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凌凌月光落在祁元笙姣好如女子的脸上, 将他的面色染得白如霜雪。
“你如何知道秀儿——”他顿了一下,又道,“果然, 他也来了。”
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林随安心头一动, 眼角余光看到了花瓣般的衣袂在夜风中飞起, 花一棠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手里拿着三卷轴书。
“玄奉元年元月初三,齐氏父子报官,女齐媛于市集走失,年八岁,不良人遍寻一月不得,结案。”花一棠举起第一卷轴书, “齐盛妻子早亡,留有一子一女,家中穷困,以抄书为生。秀儿走失后, 齐盛拖着病体寻女不得,郁郁而终,而齐家的儿子, 就此消失了。”
祁元笙嘴角微微勾着,仿佛在鼓励花一棠继续说下去。
花一棠举起第二份轴书, “这是我在东晁的坟典行里寻到的,内容平平无奇,皆是风光杂录, 没写作者名,但字是极好, 上面有陈竹的批注,陈竹称著书人为老师。”
祁元笙眸光微动,还是不说话。
花一棠同时举起这两卷轴书,“结案案牍上有齐盛的签名,和杂录上的字一模一样,我记得陈竹幼年时曾拜一位秀才研习练字。陈竹是齐盛的学生。”
祁元笙幽幽叹了口气。
花一棠举起第三卷轴书,“这一卷是在陈竹常去的卷玉坊茶肆里找到的,”他哗啦一声展开,展示给祁元笙看,“这里面写的是十酷刑的内容,书里的字迹和陈竹的一模一样。”
林随安大惊,忙扫了一眼,果然,这个轴书就是她在陈竹和东晁记忆中看到的轴书,原来这是陈竹写的。
“那首关于冯氏的歪诗,散布的源头也在茶肆。”花一棠道,“祁元笙,这都是你让陈竹做的!”
祁元笙微微仰起头,眉梢沐浴着月光,“还有呢?”
“你蛰伏四年,精心计划,先以歪诗将冯氏的注意力引到我身上,将我当做挡箭牌,接连杀了严鹤和蒋宏文,一是为了报仇,二是以连环凶杀案卷我入局,激化花氏和冯氏的矛盾,利用花氏查实科考舞弊案的证据,一举推翻冯氏,再借花氏收冯氏地盘的机会,牵出冯氏藏匿多年的白牲案,心思之缜密,计划之周详,着实令人惊叹。”
祁元笙:“哦?我为什么做这些?”
花一棠又从怀中抽出了第四卷轴书,“这是你入职扬都府衙前改换户籍身份的证据,还有你利用书佐身份,替东晁洗白身份,买下坟典行及其周围荒屋的证据。你的原名是齐咏,齐盛是你父亲,齐媛是的你妹妹,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帮你的妹妹和父亲报仇。”
祁元笙点了点头:“花一棠,你果然聪明,比我想象的还聪明,若不是你之前太快查到我身上,我本不用孤注一掷启用东晁,东晁本不必死的。”
“那陈竹呢?!”花一棠厉声道,“他一直在帮你,为何要杀他?!”
“因为他太天真了,竟然妄想不流血、不死人,仅凭一首破诗和一卷誊抄的十酷刑轴书,就能恐吓冯氏,险些坏了我们的计划。”祁元笙叹气道,“他待在你身边太久了,被你的天真传染了。”
林随安不禁看了花一棠一眼,但见他脖颈青筋都跳了出来,显然在强忍怒气。
“既然你这么聪明,那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我为何要杀周长平?”祁元笙道。
花一棠吸了口气,“周太守一直被冯氏所控,他想要摆脱冯氏,正好为你所用,东晁也是你与他合谋趁乱灭口的吧?”
“他不知道东晁是我的人,也不知道我真正要做的事。”祁元笙摇了摇头,“他杀东晁,只是为了向冯氏和花氏邀功,有的时候,你根本无法预料这种小人会做出何等愚蠢之事。”祁元笙顿了顿,“但这并不是我杀他的原因。”
花一棠闭了闭眼,“第一起幼女失踪案是在玄启十二年,齐媛失踪是在两年后,在这之前,已有八十六名幼女失踪,卷宗记录皆是——”
“……不良人寻一月不得,结案。”林随安喃喃道。
花一棠眼底泛出红光,“周长平身为扬都太守,肩负扬都六十万百姓性命安危,却尸|位|素|餐,昏庸无能,此乃万恶滋生之源,纵万死也难赎其罪。”
“官府无行无德无作为,百姓怨不得伸,怒不得平,悲不得诉,蝼蚁被逼至绝境,只能奋力一搏,如我,如东晁,唯有以血换血,以命换命。”祁元笙露出一抹苍凉的笑意,看向山下的璀璨的杨都城,“我没的选。”
“不对!”花一棠双眼赤红,定声道,“定有其他的选择。”
祁元笙回头,遥遥看向林随安,“林娘子,你还未告诉我,你如何知道她的乳名是秀儿?”
夜风吹得祁元笙袍袖狂舞,犹如一只巨大的白色蝴蝶,即将展翅高飞。
他离山崖太近了。
林随安的心脏咚咚乱跳,不动声色向前移动,“我在梦里看到了她,她捧着一碗米糕,说想给哥哥吃,还说,她最喜欢看哥哥笑。”
祁元笙的眼瞳现一丝恍惚,轻轻笑出了声,笑容和秀儿记忆中的一样,美得像画。
“我已经记不清了,”他说,“或许,你说的是真的吧。”
风骤然变大了,祁元笙呼一下飞了起来,朝着悬崖下坠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一个箭步冲出悬崖,飞跃而下,左手死死抓住了祁元笙的手臂,右手千净连鞘狠狠扎入崖壁,可她却忘了右手的骨裂,根本撑不住两个人的体重,只坚持了一弹指的功夫,右手就开始滑离刀柄,突然,一条粗麻绳甩了下来,嗖嗖两下捆上了林随安的腰,林随安抬头,惊讶看到了凌芝颜和花一棠双双拉着麻绳,因为太过用力,两张俊脸都憋得通红。
花一棠:“凌六郎,你来的太迟了!”
凌芝颜:“花四郎,你下次留口信能别这么拐弯抹角吗?”
“我连地图都画了,你瞎吗?”
“你没说清楚时间!”
“当然是即刻出发啊!”
“闭嘴,赶紧拉!”林随安怒吼。
两大世家子弟立即闷头拽绳子,林随安疼得满头大汗,全身虚脱,最让人生气的是,下面的祁元笙居然笑出了声。
“林随安,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为何每次都能猜到我想做什么?找十酷刑出处的时候是这般,现在还是这般。”
因为跳崖的剧情太老套了!
林随安咬牙:“你的仇人冯愉义还活着呢,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
祁元笙扬起脸,笑容更大了,“我当然不会忘了他。”
“那就随我回去!我们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祁元笙摇了摇头,另一只手挣扎着探上来,一根一根掰开了林随安的手指。
林随安:“!!”
“我不信你们。”祁元笙的声音和笑脸坠入浓浓的夜雾,只剩一片苍凉的雪白。
*
面对怒发冲冠的月大夫,林随安第一次发现,美人发起火来,不但不赏心悦目,还有些骇人。
“你是聋子还是傻子?记不住我说的话吗?!”月大夫粗暴给林随安的右臂换夹板,疼得林随安呲牙裂嘴,“我再说一遍,你这只胳膊一个月内绝不能用力!若是再胡来,你这胳膊就废了!”
林随安:“月大夫,这话你都说了三天了。”
“我说错了吗?!”
“是是是,我下次肯定谨遵医嘱!”林随安捣头如蒜。
“我月洛的招牌迟早要毁在你手里。”月大夫重重叹了口气,托着林随安的左手看了看,“右手还是那样吗?”
“是。”
月大夫啧了一声,转头写方子,“我给你开些清心祛火的汤药,先试试吧。”
“多谢月大夫。”林随安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左手,自三日前从虞美人山回来,就一直是这个帕金森的状态,完全用不上力——祁元笙手掌的触感和体温似乎还留在上面——林随安心中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能救回他。
“我去瞅瞅花四郎,”月大夫提起医箱,“你一起吗?”
林随安点头,起身:“好。”
花一棠住的园子位于花宅东南方,距离林随安的住处步行两盏茶的功夫即到,这已经是花宅里距离最近的两处园子了,进了园子正门,沿着回廊继续走,途径荷花池、泛舟湖、虹桥群、赏枫林,听月台等等景点,最终抵达花一棠居住的“恬淡居”,差不多要走两刻钟。林随安第一次来的时候,颇有种逛公园的错觉,说句不夸张的,不吃饱了连走回房睡觉的力气都不够。
恬淡居门前还是老样子,木夏率领一众侍女侍从候在门外,放眼望去全是人头,捧着精致华丽的点心、喷香四溢的饭菜、煮好的茶水,冰镇的冷饮、十几个蝈蝈罐、七八个金丝雀笼、五六缸金鲤鱼,今天居然还多出了两只斗鸡。总而言之,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送不来的。
月大夫翻着白眼穿过人群,林随安口中啧啧称奇,好家伙,这花样真是日日翻新,常看常新,充分展示了万恶的封建社会上层阶级是多么的奢靡豪横。
木夏见到二人,重重叹了口气。
月大夫:“今日如何?”
木夏:“从巳时到现在,只送进去两笼蒸饼,半釜茶,两盘切鲙,三碗鸡汤,霜雪饮原封不动退出来了,一口未动。”
林随安看了眼天色,此时刚过巳正,花一棠吃这么多,不怕积食吗?
月大夫:“的确吃得太少了。”
林随安差点没闪了腰。
木夏:“我把四郎平日里喜欢的玩乐物件都带来了,四郎却连看一眼都不肯,也不让我们进屋服侍,四郎三日未沐浴了,连香囊都不戴了,这可如何是好!”
花一棠那么爱臭美的人竟然连香囊都不用了?
“情况的确很严重。”林随安正色道。
月大夫贴在门外听了听屋里的声音,摇头,“我治不了,另寻高人吧。”
木夏脸皱成了橘子皮,“林娘子,那天你们在虞美人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四郎回来就变成了这般?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木夏顿了一下,“林娘子,你有办法吗?”
林随安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左手,叹气:她和花一棠的病因大约是同一个。
林随安示意众人退后两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一脚踹开了花一棠的房门,径直走进去,又在一片倒吸凉气声中,用脚踢上了房门。
这间屋子大得惊人,仅是外室就有五百平,东西两排窗户紧闭,日光被雕花窗棂切得细碎,落在地上,孤零零的。
花一棠坐在六面山水屏风前,光着脚,只着一件单薄的圆领长衫,连发簪都没戴,只粗粗系了根发带,身体佝偻着,勾着脖子看着桌案上摊开的三卷轴书。
林随安脱了鞋,抓过一个软垫拍了拍,坐在花一棠对面,轴书她很熟悉,是虞美人山上向祁元笙展示的内容,一卷是陈竹抄录的十酷刑内容,一卷是齐媛的结案卷宗,一卷是齐父所著的风光杂录。
花一棠手里还捏着一卷轴书,指甲在轴书的绑绳上抠啊抠。
林随安吸了口气,想说点什么,可她一个半社恐,本就不擅长聊天,搜肠刮肚,也没找到适合的话,只能以叹气结尾。
花一棠的眼睫轻颤,双手捏着轴书放上桌案,良久,道,“我并没有找到祁元笙替自己和东晁改换户籍身份的证据,”他解开轴书绑绳,拉开,轴书里空白一片,“祁元笙做的非常完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说的证据都是诈他的。”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
“若我不诈他,若我不把他逼得那么紧,他就不会选了绝路。”
林随安沉默片刻,将颤抖的左手放在了花一棠眼前,花一棠猛地抬眼,“你的手怎么了?”
“一直在发抖,无法用力,”林随安尝试攥紧拳头,还是失败,“因为一个鲜活跳动的生命就是从这只手里消失的。”
“不怪你!我看见了,是祁元笙自己掰开了你的手指!”说到这,花一棠声音不由一哽。
林随安大大张开五根手指,似是劝慰花一棠,又似是说给自己听,“他那么聪明,能推倒不可一世的冯氏,能将花氏利用的淋漓尽致,又怎么会被你一两句话骗到?”林随安再一次蜷缩手指,这一次,终于握紧了,停止了颤抖,“其实,他早就算好了自己的结局。”
花一棠盯着林随安的手,睫毛微微颤动。
林随安:“祁元笙的遭遇太过惨烈,自是令人同情悲愤,可他手上亦有无辜人的血。”
花一棠幽幽叹道:“……陈竹……”
“严鹤和蒋宏文死不足惜,但在祁元笙举起刀杀死陈竹的那一刻,他就变成了与冯氏一样的杀人凶手。”林随安低声道,“这才是最悲哀的。”
屋内静了下来,窗扇咔咔作响,外面起风了。
花一棠站起身,赤脚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金色的树叶被风扬了起来,打着旋儿落到他的掌心,未等捉住,又飞走了。
花一棠抬头看着枝叶,良久,转过头,眸光明亮如星辰。
“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林随安躺在了软垫上:“免了。我刚吃过早饭,怕积食。”
第42章
裴家在扬都新开了一家茶肆, 名为“闲望”,位于扬都西北角的燕泥坊,东临九初河, 北靠九曲池,西望西水门和大明桥, 楼高三层, 视野开阔,景色极美,尤其是三层雅厢,每间都配有一方露天赏景台,日可观水,夜可赏月,晴时晒云, 雨时听蕉,名副其实的“闲听花开又落去,遥望漫天华彩时”。
开业不到十日,“闲望茶肆”便荣登扬都七大茶肆之首, 尤以独创的“路遥茶”最受文人学子的欢迎,凡是来吟诗品茗的,若不能一品此茶的滋味, 出门都不好意思跟邻居打招呼。
一茶难求,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整套茶下来居然要五百文,听得林随安大呼“抢钱”,尤其是在尝过味道之后。这茶苦涩不说, 还多了一股子刷锅水味儿,也不知道这帮附庸风雅的文人们争相追捧个啥。
“所谓风雅, 自然是要配着风景和雅音一起赏的,”花一棠举着茶盏,遥敬西水门外熙熙攘攘的行船,嗅了嗅茶香,滋溜抿一口,伴着茶肆内的古琴音,摇头晃脑道,“路遥茶最妙的就是这后味,源远流长,绵绵无尽,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突然,花一棠眉梢隐隐抽了一下。
林随安灌了口白开水漱口,瞄着花一棠抽动越来越频繁的眼角:编,有本事继续编。
花一棠干咳一声,放下茶盏,木夏将散发着刷锅水味道的茶釜端了下去,换上从花氏带来的茶饼重新烹茶,不得不说,木夏的手艺明显比这茶肆的茶博士强多了,举手投足足见功底,颇为赏心悦目。
可惜,这个时代茶的滋味,林随安实在无福消受,只能远观,不可近品。
林随安将目光移向波光粼粼的九初河,河岸上行人如织,热闹喧哗,与她第一日来扬都时的情境并没有什么不同,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纵使名震天下的冯氏的荣辱兴衰,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唯有一件事,林随安还放心不下。
“那些丢了女儿的父母,府衙可曾找到他们,告诉他们结果?”
“周长平突然暴毙,再加上冯氏的事儿,估计朝堂上要好一番斗争才能确定扬都太守的新人选,指望府衙不如指望鸭子上树。”花一棠还是嘴上不饶人,先鄙视了一番官府,又道,“穆忠已经着人去办了,只是过去了好几年,也不知能寻到几户。凌六郎查封了一部分冯氏资产,说已上报大理寺,这部分就留作那些女娃家人的赔偿。”
林随安点头:“凌司直办事果然稳妥。”
花一棠哼了一声,“临走的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打,答应给我的六十匹绢的报酬也赖掉了,凌氏果然和传闻的一样,小气!抠门!”
林随安喝了口水,没敢吭声。
半月前,凌芝颜带着冯、严、白、蒋四家要犯北上东都,临走前特意来见了她一面,付了二十匹绢的查案报酬,打了四十匹绢的欠条。还特意交待她莫要告诉花一棠。这二十匹绢是凌芝颜从自己的俸禄里抠出来的,实在没有更多,待以后手头富余了,再付余款,至于花一棠那份嘛——
凌芝颜的原话是:“凌某是觉得,就不必往金盆里扔铜板了,着实浪费。”
林随安深以为然,欣然收了绢,第二日就扛了两匹去重烟坊的房署下了订金,选了处坐北朝南的院子,只待房东收拾妥当,便可搬新屋,住新宅,迎接欣欣向荣的新生活。
可那房东也不知为何,甚是墨迹,收拾了半个月也不见交房,害得她只能继续暂居花宅,其实她考虑过先去客栈过渡,可每次刚提个话头,花一棠就用那双红彤彤的漂亮眼睛瞅着她,搞得她十分良心不安,只得做罢。
今日房署终于传来了消息,房东打算于今日下午交房,特请林随安去面谈,顺便定下合约。
想到终于能摆脱花一棠这个话痨了,林随安觉得心情十分美丽,连看花一棠的眼神都和善了许多。
花一棠显然不太适应,观察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有事瞒着我?”
林随安:“不告诉你。”
“……”
花一棠气呼呼摇起了小扇子,又摆出那副幽怨的表情,见林随安不为所动,啪一声合上扇子,长吸一口气,正打算放大招嘴炮输出,木夏急急忙忙跑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花一棠腾一下跳起身,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转了两圈,“家中有要事,我要先行一步。你想吃什么喝什么都让掌柜记在我账上。”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地,人已风风火火跑了。
林随安趴在栏杆上,看着花一棠跳上马车,一路绝尘而去,打了个哈欠,翻了个面又晒了一刻钟的太阳,提着千净下楼,沿着九初河慢悠悠溜达。
九初河两岸种着高大的槐树,树冠高耸入云,河风一吹,哗哗作响,又是一个好天气,阳光把树叶擦得发亮,鸟儿藏在枝叶间,欢乐地啾啾着。今天河边尤其热闹,除了平日里卖货的小摊贩,还多出了许多卖果子和鲜花的,果香和花香混在一起,让林随安有种某个香喷喷的纨绔还在身边的错觉。
走着走着,林随安便觉得有些蹊跷,卖果子和鲜花的皆是女子,而买果子和鲜花都是男子,尤以身着白衫、头戴幞头的学子居多,身上背着褡裢,里面都是一卷一卷的诗轴。他们有的将花捧在手里,有的将花簪在头上,果子都用帕子细细擦了,小心抱着,个个红光满面,双目含情,也不走远,就在九初河堤附近来回转悠,时不时吟诵两句诸如“情随河水远”、“树映幽幽,相思重重”的酸诗。
林随安算了算日子,今日是十月初一,难道是什么特殊的节日?可为何只有男子穿新衣戴新花,而女子全在做生意搞事业?
顶着一脑门问号,林随安沿着九初河,行过梅三、卷玉、鱼雁、芙蓉、红妆、绿云六坊,过了南三桥二桥,到了心素坊,好家伙,河这边人更多,几乎是摩肩擦踵,白衣如云,林随安有理由怀疑全杨都城的男子都来了,她见缝插针挤进人群,垫着脚寻了半晌,终于看到了月洛医馆的招牌。
今日是她复诊的日子,月大夫本来要□□,但林随安觉得自己早就好的七七八八了,总是劳烦月大夫实在是过意不去,所以自告奋勇去医馆,早知道路上如此拥堵,她应该换个时间。
“月大夫,今日是什么日子,为何这般热闹?”林随安抖着衣袂跨进门,突然一个激灵,停住了脚步。
医馆内的气氛不同寻常,一个人都没看到,隐隐透出杀气。
林随安不动声色握住千净刀柄,她是第一次来月洛医馆,对地形实在不熟,只能根据大概方位摸索着进入——正堂无人,绕过柜台,穿过耳门,入医馆后堂,穿行通过,径直到了后院,突然,她闻到了一股沁人心扉的香味,头皮一麻,立刻用袖肘捂住口鼻,警惕四望。
这个香味太好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啊呀,你莫非就是林随安?”一道声音飘了出来。
这个声音怎么形容呢,仿若秋水潺潺,犹如月色溶溶,绕着耳廓一扫,林随安半边身子都酥了。
这是什么?武侠小说里的摄魂功?林随安大惊失色,不敢妄动,千净出了半鞘,警惕搜索。
馨香变浓了,一个人逆着光走进了院子,大红色的石榴裙,水绿色的披帛,云髻珠钗,环佩叮叮,日晕在她的脸上描绘着目眩神迷的光影。
林随安傻了,上辈子加这辈子,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以她悲剧的文学素养,脑子里除了“卧艹艹艹”、“洒家这辈子值了”的弹幕之外,只剩下“倾国倾城”一个形容词。高考的时候背的洛神赋呢?关键时刻怎么全忘了!
不知道是不是林随安的表情的太蠢,那女子笑出了声,如仙乐临耳,林随安咕咚吞了口口水,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连续深呼吸数次,才找到了自己的嗓子,“敢问这位娘子,可见过月大夫?”
“她出门片刻,你且等等。”女子慢慢走了过来,步步生莲,林随安更紧张了,想着自己还是莫要入镜免得影响画面美感,连连后退,岂料那女子越走越近,林随安越退越后,最后竟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那女子歪着头瞅着她,忽然,伸出纤纤玉指戳了一下林随安的腮帮子。
林随安腿一软,差点没坐地上。
女子两眼弯弯,掩口低笑,“真好玩。”
我是谁?我在哪?我一个奉公守法的良民为什么会被一个绝世美人调戏?!林随安一脸懵逼,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子,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为何这女子眉眼有些似曾相识?
就在此时,头顶劲风猝响,浓郁的杀气劈头盖脸罩了下来,林随安大惊失色,箭步上前揽住美女的腰,足下狂点,衣袂如风旋出丈外,刚刚站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人,身形颀长,碧眼、金发、高鼻,白皮,竟是一个波斯少年,他一身唐人衣饰,十根手指都戴着颜色鲜艳的宝石戒指,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波斯人长相英俊,颜值颇高,但这个少年却不知为何一身戾气,蓝色的眼瞳里似藏了冰火一般。
“放手!”他的口音还带着外国人特有的卷舌,听起来萌萌哒,和这一身煞气颇为不搭。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林随安——揽着——美女的——手。
林随安明白了,忙旁移两步高举双手以示无辜。“一时情急,莫要误会。”
美女噗一声笑出了声,“伊塔,她就是林随安哦。是不是长得很可爱?”
也不知道这句话里哪个关键词触动了这位“伊塔”的什么敏感神经,少年眼中蓝光猝然大盛,嗖一下就冲了上来,拳头携着风声砸向了林随安的脸,林随安大惊失色,这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条件反射抽出千净就挡,剑刃在宝石戒指上擦出一串细碎的火花,这一交手,林随安心里就有了计较,此人架势惊人,力气比她可差得远了,就着刀势反手向上一撩,凌厉的刀风立将伊塔刮得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双蓝眼睛瞪得老大,显然是被打懵了。
美女吹了声口哨。
林随安收刀回鞘,叹气道,“二位认识我?”
美女摇头:“不算认识。”
“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不算误会。”
“我们有仇?
“当然没有。”
“……”
若是别人说出这么欠揍的话,林随安早就怒了,可偏偏对方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林随安也想发火啊,可是美人对着她笑诶——连个火星子都发不出来。
真是悲剧的颜控属性。
林随安当机立断:惹不起,躲得起。
“告辞。”
林随安一阵风冲出了月洛医馆,脑袋刚探出门,就被外面震耳欲聋的叫声吓了一大跳,街上的白衣男子多出了好几倍,都在声嘶力竭喊着情诗:
“相思绵绵无尽处,日日月月似华年。”
“万年雪,千年霜,勿复相思长!”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远远的,就见一辆四驾马车缓缓驶来,两个驾车小厮样貌周正,马匹毛色如白色的锦缎,随着步伐泛起珍珠般的光漪,马鬃和马尾系着金铃,声音清脆悦耳,最神奇的是,马车后还跟着四辆板车,载满了新鲜的果子和鲜花,随着车队越来越近,路两边的男子将手里的果子和花束全掷到了车斗里。
林随安目瞪口呆: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掷果盈车?
那这车里的人——
“呔!看招!”身后一声厉喝,竟是那个伊塔追了出来,两个拳头劈头盖脸就砸,宝石戒指被阳光一闪,端是个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感情这戒指最重要的作用就是“闪瞎人眼”。
林随安不敢恋战,她的千净可是上古名器,若是一个不小心劈碎了宝石,岂不是要被碰瓷赔钱,空手接了五六招,左脚踏墙,右脚踏柱,使出一招鱼跃龙门,轻轻松松跃上屋顶。
伊塔气得眼珠子都变深了,“下来!”
林随安蹲在屋檐边上,挑眉:“有本事上来啊。”
“下来!”
“嘿,偏不。”
林随安正逗得开心,突听人群中传出惊呼,紧接着,一道凄厉的喊声盖住了所有的声音。
“忆子心如煎,肝肠尺寸断!”
马匹嘶鸣,车队急停,一名白衣男子跪在路中央,一手扯开衣襟,一手握着匕首,刀尖抵着胸口,泪流满面,“二娘,今日你若仍不肯见我,我就在此抛心挖肝,以表心意!”
第43章
“糟糕!”
房檐下的伊塔面色大变, 转头拨开人群,抄着一口不流利唐国话骂骂咧咧费力向前挤去,看样子是放弃了追打林随安。
哎呦, 想不到还有人比她更爱看热闹。
林随安不甘示弱,一路踩着瓦片跳过好几个店铺屋顶, 终于寻了个最佳VIP观赏位, 以她的眼力甚至能将拦车男子的刀看得清清楚楚,刀刃擦得挺亮,可惜没开刃,就是个样子货。不过男子的演技却是不赖,哭得眼泪哗哗的,将一往情深的劲儿演了个十成十。
“二娘,我与你相识一年有余, 正所谓:朝朝华年相思意,岁岁月日盼卿归,你为何不肯下车看看我,二娘啊二娘, 你为何如此狠心啊——”
林随安看得津津有味,还跟下面一个果子摊的老板买了俩水梨,边啃边看。不过街上其他人显然不喜欢这个戏码, 个个义愤填膺:
“这个疯子是谁?!”
“二娘是何等身份,岂容此人在此胡说八道?!”
“就他这等猪狗模样, 连给二娘提鞋都不配!”
“二娘文采斐然,才貌双绝,岂是这等鸟人可以攀污的?!”
更有不少学子直接撸胳膊挽袖子, 冲上去就要揍人,男子唰一下又掏出一把匕首, 胡乱挥舞,边舞边厉喝道,“谁敢上来,我砍了谁!”
一个学子不慎,被割破了袖子,吓得忙退后两步,其余人也不敢妄动了。
林随安扔了一个果核,开啃第二个水梨:不错啊,这把刀开刃了。
“二娘,难道只有我将心剖出来给你,你才信我的心意吗?!”男子用刀尖抵着心口大吼。
就在此时,马车里幽幽传出一道女声,“外面是什么人?”
驾车小厮嗤之以鼻:“回二娘,又是个嫌命长的。”
男子嚎啕大哭道,“我是秦山兰啊,今年的上巳节,我与你在这九初河畔相遇,我赠你的定情诗你可还记得——”说着,他仰起标准的四十五度角侧脸,边流泪边吟诵道,“三月三日天气新,九初河边多丽人——”
“咳咳咳咳!”林随安差点被梨水呛死,连连砸胸。
大兄弟,你这是明目张胆的抄袭啊。
四周哄笑和叫骂声乱成一片。
驾车的小厮连翻白眼,正欲驾车继续前行,岂料那秦山兰在大路上一坐,两柄匕首同时抵着脖子,又耍起了无赖。
“二娘,今日你若非要走,就从我的尸体上轧过去吧!”
“歹人!打你!”伊塔冲入人群,怒气冲冲杀了过去,秦山兰大惊,胳膊一抖,开刃的匕首在他脖子上划开一道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伊塔猝然停步,身体晃了晃,面色一片惨白。
林随安愕然:那小子该不会是——晕血?!
“伊塔,退下吧。”车里的女声又幽幽响起,驾车小厮开启车门,一个女子聘婷下车,缓缓走到了秦山兰的面前,河风扬起她碧绿的罗裙和明黄色的披帛,如春色盈盈。
哦豁嚯嚯!
林随安今日可真是大开眼界,想不到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就见到了两个绝色美人,说实话,这位女子的样貌并不及刚刚见到的那位明艳震撼,但胜在气质雅绝,做个比喻的话,月落医馆里的美人是婀娜百娇,眼前这位就似凌云幽兰。
她一出场,九初河畔就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满街的人傻了眼、没了声。
女子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眸光清冷,樱唇开启,声如冰泉。
“秦山兰,我记得你。”
好家伙,此言一出,整条街都炸了,好几个学子两眼一翻,当场晕倒。
秦山兰怔怔举着刀,“您、您您真的记得我?!”
二娘点头,“上巳节我在九初河畔主持诗会,当时有一人送上二十四首诗,其中五律十首,七律十四首,署名便是秦山兰。”
“对对对,就是我!就是我!”秦山兰站起身,激动地脸色通红,脖子上伤口的血又流了下来,伊塔眼瞅就要晕倒了。
二娘不动声色退后半步,继续道,“十首五律,皆是将名家诗作糅碎拼接而成,不知所云,狗屁不通。”
秦山兰脸色猝然青白。
“十四首七律还算有些文采,只是我着人查过,皆是其他寒门学子所作,被你花钱买了署名,可谓是无耻至极。”
秦山兰的额头跳出了青筋。
“你本居广都,家中殷实,有四房小妾,科考十年不得中,曾想拜于冯氏门下,不想连冯氏私塾的入门考都过不去,便打算以行卷打开名声,但因文采太差,在东都处处碰壁,又来扬都碰运气,以为上巳节诗会是良机,不料再次落选。”
秦山兰大怒:“你个臭女人,竟敢污蔑我!”
两个小厮飞速上前,拦在了二娘的面前。
“我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我家四郎调查的,绝无半字污蔑。”二娘眸光如冰道。
四郎?不会是我知道的那个四郎吧?
林随安额角乱跳,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一个接一个浮了出来:
这两名女子明丽的样貌,伊塔夸张的宝石戒指,炫富的马车,还有现在似曾相识的不祥预感——
“花一枫,我杀了你!”秦山兰挥舞着匕首冲向了二娘,可刚一出手,就见那两名小厮一个踹肚子,一个夺刀,三下五除二便将秦山兰制服了,就在此时,异变突生,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喝一声,“这人着实可恶,我们断不能让他跑了!大家一起上!”
“保护花家二娘!”
“保护花家二娘!”
这一嗓子顿时乱了套,满街的人轰一下涌向了马车,林随安暗呼不妙,这些学子皆是崇拜花二娘的疯狂粉丝,此时被人一激,皆是热血上头,集体失控,这么多的人,十有八九会造成踩踏事件。
电光火石间,林随安嗖一下窜了出去,连踩三个小摊贩的遮阳棚借力,一串连环飞跃到了那秦山兰头顶,毫不客气飞出一脚将他踹向人群,人群轰散开一圈,林随安抓住时机在落地的一瞬间拦腰揽住花一枫,转目一看,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避无可避,只能顺势腾跃上了马车顶,拔出千净甩手往地上一插,咔嚓一声,碧绿刀锋入地三寸,正好插在冲在最前方的男粉脚边,男粉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脚并用连连后撤。
“往后退!”林随安厉喝,“过此刀者,砍了!”
街上一片死寂,众人齐齐看着车顶上的二人,全呆了。
河风扬起花一枫薄如蝉翼的披帛,如悠悠春色飘荡在那一袭劲装的小娘子周身。小娘子虽然年纪不大,但腰背笔直,下盘极稳,单手揽着花一枫纤细的腰肢,轻若鸿毛,长眉凤目,凌厉瞳光所到之处如有万千鬼煞随行,令人肝胆剧寒。
这般模样,这般气势,众人不由想起了这几日颇为流行的扬都传说,纷纷面色大变,齐刷刷后退。
“好功夫,不愧是四郎看上的人。”怀中的美女瞅着林随安,眸光晶亮。
林随安有些无奈:“您不愧是花一棠的姐姐。”
这作妖的功夫比起花一棠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下好了,她都快变成英雄救美……啊不,是英雄救“花”专业户了。
人群中有人叫出了声:
“碧色横刀!是林随安!”
“对对对,就是她!她就是以一己之力单挑冯氏百名打手的林随安!”
“只用一招就杀了横行江湖数十年江洋大盗郑东的林随安!”
“周太守就是被她瞪了一眼,活脱脱吓死了!”
什!么!鬼!
林随安眼角疯狂抽动,表情裂了。
“卟叽”花一枫的指尖戳到了林随安的腮帮子上,动作和月落医馆里的美人一模一样,甚至连说出的话都如出一辙,“真好玩。”
林随安几欲吐血。
“放开二娘!”伊塔挤过来,朝着林随安大吼。
林随安现在是骑虎难下,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她自然不敢松开花一枫,但一直站在车顶上装|逼显然更不是个办法,更糟糕的是,原本围观花一枫的只有花家二娘的粉丝,现在听说又来了个以一敌百的女打手,原本在商铺里躲清闲的普通百姓也纷纷探出头准备凑热闹。
这么大规模的人流聚集,官府维护治安的不良人都是吃闲饭的吗?!林随安心里骂了一句,这才想起来,新的扬都太守还没上任,贺长史告病在家,整个扬都府衙群龙无首。
这么一想,林随安更生气了。
花一棠那家伙在干嘛?这一堆烂摊子都是他害的!还不赶紧来善后——
“阿嚏阿嚏阿嚏!”连串的喷嚏响彻整个九初河畔,林随安眯眼看去,发现前方拥堵的路段居然渐渐通了,密集的人群似乎得了什么命令,纷纷向两边散开,让出了路。路当中,一队人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行来,为首一人,白衣如春光下绽放的花瓣,身下的马匹雪白无瑕,马鬃上系着金玲,叮铃叮铃响了一路。
是花一棠和穆忠带着穆氏商队的人到了,近百人的队伍分工明确,一部分有条不紊分开人群,另一部分维持秩序,显然经过多次排练,都是熟练工。
“花家四郎!”
“是花家四郎!”
“哇,今儿真是个好日子,能同时见到花家四郎和花家二娘,值了!”
“若是能再见见花家三娘,那我就死而无憾了!”
“别做梦了,花家三娘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花家三娘应该还在安都吧。”
“唉,好可惜。”
“四郎!四郎!看这里!”
花一棠摇着扇子,挂着十八颗牙的营业笑容频频招手,一路大摇大摆,磨磨蹭蹭,总算到了马车近前,眼睛越瞪越大,急忙翻身下马,“林随安,你怎么——”随即反应过来,绽出笑脸,“是你救了我二姐啊!”
林随安翻了个白眼,揽着花一枫飞身下车,帮花一枫拢好披帛,从地上拔出千净收回刀鞘,转身就走。
身后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花一枫:“四郎,你来迟了。”
花一棠:“路上人实在太多——林随安你去哪?”
小厮甲:“四郎你可算来了,差点出大事啊!”
花一棠:“谁敢闹事?林随安你等等我——”
伊塔:“四郎,好酒不见(好久不见)。”
花一棠:“啊呀呀,伊塔你这半年喝狼血了,长这么高?”
小厮乙:“四郎,就是这个秦山兰闹事。”
花一棠:“这猪头三是谁啊?抬走抬走!林随安——阿嚏阿嚏阿嚏!”
喷嚏声越来越近,林随安忍无可忍,停步、转身,花一棠忙紧急刹步,揉了揉红丢丢的鼻头,笑道,“你又帮了我一次,谢啦。”
林随安扫了眼花一棠的衣服,果然,又换了身更飘逸更拉风的,保暖性也更差。这个人到底是有多爱臭美?真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迟早嘚瑟感冒。
“你三姐在月洛医馆。”林随安道。
花一棠:“诶?!!三姐也回来了?!你怎么知道?!”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吗?”
“秋……季?”
“你这衣裳——可!真!好!看!”林随安阴阳怪气提醒了一句,转身挤进人群。
花一棠怔怔站在原地,惊喜道,“这是林随安第一次夸我好看诶——阿嚏!”
*
一天的好心情全被霍霍光了,焦头烂额的林随安闷着头过了开明桥,入重烟坊,直到瞧见房署的牌子,心情才好了些。
房署的宅务官三十多岁,姓赵,留着精致的八字胡,一半胡人血统,唐话说得贼溜,张口闭口都是吉祥话,成功唤起了林随安对美好新生活的向往。
“林娘子,您这回可赚大发了,您订的那院子,房东是个慷慨的,听闻租房的是个年轻娘子,特意重新修葺了一番,还降了一半的房租,现在只需要二百五十文钱一月,您真是有福之人啊!”
二百五?
林随安嘴角抽了一下,“何时能看房?”
“房东已经候着了,租房合约也备好了,”赵宅务拍了拍腰间的褡裢,“我这就带您去。”
院子位于重烟坊花荣街的住宅区,距离流月楼差一炷香的路程,交通便利,四周住户都是做生意的,五成以上是外地人,秉承着和气生财的理念,都是好相处的,这也是林随安选择此处的一个重要原因。
林随安最中意的宅子里的园子,地面平整,面积比附近的宅子都大,足够她研习十净集上的武功,她还打算买两个练拳脚功夫的木桩和沙袋。三间厢房,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客厅,一间做书房,她需要好好提升一下她的文言文水平,至于厨房,这是个问题,首先她要先学会用土灶——
“林娘子,到了。”赵宅务推开院门,“这位就是房东。”
院中站着一名青衫男子,背对着林随安,发髻上戴着一根清透碧绿的玉簪,听到声音,转过身,抱拳道,“林娘子,久仰。”
林随安因为畅想美好未来而勾起的嘴角僵住了。
眼前的男人肤色古铜,宽肩窄腰,方脸浓眉,一双眼睛最是漂亮,尤其是浓密如扇的睫毛,怎么看怎么似曾相识。
这条街叫“花荣街”——林随安的脑壳有点疼——她怎么早没想到!
男人静静看着她,眸光犀利。
“原来是花氏家主大驾光临,”林随安硬着头皮抱拳,“真是蓬荜生辉。”
第44章
花家家主, 华一恒,今年三十岁,十五年前继任花氏家主之时, 花氏混得比现在的苏氏还惨,位于被五姓七宗除名的边缘。此人当上家主后, 积极调整家族发展战略, 解放思想,力排众议,摒弃“士族为贵,商民为贱”的顽固派思维,举全族之力开拓国内外商业版图,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以“商”立足的门阀士族,旗下的穆氏商队战斗力惊人, 开拓了几乎所有陆上、海上丝绸之路的外贸路线,花氏产业更是覆盖了唐国各大都城。毫不夸张的说,若论财力和商业影响力,花氏乃是唐国之首。
而此时, 这个迟早会被著书立说的传奇人物正坐在林随安对面,慢条斯理喝着茶。一口接一口,呲溜又呲溜, 搞得林随安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如鲠在喉。
快一炷香的时间了,这位大兄弟你到底想干啥?!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啊!一直用杀人的目光瞪着我作甚?
眼瞅一釜茶见底了,林随安忍不住了, 率先开口道:“花家主,您——”
花一桓猛地抬眼, 眸光如电,林随安到嘴边的话换了词,“您想如厕吗?”
“咳!”花一桓放下茶碗,捋了捋袖子,“花某不善言辞,见谅。”
看出来了!您和花一棠就是完全相反的人。
“花家主有话直说。”林随安道。
花一桓也不客气,开口就直奔主题:“林娘子与我家四郎相交的目的何在?”
狗屁目的。
她和花一棠相识的过程就八个字:阴差阳错,纯属倒霉。
不过,这明显不是花一桓想听的答案。
林随安一边打量花一桓的神色,一边回想今天的经历,很明显,她和花四郎的关系引起了花氏一族的警惕,所以招来了接二连三的观察和试探,哦嚯嚯,她何德何能,真是受宠若惊。
不过也好,她正需要个机会和花一棠划清界限,现在简直就是“瞌睡遇到枕头”,恰恰好。
“花家主您也瞧见了,我一没钱二没势,千里迢迢来扬都无非就是讨口饭吃,有幸认识花家四郎,完全是走大运。如今运气用完了,也不敢奢求其他,就想着存点小钱,安分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说着,林随安挑眉瞅着花一桓,心道,她这暗示够明显了吧。
花一桓怔了一下,眯眼:“你倒是毫不避讳。”
“穷到极致,百无禁忌。”林随安笑道。
花一桓点头,“我本想将此院赠与林娘子以做谢礼,又怕此等俗物污了林娘子的眼。”
哦豁!来了来了来了!林随安兴奋地搓手手,果然是“给你一个亿,离开我弟弟”的经典戏码。
“不俗不俗不俗!我就一俗人,就喜欢俗物!更俗的我也笑纳了!”林随安忙道,“花家主放心,只要钱到位,我以后定离花一棠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您若是不放心,咱们签个合约,把条目一二三都写清楚,保密事项也一并签进去,包您后顾无忧。”
花一桓又不说话了,静静瞅着林随安半晌,点头道:“甚好。”
林随安:“花家主慢走,花家主不送。”
花一桓走到门边,又停住,“今日花宅家宴,若是林娘子不弃,不妨一起吧。”
“花家主放心,今夜我定将行李收拾妥当,速速离开。”
“……”
林随安堆着笑脸送走花一桓,关上门的一瞬间,笑容瞬间消失,走回桌旁,坐下,给自己舀了碗茶,端起又放下,盯着茶水良久,抬起头,遥遥望着天空。
刚刚还是好天气,可现在却灰蒙蒙一片,分不出何处是天,何处是云,就像一张白纸,空荡荡的。
林随安叹了口气,喝了口茶,鼻子眼睛皱在了一起。
艾玛,比早上的刷锅水更难喝。
同一时间,坐上马车的花一桓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驾车的伊梅尔也是波斯人,蓝色的大眼睛里满是兴致,“家主,这个林小娘子如何啊?”
花一桓抬起和花一棠同样的浓密睫毛,面无表情道,“挺好玩。”
*
未时三刻,天空的颜色是一日最美之时,霞云散满天空,好似淡紫色的水彩凝结成块,又被风化开了。
林随安坐在花宅的马车上打了个哈欠,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将院子收拾妥当,随时可以拎包入住,本来想雇个马车去花宅搬行李,未曾想刚到未时花氏就派车来接她赴宴,正好省了一笔开销。
驾车的人是伊塔,一见到林随安就下了战书:“林水俺,上次没有分书音,再打一次。”(林随安,上次没有分输赢,再打一次。)
林随安干笑敷衍:“我今天要去花宅赴宴,改日吧。”
伊塔:“改日是什么日?”
“过个……三五七八天……吧……”
伊塔想了想,点头,“好,就三五七八天。”
林随安:“……”
这小子的汉语水平太逗了吧。
幸亏伊塔驾车技术还不错,总算没把林随安扔到污水渠里。
沿着通衢东街一路北上,河边的灯已经点起来了,朦胧地亮着,远远的,能看见流花坊的天空隐隐发着光,仿佛那里藏了一颗巨大夜明珠——竟是整个流花坊,或者说花宅成了一座光华四射的“明珠”。
华丽的宅院内外张灯结彩,连守门的两只貔貅都擦得程光瓦亮,从正门行至正堂,两侧碧柱如林,明灯高悬,华光如昼,夜风吹过,橘色的树叶漫天飞舞,如金箔飘落,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馨香,唯美如幻境。
林随安打起十二分精神,她预感今天八成是场“鸿门宴”。
花宅正堂更是夸张,薄如蝉翼的账幔在灯光和夜风的烘托下,氛围感十足,地面上的玉石灯盘排列成花瓣状,托着一盏盏小夜灯,然而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夜灯,而是货真价实的夜明珠,放眼望去,起码有几十盏,晶莹玉润。
花一棠白衣如云,站在柔软的灯光中朝着她笑,俊丽的五官比所有的夜明珠加起来还要惑人。
太可怕了!
林随安扭头就想跑,却被花一棠握住了手腕,“怎么才来,我等的脚都酸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兴奋和期待,“快进来,今天都是你喜欢吃的。”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眼神,林随安没由来的有些心虚,一晃神的功夫,就被花一棠拽进了正堂,好家伙,险些没闪瞎林随安的眼睛——不是因为堂内的灯太亮,而是堂内的人颜值太耀眼。
花一棠的大哥花一桓,二姐花一枫,三姐花一梦,再加上花一棠,这一家的颜值凑在一起,明显超出了林随安的审美承受能力,大脑瞬间宕机,糊里糊涂施了礼、入了座,回神的时候,自己正握着筷子吃着切脍,旁侧的侍女为她斟了一杯白开水。
花一梦:“小安不喜饮酒?”
林随安:“啊?”
谁是小安?
“茶和酒她都不喜欢。”花一棠道,“凉水也不喜欢,只喜欢喝热水或温水。”
花一枫夹起薄得透亮的切脍看了看:“看来小安喜欢切脍。”
花一棠:“这是我特意从流月楼请的厨子。”
甜嫩的鱼肉入口即化,的确是林随安最爱的口味,只是她现在有些食不知味,因为花一桓正用杀人的目光盯着她。
花一桓:“四郎对林娘子的喜好很清楚啊。”
花一棠:“那是自然,我们可是搭档。”
“林娘子可知晓四郎的喜好?”
数道目光唰唰唰射了过来,尤其是花一棠的眼神,那叫一个万分期待。林随安头皮都麻了,她哪知道花一棠的喜好,这家伙食量惊人,吃得花样又多又繁又杂,她又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根本记不住啊!
“花一棠喜欢——”林随安尴尬挠着脑门,决定另辟蹊径,“每天熏得香喷喷的。”
花一梦:“噗!”
林随安:“还喜欢臭美,换衣衫、换腰带、换簪子、换扇子,喜欢到处显摆、嘚瑟,喜欢别人夸他好看。”
花一枫:“咳咳咳。”
“对了,花一棠还擅长骂人,”林随安一本正经竖起手指,“最喜欢骂的一个词是:啖狗屎。”
“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咳咳……”
花一梦的爆笑声和花一枫的剧咳声中,花一桓的脸黑成了锅底,侍女侍从笑成一团,花一棠摇着小扇子那叫一个得意,“你果然了解我。”
“嗯咳!”花一桓狠狠咳了一声,堂内倏然一静。
花一梦和花一枫瞬间收了表情,眼观鼻、鼻观心,侍从侍女齐刷刷低头,噤若寒蝉。
唯有花一棠不紧不慢摇着扇子,“啊呀,大哥莫不是着凉了?”
花一桓拍桌:“花一棠,难道你打算一直这般无所事事玩乐到老?!”
花一梦:“哎呦,大哥你又来了,别说四郎,这句话我听的耳朵都要生出茧子了。”
花一枫:“兄长这又是何必,难道凭花氏的产业还养不起四郎区区一个纨绔?”
花一桓:“荒唐,我花氏堂堂七尺男儿,岂能——”
“大哥所言甚是!”花一棠豁然起身,“正所谓: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我花氏男儿当有凌云之志,当为国之栋才,我花一棠今日立下弘誓大愿,有生之年必平海内之冤!”
他这一嗓子,把众人都喊懵了,花一梦和花一枫自不必说,两个美人齐齐掉了眼珠子,就连花一桓都露出了“卧草,这小子今天怎么不按套路出牌”的惊愕表情。
林随安:这是什么中二发言?还有,他的逍遥游是不是背错了?
半晌,花一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太过激动,嗓门拔高了一个八度,“你、你你你刚刚说什么?!”
花一棠笑道:“大哥,我要当官。你帮我捐个官呗。”
满堂死寂,所有人的下巴掉了。
林随安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那个纨绔刚刚说啥?明目张胆怂恿他哥买官?
花一桓面色铁青,额角青筋乱跳,缓缓站起身,从桌下抽出一根胳膊粗的藤条。
花一枫和花一梦同时脸色大变。
“兄长稍安勿躁!”
“四郎快跑!”
话音未落,花一桓已身携劲风冲了过来,“果然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不得不说,花一桓正值壮年,体魄康健,又常年在外行商,速度和力量都高于常人,尤其是挥舞藤条的架势,那叫一个驾轻就熟,携风带煞,显然是多年的功夫,但在林随安眼中,根本就称不上危险,尤其是她非常清楚花一棠的逃跑速度,定能轻易避开。岂料花一棠不躲不避,梗着脖子挺在原地,竟是打算硬抗,好死不死,那藤条竟朝着花一棠那张漂亮脸蛋抽了过去。
花一桓也没料到花一棠竟然完全不躲,平日里这臭小子每次都溜得比鲶鱼都快,今日竟如此反常,待想收手之时,已经来不及了,眼看那藤条就要破了花一棠的相,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一道绿光猝闪,咔一声,半截藤条消失了,只余一缕刀风刮起花一棠鬓角的发丝,又飘飘落下。
花一桓吓出一头冷汗,这才发现一弹指前还在半丈外的林随安不知何时到了花一棠身边,手中的刀似乎出鞘了,又似乎没出鞘,她甚至连大气都没多喘一下,从地上捡起半截藤条,手指一错,藤条被捏得稀碎。
“花家主,打人不打脸。”
花一桓背后有些发凉,眼前小娘子的双瞳幽深无光,简直不似活人,可只有一瞬间,她的眼睛又恢复了正常,因为他那个不着调的四弟正在拽她的袖子。
林随安气得够呛,要不是她刚刚砍断了藤条,花一棠就要变成“一脸花”了。
“花你傻了吗?怎么不躲?!”
“有你在,我怕什么?”花一棠笑得眉眼弯弯,还颇为挑衅看了花一桓一眼,“大哥,林随安的功夫是不是特厉害”
花一桓的眼角不受控制抽了一下。
林随安:“……”
她就应该让这货自生自灭!
花一梦凑过来:“大哥,男大不中留啊!”
花一枫幽幽叹了口气:“以后兄长这藤条怕是再也打不到四弟咯。”
花一桓眯眼,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根戒尺,反手抽向了花一棠的屁|股。
这一次,林随安完全没拦,反正花一棠屁|股|肉|厚,耐打,只要没生命危险,人家两兄弟爱咋折腾就咋折腾,她一个外人,管得了初一管不了十五。
花一棠被抽得嗷一声蹦起三尺高,震惊地瞪着无动于衷的林随安。
林随安:“花家主,能否借贵府马车搬行李?”
花一棠:“搬什么行李?!林随安你要去哪——嗷!”
花一桓:“林娘子请便。”
“多谢。”
林随安足下生风跑了,身后的花一棠鬼哭狼嚎,“林随安,你等等——嗷疼!大哥,我都这么大人了,你给我留点面子——嗷嗷嗷疼疼疼!”
*
回到花荣街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租的宅院在一条窄巷里,马车进不去,最后一段路只能步行。林随安扛着大包小包到了家门口,惊讶地发现门前居然多出了个熟人。
绿色常服,腰佩横刀,满面风尘也难掩一脸正气,是凌芝颜。
林随安:“凌司直,您不是回东都了吗?!什么时候来的?”
“入夜来访,唐突了。”凌芝颜躬身抱拳道,“此来是有事相商。”
林随安大喜:“欠我的四十匹绢凑齐了?”
凌芝颜摸鼻子:“咳,尚未。”
“无妨无妨,”林随安扛着行李不方便开门,直接把钥匙甩给凌芝颜,“咱们进去聊。”
凌芝颜捧着钥匙的姿势好似捧着一块烧红的火炭,“这、这怕是不妥吧,我就说几句话,说完就走——我帮你提行李——”说着,忙去抢林随安的包裹,岂料看似轻飘飘的一个小包裹竟然奇重无比,他一下没提起来,还被拽了个趔趄,顿时大窘。
林随安乐了:“放心,我不会仗着比你功夫好就欺负你的。”
凌芝颜怔了一下,他已经忘了有多久没人这般朝着他笑了,眼前人的笑容就如浓雾中窥得一丝天光,驱散了盘桓在心头许久的阴霾。
“也好……”凌芝颜长吁一口气,“那就叨扰了。”
在林随安的印象里,凌芝颜就是那种古代传奇画本里的标准主角,无论何时何地,都是端正、笔直、精神矍铄,堪称官员楷模。可今日的凌芝颜,却不知为何,神色有些郁郁,眉宇间隐有愁云。
看来凌六郎同志的东都一行不甚愉快啊,林随安想着,嘴上宽慰道,“我最近手头还算宽裕,欠我的那四十匹绢也不必太着急。”
凌芝颜被逗笑了,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静默半晌,道:“冯愉义死了。”
林随安:“伤重不治?”
“是被白顺杀死的。”
这句话在林随安脑中产生了钟鼎长鸣的音效,脑细胞哐哐乱响,她想起了祁元笙临死前说的话。
【我当然不会忘了他。】
【我信不过你们。】
当时她就觉得祁元笙话中有话,肯定留了后手。
难道他留的后手就是白顺?
“咚咚咚!”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惊得林随安一个激灵。
凌芝颜疑惑:“这个时辰了,是何人来访?”
话音未落,门外的人已经喊了起来,“快快快!开门开门开门!”
林随安和凌芝愕然对视,竟然是花一棠的声音。
他不是应该在花宅睡觉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林随安顶着一脑门问号开了门,门外的花一棠满头大汗,眸光晶亮,绽出大大的笑脸:
“林随安,你能带我私奔吗?”
林随安:“……”
院中的凌芝颜“咔吧”闪了腰。
第45章
林随安现在的心情用可以用一个动态表情包形容:
【你神经病啊!】
她反手摔上院门, 岂料花一棠好似泥鳅顺着门缝嗖一下钻了进来,甩开扇子正要发表什么长篇大论,眸光一瞥, 恰好瞅见了院中的凌芝颜。
凌芝颜扶着腰,震惊地看着花一棠。
花一棠举着扇子, 震惊地看着凌芝颜。
林随安:“……”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修罗场”。
突然,二人同时出声。
凌芝颜:“花四郎你莫要误会——”
花一棠:“凌六郎你这个没良心的,欠我六十匹绢什么时候还?!”
安静一瞬。
凌芝颜:“诶?”
花一棠:“误会啥?”
林随安:“……”
是她误会了,这不是修罗场,是鸡鸭同场——俗称鸡同鸭讲。
半柱香后,林随安和花一棠并排坐在小石凳上,听凌芝颜讲这一个月来东都发生的故事。
冯氏文门的案子在东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有人将冯氏多年来恶行总结成册上奏,有人认准冯氏是被诬陷的,联名上奏请圣上重查重审,有人指着大理寺卿的鼻子骂他办了冤案, 有人摆出冯氏文门多年的功劳为其求情,上千名东都学子在大理寺门前静坐示威,为冯氏文门请愿, 更有多方势力为了抢礼部尚书的位置打破了头。总而言之,浑水摸鱼者有之, 落井下石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瓜分利益者更有之。
“为稳定朝堂, 圣人暂时将冯氏的案子压了下去,勒令大理寺细查细审细问, ”凌芝颜道,“冯、蒋、白、严四家重犯羁押在大理寺狱,其中,冯愉义和白顺重伤,便关在了大理寺后衙的厢房里,方便专人照顾,冯愉义偶有清醒,白顺却是一直昏睡,然后——”
凌芝颜吸了口气,“七日前清晨,负责送饭的狱卒推开门,看到白顺竟然醒了,还坐在冯愉义的床上,身下的被褥鼓鼓囊囊的。狱卒大惊,将白顺拽下来,从被褥里翻出了冯愉义的尸体,已经被闷死了。”
纵使刚刚已经知道了结果,此时听到过程,林随安依然觉得头皮发麻。
花一棠皱眉:“白顺可有口供?”
凌芝颜:“杀了冯愉义后,他就一直笑,什么都问不出来,好似疯了。只有一次,我提到祁元笙的名字,他停了笑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开始笑。之后再用祁元笙激他也没用了。”
这样看来,白顺很有可能和东晁一样,原本就和祁元笙是同伙。只是他身为白家人,靠攀附冯氏而活,为何要帮祁元笙?林随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只怕这个秘密永远都无人知晓了。
“冯松呢?”花一棠又问。
“冯松本就重病缠身,得知冯愉义身亡,伤心欲绝,没过两日,也死了。”
林随安:“冯氏文门的案子呢?”
凌芝颜:“虽然有冯松的口供和暗塾的铁证,但文门的根基比想象中更深,此案怕是难再有得见天日的一天。幸而冯氏已经倒了,只需要假以时日剔除文门对朝堂的的影响……”
花一棠敲着扇子,没说话,林随安也没做声。
凌芝颜沉默片刻,“是我疏忽了。蒋宏文死时,我推断嫌犯是府衙中人,却没想到能骗蒋宏文和冯愉义放下戒心出门的,还有白顺。”
花一棠:“这不怪你,当时我们都以为第二具尸体是白顺,是祁元笙的障眼法。怪我,救出白顺之时,我本该有所警觉。”
凌芝颜:“不怪你,当时白牲案爆出,紧接着又是周长平被害,你为了破案分身乏术,自然难以察觉。还是怪我,从扬都回东都一路,我竟然都没发现白顺反常。”
花一棠:“不,怪我,若我能早日想到祁元笙遗言的话外之意——”
凌芝颜:“怪我,我应该坚持将白顺和冯愉义分开关押的——”
“怪我!”
“怪我。”
林随安托着下巴,眼珠子从左挪到右,又从右挪到左,看着俩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声越大,越呛味儿越不对。
花一棠:“你们凌氏一族以军功立家,向来都是体健达、头脑轻,能做到这般已经很了不起了。唉,果然怪我,没能好好提醒你。”
凌芝颜:“花四郎身为扬都第一纨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能在吃喝玩乐之余助我破案,已是上天眷顾,天降奇迹。还是怪我。”
二人对视。
花一棠拍桌:“凌六郎你什么意思?!”
凌芝颜皱眉:“我觉得那六十匹绢不值。”
“想赖我花家的账,想都别想!我没收你利息已是仁至义尽!”
“花氏富可敌国,不差我这六十匹绢吧?”
“一码归一码!亲兄弟明算账!”
林随安“噗”一声笑了。
花一棠和凌芝颜同时一静,不约而同移开目光,干咳两声。
“你俩还真是难兄难弟。”林随安笑道。
“切,谁跟他做兄弟,”花一棠嘟嘟囔囔,“做朋友还差不多。”
此言一出,凌芝颜怔住了,半晌,又轻轻笑了。
他是个很少笑的人,总是少年老成绷着脸,此时一笑,就如风吹皱了湖水,荡起粼粼涟漪,好看得紧。
花一棠挑眉:“说吧,不远千里来扬都又有什么难事要我帮忙?”
凌芝颜破天荒噎了一下,“其实,我本是来请林娘子……只是没想到二位已是这般关系——”
此言一出,林随安和花一棠都愣住了,异口同声:“什么关系?”
凌芝颜诧异:“花四郎刚刚不说要林娘子带你私奔吗?”
哦豁!她差点忘了!
林随安瞪着某纨绔,眸光如刀,“花一棠,你又作什么妖?!”
花一棠的表情比她更震惊:“我我我我刚刚说的是私、私私私奔?!”
林随安眯眼瞅着他。
“不、不是,误会误会误会,不对,是口误!口误!”花一棠汗都下来了,“都是木夏那小子一直在我耳边叨叨私奔私奔的,我一时着急说错了——咳,我原本是想说——”花一棠吸了口气,“林随安,陪我去东都呗。”
林随安:“哈?”
凌芝颜:“去东都作甚?”
“大哥不肯帮我捐官,那我只能——”花一棠举起扇子:“去东都参加科考!”
凌芝颜“咔吧”又闪了脖子。
林随安:“……”
这货来真的啊?
“且慢。”凌芝颜一手扶着脖子,一手扶着腰,“你是贡生吗?”
花一棠:“不是。”
“参加过乡试吗?”
“没有。”
“州试?”
“没有。”
“可是七学两馆的生徒?”
“不是。”
“……”凌芝颜瞪大眼睛,“莫非你打算自荐参加旦日制举?”
“这是最快的办法。”
凌芝颜看起来要晕倒了,林随安听得一头雾水:“何为制举?”
花一棠啪一声甩扇子,“玄奉四年起,每三年开制举,天子自诏,征天下非常之才,应制举人无论出身、无论家世,可由州府荐举,亦或自举,试日定于一年之首的旦日,谓之新生之始,天子亲临观、亲试之,中榜举子为天子门生。”
凌芝颜叹了口气:“四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制举出身,名望虽高,但远居进士之下,谓之朝堂‘杂色’,多被常科出身的举子讥讽嘲弄,所授官职也多为‘杂官’,不入主流,难以升迁,尤其是这两届制举,策试荐举的环节颇成弊风,唉,如今的制举已经名存实亡。”
林随安:嗯……听起来和花一棠一样不靠谱。
花一棠笑了,“今时不同往日,今年的制举定然焕然一新。”
凌芝颜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因为冯氏?”
“冯氏舞弊案一出,这个月的常科定要推后,科举乃是国之大事,圣人自不会令其一直混乱下去,此时最重要的就是稳定天下举子的人心,削弱冯氏文门的名声,此次制举便是最好的机会。”花一棠自信道,“若我所料不错,此次应制举人若能高中,便是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必受圣人重用。”
用通俗的话讲,一年一度的常科已经被冯氏搞废了,所以今年的制举不仅要大搞特搞,而且要搞得好搞得妙,这样才能最快效率恢复朝廷的公|信|力。
凌芝颜诧异看着花一棠,半晌道,“不愧是花家四郎。”
花一棠得意摇起了小扇子。
凌芝颜想了想又道,“只是有一个问题,应制举人无论是荐举还是自举,都须有现任七品以上官员担保——”
凌芝颜说不下去了,因为花一棠和林随安不约而同看向了他,尤其是花一棠,眼神那叫一个炽热。
花一棠:“我记得大理寺司直是从六品吧。”
凌芝颜声都变了,“你让我你的做制举保官?!”
“你若答应,那六十匹绢的债就免了。”
“你可知若所保举的举子所考成绩太差、等第太下的,保人须受贬黜。”
“我再加一千金。
“……”
凌芝颜震惊了,目瞪口呆半晌,居然真的开始认真考虑花一棠的提案。
林随安看得好笑:凌氏到底是有多穷,居然敢冒着被贬官的危险也要赚这份钱。
思考了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凌芝颜抬头,正色问道,“花四郎,你为何要做官?”
花一棠:“正所谓: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
“咚咚咚——”大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这一次,敲门的人未等林随安询问,先开口禀明了身份。
“林娘子,花一桓请见。”
花一棠吓得腾一下跳了起来,脸色惨白,团团乱转,“大哥怎么会来?!难道发现我跑了,不会不会不会,他若是发现我在这儿,肯定早就带人杀过来了,藏起来,我要藏起来!”
花一棠一阵风冲到厢房门前,又杀了回来,拽着凌芝颜一起。
凌芝颜莫名:“我也要躲?”
花一棠:“你忘了花氏和凌氏的五十年前的旧怨了?虽然我宽宏大度,但我大哥可是小肚鸡肠。”
“……”
林随安看着俩人钻进厢房,扶额叹了口气。
这都算什么事儿!
花一桓是一个人来的,还是老风格,坐在那半天不吭声,用杀人的目光死盯着林随安。
林随安:“花家主要如厕吗?”
花一桓:“不必。”
“花家主有话直说。”
“你可知四郎为何想当官?”
为啥问我?我咋知道?!
这句话林随安没说出来,因为她发现花一桓不动声色看了厢房一眼,眸光颇有深意。
她立刻明白过来,花一桓早就知道花一棠在这儿,所以才来问这句话。
花一桓不是问她,而是想借她的口问花一棠。
看来这俩兄弟间的隔阂不是一星半点,问题是她凭啥管他家这破事?
林随安站起身,“花家主,想喝茶吗?”
花一桓:“嗯?”
“我帮您煮一锅。”林随安径直来到厢房前,抬手拉门,没拉开,只拉开一道缝,门缝里的花一棠双手合十高举头顶,眼巴巴瞅着她,袖子滑了下去,露出白如皓玉的手臂,上面多出了两道戒尺打的红痕,肿得老高,触目惊心。
林随安:“……”
林随安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和花一桓对阵。
“花家主可知道冯氏文门一案的来龙去脉?”
花一桓总算将目光从厢房移到了林随安脸上,“知道一些。”
“白牲案呢?”
“略有耳闻。”
“您可曾听过祁元笙这个名字?”
“听闻是毒害周太守的元凶。”
“不错,”林随安点头,“此人也是推翻冯氏,揭发白牲案的幕后操控人,而且——”林随安顿了顿,看了厢房一眼,“大约也是花一棠做官的原因。”
花一桓皱眉:“林娘子此言何解?”
“我不喜饮茶,”林随安给花一桓倒了碗清水,“花家主若是不弃,不若尝尝我这秘制白开水,顺便听听祁元笙的故事。”
**
小剧场:关于“私奔”
一个时辰前。
花一棠趴在床上,揉着被打肿的屁股直哼哼。
“木夏,莹玉祛痛膏还有吗?赶紧拿过来我多抹点……木夏你收拾行李作甚?”
木夏已经收拾了两大箱,正在收拾第三箱。
“四郎,我在准备您和林娘子私奔的东西。”
“私奔?!”花一棠腾一下弹起身,又惊又疼脸都变了形,“谁和谁要私奔?我和林随安?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伊塔说,家主今日下午单独去见了林娘子,两人长谈半个时辰。”
花一棠顿时紧张了:“谈了什么?”
“家宴之上,家主对林娘子的态度您也看到了,加上林娘子连夜收拾行囊离开,凭四郎的聪慧还猜不到家主对林娘子说了什么吗?”
花一棠的脸色沉了下来。
难怪林随安来时脸色发白,话也少了,还走得那般决绝,想必是在大哥那儿受了不小的委屈。
“大哥定是对林随安有所误会,我去跟大哥聊聊。”花一棠一瘸一拐走到门口,突然,门自己开了,花一梦偷偷摸摸钻进来,还把手里的大包袱塞到了花一棠怀里。
“大哥已经睡了,二姐帮你望风呢,趁现在赶紧走,这里有地契、房契和金叶子,足够你用了。”
花一棠震惊:“走?我要去哪?”
花一梦:“天高海阔,想去哪就去哪,林娘子功夫好,定能保护你周全。”
“诶?”
“还愣着作甚,私奔也是要讲究时机的,一时犹豫,一世后悔。”
“不是,三姐,等一下,我何时说我要……”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快快快!”
当花一棠坐在疾驰的马车上的时候,脑子还没转过弯。
他怎么糊里糊涂就要和林随安“私奔”了?
木夏:“四郎,想好和林娘子私奔去哪了吗?”
花一棠愣愣道:“去哪?”
“广都冬天暖和,益都安逸,安都四季分明,东都热闹,都不错。”
东都?三年一届的旦日制举!
花一棠双眼一亮。有道理,他可以去参加制举,高中之后就能当官了!
花一棠:“去东都!”
木夏:“四郎高见,东都是个私奔的好地方。”
“不是私奔……是请林随安保护我去东都——”
“我就知道四郎早晚会有和林娘子私奔的一天。”
“不是私奔……我和林随安是搭档——”
“私奔后就能日日看到林娘子了,四郎开心吗?”
“诶?”花一棠抬眼想了想,乐了,“能日日相见啊自然很好……咳,不是私奔,是一同上路!”
木夏叹气:“那么敢问四郎,能和林娘子一同上路的感觉如何?”
花一棠摇起了小扇子:“私奔的感觉挺好。”
第46章
月色如水荡漾, 漆黑的夜空褪去浓色,单薄得犹如一片深蓝色的琉璃,街巷里的夜猫喵喵地叫着, 和林随安的声音形成截然的反差。
花一桓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女,她面无表情讲述着一月前震动整座扬都和唐国的案件, 仿佛只是一个不相干的目击者, 只有在说到祁元笙这个名字的时候,瞳光偶有情绪流出。
“祁元笙临死前说,他和东晁皆是蝼蚁,被逼至绝境,唯有以血换血,以命换命。花一棠却说,定有其他的办法。只是, 祁元笙并不信。”林随安说到此处,顿了顿,“祁元笙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
花一桓沉默。
“一个祁元笙如此, 十个祁元笙会如何?百个呢?千万个祁元笙又当如何?”林随安叹了口气,继续道:“祁元笙死后,花一棠枯坐屋中三日, 也许,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
“他只是不想让更多的祁元笙出现罢了。”林随安轻声道。
“莫非他还真想‘平海内之冤’?”花一桓道, “这种孩童般的天真之言,林娘子你信吗?”
花一桓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目光紧紧盯着林随安的表情, 一分一毫的波动也不放过。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那纨绔四弟虽然处处不着调, 但的确有几分识人之能,他倒想看看,眼前这个被四郎另眼相看的小娘子会如何回答。
可林随安却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抬头看向了夜空,月光在她的漆黑的瞳孔里莹莹流转,她的表情有些悲伤、有些怀念,仿佛透过遥远的天穹看向更遥远的地方。
突然,林随安笑了,说,“我不信。”
这个答案显然不在花一桓的预料之中,堂堂花家家主的端庄表情险些崩了。
“世间很多事,非人力所能及。天下冤案数不胜数,莫说仅凭一人,就算有千万人助力,花费数千年时光,也做不到。”林随安笑道,“但是,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一不小心实现了呢?”
花一桓:“……”
这算什么答案?!
“其实我信不信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花家主你信花一棠吗?”林随安反问。
花一桓脸黑了:“他一个纨绔,除了吹牛骂人就是吃喝玩乐,让我怎么信他能当官?”
林随安摇头:“花家主您又何必自欺欺人,他岂是一般的纨绔?他当纨绔这三年做的所有事,无论是骂人打架还是斗鸡群殴,都是为了制约冯氏。白牲存在多年,冯氏为何早不禁晚不禁,偏偏在三年前下了禁令,正是因为花一棠这个扬都第一纨绔横空出世,打破了冯愉义这一派纨绔的势力分布,建立了新的纨绔秩序,逼得冯氏不得不收敛。”
花一桓的脸更黑了。
林随安:“金鳞岂是池中物,花家主,放手让他去做吧。”
花一桓又沉默了,眉头皱得跟苦瓜皮一般。
林随安说得口干舌燥,灌了两大杯凉开水,心道她今日也算仁至义尽超水准发挥,至于这位花家主到底能听进去几分,就看花一棠的造化了。
良久,花一桓终于开了口:“若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就要带四郎私奔?”
“噗——”林随安一口水喷了出去,“咳咳咳!误会,都是误会!花一棠只是想让我陪他去东都参加制举。”
花一桓表情愈发凝重,“林娘子可同意了?”
“我答应花家主的事儿绝不反悔,”林随安瞥了眼厢房,放低声音,“此后断不会再与花一棠有任何关系——”
“我出一千金,雇请林娘子护送四郎去东都。”
“!!”
林随安半张着嘴,一千金的巨款把她后半句话硬生生砸了回去。
大兄弟你搞什么啊?下午还是“给你一个亿离开我弟弟”的戏码,这才过了几个时辰就换成“给你两个亿当聘你当我弟弟保镖”的剧本?
花一桓见林随安不回答,又补了一句。“再加一千金。”
“成交!”林随安一口应下,内心泪流满面:不是我没骨气,实在是对方给的太多了!
花一桓点头,起身,走到厢房门前,厉声道:“出来。”
花一棠扇子遮着半张脸磨磨蹭蹭出门,后面跟着一脸尴尬的凌芝颜。
花一桓:“四郎这是铁了心要去参加制举?”
问了半天,不见花一棠回答,转头一看,花一棠正盯着林随安笑,还笑得十分春风荡漾。
林随安:“嗯咳!”
花一棠回神,清了清嗓子,向花一桓抱拳道,“是。”
花一桓叹气:“那就好好准备。”
“是。”
“若是落榜也无妨,凭我花家的家世和财力,给你捐个官也不是什么难事。”
“是!”
“随我回家。”
“行嘞!”
花一棠乐呵呵跟林随安和凌芝颜打了招呼,屁颠屁颠跟在花一桓身后出了门,远远的,兄弟二人的对话传了过来。
花一桓:“凌氏能跻身五姓七宗数百年不倒,绝非善类,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四郎你莫要见那凌家六郎长得浓眉大眼像个好人就信他,小心被骗。”
花一棠:“大哥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凌六郎哪有我长得好看?”
林随安哭笑不得瞄了眼凌芝颜,凌司直大人眼角乱抽,状似想口吐|芬芳,无奈碍于百年世家的颜面,半晌只憋出一句:“我好歹也是个大理寺司直,花家主竟然在我面前说要给花四郎捐官?”
林随安:“的确是他们花家的风格。”
“……”
“对了凌司直,你之前说有事和我商量,到底是什么事儿?”林随安问。
凌芝颜又噎住了,幽幽叹了口气:“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事,待林娘子到了东都再商量也不迟。”
“你不和我们一起上路吗?”
凌芝颜无奈笑道:“我总要早几日回去帮花四郎递交制举荐书吧。”
说完凌芝颜便抱拳告辞,只是不知为何,背影颇有些惆怅。
林随安略略一想,便恍然大悟。
她护送花一棠去东都的佣金高达两千金,而凌芝颜冒着被贬官的危险替花一棠担保才一千金,看来凌芝颜是觉得这买卖做亏了,有些不爽啊。
*
扬都第一纨绔要去东都参加旦日制举的消息不胫而走,扬都百姓只当是笑话听,却轰动了扬都纨绔朋友圈,扬都的大小纨绔们走马灯似得跑去花宅看热闹,花宅门前日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花一棠再一次发挥了身为纨绔的主观能动性,索性敞开大门办起了流水宴,热情招待,听闻那流水宴极尽奢华,堪称唐国美食之大成。当然,身为花一棠的酒肉朋友,众纨绔断不会空手而来,个个都备了厚礼为花一棠践行,零零总总算下来,花氏还肥美赚了一笔。
流水宴办了足足三日,期间,林随安远远躲了个清闲,并挑了天黄道吉日,特意去拜访靳若。当然,之前特意告知了花一棠她的打算,免得那家伙又哭唧唧耍脾气。
靳若的家在陵溪坊青杏街,街两边种着杏树,据说坊中还有一处杏园,所以满大街都是卖杏干蜜饯的。
林随安提着半斤杏干敲开靳若家门的时候,靳若很是嫌弃。
“杏干我早就吃腻了。”
林随安:“这是我自己吃的。”
“……”
“你来干嘛?”
“你不是想要千净吗?”
靳若非但没有任何喜悦之色,反倒一脸警惕,勉强迎林随安进了门。靳若家不大,甚至比林随安租的院子还小一圈,与平常百姓的住宅并没有什么区别,如果非说有什么特色的话,那就是在厨房里烧火做饭的居然是净门的胡人长老张旗。
张旗看到林随安挺高兴,热情邀请林随安一起吃午饭,净门不愧是以小食摊立身的门派,手艺真没的说,比起芙蓉楼之流也毫不逊色,林随安开心吃了两大碗,靳若看着她的眼神已经称不上和善了。
靳若:“你就是来蹭饭的吧?”
林随安:“花一棠要去东都参加制举。”
“花家主开价两千金雇你保护他,还用一千金买通了凌芝颜当保官。”
林随安很满意,和靳若说话就是省力气,可省略前情提要直奔正题。
“我出三百金,雇你和我们一起上路。”
“三、三三三三百金?!请我?!”靳若嗓门高了八度,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干咳一声,“你、你你看不起谁呢——”
林随安:“四百金。”
张旗倒吸一口凉气,靳若开始结巴,“四百……我我我我我堂堂净门少门主,岂、岂能为五斗米折腰——”
“五百金。”
“……”
张旗拼命朝靳若打眼色。
靳若极力维持表情,“这、这这这不是钱的事儿!”
林随安:“路上我教你十净集。”
靳若:“!!”
“咱们之前的约定依然有效,只要你能赢过我,千净双手奉上。”
“……”
张旗坐不住了,“少门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一脸懵逼的靳若被拉走了,俩人在屋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林随安完全不着急,她给出的价足够诱人,而且还加码了十净集的诱饵,不怕靳若不动心。
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出来,端坐对面,正式会谈。
张旗:“林娘子想雇的是净门的信息网吧。”
林随安:“对。”
“我丑话说在前面,就算少门主和你们一同上路,凡是净门的消息,也要按条收费,一条一收,不能赊账。”
“这是自然。”
反正到时候就让花一棠付钱。林随安心道。
靳若:“十净集上的功夫必须倾囊相授!”
“没问题。”
张长老:“五百金你打算怎么付?”
林随安笑了,“明日出发之时,请张长老去花宅取。”
*
从靳若家出来,林随安心情颇好,提着杏干一路哼着歌,难怪花一桓和花一棠都喜欢拿钱砸人,这种感觉太爽了,尤其是用别人的钱砸人,简直是爽上加爽。
其实,靳若他们完全想错了,林随安请靳若最根本原因并不是因为净门,而是因为靳若精通痕迹学。
来到这个世界仅仅两个月,她就经历了两起大案,尤其是遇到花一棠之后,案子的难度呈几何级数上升,再加上她这坑爹的金手指——林随安只希望真的只是凑巧,而不是花一棠“主角光环”的“坑路人”效应。
还有一点更为迫切,就是她这具身体里蕴藏的“嗜血”杀性,若是不能尽早解决,保不准哪天就闹出什么大幺蛾子。目前来看,靳若是和“十净集”、“千净”联系最紧密的线索,必须把他带在身边才放心。而且,教靳若十净集也是个机会,靳若与她同门,是最好的陪练,通过不断试错训练,力争将身体的肌肉记忆尽速纳入大脑管控,达到“驯服千净”的目标。
最妙的是,这些靳若和张旗都没想到,全是免费项目。
林随安美滋滋地想着,步伐愈发欢快,重烟坊坊门就在眼前,待回家睡饱午觉,下午收拾行李——
“林水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炸喝,五彩拳风呼啸而至,林随安猝然偏头,足下移形换位,右肘冲出,狠狠击在了一个人后背上。
那人踉跄倒退几步,双拳紧握摆在胸前,十枚宝石戒指闪闪发亮。可不正是那位“闪瞎人眼”的波斯少年伊塔。
林随安啧了一声,大拇指抹过颧骨处,还好,只是擦破点皮。
“林水俺,三五七八天到了,我来了。”伊塔喝道。
林随安:“……”
好家伙,您还没忘这茬呢?
第47章
“伊塔是吧, ”林随安无奈道,“我和你非亲非故……不是,我和你无仇无怨——”
“看招!”伊塔大喝, 双拳画出耀眼虹光,眼花缭乱砸了过来。
哦嚯嚯嚯!
林随安被逼应战, 连避三招, 伊塔显然觉得自己占了上风,攻势愈猛,步步紧逼,他的速度没有靳若快,力气更远逊于东晁,又避了三招,林随安便看出了端倪, 感情这伊塔只会三招,左勾拳、右勾拳,上勾拳,只是加了戒指的闪光效果, 看起来颇为唬人,尤其是今天天清晴朗,日光充足, 这一通攻击简直就是光污染。
第七招来了,妥妥的右勾拳, 林随安右脚后撤半步,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一声攥住了伊塔的右腕,伊塔大怒, 又是一记左勾拳,被林随安右手啪一声擒住, 二人双手交叉成两个十字,形成了对峙之势。
伊塔双臂青筋爆出,双手剧烈发抖,林随安颇为轻松,完全不慌,还露出了笑脸。
“伊塔小哥,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伊塔挣扎,“四郎说,你是大大。”
林随安懵逼:“啥?”
什么大大?她也没什么特殊技能能被称之为“大大”吧?
“小娘子,我猜他说的是达子吧?”
“不对不对,是大头。”
“这小娘子头也不大啊。”
“我明白了,小娘子和波斯少年同时看上一个猪头,当街大大出手。”
“什么猪头值得被这么抢啊?”
乱七八糟的议论声响起,林随安这才发现四周不知何时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皆是一脸兴奋地评头论足。
太社死了!
林随安汗都下来了。
“喂,咱们先休战,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打好不好?”林随安建议。
伊塔:“不好!”
“大大到底是什么鬼啊?”
“四郎说大大很厉害,要打过才算,要分输赢!”
林随安总算听明白了,不是“大大”,是“搭档”,不禁叹了口气:“其实我们只是临时搭档,草台班子。”
“大大,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伊塔坚持,“你不能逃!”
林随安简直是无语问苍天,又是一个执拗的中二少年。
“是不是只要我赢了你,你以后就不来找麻烦了?”林随安问。
伊塔眼睛一亮:“是!”
“行!”林随安呲牙,倏然放开伊塔,飞身后退三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伊塔双拳互撞,瞪着两只碧蓝色的大眼睛冲了过来,宝石戒指的虹光在空中划开七彩的风痕,气势十分惊人。
林随安巍然不动,手掌在千净刀柄上环了一圈,倏然抽刀出鞘,两道十字刀光破空而出,啪啪啪脆声连响,宝石戒指碎裂迸飞四面八方,如白昼流星。
千净破星而出,不偏不倚横在了伊塔的脖颈上。
这一切的发生只在瞬息之间,待漫天宝石碎片落地之时,众人才回过神来,纷纷欢呼鼓掌。
“好功夫!”
“好漂亮!”
“好厉害!”
伊塔怔怔垂下双拳,他的十枚宝石戒指全碎了,只剩下空壳。
林随安收刀回鞘,“如何?”
伊塔瞪着林随安,瞪着瞪着,碧蓝的眼瞳里隐隐泛起水光,突然,绽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脸,扑通跪地,朝着林随安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
“你干嘛?!”林随安吓得头发根都炸了,差点没逃到坊墙上去。
伊塔起身,抹了两把眼皮,郑重抱拳,转身离开。
林随安站在原地,满头问号。
搞什么啊?
*
翌日清晨,当林随安和靳若来到花宅大门前时,花氏已备好两辆双架大轮马车,马匹肌肉健壮,皮毛发亮,一看就是善走长途,一个驾车人是木夏,还有一个居然是伊塔。
花一梦和花一枫手挽着手站在大门口,齐刷刷看着林随安,表情十分幸灾乐祸。
靳若:“他们为何这般盯着你?你欠他家钱了?”
话音未落,就见伊塔跳下车,接过林随安的包袱,口气还颇为恭敬,“猪人,上车。”他手上居然又换了十枚宝石戒指,看起来比之前的更为鲜艳闪亮。
林随安:“……”
靳若:“他骂你是猪?”
花一梦和花一枫疯狂憋笑。
“林随安!”花一棠匆匆走出大门,小扇子摇成了电风扇,“你——真收了伊塔当侍从?”
林随安:“啥?”
花一棠扯过林随安。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也太乱来了!”
林随安:“什么侍从?什么玩意儿?我不知道啊!”
花一棠:“他是不是找你比武了?”
林随安:“啊。”
“你是不是赢了?”
“啊。”
“他是不是对着你磕头了?”
“啊。”
“完了,他已经认你为主了。”
“……”
什么鬼?!
林随安崩溃:“还有这种规矩?!怎么早没人告诉我?!”
靳若看不下去了,“花一棠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波斯人在唐国当官任职做工都必须走鸿胪寺正规的聘用流程,哪有这么扯淡的规矩?”
花一棠:“伊塔身份比较特殊,他能自己定规矩,还得到了鸿胪寺的默许。”
靳若:“呦,就那油头粉面的小子,能有什么身份?”
“他是波斯的王子。”
靳若变成了被雷劈的表情包,林随安下巴掉了。
花一棠扶额:“我也是万万没想到,伊塔居然盯上了你,我该早提醒你的,千万不要和他比武,就算比了,也千万不能赢。赢了,就被他赖上了。”
林随安被震成浆糊的脑细胞终于捋出了条理,“莫非——伊塔其实是想当你的侍从?”
花一棠叹气:“他是想留在花氏。”
那和她有个屁关系啊?她又不是花氏的人——慢着,林随安回忆之前伊塔说的话,难道那小子的逻辑是,她是花一棠的搭档也就等同于花氏的人。
林随安抓狂,“我去跟他说清楚,我和花氏没关系——”
花一棠拽住了她,“那小子一根筋,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若是一个处理不当,他投诉到鸿胪寺,引发外交问题就不妙了。”
林随安:“……他堂堂一国王子当侍从才会引起国际问题吧!”
“放心,波斯属国十七个,名义上的王子上百人,其中七成都在唐国游学,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只要鸿鹄寺不追究,应该没事。”
林随安:这哪里是请了个侍从,分明是请了个大爷,不对,是请了个定时炸|弹,还是国际炸|弹。
“唉,怪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花一棠摇着扇子深深叹息道。
我信了你的邪!林随安心道,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偷笑。
这里面肯定还有大坑!
靳若:“现在怎么办?”
“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吧。”林随安遥遥看了眼伊塔,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一个王子诶,要付多少工资啊?
*
“此事因花氏而起,伊塔所有开销都算在花氏账上。”花一桓道,“林娘子只需按照约定专心护送四郎即可。至于这位靳郎君的五百金,既然同是护送四郎,花氏也一并付了,无需林娘子破费。”
当花一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随安在面无表情的花氏家主头顶看到了天使光环。
不愧是花氏,格局够大!
“多谢花家主。”林随安抱拳。
花一桓又看向花一棠:“此去东都,途径七县三城,皆有花氏产业。”
“明白。有任何问题就找他们帮忙。”花一棠举起手里的白玉佩,上面雕着象形字“花”的纹路,显然是花氏的信物,
花一桓点头,示意侍从搬了两个大箱子上车,“你顺路去查个账。”
花一棠:“……大哥,时间不够吧?”
“距离旦日制举两月有余,你看账本的速度一城最多半日,二十日内定能抵达东都。”
花一棠苦着脸,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花一梦和花一枫拉着他又是好一顿嘱咐。
林随安看了眼天色,已经过了辰初,再墨迹下去,午时连杨都城都出不去。
“林娘子,”花一桓正色抱拳,“一路辛苦你了。”
林随安:“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应该的。”
花一桓顿了顿,又说了一句,“一路保重。”
花一梦和花一枫眼泪汪汪送花一棠上了车,花一桓和她们一同退立路旁目送马车。花一棠脑袋钻出车窗,依依不舍摇着扇子,“大哥、二姐、三姐,放心吧,我一定能当大官!”
花一梦:“四郎一路平安。”
花一枫:“注意身体!”
花一桓背着手,不发一言。也不知道是不是林随安的错觉,她似乎在花一桓的脸上看到了一闪而逝的笑意。
那个笑容的颇有些眼熟,让林随安有种不祥预感,只是当时并没有特别在意,直到数月后,林随安才回过味儿来。
花一桓的表情她的确见过,每年开学第一天,每个送孩子入学的家长脸上都是同样的潜台词——他丫的,熊孩子终于走了,老子可特么解脱了!
*
从扬都一路北上,依次经过河岳城、木兰城、贺朝城,其中河岳城距离扬都最近,三日可达,也是花氏产业最多的一城,需要花一棠亲自查账的总铺行有五家,其下分店号子近百。
大约是花一棠纨绔恶名在外,河岳城的五家总铺行掌柜听到风声,如临大敌,率车队出城远迎十里,恨不得用八抬大轿把花一棠抬进城去,住宿、饮食、玩乐安排得妥妥帖帖,花一棠也不客气,带着众人在城里逛了整整一天,让林随安好好过了一把万恶旧社会奢靡浪费的瘾,期间花一棠充分展示了扬都第一纨绔的职业素养,吃喝玩乐四大项玩得飞起,决口不提查账的事儿,反倒和五位掌柜称兄道弟,聊得火热,还明示暗示此次出门就是为了游玩,顺便逃脱花一桓监管的魔爪。
林随安眼睁睁瞅着那五名掌柜从刚开始对花一棠的警惕,渐渐变成放松,最终变成了不屑,彻底被花一棠忽悠瘸了。
所以,当翌日花一棠说要查账的时候,林随安早早占好了位置,备好了蜜饯,待在一边看热闹。
主座上,木夏已经帮花一棠铺好了摊子,笔墨纸砚齐全,加上花氏标配熏香炉,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靳若很是不解:“不就是查个账,能有什么热闹看?”
“闲着也是闲着,瞅瞅呗。”林随安正要去抓蜜饯,手里却被塞了个热腾腾的茶碗,伊塔提醒,“猪人,吃茶。”
林随安:“……”
说实话,和花一棠出门特别舒坦,吃得好睡得好,唯一不顺心的就是这位波斯王子出身的侍从。别的不说,光交流这一项就足够让林随安闹心了,伊塔汉语不通顺,还带外国口音,大多数情况都是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林随安一个穿越者,说话习惯和这里也不同,二人的对话完全就是驴唇不对马嘴。
更闹心的是,伊塔似乎想以木夏为榜样,试图包揽林随安的衣食住行,可惜食住行都被木夏承包了,没有发挥的余地,衣着服饰碍于男女有别,也只能作罢,本以为伊塔就此放弃,结果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另辟蹊径,见林随安每日只喝开水,就将煮茶当成了自己侍从生涯的首要任务。
林随安对这个世界的茶早有领教,但却没想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伊塔煮的茶已经不能用难喝来定义,如果非要用个形容词,那就是“放飞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波斯人的味蕾更复杂,普通的香料已经无法满足他的脑洞,什么奇葩东西都往茶里煮。
截止目前为止,林随安曾喝过的茶添料有:大葱、虾仁、栗子壳、果皮、肥肠、猪皮、大蒜……每次喝茶都好像开恐怖盲盒,给林随安带来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林随安瞥了眼今天的茶,表面飘着的貌似是核桃渣和葡萄干,松了口气,小心抿了一口,又酸又辣又甜,加了醋和花椒,估计是从酸辣汤得到的灵感。
林随安万分艰难咽下,伊塔碧蓝的眼瞳直勾勾盯着她,好像两汪海水。
“有进步。”林随安艰难道。
伊塔眼睛一亮,又给林随安添了一勺茶。
林随安:“……还是换白开水吧。”
伊塔的蓝眼睛黯淡了,默默收了茶碗,自己闷头坐在风炉边,从怀里掏出纸包,抓了把奇形怪状的调料洒进茶釜,边洒边搅拌,嘴里还念叨着听不懂的语言,如果再披个斗篷,买根魔杖,能直接入学霍格沃兹了。
靳若心有余悸:“我有预感,你迟早会被他毒死。”
林随安哭笑不得:“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精神可嘉。”
时辰到了,五家总铺的掌柜纷纷抵达,每个人都捧着一个木匣,匣子里装着轴书账本,神情颇为轻松,互相闲聊着。聊了没两句,花一棠左手端着个蛐蛐罐,右手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出场,七层衣袂随着身形晃动翻飞闪光——据木夏说,他今天穿的是南楼雪尽衫、灯期花信靴、几重烟水扇,外加两根暮云簪,摆足了纨绔的派头,和五名掌柜乐呵呵打了招呼,才示意木夏将账本取过来。
五名掌柜神色愈发不屑,因为花一棠看账本的态度太敷衍了,甩开一卷,手指唰唰唰翻过几页,随手往旁边一撂,看下一卷,与其说是看,不若说是扫。
林随安好奇,凑过去瞄了两眼,账簿分有四项,为“旧管”、“新收”、“破用”、“见在”,大约能猜出分别对应“承前账”、“新收入”、“支出”、“结余”四项,只是皆用汉字记录,还是竖排,看起来着实让人眼晕。(注:唐宋时期常用的记账四柱结算法。)
不消一炷香的功夫,花一棠看完了所有账本,啪一声甩开扇子,道:“木夏,记。”
木夏:“是。”
“毡帽行总铺一所,下辖分铺三十六所,破用有多录,皆为人力虚报。”
林随安:哎呦,吃空饷?
毡帽行掌柜立马跳了出来,“绝无此事!四郎定是看错了!”
花一棠撩起眼皮,“三十六分铺每店三名伙计,每名伙计月钱加提成,人力破用应为一千九百零八两九百钱,但账簿记载人力破用有两千五百四十五两二百钱,多了六百三十六银三十钱,恰好是每铺多出了一名伙计。”
毡帽行掌柜脸色白了一瞬,又很快恢复,笑道:“四郎果然看错了,三十六分铺每铺皆有四名伙计。”
其余四名掌柜也纷纷附和:
“商行皆设有日勤录,何人上工、何日上工、何日休息、几点上工、几点下工皆有记录,断不会有虚报。”
“四郎若是不信,我们可将日勤录尽数奉上,请四郎查阅。”
“做账都是在花氏多年的老账房先生,不会写错的。”
“听闻四郎平日里甚少看账本,莫不是不熟悉账本的格式,看岔了?”
花一棠摇着扇子也笑了,“昨日宵禁前,我去六河坊四七街的毡帽行买了两顶毡帽,木夏和铺子里的伙计聊了几句,顺便翻了翻日勤录。日勤录记载的四名伙计,分别为李山、张二良、黄四郎和武三达。其中武、黄、张三人皆为轮班,也有休假记录,唯有李山从年头做工到年尾,一日都不曾休息,更无病假事假记录,最有趣的是,所有流水账的记录中,李山从未卖出过一顶毡帽。”花一棠叹气,“此人如此劳苦功高,又如此蠢笨如猪,真是奇哉怪哉。我很想见见此人,不知掌柜可否引荐啊?”
毡帽行掌柜脸白了,连连破口大骂,“都是下面这些不着调的东西乱来,四郎放心,我定会彻查,绝不姑息。”
靳若咋舌:“难怪昨日天都快黑了还非要去逛街,木夏还和毡帽行的伙计聊天聊得火热,差点没拜把子,原来是套话,太奸诈了。”
林随安深以为然。
靳若:“等一下,昨天我们好似还逛了珍宝行,杂货行,绢行、果子行——”
珍宝行、杂货行、绢行、果子行四名掌柜脸也白了。
花一棠笑得的春光明媚,“距离午饭还有两个时辰,诸位掌柜不若将账簿取回再瞅瞅,待吃完饭再审?”
“是是是,我们立刻回去再查!”
“四郎稍后。”
四名掌柜争先恐后抢回账簿,转头就跑,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
“李掌柜请留步。”花一棠道。
珍宝行的李掌柜差点跪了,“四、四郎有何吩咐?”
花一棠慢悠悠敲着扇子,“三河坊四六街的珍宝行——”
“回四郎,此店是河岳城里生意最好的珍宝行,售卖的都是海外贵品,掌柜一人,伙计五名,都是真人,账目绝对没问题,我敢发誓!”李掌柜大叫。
“那家店账目的确没问题。”花一棠笑道,“但有个玛瑙葡萄缠金香囊球是赝品。”
李掌柜的表情好像被驴踢了一脚,两眼一翻,晕倒了。
林随安:“喏,热闹来了。”
靳若:“……”
*
小剧场
三娘回到扬都的那日,伊塔也回来了。
花一棠看着蹲在门口的风尘仆仆的伊塔,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木夏破天荒皱起了眉头:“上次四郎诓他随三娘去安都待了半年,如今这小子在外面学精了,今天八成是忽悠不过去了。四郎,如何是好?”
花一棠用扇子敲着脑门,原地转了两圈,长长叹了口气,撩袍出门,蹲在了伊塔身边。
“伊塔啊,你要知道你的身份啊,你可是王子啊,迟早有一天要回波斯继承王位的。”
伊塔抬起蓝汪汪的大眼睛,“我不当王子,我只留在花花家,他们以前不仁,我现在不义气!”
“波斯国已经给鸿胪寺递交了国书,你这个王子身份已经做实了!”
“不管!十年都不管我,我不认,我在花花家十年,吃花花用花花,我要做花花家的仆人!报恩!”
“其实……报恩的方式可以丰富一点,不必拘泥于一点……”
“唐国智者有云:大恩无以为报,唯有做牛做马,缬草衔环,所以,必须做仆人,才能报恩!”
花一棠抖着眼皮看向木夏:“这话到底是谁教他的?!怎么偏偏这句话记这么清楚?!”
木夏:“十年前,你教的。”
“……”
花一棠要晕倒了。
“咳,”木夏清了清嗓子,“伊塔,四郎已经有我了。”
伊塔亮起拳头:“木夏和我打,我赢了,你走,我做四郎的仆人,报恩!”
木夏:“……”
花一棠只能信口胡诌:“我们花氏有规矩,我和木夏签了生死契,我的仆从只能是他,不能换的。”
大怒:“胡说!林水俺也是你的仆人!”
“哎呦我的娘哒!”花一棠吓得语调都变成了“伊塔味儿”,连连拍胸口,“你可千万别胡说!她可是我跪神拜佛才求来的搭档!”
伊塔歪头:“大大?是什么?”
“搭档就是——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之人!”
伊塔眼睛一亮,“我懂了,她也是花氏的人。”
“呃——”花一棠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这么说……也没错……嘿嘿嘿……”
“她有仆人吗?”
“诶?”
“打赢她,我能做她的仆人吗?”
木夏噗一下笑出了声,花一棠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哈哈,打赢林随安?你?怎么可能?她可是以一敌百,一招斩杀江洋大盗的林随安,你再练一百年也不可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伊塔皱着眉头,神色幽怨,低头想了半天,眼睛又亮了,“有办法,换个规矩,打不赢,那就改成输!”
花一棠:“哈?”
“唐国智者有云,花人还能被鸟憋四吗?”伊塔站起身,“规矩是死哒,人是活哒!我这就去约战!”
说完,一阵风似的跑了。
花一棠脸皮疯狂抽搐,“什么花?什么鸟?”
木夏木着脸:“他是说,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吗?”
“……”
“这句话,是你九年前教给他的。”
“……”
“那个——”花一棠干笑摇扇子,“林随安应该不会和伊塔一般见识吧?”
木夏垂眼:“只要林娘子不应战,自然无事。”
花一棠点头:“林随安性格随和,待人和善,断不会无缘无故与人打架的,无妨无妨。”
“四郎所言甚是。”
静了半晌。
“其实这么一想……林随安身边那个靳若……伊塔总比他聪明吧……”
“……四郎所言甚是,伊塔总算知根知底。”
“嘿嘿、嘿嘿……”
第48章
林随安拍了拍李掌柜的脸, 李掌柜双眼紧闭,毫无动静,不禁叹了口气。
她什么招都用过了, 掐人中、喷凉水、扯脸皮,可这位李掌柜除了呼吸正常之外, 连眼皮都不动一下, 看样子的确是急火攻心,吓晕了。
“要不请个大夫?”林随安问。
花一棠瞅了眼木夏,木夏心领神会,抢了伊塔的一碗茶,捏开李掌柜的腮帮子灌了下去,李掌柜嗷一声坐了起来。
花一棠竖起大拇指:“伊塔,好茶。”
伊塔双眼亮了。
靳若:“这也行?!”
林随安:“……”
请恕她孤陋寡闻, 原来伊塔的茶是这么用的。
醒过来的李掌柜神色恍惚,目光落在花一棠脸上半晌,才回过神来,忙大叫道, “四郎冤枉啊,珍宝行里的货物都是我亲自挑的,绝不可能有赝品出售!”
“我自是信李掌柜的, 此事定有蹊跷。”花一棠点头道,“不若我们一起去验验货。”
“是是是, 我立即着人备车!”
林随安对三河坊四六街的珍宝行有些印象,店里售卖的都是颇有异域风情的珍宝饰品,样式新颖, 设计精巧,若放在她那个世界, 随便一件都是国宝级的珍品。昨日逛街的时候,花一棠在此店流连许久,尤其是对店里的挂饰尤为关注,林随安原以为是他爱臭美的毛病又犯了,没想到竟然是发现了赝品。
“你昨天为何昨日不说?”靳若边吃着马车上的点心边问,林随安看着他鼓鼓囊囊的腮帮子,有些担忧,这路上才走了几日,他脸都圆了,等到了东都,不会变成大胖子吧。
花一棠:“我本以为是珍宝行掌柜欺瞒花氏售卖赝品,为了不打草惊蛇。今早我让木夏查了河岳城内花氏旗下其余二十三家珍宝行,发现只有这一家有赝品,而且只有这一件赝品。”
林随安:“这倒是奇了,若是掌柜操作,定然不止一家,也不应该只有一件赝品。”
花一棠:“当然也有可能是李掌柜得知我要来,先将其他赝品撤下,这一件不小心忘了。”
“那也太蠢了——咳咳咳——”靳若被点心噎得两眼翻白,伊塔递了碗茶过去,靳若喝了一口,脸绿了。
林随安和花一棠憋笑。
三河坊四六街珍宝行是花氏在河岳城的总店,面积大,装修豪华,总负责人是李掌柜,平时管事的二掌柜姓张,店里五名伙计,两男三女,早已候在门外,大约是得到了消息,神色皆是万分紧张。
摆放香囊的柜台已经封了,其上展示的多是绣花香包、玉佩、琳琅吊坠等物,花一棠所说的玛瑙葡萄缠金香囊球摆放在C位,仅此一枚,金丝葡萄叶纹,雪白的穗子,葡萄粒皆是紫色的玛瑙所嵌,十分别致精巧,标价二十贯钱。
林随安咋舌:好家伙,这香囊球的价格够她在扬都两年的房租。
花一棠示意李掌柜取出香囊球,拿在手里看了看,点头道,“的确是赝品。”
两名掌柜面色惨白,头挨着头捧着香囊球研究了半天,“请恕小的眼拙,这上面的雕纹、玛瑙皆无可疑,四郎究竟从何处看出是赝品的?”
花一棠:“装上香料试试。”
香囊球分为上下两个半球,球体间以合叶相连接,开启子母活扣,内有同心圆机环和香盂,木夏将香料装入香盂,扣上活扣,拎着香囊一甩,香料从楼空纹路中洒了满地。
两位掌柜的脸白了,“怎、怎么会这样?!”
“若是正品,无论香囊球外壁如何晃动,香盂始终能保持平衡,里面的香料不致洒落,”花一棠道,“此种机巧设计用的是花氏海外商队航海陀螺仪的原理,是香囊球真正的卖点,目前唯有花氏的技工可制,多为御供品,民间尚未普及。制作赝品之人只学了外观皮毛,未得核心。不过这赝品外观做的着实精细,若非放入香料实测,的确不易发现。”
林随安听得咋舌:这技术她熟,的确是国宝级的作品。
两名掌柜外加五名伙计扑通跪地,“四郎明鉴,我们的确不知这是赝品啊!香囊球送来的时候,确是真品,可不知怎的就成了假货,我们冤枉啊!”
花一棠摇着扇子坐下,“烦请两位掌柜将流水账、分类账、应见在账都取来,几名伙计留下,我要单独问话。”
两名掌柜忙不迭出去了,五名伙计吓得抖若筛糠。
花一棠:“珍宝行每日人流如何?”
几名伙计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木夏:“赝品一事,四郎相信与你们无关,你们只管回答四郎的问题,答得好有赏。”
几名伙计这才开了口。
“回四郎,此间珍宝行内卖的皆是高端货,价格昂贵,来的都是富家贵人,除了熟客之外,过往海外商人居多,人流大的时候一日有五十多人。”
花一棠:“熟客可有记录?”
“有的有的,熟客家住何处,有何喜好,皆有记载。”
“拿给我看看。”
“是是是,四郎稍后。”
花一棠得了熟客的登记录册,边看边问,问得事无巨细,靳若听得连连打哈欠,林随安也坐不住了,四处溜达起来,伊塔寸步不离跟着她,搞得她神经有些紧张。
林随安:“你要不去歇歇?”
伊塔:“猪人,喝茶吗?”
“不必。”
珍宝行内的货品华光璀璨,看得人眼花缭乱,犀牛角、象牙雕、海贝、玳瑁、琉璃工艺品,成套的珍珠首饰,件件价格不菲,林随安越看越觉得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
突然,伊塔伸手抓起一支珍珠簪,直勾勾瞅着林随安,“猪人,这个。”
林随安连连摆手:“我买不起。”
伊塔摇头:“猪人,颜色,黑了。”
“我最近晒黑了?”
“猪人,黑黑的。”
林随安:“……”
大哥算我求你了,赶紧去考个普通话等级证吧!
伊塔似乎急了,捧着簪子去找木夏,二人叽里呱啦说了半晌,木夏居然听懂了,将珍珠簪递给了花一棠,花一棠正问话问得头疼,随便瞥了一眼,腾一下站起了身,“从哪发现的?”
伊塔领着二人到了林随安身边,指着前方的柜台,“这里。”
花一棠拿着珍珠簪,和柜台上的整套的珍珠项链、珠花、比对了一下,脸黑了,“昨日我来的时候这些都是真品,现在全变成了赝品。”
林随安:“……”
天地良心,她什么都碰。
*
“这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啊,这是要逼我们去死啊,四郎啊,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定是有人害我们啊!我们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卖赝品啊!”
李掌柜和张掌柜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五名伙计更是哭得跟死了娘一样,花一棠翻完了熟客记录册,用扇子敲了敲桌角。
掌柜和伙计倏然停了哭声,眼巴巴瞅着他。
花一棠:“今日开店之时,店内可有异常?”
张掌柜:“没有,门窗皆上了锁,来时都是完好的。”
“钥匙在谁手里。”
张掌柜:“只有我和李掌柜有,每日随身携带,睡觉时都不曾卸下。”
花一棠看了眼靳若,靳若翻白眼,脚踩柜台跃上房梁,快速绕了一圈,飞身落下,拍了拍手道,“房梁上该扫了,灰太大。瓦片完好,没啥问题。”
掌柜伙计目瞪口呆看着靳若,靳若的小模样很是得意。
这便是排除了贼人半夜偷偷入店换赝品的可能性,林随安想,不过也对,若她是贼人,费劲巴拉进来定然抢劫一空,怎么可能只换一套赝品,效率太低了。
花一棠:“昨日申初至关店,来店里的客人可有异常?”
昨日申初是花一棠离开此店的时间,看来他是怀疑期间有人扮做客人调换了货品,这的确是个调查方向,但他又是如何确定不是店里的人监守自盗呢?林随安想,若是她,定然先从内部着手调查。
众人纷纷摇头:“都是熟客,没有什么异常。”
“生脸孔的客人呢?”
张掌柜:“回四郎,昨日没有生脸孔的客人。”
“负责东南角柜台的是谁?”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唰一下射向了其中一个伙计,是个女娃,大约只有十五六岁,瓜子脸,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眼皮都哭肿了,“回、回四郎,是、是我。”
“回禀四郎,小燕虽然年纪小,但在店里已经做了两年,人很是伶俐,手脚利索,经她手的买卖从未出过错!”张掌柜忙解释道,众伙计也纷纷附和。
他们如此众口一词,林随安更怀疑了:莫不是整个店里的掌柜和伙计早就串通好了,是团伙作案。
“你叫小燕是吧,莫慌,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花一棠贴上畜无害的笑脸道,“我相信你。”
小燕看傻了,怔怔点了点头,众人也纷纷松了口气。
林随安恍然大悟,花一棠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先将怀疑对象定为外部人员,待他们放松警惕后再套话,便可发现破绽和线索。
果然阴险。
花一棠:“昨日可有客人看赏那套首饰?”
小燕:“有。”
“共有几人?”
“四人。”
“可还记得都有谁?”
“陈家大娘子,徐家老夫人,王家大媳妇,袁家五娘。都是熟客。”
“她们可曾试戴首饰?”
小燕想了想,“徐家老夫人说要给女儿选嫁妆,只是看了看,陈家大娘子只是问了价格,王家大媳妇只试戴了项链,只有袁家五娘试戴了全套。”
“她卸下首饰后,你可曾检查过?”
“查了,首饰并没有任何问题。”
“袁家五娘可与平日有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不,”小燕想了一下,又摇头道,“平日里袁家五娘都是一人前来,昨日身边跟了名老妇人,”说着,慢慢皱起眉头,“我想起来了,我将首饰放回柜台后,那老妇人似乎对首饰颇为喜爱,在柜台流连许久,当时袁家五娘又要试戴其他首饰,我忙着招呼,又见那老妇人并未触碰,便未留意。”
花一棠:“你之前可曾见过那名老妇人?”
小燕:“没有。但是她眉眼和五娘有五成相似,而且衣着华贵,谈吐有礼,和五娘交谈甚欢,神情亲昵,应该是袁家的长辈。”
“李掌柜,着人备礼,与我一同去拜访袁家。”花一棠道,“张掌柜备上同样的礼,送去陈家、徐家、王家,就说我花家四郎为感谢他们多年来的照顾,特意送的,问安的时候多留意几位娘子的神情举止。”
两名掌柜满口答应,在木夏的带领下招呼所有伙计着手准备。
花一棠慢条斯理摇着扇子,给林随安舀了碗茶。
林随安:“你确定李掌柜他们没问题?”
“哼,那两个是老油条,一时半会露不出什么破绽,其余四名伙计都是五年以上的老人,以他二人马首是瞻,不易突破。我暂且带他们出去溜溜,再探探口风。”花一棠道,“小燕来此店的年头最短,应该是最快的突破口,可惜我身份特殊,她对我戒心太重,再问也是无用功。你长得面善,又是女子,换你去问小燕,定有所收获。”
林随安:“……”
花一棠眨眼:“怎么了?”
靳若扶额:“花一棠你不是眼睛有问题,林随安哪里长得面善了?”
花一棠:“诶?”
伊塔重重叹了口气。
“诶??”
*
林随安觉得花一棠的提议纯属扯淡。
暂且不论她的样貌是不是真的“面善”,就冲她是花一棠保镖的身份,小燕就断不会消除对她的戒心,所以林随安直接抛弃了花一棠的办法,选了更简单直接的方案——跟踪。
既然是跟踪,自然越不起眼越好,伊塔被狠狠地嫌弃了,扔给了花一棠,靳若首当其冲成为了技术指导,与林随安同行。
“你我二人最好分成两路交替跟踪,人多时,缩短距离,人少时,拉长距离,要时刻保证能看清小燕的位置,若有意外,灵活机动应对。”靳若戴上花一棠昨天买来的毡帽,“最好有一定的伪装。”
林随安在墙皮上抹了把灰,随手涂在脸上,“走。”
靳若惨不忍睹:“太草率了。”
其实跟踪小燕完全不需要什么技巧,花一棠带二位掌柜出门后,放了小燕收工回家。小燕很高兴,一路走得飞快,根本没留意身后是否有人盯梢。
城中有一条清越河,从东北角斜贯而下,由西南角流出,将城中十三坊分成了南北两个三角形,西北半城七坊以“河”为名,被称为河半城,东南半城七坊以“岳”为名,俗称岳半城,想必便是“河岳城”名字的由来。清越河上有三座石拱桥,都有些年头了,长满了青苔和爬山虎,桥下除了几家小食摊,皆是小手艺人,磨镜的、锔瓷的、洗刀的、还有不少候工的泥瓦匠和木匠,小燕似乎和这些人都很熟,和他们热情打过招呼,穿桥而过,到了岳半城。
此处的情景明显河半城差了许多,河半城的贵户商人居多,穿着多鲜艳明丽,岳半城则多为本地百姓,并不富裕,衣着朴素,建筑风格也更为素雅,就好似多了层灰蒙蒙的滤镜。幸亏林随安和靳若都不讲究穿戴,走在街上也不显眼,若是花一棠和伊塔来了,定会变成秃子头顶的虱子——万众瞩目。
小燕来了此处,神色更为放松,步伐也更为轻快,好像一只灵巧的燕子在街巷间翩飞,她穿过西岳坊、中岳坊,到了北岳坊。此坊乃是河岳城最北边的里坊,建筑也是最低矮破烂,林随安注意到,路上行走要么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要么是面黄肌瘦的病人,显然,此坊便是整个河岳城的贫民窟。
林随安和靳若开始交替跟踪,此坊是典型的熟人社区,他们两张生脸太引人注目了,刚进坊门就收到了不少怀疑视线。林随安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草率了,应该搞两张破麻袋裹在身上再行动。
幸好小燕并无所觉,三转两转到了一条名为“北八巷”的街道,在一所小院前敲了敲门,“时爷爷,我来啦。”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闻了闻,露出了笑脸。
油纸的里胡饼是她在桥下的小食摊买的,路上闻了好几遍都没舍得吃,原来是拿来送人的。
良久,小院里都没有回应,小燕又敲了两遍门,有些急了,趴在门缝里朝门里看,突然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面如金纸。
林随安和靳若对视一眼,果断放弃了跟踪,闪身到了小燕的身后。靳若去门口查探,林随安将小燕扶了起来。
“出了何事?”林随安问。
小燕似是吓傻了,看着林随安竟是没认出来,只是张着嘴,嗓子里啊啊啊的叫着,眼泪不受控制滚滚落下。
“真是晦气!”靳若回头喊道,“林随安,里面好像有个死人!”
林随安:“……”
第49章
“死者鲁时, 男,年七十三,家住北岳坊北八巷二百二十一号——这老头家里还有其他亲人吗?”黑衣黑靴的不良人从院里探出脑袋, 用布巾捂着口鼻问道。
小燕抽泣着举手,却被旁边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拽住压下, 低声道, “不良人问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小燕你可别乱认,恁是惹麻烦嘞。”
小燕表情有些发怔,好像还未反应过来。老奶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人老了,迟早有这么一天, 孩子,节哀顺变。”
林随安站在小燕身后几步之外,默默观察着四周。靳若在发现尸体的第一时间就去就报了官,县衙位于河半城的一河坊, 一来一去用了快半个时辰,不良人来破了门,确认了尸体身份, 一通折腾招来了不少居民围观——都是步履蹒跚,形如枯槁的老人, 得知邻居死了,没有任何惊慌和看热闹的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 表情淡漠。
靳若低声道,“我粗粗转了一圈, 北岳坊里八成以上都是独居的老人,要么是一辈子贫困没钱娶老婆,无儿无女,要么是亲人都死了,要么是身患重病被亲人嫌弃的,老人多,又都是穷人,几乎每天都有死人,这里的人早就习以为常了。”
林随安暗暗叹了口气:世道艰难,人如草芥……
“到底有没有人知道?这老头还有亲人吗?”不良人又喊了一句。
“时老三有个远房侄子,住在南岳坊。”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
不良人:“叫什么?具体住址?”
“好像叫鲁九,具体住哪不晓得。”
不良人回头喊了一句什么,一个年轻不良人一路奔出。小燕的脸色白得吓人,那个不良人身上带着一股腐臭味儿,令人作呕,显然尸体的情况不太妙。
不良人指向小燕、林随安和靳若,语气很是不善,“你、你、你,你们三个报官的过来,说说是怎么发现尸体的?”
林随安:“闲逛路过。”
靳若:“看到人哭。”
林随安:“随便看看。”
靳若:“凑巧看到。”
不良人:“……”
不良人脸色不咋好看,他的目光在林随安和靳若身上转了一圈,这二人衣着虽然看起来朴素,但细细观察就不难看出皆是上好的料子,做工剪裁更是精细,且此二人眸光凛然,气质非凡,只怕不是普通百姓。不良人在官场混了这么久,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略一思索,便跳过二人,开始问小燕,“你呢?和死者有什么关系?”
小燕抹去眼泪,吸了口气:“我和时爷爷是朋友。”
“朋友?”
小燕点头:“时爷爷是手艺人,我想找他学手艺,后来就成了朋友。”
不良人皱眉,“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差不多七八天前,”小燕想了想道,“是十月初五,我买了胡饼过来。时爷爷最喜欢吃胡饼了……”说到这,眼圈一红,又落下泪来。
人群中的老人们纷纷道:
“是啊,小燕常常来看老时,来的时候都带着胡饼。“
“那天的胡饼我也吃了,恁是香呢。”
“我记得那天是老时送小燕出的门。”
不良人还想问什么,就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背个大木箱晃晃悠悠走了进来,双眼迷离,酒气熏天,边走边道,“尸体在哪?”
不良人脸黑了,忙把胖子推搡进去,“里面里面里面!天还没黑,老李你怎么就喝成了这样?”
“嘿嘿,喝了酒,才验得准嘞。”这位“老李”显然是个仵作,一摇三摆晃进了院子,院中一片叫骂声,想必是酒气和尸臭混在一起味道愈发恶心。
靳若满头黑线:“这仵作能行吗?”
林随安:“……”
感觉不太行。
果然,过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院子里就吵了起来。
“老李你验清楚了吗?”
“废、废废话,我两只眼睛看得真真儿的!就是摔死的!”
“从哪看出来是摔死的?”
“他这么大年纪了,腿脚肯定不利索,上楼梯的时候没踩稳,摔了,死了!”
“这他娘的哪有楼梯?!”
“诶?没有吗?我刚刚过来的时候明明被楼梯绊倒了。”
“你是喝高了,自己没站稳!”
“啊?那我再瞅瞅。”
院外众人:“……”
靳若:“咱们要不要帮忙?”
林随安:“你会验尸?”
靳若头摇成了拨浪鼓。
突然,小燕狠狠一吸鼻子,扭头钻进人群跑了,她的行动太突兀,待林随安反应过来的时候,靳若骂了声娘也追了出去。院子里又骂了起来,那位李仵作又断出了死因,说是淹死的,所以尸体被泡涨了,不良人又骂了起来,说这鬼地方连个水缸都没有,怎么可能淹死。
林随安却听出了端倪,尸体胀大,腐臭难闻,八成是尸体已经成了“巨人观”。这可不太妙,死因估计更难判断了,难道她要强行进去看死者的眼睛,发动金手指——
就在此时,林随安背后汗毛唰一下立了起来,只觉一股寒意直逼后脑,犹如千万针芒刺入。她倏然回头,目光飞速扫了一圈,定在街角处的歪脖馒头柳上。
树下站着一个人,一袭黑衫,前襟掖在腰带里,露出短了半截的裤子和苍白的脚踝,没有风,枝叶静默地罩在他的头顶,遮住了脸和上半身,此时已近黄昏,阳光的衍射将树叶涂上了惊悚的鲜红色,猛一看去,仿佛此人头顶栽着一朵血喷泉。
千净发出低鸣,仿佛和什么东西在遥相呼应,林随安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感受到了,那是死亡的气息,和她身体里的嗜血感觉如出一辙。
“看什么呢?”靳若的声音响在耳边,林随安一个激灵,猛地转头,靳若被她的目光吓得后退半步,还摆了个防守起手式。
林随安呼出一口气,再一转眼,树下的人不见了,仿佛刚刚那一幕只是幻觉。
“怎、怎么了?”靳若小心翼翼问道。
林随安摇头,这才看到小燕也回来了,还拽了个中年男人一起,那人也背着一个木箱,头戴幞头,粗布长衫,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小燕你这是干嘛,我还要去北三巷出诊呢——”他看到鲁时门口的人群,一下愣住了,“这是怎么了?!”
小燕扭头朝着男人扑通跪下,连连磕头,“纪大夫,求求你,我不能让时爷爷死的不明不白!”
纪大夫大惊:“时老死了?不可能!我上次来复诊的时候,他的咳喘明明好了许多!”
四周的老人们显然都认识这位纪大夫,纷纷行礼,此时方才有人露出了悲伤的表情,还有人抹起了眼泪,仿佛他们一直控制着情绪,此时看到许久未见的亲人,突然就绷不住了。
纪大夫眼眶红了,他年纪大约四十上下,长得方脸浓眉,眉眼间有着医者独有的悲悯之色。
听到了院外的声音,院内的不良人跑了出来,看到纪大夫顿时大喜,“纪大夫你来的正好,老李又喝高了,您快进来帮我们看看,若是没啥问题,赶紧把人埋了入土为安啊。”
纪大夫重重叹气,随着不良人进了院。
靳若放低声音,“是个出诊的大夫,小燕从的一户病人家里硬拽出来的。”
林随安点了点头,不动声色观察着小燕。
燕站起身,伸着脖子看着院里,不停用手背抹着眼泪,只是眼泪越抹越多,瘦小的身体开始发抖,显然是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了神,逐渐感受到了痛彻心扉的悲伤。
林随安有点看不下去了,移开了目光。
之前派出去的不良人带着那个远方侄儿鲁九回来了,远远站在一边,捏着鼻子,直到不良人唤了三遍才不情不愿凑到门口,却是一步也不肯走进去。
不良人:“你叫鲁九?”
鲁九:“是。”
“鲁时是你叔父?”
“一表三千里,没什么交情。”
“我现在跟你说一下鲁时的死因。”
“不用了吧。”
“好好听着!”
“……是是是,您说。”
不良人抖出一张纸,“死者鲁时,年七十三,性别男,死亡时间大约是八天前,死因是……纪大夫,死因是啥来着?”
纪大夫擦着手走出来,表情十分凝重:“时老常年患有咳喘之症,病发时,剧烈咳嗽引发癫痫,胃食反流,呕吐物堵塞咽喉,呼吸憋窒,无法呼救,故而身亡。”
众人一片唏嘘。
靳若:“这死的也太憋屈了。”
林随安叹了口气。
小燕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埋头无声恸哭。
不良人:“尸体就在里面,你要看看吗?”
鲁九满脸嫌弃:“不必了吧!”
“那行,在这儿画押。”不良人让鲁九在刚刚那张纸上按下指印,折了折揣进怀里,“尸体是你埋啊,还是我们帮你埋啊?”
鲁九:“啊?我可不管!”
“你不管可就埋乱葬岗了。”
“随便随便。”
不良人摊手,“辛苦费,一百文。”
鲁九大怒:“我没钱!”
“我有钱。”小燕挣扎着爬起身,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拎出来一吊钱,想了想,又道,“我想好好安葬时爷爷——”
不良人:“小丫头,这点钱可不够买坟地棺材,至少要一贯钱。”
小燕攥着自己可怜巴巴的一吊钱,眼泪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我有——”靳若刚说了两个字,就被林随安扒拉到了一边。
林随安从荷包里掏出一片金叶子,“好坟地,好棺材,立碑。”
鲁九嗖一下窜了过来,抢过金叶子连连鞠躬作揖,“多谢这位大善人,放心,我身为叔父的侄子,定会将叔父的身后事办得风风光光!不知这位大善人和我叔父有何渊源,若是不嫌弃的话,不若去家里喝碗茶——”
林随安:“滚。”
鲁九:“是是是,滚了滚了!”
小燕万分感激,朝着林随安和靳若深深鞠了一躬。
四个不良人抬着的尸体走了出来,果然不出林随安所料,尸体已经呈“腐败巨人观”的状态,两张草席根本盖不住巨大的尸体,吊在外面的胳膊粗壮得几乎将衣衫绷裂,手背上布满了蛛网般的静脉,围观众人齐齐后退捂住口鼻,面色不忍,小燕想要上前又不敢,万分紧张的状态下只抚了下草席,草席滑开了,露出了鲁时肿胀的脸——皮肤污绿,颜面肿大,嘴唇外翻,一双凸起的眼球定定看了过来。
林随安脑皮一麻,眼前划过一道白光,金手指画面再次出现:
泛光的小木匣,里面垫着棉布,棉布中央摆着一根珍珠簪。
*
靳若自告奋勇送小燕回家,太敬业反而显得不正常,八成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人家小姑娘长得水灵,颠颠儿献殷勤去了。
花一棠一众还未别院,林随安闲极无聊,瘫在台阶上吹晚风,正是烹饪晚饭的时间,空气里弥散着烧柴火的味道,这个时代的空气污染并不亚于现代,一到饭点,住宅区的浓烟遮天蔽日,十分呛人。
灰蒙蒙的天空搞得林随安的心情有些惆怅,她的金手指虽然看到了线索,但并没有什么鸟用。第一,鲁时死了,死无对证,第二,她并非官府中人,没有搜查鲁时家的权限,自然也无法寻到鲁时记忆中的首饰,第三,如果找花一棠帮忙……她要如何解释线索的来源……
就如同听到她心中所想一般,院门砰一声开了,花一棠步履如风走进来,花瓣般的衣袂随着步伐翩翩飞舞,又飘飘落在了她身边,林随安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花一棠竟然和她同一个姿势瘫在了台阶上,半截衣袂飘到她的腿上,万分幽怨叹了口气,“真是见鬼了!”
林随安不动声色扫开花一棠的衣袂,“查到了什么?”
花一棠:“袁家是河岳城大户,袁家五娘的首饰都是珍品,价值比那套珍珠首饰不遑多让,袁家五娘言谈举止磊落,并无不妥,应该不是偷换首饰的人。”
“然后呢?”林随安直觉花一棠话没说完。
“袁家五娘说根本不认识陪她试戴首饰的老妇,只是凑巧在店门口遇到,见那老妇颇为面善,心生好感,多聊了两句。”花一棠坐起身,瞪着一双眼珠子道,“这便是最诡异的地方。”
林随安挑眉。
花一棠从袖口抽出一张纸递给林随安,纸上是一张老妇人脸画像,画功精巧,栩栩如生,容貌慈祥。
“这是我根据袁家五娘的描述绘制的人像。”花一棠道。
林随安有些惊讶:“好画功。”
想不到这纨绔还有点真本事。
花一棠得意摇了两下扇子,又想起似乎不是得意的时候,清了清嗓子道,“袁父看到画像认出了人,是袁五娘的姨婆,早年远嫁广都,袁五娘出生后不久袁母病逝,袁父续弦,两家姻亲越走越远,多年没有往来,袁五娘从未见过这位姨婆。”
林随安:“说重点。”
“重点是——”花一棠深吸一口气,两只眼珠子黑黝黝的,“这个姨婆两年前已经死了!”
第50章
喔嚯嚯?!
林随安眉毛几乎要飞起来:这可有趣了。
花一棠说完打了个哆嗦, 撸起袖子给林随安看他的胳膊,“瞅瞅,我汗毛都竖起来了!你说是不是见鬼了!”
花一棠胳膊又白又嫩, 莫说汗毛,连个毛孔都瞧不见, 也不知用了什么美容圣品消去戒尺的红印后, 愈发显得肤若凝脂,林随安的目光在其上流连忘返,眼瞅着那白生生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噌一下收了回去。
“或许只是面容相似之人。”林随安收回目光道。
花一棠手忙脚乱拉好袖子,耳廓泛起粉红。
林随安表情纹丝不动:“木夏和伊塔呢?”
花一棠摇扇子的姿势略显僵硬,“木夏去查袁家姨婆的消息,花氏在广都也算有几个铺子, 联系一下应该不难查。伊塔去查其他珍宝坊——”
“你怀疑其他店里也有赝品?”林随安问。
“再查查总是没错的,”花一棠的表情动作恢复了正常,“你那边如何?”
“小燕收工后去见一名叫鲁时的老手艺人,但是——”林随安皱眉, “鲁时死了。”
花一棠的扇子停住了。
林随安垂着眼皮挠了挠额头,她现在着实有些为难,金手指显示鲁时的死和可能和赝品有关系, 是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但若想调查这条线, 她就要告诉花一棠继续调查的理由——她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和以前一样,随便寻个理由忽悠他, 另一个就是实话实话,告诉花一棠她有金手指。
若是以前, 她定会毫不犹豫选择隐瞒,但现在,她却有些犹豫。
【谁都不能相信,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自己!】
理智的声音尖锐地提醒着她,可心底又升起了另一个声音: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相信你。】
这是之前花一棠在牢房里说的话,林随安现在都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眸光,清澈、坚定、真诚,尤其配上那张漂亮的脸,太有蛊惑性了。
可是,她敢信他吗?
这种匪夷所思的能力,若真说出来,花一棠会如何看待她?
以为她疯了?傻了?精神病了?还是将她视为妖孽,避而远之?报官抓之?雇人砍之?
又或是——真的信她、帮她,与她并肩而行?
她敢赌吗?
理智的声音和心里的声音此起彼伏,彼此纠缠,无法分辨那一方的声音更大,最终混成了一团刺耳的噪音。林随安的心跳乱了——果然,她还是不敢赌。
“花一棠,我——”林随安抬眼,待看清花一棠的造型,不由一怔,“你干嘛?!”
花一棠缩着肩膀,勾着脖子,指甲有一下没一下扣着扇柄,看起来像个背着十万斤委屈的小动物。
“对不起……其实……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林随安:“……”
林随安:“哈?!”
“此事乃是我花氏绝密,万不可与外人道也,但——”花一棠猛地抬头,神色凝重道,“我既已决定与你搭档,自当赤诚以待!”
花一棠说的如此郑重其事,林随安也不由紧张起来,无数脑洞如雨后的松茸噗噗噗冒了出来:
难道这家伙也是穿越的?重生的?有前世记忆?也有不为人知的金手指?
但花一棠的下句话立刻掀翻了林随安的脑洞。
“我出生时,有高僧为我批命,说我命犯孤煞,一生劫祸百千。阿爷阿娘吓坏了,花重金为我改命,但高僧说即便穷尽他一生修为,也只能保我五载平安,此后命运如何,他也无法预见,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林随安:“呃……你们不会是遇到骗子了吧?”
花一棠摇头:“五岁后,我便常常遭遇离奇命案,说句不好听的……”说到这,好似与那高僧有什么深仇大恨般,咬牙切齿道,“走哪哪死人!”
林随安:“……”
“我之前并非自愿帮穆忠侦破案件,而是那些案件总是莫名其妙找上我,我逼不得已罢了。”花一棠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实在难以启齿,其实你遇到的这些命案,大约都是被我连累的。”
话题走向莫名有些晦暗,林随安犹豫着伸出手,想拍拍花一棠的肩膀以示安慰,“……也不能这么说……”
岂料下一瞬,花一棠突然腾一下坐直,眸光大亮道,“但我偏不信这个邪!说我命犯孤煞,我偏要做个朋友遍天下的纨绔,说我劫祸百千,我偏要把这些狗屎灾祸全部踢翻,若我一生必与离奇命案相伴,我偏要查明所有真相!”
一番话说得震耳发聩,慷慨激昂。
林随安万分错愕,呆愣半晌,噗一下笑出了声,越笑声越大,笑得捧腹飙泪,狂拍大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花一棠似是被林随安的笑声惊到了,表情比林随安还错愕。
林随安笑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缓过气来,抹了把脸道,“花一棠,谢谢。”
“诶?”花一棠疑惑的神色情真意切,但林随安就是能从这张完美的表情中发现了一丝的慌张和羞涩。
这家伙不愧是货真价实的主角光环和侦探体质双BUFF——果然聪慧绝伦,心思细腻——他定是在白牲案时就已经发现了她的异常,却从未追问,今日见她再三犹豫,依然不点破,反倒破釜沉舟将自己天煞孤星的命格说了出来。
林随安听明白了他想说的话:
无论你说的事多么匪夷所思,我都信你。
因为,我也一样。
这世间,唯有我,定会信你。
她的金手指不吉利又如何?
他走哪哪死人的体质岂不是更离谱?
但那又如何?
千百劫难,有何可惧?
命犯孤煞,放他的狗屁。
人生在世,何人不是历劫求生。纵使千灾万祸,无非就是八个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林随安只觉胸口好似散去了浓郁的雾霾,整颗心房都敞亮了不少,勾起嘴角,“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没告诉你。”
花一棠往前凑了凑,抿紧嘴唇,满脸期待。
“我能透过死者的眼睛看到他们生前一小段记忆。”
花一棠眼睛绷得溜圆,下巴掉了,手里的扇子也掉了,连衣角都风干了。
林随安笑眯眯瞅着他,完全不着急,等着他慢慢理解消化。
半晌,花一棠合上了下巴,捡起了扇子,绽出明媚灿烂的笑脸:“愿闻其详。”
*
“古人诚不欺我,世界之广阔,宇宙之神奇,以我等凡人之力实难窥破,真是奇哉,妙哉。”听完林随安关于金手指的描述,花一棠好似打通了任督二脉,连话尾的拖音都美滋滋的,“你我二人能有此等因缘际会,实属难得呀!”
林随安哼了一声:“的确,俩倒霉蛋,谁也甭嫌弃谁。”
花一棠摇扇傻乐了一会儿,又肃下神色道,“将你看到首饰的样式细细说与我听听。”
这可太为难林随安了,金手指看到的记忆最多几秒钟,在加上死者的回忆滤镜,多少都会有点失真,更重要的是,林随安对这个时代的首饰一窍不通,比比划划描述了半天,别说花一棠,连她自己都绕晕了。
花一棠想了想,取来笔墨纸砚飞快画出一根簪子,“这是珍宝坊里的赝品,你仔细看看,与你看到的可相同?”
林随安盯了半晌,皱眉,“有些相似,但……又好像不太一样,最好能再看看实物。”
*
距离宵禁还有些时间,二人马不停蹄去了珍宝坊,店已经关了,花一棠随手摘下簪子在门锁上捣鼓了几下,轻轻松松开了门,反手插回簪子,旁若无人走了进去。
林随安:“……”
她现在严重怀疑内贼就是这货!
注意到林随安盯贼的眼神,花一棠忙解释道,“花氏旗下所有铺子的锁头都是着人特别特制的,我从小玩到大,所以才能随意开启,若是别家制的锁,我还真打不开……”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这事儿除了木夏只有你知道,千万别告诉我大哥,否则他定会将花氏店铺的锁全换了,太费钱了,不值当。”
林随安:呵呵。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花一棠取来赝品送到林随安手里,林随安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根据回忆道,“珍珠要小一点,位置偏一点,花纹没有这么复杂,簪子似乎也更细一些……”
林随安边说花一棠边画,修修改改,足足用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绘制出了一张草图。
林随安仔细瞅了瞅,“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花一棠脸有点黑:“这两根簪子的样式完全不同,你从哪看出来相似的?”
林随安:“都是簪子,上面都有珍珠。”
“……”
林随安有些尴尬:“我没戴过首饰,看不出细节差别。”
林随安的意思是她没戴过这个时代的首饰,自然没什么研究,但不知道花一棠又误会了什么,微蹙眉头瞅着林随安半晌,眼底隐隐泛起红光,又飞快移开了目光,哼哼哈哈憋了半天,冒出一句:
“鲁时的尸身在何处?”
“应该是被鲁九领走了,”林随安道,“你怀疑鲁时的死因?”
“若他和赝品案有关,那死的时机可太蹊跷了。我要再验一遍他的尸体。”
这次林随安真惊了,“你还会验尸?!”
小看这纨绔了,居然连这么偏门的学科都有涉猎?
“我不会,但只需给县衙的仵作一点好处,他自然会帮忙。”花一棠自信满满道。
“呃……”林随安挠了挠脑门,“我忘了跟你说,这县衙的仵作是个酒鬼,而且似乎根本不会验尸。”
“……”
俩倒霉蛋大眼瞪小眼半晌,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这个十分迫切的专业技术性问题:他们不会验尸。
花一棠:“之前鲁时的死因是谁验出来的?”
林随安:“是个姓纪的大夫。”
“继续找他帮忙吧。”
“……”
林随安觉得不靠谱,这河岳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十三个里坊十万人口,大夫少说也有好几百,她连那位纪大夫的全名都不知道,上哪找去?
每到这种时刻她就万分怀念现代的通讯工具,只需要给靳若打个电话,让他问问小燕纪大夫的住址……
“问到了,纪大夫住在七河坊五石街,纪氏医馆。”花一棠转身招呼林随安,身侧还站着一名喜笑颜开的路人。
林随安:“……”
什么情况?他们出了珍宝坊才拐了个弯,花一棠居然已经问到了地址,难道花氏有和净门不相上下的消息渠道……才怪!
林随安看到了路人手里的金叶子,果然又是花氏家传的“钞能力”,路人乐得脸上的褶子能夹死苍蝇,“这位郎君,我顺路,正好带你们过去。”
败家的纨绔!
林随安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听着花一棠和路人聊了一路。不得不说,花一棠的聊天技巧着实厉害,总能在话题即将终结时来两句“还有这种事?”、“哦?”、“我长这么大真没听说过!”、“原来如此!”,活脱脱一个捧哏,“捧”得这位路人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郎君您是外地的不知道,北岳坊那个鬼地方,风水不好,病气太重,住在里面的老人皆是活一日算一日,没什么盼头,更没什么钱,就算病了也只能挨着,说白了就是等死。”
“城里的大夫都嫌贫爱富,不愿意去那,只有纪大夫愿意去。不仅为坊里的老人免费义诊,为他们垫付药钱,医术还高明,治好了好多人。要我说,这般的善举,就算修祠堂也不为过。”
“那些庸医非说纪大夫是什么沽名钓誉,纯属放屁,有本事他们也去免费义诊啊。切,连一文钱的忙都不肯帮,有什么脸说人家纪大夫。嘿,别看咱这河岳城地方不大,俗话说的好,池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不着调的庸医可多了,尤其是中岳坊那个姓方的,听说治死了好几个人,赔钱赔得裤子都当了——噫,不说他,恁是晦气。”
“纪大夫不图钱,不图名,听说为了帮那些老人垫付药费,还经常偷偷卖媳妇的嫁妆,他家娘子也是个贤惠的,要是我家那恶婆娘,只怕要把房顶掀了去呢!”
当路人开始抱怨自家老婆烧饭有多难吃的时候,纪氏医馆终于到了。的确就如传言一般,门面不大,牌匾无任何花哨装饰,牌幡也不知多久没洗了,在黄昏的晕光里显得灰扑扑的。铺子里倒颇为整洁,左侧一墙药柜,红笔标注各类中药名,右侧放着蒲垫,大约是病患等候区,正前方是一方医案,摆着手枕,文房四宝,案后靠着一扇素面屏风,后面隐隐透出光来,应该是直通后宅。
林随安正在奇怪为何纪大夫没在坐诊,突然,屏风后传来了娇媚的女声。
“纪大夫,你让奴家等了这么久,奴家很是心焦啊~”
屏风后光影闪动,映出一道窈窕身姿,腰细腿长,摇曳生姿。
紧接着,林随安听到了纪大夫的声音,呼吸有些急促,似是在压抑着什么:“尤九娘,真急不得。”
“还要多久,奴家等不及了~”
“快了快了——”
“咚”一声巨响,好似什么东西被撞翻了,尤九娘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又发出一连串尖叫,衣袂翻舞如浪。
花一棠的扇子“啪!”一声摔在了地上,整个人仿佛被炮仗炸过一般,从头红到脚,慌忙去拽林随安,“咱们还是改日——”
他连林随安的衣角都没碰到,林随安仿佛离弦的箭嗖一下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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