水火,巴不得他早点死呢!”
“没错,整个扬都都知道。”东晁松了松肩膀,“花四郎,我也要提醒你,冯愉义有两只手。”
林随安眉头一皱,心道不对。
突然,就见宅院门外灯火灼灼,杀声四起,一群凶神恶煞的男子手持火把杀了进来,为首的竟然是冯松、严言、白凡等人。
就在此时,东晁豁然跪地,朝着花一棠抱拳高呼,“属下幸不辱命,已灭严、白、蒋、冯四家血脉,如今他们已是苟延残喘,花氏剿灭冯氏一族及其爪牙,称霸扬都,就在今夜!”
第35章
他大爷的!
东晁这一嗓子, 林随安就知大事不妙。
他知道自己寡不敌众,所以利用冯氏和花氏不合,挑拨离间, 渔翁得利。
好死不死,冯松竟是信了, 他手里也捧着一个滴血的木匣, 赤目嘶吼:“花一棠,果然是你!全都给我上!擒住花一棠者,赏百金!”
“擒住花一棠!”冯氏一众嘶吼着杀了过来。
“猪队友!”
“啖狗屎!”
林随安和花一棠同时喝骂出声,花一棠高举折扇:“擒住东晁!”
话音未落,林随安已疾驰而出,千净出鞘,剑刃犹如一抹薄薄的碧色极光斜切开夜色, 她的速度很快,几步已经将凌芝颜和靳若甩到身后数丈之外,可东晁的速度更快,他两脚踹飞阿隆和瓦尔, 大叫着冲向了冯松的人马。
“花四郎,我替你杀光冯氏猪狗!”
“擒住东晁!”穆忠率人紧追。
“花氏要杀人灭口!”冯松大吼,“抓活的!”
两句话间, 东晁已经杀到了冯氏队伍前,长刀轰然劈下, 一串殷红的血浆喷出,两个人被拦腰斩断,立时咽气, 尸体上半截飞到了冯松脚下,冯松嗷一声坐在了地上, 白凡和严言直接晕了。
冯氏众打手断不敢再和此人对战,竟是朝着穆氏商队的人扑了上去。
穆忠大怒:“他和花氏没关系,打我们作甚?!”
可根本没人听他的,冯氏和花氏本就积怨极深,平日里都是压着火气,积攒了数年的怨气和怒气如同一桶炸药,被东晁这颗火星一点,轰一声炸了。两边人马不管不顾混战在一处,叫骂声和刀刃相击声震得地面隆隆作响。
这一乱可就糟了,原本林随安距离东晁只剩三四丈远,可现在被人群一冲,和东晁之间的距离立时多出一倍,更闹心的是,冯氏打手见战局中混入一个小娘子,都想捡个便宜,竟有七八个人围攻而至,横七竖八的刀光遮住了林随安的视线。
“你大爷!”林随安大怒,舞刀如电,足踏厉风,格刀、冲肘、膝击、甩拳,身旋腾跃,连环飞踢,嘁哩喀喳击倒一圈,横刀怒目,“找死吗?!滚!”
四周打手大惊失色,轰然散开一圈,“这小娘子恁是扎手!撤撤撤!”
林随安展目四望,入眼皆是混战的人群,东晁不见了!
不好!调虎离山!
她掉头就往回冲,形势紧迫,这一次她可没那么好心手下留情,千净所到之处,血花如烟火飞溅,幸而冯氏打手平日养尊处优,并非亡命之徒,林随安才砍伤了三人他们便知道了厉害,齐刷刷让了一条路出来。
风灌入眼眶,压得眼球又酸又疼,林随安第一次对这个时代的建筑格局生出了怨愤,没事儿把院子修这么大干嘛,她的速度再快,也不能无视物理距离,狂奔中,她看到凌芝颜和靳若被一群打手围攻,凌芝颜边战边退,大喝“我乃大理寺司直,此事是误会,通通住手!”,靳若大叫“喊个屁,都杀红眼了,根本没人听你的!”明庶和明风被困住了,欲去救援,却无法脱身。
林随安扫了一眼,没有东晁的影子,反手抽飞一个不长眼的打手,继续拔足狂奔,她看到了和冯氏打手和纨绔混战,面对这些富家纨绔,打手们明显不敢下狠手,纨绔们可不管不顾,使的全是地痞无赖的打架功夫,姿势虽然不雅,骂声倒是震天,竟打出了悲壮惨烈之感,林随安帮裴诗均踹飞一个,大喝道,“花一棠呢?!”
“这儿呢!”左侧传来声音,林随安猝然扭头,但见花一棠骑|在一个打手身上又撕又挠,木夏左手提茶釜,右手甩茶勺,对企图接近花一棠的所有打手进行无差别开水攻击,烫得周围打手吱哇乱叫。
看到花一棠的那一瞬间,林随安吊在嗓子眼里的心咚一声落了回去,砸得胸口生生地疼。
幸好……幸好!
林随安呼出一口浊气,快步走向着花一棠,“东晁不见了,此事不对——”
“后面!”花一棠大叫。
林随安背后汗毛倒竖,只觉一道劲风直袭后脑,条件反射勾头含胸,反手荡出千净,呲!一串血珠溅过地面,林随安只来得及看见一只脚腾空而起,说时迟那时快,刺目刀光犹如暴雪冰锥压了过来,林随安大惊失色,双手握刀仓皇接招,每一刀的力量都十分惊人,震得她手臂发麻,连连踉跄后退,才三五招,虎口已是溢血,勉强架住了东晁的刀。
东晁的刀光寒如霜冰,千净墨绿似毒蛇之瞳,双色刀刃闪烁碰撞间,林随安看到了东晁的眼睛,布满血丝,狠佞嗜血。
她要死了!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视线里幻作一片黑白,千净的刀鸣和脑中的轰鸣合在一处,震慑着五脏六腑,血液逆流而上,澎湃力量从身体里涌出,林随安大喝一声,千净逆推而上,逼得东晁连退三步。
东晁笑了,露出染血的牙,从单手持刀改为双手握刀,再次攻击,两色刀刃疯狂交击,火花四溅。
林随安知道她的身体再次失去了控制,但她无能为力,只能像个无根的浮萍飘荡在这具身体里,旁观她和东晁的对战,大约是旁观者清,这一次看得很清楚,她的每一次攻击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没有防守,只有攻击、攻击、攻击,不要命地杀!杀!杀!
她的耳朵渐渐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无尽杀意如潮水冲刷着岌岌可危的神志——杀!杀!杀!!杀光他们!全部杀光就好了!
“林随安!!”突然,有个声音犹如晨曦撕破了眼前的黑白,林随安一个激灵,顺声望去,但见花一棠双手提着茶釜,气喘吁吁望着她,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又泛起了绯红的水光。
啊,他胆子小,莫不是又被她吓到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五感瞬间回归,钻心的剧痛从手臂传如大脑,林随安这才意识到,她疯狂的攻击可能已经震裂了自己的臂骨。
东晁“啧”了一声,猝然压刀,林随安疼得眼前一黑,扑通单膝跪地,东晁的刀压着千净砍在了她的肩膀上,立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岂料就在此时,花一棠大喝一声,将烧得通红的茶釜砸向了东晁,东晁一脚踹翻林随安,反身劈开茶釜,一个纵身掐住了花一棠的脖颈,将他勒在了肘间。
林随安一骨碌翻起身,“放开他!”
东晁嗤笑一声,一手勒住花一棠,助跑两步一跃而起,双脚咚咚咚连环踏上大堂立柱,另一手勾住屋檐,嗖一下攀上了屋顶,林随安紧追而上,几个腾跃也翻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踩得瓦片哗哗作响,东晁速度更快,几步就到了大堂屋脊,刀刃横住了花一棠的脖颈,林随安脚下一滞,停在了十步之外。
东晁瞥了林随安一眼,提声高喝,“冯愉义还活着!”
全场倏然一静,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花氏众人这才发现花一棠被抓了,个个脸色白得吓人。
冯松推开保护他的家仆冲上前,大吼,“你说什么?!”
“我说你蠢,”东晁笑道,“冯愉义活着比死了更有用,我怎么会杀了他?”
冯松:“我家三郎在哪?!”
东晁居高临下望着堂下众人,满面得意,“如今扬都最有权有势的两大家族的血脉都在我的手里,你们是不是都要听我的?”
凌芝颜上前一步,面沉如夜,“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啊——”东晁叹了口气,月光掠过他的脸,白如霜雪,“我要的东西,你给不起。”
林随安心头一动,“你是郑东?”
东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林随安语速飞快:“西祖,也就是郑西,是你的弟弟?难道郑西的案子有冤?你犯下这些案子是为了替他鸣冤吗?”
凌芝颜拔高声音:“只要你放了花一棠和冯愉义,无论何等冤案,大理寺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东晁默不作声看了眼凌芝颜,又将目光转回到了林随安脸上,刀刃贴着花一棠雪白的脖颈,一抹殷红顺着刀刃流出。
林随安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住手!你要什么,花氏皆可应下!”穆忠急声大喝。
“我想和诸位做个游戏。”东晁道。
众人震惊变色。
靳若跳脚:“你有病吧!”
“荣幸之至!”被刀逼住脖子的花一棠开口了,他的脸被刀光映得青白,眼瞳隐隐泛起幽蓝色的光,嘴角甚至还含着笑,“论游戏玩乐,整个扬都我认第一,无人敢认第二。”
林随安几乎吐血:都什么时候了,花一棠你能别嘚瑟了吗?!
“猜个诗谜吧。”东晁道,“猜出来有大奖。”
“奖品是我的命吗?”花一棠问。
“一个时辰,你若能猜出来,便能换回两条人命。”
“还有一人是冯愉义吗?”
东晁看了眼天色,“时间差不多了,开始吧。”
花一棠:“谜面是什么?”
“书香藏臭色令昏,一腔污秽出文门。”
东晁的嗓音回荡在整座红妆坊的上空,撕裂了夜空中薄薄的残云。
林随安脑仁嗡嗡作响,这首狗屁不通的歪诗她记得,堪称她在扬都霉运的开端。
冯松面如金纸:“你到底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花一棠:“谜底猜什么?”
东晁:“一个地方。”
“范围呢?”
“扬都城六十七坊内。”
花一棠眸光闪动,“是你关押冯愉义的地点?”
东晁勾起嘴角,“只有一个时辰,若是迟了,你和冯愉义都要死。”
“这还用猜吗?又是书香、又是文门,定是冯宅或者冯氏私塾!”靳若大喊。
“错了。”东晁毫不客气在花一棠脸上划了一刀,从颧骨斜拉向上,赤红的血浆流下,宛若血泪。
场内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木夏差点晕过去,穆忠喷出一口血,靳若捂住嘴,不敢再出声。
林随安心头狂跳,她的身体又出现了那种颤栗感,冲天的杀意再次袭来,她狠狠咬破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花一棠在东晁手里,她若再失控,搞不好会把花一棠一起砍了。
不能杀人,不可失控!
清泠月光下,花一棠遥遥望着林随安,惨白如花瓣的唇勾了起来,衬着他眼下的血痕,竟是显出了几分明媚妖冶。
他说:“林随安,别害怕。”
“怕你大爷!”林随安啐出一口血沫,“我是怕你吓破了胆!”
“时间不多了。”东晁提醒。
“谁有扬都坊图?!”凌芝颜大叫。
穆忠抖开一卷轴书铺在地上,凌芝颜闪目观望,瓦尔冲过来,“我会背扬都二十六桥口诀!”
“背!”
“九曲乌作坊,洗马攀阿婆,周家小市广济翠,开明蔡家通太平,利在南,通天北,参佐贯西东,北三中三南三九,四坊六七——”
凌芝颜的手指随着瓦尔的声音飞快在坊图上游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下滑落,冯松还在一旁扯后腿,“凌芝颜,你快点!”
“闭嘴!”明庶一巴掌将冯松扇到一边,凌芝颜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提声又喊,“花一棠,我对扬都不熟!”
人质花一棠却似乎一点都不急,“果然,紧要关头,还是要靠我啊。”
林随安抓狂:“你能别贫了吗?”
“凌六郎,去寻司户曹的人过来,最好能带上西南城十二坊的户籍卷宗,看看祁元笙还在不在府衙,若在,一起叫过来!”花一棠大喊,“靳若,让你家熟悉西南十二坊的人都过来!穆忠,请十三管事过来!”
凌芝颜、靳若和穆忠皆是不明所以,但也顾不上许多,立刻分头安排。
林随安注意到,当花一棠布置完这些的时候,东晁的杀意明显褪去了三分。她抓紧时间扯下一截衣襟,用牙咬住将千净和手死死缠在一起,默不作声盯着东晁,伺机而动。
东晁似乎根本不在意林随安的举动,现在的他,对花一棠更感兴趣。“你这般便能猜出谜底?”
“这首诗是在半月前突然出现的,在扬都广为流传,朗朗上口,就算是三岁小儿也能听明白,说的就是冯氏,但你却说冯宅和冯氏私塾都不是答案,”说到这,花一棠放低了声音,之后的话,只有他和东晁,以及不远处的林随安能隐约听到,“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个地方与冯氏相关,又与冯氏不相关。”
林随安愕然:这纨绔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之前所做的一切,杀人、毁尸、抓冯愉义,都是为了今日,挑拨花氏和冯氏混战,加剧花氏和冯氏的矛盾,抓我做人质。但抓我,却不是为了杀我,而是逼我替你做一件你做不到的事。”花一棠抬眼看着东晁,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熠熠发光,“或者说,逼花氏替你做一件事。”
林随安:啥玩意儿?!
东晁眼睛越瞪越大,脖颈的脉搏越跳越快。
“你要找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和冯氏关系密切,但十分隐蔽,你查不到……”花一棠观察着东晁的反应,声音放得又轻又软,“不、或许你早就查到了,却进不去,又或许你进去过,却没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你需要彻底搜查那个地方,但这太难了,除非——”花一棠吸了口气,“除非因为某种迫不得已的缘由,有人硬攻进去,强行搜索。可冯氏在扬都权势颇大,又和扬都太守私交甚深,无人能查冯氏的地盘。那么,放眼整个扬都,唯一能做这件事的就只有花氏。”
东晁咧嘴笑了,“花氏四郎,果然名不虚传,早慧近妖啊!”
“你悄悄告诉我谜底,我帮你去把那个地方翻个底朝天如何?”花一棠笑道。
“你不是帮我,你是也想找冯氏的麻烦。”
“看破不说破,做人留一线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咱们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松松手指头,让我也喘口气呗。”
“你当我傻吗,我若稍有松懈,那边的小娘子就会立刻劈了我。”
“她又打不过你,你怕什么?”
“千净之主,不可小觑。我可不敢冒险。”
花一棠和东晁你一句我一句,竟然好似老友般聊了起来,林随安却是越来越紧张,她明显能感觉到,东晁虽然表面镇定,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的眼神越来越焦躁。
突然,林随安的目光捕捉到东晁的脚跟颤了一下,似乎是肌肉痉挛,忙不动声色退后半步,转换观察角度,顿时大喜。
东晁左脚下积了一小摊血,只是因为他一身黑衣,又特意将左侧身体藏在花一棠身后,所以她一直没发现。
他何时受的伤?林随安回想了一下,应该是之前他偷袭时,她回身的那一刀,当时的确有血飞出。本来以为只是皮肉伤,但现在看来,她明显小瞧了自己身体的应激反应能力,看东晁的反应,起码伤到了肌肉或者筋脉。
林随安长吁一口气,沉下心,将千净横在眼前,摒除所有杂念,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东晁的左腿。
只要一瞬间!一瞬间就够了!
花一棠充分发挥了话痨特色,聊得口沫横飞,东晁渐渐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回话,目光频频望向红妆坊坊门。但他的刀,一直纹丝不动逼在花一棠咽喉处。
林随安眯眼,缓缓沉下腰:再等等,他快等不急了。
突然,红妆坊外传来马蹄马嘶,周太守扬刀纵马,带着一众不良人、巡城兵和衙吏冲了进来,“冯公,花四郎,我来助你们!”
东晁豁然抬眼,就在这一弹指间,他的刀离开了花一棠的脖颈。
就是此时!
林随安足尖碾碎瓦片,整个人如箭飚出,瞬间到了东晁身前,左掌握住东晁刀刃,右脚蹬开花一棠,右手千净劈向了东晁的左腿,一连串动作几乎瞬时完成,花一棠稀里哗啦滚出去的时候,血已经溅到了林随安的脸上,东晁闷哼一声,杀意大盛,反手握刀插向了林随安的后背,可不知为何,他的手突然顿了一下,千钧一发之际,林随安来了个驴打滚,万分狼狈沿着屋顶稀里哗啦滚了下去,后背咚一声撞到了什么东西,停住了。
背后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竟然是花一棠,是他接住了林随安,而在他身后,则是穆忠和明风。
他们都直直盯着屋顶正上方,面色骇然。
林随安转目看去,就见东晁直挺挺站着,五六只羽箭穿胸而过,他转目看了花一棠一眼,笑了笑,身体缓缓倒了下去。
“啖狗屎!谁放的箭?!”花一棠大急,“接住他!”
没人接住东晁,他沿着屋檐滚落,重重摔到了地上,待花一棠和林随安赶到的时候,他一口一口往外吐着血水,嗓子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似哭似笑。
花一棠揪住他的衣襟,牙缝里挤出声音:“冯愉义在哪?!”
东晁脸上露出笑意,血牙森森,“时间不多了,找不到那个地方,冯愉义必死……”
话音未落,两眼一闭,气绝身亡。
“你给我起来!!”花一棠大怒,狂摇东晁的尸身。
冯松的声音穿透人群,“留活口!留活口!”
“让我看看他的眼睛。”林随安不由分说扒开了东晁的眼皮,直直看进了尸体的眼瞳。
白光频闪,视线转换:破碎的阳光落在桌案上,案上铺展着一卷轴书,纸上墨迹未干,字迹端正秀丽,这一次,看得很是清晰。
【十酷之后,便是十净。】
和焦尸记忆中的轴书一模一样。
东晁的记忆和焦尸的记忆竟然是重合的。
第36章
林随安现在是万分后悔, 刚刚肯定是被猪油蒙了心,才那般不要命去救人,真是——好疼啊!
为她看伤的是个女大夫, 姓月,木夏带来的, 看着林随安的眼神那从诧异到震惊, 最后变成“从未见过这般能作死”的人。
“右手虎口撕裂,左掌割伤,这两处伤口都是皮外伤,未伤及筋骨,麻烦的是左肩这处刀伤,还有右臂——”月大夫轻轻捏了一下,林随安猝不及防, 差点尖叫出声,硬生生憋回去了,毕竟大堂外围一堆纨绔正眼巴巴瞅着呢,她可不能丢人。
“轻微骨裂。”月大夫摇了摇头, “你肩上和手上的伤口都需要缝合,你确定要在这儿缝吗?”
林随安看了眼大堂外,人群乱糟糟的。冯松看东晁断了气, 救冯愉义唯一的线索断了,急怒攻心, 一口气没上来,晕过去了,周长平、白凡、严言等人乱成了一锅粥, 也找了个大夫,又是把脉, 又是扎针,明庶和明风大叫着维持秩序,无奈根本没人听,几步之外,花一棠和凌芝颜双双围着扬都坊图,眉头紧锁,气氛十分凝重。
“就在这儿弄吧。”林随安道。
看这样子,一会儿还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她还是留下来镇场子更安心。
月大夫颇为诧异看了林随安一眼,瞥向聚在四周看热闹的纨绔,“那边的闲人,过来帮忙!”
说实话,这位月大夫红唇杏目,样貌十分周正,这一眼,不怒自威,裴诗均立即领着七八纨绔跳了出来,“月大夫尽管吩咐!”
“将四周的帷幔扯下来,围在我们四周,我要帮林娘子缝伤口,不许偷看,否则小心我把你们的眼珠子挖出来。”
“是是是!”裴诗均和纨绔们立即行动,不消片刻就在林随安和月大夫四周围出一圈严严实实的账幔围墙,所有纨绔高举账幔,背对林随安,个个目不斜视,很是规矩。
月大夫端过两盘灯烛调整照明,小心扒开了林随安的左侧衣襟,眉头一皱,从药箱里掏出瓷瓶,在白布上倒出透明的黄色液体,小心按在了林随安的伤口上。
林随安吸了口凉气,强忍着,渐渐地,肩头的伤痛变成了麻木,又变成了毫无知觉。
“麻沸散的效果只有一盏茶,之后若是疼了,你忍着些。”月大夫快速清理完毕伤口,穿针引线,唰唰唰缝了起来,不得不说这麻药效果不错,林随安只能感觉到有东西撕扯着肩头的皮肉,还能听到拉线的嘶嘶声,完全不疼,整个人慢慢松弛了下来。
外围的账幔围了四层,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外面灯火灼灼,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她听到了许多耳熟的声音,靳若、穆忠、瓦尔、张长老、花氏的几个管事,所有声音中,花一棠的最明显,干净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和平日判若两人。
“周管事、柳管事,你们负责西南城十二坊的买卖,将你们知道的、认识的铺子、宅子全部圈出来。哪处铺子进出货数量不合常理的,也圈出来,”
凌芝颜:“为何是西南城十二坊?”
穆忠:“花氏的生意几乎覆盖整个扬都,唯有西南城十二坊的鱼龙混杂,冯氏和严氏的根系极深,数年经营仍然无法尽数掌控。”
花一棠:“靳若、张长老,你们对市井最是熟悉,可曾在西南十二坊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人出入,什么都可以,仔细想想。”
靳若:“好!”
“司户曹的人到了吗?”
“有有有,在下乃是司法曹的参军,姓高,这两位是负责户籍的书佐。”
“西南城十二坊商铺、住户具体数量是多少?黑户有多少?尚未登记造册的有多少?记得多少,都写出来!”
“这个……怕是要禀报周太守……”
凌芝颜:“周太守!”
周太守根本不回应他,他尖锐的嗓音忽高忽低,混在严言和白凡的怒喝声中,很是底气不足。
“周长平,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着实冤枉啊,当时情势紧急,我当然以救人为先啊!”
“怎么?周太守这就急着抱花氏的大腿了?”
“严公,您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啊,花一棠也是我治下子民,我总不能看着他去死——冯公,你醒了——哎哎哎,怎么又晕了,大夫,继续扎针啊,不要停!”
好一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肩头刺痛,林随安眼皮抖了一下,麻药效果渐渐消失了。
“忍一下,马上就好了。”月大夫道。
林随安集中精力继续听,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痛感。
高判司:“没有周太守的命令,我这……不好办啊!”
凌芝颜:“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推诿扯皮!简直是荒唐!”
花一棠:“祁元笙来了吗?!”
一个低低声音响起,“在。”正是祁元笙。
“你对司户曹的卷宗可熟悉?”
“尚可。”
“西南城十二坊的熟悉吗?”
“尚可。”
“你来写!”
“是。”
高判司:“花四郎,这这这不合适吧!府衙行事怎可这般胡来,就算你们花氏只手遮天,这也太过分——”
“啖狗屎,穆忠,把他拖走!”
高判司的声音消失了。
林随安笑了一声,月大夫缝完最后一针,快速涂药包扎,帮林随安拉好衣衫,用两夹板固定林随安右臂,“你和花家四郎很熟?”
林随安:“不熟。”
“半月之内,不要用右手,半月后,再来医馆复诊,”月大夫手下不停,眉头高高挑了起来,“木夏来的时候,说花四郎特别交待,让我务必用尽平生所学救治他的挚友知己。”
还挚友知己?这话说出来花一棠难道不害臊吗?!
“我和花一棠才认识几天……”
说到这,林随安自己先愣了,原来她和花一棠相识的时间这么短,为何感觉过了许久。
“才认识几日,就能不顾性命去救他,你和花四郎很像。”
“哈?”
“他也是这般,总是不顾自己安危去救人,”月大夫示意裴诗均等人撤下帷幔,“即便那个人是他的死对头。”
风吹了起来,层层叠叠的帷幔轻盈飘落,染上了月光的颜色,如梦似幻。
林随安看到了朦胧光晕中的花一棠,他鹤立鸡群站在人群中央,飞速筛选着十三管事、净门、府衙户籍的三方消息汇总,手持毛笔在坊图上勾勾画画,时不时和旁边的凌芝颜窃窃私语,凌芝颜看他的表情越来越震惊,突然,花一棠抬眼,直直看向了林随安,双眼晶亮,如夏夜星辰。
林随安左手提起千净,快步走了过去,花一棠露出她熟悉的嘚瑟笑脸,指向坊图西南角的月重坊,“我找到了!”
林随安点头:“走。”
*
花一棠最终找到的谜底,是月重坊内的一所米行,从坊图上看,店面只占很小的面积,后面大片空地登记的都是米仓,但根据花氏管事对扬都米行的出入库记录,每月这间米行出库入库的米粮数量都不多,最多支撑十几口人的口粮。
净门给出的消息更奇怪,这间米行的掌柜很少开店,基本是开五日,休十日,开店的五日,买卖也很少,最奇怪的是,来买米的,都是书生,尤以赶考的士子居多。
张长老还特别提出一点,这些士子皆是扎堆入店,常常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离开的时候,皆是面带喜色,足下生风,好似在米行里吃了顿饕餮大餐。
最后,是祁元笙回忆出的司户曹的店铺造册记录,这间米行地契最初登记的户主是一名胡人,名为兰兰奇,十年间从未转卖易主。兰兰奇在扬都只有这一间铺子,但除此之外,关于兰兰奇的所有户籍信息皆不可查。
“兰兰奇是假名,假身份,这间米行背后另有其人,而且做的也不是米行生意。这是最可疑的一家铺子。”花一棠猛拉马缰,马嘶贯穿夜空,木夏备得都是千里良驹,尤其是花一棠的这匹,全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再加上身后穆氏商队的人,各家纨绔的华丽马车,那叫一个浩浩荡荡,威风八面。
周长平又要照顾晕过去的冯松,又不想放过这个立功的良机,更不敢招惹花氏,只能用马车拉着冯松,带着队伍远远跟在后面,明明是正儿八经的巡城卫、不良人和衙吏,风头却都被花氏盖过去了,很是憋屈。
米行的门面很普通,和普通的商铺没什么区别,此时大门紧闭,店内一片黑暗。
“如果不是米行的买卖,那是什么买卖?”凌芝颜问。
林随安不觉念出了那首歪诗:“书香藏臭色令昏,一腔污秽出文门……”
凌芝颜:“莫不是暗娼妓馆?”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花一棠退后两步,举着扇子气势万千向前一指,“给我砸!”
穆忠带人提锤就抡,可刚砸了两下,店内突然灯火大亮,门板一开,一帮凶神恶煞的汉子手提长刀鱼贯而出,打眼一看竟有好几十人。
“什么人,竟然擅闯私宅?!”
“找死吗?!”
“你们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
“喔嚯,果然不是正经铺子。”花一棠笑得春花灿烂。
为首的汉子脸色变了:“花家四郎?!怎么——”
“让让!让让!”周太守率一队不良人挤了过来,“大胆贼人,竟敢绑架冯家三郎,还不束手就擒,开门放人?!”
“周太守,这其中定有误会!”米行中匆匆走出一名掌柜模样的人,连连抱拳道,“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绝不可能做掳人害人之事,定是弄错了。”
花一棠嗤笑一声,“一个米行,不进货不出货,不卖米不开门,还养了一堆穷凶极恶的打手,周太守,这贼人是把你当傻子耍啊!”
周太守大怒:“一派胡言,我见你尖嘴猴腮,牙尖嘴利,一看不就是好人,此米行定有猫腻!给我好好的搜——”
“且慢!”米行掌柜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周太守容禀,这个铺子,其实是冯氏的产业。”
周太守一怔,忙看了花一棠一眼。
花一棠手敲扇子,诧异道,“啊呀,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啊,周太守,冯公不就在你的马车上吗,赶紧派人去问问啊。”
掌柜双眼一亮,“冯公在何处?!”
周太守忙前边引路,“因为冯氏三郎的事,急火攻心晕倒了——”
二人快步走向队伍后的马车,凌芝颜看了花一棠一眼:“怎么回事?”
花一棠笑了:“他若不说这是冯氏产业,我还以为找错了地方,他如今认了,我更确定谜底就是此处!”
凌芝颜:“你疯了吗,若真是冯氏的地盘,冯松就在后面的车上,怎么可能让你搜店——”
凌芝颜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因为花一棠的笑容仿佛黑夜里怒放的红牡丹,明艳得耀眼。
林随安松了松左手腕,虽然不顺手,但应该问题不大。
凌芝颜:“难道你——”
“兄弟们,一起上!”花一棠话音未落,林随安已经一马当先冲了进去,千净并未出鞘,挥成了大棒,左抡右甩,纵跃飞踢,径直在打手中间撕开了一道口子,穆忠率穆氏商队的伙计第二梯队,实力碾压,纨绔们第三梯队,全程捡漏杀后场,轰轰烈烈冲进了米行后院。
一入院,林随安便发觉了不妥,这里完全不像一间米行,庭院宽敞,回廊精致,甚至还做了小桥流水假山,整体建筑风格颇为雅致。
“难道真是暗娼妓馆?”凌芝颜惊道。
林随安侧目看了一眼,他和明庶、明风拳头上都带着血,气息急促,显然也是趁乱打杀了进来。
“不对,”花一棠转目四望,颇为诧异,“这个地方怎么看起来像——”
“哎呦,这不是冯氏私塾吗?”
“不对不对,比冯氏私塾小多了。“
“可是你看那座屋子,和冯氏私塾的书堂很相似啊。”
“对啊,我们可是在冯氏私塾打过架骂过人的,绝不会认错!”
纨绔们七嘴八舌道。
凌芝颜愕然:“这算什么?地下暗塾?”
林随安更愕然:难道这个时代也要双|减,严禁课外辅导班?!
“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周长平、严言架着的冯松跑了进来,急声大呼,“都是误会!”
冯松应该是刚清醒,脸色发青,双眼赤红,腿脚都不利落了,指着花一棠的手臂狂抖,“花、花花花一棠,你在做什么?!”
“我在帮冯公你找儿子啊!”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折扇,裴诗均率一众纨绔哗啦啦迎了上去,正好和不良人对上,纨绔自然不是不良人的对手,但个个都是碰瓷的高手,只要不良人轻轻一碰,就纷纷倒地,嗷嗷哭喊,撒泼打滚,好不无赖,再加上穆氏商队的伙计和净门的人向前一围,顿时将周长平和冯松的队伍挡住了。
冯氏的怒吼声中,花一棠步履如风走到正堂门前,一脚踹开门板,堂内窗明几净,摆着木案、坐席,桌上是笔墨纸砚,还真像个普通的私塾。穆忠率人一拥而入,四下翻找,凌芝颜抓起一块墨条闻了闻,“这是好几年的陈墨,许久没人用了。”
“这间书堂的面积不对,太小了。”花一棠摇着扇子转到了夫子桌的屏风后,敲了敲墙,墙后是空的,里面还有一个空间。
“是暗室!难道冯愉义藏在里面?”凌芝颜道,“找机关!”
花一棠:“没时间了,给我砸——”
“没时间了,都让开!”林随安咬住剑鞘,左手拔出千净,反手扬刀一撩,咔嚓劈开了半面墙,众人鱼贯而入,果然,是一处密室,颇为宽敞,大约有外面书堂一半大小,依然摆着整齐的桌案,桌上依然有笔墨纸砚,唯一不同的是,四周还多出了一圈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叠着轴书,挂着书签。
密室里一览无余,空无一人,没有冯愉义。
完蛋了!不会真找错地方了吧?
林随安瞄了花一棠一眼。
花一棠的脸色也不甚好看,皱眉上前捏住那些书签观察,突然叫道,“凌六郎,你来看看。”
“什么?”凌芝颜快步上前,扫了眼书签,抽出轴书哗啦展开,细细读过,神色愈发诧异,“这是七年前科举常科明经三礼科的考题,后面写的是答题思路和要点。”
“这个呢?”花一棠又抽出一卷。
“五年前常科进士科考题。”
“这个呢?”
“四年前常科明经五经科考题。”
“这个?”
“三年前进士科考题。”
林随安听得目瞪口呆:好家伙,五年真题十年模拟?
花一棠比她更惊讶,不过惊讶的是另一个方向,“你这些题都看过?!”
凌芝颜无奈:“参加科考,熟读各年考题,并不稀奇。”
穆忠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四郎,我们四处都看过了,没发现冯愉义,外面拦不住了,冯松和周长平的人已经冲进来了,怎么办?这次闹大了!”
“反正都这样了,急什么。”花一棠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随手将书架上的轴书扔到地上,将书架扒拉到一边,又敲了敲墙壁,挑眉,“也是空的。”
林随安毫不客气劈开了第二道墙,露出了第二层密室,里面摆着更加密集的书架和轴书,书架上多出了年份,诸如:玄奉二年,玄奉三年,玄奉五年年,等等,随着年份越来越接近,轴书的数量越来越多,更奇怪的是,这一次轴书的书签上还多出了人名。
凌芝颜随便抽出几卷看了两眼,面色大变,“这是!”
“啊呀,瞧这个,真是有趣。”
花一棠指着最边上的一个书架道,那个书架上轴书最多,差不多有七八十份,书架上挂着玄奉八年的牌子。
是今年。
凌芝颜飞快上前,嘁哩喀喳抽出所有轴书扫了一遍,面色难看到极点。
“写了什么?”花一棠问。
“下个月明经、进士科的考题备选。”
林随安:喔嚯嚯嚯!!
第37章
谁都没有想到, 一串连环凶杀案居然牵出了科考舞弊案。
除了一个月后科考的备选题目外,还在冯氏暗塾里发现了近七年的科举明经科、进士科备考题目及其答卷,最神奇的是答卷人, 其中有八成为已中举的士子,答题时间皆为每年科考前两月左右, 且每人都有三份以上不同的答卷, 答卷上还有佚名夫子的批注,阐明要点,润色文笔。
做个比喻,在这个地下辅导班里,老师不仅能够精准押题,还能给出多份参考答案,任考生按需取用。至于为何能够如此精准押题, 答案也很简单。
从七年前开始,这一任的冯氏家主,冯松的胞弟,冯愉义的叔父冯光济任礼部尚书, 主持每年常科科考事宜,虽然最终考题由圣人钦点的主考官确认,但大体考题范围皆是由以冯光济为首的命题组确定。
所以, 只要将科考备选题都熟记于心,自然就能一举中第。
而这个远在扬都的暗塾, 就是科考押题集训班,或者称之为科举舞弊班。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再加上当时去搜查暗塾的还有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纨绔,传播消息效率堪称唐国第一, 当第一缕阳光照耀在扬都城的时候,名震唐国的冯氏文门,已经沦落成为人人唾弃的“污门”,当真是应了那句歪诗,“一腔污秽出文门”。
*
“真是匪夷所思,”靳若挠头道,“冯氏私塾九成以上都是寒门学子,连个富家少爷都没有,哪来的钱买考题?”
“格局小了,冯氏要的不是钱。”林随安道。
靳若:“哈?”
凌芝颜:“冯氏筛选出来的这些学子都是精英,中举后任职为官,有不少官声极好,且在各地担任要职。他们皆是冯氏的门人。”
靳若口中啧啧两声,“你们说他们来暗塾的时候,知道他们答的考题就是真考题吗?”
林随安:“当时或许不知道,但到了考场之后,肯定就明白了。”
凌芝颜掐眉头,“冯氏保存的这些答卷,在他们功成名就之后,就是他们的命门。如此一来,他们只能和冯氏站在一起,永远也不可能背叛。”
林随安:“这些人占历年科考举子的比例有多少?”
凌芝颜没说话。
他在第一时间便令明庶和明风封闭了整间密室,请走了花一棠和林随安,将周太守都拦在了外面,现在暗塾的学子名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当然,冯松应该也知道,不过冯松在发现二层密室被破之后,喷出一口血,被抬了出去。
之后,凌芝颜命令周太守封禁了冯宅、冯氏私塾,以及冯氏名下所有铺子、码头和产业,严、白、蒋三家家主也被请去了府衙大牢,冯松因为只剩了半条命,被封在了家里。
一系列的指示,都是凌芝颜用一块黑色铁牌命周太守做的。
那块黑铁牌是什么,穿越者林随安并不知晓,但看周太守快吓尿的表情,显然级别比大理寺高多了。
“你来扬都的首要任务其实是查冯氏科考舞弊的案子吧?”花一棠盯着扬都坊图,口气很是漫不经心,“否则你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司直,怎么可能知道今年的科举备选考题。”
凌芝颜沉默片刻:“秘令在身,不能据实已告,抱歉。”
花一棠抬头,静静盯着凌芝颜,瞳光凌厉。
凌芝颜不觉移开视线,正想解释什么,林随安抢先说了,“凌司直,这是另外的案子,要加钱。”
凌芝颜怔了怔:“加多少?”
花一棠哼了一声,道:“四十匹绢。”
凌芝颜笑了:“好。”
明庶和明风先后来报,凌芝颜又匆匆出门,不知道又查到了什么惊世骇闻的消息。
“走了,去敛尸堂。”花一棠卷起坊图起身,“看看从东晁身上还能不能问出什么。”
林随安正有此意,搜遍了整个暗塾,都没找到冯愉义,显然是被东晁藏到了别的地方。现在仅剩的线索,也只有东晁的尸体了。
“一个时辰早就过了,冯愉义八成也没救了,东晁也死了,这个案子还查什么啊?”靳若快步跟在二人身后问。
花一棠:“冯愉义应该还没死。”
靳若:“为何?”
花一棠步履如风,“因为祸害活千年。”
靳若翻白眼:“这是什么扯淡理由?!”
林随安明白花一棠心情,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整个扬都都没寻到冯愉义,就还有一线希望。他只是不想放弃,他是真心希望冯愉义还活着。
月大夫的话响在耳边:【他总是不顾自己安危去救人,即便那个人是他的死对头。】
真是一个奇怪又矛盾的人啊。林随安想。
敛尸堂里,又多出了两具尸体,一具是东晁,一具是王壕,两个凶手和受害人的身体并排躺在一间屋子里,有种说不出的魔幻感。
仵作捧着检尸格目,一条一条对花一棠进行详细解释,林随安听了两句,皆是致命死因、人体特征等已知信息,她转到了另一个停尸台,揭开了王壕的蒙尸布。
王壕死的时候,现场太过混乱,她没机会发挥金手指,此时正是良机。
扒开王壕的眼皮,视线如万花筒变幻,眼前出现了浩瀚的夜空和璀璨的银河,林随安听到了一个稚嫩的嗓音。
“我要重振净门,让净门门徒吃好的,喝好的,睡在大屋子里,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过好日子!”
视线从夜空缓缓下移,落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上,是个瘦小的男孩,大约八岁左右,穿着补丁衣衫,头秃秃的,还破了一块,小脸脏兮兮的,豁了两颗牙,两只眼睛好像沾了水的黑葡萄。
画面倏然消失,金手指中的男孩一瞬间长大了,和眼前的侧脸重合。
是靳若,他站在停尸台旁,静静看着王壕的尸体,脸上看不出半丝情绪。
原来,王壕最后的执念竟然是靳若。林随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幽幽叹了口气。
“啪!”一柄折扇突然展开插|到了林随安和靳若中间,花一棠“哼哼咳咳”凑到林随安身边,强行拉走了林随安的注意力。
“东晁右手无名指第一指节内侧有新茧,指甲里还有墨汁残留。”花一棠用扇子做了个执笔的造型,“说明他长时间拿笔,经常书写或者画画。”
林随安晃了一下神,才反应过来,“他不是个江湖刀客吗?”
“所以,这些老茧和墨汁定与他在扬都的隐藏身份相关。”花一棠道,“还记得王壕说东晁在京云坊有个铺子吗?”
靳若:“周太守不是说王壕扯谎——”他停住了话头,觉出不对。
林随安:“如今东晁死在周太守手里,现在谁也说不准周太守是贪功冒进还是杀人灭口。”
靳若:“京云坊内零散分布着许多坟典行。”
“坟典行?”林随安诧异,“做死人买卖的?”
这一次,花一棠和靳若都露出了万分震惊的表情。
花一棠:“你……不知道三坟五典吗?”
靳若:“居然比我还不学无术!”
*
这个世界没有度娘太坑了。
原来三坟五典是指书籍,坟典行就是书店。
林随安站在京云坊坊门外,简直尴尬得要死,尤其是靳若看着自己的目光,分明是看“文盲”的眼神。
“难怪十净集的誊抄本变成了那般,原来是外宗弟子都不读书不识字害的。”靳若连连摇头。
身为繁体字只能认半边的穿越移民,林随安面对这样的评价竟是无言以对。
花一棠就更怪了,看着她的眼神又变得很奇怪,眼底泛红,水光点点,让林随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少门主,打听到了!”几个小摊贩急匆匆跑过来,向靳若报告道,“的确有一家坟典行的掌柜和画上的人很相似,位置非常偏僻。”
靳若:“带路!”
京云坊内大多都是平民,看到衣着华丽的花一棠,皆是面带惊诧,花一棠此时也没了摆造型的心情,随便摇了摇扇子算是打招呼,可即便如此,还是引起了不少人驻足围观,尤其是年轻女子们,更是惊呼阵阵,好在没引起交通拥堵。
净门弟子口中的坟典行,位于京云坊的西北角,四周皆是废弃的宅院,很是荒芜,那所坟典行藏在一堆荒宅中,愈发不起眼,净门弟子也是走访了附近几十户人家,才确定东晁经常出入此处。
这一次,不需林随安破门,因为坟典行的门根本没锁,店内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临窗的桌案上,画出一间间金格子。
林随安看到桌案的一瞬间,就知道找对地方了,那个桌案的木材纹路,阳光的角度,和她在东晁记忆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唯独没有那份写有“十酷”的轴书。
转目四望,密密麻麻的书架,成堆的轴书,虽然密集,但摆放有序,显然有人常年打理。店面并不大,靳若带领净门的人转了一圈,入后宅搜索。
花一棠眉头紧蹙行走在书架间,边走边飞快扫望,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林随安忙走过去问道。
“此处书签的排列顺序和别处不同。”
书签上标的字都是小篆,林随安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花一棠刚抽出轴书,净门门人急匆匆跑了回来,“少门主发现了一处暗门!”
花一棠和林随安大喜,忙随了出去,穿过后廊,来到后院,靳若柴房门前等他们,柴房的一面墙已经空出来了,墙上是一处很粗糙的暗门,仅是在墙上凿了洞,用木板随便拦了拦。
暗门里有一条暗道,非常低矮,四面都是夯土,靳若在最前方引路,大约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前方隐隐透出光来,又是一块木板,靳若一脚踹开,众人依次钻出,发现竟到了另一所荒废的院子。
花一棠站在院中观望了一下方位,立即得出结论,“这个院子距离坟典行很近,中间隔着好几家住户,位置也正好相反,若是从正门进入,要穿过半个京云坊。”
靳若:“搜!”
这所院子比坟典行院子大了一倍,共有两间正厢,四间偏厢,一间厨房,柴房是刚刚密道的出口,众人搜索一遍,一无所获。
林随安心道不妙,莫不是东晁已经把冯愉义杀了,烧了,也许骨灰都洒河里了。
花一棠脸色颇为难看,摇着扇子沿着墙根转圈,正转着,靳若突然抓住他,低呼,“住脚!”
花一棠:“诶?”
靳若蹲下身,把花一棠扒拉到一边,细细看着地面的痕迹道,“这里有拖拽的印子,还有脚印,很新——”他看向院墙,“通向墙里面。”
净门门人立即抓了几根木柴敲墙刨土,不消片刻,就将墙上的夯土挖掉了,露出一块木板,原来这墙上也被凿了个洞,用一块糊了土的木板做伪装,木板后面藏着一个直径两尺的狗洞。
事到如今,众人也顾不得狗不狗了,依次钻进去,又是一间院子,里面只有一间土坯砖垒砌的平顶屋,屋顶竖着一根大烟囱。
这应该是最后一处了,如果这里再找不到冯愉义,那八成就是凶多吉少。
靳若小心靠近,背靠墙,侧身推门,门板吱呀一声开了,难以言喻的腐臭味涌了出来,熏得众人齐齐捂鼻后退,花一棠绿着脸掏出两片面巾,一片给林随安,一片自己蒙上,正要进去,被林随安揪住甩到了身后。
屋内空气浑浊,光线昏暗,灰尘遍布,拖拽的痕迹倒是清晰了不少,弯弯曲曲向内延伸,林随安追着痕迹一步一步向里走,突然,地面出现了一片暗红色,林随安目光沿着暗红缓缓向上移动,发根唰一下竖了起来。
是一张木案,和肉肆里剁肉砍骨的木案很相似,只是面积大了许多,大约有一张床铺大小,木案下垫着石墩,石墩和木案边缘都被暗红色糊满了,木案一角堆着黑乎乎的麻绳,案板上布满横七竖八的刀痕,痕缝里糊着粘稠的暗红,旁边放着一把斧头,还有一把切肉刀,一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腐肉扔在上面,大团大团的绿头苍蝇嗡嗡嗡四周飞绕。
身后传来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花一棠的声音尤其清晰,林随安头也没回,随手向后一捞,提住了花一棠的手臂,免去了他腿软瘫地的惨剧。
“看来这里就是东晁杀人分尸的现场。”林随安道。
花一棠:“呕!”
靳若指着那团腐肉:“那、那那那那个是什么?!”
林随安:“仵作说严鹤和头颅和无头尸对不上,因为脖子上少了一截,这大约就是那一截。”
呕吐声此起彼伏。
林随安强忍着反胃,继续向里走,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焚烧炉,连着屋外的烟囱。
焚烧焦尸的地方。
继续走,又是一张桌案,堆满了奇怪的器具,钩子、钳子、形状各异的刀具、石锥、铁钉,黑色的瓶瓶罐罐,还有一口大铁锅。
【十酷刑:断椎……烹煮……抽肠……灌铅……鸠毒……】
林随安胃里的翻腾越来越厉害,耳中甚至开始出现耳鸣,冰凉刺骨寒意顺着指尖逆流而上。
突然,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袖子,疯狂摇动。
“那、那那那那那里!”哆里哆嗦的手指头擦着林随安的耳边伸出,花一棠独有的果木味熏香钻入鼻腔,林随安的耳鸣弱下了。
林随安呼出一口浊气,顺着花一棠指的方向看去,墙角堆着两个大麻袋,袋口松松扎着,其中一袋露出了一截头发。
靳若和净门的人缩在一起,要不是碍于面子,恐怕已经抱团尖叫了,花一棠双手扯着林随安的袖子,全身发抖。
“咱、咱咱咱咱咱们一起去瞅瞅……”
林随安拖着腿软的花一棠快步上前,千净出鞘,刷刷两下割开了麻袋。
两张脸惨白的脸露了出来,一人是冯愉义,另一人竟然是白顺。
花一棠一手扯着林随安的袖子,另一只手颤颤巍巍探了探他们的鼻息,双眼大亮。
“他们还活着!”
第38章
寅宾院为凌芝颜准备的单身宿舍, 又变成了收留冯愉义和白顺的病房,没法子,冯氏和白氏皆被封禁, 自身难保,周太守更是恨不得和冯氏势力切割得干干净净, 连看都不来看一眼。最终, 居然还是花一棠请月大夫前来替冯、白二人诊治。
“冯愉义双手皆被斩断,伤口未及时处理,已经化脓,高烧不退,能活到今日已是奇迹。”月大夫简单看了看冯愉义的伤口,得出结论。
花一棠站在床边,双眉紧蹙, “能救吗?”
月大夫看了花一棠一眼,“说句不好听的,冯愉义救回来也是废人,而且冯氏此时的情况, 他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能救吗?”花一棠又问了一遍。
月大夫叹了口气,“我尽力吧。”
花一棠点头,“白顺呢?”
月大夫:“这个好一点, 只是因为多日未进米水,身体极度虚弱, 又惊吓过度,所以昏迷不醒。”
“什么时候能醒?”
“那就要看他自己了,他若想醒, 就能醒,他若不想醒, 就这般睡去了阎罗殿也不一定。”
花一棠不说话了。
靳若忍不住了,“我说花四郎,冯氏和白氏都不是什么好鸟,这俩还和你有宿怨,你这又是救人又是请大夫的,图啥啊?”
“鬼才想救他们,”花一棠硬邦邦道,“此案还有许多疑团尚未解开,他们现在是此案唯二的活口,我还有话要问,当然不能让他们如此轻易死了。待案子结了,他们要死要活,关我屁事!”
月大夫噗一下笑出了声。
林随安无奈:这人还真是死鸭子嘴硬,明明是不忍心。
连靳若都露出了“我信了你的邪”的吐槽表情。
月大夫飞快处理完毕冯愉义的伤口,为了保险起见,还准备检查全身,扒开上衣,先是怔了一下,再飞速查验他的后背、手掌、手缝、脚掌,转头又检查了一圈白顺,脸色微沉。
花一棠:“怎么了?!”
月大夫:“他二人前胸后背处皆有大片黑斑沉积,说明曾生过脓疹,手掌、脚掌皮质硬化且有蜕皮,冯愉义手指根部也有许多点状黑死皮,以前生过烂疮。”
靳若:“中毒了?”
“比中毒好不了多少,”月大夫摇头,“此二人以前服用过大量的五石散,幸而这两三年未再用,否则,也活不到今日。”
靳若:“五石散不是士族子弟们最喜欢的佐酒料吗,听说还能治病呢,有什么问题?”
月大夫:“五石散乃是四百年前道流名士为求长生而制,多以丹砂、雄|黄、白矾、曾青、磁石入药,药|性|极|烈,服之,心|燥需泻|火,体力转强,少用,神明开朗,但若长时用之,渐会魂不守宅,血不华色,容若槁木,谓之鬼幽。”
一言以蔽之,慢性毒||品。
“情况比我预想的更糟,五石散会摧毁身体之本,再加上内虚外伤,简直是雪上加霜,这医药费——”月大夫瞄了眼花一棠。
花一棠掏出一包金叶子扔到了月大夫手里。
月大夫笑得明艳动人,“我自当尽力。”
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凌芝颜推门走了进来,“花四郎,林娘子,听说你们寻到了冯愉义和白顺——”他看到了床上的二人,顿了顿,“还活着吗?”
花一棠点头。
凌芝颜皱眉,压低声音,“还请二位借一步说话。”
小院里只有一张石桌,四个冰凉的石凳,明风和明庶留在院外守门,还把靳若也拽了去,整个院子里就只剩林随安、花一棠和凌芝颜三人。
凌芝颜先请二人落座,踌躇半晌,才开口道,“凌某想让冯松来见见冯愉义。”
花一棠:“冯松不肯说出暗塾背后的人?”
凌芝颜:“其实他背后之人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上面的意思是,冯氏文门牵涉极广,若一时不慎,定会造成朝野动荡,必须有铁证。”
“上面是指——大理寺?”
凌芝颜掏出了那块黑色铁牌,推到了二人眼前。
铁牌猛一看去很不起眼,上面没有任何字和图案,躺在阳光之下,表面泛起星辰般的细碎芒光。
“昆仑玄铁所制,价值万金。”花一棠眯眼,“这是什么?”
原来花一棠也未曾见过,林随安平衡了。
“此牌乃圣人亲赐,其余的我不能说。”凌芝颜道。
花一棠眯眼:“你什么意思?”
“冯氏大罪,冯愉义难逃株连,但若要冯松开口,我要保冯愉义一命。所以,冯愉义该死,又不能死。”
哦豁!
林随安听明白了,凌芝颜意思是,他要以冯愉义的性命交换冯松的口供,怕花一棠不同意,所以拿出铁牌,暗示花一棠不要因为私仇误了大事。
花一棠咬紧牙帮,“你觉得我救冯愉义是为了什么?”
凌芝颜沉默片刻:“斩草除根。”
“啖狗屎!”花一棠跳起身,狠狠踢了一下石凳,疼得呲牙裂嘴,单脚跳着指着凌芝颜大叫,“凌芝颜,你给我等着!林随安,咱们走!”
嗷嗷叫完,瘸着一只脚嗖嗖冲了出去。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凌芝颜垂眼,拱手施礼。
唉。
林随安心中暗暗摇头,提着千净走出园子,叫上靳若,不紧不慢跟上了花一棠。
花一棠气得不清,连飞起的衣袂都呈现出火冒三丈的造型,一路气呼呼出了府衙,木夏未卜先知般备好马车候在门外,三人上了车,靳若见到车内点心大喜,吃得满嘴掉渣,林随安抱着千净坐在花一棠对面,观赏某纨绔气呼呼的包子脸。
花一棠呼呼啦啦狂摇折扇,长长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
这人生气的时候好像一只河豚。
林随安想着,不禁有些好笑,“他是故意的,你听不出来?”
“我又不傻!我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花一棠扇风吹得鬓角发丝乱飞,“他就是故意气我走!”
林随安:“哦?”
“他肯定又查到了什么,担心花氏身份敏感,让我及早抽身!”
“原来你知道啊,那你气什么?”
“他有话就不能直说吗?!非要用这种拐弯抹角气死人的法子吗?朋友之间就不能坦诚以待吗?!”
“原来你当凌芝颜是朋友啊。”
“谁跟他是朋友!我不认识他!”
靳若两个腮帮子塞得像只仓鼠,“多大点事儿,娘了吧唧的,像个深闺怨妇。”
“怨妇怎么了,怨妇也是有脾气的!”
林随安喷了。
马车吱呀一声停了,木夏敲了敲车门,“四郎,车外柳管事说有要事请见。”
暴躁炸毛的花一棠瞬时神色一肃,用扇子唰唰唰拂过衣襟、袖口、衣袂,整理仪容,摆了个高深莫测的造型,“请。”
那换脸的速度和表情控制能力,真真儿令人叹为观止。
靳若:“咳咳咳咳咳!”
林随安捏住腮帮子,强忍笑意。
柳管事在马车外恭敬施礼。林随安记得这个人,是花氏十三管事之一,负责西南城区,寻米行位置的时候提供了不少线索。
“见过四郎。”
“柳管事不必多礼,是什么事?”
“今日收铺时,发现一处铺子,颇为怪异,特来请四郎前去看看。”
“铺子在何处?”
“晓风坊。”
“去看看。”
马车继续前行,花一棠扇柄敲着手掌,神游天外,脑袋随着车身震动晃来晃去,又变成了个车载不倒翁。
林随安也在思考,但实在记不起晓风坊在什么位置。
“也在西南城区十二坊之内,是冯氏的地盘,”靳若悄声道,“花氏太可怕了,冯氏才刚倒台,竟然就去收冯氏的铺子了。”
“冯氏的铺子不都被封了吗?”
“封的都是造册在案的,还有许多黑户和归属不明的小铺子,府衙才懒得管呢。”
林随安砸吧了一下嘴巴:这个效率的确很可怕,但她一直和花一棠待在一起,并未听到花一棠做出收地盘的指示,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花氏原本的运作系统就是这般高效率。
“花氏家主是个什么样的人?”林随安问。
靳若:“现任花氏家主是花一棠的大哥,叫花一桓,是唯一能管住花一棠的人。”
林随安倒吸凉气:“那岂不是——”
靳若:“很恐怖!”
*
柳管事说的铺子位于晓风坊河满子街三百四十六号,是一家果子行,十分不起眼,花氏处理的非常低调,从铺子外面根本看不出什么异常,林随安、花一棠和靳若从后门入铺,铺子掌柜和伙计跪在柜台下,吓得全身发抖,嘴里一直嘟囔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话。
柳管事引着二人去了铺子的偏宅,里面有一处小门,门口守着几个花氏的伙计,见到花一棠,齐齐施礼退出。
柳管事小心推开门,一大团黄色的纸钱劈头盖脸飞了出来,花一棠嗷一声,林随安抡起千净一荡,纸钱散落,露出了屋内的真容。
竟是一间灵堂,白幔高悬,烛光摇曳,香烟弥漫,灵堂里没有窗,面积很小,只能容两个人站身,逼仄的空间里放了一面宽大的木案,密密麻麻供奉了上百张牌位,黑色底面,白色的字迹在烛火中闪动跳跃,万分渗人。
莫说花一棠,林随安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花一棠探出脑袋尖看了一眼,怔了一下,又看了一眼,神色微变,也顾不得害怕了,径直冲进去抓起一个牌位,瞧了一眼,又抓起一个,接连看了五六个牌位,眸光沉了下去。
牌位上的字很是奇怪,并不是人名,而是诸如“重烟,玄奉十二年四月初八,年十一”、“红妆坊,玄奉元年五月初六,年十岁”、“翠月坊,玄奉二年八月二十,年九岁”等等。
林随安:“……”
扬都坊名?时间?年龄?什么鬼?!
花一棠吸了口气,尽量平复声音,“回府衙。”
*
当林随安和花一棠扛着两大包牌位风风火火回到府衙的时候,恰好遇到回府的凌芝颜,明庶和明风架着一个人,遮得严严实实,但林随安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冯松。
凌芝颜的表情很精彩,震惊中透着疑惑,疑惑中参杂着欣喜,欣喜中又带着点气恼,花一棠的反应直接多了,一阵风似得从凌芝颜身边刮了过去,“凌六郎,等我忙完了再找你算账!”
“花一棠你——”凌芝颜的声音被远远甩到了身后,花一棠熟门熟路穿门过廊,径直到了案牍堂。
案牍堂里,几名书佐正在例行工作,见到花一棠,皆是一头雾水,别说他们了,林随安也是不明所以。
“来帮忙!”花一棠解开包袱,摊了一地的牌位,书佐们齐刷刷退后半步,花一棠掏出一袋金叶子扔给他们,“按年份排列。”
书佐们顿时大喜,立即行动起来,不消片刻就将所有牌位排得整整齐齐,束手旁立,等候调遣。
花一棠抓过纸笔,笔走龙蛇在纸上写下一大串以“天地玄黄,甲乙丙丁”形成不同排列组合的代码,“将这些编号的卷宗全部拿过来!”
书佐们面面相觑:“回花四郎,这案牍堂的卷宗数量众多,摆放位置又十分凌乱,我们实在是不熟。”
花一棠皱眉:“祁元笙不在吗?”
“他好几天没睡,刚回家了。”
“抓回来!”
一个书佐提着袍子跑了出去,没过一会儿,还真把祁元笙揪回来了,祁元笙发髻都乱了,挂着黑眼圈,两眼布满血丝,困得脚步都有些踉跄,见到满地牌位,顿时吓醒了。
“这、这是作甚?!”
花一棠把写满卷宗编号的纸甩给他,“找到这些卷宗。”
祁元笙眸光震动,定定看了花一棠一眼,垂首抱拳,转身钻入层层书架之中,几位书佐一看气氛不对,也忙跟在祁元笙身后帮忙,很快,便依次运出案卷卷宗。
林随安站在花一棠身边,看着他展开一卷又一卷,听着他一个字一个字读出卷宗上的记录。
“玄启十二年三月初三,黄氏夫妇报官,幼女黄氏桃英于清歌坊走失,年八岁。官府着不良人寻一月不得踪迹,结案。”
“玄奉元年六月十四,李氏报官,三女李丹于重烟坊走失,年七岁。官府着不良人寻一月不得踪迹,结案。”
“玄奉元年元月初三,齐氏父子报官,幼女齐媛于市集走失,年八岁,不良人遍寻一月不得,结案。”
“玄奉二年九月初五,田氏报案,幼女田小妹于南春坊走失,年十岁,官府着不良人寻一月不得踪迹,结案。”
“玄奉元年四月廿三……幼女走失,年十一……”
“玄启十三年九月初三……幼女走失,年九岁……”
“玄奉三年七月初九……年十岁……”
“玄启十二年十月初十……年十岁……”
“玄奉四年五月三十……年十二……”
林随安看着花一棠将那一卷一卷的卷宗放在了一面一面的牌位前方,一一对应,一个、两个、五个、十个……足足一百七十六个……甚至还有更多的牌位并没有对应的卷宗……
她豁然明白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恸,交缠着涌入了五脏六腑,心脏如被烈火焚烧,身体如坠无底冰窖,冰火两重天的撕扯令她禁不住发起抖来,眼底逼出了滚烫的湿意。
窗外阳光灼目,将牌位的影子拉得很长,密密麻麻落在卷宗上,是冷森的墓碑,更是埋藏多年的罪恶。
第39章
半个时辰后, 果子行掌柜被带到了的府衙花厅,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跪地嚎哭:“我招了!我全招了!求求花家四郎饶了我一家老小!”
林随安将千净平放在膝盖上, 听着掌柜的阵阵哀嚎,心中毫无波澜。从案牍堂的走到花厅, 只用了半柱香的功夫, 她心中的怒火和悲恸都消失了,只余下一片静默的空白。仿佛少了什么东西,又仿佛多了什么东西。
花一棠面色铁青,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姓甚名谁?平日以何为生?”
“小人朱四,我这三年是靠果子行赚钱的。”
“三年前呢?”
“就、就做些白牲的买卖。”
“何谓白牲?什么买卖?”
“白牲就是年纪不超过十二的良家女娃,”朱四吞了口口水, “买卖就是拐了女娃儿,再卖出去。”
虽然早已猜到,但花一棠还是心头一沉:“买家是谁?”
“我们这行有规矩,拐行、卖行, 分管拐和卖,中间人负责接头,只有中间人知道买家是谁。”
“中间人是谁?”
“我真不知道, 那人每次都罩着脸,压着声音说话——”掌柜抬头看了眼花四郎, 一个哆嗦,“不过我知道,他肯定是和扬都的权贵有关系, 他的靴子是鹿皮靴,不是一般人能穿的起的。”
“权贵?你是说花氏吗?”
“不不不不, 不是花氏。花氏扎根扬都不过六七年时间,家主治家极严,做的又都是正经的大买卖,自然不屑沾染这些东西。”
朱四先拍了个马屁,吞了口口水,瞄了瞄四周,见屋子里只有花一棠和一个小娘子,不由放下心来,“若真说起来,扬都因为有花氏坐镇,这种生意反而是最少的,算得上是清流了,不像安都,那才是——嗐!其实历朝历代都一个样,那些权贵都有些小嗜好,贱民他们看不上,只爱良民出身的女娃,尤其是年幼的,最是干净,玩起来最是爽快——”
花一棠:“住口!”
“嗖!”一道利风擦着朱四的头顶扫了过去,他只觉头皮一凉,发髻掉到了地上,满头乱发糊了一脸,吓得屁滚尿流,连连磕头,“小娘子饶命!小娘子饶命!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些权贵真真儿不是人啊,我也是穷得活不下去了,才做了这丧天良的勾当,每每思及此事,如业火焚心,所以才为那些娃儿立了牌位,只望她们能早日投胎,下辈子莫要做人了……”
朱四说不下去了,他觉得屋里冷得厉害,后脖颈冰凉一片,明明没有东西,却感觉有柄刀逼住了他。他抬头瞄了一眼,花一棠瞳光赤红,脸色森寒,旁边的小娘子表情很平静——但他却觉得那平静表情下藏着的东西更为骇人。
小娘子开口了:“还有哪些人做这个买卖?他们都是谁?现在在哪?”
朱四连连抹汗:“这我真不知道,做这种买卖的用的都是假身份,谁也不敢用真面目示人,而且三年前我就洗手不干了,人手早就散了,你就算打死我我也说不出来啊!”
“为何三年前不做了?”
“因为……”朱四似乎难以启齿,“冯氏的人突然传出话来,不让做了。”
花一棠眸光一闪:“冯氏?!”
朱四:“冯氏虽不及花氏富贵,但冯氏朝中有人啊,还和周太守有私交,冯氏放话,我们万万不敢违逆。冯氏还给了笔安家费,好多人离了扬都,从此杳无音信,我舍不下置办的产业,跑到外县躲了半年,又溜了回来,改名换姓,开了果子行……”说到这,朱四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了起来,“四郎啊,我这三年来可是本本分分的买卖人,再未做过白牲的买卖,我死不足惜,可我的家人毫不知情啊呜呜呜!”
花一棠攥紧手里的折扇,扇柄咔哒一声,裂开了。
靳若查到了朱四住处,他全家的性命都在花氏手里,断然不敢撒谎。这个案子,线索断了。
突然,林随安站起身,问了一句话:“你设那些牌位,是知道那些女娃都死了吗?”
朱四连连磕头:“我们这一行都知道……白牲、白牲都是活不了的……”
“她们的尸身呢?”
“小人不知道!真不知道!”
林随安点了点头,表情异常平静:“我明白了。”
花一棠怔怔看着林随安出了门,背影融化在了阳光里,突然一个激灵跳起身,夺门追出,门外已经没了林随安的身影,靳若和徐管事正聊着天,看到花一棠都很诧异。
靳若:“这么快审完了?”
花一棠:“林随安呢?”
“走了。”
“往哪个方向?”
“出院子直走。”靳若很纳闷,“是去如厕了吧?”
“她刚刚神色如何?”
靳若和徐管事对视一眼,“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虽然她和发飙的境况完全不同,但花一棠却心慌的厉害,心头一动,朝着寅宾院拔足狂奔。
*
林随安走进寅宾院,推门,看到了正在施针的月大夫,床上的冯愉义和白顺依然昏迷不醒,床边多出了一张椅子,一张小木案,案头的笔墨还未收起,显然刚刚有人在这儿写过什么东西。
“凌司直和冯松来过了?”林随安问。
月大夫:“刚走一会儿。”
“冯松写了供词?”
月大夫冷笑一声,下手重了三分,“我一个大夫,看不懂,也听不懂。”
看来凌芝颜已经和冯松做完了交易,用冯愉义的性命换了暗塾的线索。
林随安上前,看着冯愉义的脸,“他什么时候能死?”
月大夫拔出针,哼了一声,“他不能死了。”
胸口空荡荡的地方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林随安吸了口气,稳住心神,“月大夫,您之前说服用五石散后,心|燥需泄|火,体力转强,能详细说说吗?”
月大夫终于正眼看向了林随安,神色诧异,“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娃,问这个做什么?”
“请直说。”
月大夫踌躇片刻,“简单的说,就是燥|热难|耐,急需交||合|泄|火,直到药|性|泄|完方可。”
“需要多长时间?”
“这可说不上……”
“交||合时是什么状态?”
月大夫真有些说不下去了,偏偏眼前的丫头瞪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珠子,不偏不倚瞅着她,让她避无可避。
“欲|仙|欲|死……吧……”
“具体呢?”林随安追问,“眼睛里看到的景象会是什么状态?”
月大夫想了想,“我听人说过,大约是迷迷蒙蒙,恍恍惚惚,如临仙境的感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林随安闭了闭眼,她终于明白在严鹤和蒋宏文记忆里看到的记忆是怎么回事了。
那是他们服用五石散之后的看到的景象,所以,好似蒙了一层白雾,而那些尖锐的惨叫,染血的牙齿——甚至还未长出全部的恒牙,都来自于年幼的女童。
她们就是……朱四口中的白牲。
尸体的回忆不会骗人,严鹤和蒋宏文的回忆几乎相同,他们都买过白牲,严鹤和蒋宏文都是冯愉义的走狗,冯愉义肯定也买过……林随安攥紧手指,那么冯氏严令散去所有拐卖团体,只有一个可能——因为某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替他们的儿子掩盖罪行,毁灭证据。
拐卖团体的那些人或许是远走他乡,更有可能是被灭了口。
朱四能活下来,大约只是运气好。
但是朱四知道的太少了,线索断了,更没有指向冯氏的证据,于此相对的,朱四的话反而能证明冯氏是铲除拐卖团体的大善人。
真是讽刺!
林随安目光转向了床上的冯愉义,她对此人一直没什么印象,现在看来,颧骨高凸,面色青白,只是个能喘气的尸体罢了。
若是他和白顺死了,她的金手指是不是能看到更多东西,是不是能找到更多线索?那些女娃会不会还有活着的呢?就算……就算她们都已经不在了,能不能找到她们的尸体呢?
四周的空气变得异常粘稠,似乎时间也慢了下来,林随安听到冯愉义肺部苟延残喘的呼吸声,那么微弱,甚至不需要千净,只需要轻轻捂住他的口鼻——
“林随安!”身后咚一声巨响,一个人影带着温软的阳光撞了进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你还好吧?!”
花一棠的声音钻进耳膜,林随安这才发现,她已经伸出了手,手掌距离冯愉义的口鼻不到三寸。月大夫吓得脸色刷白。
“你……”“花一棠仔细观察着林随安的神色,“又不舒服了?”
林随安感受了一下手指的温度,摇头,“我很好。”
这一次,她的身体并没有失控,也没有那种诡异的颤栗感,她只是单纯地……想杀了冯愉义。
“不可!”花一棠低声道,他的手攥得林随安手腕隐隐作痛,“不值!”
“他们都买过白牲……”林随安慢慢说着,她知道自己的话没有逻辑,而且越来越没有逻辑,“那些孩子,乳牙还没换完,还只是孩子,很小的孩子……她们都死了吗?她们的尸体呢?她们的家人呢?”
花一棠眼底漫上绯红的水光,上前半步,双臂轻轻圈住林随安。林随安额头撞上花一棠的肩头,听到了他的轻柔如风的声音:
“我能找到她们,信我。”
林随安闭上眼睛,眼泪落在了花一棠花瓣般的衣襟上。
*
真丢人,林随安想,她居然在一个十六岁的小屁孩怀里哭鼻子,幸好她自制力不错,只是掉了眼泪,没有哭出声,他应该……没发现吧?
林随安不动声色观察着座上的花一棠,回到花宅的扬都第一纨绔果断摒弃了低调服饰,衣衫奢华,香薰缭绕,连发髻上的簪子都多了两根,也不知用了什么美容圣品洗漱,皮肤光滑得犹如剥了壳的鸡蛋,长长的睫毛像刷了一层墨。
尤其是盯着坊图的那双眼睛,专注又漂亮。
林随安看着、看着,不禁发起呆来。
其实认真说起来,当时花一棠并没有抱住她,他的手臂虚虚圈着,没碰到她的身体,很是恪守有礼。他的肩膀很硬,根本不像他表现得那般娇弱,大约是他平日的穿衣风格太过华丽飘逸造成的错觉。
“嗯咳,”花一棠不自在清了清嗓子,“何事?”
林随安目光不偏不倚,直盯着花一棠的耳根泛红,才开口道,“你真能找到她们吗?”
她问的是那些女孩的尸体。
“能。”花一棠回答得斩钉截铁。
他并非信口胡言,也不是狂妄自大,随着木夏和穆忠走马灯似的前来汇报消息,林随安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做纨绔简直是暴殄天物,他应该去做计算机,投身科研事业,为人类进步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
木夏送来主要是冯、严、白、蒋及其余附庸冯氏家族的基本境况,包括地盘划分、势力划分、人脉关联等等,尤其是对杨都城外的庄子、宅地特别进行了梳理,花一棠以恐怖数据分析能力,将任何可能藏匿尸体的地点勾出,又一一排除。
穆忠着重查的是冯氏的地盘,铺子、庄子,这部分更令林随安震惊,因为穆忠汇报的每个地点,她都似曾相识,比如红妆坊的斗鸡坊,其实是冯氏开设的地下赌坊,比如卷玉坊的四时茶肆,两年前曾售卖过五石散,掌柜隶属白氏,比如西风坊的马球场,正是严家地下赌球坊……
几乎每个地方,都能在花一棠记录的小黑账里对上号,全是他和冯愉义撕逼打架的重要场所。
“所以,你一直是故意的?”林随安问。
“身为扬都第一纨绔,打架也是有讲究的,岂能随随便便出手掉了身价?”花一棠似乎有些燥热,飞快摇着手里的扇子,目光在坊图上移动的频率越来越快,“不对、不对不对,都不对!靳若还没回来吗?”
“这不来了嘛,叫魂啊!”靳若步履如风进门,抓起杯子咚咚咚灌了几大口水,“问过了,杨都城所有明里暗里做白事的行当,都没接过处理白牲尸体的生意,运出城的可能性很低。”
花一棠:“消息可靠吗?”
“冯氏倒了,蒋、白、严三家也朝不保夕,如今扬都花氏一家独大,他们没必要得罪你。是实话。”靳若道,“那些白……孩子的尸体,应该还在扬都城的某个地方。”
花一棠摇扇子的速度更快了,指尖沿着坊图挪到了罗城最北侧的阳关坊,眸光凌厉,“那就只剩一个地方,冯氏私塾。”
第40章
冯氏私塾位于阳关坊, 东临官河,与衙城仅有一墙之隔,和花宅所在的流花坊在同一纬度, 占地面积甚至有两个流花坊大,足见其在扬都的地位举足轻重。
可此时的冯氏私塾, 上百名夫子, 上千名学子逃逸一空,门可罗雀,只有两个守门的不良人,见到花一棠也不敢拦,众人畅通无阻进了私塾,但见这偌大的庭院内,冷风戚戚, 一片萧瑟。
“这鬼地方怎么这么渗人啊?”靳若搓着胳膊道。
“平日里人声鼎沸还不觉得,这会儿空了,还真是不舒服。”木夏道,他身后的十几名花氏侍从也是面色刷白。
林随安观察着四周, 私塾的整体建筑风格与米行的暗塾如出一辙,但是面积大得多,又是山, 又是园子,甚至还有小型人造湖, 凭他们这几个人,若想搜出藏匿多年的尸体,如同大海捞针。
花一棠却似胸有成竹, 率众人穿过前堂、中堂,穿行回廊, 直接到了后园,着眼之处,一座四层楼亭拔地而起,飞檐黑柱,很是气派。花一棠率众人登楼,攀至最高一层,凭栏四顾,“玄奉五年七夕,冯氏私塾举办诗会,我与裴七郎等人闲逛至此,本欲登高望远,不想冯愉义一众匆匆赶来,不由分说就与我等厮打在一处,当时只觉得冯愉义无理取闹,如今想来,此处定有不妥之处——”花一棠喃喃道,“他是想藏什么东西呢?”
林随安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园中花团锦簇,风景极佳,池塘、假山、小桥、怪石星罗密布,园林规划颇有讲究,猛一看去,似是什么特殊的风水阵法,可惜以林随安的知识储备,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
花一棠的小扇子越摇越快,口中的喃喃声也越来越快,“太阴在寅,朱鸟在卯,勾陈在子,玄武在戌,白虎在酉,苍龙在辰……故神四五日而一徙,以三应五……”
林随安诧异:他在说什么?听起来很高大上的样子。
突然,花一棠扇子一停,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应该不是这个。”
林随安:“……”
花一棠又摇起了扇子,“一三七九居于四正,一为君,在北,象君人南面,三和七为相,将在东西……二、四、六、八居于四隅……天盘九宫也不对。”
林随安:这货到底在干嘛?!
靳若:“他行不行啊?!”
木夏示意身后侍从,“回花宅多找些人过来。”
侍从苦着脸:“要多少人啊?”
“越多越好。”
侍从应命退下。
林随安和靳若眼皮抖动,花一棠嘴里又换了套说辞,“莫非是地盘之规?二分二至居于四正……还是对不上,九野?二十八宿?八极?八风?大荒北略要?不对不对……”
靳若:“他不是不是读书读混了?”
林随安:呵呵。
“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战乎乾,乾,西北之卦也……坎者,水也……”花一棠嘴里叽里咕噜又说了一大串不知道什么鬼的东西,眸光一厉,啪一声合上折扇,“如此婆婆妈妈,瞻前顾后,绝非我花氏的行事风格,木夏!”
木夏:“四郎请吩咐。”
花四郎高举折扇向下一指,气势万千道,“全给我刨了!”
靳若:“……”
林随安:“……”
*
最终,花一棠还是选择了人海战术,亏得花宅离得近,侍从数量惊人,不到半个时辰就招来了百十来号,挥舞着锄头、铁铲,掘地三尺,誓要将整个园子挖个底朝天,只是园子太大,挖起来颇费功夫,热火朝天挖了一个时辰,想找的没挖到,却招来了凌芝颜。
“花四郎,你这是打算将冯氏私塾挫骨扬灰……吗?”凌芝颜站在一片狼藉的后园里,眼皮乱跳。
花一棠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已近午时,阳光炙烈,照得他满头薄汗,相比之下,林随安仿佛根本没晒到任何阳光,瞳色幽深,面色苍白,连半颗汗珠都没有。
事实上,林随安不仅不热,甚至还觉得有些冷,而且越来越冷。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寒意,随着被挖开的地面越来越多,寒意越来越重,她不知道这种寒意是来自地下,还是来自心底,正午的阳光落不到她的身上,只有身侧的花一棠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暖意,让她不至于被冻僵。
凌芝颜叹了口气,“你们到底在找什么?”
花一棠停扇:“凌六郎,你听说过白牲吗?”
凌芝颜一怔:“白什么?”
“你不知道啊,”花一棠目光终于转向了凌芝颜,点了点头,“嗯,挺好的。”
凌芝颜:“你到底在说什么?”
“找到了!这有东西!”
远远的,能看到一柄锄头探出地面疯狂晃动,人应该是钻到了地坑里,周围的人全围了过去,待看清坑里是什么,轰一下又散开了。
“你胆子小,留在这,我去看看。”林随安嘱咐了花一棠一句,快步走了过去,花一棠在身后叫了句什么,还有凌芝颜的声音,林随安都没听清。她的速度很快,转眼间就到了坑边,众人七手八脚将坑里的侍从拉了出来,坑很深,差不多有一人多高,直径大约四尺有余,可容两三个人。
林随安跳了下去,脚下咔嚓一声,踩到了什么东西。她弯下腰,捡起了脚下的东西,是一截纤细脆弱的白骨,似乎是孩童的肋骨,林随安蹲下身,扫了扫地面,刺骨的寒意逼进了指尖,和身体失控时的状态很像,她手指一颤,鬼使神差抬头,望向了四周。
坑壁上,嵌着密密麻麻的骷髅头骨,头骨都很小,显然都是孩子,眼眶中满是黑泥,仿佛一双双漆黑的眼瞳,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吱——嗡——”
尖锐的耳鸣犹如钢针刺进脑仁,白光如同千万道刀刃,疯狂切裂着视觉景象,林随安双手胡乱扶住了坑壁,整个人控制不住滑跪下去,意识仿佛受到什么不可抗力的召唤,飞速抽离身体,眼前白光逝去,换做大片的黑暗,就在此时,一抹香气裹住了她,是昂贵的花果调香,黑暗散开一缕,她看到了花一棠明亮的眼睛。
“林随安、林随安!”
她的听觉恢复了一瞬,除了花一棠的聒噪,还听到了凌芝颜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你刚刚说什么?!周太守……”
所有嘈杂的声音离她远去,林随安闭上眼睛,再次坠入黑暗。
*
几盏花灯朦胧地亮着,高高挂着,随风摇着,河水倒映着光,波光粼粼,一只温暖的手紧紧牵着她,喧闹的笑声擦肩而过,抬起头,看到半张笑脸。
【小英儿,抓紧了,人多,别走丢了,喜欢哪盏灯,阿娘买给你。】
灯光闪灭,一缕阳光落在了她肉呼呼的小手上,手里拿着软软的窝窝头,屋外是绵延的山脉,有人坐在对面,大大的手掌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说:
【三娘好好吃饭,才能长高高哦。阿爷明日上山给你打只兔子玩,好不好?】
光影错落,油灯摇曳,她躺在暖暖的被窝里,炉中火星跳动,两道影子坐在桌边,女子缝着衣衫,男子拨着算盘。
【四娘明日生辰,十岁了,不能总是穿旧衣服了。】
【明天将铺中的存货抵一些出去,给四娘买套新罗裙,我看别人家的女娃都喜欢石榴裙,好看。】
夜雾蒸腾,刺鼻的药气涌入鼻腔,一个空药碗放在桌上,她被人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
【二娘真厉害,喝了药都不哭了,明天阿娘买蜜饯给你吃,弟弟也有,二娘也有,一起吃好不好。】
摇着摇着,屋顶变作了瘦瘦窄窄的船舱,耳边枕着船桨的吱呀声,女子软糯温柔唱着催眠曲,随着潺潺水声荡啊荡。
【九初河水清又清,阿娘的娃儿眼儿明,看着日头东山落,听着山头鸟鸣鸣,鱼儿回水塘,蛙儿藏莲下,阿娘的娃儿也要归家咯——】
日晕初升,洒落一片金鳞,她推开门,急急跑了出去,小手里捧着一小碗软糕。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步履匆匆的少年转过头,鬓角的被风吹起的发丝染上了金。
【哥哥吃过了,秀儿自己吃吧。】
【阿爷说,哥哥读书辛苦,哥哥吃。】
【好,等晚上哥哥回来,和秀儿一起吃。】
【哥哥骗人,你一走又是好久……】
【这一次,哥哥定早早回来。】
【那哥哥笑一笑,秀儿就相信哥哥。】
【秀儿为何总是让哥哥笑啊?】
【因为哥哥长得好看,秀儿最喜欢看哥哥笑了。】
少年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晨光落在少年清澈的眼睛里,美得像画。
*
林随安睁开了眼,看到了高高的屋顶和华丽的窗棂,是花宅的风格,眼睛干涩得厉害,耳后的枕头湿了大片。
“月大夫,你快来看看,她不对劲儿!”靳若咋咋呼呼推门冲了进来,还拽着面色不善的月大夫,“她一直在哭!太吓人了!”
“我早就说过了,林娘子就是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就好了——呦,这不醒了吗?”月大夫道,“睡得怎么样?”
林随安坐起身,摸了摸眼角,泪水已干,了无痕迹。
“你……做噩梦了?”靳若小心翼翼问道。
林随安怔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是梦。”
她看到的是那些孩子最后的执念,是她们对这个世界最深的眷恋。
明明经受了那么残酷的经历,但她们的执念,依然那么温暖纯粹。
靳若抱怨:“你说你,没事跳什么死人坑,突然就睡过去了,然后又突然开始哭,花一棠又不在,吓死个人……”
林随安:“花一棠呢?”
“被凌芝颜抓去查案了,走得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和月大夫照顾你,简直比七老八十的老婆子还啰嗦。”
“查什么案?”失去意识前的回忆渐渐回笼,林随安心里升起了不详的预感。
“周太守被人毒死了!悄无声息死在了府衙书房,”靳若道,“是鸠毒!”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零碎的画面涌入了脑海。
十酷刑的竹简、东晁的谜题、严鹤的头颅、陈竹的焦尸、暗塾里的密室,冯氏后园中的累累白骨、果子行的牌位、案牍堂里昏暗的灯光,以及灯光下那张没有任何感情的脸——和金手指记忆中看到的另一张脸渐渐重合。
林随安翻身下床,厉喝道:“冯氏私塾里寻到的骸骨埋到了何处?”
靳若怔怔指向北面,“虞美人山。”
*
扬都水路纵横,气候潮湿,地势北高南低,北城更为干爽,适宜居住,渐渐形成了北贵南贫的居住分布规律。扬都以北为贵,尤其是罗城北面的虞美人山,山下三条水路环绕,山上植被茂盛,郁郁葱葱,堪称风水宝地,被诸多权贵分而划之,修建祖坟,蒙荫后代。
林随安一觉睡了两天两夜,这段时间里,花氏以强大的财力、人力、物力和行动力,在虞美人山选了地,下了葬,修了坟冢,因为太多骸骨混在一处,根本无法分辨谁是谁,所以只能葬在一处,花一棠亲自提了碑文,还请高僧做了法事,超度亡灵。
坟冢在虞美人山的金门峰上,是最金贵的坟冢地,也只有花氏这般大手笔才买得起,林随安根据地图找到坟冢的时候,已是入夜,从金门峰顶望下去,能看到万家灯火的杨都城,明水河、东水河,环衙河三条水路如九天银河落下大地,明亮无垠。
林随安不是第一个到的,已经有人先来了。那人穿着宽大的白色孝服,头上系着孝带,手扶着墓碑,凝视着夜空与大地的交接处。
风从山下吹来,刮乱了坟冢旁柏树稍上的几根枝条,发出声声呜咽。
林随安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不明白,那日东晁只差一点就能杀了我,为何在最关键的时刻走了神,原以为是他见到周太守带了弓箭手慌了神,现在想来,他是见到了一直等的人。东晁最后看着的人并不是花一棠,而是藏在花一棠身后,混在衙吏里的你。”
“我没想到最先来的人是你,”那人的声音混在风里,忽高忽低,“我以为会是花一棠,或者是凌芝颜,”他回过头,“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从见你的第一面。”林随安道。
“为什么?”
“因为,”林随安顿了顿,实在难以启齿,“你长得好看。”
不料这句话却令他笑了,长长飘扬的孝带映着月光,白得发亮。
“你说这话的口气,和她很像。”
“她是你的妹妹,叫秀儿,对么?”林随安上前一步,放低了声音,“祁元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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