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在河岳城耽误了五天时间, 之后的路途堪称一帆风顺,木兰城和贺朝城的商铺掌柜们显然是得到了消息,自是不敢步河岳城的后尘, 待花一棠抵达时候,招待风格愈发热情恭敬, 账簿更是早早备好, 绝不敢再有半分怠慢轻视。
果然就如花一桓所言,只要账簿没问题,花一棠查账的速度最多每城两个时辰,余下的时间就是吃喝逛玩,休息一晚,养精蓄锐,轻松上路, 再加上木夏行程安排合理,原本二十日的路程只用了十五日。抵达东都外郭城郊花氏别院的时候,刚好是十一月初一,距离旦日制举正好两个月时间。
*
“花氏好歹也算是高门士族, 这别院的名字也太草率了吧!”靳若瞪着头顶的牌匾,满脸嫌弃。
花一棠摇扇子:“此乃我花氏特色,所谓特立独行, 返璞归真也。”
靳若:“……”
一路走过三城七县,众人从未住过驿站, 每次的落脚点都花氏别院,林随安有理由怀疑,花氏在唐国各城各县皆有房产。别院的建筑风格也十分统一, 有四字可表:“富贵豪横”,别的不说, 就说这每所别院的牌匾,皆是宽四尺,长六尺,檀木质地、黑底金字银边,无论是白日的阳光、晚上的月光还是门前的灯光,只要是光,照在宽过四寸的镀银框上,就会反射出流光溢彩的华光。更离谱的是牌匾上的镀金大字,笔迹铁画银钩,很有风骨,但具体内容就……咳……
河岳城的别院名为“花氏三十五宅”,木兰城的叫“花氏四十三宅”,贺朝城的名为“花氏二十宅”,而眼前这座则是“花氏八十九宅”,结合扬都的“花氏大宅”——呃……
“花氏房子老多,起名老烦,所以用编号代替,方边好几(方便好记)。”伊塔解释道。
方刻嗤了一声。
有钱人的世界就是这么朴实无华啊!
林随安心中感慨,提出了困扰自己数日的问题,“花氏别院的编号到底有多少?”
花一棠眼睛亮晶晶的,“你想知道?”
林随安一看花一棠的表情就知道他没好话,果然,下一句话就是,“你教我防身的功夫,我就告诉你。”
林随安扭头就走,“饿了,吃饭。”
花一棠气鼓鼓摇起了小扇子。
记得第一晚住进花宅的时候,花一棠曾经提过学功夫的事儿,后来遇到一系列案子,又忙又乱,林随安就把这茬忘了,原本以为花一棠就是随口说说,未曾想在木兰城抓靳若陪练的时候被他撞见了,于是乎,某纨绔又燃起了笑傲江湖的熊熊中二野心。
于是乎,整个晚膳时间花一棠都在呱噪:
“林随安,你不厚道,你之前明明说你的功夫是家传的,传女不传男,可靳若也是男的,你凭什么教他?你跟祖宗商量过了吗?祖宗答应了吗?难道祖宗觉得靳若能比我有天赋?祖宗也太没眼光了吧。”
林随安叹了口气,嘴边的切脍也不香了,“我只是和他切磋武艺。”
花一棠嗤之以鼻:“就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和你切磋?配吗?”
塞了满嘴蒸饼的靳若:“喂!”
“而且为何要选在大半夜,夜黑风高,花前月下的……”花一棠攥着筷子飞速搅拌胡辣汤,“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时间也太长了吧……”
靳若狂翻白眼,木夏笑吟吟给伊塔递了一瓶醋,伊塔毫不客气将半瓶都倒进了茶釜里,和着五花八门的调料搅和出诡异的茶汤,分别放在众人面前,唯有方刻捧场喝了一口,摇了摇头道,“太酸了。”
花一棠的脸涨得通红,“我、我才不、不不不不是那什么……我花氏男儿,个个胸怀宽阔顶天立地,所谓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
“今夜亥正,来后园,我教你。”林随安道。
花一棠后半截话咕咚一下吞回了肚子,噎得自己打了个气嗝。
众人齐刷刷看着林随安,满面惊诧,靳若刚塞到嘴里的糕点掉出来一块。
花一棠“嗝、嗝”两声,连连用扇子拍胸口,放低声音,问:“你说真的?”
“嗯。”林随安点头,“多吃点,积攒体力。”
花一棠立时乐了,甩开袖子吃出了饕餮的范儿,边吃边斜眼瞅着靳若,从头到脚透出“小人得志”四个字。
众人齐刷刷看向靳若,不曾想靳若却是嘿嘿一乐,什么话都没说。
*
吃完晚膳刚过戌正,花一棠火烧火燎回房,让木夏把随车带的、木兰城和贺朝城新买的,还有别院里库存的衣衫、短靴、簪子、发带、折扇、香囊全取了过来,分门别类摆好,开始认真挑选。
别院里的侍从平日里只做些洒扫种植的工作,哪里见过这般阵仗,险些被花一棠的繁杂华丽的衣衫闪瞎了眼,伺候起来手忙脚乱,幸好有木夏坐镇指挥,谁人负责衣衫,谁人负责饰品,谁人负责熏香,谁人负责端茶倒水,几番布置下来,总算有了几分规矩条理。
但见这位花家四郎先换了一套画桥流水九层衫、雨湿落红破月靴,挂上徘徊不语梦魂香,滴溜溜转了两圈,发现配套的垂杨飞花簪居然找不到了,懊恼不已,忙换了下来,又选了套寒影摇红衫,刚套上,觉得颜色不够衬肤色,再换……
“湖光映雪衫”太素,“碧落黄泉衫”太飘,“紫玉烟尘簪”太繁,“衰草凝绿”的熏香寓意不好,“柳眉烟浓扇”太艳俗,整整两个时辰,花一棠换了二十八套衣衫三十九套配饰,八个仆从累得头晕眼花,最后总算在木夏的推荐下挑了套还算满意的服饰,细细梳好发髻,挂好香囊,喜滋滋出门了。
可算送走了这位祖宗,众仆从松口气之余又有些好奇。
“夏哥,都这个时辰了,四郎穿这么好看干嘛去?”
木夏想了想,笑道,“大约是——找打。”
*
林随安坐在石凳上,一页一页翻过十净集的刀谱,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十净集她已经看了不下上百遍,但鉴于这悲剧的画功和语焉不详招式描述,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前几日,她抓靳若陪练,本想着在巩固肌肉记忆的基础上能有所突破,但结果大失所望,她的力量、速度超出靳若太多,还没到比拼招式刀法的时候,靳若已经被她揍趴下了,做个比喻,就好似王者对战青铜,根本达不到拼技术的层次,仅凭体能已经秒杀,完全达不到特训的效果。
林随安又叹了口气:除非能寻到和东晁差不多的对手,否则还真有些棘手。
唯今之计,只能先从理论入手,林随安思来想去,不如让“博览群书”的花一棠瞧瞧这逗比画风的十净集,或许能什么突破——
就仿佛回应她的想法一般,一缕香气飘了过来,气味很熟悉,是花一棠身上特有的果木香,木夏说过,此香有安神静气的效果,但今日这香闻起来却好似多了些什么——暗香浮动,倩影翩翩——林随安瞪大了眼睛,她看到了月下美人。
清澈的月色吹起安静的落叶,花一棠从园中穿行而来,风凝在他翻飞的衣袂上,四周变得愈发幽静,果木香中竟似有悠远的琴音,吟唱着古老的诗经——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月明白露,秋波莹莹,脉脉不得语……
心脏仿佛被细细的丝线悬了起来,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林随安不禁张开了嘴,深深呼吸着,撩人的果木香随着呼吸钻入口腔,掠过舌尖,滑入咽喉,泛出酸酸甜甜的果子味儿,她舔了一下唇,喉头有点干,突然想尝尝那到底是什么果子的味道。
花一棠的脸在树影间忽明忽暗,嘴角摇荡着淡淡的笑意,他的步伐明明很轻,却又似乎很重,每一步都踩在林随安的心跳上,忽然,他走入了月光之下,全身沐浴着华光,笑着道,“林随安——”
他的声音犹如一颗露珠从叶间坠入心湖,溅起万道涟漪,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一个箭步上前握住花一棠的手腕甩臂一抡,花一棠“啊呀呀”叫着在空中划过半圆,林随安手腕一抖,千净出鞘,凌空握刀贯空竖劈,一根羽箭从中间劈成了两半,从林随安双耳边擦过去,插地三寸有余。
一整套动作完成只在弹指间,花一棠几乎和羽箭同时落地,左右一看,连连倒抽凉气。
林随安扯着花一棠往身后塞了塞,正要出声,身后的花一棠先骂了起来,“暗箭偷袭,臭不要脸!哪路猪狗,出来受死!”
林随安:“……”
行吧,表达的意思和她差不多。
墙头黑影纷纷腾身落地,竟是十几名黑衣蒙面人,手持横刀,眸光冷寒,一拥而上,凛凛刀光犹如暴雪铺天盖地卷向二人。
林随安顿时大喜,这可真是瞌睡遇到枕头,她正愁没人对战喂招,居然就有人送上门了,左手压下花一棠的肩膀“蹲好了!”,侧头避过两道刀光,右手千净几乎贴着对方刀刃钻到了敌人手腕处,刀锋一点一挑,一团小小的血花绽开——十净集第二式“待斩若牲畜”,招如其名,能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幅度最准确的点位挑断敌人手筋脚筋,令其毫无抵抗之力,好似等待宰杀的羔羊——对方闷哼一声,横刀坠地,翻滚着撤出了战圈。
一人战败并没有影响其他人攻击,反倒刺激了他们的杀意,刀光愈发密集罩了过来,林随安身后有花一棠,不能用大开大合的“刀斧断殇”和“割喉血十丈”,也无法移形换影用群体攻击招式“迅风振秋叶”——不过林随安完全不着急,这些杀手的攻击看起来整齐划一,几乎同时逼压而至,但毕竟是人,又不是机器,用招定有先后,只是这先后只在毫厘之间,若是常人定是无法分辨,但对于林随安的眼力来说,并非难事。
她双眼微眯,凝神屏息,耳力眼力集中到极致,千净犹如一条墨绿色的毒蛇钻入刀光密网的空隙,刺、挑、荡、撩、掠、拨、突,用的皆是极小极快的招式,大大颠覆了杀手们对林随安刀法的认知,他们只觉眼前纤细绿光猝闪,风过耳畔,还未回过神来,手腕突然绽放出一团血花,在苍白的月光下好似雪中腊梅绽放,极美又极烈,猝然,剧痛钻心,刀刃坠地,回过神来的时候,手筋尽断。
“啊啊啊啊!”七八个人几乎同时发出惨叫,震得整座别院瑟瑟发抖。
林随安抖落千净刀尖的血花,觉得有些蹊跷,适才这些杀手招招直逼她咽喉,竟是与十净集第一式“割喉血十丈”有几分神似,莫非——她眉峰高挑,盯向余下的七人,那七人吓得手都在抖,互相对视一眼,大叫道,“射!”
三根羽箭从三个方向同时破空射出,林随安更乐了,脚掌踏地腾空而起,双手抡起千净好似拍苍蝇一般啪啪啪连拍三下,将那三根羽箭沿着来时的路线反向拍了回去,墙头几乎同时响起三声惨叫。
狙击弓箭手一网打尽,不必再担心暗箭,林随安在落地的一瞬腾跃起身,提声大喝,“花一棠,跑!”眼角瞥见花一棠好似兔子撒丫子溜了,心头一松,一改之前的憋屈,也不管什么招式不招式了,抡开手臂大砍大劈,千净所到之处,刀刃尽断,杀手不堪如此恐怖的力量冲击,皆被震飞不省人事,退到墙根的几名杀手们吓破了胆,扔了兵器果断跳墙逃命,岂料就在此时,两道人影跳上墙头,一个连环扫堂腿,一个拳如五彩流星,乒乒乓乓把爬上墙的杀手又揍了下来,躺在地上哀嚎连连。
林随安追杀不及,十分惋惜,“你们倒是给我留两个啊!”
靳若根本不理她,蹲在墙头指挥,“木夏,这边还有一个发髻上插了羽箭的,对对对,就这儿,哎呦,满脸是血,还活着吗?”
伊塔在杀手衣服上擦了戒指上的血,拖了两个杀手往林随安面前一扔,“猪人,给你打。”
那俩杀手一听,两眼一翻,彻底晕了。
林随安只能讪讪收回千净,揪起唯一一个还清醒的杀手,拎在手里破布娃娃似的晃了晃,“花一棠,您老真是仇人遍天下,都追到东都了。”
花一棠摇着扇子走了过来,胸口剧烈起伏,也不知道是累得还是气得,一把揪掉杀手的蒙面巾,瞪着眼睛瞅了半天,“啖狗屎!”
伊塔:“谁?”
花一棠蹙眉:“不认识。”
靳若跳下墙头,快步走过来看了两眼,脸色沉了下来,“我认识,他是东都净门分坛的十长老,丁坤。”
众人:“诶?!”
“所以——”林随安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难道他们是——”
“他们……”靳若吸了口气,“大约是来抢千净的。”
第62章
方刻被伊塔从睡梦中叫到后园的时候, 刚过子初一刻,困得头晕脑胀,脚步虚浮, 心焦气躁,可当他看到后园子里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个黑衣人之后, 顿时来了精神, “死了几个?怎么验?都剖了吗?”
这一嗓子,将刚醒过来的几个彻底吓晕了。
“方兄莫急,从长计议。这边先坐。”林随安招呼。
方刻坐在石桌边,发现靳若身侧多出了一个四十的中年男人,胡子连腮,席地而坐,身着黑衣, 五花大绑,两个眼窝全被揍青了,神情颇为懊恼。
“也就是说,东都根本没人承认你这个净门少门主的身份呗?”林随安环抱双臂, 瞅着靳若道。
靳若挠了挠头,没敢吭声。
花一棠嗤笑:“在家一条龙,出门一条虫。”
方刻加入队伍才几天, 除了盛名在外的花一棠,对其他人的来历都不熟悉, 此时才听明白,这位“靳若”貌似是个江湖门派的少门主,不由有些诧异, 问道:“何为净门?”
伊塔举手:“好多八瓜的门派。”
木夏:“江湖包打听。”
方刻:“哈?”
“休要胡言!”十长老丁坤怒喝道,“我净门素有‘耳闻千古, 极目通天’之称,被江湖同道奉为‘天下耳目之首’,尤以东都净门为尊,莫要将我们与扬都净门的废物相提并论!”
木夏和伊塔:“哇哦!”
花一棠:“啊呀呀,听起来东都的净门比扬都的厉害多了。”
靳若哼了一声:“净门门规有云,千净所在方为净门正宗,你们说的再天花乱坠也没用。”
丁坤冷笑道,“千净也不在你手里,你这个黄口小儿更算不得正宗。”说着,目光转向林随安,“林娘子,若你肯将千净赠与东都净门,我东都净门愿将林娘子永世奉为座上宾,以后凡是林娘子要打探的消息,全部免费。”
此言一出,靳若脸黑了,花一棠和林随安眼睛亮了,对视一眼。
花一棠挑眉:听起来似乎比靳若厚道。
林随安嘬牙花子: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花一棠以扇遮口,轻咳一声。
林随安挂上和蔼可亲的笑容:“听起来甚是划算,是个好买卖。”
靳若的脸顿时黑成了锅底,腾一下跳起身,可下一瞬便被林随安攥住手腕扯坐回去,摔得屁股生疼。
丁坤有些狐疑,他打听过林随安和花一棠的为人,林随安武功惊人,下手狠辣,花一棠富贵滔天,七窍玲珑心肝,这二人都不是善茬,居然这么容易就信了他?
“丁长老有所不知,”花一棠摇着扇子,幽幽叹了口气,“在扬都之时,花氏被扬都净门坑得甚惨,短短一个月时间,就讹了我七百三十八金另七十贯钱的天价。我花氏虽然富贵,但绝不想做冤大头!”
“哪有这么多——疼疼疼!”靳若被林随安捏的呲牙裂嘴。
“要我一笔一笔算给你听吗?”花一棠笑眯眯问道。
不知为何,靳若看到花一棠的笑脸,突然觉得有些心虚。
“更有甚者,即便是我,买消息也只能打五折,真是——”林随安也幽幽叹气道,“闻者伤心——”
花一棠:“见者流泪。”
“心灰意冷。”
“令人发指。”
“缘分已尽。”
“无须强求。”
靳若的脸绿了。
丁坤心中暗暗将他已经知晓的信息售价和花一棠的报价对了对,发现居然少了四百三十八金另七十贯钱,万分震惊,果然这些钱都被靳若私吞了!看着靳若的眼神顿时鄙夷了不少。堂堂净门代门主,竟然混到如此地步,看来扬都净门果然如传说中一般,早已千疮百孔,不值一提。
“丁长老适才所说,关于净门以后为花氏提供消息可全部免费的承诺可当真?”花一棠问。
丁坤:“绝无虚言!”
“可愿与花氏签订契约?”
“这个……”丁坤顿了顿,一咬牙,“行!”
“千净乃是上古名器,价值不菲,”林随安道,“白送是不是不妥啊?”
丁坤继续咬牙,“我们愿意出五百金购买!”
“一千金!”
丁坤咬得牙花子疼,“好!”
“爽快!”林随安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
丁坤暗暗松了口气。
之前他对这二人尚存几分疑虑,但此时见他们又要签订契约,又是狮子大开口要钱,立时信了几分。
“只是——千净交接乃是净门大事,总不能随随便便草率了事”林随安道,“总该选个地方,有个仪式吧?”
丁坤:“林娘子所言甚是。”
“不知东都净门还有几位长老?具体管事的是谁?能否见面详谈?”林随安问,“我仅是外宗弟子,对此中门道不甚明白,还需诸位长老指点一二。”
“自该如此。”丁坤频频点头,“待我回去与几位长老商讨一番,改日再与林娘子联系如何?”
林随安:“甚好。”
花一棠摇着扇子瞥了眼木夏,木夏立即颇有眼色解开了丁坤的绳索,丁坤松了松手腕站起身,瞥了眼躺在四周的兄弟,刚刚舒展开的眉眼又阴郁了几分。
林随安忙道:“为表诚意,今日凡是受伤的兄弟,皆免费赠与疗伤圣药。”说着,便看向方刻,“方兄,有劳了。”
方刻半路被抓来,本就听得一头雾水,此时更是丈二摸不着头脑:这一路上他何曾做过什么伤药?
花一棠:“我知方兄不舍,但此事乃是关乎花氏和净门合作的大事,还望方兄割爱。”
方刻:???
花一棠快速摇动小扇子,眉毛高高低低提醒道,“就是昨日方兄与伊塔熬制了三个时辰的药剂,用了几十种名贵药材的那个——”
方刻恍然大悟:那个东西——根本不是什么伤药,而是伊塔熬制失败的茶汤,就算是他也难以下咽,这俩人也太损了吧。
“也罢,便宜他们了。”方刻不情不愿叹了口气。
伊塔更不情愿,脸拉得老长,将茶釜里剩下的陈茶汤装在小罐里送过来,丁坤本来还不信,毕竟这“圣药”闻起来味道不太妙,但眼见一个昏迷的兄弟喝下一小口,原本要晕半个时辰以上伤势居然当场一骨碌坐起了身,瞬间恢复了意识,不由大喜,心道果然是花氏四郎,财大气粗,竟有如此神奇的疗效圣品,忙协助伊塔和方刻给每个人都灌下了药汁,不小半盏茶的功夫,所有人都醒了过来。
那位方大夫还慈眉善目嘱咐了服药的时辰和注意事项,事无巨细,实乃医者仁心。
丁坤带着兄弟们连连道谢,匆匆离去。
伊塔抱着剩下的茶汤,气鼓鼓坐在一边,靳若震惊看着方刻——其实在林随安拽住他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林随安用的大约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先稳住丁坤,再从长计议——他真正惊讶的是,他和林随安、花一棠混了这么久,尚且不能在第一时间明白这俩人的想法,这个方刻才与他们认识了几日,为何只需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与他们配合无间?
难道这就是林随安口中所谓的“智商碾压”?
“靳若你个臭小子!”
林随安一巴掌呼在了靳若的后脑勺上,虽然不重,但还是把靳若打得有点懵,“啊?”了一声。
“你来东都到底是做什么的?!”林随安眉眼俱厉喝道,“说实话!”
靳若缩了缩脖子,感觉自己的气势都矮了三分,“净门信物千净和秘传刀法十净集失传多年,净门总坛威信大不如前,遍布各地的净门分坛都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人心早就散了……尤其是东都的净门分坛,圣人脚下,占据天时地利人和,这几年势头甚猛,大有取代扬都总坛的架势——”
“所以你随我们来东都,是想借着林随安的本事收服东都净门?”花一棠斜眼瞅着靳若道。
靳若声音闷闷的,“我也没料到他们竟然如此猖狂,竟然直接杀上门来,”他攥紧拳头,“林随安,对不起,我不该利用你和千净,此事、此事你莫要插手,我自有办法——”
林随安:“是张长老的主意吧?”
靳若豁然抬头:“诶?”
花一棠:“料你那核核桃仁脑瓜子也想不出这么蠢的主意。”
“谁、谁是核桃仁——”
“我可以帮你。”林随安道,“但有个要求。”
靳若眼睛一亮:“我也可以承诺,以后只要是你们想要的消息,净门全部免费,我也能签契约!”
“去去去,瞧不起谁呢?”花一棠嗤之以鼻,“我花氏缺那仨瓜俩枣吗?”
靳若:“诶?”
“我的要求是,”林随安笑呵呵道,“你做我的徒弟。”
靳若呆住了,花一棠的扇子掉了。
*
林随安托着腮帮子,饶有兴致看着对面的月下美人——咳,月下河豚。
花一棠暴躁摇着小扇子,鼓起腮帮子,长长吸气、吹气、吸气、吹气——嘴里还哼哼唧唧的,“凭啥他能当你徒弟?”
林随安喝了口白开水,“他不是还没答应吗?”
花一棠更生气了:“他凭什么不答应?!”
“所以你到底是想让他当我徒弟,还是不想让他当我徒弟?”
“我说了也不算啊,”花一棠嘟嘟囔囔,“你定有你打算,我又不知道来龙去脉……”
林随安失笑:这话里话外听着怎么酸溜溜的。
“其实,我想认靳若做徒弟是有原因的。”林随安掏出十净集,往花一棠面前推了推,“这便是净门的秘传刀法,十净集。”
花一棠愣住了,“这、这这这般绝密的东西,你、你肯让我、我看?”
林随安:“嗯。”
花一棠激动得脸都红了,放下扇子,掏出丝帕仔细擦拭手指,小心翼翼解开书轴绑带,定眼看去,然后,脸垮了。
林随安憋笑。
“你的功夫真的是根据这玩意儿练的?”花一棠震惊。
林随安点头。
花一棠看着林随安的表情仿佛见到了外星人,半晌,做出评价:“林随安,你真是天赋异禀,世间罕见……不、是举世无双的天才!”
“谬赞。”
“可这与你收靳若当徒弟有和干系?”
林随安沉默片刻,“靳若并不信我。”
花一棠瞪大了眼睛。
“从今日东都净门之事便能看出,他对我一直存有戒心,或者说,扬都净门一直对我所有隐瞒,”林随安道,“尤其是,今日我和东都净门的人对战之时发现,他们使用的招式有十净集的痕迹,也就是说——”
花一棠一点就透:“你怀疑东都净门也有十净集的残本?”
林随安:“可能性很大。”
“你觉得靳若早就知道此事?”
林随安不确定,她摇了摇头,换了个问题,“以你的博学,能从这本十净集上能看出什么特别之处?”
花一棠的表情有些扭曲,连摇扇子的姿势都不自信了:“花某对刀法暂无研究——”
“我的功夫有个致命缺陷。”林随安道,“你早就发现了吧?”
花一棠的扇子停了,抿紧了双唇,看着林随安的表情欲言又止。
林随安张开手掌,又攥紧,感受着心脏和血液的脉动,还有那深藏这具身体的里的恐怖杀意,虽然现在感受不到那股恐怖的力量,可是她很清楚,这股力量随时都有可能失控发狂,她不能保证每次都能及时清醒,若是哪一次她不慎失手杀了人——林随安闭了闭眼,似乎仅是这般设想,鼻尖就能闻到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或许,她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我的功夫既然出自十净集,自然也能从十净集中寻到弥补缺陷的方法。我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多少十净集的残本,但我知道,这世间唯有净门能帮我找到它们,”林随安定声道,“只有靳若完全信任我,才会将净门最隐蔽的秘密告诉我,而能让一个人完全相信另个一人,必须要在二人之间缔结牢不可破的关系,我思来想去,若是歃血为盟做兄弟,靳若今年十八,比我大一岁,我岂不是要认他做哥——哼!”
林随安仅是想象那个画面已经想揍人了。
花一棠深以为然:“还是师徒好,高他一辈,以后咱们收拾那个臭小子也算名正言顺。”
林随安挑眉:“我是师父,教训他天经地义,你算什么?”
“自然算师——咳!”花一棠一脸正色,“我是你的搭档,自然也算半个师父。”
林随安眯眼。
“这事就这么定了。”花一棠起身捋了捋袖子,“让木夏选个黄道吉日,做场风风光光的拜师酒,咳,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歇息——”
“正事还没做,你急什么?”
花一棠一怔:“什么正事——”
话音未落,花一棠只觉眼前一花,林随安竟在眨眼间就到了眼前,只差半步就贴到了他身上。她比自己低了一个头,这般近的距离,还仰着头,从花一棠的角度看过去,眼前的少女眼尾微挑,眸光莹莹,甚是惑人。
花一棠咕咚吞了口口水,耳根翻起灼热,手指不禁紧紧扣住了扇子,他想,自己今天这身衣服着实选的不错:月上柳梢溶溶衫,人约黄昏娟娟扇,一账春晓芙蓉香,再配上——
林随安又贴近三分,笑了。
花一棠心跳停了半拍,他闻到了林随安身上的气息,犹如冰泉中的孤月,冰凉又清澈,沁人心扉。
突然,眼前天旋地转,花一棠回过神来的时候,竟是和夜空平行,后背着地,被林随安一个结结实实的过肩摔扔在了地上。
“以后若是有人占你便宜,就照我这般将他狠狠摔出去,记住了吗?”林随安得逞的笑脸在花一棠眼前一闪而逝,哒哒哒走远了。
花一棠静静躺在地上,看着广袤的夜空良久,笑出了声。
“我记得。”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被这般干净利落摔了出去。
*
小剧场1
林随安:想占老娘的便宜,你小子还早了几千年。
*
小剧场2
方刻坐在床边,认真记录:子时加班半个时辰。
写完了,又有些费解,今日他去不去其实无关紧要,为何非要叫他去?
*
小剧场3
木夏:四郎语录一千八百八十八条
上了我花氏的船,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甭想跑!这就是团建的力量!
*
小剧场4
靳若的飞鸽传书记录:
张长老见信如晤:气死我了,东都净门那帮棒槌,我还没去找他们麻烦,他们竟然敢上门挑衅!可惜,他们根本不知道林随安那家伙有多恐怖,被揍得满地找牙,全军覆没,还被花一棠那个坏心眼子的家伙给忽悠了,啧啧啧,太惨了。
现在有个好消息,还有个不太好的消息。
好消息是,林随安说可以帮咱们收复东都净门的地盘。
不太好的消息是,林随安居然说想收我为徒?!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跟偷鸡的黄鼠狼似的,怎么看怎么渗人,我没敢答应,总觉得她要坑我。
思来想去,还请张长老与其他长老仔细商讨一二。
速速回复。
切切切!
***
番外(当用花一棠的视角看二人的初次相遇):
这几日,花一棠甚是无聊。
冯愉义一众也不知是遭了瘟还是害了病,居然连着三天没来寻花氏的麻烦,害得他无人可骂、无架可打,闲得身上都要长毛了。
木夏寻了一堆闲书堆在案头,他随手挑了几本翻了翻,都觉甚是无聊,皆是些天马行空的话本子,不是自怨自怜的春闺幽怨,就是胡编乱造的鬼怪妖魔,远不及他这些年见过的案子情节曲折。
花一棠托腮摇着扇子,眸光遥遥望着窗外一枝凋谢的桂花,万分幽怨叹了口气,“唉——”
“四郎,六队首穆公来信了。”木夏捏着信封走进来,“说他在南浦县遇到了一宗杀人案。”
花一棠腾一下坐直,“杀人案?速速备车,去南浦县——”
“应该不用了,”木夏展信看了看后面的内容,“穆公说,有个小娘子仅凭一己之力破了案。还在信中盛赞这位小娘子破案的本事不亚于四郎。”
花一棠:“什么小娘子?信拿给我瞧瞧。”
木夏奉上信,花一棠一目十行扫过,双眼越瞪越大,身体越坐越直,看到最后,直接站起了身,在屋里踱起步来,“密室杀人——被诬陷成杀人嫌犯——破案如有神助——”他猛地抬眼,瞳光晶亮摄人,“木夏,你说这世上会不会有与我一样的人?”
木夏眼皮抖了一下,“那这人也太倒霉了吧。”
花一棠又翻来覆去将手里的信看了好几遍,飞速摇起了小扇子,“穆忠说,她力大无穷,武功和刀法异常凌厉,犹如鬼神附身,能以一敌百,木夏……那时的人会不会是她——”
木夏:“四郎,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而且当时是个大叔。”
花一棠又摇了两下扇子,眸光灼灼道,“我定要结识此人!”
木夏无奈叹气,又掏出第二封信,“穆公说了,商队已经启程回扬都,那位小娘子也一道同行,大约十日后便能抵达。”
“甚好!”花一棠整个人容光焕发,“速速帮我挑几套衣衫配饰,不不不,我要亲自去买几套新的!”
说着,已经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木夏愈发无奈,又将两封信看了一遍,发现信中并未提及那位小娘子的名姓,只在第一封信的末尾缀了句奇怪的评语——
【穆某以为天底下只有四郎一人这般特别,未曾想十年后,又遇到个一模一样的小娘子。世间之奇,实乃我等凡人可窥啊……】
到底有多相似?木夏心道:莫非像四郎一样走霉运?走哪哪死人?
*
十日后。
花一棠一早就梳洗打扮停当,穆忠飞鸽传书,说今日午时之前定会入城,若无意外,商队伙计和那位小娘子将在芙蓉楼落脚歇息。
“四郎,前几日裴七郎说的冯氏歪诗的事如何处理?”木夏边帮花一棠系香囊边问。
“一起约在芙蓉楼。”花一棠滴溜溜转了个圈,摆了个造型,“如何?”
“四郎自然是花容月貌,风流倜傥,”木夏见花一棠又选了顶纱长至脚踝的帷帽,不禁大奇,“四郎戴这个作甚?”
“初次与小娘子见面,自然要留几分神秘感,方能印象深刻。”
“……”
上了马车,木夏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应该提醒一下,“四郎从未见过那位娘子,她的样貌身高家世一概不知,就这般期待,是不是有点——”
剃头挑子一头热?
花一棠:“你跟了我这么久,我的预感什么时候出过错?”
木夏:“……四郎所言甚是。”
花一棠看了眼万里无云的天空,“我有预感,我与她定能一见如故。”
*
“花家四郎!花家四郎!”
“好美啊!”
“果然是少年如玉世无双的花家四郎,只需一个背影就能让人神魂颠倒。”
“亲娘啊,若能被花家四郎看一眼,此生无憾!”
花四郎一手叉腰,一手扬起扇子摆着排练数百次的造型,眸光透过帷帽轻纱望着桥下河畔密密麻麻的人头,心跳有点快。
他都这般高调出场了,那小娘子应该看到了吧。
如此想着,他又摆了两个造型,待欢呼声喊过三波,才大摇大摆下了桥,边走边扫望四周——穆忠说她十五六岁的年纪,不算高也不算矮,腰间配着二尺横刀——
“花一棠,纳命来!”一声炸喝响在耳边,花一棠一个激灵回神,这才看到白顺竟然举着大棒冲了过来,他暗骂一声娘,今日他穿得这般华丽,不宜动武,只能先撤,随便选了个方向拔腿狂奔,岂料四周围观人群突然乱了,呼呼啦啦都涌了上来,花一棠始料未及,被追得狼狈不堪,帷帽被挤掉了,衣服也被拉乱了,幸亏有被大哥多年追打逃亡的经验,跑得还算顺利,可刚冲出人群,就见左前方刀光一闪,花一棠大惊,莫非前面还有埋伏——啊呀呀呀?!
他整个人突然飞了起来,碧蓝的天空、清澈的河水和密密麻麻的人头在他眼前卷成万花筒,直到趴到地上的那一刻才意识到,刚刚似乎有人扯着他的腰带将他抡了出去。
四周一片死寂,花一棠不敢抬头,也不敢动,他觉得他现在的造型怕是不太妙。
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花一棠听到有人蹲在他身边,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声音清凌,震得花一棠心头一麻。
花一棠猛地攥紧拳头,翻身坐起,摆出风流倜傥的坐姿,绽放出最诚挚的笑脸,“在下花一棠,多谢救命之恩!”
眼前之人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也或许是他被摔得头晕眼花看不真切——她笔直的身姿被阳光镀上了一圈金边,宛如神龛里的金身武将——就如十年前那位救命恩人一般。
花一棠到现在都记得他最后的话:
【所谓搭档,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终有一日,你定会找到这样一个人的。】
他找到了!
第63章
翌日清晨, 林随安起床刚开门,就被门外的不速之客吓了一大跳。
靳若硬邦邦站在门外,发丝、鞋帮、衣角都被露水打湿了, 连眼神都湿漉漉的。
林随安:“这么早就来拜师啊?”
“才、才不是,我、我还没决定!我就是来瞧瞧都日上三竿了, 你居然还不起床……”说完, 扭头就走,也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站麻了腿,居然走出了同手同脚,看得林随安差点喷笑出声。
若说昨夜想收靳若为徒只是临时起意,经过整夜的深思熟虑,林随安愈发觉得这个决定简直是神来之笔,再看靳若是愈发顺眼——多好的徒弟啊, 模样标志,性格傲娇可爱,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痕迹学技术,虽然目前看来不是很聪明, 但根据这两个月的观察,还是有不少提升空间的。
今日的早膳异常丰盛,按木夏的话来说, 一入东都深似海,吃饱喝足才能玩, 林随安深以为然,如今连东都城的城门还没进去,就和东都净门分坛的人打了一场, 等进了东都,还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呢——尤其是还有花一棠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纨绔——说到花一棠, 林随安觉得有些奇怪,为何早膳时间都快过了,这家伙还未出现,莫不是昨夜被她摔伤了,应该不至于,她用的是巧劲,几乎是稳稳把他托平放在了地上……这么一说,也没看见方刻。
林随安不禁看向旁侧又在熬制魔药茶汤的伊塔,“伊塔,方兄——”
伊塔洒了把花椒,眼睛亮晶晶,“四郎帮他好看啦。”
林随安:“哈?”
林随安正在纳闷,靳若突然“噗”喷了满桌的馎饦,她扭头一看,惊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方刻踏着晨光翩翩而至——货真价实的“翩翩”,他穿了件水红色的长衫,外面罩着半透明的翠绿广袖长袍,发髻上扎了根明黄色的发带,最恐怖的是,居然穿了一双大红色的绣花鞋,鞋帮绣着金线图样,看形状似乎是……呃……莲花?
这一身堪比大花蛾子的夸张装扮,衬着方刻单薄的身形,苍白的肤色,乌青的黑眼圈,很难让林随安不想歪。
难道是昨夜方刻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放飞自我了?
还是说,此人表面冷漠,内心狂热?
“方兄……你这身装扮——”林随安斟酌词句,“有什么讲究吗?”
“自然有讲究!”花一棠摇着扇子步履如风走了过来,他今天穿的衣服比平日更夸张,风一吹,十几层的衣袂翻飞如云,每一层都薄如蝉翼,以银丝锈了层层叠叠的花样,映着阳光衍射出五彩斑斓,端是个如霞光万丈,光华夺目。
“他身可是东都最流行的款式,”花一棠用扇子分别指示方刻的红衫、绿袍、发带、鞋子,“‘莺嘴啄花红溜衫’、‘燕尾点波绿皱袍’、‘吹彻小梅春透’的发带,可惜这双鞋,没有合适的,暂且先用‘映日荷花金叶靴’凑合吧。”
方刻木着脸,端端坐在桌边,表情狰狞嚼着蒸饼,林随安有理由相信,若是他目光里的刀子能实物化,已经把花一棠开肠破肚千万次。
靳若惨不忍睹:“我的娘诶!”
林随安委婉表达意见,“这一身似乎与方兄清冷的气质不符——”
花一棠:“林随安你这就不懂了,方兄本就长得苦大仇深,自是要以喜庆的颜色冲一冲,若是穿得太素,岂不是愈发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多好,看起来和蔼可亲多了。”
木夏:“四郎所言甚是。”
伊塔:“花花驴驴,好看哒。”
“我只觉得毛骨悚然。”靳若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嘀咕。
“……方兄,”林随安还想挣扎一下,“你没什么意见吗?”
方刻垂着眼皮,“这身衣服价值三贯钱。”
林随安:“……”
难道您老的审美只值三贯钱吗?!
林随安不理解,但是大受震撼。
然而半个时辰后,她就发现震撼的太早了。
木夏竟然为他们准备了一个车队,四驾马车八辆,拉车的马匹毛色全黑,马鬃系银铃,还有四辆货车,装满了大大小小的檀木箱子,棕马铜铃,跟车的仆从三十人上下,最离谱的是车队最前方,六匹高头良驹,毛色犹如珍珠,光泽华丽,马鬃马尾梳着漂亮的小辫子,辫尾系着纯金的铃铛。
木夏神色愧疚:“家主说了,东都不比扬都,四郎第一次来,还是低调行事的好。唉,委屈四郎了。”
“还是大哥想得周到。”花一棠翻身上马,十几层的衣袂在日光下甩出绚丽的华光,高举折扇,“出发!”
伊塔兴高采烈甩起马鞭,方刻揪起马鬃上的金铃咬了一口,表示满意,“是真金。”
靳若:“我能找个幂篱把脸遮起来吗?”
林随安:“放心,有花一棠在面前顶着,应该没人关注咱们。”
“……你确定?”
“呃……应该吧……”
*
凌芝颜看着眼前堆成山的卷宗,长长叹了口气。
自从冯氏文门的案子之后,大理寺就变成了东都学子的众矢之的,日日都有冯氏拥趸者在大理寺门前静坐,一日三班倒,吃喝拉撒睡都不耽误,显然是打算和大理寺耗到天荒地老。这些学子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少人身上还带了功名,打也不敢打,赶也赶不走,大理寺卿陈宴凡气得头发掉一半白一半,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将矛头都对准了凌芝颜,扔给他数百件陈年无头旧案,还限期令他一月之内务必查出个子丑寅卯。
明庶和明风很是不忿,好几次都想去寻陈宴凡的晦气,皆被凌芝颜压了下来。他是凌氏这一辈中唯考中一甲进士步入官场的,又蒙圣人看重,身负复兴整个凌氏一族的重任,一言一行都要慎之又慎,断然不敢像某些人一般随心所欲,无所顾忌。
“有的时候,我真想像花家四郎一样,狠狠骂一句啖狗屎!”明庶边整理卷宗边嘀咕。
凌芝颜解开卷宗绑带的手顿了一下,若是花一棠,受了这般委屈,八成早就闹得天下大乱,还有林娘子,估计已经掀翻了大理寺,让陈宴凡焦头烂额——如此这么想象着,凌芝颜居然觉得心里爽利了几分。
“对了,凌公可听说了河岳城的案子?”明庶问。
凌芝颜点头:“知道。”
“原本报上来的卷宗说杀了十人,李公很是重视,派张司直去核审此案,结果您猜怎么着,那个纪高阳三年里居然杀了两百多个老人!妥妥的惊天大案。”明庶啧啧道,“你说也真是绝了,怎么每次那个花家四郎都能碰到这么厉害的案子,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命格?”
凌芝颜:“这般举世无双的运气,的确令人匪夷所思。”
明庶四下瞅了瞅,凑上前,“凌公,您真要给花四郎做制举保官?”
“保举的荐书已经递上去了,以花氏的家世和花一棠的名气,应该不是问题。”
“您就不怕花氏四郎万一考的不好,连累您?”
凌芝颜摸了摸鼻子。
十日前,花一棠答应他的一千金酬劳运到了凌氏,还附赠了两箱金叶子——花氏不愧是名扬海外的生意人,一言九鼎,言出必行——如今他就算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只是此事还是莫要让明庶、明风知道的好,他好歹也算个世家子弟,总还是要顾忌几分颜面的。
“花家四郎,人品正直,聪慧过人,学富五车,我信他。”凌芝颜昧着良心道。
明庶摇头:“我倒是觉得,还不如保举林娘子,起码胜算大些。”
“凌公!出大事了!”明风火急火燎跑进来,“门外那些静坐的贡生,都、都都跑了!”
凌芝颜一怔,明庶大喜,“哎呦娘诶,他们可算是走了,太闹心了!”
“为何走了?”凌芝颜问。
明风用袖口抹着额头的汗珠,“花氏四郎的车队半个时辰前入了长夏门,那些贡生八成是听到了消息,去寻他的晦气了!”
明庶长大了嘴巴,凌芝颜拍案而起,“速速随我走!”
*
东都是唐国第二大的都城,仅次于两百年历史的安都,规模相当于两个扬都,居住着将近一百五十万人口,是响当当的国际大都市。城池主要分为三部分,宫城、皇城和郭城,宫城为圣人居所,俗称禁宫,皇城位于宫城与郭城之间,乃是三省六部一台五监九寺衙署所在。郭城共有一百零三坊,以洛河为界,分为洛南城的二十九坊和洛北城的八十四坊。
大理寺位于皇城东城,紧靠着尚书省,凌芝颜骑马从宣直门出了皇城,入洛南城,绕行清化坊、立德坊、承福坊,跨过洛水桥,沿着中衢大道一路向南——东都的道路宽过十丈,足够几十辆马车并排前行,但此时刚过午时,乃是东都三大市集,南市、北市、西市开市之时,马队、骆驼、车队、货物、人流填街塞巷,纵使凌芝颜骑的是千里良驹,也如泥牛入海,寸步难行。
眼见前方道路拥堵,凌芝颜心中焦急,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明风,与明庶钻入人流,快步奔向长夏门方向,长夏门是东都的南城门,也是最繁华,守备最严的城门——那些静坐的学子,都是一根筋的二愣子,花四郎又是个不安分的,若是在此处闹出事儿来,莫说参加制举,花一棠恐怕这辈子都与科举无缘了。
突然,明庶倒吸一口凉气,指了指前面,“凌公!”
凌芝颜闪目观望,只见前方光华璀璨,竟似无数宝石华光四射,甚是刺眼,他用袖子遮了遮眼睛,这才看清,竟是一队耀眼的车队缓缓行来,马车的轮毂、车梁都镀了金,最前方的六匹骏马,毛色如洁白无瑕的锦缎,泛起涟漪般的波光。凌芝颜震惊,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珍珠骏,据说一匹从出生饲养至成年,仅是饲料便要花费百金以上,可谓是万里无一。
而现在,居然同时出现了六匹——凌芝颜吞了吞口水,六百金的饲料,比他可金贵多了。
百年士族出身的凌芝颜尚且如此,更不要提东都城内的普通百姓了。虽说生在圣人脚下,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但东都的老牌士族权贵流行低调素雅之风,只爱在暗搓搓的细节处下功夫,像花氏这般明晃晃将“老子有钱”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四处张扬的简直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一时间竟是都看呆了,齐刷刷避让两侧,叹为观止。
突然,车队前方出现了一队衣着朴素的学子,手挽着手横成一排,好似木栅栏般拦在了路当中,中央位置的学子横眉怒目,嗓门尖锐,“来人可是扬都第一纨绔花氏四郎?!”
这一嗓子顿让凌芝颜回了神,他这才注意到六匹马上并没有骑人,只有牵马的侍从——莫非花四郎早就料到文门的学子会寻他的麻烦,这夸张的车队只是幌子,四郎本人早就用别的方法潜入东都——凌芝颜心中松了口气,不愧是花四郎,果然心思细腻,思虑周全。
岂料,下一秒,珍珠骏后的豪华马车里就传出了懒洋洋的嗓音,“啖狗屎!谁这么不长眼,跑到路中间犬吠?!”
凌芝颜眼角抽动:不愧是花四郎,还是这么招人恨!
一众学子哪里能想到对方居然嘴这么臭,碍于清高的身份,又不能骂回去,顿时憋了个脸红脖子粗。
马车里传出一声嗤笑,驾车的木夏跳下马车,高抬手臂,雕花嵌珠的车门吱呀开启,修长白皙的手指扶住木夏的胳膊,缓缓探身出车,啪一声甩开了扇子。
这一瞬间,无论是耀眼的珍珠骏,还是镀金的马车,或是午时灼目的阳光,全都失了颜色,只见那少年衣袂如明朗夏日天空中的一抹轻云,摇荡着细碎的果木香,眉眼俊丽无双,眸光所到之处,漫天华彩。
所有人呼吸一紧,满街寂静。
凌芝颜:“……”
不愧是花家四郎,不嘚瑟就浑身难受。
前来讨公道的领头学子最先回神,厉喝道,“花家四郎,你污蔑冯氏文门,迫害文门学子,断我唐国文脉,实乃千古罪人!我等今日冒死前来,就是要替冯氏、替文门,替天下学子讨个公道!”
花一棠递给木夏一个眼色,木夏当即在车首将坐垫、凭几、小木案、点心,茶碗一一布置妥当,亏得花氏马车面积足够大,摆下这堆啰嗦物件居然还绰绰有余。
花一棠捋了捋袖子,靠着凭几舒舒服服坐稳,用扇子点了点领头的学子,道,“你谁啊?”
领头的学子年纪大约二十岁出头,圆脸小眼,被花一棠目中无人的态度激得满脸通红,“我乃随州举子单远明,字白苹,号蒹葭居士,此来是——”
“杂草居士是吧,”花一棠笑意吟吟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要公道,那咱们就来辩一辩,何为公道。”
第64章
凌芝颜被花一棠的大胆大妄为惊呆了, 别人他不认识,这位单远明他可熟。此人为随州颇有名气的才子,据说三岁能文, 五岁能诗,十四岁入随州郡乡学, 五年后, 便通过选拔成为贡生,入东都参加当年的科举,可惜运气不佳,未能一举登第。东都文门怜惜人才,特招他入学,并介绍门路助其行卷献书(注),据说文采斐然, 满朝惊艳,且此人古道热肠,喜好打抱不平,在文门学子中极具口碑, 若无意外,今科一甲进士定有他一席之地。
可惜,惊天的“意外”出现了。
冯氏文门科举舞弊一朝爆出, 树倒猢狲散,连带着这些原本依附在文门中的学子也遭了殃, 圣人之前下了恩旨,说文门舞弊案不得株连门下学子,不可失了天下学子的心, 所有文门学子皆可自行离去,待来年再考。
这些学子眼看就要捧上金饭碗, 一朝梦碎,自是悲愤,加之一夜之间谣言四起,说文门舞弊一案乃是有人构陷冯氏,他们也不知是受人煽动还是得了什么授意,越闹越大。
而深受文门恩惠的单远明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几番下来俨然已经成了这些学子中的小头目。别的不说,就说日日去大理寺门口静坐,就是他主导组织的。
凌芝颜自是知道花一棠的聪慧,但若论才学……那家伙有才学吗?竟敢大言不惭打算与才名远播的贡生当街论辩,凌芝颜扶额,难怪花一棠当初那么爽快就付他一千金的报酬,花氏的钱果然不好赚!
以单远明为首的学子们听到花一棠的话,顿时哄堂大笑,纷纷嘲讽道:
“一个纨绔,竟然敢与我们当街辩理?!莫不是酒肉吃多了,肥油入脑,傻了吧?”
“真是狂妄自大!”
“不知所谓!”
“酒囊饭袋!”
“贻笑大方!”
“放——你——狗——屁——”花一棠扇子拢在腮边,拉长嗓门,犹如自带回音混响,将所有声音都压了下去,“一帮蠢驴——是非不分——啖——狗——屎——”
“你说什么?!”众学子大怒。
“竟敢当街叫骂污言秽语!”
“真是有辱斯文!”
花一棠扬起万分讨人嫌的笑脸,语速突然变得飞快,“我坐着马车吃着茶,赏着风景唱着歌,路上走得好好的,你们一帮凶神恶煞冲上来不由分说就满嘴喷粪,脏了我的茶污了我的歌,我若是不骂回去,岂不是有辱我扬都第一纨绔的斯文?”
不得不说花一棠不愧是扬都嘴炮第一人,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口齿清晰,这么一长串词居然只用了一息时间,待众人回过神来,他已经在喝茶润唇了,旁边还有木夏率花氏一众侍从啪啪啪鼓掌做气氛。
“哇哦——”围观百姓万分激动,齐刷刷看向学子一侧,期待这边如何反击。
凌芝颜更惆怅了,他见缝插针往人群里挤,一边挤一边在花氏车队里焦急搜寻林随安的身影,想着若是有个万一,她定有办法镇住花一棠。
可车队里异常平静,并没有发现林随安。
凌芝颜突然有个不好的预感,莫非林随安不在车队里?
“凌司直?”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嗓音,“你也来看热闹?”
凌芝颜猝然回头,就见林随安和靳若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林随安啃着水梨,靳若捧着一包白糖糕,纸袋上印着北市王氏糖糕的红章。
凌芝颜:“你们——怎么在这儿?”
靳若:“那个珍珠马的毛反光。”
林随安:“我们怕晒黑。”
如此奇葩的理由,凌芝颜闻所未闻,实在不知该如何聊下去,顿了顿,果断放弃了闲聊套交情的流程,直奔主题,“你们不去帮花四郎吗?”
林随安:“这些举子身形瘦弱,脚步虚浮,气息不稳,应该都不曾习过武,打不过花一棠的。”
凌芝颜:“……我不是这个意思——”
“若论骂架的功夫,我自愧不如,还是让花一棠自行发挥的好。”
“不是骂架,是辨理……”
“有区别吗?”
“……”
“放心,万一花一棠骂输了,咱们就上去把那帮举子全揍晕。”靳若道,“这就叫——先礼后兵!”
林思安十分欣慰:“孺子可教。”
凌芝颜:“……”
花家的一千金能退回去吗?
“诸位!诸位——”单远明高举双手,示意众学子稍安勿躁,“此人满口秽言,就是要激怒我们,莫要被此人带偏了,我等此来是辨公道的,定要以理服人!”
众学子恍然大悟:
“白苹所言甚是!”
“此人果然危险!”
“险些中了他的道!”
“还是白苹有大智!”
单远明长吸一口气,目光直直射向花一棠,“花家四郎,我知你家世显赫,富贵滔天,但公理乃世间擎天之柱,绝非家世财富可撼动,你为一己私欲,构陷冯氏文门,将天下学子置于水深火热之中,将唐国文脉至于岌岌可危之境地,国之基业将毁于你手,午夜梦回,你良心可安?!”
众百姓“哇哦”,又齐刷刷看向了花一棠。
花一棠冷笑:“冯氏科考舞弊,人证物证俱全,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变成构陷了?”
“冯氏暗塾是花氏发现的,泄露考题的轴书也是花氏找出来的,关键证据皆是由冯氏宿敌提供,这证据的真假如何不令人生疑?”单远明道,“何况冯氏文门高风亮节,数十年如一日资助寒门学子,不求回报,不求金银,此等善举,此等高义,怎会自毁门楣?定是花氏见冯氏声名显赫,妒贤嫉能,方行构陷之举!”
“噗!”花一棠喷出一口茶,摇着扇子大笑起来,笑声连绵不绝,震得整条街都在发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单远明大喜,提声道:“诸位!诸位!可瞧见了?!此人是定是被我说中了恶行,羞愧难当,激奋疯癫了!”
“啖狗屎!”花一棠笑声倏然一停,“他冯氏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与我花氏相提并论?!你说冯氏声名显赫?显赫在何处?在你鼠目寸光的绿豆眼里吗?睁开你的王八眼看清楚,花氏商铺遍布唐国各州县,花氏商队足迹踏遍丝绸之路,花氏商船远渡重洋,花氏商号名扬天下。问问你身边的百姓,知道冯氏的有几人?知道花氏的又有几人?!”
围观百姓频频点头。
“花四郎说的没错!若论家喻户晓,非花氏莫属啊!”
“我们都是大老粗,连字都不识得,谁关心什么冯氏。”
“北市、东市、西市里五成的铺子都印了花氏的族徽,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想不记住也不行啊。”
“花氏铺子里的东西就是好,衣服穿好久都不坏,就算怀了还能免费修补。”
“花氏的毡帽结实好用,还漂亮。”
“我喜欢花氏的配饰,每个月都有新花样,尤其是最近香囊球,甚是神奇。”
花一棠:“若是我没看错,你身上的衣衫,脚上的鞋子,裤、腰带,头上幞头都是是从花氏的铺子里买的吧。”
单远明双脚猛地向后一缩,嘴巴张了几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花一棠站起身,身形矫健跳下马车,他的身高比单远明高了半个头,长得又俊,穿得又花哨,常年撕逼打架的功底练就了一身摄人的气势,往那一站,万众瞩目,鹤立鸡群:“你说我将唐国文脉至于岌岌可危之地,我倒想问问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何为文脉?!”
单远明扬起下巴:“夫谓文,由文字始,延为章诗典籍,积累为三坟五典,夫脉者,血之府也,乃气血运行之通路,夫谓文脉,乃文学脉络,国之血府,秉负屃之魂,属文曲昌兴之象!”
一席话,说的慷慨激昂,那些学子听得是热血沸腾,纷纷鼓掌叫号,可除了他们之外,所有围观百姓皆是满脸懵逼。
花一棠用扇子敲着额角,笑道,“大家可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吗?”
百姓齐齐摇头:“听不明白。”
花一棠耸肩:“我也听不懂,烦请这位杂草居士为大家解释解释呗。”
“果然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单远明冷笑道,“你听好了,文脉就是文之血脉,国运之脉!”
花一棠一敲扇子,“你若早这么说,我不就明白了嘛。换句话说,你说我踹翻了冯氏,相当于毁了文之血脉,断了国运之脉?”
单远明一怔,似乎发现这话里面有些不对,正欲开口辩解,不料花一棠突然先声制人,拔高声音道,“大家都听到了吧,此人说冯氏乃是唐国国运!”
单远明大惊失色:“我没说过!”
“啊呀呀,杂草居士怎可睁眼说瞎话呢?大家可都听得真真的呢!”
众百姓纷纷附和:
“对对对,我们都听到了。”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不就是说这些嘛!”
“还读书人呢,自己刚刚说的话就不认了,真是可笑。”
单远明急得满头大汗,“我不是这个意思,诸位、诸位,此人曲解我意,乃为诡辩,诸位莫要信他!”
花一棠嘴角含笑,斜眼瞅着他,声音不紧不慢,“区区一个冯氏,成势不过十年,竟成了你口中的国运之根本,不知道的,还以为唐国已经成了他冯氏的天下呢。”
“花一棠!你口出忤逆之言!大逆不道!你可将圣人和朝廷放在眼里!”单远明怒喝。
“行忤逆大罪的是你们!”花一棠目光骤厉,声锋如刀,“你口口声声说我构陷冯氏,可有证据?!”
单远明:“花氏与冯氏有仇,此乃众人皆知之事,我乃是以常理推断——”
“荒天下之大谬!”花一棠一扇子扇在了单远明的脸上,声音那叫一个响亮清脆,单远明一介书生,哪里能料到花一棠竟然说打人就打人,顿时被扇蒙了,捂着脸骇然看着花一棠。
“断案讲的是真凭实据,没有证据的推断连狗屎都不如!你仅凭一个捕风捉影的猜疑就在此大放厥词,妖言惑众,污蔑官府,你才是意图毁我唐国基业的罪人!”花一棠厉声道。
“我、我何时污蔑官府,你、你你你休要血口喷人!”
“此案由大理寺主导搜证、取证、审讯,刑部复查复审,御史台全程监督,所有程序皆合乎唐律规定,此间多少衙吏不眠不休,多少官差奔波千里,多少官员如履薄冰,莫说证据有瑕,就算卷宗里多出一只苍蝇也会审个清楚明白!”说到这,花一棠骤然提声,如花瓣般的衣袂迎风扬起,明亮耀眼,“这一切,就是为了查明真相,为了还天下读书人一个真正公平公正的科举!这才是国运之根本!”
满街寂静,所有人静静看着阳光下俊丽的少年,看着他漂亮的大眼睛里泛起泪光涟漪,“你们这帮蠢货,这都是为了你们……为了天下人的未来啊!”
凌芝颜看呆了,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花一棠说到官差如何辛劳之时,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
靳若:“嘿!赢了!”
林随安砸吧了一下牙花子:这纨绔的嘴炮功夫又升级了。先以胡搅蛮缠打压单远明的气势,层层递进,以忤逆之罪令其心神大乱,再以事实证据疯狂碾压,句句鞭辟入里,字字入木三分,连标点符号都配上了节奏,尤其是最后这句结尾,以情动人,拔高主旨,高明!
再看那些学子,个个面红耳赤,羞愧难当,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花一棠眸光定定落在单远明的身上,“扪心自问,你是真觉得冯氏之案有疑点,还是因为冯氏倒台砸断了你的青云路?你是到底为了公道?还是为了一己私欲?你是真看到了真相?还是一叶障目只愿看到你想看到的?”
单远明连退数步,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汗透衣背,全身发抖。
花一棠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向四周百姓抱拳施礼道,“今日因花某误了大家的时间,花某万分愧疚,为表歉意,自今日起十日内,只要在场诸位去花氏采购物品,报上‘花四郎威武’五字暗号,皆可享八折优惠。”
凌芝颜的下巴咔吧掉了。
靳若愕然:“好不要脸!”
林随安扶额苦笑。
围观百姓万分激动,纷纷口呼“花四郎威武”,欢送花氏车队徐徐远去。
一众学子呆呆站在街边,目光茫然,神色惶恐,不知该何去何从。
经此一役,这帮学子断不会再去大理寺门前静坐了,凌芝颜心里松了口气,突然,心中一跳,猛地看向林随安。
“莫非……花氏车队如此高调入城,是为了——”
为了帮他吗?
林随安笑了:“凌司直来都来了,一起去吃个茶呗。”
*
小剧场1:
一个时辰前
花一棠骑马骑得腰酸背痛屁|股酸,只坚持了半个时辰就受不住了,回马车睡了个回笼觉,醒来的时候,车队已经入了东都长夏门,他激动推开车窗想找林随安,却发现林随安不见了,不仅林随安不见了,靳若、伊塔、方刻都不见了。
“木夏!”花一棠大喊,“林随安……咳,大家都去哪了?”
木夏:“方大夫晕马,吐了,伊塔驾车先行一步,送方大夫去别院休息。林娘子和靳若——去玩了。”
花一棠:“诶?”
“是的,四郎,他们不仅没通知你,还成双入对、形影不离、喜气洋洋地去玩了。”木·花氏拱火第一人·夏正色道。
花一棠的脸绿了,头发丝也绿了,攥得扇子咔咔作响。
就在此时,车队骤然一个急刹车,外面传来了呼声:
“来人可是扬都第一纨绔花氏四郎?!”
花一棠紧了紧牙帮子,冷笑出声: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来的正好!
“啖狗屎!谁这么不长眼,跑到路中间犬吠?!”
*
小剧场2:
三日后,扬都花宅。
伊梅尔乐颠颠跑进门,举着两封飞鸽传书道:“咱们上半年进口的珍珠原珠已经卖出去了七成,出售速度较去年快了一倍,价格高了三成!那些买家中都在传,花家四郎在河岳城大肆收购珍珠首饰,定是花氏有内幕消息得知珍珠要涨价,所以纷纷跟风砸钱囤货呢!”
花一桓翻账簿的手顿了一下,“这个臭小子,居然这样也能歪打正着。”
“还有,东都传来了消息!四郎和一群贡生在中衢大道当街论辩。”
花一桓眼皮都没抬:“吵赢了吗?”
“当然赢了。”
“嗯。”
“四郎弄了个十日折扣的暗号,叫花四郎威武。东都回报,年末积压的库存因此清了三分之一,简直是意外之喜。”
花一桓扬起眉毛,“一能促销存货,二能打响名号,一箭双雕,很好,传令下去,暗号推广至全国,打折时限再延长十日。”
“是!”
第65章
东都花氏别院中, 最豪华最舒适的便是位于景行坊的花氏六十六宅,南临北市,交通通畅, 闹中取静,沿着道中衢大道一路向北。过了洛水桥, 入洛南城, 过玉鸡坊,入景行坊坊门,便能看到这所辉煌的大宅。建筑风格承袭了花氏一如既往的豪横风格,宽敞的六进园子,黑檐红柱,墙面以混了金粉的朱红色香料涂了,阳光一照, 又香又闪,入了正门一路行至后园,放眼望去,湖水清澈, 园林郁郁,杨柳依依,楼阁水榭亭亭玉立, 尤以湖心岛的“游莺水榭”风景最好,环顾四首, 碧波荡漾,鱼跃出水,令人心旷神怡。
花一棠出了场大风头, 心里那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憋屈酸气总算是散去了几分,刚入别院, 便有仆从前来汇报,说伊塔已经带着林娘子等人去了游莺水榭,摆了茶宴要为他庆功,顿时喜上眉梢,摇着扇子哼着小曲过燕舞桥,美滋滋入了水榭,左手叉腰,右手举扇,摆了个帅气的邀功姿势,“花某今日在东都一战成名,此后定然——凌六郎,你怎么在这儿?!”
凌芝颜一见花一棠顿时大喜,迅速起身,拉过花一棠的手肘,几乎是将他搀进了坐席,亲自捧了自己面前的茶碗送到花一棠手中,神态颇为亲昵,“四郎今日辛苦了,快,喝口茶,润润喉。”
花一棠一脸戒备,“你吃错药了?”
凌芝颜笑得咬牙切齿,“喝吧。”
花一棠垂下眼皮瞄了一眼,明白了。碗里的茶汤粘稠好似泥浆,散发着辛辣苦涩之味,表面还漂浮着一层不明的杂质,显然是伊塔的最新作品。
再看对面,靳若捂嘴憋笑,林随安肩膀乱抖,伊塔坐在黑气腾腾的茶釜后,蓝汪汪的大眼睛无辜望着二人。
“啊呀呀,如今想来,六郎愿为花某的制举保官,花某还未曾正式谢过呢,捡日不如撞日,今日花某就以茶代酒,聊表谢意,”花一棠手捧茶碗反敬凌芝颜,“还请六郎满饮此盏,莫要辜负我一腔热诚啊!”
凌芝颜双手抵住茶碗,暗暗施力往回推,“今日四郎舌战群儒,拨乱反正,破除谣言,帮我大大出了一口恶气,凌某当以此茶回敬四郎!”
花一棠的力气哪里能是凌芝颜的对手,眼看那茶汤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咬牙压低声音,“凌六郎你别自作多情了,我可没有闲工夫帮你出气。”
凌芝颜百年世家的风骨快撑不住了,“四郎刀子嘴豆腐心,我懂的。”
“你这是恩将仇报。”
“我这是借花献佛。”
林随安看得感动不已:“果然是兄弟情深,伊塔,你不能厚此薄彼啊!”
“敏白(明白)。”自从方刻赞过伊塔的茶艺,伊塔煮茶的信心大增,日日钻研茶经,力求持续创新,此时见到花、凌二人的表现,更是喜上心头,忙舀了一大碗茶汤,端端推至案上,“一人一碗,喝。”
靳若:“噗——”
花一棠眼角抽动:“你这叫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凌芝颜眼皮乱跳:“凌氏家训,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二人互瞪一眼,同时端过茶碗,凑到嘴边小心抿了一口,一个脸绿了,一个脸青了。
伊塔期待:“还要吗?”
两只异口同声:“不必!”
林随安和靳若笑作一团。
不得不说,伊塔的茶虽然味道一言难尽,但效果拔群,凌芝颜与众人大半月没见的隔阂只用了这半盏茶就消失了,原本拘谨的表情动作都松弛了下来。
花一棠换上木夏茶汤喝了两口,很快又生龙活虎了起来,瞅着凌芝颜道,“那个单远明什么来历?”
凌芝颜:“随州的贡生,颇有才子之名。”
“随州?”花一棠眯了眯眼,“难怪,那破地方风水不好。”
其实在单远明自报家门的时候,林随安也注意到了。
随州,正是苏城先所在的苏氏大本营。
“此次制举圣人颇为重视,尤其是各大世家听说花氏四郎也有意参加后,皆是闻风而动,五姓七宗皆派了士子前来参试,可以说,此次旦日制举的规模和阵容为五十年之最,”凌芝颜看了林随安一眼,“苏氏也派了一人,名为苏意蕴,乃为苏氏家主的表弟,从辈分上来说,算是苏城先的舅爷。”
林随安表示敬佩:“老人家真是老当益壮。”
“咳,他只有二十三岁,只是辈分太高。”凌芝颜顿了顿,“实不相瞒,此人月前来到东都,曾多次登门递帖子约我相见,我碍于凌氏与苏氏的关系,勉为其难见了他一次,此人——此人一直向我打探林娘子在南浦县的事,言谈间似乎对苏城先与林娘子解除婚约一事颇为惋……惜——”
凌芝颜说不下去了,因为花一棠正用杀人的目光盯着他,手里的扇子咔咔作响,好像是将扇子当成了什么人的骨头,打算挫骨扬灰。
“哦?”林随安反倒笑了,只是那笑容比花一棠的杀气更惊悚,“怎么着?莫非这位舅爷还想把婚约续上?请我去做苏氏的舅奶奶?”
凌芝颜埋头喝水,“我可没说过。”
“我觉得这事儿不对,”靳若提出怀疑,“单远明和苏意蕴都是随州的,还都不约而同来找咱们的麻烦,搞不好是私下里串通好的。”
凌芝颜皱眉:“这二人之间似乎并无交集,毕竟一个是寒门,一个是士族。”
“切,难道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还能去大理寺备案不成?”靳若看了眼林随安,“我去查查这个苏意蕴!”
林随安一怔:“可你在东都——”
靳若:“林随安,你也太小瞧我了吧,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净门少门主,论探查消息的功夫整个净门谁能比得过我?就算我手下一个人都没有,我也能将那个姓苏的查个底儿掉!”
“说得好,这才是净门少门主的气魄!”花一棠啪一声甩上扇子,掏出一包金叶子扔给靳若,“去吧。”
靳若喜笑颜开,“行嘞。”
林随安:“万事小心。”
“你就安心等着揪苏氏的小辫子吧。”靳若一阵风跑出水榭,和一步三晃进门的方刻打了个招呼,“方大夫你醒了?伊塔熬好茶等你半天了。”
一身花蛾子装扮的方刻走进来,在靳若的位置坐下,大约是没睡醒,眉头紧蹙,脸色白中带青,问道,“你们又要祸害谁?”
“一个姓苏的坏人。”伊塔给方刻舀了一碗茶,方刻端起一饮而尽,眉头松了几分。
凌芝颜从方刻进来就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衣服,当看到方刻面不改色喝下了伊塔是茶厚,整个人都惊呆了,“这位——光鲜亮丽的……英雄是——”
“凌司直有礼。”方刻抱拳,“我是方刻,是花四郎聘请的仵作。”
“仵作?!”凌芝颜声音高了八度,立即发觉失态,忙端起士族风范,“原来是方兄,久仰久仰。”
“我没什么名气,不用久仰。”方刻表情犹如木雕,“我们不熟,凌司直不必没话找话,你说的累,我听着也累。”
凌芝颜:“……”
花一棠疯狂砸腿,林随安疯狂憋笑。
原来听方刻怼别人这么爽。
“河岳城的案子,方大夫才是幕后功臣,若没有他,很难寻到凶手的破绽。”还是木夏厚道,特意解释了一下方刻的背景。
凌芝颜恍然大悟,忙道,“久仰——咳,有所耳闻。”
“凌六郎,你们大理寺最近有没有什么仵作资质的考核啊?帮我们方大夫报个名呗。”花一棠问。
凌芝颜想了想,“这一季的仵作资质考核报名已经结束了,可以等下一季,大约在四月左右。”
花一棠啧了一声:“太迟了,能走后门插队吗?”
凌芝颜:“为何这么急?”
林随安意味深长叹了口气,“不是我们急,是怕万一有什么案子,来不及。”
凌芝颜笑了,“林娘子放心,东都乃唐国都城,三省六部所在,金吾卫驻守,百姓安居乐业,若论守备严密,治安安全,乃唐国之首。”
林随安:“……”
您这话听起来像FLAG!
花一棠摇动小扇子:“凌六郎,莫吹牛,吹牛遭雷劈啊。”
凌芝颜:“四郎只管放宽心安心备考即可,即便是出了案子,有京兆府、大理寺和刑部在——
“凌公!大事不好了!”明风满头大汗跑进水榭,“大理寺传令,所有官员即刻回大理寺报道,听说——”他飞速看了眼水榭里的人,压低声音,“出了个怪案子!”
*
凌芝颜站在大理寺主堂,看着座上火冒三丈的大理寺卿陈宴凡,脑中不觉想起临行时花一棠幸灾乐祸的笑脸。
“凌六郎,若是应付不来,可以来求我哦。我大人有大量,可以考虑帮你的呦!”
可惜下一瞬,那张小人得志的脸就被林娘子拍到了一边。
林随安的笑容诚恳多了,“无论什么案子,只要凌司直有难处,我定然鼎力相助。费用还按扬都的标准算。”
“唉——”凌芝颜重重叹了口气。
“凌芝颜!”陈宴凡怒喝,“出列!”
凌芝颜身为大理寺司直,从六品上,在这间主堂中是品级最低的,只能站在队列末尾,后退一步就是门外,他侧移一步,出列抱拳,“属下在。”
陈宴凡拍案怒吼:“你唉声叹气的作甚?!莫不是觉得这案子我们大理寺破不了?!”
这位大理寺卿五十有三,执掌大理寺五年,破案率越来越高,头发越来越少,脱了官帽,只有弹丸大小的发髻,发际线更是直逼头顶,得了个“聪明绝顶”的野号,和他与日俱减的头发完全相反的,还有与日俱增的暴脾气:
凌芝颜不卑不亢:“陈公言重了,这几日属下一直在案牍堂研读卷宗,对新发的案件并不了解。”
“你们听听!听听!”陈宴凡怒道,“这小子是在埋怨我呢!”
“属下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当值期间,私自外出,还——”
“属下依规报备过了,张少卿准了的。”
“啊?”
大理寺少卿张淮上前一步,“回陈公,是的。”
陈宴凡噎了噎,“总之,此事是你的不对!回案牍堂呆着去!那些旧案一日不破,一日不得出来!哼!”
“属下遵命。”
退出主堂的时候,凌芝颜还能听到陈宴凡的大嗓门几乎震破屋顶,“谁让你们把那小子叫过来的?!你们是不是要气死我?!这案子别让他碰!都给我记住了!”
明庶和明风义愤填膺,“陈公也太过分了,若论破案的能力,放眼整个大理寺,谁能比得过凌公,凭什么不让你去?”
“陈公自然有他的计较,你二人不可妄言。”凌芝颜快步走向案牍堂,“到底是什么案子?”
明风压低声音,“伊水渠发现了一具女尸,尸体颇为怪异,坊间传说,乃是妖邪作祟。”
凌芝颜皱眉,“尸体如何怪异?”
“听说是——特别漂亮。”
“什么?”
“就是,人也漂亮,尸体也漂亮,不对,应该说,尸体更漂亮。”
凌芝颜加快步伐,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后衙,走进案牍堂,端端落座,细细思索。
只是一具女尸,断不会令陈公如此大发雷霆,八成是因为妖邪作祟的传闻,年关将至,本就人心浮动,再加上旦日制举在即,各州府的世家子弟、学子齐聚东都……此时出现谣言——凌芝颜不禁又想起了关于冯氏的谣言——他摇了摇头,苦笑道,“花四郎真是乌鸦嘴。”
明风:“凌公,可要我去探探这个案子?”
凌芝颜点头,顿了顿,又道,“备一份薄礼,送去花氏六十六宅。”
明庶:“啊?花氏还需要咱们的礼啊?”
凌芝颜掐额头,“未雨绸缪,但愿用不上吧。”
明庶和明风对视一眼,实在不明所以,只能依令行事。
二人离开后,整个案牍堂就静了下来,偶有风吹过案牍吊签,哒哒作响,凌芝颜展开一卷发黄的卷宗,目光在上面扫了几列,根本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疲累感,左手托腮,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凌芝颜已经有很久没睡这么沉了,意识似乎坠入无底的泥潭,难以清醒,隐隐的,他似乎闻到了香味,很清甜的果木香,还参杂了清冷的水汽,令他沉溺的意识渐渐醒了过来。
“啧啧啧,口水都流出来了。”
“要不让凌司直再多睡会儿?”
“他再睡下去,我又变成杀人嫌犯了!”
杀人?!嫌犯?!
凌芝颜一个激灵,猝然睁眼。
视线里豁然出现两双眼睛,一双凤眼凌厉,一双睫毛如扇,吓得他“嚯”一声往后一窜,脑袋差点撞翻身后的书架。
花一棠翻白眼,“凌六郎,你真是凌氏子孙吗?就你这般警觉性,敌人的刀架在你脖子上都不知道。”
凌芝颜甩了甩头,万分不可置信,眼前二人分明是花一棠和林随安——他还在做梦?
“你们——”凌芝颜看了眼四周,的确是大理寺的案牍堂,只是窗外一片漆黑,天已经黑了,“为何在此?”
“明庶带我们进来的,”林随安笑眯眯道,“凌司直,走吧,一起破案去。”
凌芝颜瞪大了眼睛:“女尸的案子?!”
“什么女尸?”花一棠暴躁摇着小扇子,“是那个单远明被人杀了。”
*
小剧场
半个时辰前。
林随安夹起一块切脍正要塞进嘴里,靳若风风火火跑了进来,抢过林随安的白开水灌了半壶,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听哪一个?”
花一棠漫不经心嚼着蒸饼,“伊水渠女尸的案子我们已经听说了。”
“不是这个,是单明远被杀了!”
不是吧?又来?!
林随安顿时没了胃口,撂下筷子,“的确是个坏消息。”
靳若摇头:“不是这个!我说的坏消息是——坊间传闻是花家四郎杀的。”
花一棠把吃了一半的蒸饼扔回碗里,皮笑肉不笑哼哼了两声。
方刻放下饭碗,“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时辰前发现的尸体。”
方刻点头,“尸体应该还新鲜。”
林随安扶额:“好消息是什么?”
“方大夫说了啊,尸体还新鲜着呢。”
“……”
方刻慢吞吞脱下外袍,仔细叠好放在一边,只着大红内衫站起身,背起自制的超大号工具箱,古井般的目光盯着林、花二人。
林随安无奈,“走吧,去找凌司直。”
靳若:“找他作甚?”
“他是大理寺司直,他打头阵,我们才能名正言顺查案。”花一棠道,“东都不比扬都,我们行事还是要低调些。”
靳若:“哎呦,您这会儿想起低调了?”
木夏:“我去备夜宵。”
伊塔:“猪人,要备茶吗?”
林随安:“备上吧。”
此言一出,花一棠和靳若的脸全绿了,方刻颇为诧异看了林随安一眼。
林随安目贯夜空,紧蹙眉头,心头微沉。
看来今天八成要熬通宵,定要跟凌芝颜说清楚,这活儿点加钱!
第66章
东都与扬都不同, 依然执行宵禁制度,入夜之后,坊门关闭, 由金吾卫负责全城夜禁巡查,若无特殊身份, 任何人不得在各坊间游荡。
凌芝颜恰好就是有“特殊身份”的人。他身为大理寺司直, 乃为侦案查证之重职,佩大理寺统一颁发的“宵行令”,也就是所谓的“宵禁通行令”,坊门关闭后,亦可自由在各坊间行走。
林随安看着凌芝颜手中的“宵行令”,手掌大小的铜牌,四周雕着海浪纹, 挂着黑色的穗子,正面刻有“大理寺特颁”,背后则是“夜行使者,随见放行”八字——整体设计颇显中二, 不过胜在好用,从皇城一路出来,还未过洛河桥, 已经遇到三波金吾卫盘查,全靠这张令牌, 他们这一车人才没被抓到金吾卫的大牢里去。
靳若没赶上晚膳,抓紧赶路的时间塞了满嘴的糕点,鼓着仓鼠腮帮子汇报信息, “单远明住在永太坊秋苑客舍霜叶居的天字号房,秋苑客舍是三等客舍, 房费低廉,住在里面的皆是与单远明一般的寒门学子,地字号以下的房间都是多人间,唯有天字、地字是独院单间,据说是掌柜特意为富有才名的学子准备的,万一哪位住店的学子高中,也好博个彩头,沾沾喜气。”
“永太坊就在南市隔壁吧。”花一棠道。
“就是因为近,所以客舍扎堆,来自全国的文人墨客几乎都云聚于此。”靳若在盘子里摆放点心当做地标,“翰云客舍、东风客舍、五湖客舍三所为一等,百尺客舍、尊青客舍、江南客舍、思日客舍,远灯客舍五所为二等,和秋苑客舍相同的三等客舍四十六所,另有上不得台面的野舍近百家,都指着南市的红俏坊过活呢。”
凌芝颜诧异:“靳郎君以前来过东都?”
靳若:“第一次来。”
“才来东都几个时辰,居然能将永太坊摸的这么清楚?”
靳若得意:“小意思。”
“红俏坊是类似扬都红妆坊的地方吗?”林随安问。
靳若竖起三根手指,“面积有三个红妆坊大!”
林随安吹了声口哨,“有推荐吗?”
“嗯咳咳咳咳!”花一棠扇子敲得点心盘叮叮作响,“说正经的!”
“发现单远明尸体的时候,我正好在秋苑客舍对面的远灯客舍,也不知怎的,对面哗一声就乱了,我探出头一瞅,秋苑客舍里稀里哗啦跑出一堆学子,衣服鞋子都顾不得穿,然后就听到有人尖叫,”靳若做了个惊恐的表情,“死人啦,死人啦!我出去的时候,整条街都乱哄哄的,有说妖邪作祟的,有说妖物吃人的的,反正说什么的都有,我转了好半天,才算听到了确切的消息,说有人发现了单远明的尸体,被人杀了,一屋子都是血。”
凌芝颜:“这是什么时辰的事?”
靳若:“戌正三刻。”
“坊门关闭是戌初,”花一棠顿了顿,“不对啊,坊门都关了,你是怎么避过金吾卫回来的?”
靳若:“这可是我们净门的机密,不外传的。”
“切!”
“你去远灯客舍做什么?”林随安问。
靳若:“你说巧了不是,苏意蕴就住在元灯客舍的天字号房,和秋苑客舍只有一街之隔。”
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查到什么了?”
靳若摇头:“当时苏意蕴不在,我正打算翻窗进他的屋子——”
凌芝颜:“嗯咳咳咳咳咳!”
靳若又塞了口糕点,“没多久,人群里又传出了消息,说单远明是花一棠杀的,还说有人见到花一棠进了单远明的屋子,衣饰相貌都传得有鼻子有眼,我一听情况不对,赶紧回去给你们报信。”
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啊!林随安想。
凌芝颜:“四郎一直待在花氏别院,有不在场证明,凌某觉得洗脱四郎的嫌疑不难。”
花一棠抖脚:“就怕有心人拿这个案子做文章,污蔑我花某的名声。”
一直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方刻冒出一句:“你有什么名声值得被污蔑吗?”
靳若:“噗!”
林随安跪了:方兄您真是不鸣则已,一鸣见血。
花一棠摇了摇扇子,居然还笑了,“方兄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反正我也没什么好名声,要不咱们回去吧。”
林随安:“别啊,来都来了,进去瞅瞅呗。”
靳若:“对啊,凌司直的钱都收了,做生意要讲诚信,多少去转一圈装装样子啊。”
凌芝颜:“……”
“凌公,永太坊到了。”明庶掀起车帘喊道。
*
永太坊的主街灯火通明,满街皆是手持火把的衙吏和不良人,神色凝重,步伐飞快,穿梭在大小街巷之间,似乎在焦急搜索着什么,一队不良人拦住了马车,领队人询问后得知车内是大理寺凌司直,大喜过望,忙引着马车去了秋苑客舍。
这般殷勤态度让林随安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些衙吏的装扮她之前并未见过,皆是黑衣黑靴,头戴红色抹额,腰间配着三尺横刀,下车的时候,林随安瞥见了衙吏的腰牌,写着“京兆府”三个字。
京兆府,负责东都下辖十八个县的治安管理的超大型衙门,主管东都城重大治安问题,京兆尹为从三品大员,比大理寺卿只低半级。
凌芝颜似乎也有些惊讶,毕竟他只是个从六品的司直,忙正冠理带,随着衙吏快步入了秋苑客舍,反倒是花一棠表现颇有些奇怪,平日里他身上换个香囊多个簪子都要询问林随安是否有失礼之处,今日穿了一身居家常服去见京兆府的官,居然毫不在意衣着是否失礼的问题,大摇大摆跟着往里走。
入了大门,首先步入眼帘的便是一处大堂,一座黑檐黑柱的巨大敞厅,因为天气渐凉,已经挂起了厚重的竹帘,南北两侧分设两处柜台,柜台后的木架上挂着房牌钥匙,林随安略略扫了一眼,大约有“一叶居上房”、“七叶居中房”、“红叶居上房”等等,大堂左侧能闻到尚未散去的油烟味,应该是厨房,右侧是一座三层赏楼,通向赏楼的木地板上泛着油光,门口上挂着两尺的楼牌,写着今日晚膳供应餐食的种类,显然赏楼就是客人的用餐之处。
“凌老弟,你来的太是时候了,老哥正焦头烂额呢!”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嚷着大嗓门迎了出来,他身着绿袍,头扎黑巾,见到凌芝颜先来个热情的拥抱,腰间的横刀刀柄撞得凌芝颜闷哼一声,狠狠拍了拍凌芝颜的后背,咧嘴一笑,露出白花花的牙齿,“这才多久没见?怎么瘦了这么多?大理寺那个陈烦烦是不是又给你穿小鞋了?”
凌芝颜大喜:“万大哥,你竟是去了京兆府,看这官袍,莫非是升官了?”
“不才不才,如今我万某人是京兆府的司法参军,刚上任一个月,还没来得及跟你去报喜呢。”绿袍男人又啪啪拍了两下凌芝颜的后背,目光转向花一棠,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漂亮娃娃是瓷做的吗?”
“嗯咳!”花一棠狠狠咳嗽了一声,还瞪了凌芝颜一眼,言下之意:还不赶紧隆重介绍一下我?!”
“这位是花一棠,来自扬都花氏,”凌芝颜笑道,“四郎,这位是万林,万大哥,是凌氏的故交。”
“原来是青州万氏的后人,花某有礼。”花一棠正色抱拳道。
林随安颇为诧异看了花一棠一眼,之前他对扬都太守周长平都不曾这么正经过,莫非这位万林来历很不一般。
万林怔了一下,忙拉过凌芝颜低声道:“你与这花家四郎一直在一起?你可知坊间传闻他就是凶手——”
凌芝颜:“四郎一直待在花氏别院,证人好几十人,显然是有人造谣诬陷。”
万林笑了,又狠狠拍了两下凌芝颜的后背,“我也觉得是,这般漂亮的娃子,可干不出那骇人之事。”说着,看向林随安,“莫非这位小娘子就是手刃郑东的林娘子?”
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变得无比凌厉,林随安一个激灵,猝然握紧了腰间的千净,血液中藏匿的嗜血杀意仿佛被激活了,沸腾不已。
此人身上的血腥气好重!
花一棠第一个发现林随安的反常,急忙拽了拽她的袖子,林随安神经一松,呼出一口气,沸腾杀意渐渐平复,抱拳道,“在下林随安,见过万参军。”
万林瞳孔一缩,全身杀意倏然一收,展颜乐道,“不错不错,果然是后生可畏。没事儿,来日方长。”说着,搭上凌芝颜的肩膀道,“凌老弟,这案子你可要帮我啊,我一介武夫,打架还行,破案实在不擅长。”
“万大哥且将案情细细说与我听听。”
“行,咱们边走边说。”万林揽着凌芝颜快步走向内堂,断断续续的声音随着夜风飘了过来,“死者名为单远明,年二十五,男,来自随州,今夜戌时二刻被人发现死在房中,死状极惨。”
凌芝颜:“第一个发现死者的是谁?”
“是客舍的伙计。”万林道,“我简单探查了现场,初步判定乃是入室抢劫杀人,凶徒手段残忍,定是穷凶极恶之人,便命人封了街巷,四处搜捕,只是目前还未寻到嫌犯。”
“可有其他目击人?”
“目前还未寻到。”万林顿了顿,“就是这案发现场太怪了——”万林又顿了顿,压低声音,“我觉着,颇为邪气!只怕与近日流传的妖邪作祟一事有关,真是头大!”
凌芝颜摇头:“子不语乱神怪力,且待我看看再下定论。”
“对对对,凌老弟说的对。”
林随安和花一棠并肩走在回廊里,客舍里的客人都被清走了,偌大一个客舍十分安静,二人的衣袂在夜风中飘飘飞舞,发出轻轻的哒哒声。
林随安放低声音,“青州万氏也是士族?”
花一棠摇扇子的频率变慢了,“他们与凌氏一样,也是以军功起家,算得上满门英烈,可惜现在人丁单薄。万林有军功在身,又蒙祖荫才得了个参军。”
“京兆府司法参军的官不低吧?”
“正六品。问题是东都达官贵人扎堆,京兆府负责东都治安,干得好,肯定得罪人,干不好,更是得罪人,尤其是司法参军,主管重大刑案,可东都还有大理寺和刑部——”花一棠啧了一声,“说句不好听的,能邀功请赏的大案子早就被抢走了,能留给他的,定是那些吃力不讨好,还容易得罪人的案子。”
“单远明一介举子,没什么靠山后台,这案子不会得罪什么达官贵人吧?”靳若道。
花一棠用扇柄挠了挠额角,没说话。
“但愿如此。”林随安道。
只希望这一次花一棠的主角光环不要波及太广。
众人沿着回廊一路向前,先是路过一片园圃,圃中绿柳依依,树冠如盖,还有几处石桌石凳,算是客舍一处景致,园圃四周乃是错落有致的客房,分成好几个院子,分别挂着整齐的门牌,诸如“一叶居”、“三叶居”、“五叶居”等等,绕过花圃,眼前出现了一座独栋的院子,门口挂着“霜叶居”的门牌,院中只有两间客房,西侧为地字房,东侧为天字房,单远明的房间便是天字房。
天字房前守着四名衙吏,见到万林齐齐施礼,明庶和明风似乎与这四人颇为相熟,还上前打了招呼。
“凌老弟,这便是凶案现场,”万林回头看了眼林随安等人,“屋里的情形有些血腥,他们也要一起吗?”
花一棠:“来都来了,钱都收了,总要进去瞅瞅吧。”
万林无奈摇头,“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瓜娃子,莫要吓破了胆呦。”
门扇开启,血腥气扑面而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莲花屏风,屏风上斜斜划过一道血印,看起来像有人用手沾满血涂上去的,绕过屏风,便能看到房间全景——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整个房间的地面布满了乱七八糟的血痕,触目惊心。
*
小剧场——关于查案的费用问题
凌芝颜:“为何要凌某付你们钱?嫌犯是花四郎,凌某是帮花四郎洗脱嫌疑,应该是四郎付凌某钱才对吧?”
花一棠:“破案是不是你大理寺司直的职责?”
“……”
“扬都的时候我有没有罩着你?”
“……”
“如今来到东都,这儿可你的地盘,你是不是要尽地主之谊罩着我?”
“……”
“我花某好端端一个奉公守法的良民,无端端被扣上了杀人嫌犯的帽子,这难道不是你们大理寺破案不力,才导致的谣言吗?”
“……案发才不到两个时辰,破案不力谈不上吧……”
“我是不是被冤枉的?”
“……”
“我被冤枉的时候你是不是还在睡懒觉?”
“……”
“你还说不是你破案不力!”
“……”
凌芝颜掐了掐额头,“直说吧,你们到底想如何?”
花一棠啪甩开扇子,得意瞅了林随安一眼。
林随安绽出诚挚的笑脸:“凌司直,要加钱呦。”
第67章
林随安自认也算见多识广, 且不说在现代世界熟读各大品类侦探小说,来到这个世界也算经历了三起大案,自诩面对何种凶案现场也能泰然处之。
但此时, 见到眼前这般景象,心里也不由有些发憷。
地面的血痕形态很是诡异, 就仿佛有人用巨大的毛笔蘸了血, 在屋中拖拽作画,笔画凌乱无规律,根本看不出画得是什么。
除此之外,有两处血迹最多,一处是西窗前的书案,案角积了一大滩血,拖拽的血痕就是从此处开始, 还有一处是东侧靠墙的床铺,血将床单都浸透了。
凌芝颜立即停步,问道,“有多少人进过房间?”
万林:“只有仵作和两个抬尸的衙吏, 还有我进去探查了一番,都穿了脚套,凌老弟你以前说的话我都记着呢, 屋里的物件、东西全都没碰。”
“拿纸笔来。”花一棠提声,明风急忙唤人送来文房四宝, 花一棠盘膝席地而坐,铺好纸,手持毛笔, 目光如扫描仪一般将屋内情形一一掠过,下笔描绘成纸上的平面图, 速度极快,标记极准,那些恐怖的血痕在他笔下,甚至还多出了几分白描的意境。
凌芝颜:“尸体在何处发现的?”
万林目瞪口呆看着花一棠的画作,怔了怔,才答道,“在床上,发现尸体的时候,是趴着死的。”
花一棠寥寥几笔在床铺上置画出一个人形,从画作比例来说,人很小,但猛一看去,居然颇有几分神似单远明。
画完了大概,他开始下笔描绘细节,将客房内所有家具、物件栩栩如生复刻在了纸上。
正北墙上是两扇窗户,西侧这一扇关着,床前摆着一面衣架,架上搭着两件常服,靠墙是一张床,挂着灰绿色的账幔,床侧有脚踏,床尾靠着一面衣柜,衣柜的门开着,里面的衣物翻得乱七八糟,还有几件被扔到了地上,东侧的窗户是开着的,窗扇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床前是一方书案,书案上零散摊着几卷轴书,全部沾了血,书案东侧靠墙的位置是一面书架,几十卷轴书散落满地,轴书绑绳都解开了,正对书案的是一方坐席,两尺高的正方形茶案,一个茶壶和四个茶碗,一个圆形的小陶罐,除此之外,并没有其它茶具,茶案下摆着两张坐垫,应该是客舍的标配。
“尸体现在在何处?”方刻上前问道。
万林正专心致志研究花一棠的化作,突然耳边冒出一道阴冷的声音,猛地回头,方刻血红的衣衫,青白的脸毫无预兆冒了出来,惊得他唰一下拔刀出鞘,幸亏林随安眼疾手快,压住他的手又把刀送回了刀鞘。
“万参军,这位是方仵作。”
万林的表情更惊悚了,看着林随安的表情好似看到来自地狱的鬼怪。
方刻有些不耐烦了,“尸体呢?!”
万林怔怔指向隔壁的地字号房,明庶自告奋勇,“我带路。”
林随安忙跟了出去,方刻皱眉瞥了林随安一眼,“你跟着我作甚?”
林随安:“好奇。”
方刻眉头皱成一个疙瘩,颇为不善瞪了林随安两眼,似乎想怼两句,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跟着明庶进了隔壁的地字号房。
单远明的尸体就摆在房间中央的草席上,沾满血的鞋袜、衣衫堆在旁边,京兆府的仵作刚刚验完,正在收拾工具,见到贸然闯入的明庶等人,不由大惊,正要喝问,守门的衙吏忙上前在仵作耳边嘀咕了几句,仵作表情变得有些怪异,颇为诧异看了方刻两眼,但还是退到了一边。
方刻也不问京兆府仵作的验尸结果如何,径直上前,放下大木箱,戴上自备的白手套和蒙面巾,从头到脚开始验尸。
明庶退开老远,林随安撩袍蹲在旁边,看着单远明的死状,不禁叹了口气。
他死得应该很痛苦,五官肌肉扭曲,皮肤白得吓人,额头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口,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砸的,脖颈处还有一条指宽的淤青,双目紧闭,但看表情,应该是刚刚被仵作强行合上了双眼。
方刻的验尸的风格和他本人一模一样,沉默死寂,不说一句话,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和普通仵作边验边说明检验部位形态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大约是不太符合仵作的工作流程,被京兆府的仵作看出端倪,冷哼一声,嘲讽了一句“野路子”。
方刻的手正摸到单远明的胸骨,突然,手一顿,抬眼看向林随安。
林随安眨眼:“你若嫌他吵,我将他打晕如何?”
明庶大惊失色,忙将那仵作拽了出去。
方刻眼角跳了两跳,“林娘子,你挡到光了。”
林随安干笑,挪开两步,看着方刻的手指从胸口一路向下,捏过髋骨、大腿骨、小腿骨、脚趾,又逆行而上捏了回去,依次捏过肩头、大手臂、手肘、小手臂,手指,在手指处似乎发现了什么问题,检查的颇为仔细。
林随安抓紧时机,用袖子裹住手指,扒开了单远明的眼睛,视线直直对上放大的瞳孔。
刺耳嗡鸣钻入脑髓,熟悉的白光乍现——她看到一只手握着一柄铜钥匙,打开一个木箱,木箱中是一卷轴书,大约四寸长,仅有普通轴书的三分之二,红色的绑绳,裱贴的封皮材质乃为绿色绸缎,印着精致的花纹,书名颇为奇特,竟是一句诗,书名末端有一枚印章,里面的字又是大篆,林随安勉强认出其中一个字是“凤”……
“林娘子!”
方刻的冰冷嗓音炸响耳边,林随安一个激灵,意识倏然从金手指回忆中脱出,视线中的画面替换成了方刻硬邦邦的表情,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黑漆漆的眸子犹如两口枯井,嘴角下压成了两个八字弧度,“你在作甚?”
林随安若无其事收回手指,“能确定死亡时间吗?”
方刻的目光又在林随安脸上停留片刻,终于移开了,低声道,“酉正至戌初之间。”顿了顿,又道,“我要解剖尸体,你去问问,需要什么手续。尽快。”
林随安立即想起了方刻在乱葬岗解剖鲁时尸体时的画面,条件反射开始反胃,忙退了出来,唤来明庶去申请解剖,京兆府的仵作嘴里嘀咕着“额头的致命伤如此明显,解剖简直是多此一举”,不情不愿跟着去了。
林随安摸着下巴走回天字号房,心中暗自嘀咕:根据以往的经验,金手指的记忆或多或少都与死者的死因有关系,单远明记忆中轴书的内容大约就是关键——坑爹的金手指,若是能多看几秒就好了。
天字号房中,花一棠已经完成了现场复刻地图,万林对花一棠的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举着花一棠的画啧啧称赞,称待这案子破了,要将这画裱起来挂在家里,听得凌芝颜无奈摇头。
“死亡时间是在酉正和戌初之间,”林随安刚说了半句,花一棠脸色倏然一变,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握住林随安手腕,眸光紧张扫过林随安的眉眼,“你——去看过了?”
林随安点头,放低声音:“我看到有人用铜钥匙打开一个箱子,箱子里是一卷轴书,书名很奇怪,写着‘花开堪折直须折’。”
“为何不等我?”
“诶?”
“下次定要等我与你同去!”
林随安纳闷:“你去作甚?你又看不到。”
花一棠手指猛地用力,捏的林随安有些疼,语气也有些咬牙切齿,“你可知你现在的脸色——总之,不可一人擅自行动!”
林随安看着他的郑重其事的表情,眨了眨眼,“你担心我啊?”
花一棠耳根一红,突然意识到林随安的目的,瞬间脸更臭了,气鼓鼓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下次尽量。”林随安笑道。
这纨绔真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嗯咳咳咳咳!”靳若提声,“进场了!”
第一处探查的自然是发现尸体的床铺,皱皱巴巴的床单已被血水浸透了,四周床帐倒是颇为干净,探查现场痕迹乃是靳若的强项,但见他蹲下身,抬头望了一圈账幔,又低着头绕着床转了两圈,沿着乱七八糟的血痕开始在屋里转悠,看起来颇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万林诧异:“这位小哥在作甚?”
林随安:“遛弯。”
“……”
花一棠更怪异,走到茶案旁蹲下,端起茶碗挨个闻了闻,又掀开茶壶盖子闻了闻,最后摇扇盯着坐垫,沉默不语。
万林:“花四郎又在作甚?”
林随安:“发呆。”
“……”
凌芝颜干咳一声,“万大哥,你说是贼人入室抢劫杀人,可有证据?”
“单远明屋中的财物被洗劫一空,”万林领着二人走到东窗边,先指着书案桌角的血,和桌腿下的一大滩血,道,“凶徒定是翻窗而入,狠狠揪住单远明的头撞在桌角,将他撞死后,在屋内搜刮财物后逃走,”又向上掀起窗扇,指了指窗棂,“此处有血迹,应该是凶徒翻窗离开的时候沾上的。我估计这地上的血痕应该是翻找东西是留下的,但又觉得这血痕太怪异,凌老弟,你怎么看?”
林随安凑到窗前,定眼观察,窗棂上的血痕像是半枚指纹,不由大为遗憾,若是在现代,仅凭这枚指纹就能抓到凶手,可在这个时代,怕是没什么用处。
窗外就是客舍的院墙,窗扇距离院墙大约有七步,中间隔着草丛,草叶杂乱,似乎被人踩过,林随安不敢破坏痕迹,翻窗一跃而起,纵身跳上墙头,墙外是一条窄小的街巷,左边是死胡同,右边直通主街,街上灯火通明,正是京兆府巡逻搜寻的衙吏和不良人。
嘈杂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似乎还隐隐夹杂着琵琶乐声,林随安站起身,眺目望去,但见西边的夜空隐隐透出光来,乐声就是从光源处传来的。
身后传来细碎的声响,靳若从窗户跳了出来,溜着天字号的后墙边转了一圈,攀上墙头瞅了瞅,翻墙跳出院子,沿着小巷走出巷口,蹲在地上观察半晌,爬回墙头,道:“有人从后墙翻进院,绕行至前门,之后又从后窗翻出,跃墙离开,从脚印判断,应该是同一人。而且,此人无论是翻窗进入,还是翻墙逃出,皆是步伐稳健,不慌不忙。”
林随安:“莫非是惯犯?”
“甚有可能。”
“可能追踪他的去向?”
“巷外的脚印太乱了,不行。”
林随安“啧”了一声,此处的现场保护工作实在太不到位了。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是否能找到目击证人,按理来说,凶手身上应该也沾了血迹——最起码鞋底肯定有血迹,在人群中定然十分显眼——但是,看万林的表现和衙吏查访的紧张气氛,竟是没有目击证人吗?
这倒是有趣了,看来凶手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
“不是盗贼入室抢劫杀人,是熟人作案,”花一棠的声音从窗内传出,“单远明认识此人。”
林随安和靳若对视一眼,同时跳下墙头,从窗户钻回了屋子。
花一棠蹲在书案边,和凌芝颜一同盯着地面的大摊血迹。
万林大奇:“何以见得?”
花一棠站起身,用扇子指了指茶案,“从壶中茶水气味和茶渣状态判断,沏茶的时间大约在酉正左右。”
凌芝颜:“和单远明的死亡时间对的上。”
花一棠:“两个茶碗中一碗有茶渣,一碗尚有茶底,说明单远明沏了两碗散茶,只是另一人并未喝。能让他沏茶招待的,定是熟人。”
沏茶?
林随安忙走过去,掀开茶壶盖一看,险些喜极而泣,壶里泡着的,竟然是她十分熟悉的茶叶,虽然气味不太好闻,形态也是碎渣状,但对她来说,这简直是黎明的曙光啊。
原来这个世界已经有这种茶叶的雏形了。
万林凑上前闻了闻壶中的茶水,嘀咕道:“狗鼻子吧,连什么时候沏的茶都能闻出来?”
花一棠额角跳了跳,似乎想骂两句回去,不知道为何,又忍了下来,继续道,“坐在南侧的是单远明,那是他习惯的位置,坐垫的磨损和凹陷较大。坐在对面的应该就是他招待的人。而且茶案、茶壶、茶碗、坐垫皆摆放整齐,说明二人在此处仅是聊天,并未爆发激烈的冲突。”
万林又趴下瞅了坐垫半天,使劲儿挠了挠脑袋,“也就是说这个熟人聊完天后,有和单远明一同走到书案旁,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突然抓过单远明将他的头撞在书桌角上,把单远明撞死——”
“不对,”凌芝颜道,“这摊血太多了,撞不死。”
万林:“这么多血还不死?”
“若是一击至死,反而不会流下大量血迹,这么多血,应该是——”凌芝颜举起拳头示意,“凶手抓住单远明的发髻,将他的额头反复撞击桌角所致。”
“原来如此,这就能解释屋里的血痕是怎么回事了!”万林道,“定是凶手一击未能杀死单远明,单远明和凶手搏斗,才弄了满屋子的血——似乎还是不太对……”
“这些血痕不是搏斗造成的,而是凶手提着单远明在屋中走动造成的。”靳若道。
此言一出,莫说万林,众人皆有些吃惊。
“原来如此,”林随安目光随着血痕慢慢移动,“人头部的血管密集,伤后流血量巨大,单远明尸体脖颈处有乌青,应该是被人揪住衣领提了起来,”林随安比划了一下,“单远明虽然身形瘦弱,但身形颇高,凶手无法将他整个人完全提离地面,所以是半拖半拎——”
花一棠:“单远明勾着头,头上的血滴落地面,脚和衣摆在地上拖过血迹,才形成了这样的奇怪的拖拽血痕。”
靳若蹲下身,指着地面道,“你们看这几处血点。”
众人围着他蹲下一圈,就见地面上的确有三个圆形血点,血点边缘出现了毛刺状的痕迹。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许久以前看过的侦探小说知识被唤醒了,“血液在运动状态下滴落,会形成这种带毛刺的血迹,而毛刺指向的方向就是——”
靳若起身,迈步向前:“走动的方向。”
众人万分诧异,看着靳若走到书架前,驻足片刻,“凶手在书架处翻找后,拽起单远明——”转身,绕过茶案,停在屏风前,“单远明染血的手胡乱抹过屏风,”走了几步,停留在衣柜前,“凶手翻衣柜,”再绕着床铺走了一圈,“翻床铺,”又回到桌案,转身,平行走回床铺,停步道,“将单远明拖回床铺,这就是凶手行走的路径和顺序。”
凌芝颜:“凶手在做什么?”
花一棠:“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万林:“果然还是来抢劫的!”
莫非,他在找金手指里的轴书?
林随安目光在靳若指出的行动路径上绕了两圈,只有一个地方凶手去了两次——最后单远明尸体所在位置——床铺。
她快步走到床边,铺上铺下仔仔细细搜了一边,什么都没发现,想了想,左手握住床沿咔一声将整个床掀了起来,惊得万林“啊呦”一声。
林随安:“看看床下和地板有没有机关?”
花一棠和靳若立即帮忙,花一棠摸床底,靳若敲地板,林随安单手撑着偌大一张木床,另一只手摩挲床腿、床帮,都是实心,没什么特别,花一棠查完了,没有发现,靳若敲到紧靠墙壁的一块木地板,猝然抬头,“这块是空的!”
林随安大喜,手臂猛地用力,将整个床铺抬离地面,呼一声抡到了一边,蹲下身,手指咔一声插入地板,硬生生将地板挖了出来。
地板下有一处拳头大小的凹槽,里面放着一个棉布荷包,花一棠取出荷包抖了抖,掉出一枚铜钥匙。
正是金手指记忆中的钥匙!林随安大喜,与花一棠对视一眼,二人眸光大亮。
“花四郎,林娘子,你们过来看看!”凌芝颜突然喝道。
原来刚刚林随安抡床铺的时候,床铺上褥子被甩了出来,露出了床头被褥子遮挡的部分,木板上有两道血写的痕迹。
万林歪头辨认:“一竖一横?一撇一横?还是一点一横?好像是——是没写完的字?”
靳若:“难道是……单远明死前写的?”
花一棠挑高眉峰,凌芝颜狂掐眉心。
林随安:喔嚯,出现了!死|亡留言?!
第68章
秋苑客舍正堂内, 花一棠扇子敲着脑壳,认真思索那两笔莫名的死亡留言,“若是有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要写下最后的留言,他会写什么?”
靳若:“若是我, 定要写凶手的名字。”
万林:“我肯定写家里钱银都藏在何处!”
方刻:“或许只是筋肉痉挛胡乱画凃, 并无意义。”
“我倒是更好奇凶手杀害单远明的动机。”林随安盯着那枚搜出来的铜钥匙,钥匙很普通,没有任何标记,表面有轻微的磨损,钥匙后方很光滑,应该是用了一段时间。
凌芝颜额头掐得通红:“藏得如此隐秘,到底是何处的钥匙?”
林随安叹了口气, 他们几乎掘地三尺翻遍了单远明的房间,并未找到金手指记忆中的箱子和轴书,看来箱子是被单远明藏在了别处。
金手指的线索暂时断了。
“万公,凌公, 证人带到了。”明风领着客舍掌柜和伙计进入正堂。
伙计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叫阿三,今年十五岁, 长得颇为瘦小,大约是之前被万林问过一遍, 虽然面色惨白,但回答还算有条理。
“大约在戌初左右,我路过霜叶居的时候, 听到里面有声音——”
凌芝颜:“什么样的声音?”
阿三:“像是……拖拽柜子的声音,又像是翻东西的声音, 天字号房是独院,只有单郎君一人居住,平日里很少有人过来,单郎君又喜欢安静,我就觉得奇怪,去敲门,里面又没声音了,我推门,门拴住了,推不开,我隔着门喊单郎君,还是没声音,我觉得不对,趴在门缝朝里面瞧,看到屏风上有血,吓得我呦,急忙去找掌柜——”
掌柜:“对对对,阿三来找我,我连忙带了几个伙计过来,费了老大劲才撞开了门,就看见这满地的血啊,吓死个活人啊!唉,你说出了这档子事儿,我这客舍还怎么办下去啊!”
说着,拉着袖口抹起泪来。
万林面露不忍:“掌柜的你且放心,待擒到凶徒,京兆府定会出告示向百姓说明情况,不会连累客舍的,到时候你们寻个道士做几场法事,驱驱邪,定能否极泰来,客似云来。”
“多谢大人吉言!”掌柜哭得更厉害了。
想不到这位万参军人长得狂野,心思倒是颇为细腻。林随安心道。
凌芝颜:“从发现屋内有血到寻人来撞门,期间有多长时间?”
阿三:“也就两刻左右。”
“撞门之后,可曾看到其他人?”
阿三和掌柜齐齐摇头。
凌芝颜又问了几遍细节,皆是无用的信息,便令二人离开。
“也就是说,凶手杀人后,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留在屋中继续翻找,直到被伙计发现,才匆匆离开。”凌芝颜道。
“还有一种可能,凶手是故意发出声音,引伙计前来,然后翻出外墙等候,待客舍内外大乱——”林随安看向靳若,“据说当时整条街都乱了。”
靳若点头:“没错。”
万林:“原来如此,凶手便可趁乱混入人群逃跑!”
花一棠:“可能带了披风或者外袍,用来遮盖身上的血迹。”
万林抓头:“这上哪找啊!”
凌芝颜:“客舍内的其余客人可都查问过了?”
万林:“这所客舍共有四十六名学子入住,都查问过了,皆是普通学子,案发之时都不曾来过霜叶居,也没有目击者。”
门外响起敲门声,明庶带着方刻和京兆府仵作走进正堂,呈上检尸格目。
方刻:“死者致命伤为后脑内出血,血肿压迫脑血管死亡。”
万林:“什么?单远明后脑还有伤?!”
他问的是京兆府的仵作,只是那位仵作脸色惨白,只知道频频点头,不发一言,成了方刻的应声虫。也不知道这半个时辰和方刻解剖尸体时经历了什么样的心理历程,看脸色和反应,八成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方刻的表情纹丝不动,根本没把这位仵作的反应放在眼里,“单远明身上还有几处外伤,一处为左侧额头撞击伤,伤口深一寸四分,宽三寸两分,长两寸一分,外围呈不规则状,出血量大,乃被钝物数次撞击所致。”
这处伤口应该就是在桌案角撞出的。林随安心道。
“脖颈前侧有淤青,后侧无淤青,淤青痕迹与衣领宽度相符,应是死前被人从后侧提起衣领勒住脖子。”说到这,方刻顿了顿,漆黑瞳孔划过一道幽光,“十根手指全断,口腔内膜有斑纹状破损。”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凌芝颜:“何意?”
方刻从他的大木箱里端起一个白瓷茶盏,“我在他的齿缝间寻到了这个。”
众人忙围了过去,发现瓷盘中是一根细若发丝的丝线,只有指节长短,泡在清水中,能看出是紫色。
花一棠捏着鼻子,“这是什么?”
方刻:“绸丝,应该来自某种名贵的织物。”
“他嘴里为何有这种东西?”万林一头雾水。
“有人在他口中塞入一团布料,阻止他发出声音,然后一根一根折断了他的手指。”林随安道。
万林“嘶”倒吸凉气,“难道是——”
凌芝颜:“刑讯逼供?”
“现在情况已经非常明了。”花一棠左手摇着小扇子,将之前绘制的犯罪现场方位图铺在桌案上,右手食指一一点过方位图上的标志物道:
“凶手从后墙翻进霜叶居,绕行至天字房前门,以此避开众人耳目,敲开了天字号房的房门。单远明见到是熟人,便请凶手在茶案处饮茶,后二人行至书案旁,因为某种原因,凶手突然发难,揪住单远明发髻,将他的额头数次撞击书案案角,单远明头破血流晕倒伏地,凶手去书架翻找,一无所获,便提起单远明的脖领在屋中拖拽。单远明血流不止,衣衫鞋袜拖在地上,所行之处形成了诡异的血痕。”
“为何提着单远明在屋中转悠?”万林问。
“应该是一边拖着单远明一边问话。”凌芝颜道。
“凶手提着单远明在屋中转了一圈,还是未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恼羞成怒,将单远明扔在床上,用一件随身携带的布料——”花一棠摇着扇子继续推断,“或许是帕子,或许是扯下的衣襟,塞进单远明的口中阻止他发出声音,折断单远明的手指逼供,但是,十根手指折断后,还是没得到想得到的答案,一怒之下,便用重物狠狠砸向单远明后脑,将他打死——”
“此处有误。”方刻道,“脑内淤血并不会致人立死,当时单远明应该只是晕过去,呈假死状,但因失血过多,即便醒来,也无法自行移动,所以最终死在了床上。”
林随安:“单远明死前应该醒过一次,在床头隐秘处写下死亡留言。凶手应该是在单远明晕倒之时便以为他死了,搜刮走屋中所有财物,伪造成入室抢劫杀人的现场。所以,并未发现单远明的留下的标记。”
万林:“击打单远明后脑的凶器是什么?屋内没有这样的东西啊,难道是书桌上的砚台?”
凌芝颜摇头:“砚台下的水痕和灰尘与砚台的形状严丝合缝,说明这个砚台起码有半个月不曾移动过,而且上面没有任何血痕。”
林随安:“是凶手的拳头。”
万林:“何以见得?”
靳若:“地面血点的间距很平均,说明凶手行进速度也很平均,拖拽的血痕宽度没有太大的变化,说明凶手提着单远明的高度几乎没变过。”
林随安:“也就说,凶手能够轻松提着单远明在屋中拖行,凶手的力气大于常人。”
花一棠:“但是凶手无法将单远明完全提离地面,凶手的身高不会高出单远明太多。”
靳若:“身高七尺到七尺五之间,体重大约在一百七十斤至两百斤左右。”
方刻:“单远明手指骨断裂的部分异常干净,凶手断骨的手法很熟练,毫不犹豫。”
林随安:“凶手会功夫,力气大,拳头就是最好最方便的凶器。”
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做最后总结,“综上所述,凶手身形高壮,会拳脚功夫,用得起昂贵的丝绢,家中富裕。”
林随安:“性格暴虐,生性凶残。”
花一棠:“与单远明相识。”
林随安:“所以只需要排查单远明的人脉关系,便能锁定嫌犯。”
万林瞠目结舌看着眼前这四人,脑瓜仁被四人的一通疯狂输出砸得嗡嗡作响,半晌才缓过神来,“你、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神圣谈不上,只是几个倒霉蛋,遇到的破事太多,多了几分经验罢了。”林随安笑着看向凌芝颜,“凌司直,这破案的费用花的值吗?”
凌芝颜嘴角止不住上扬,还要端着百年世家虚怀若谷的范儿,以拳遮口,轻轻咳了一声。
万林:“难、难道,这案子就这么破了?”
“这才哪到哪,”花一棠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瞧了眼天色,“时辰不早了,凌六郎,抓紧时间开审第二波吧。”
第69章
明庶带来的第二波证人是四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 说是与单远明相熟的友人,甚是熟悉单远明的人际关系。
林随安定眼一瞧,简直是哭笑不得, 居然还是熟人,正是白天与单远明一道拦花一棠车队骂仗的贡生。
这四人见到前来擒凶查案的竟是花一棠, 脸色更是精彩, 青黑红紫竞相在脸皮上过了一遍,最后齐齐垂着脑袋,做出一副从未见过花一棠的表情。
花一棠翻了个白眼,摇着扇子踢了凌芝颜一脚。
凌芝颜无奈,只得担任主问讯官,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们姓甚名谁?与单远明是何等关系?”
四名贡生年纪都与单远明相当, 刚及弱冠,看衣着,家境都不富裕,身材也甚是瘦弱, 从身形来说,首先就排除了是凶手的嫌疑。他们自知兹事体大,一改之前静坐拦街的姿态, 纷纷老实作答。四人中,两人来自青州花灵县, 乃为同乡,分别名为齐溪、陈问寒,第三人祖籍袁州重山县, 名为马秦,最后一人来自荆州华海县, 叫张青运。
齐溪:“与白苹一同回到客舍大约是在申初时分。”
马秦:“当时尚未用午饭,我等饥肠辘辘,本欲去赏风楼用用些茶点,可白苹说他身心俱疲,没有胃口,便回院歇息了。”
万林:“为何身心俱疲?”
四人闷不吭声,看都不敢看花一棠一眼。
花一棠长长“切——”了一声。
明庶上前附在万林耳边嘀咕了几句,万林瞪圆了眼珠子,口中哎呦两声,不再追问这个问题。
“你们最后见到单远明都是什么时候?”凌芝颜又问。
陈问寒:“我们用完饭就回房歇息,一直再未出门。”
凌芝颜:“你住在何处?”
陈问寒:“我住在一叶居下厅。”
张青运:“我与陈兄同屋。”
马秦:“我住在三叶居下厅,早早睡了,再未见过白苹。”
齐溪抬手:“大约酉正时分,我在园圃内读书时,见白苹步履匆匆从外归来。”
凌芝颜:“他一个人回来的?”
齐溪:“对。”
“可有什么异常?”
齐溪想了想:“大约是走得太急,面色有些发红,我与他打招呼,他都未曾听到,急匆匆回了霜叶居。”
“之后可曾再见过他?”
“白苹性子执拗,我自是不敢招惹,稍后也房歇息,直到——”齐溪顿了顿,“戌正三刻左右,听到有人喊霜叶居里死人了,而霜叶居里只住着白苹一人——”
四人叹气,神色黯然,衣袖掩面,低声哭泣。
花一棠眯眼瞅着四人的表情:“我有个问题很好奇,为何坊内有人传闻说是我杀了单远明?还将花某的容貌衣着描绘得活灵活现?传的偏偏还是花某入城时穿得那身衣衫?”
四人的哭声猝然消失了。
“莫不是某些人因为白日辨理之事,对花某怀恨在心,苦于报仇无门之际,恰好与花某结过仇的单远明死了,正好趁此良机给花某按个杀人的罪名解解恨。”
说这句话的时候,花一棠嘴角甚至还挂着淡淡的笑意,但瞳光如冰,音色沉凝,雪白的衣袂的仿佛被夜色浸透,散发出一股子妖冶之色。
四人吓得扑通扑通跪地,全身抖若筛糠。
“是是是是我们一时糊涂!”
“我们只是过过嘴瘾!”
“我们不是真的想害花家四郎!”
“花四郎宽宏大量,绕了我们吧!”
万林大怒拍桌:“简直是荒唐!枉你等还是读书人,简直是是非不分,轻重不明!”
花一棠眼角拉得高挑纤长,嗤笑一声。
林随安第一次见到花一棠这般表情神态,觉得颇为神奇,这般的花一棠……嗯……颇有些黑化的质感,漂亮得更有层次了。
靳若和方刻显然跟不上林随安的审美水平,面有忌惮,连凌芝颜的脸色都有些变了,撞了花一棠一下。花一棠神色一动,那种妖冶之色倏然消散了,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唯有林随安颇为遗憾。
“无故散发谣言,干扰案件侦破,按律笞十杖!”凌芝颜冷声道,“明日自行去京兆府领罚!”
四人连连磕头:“是是是!”
凌芝颜吸了口气,继续问案:“单远明常去什么地方?喜欢做什么?”
齐溪:“他都与我们在一起,去……去大理寺……”
靳若:“去大理寺找麻烦呗?”
四人羞愧难当,头垂得更低了。
花一棠:“单远明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如何?”
四人现在一听花一棠的声音就抖个不停,尤其是这个问题还如此怪异,四人目光交流数次,才回道:
“回花四郎的话,白苹家境不好,平日里甚是节俭。”
“节俭?”花一棠冷笑一声,“他一身装扮都是花氏成衣铺的货品,看起来平平无奇,但皆为上品,长衫一千文一件,靴子两千文,幞头五百文,腰带四百文,也就是你们这帮眼瞎的看不出来罢了。”
此言一出,四人皆惊了。
“怎么会?!”
“他平日里连饭都舍不得吃——”
说到这,马秦怔了一下,神色微变,“这么说来,白苹与我们一起时,说是为了省钱,一日只食一餐,我们还甚是担忧他饿坏了身体,常想着接济他一二,但每每都被推辞。此时想来,他不但没瘦,似乎还胖了些。”
靳若:“他定是瞒着你们吃独食!”
凌芝颜:“你等且仔细想想,单远明这些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
四人皱眉思索片刻,得出结论。
“大约是十月初,有一日他换了新衣,说是有贵人买了他几卷书画,他要穿的体面些去大理寺,方能为天下学子讨个公道。”
“对对对,也就是从那日开始,他日日游说被迫离开冯氏的寒门学子为冯氏鸣冤静坐。”
十月初……
林随安心中暗暗计算了一下,也就是冯氏舞弊案刚审定之时。
凌芝颜:“他可曾说过那位贵人是谁?”
四人齐齐摇头。
花一棠:“除了你们四人之外,他平日里还与谁走得亲近?”
四人继续摇头。
“白日里我们都在一处。”
“坊门开后便去大理寺门前静坐,直到坊门关闭前才归来,入夜后皆是各自回屋歇息,并未见过他与旁人亲近。”
*
万林唉声叹气,“什么都没问出来啊。”
“这倒未必。”凌芝颜道,“起码知晓了四条线索,其一,有人在暗中资助单远明,与他见面甚是秘密,见面时间多半是在入夜后。其二,资助的内容大约与冯氏一案有关。其三,背后之人与单远明第一次联系应该在十月初。其四,今日单远明曾出过一次门……”
花一棠慢悠悠摇着扇子,喃喃道,“他孤身一人去了何处?是去见什么人,还是做了什么事——”
单远明最后去的地方定是重要线索,可惜无人知晓他去了什么地方。若是东都净门的眼线还在,查到这些易如反掌——林随安不由看了眼靳若,靳若显然也想到了,皱紧了眉头。
就在此时,方刻突然将他的大木箱哐当一声放在了桌案上,默不作声摸出了一个白瓷坛,吓得花一棠、林随安和靳若好似火烧一般跳起身,呼啦啦连退十步之外,心惊胆战瞪着那个白瓷坛。
林随安:好家伙,他又在坛子里装了什么玩意儿?!
只有凌芝颜和万林毫无所觉,万林还颇为好奇凑上前问道,“此中为何物?”
也不知道是不是林随安的错觉,当万林问出这句的话的时候,她似乎看到方刻的嘴角微微向上牵了一毫米,就仿佛一个恶作剧的笑脸。
他从木箱里掏出长柄的木勺、一个白瓷碗,起开白瓷坛的封口,用长木勺从瓷坛里舀出一勺黏糊糊的液体,盛在瓷碗里。
纵使隔了老远,众人还是被瓷坛里的味道熏得两眼画圈,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味道,仿佛是呕吐物发酵了三天三夜再配上两百个臭鸡蛋熬制出来的东西,万林急退数步,哇一声吐了,靳若扭头干呕,花一棠忙甩出两张帕子递给林随安,自己用袖口捂住口鼻,这才避免了二人重蹈吐出胆汁的覆撤。
“这是单远明胃里剩下的东西。”方刻盯着凌芝颜道。
凌芝颜面色发白,后退两步,但表现明显比林随安等人镇定多了,喉结滚动两下,问道,“方仵作有何发现?”
方刻顿了顿,眉梢眼角微微下压,似乎有些失望,“他死前吃了顿好的。”
众人:“诶?”
“有鱼有虾、有肉有酒。”方刻搅动着碗胃液残留物,“根据消化的程度推断,应该是死前一个时辰到一个半时辰前吃的,大约在申正前后。”
万林捂着口鼻,声音闷闷的:“也就是说,他最后一次出门是为了吃饭?”
林随安:“申初回来,申正前后出门吃饭,酉正回房——这地方不会太远。”
“秋苑客舍赏风楼入口处楼牌写的晚膳供食,只有羊汤馎饦、蒸饼、胡饼、胡辣汤,并没有鱼虾——他不是在客舍用的晚膳,应该是在坊内或者隔壁坊,”花一棠狂摇扇子散去空气中的怪味儿,“这个季节,鱼还好说,虾的话,价格定然不菲,绝非客舍可提供,须得是特等食肆。靳若,永太坊内有几所特等市肆?位置都在何处?”
“不必查那些食肆了。”靳若挺直腰杆,清了清嗓子,“南市红俏坊排名第一的樊八家今日办了场红袖添香宴,其中有一道名菜,华盖蒸水龙,承包了洛南城所有的虾品供应,还有——”他挑起眉毛,“举办此宴的人,就是随州苏氏的苏意蕴。”
此言一出,众人表情皆是一震。
万林吞了口口水:“红、红袖添香宴,传闻中那个能吃一天一夜的流水宴?”
凌芝颜:“苏……单远明最后写的笔画倒是有些像草字头的起笔——”
花一棠:“南市就在隔壁,啊呀,这不是巧了嘛!”
方刻:“我就不必去了吧。”
林随安拍案而起:“即刻出发!”
第70章
红俏坊, 虽然名为“坊”,但其实只偏居南市“东曲之地”的一部分坊区,所谓“东曲”, 可以理解为“东区”,面积仅有南市的六分之一, 以内曲门将其与南市市集分隔, 白日南市开市之时,内曲门开启,可畅通无阻,入夜宵禁之后,南市闭市,内曲门关闭,红俏坊便成了一处独立的内坊, 满街华灯亮如白昼,照得街道熠熠生光,但路上人迹寥寥,因为凡是入夜来此处的客人, 目的绝不是在街上闲逛,而是红俏坊内鼎鼎大名的妓坊。
东都最有名的三十六家妓坊皆坐落于此,放眼望去, 并无林随安万分期待“满城红袖招”之盛景,这些妓坊皆是几进几出的大宅院, 黑檐赤柱,低调坚实的夯土外墙,门上挂着诸如“郝六家”、“贾七家”、“张三家”、“水五家”的门牌。
樊八家乃是此行中翘楚, 当家名妓法樊八娘虽然年过二旬,但风姿倾城, 才华盖世,颇得文人墨客、世家子弟的吹捧。樊八家的“红袖添香流水宴”更是东都一绝,可从第一日黄昏吃到第二日日落,足足十二个时辰,一百零八道主菜和七十二道配菜绝不重样,每隔一个时辰还有樊八家妓人率队献上风格多样的表演,可谓是一场“色香味形意”俱全的盛宴。
从内坊门入东曲,一路向东抵达街巷尽头便是樊八家,万林带着京兆府人马前方开路,林随安等人继续蹭坐凌芝颜的马车压阵,按照他们的行进速度,大约还需一刻钟便能抵达目的地。
马车摇得方刻昏昏欲睡,脑地撞得车壁咚咚作响,靳若捧着盘子吃着最后几块点心,面色颇有些哀怨,大约是饿了。
花一棠挑起窗帘,街景灯光掠过他俊丽的眉眼,流光溢彩。
凌芝颜:“四郎莫非想下车去逛一逛?”
花一棠:“这红俏坊与永太坊虽然只隔了一条坊间路,但实际走过来比想象的要远。”
“东都不比扬都,自是没有胆大妄为的商铺敢在坊墙上凿门洞,从永太坊过来,要绕行两道坊门和一道内曲门,自然费些时间。”
花一棠长长“哦”了一声,放下车帘,闭目养神。
此时已接近子时三刻,林随安也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决定先寻个话题提提精神:“一场红袖添香流水宴要花费多少钱?”
凌芝颜:“听说是一百五十金。”
林随安立刻精神了,方刻啪睁开了眼睛。
花一棠闭着眼哼哼了两声,颇为不屑。
林随安:“凌司直对价格这么清楚,莫非来过?”
凌芝颜还未回话,花一棠先回答了,“就他?有这心没这钱吧。”
凌芝颜破天荒没反驳,颇为诚恳道:“凌氏家底远不比花氏,自是不敢奢靡浪费。”
林随安:“苏氏比凌氏又如何?”
凌芝颜立即明白了林随安的意思,正欲回答,又被花一棠抢了话头:“凌氏再不济,也比苏氏强了百倍!”
凌芝颜怔了一下,垂眼笑了。
“随州苏氏混得都快和乞丐差不多了,居然还敢打肿脸充胖子,”花一棠睁开眼,冷笑道,“若说这里面没猫腻,我是断断不信的。苏意蕴请的都是什么人?”
最后这句话问的是靳若。
靳若吃完了车里的最后一块点心,拍了拍嘴上的点心渣,“听说皆是才名远播的世家学子,还有几名颇为神秘的贵人。”
突然,车外马匹长嘶,车轮急刹,明风掀起车帘大叫,“凌公,不好了!万公和樊八家的护院打起来了!”
凌芝颜大惊失色,纵身跳下马车,率明庶、明风疾步而去。
林随安彻底不困了,神采奕奕跟了过去,花一棠摇着小扇子,大长腿轮起来速度竟也能与林随安并驾齐驱,靳若拖着方刻拖油瓶一溜小跑,皆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林随安:“一家妓馆竟然敢跟京兆府对着干?”
花一棠:“樊八家自然不敢,定是狗仗人势。”
两句话的功夫,众人已到了樊八家正门前,林随安定眼看去,好家伙,这樊八家果然名不虚传,这气势,赶得上花氏设在村里的别院了,尤其是守门的护院,个个膀大腰圆,身着褐色短靠,腰佩铁棍,头戴黑色抹额,长相更是仿佛特意挑选的一般,皆是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茬,放眼看去竟有四五十人。
相比之下,万林只是一个京兆府的参军,带的人马本就不多,大部分还留在了永太坊和秋苑客舍,又想着只是来樊八家简单查访,所以只带了十名衙吏,从气势上来说,彻底处于下风。
万林手握刀柄,横眉怒目,“京兆府查案,无关人等速速让开!”
护院的领头是个彪壮汉子,腰间插着双刀,声震如洪钟,“今日樊八家招待的皆是贵人,莫说你一个小小的京兆府参军,就算是你们京兆府府尹亲自来了,也不可擅闯!”
万林大怒,拔刀就要冲,凌芝颜急忙拉住万林,亮出官牌,“大理寺查案,请通报。”
护院头目的目光在凌芝颜的官牌上顿了顿,抱拳,转身进了院子,他一走,那些黑衣护院立即齐刷刷将正门围得严严实实,形如铁通。
万林:“切,苏氏好大的排场。”
凌芝颜皱眉不语。
花一棠摇着扇子上前,低声道,“区区一个随州苏氏自然不敢如此嚣张,怕是里面的贵人不同凡响。”
万林:“能是什么贵人?”
花一棠砸吧了一下牙花子,没回答,但看那小表情,颇有些跃跃欲试。
靳若眯眼瞅着那些黑衣护院,小声嘀咕,“他们手里的棍子有蹊跷?”
林随安:“怎么说?”
“手掌握住的位置似乎有什么标记,太远了,看不真切。”
林随安了然,脚尖挑起一块石头踢出,石头借着夜色嗖一下飞了过去,用的是“待斩若牲畜”挑手筋的巧劲,角度刁钻,悄无声息击中了一名护院的手肘麻筋,那护院惊叫一声,手里的铁棍顿时脱手,远远甩出,好巧不巧落在了花一棠脚边。
众护院大惊,团团围成一圈,警惕张望,可惜什么都未发现。花一棠捡起铁棍,但见上面涂了一层黑漆,在棍端六分之一处,刻着金色的花纹,形状神似一根羽毛。
凌芝颜神色一动:“金羽卫?!”
花一棠:“原来所谓的贵人是太原姜氏。”
万林:“噫!”
林随安低声问靳若:“太原姜氏是什么?”
靳若大惊,“你与姓花的混了这么久,竟是不知道五姓七宗?”
林随安一巴掌呼在靳若后脑勺上,“快说。”
靳若委屈揉着脑袋:“五姓七宗中,除扬都花氏、荥阳凌氏,随州苏氏外,还有陇西白氏、青州白氏、太原姜氏、乾州姜氏,此两姓四宗皆是唐国延绵数百年的世家高族,比起这四家,花、凌、苏三家只能算是后辈。尤其是太原姜氏,出过三任皇后,说句不夸张的,堪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千年世家。”
林随安:喔嚯!
靳若又凑近几分:“太原姜氏麾下的金羽卫,战力惊人,听说本宗近年还出了一位江湖排名第五的高手,叫姜东易,号称太原郡猛虎……你眼睛抽筋了?”
林随表示:“呵呵。”
她已经预感到了,花一棠头顶的主角光环已经插满了flag。
不多时,护院头目归来,狠狠呵斥大惊小怪的众护院归位,抱拳道,“里面的贵人说了,若是问永太坊的案子,就不必了,此案与贵人毫无干系。”
此言一出,林随安和花一棠不禁对视一眼,四眼放光。
花一棠:这就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林随安: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岂不可惜。
凌芝颜瞄了眼二人的表情,轻轻咳了一声。
万林表情颇为为难,撞了凌芝颜一下。
“既然如此,万参军就不必查了。”凌芝颜道。
万林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凌芝颜整了整衣袍,“荥阳凌氏凌芝颜,请见随州苏氏苏意蕴,烦请通报。”
护院头目怔了一下,“你就是凌氏的凌芝颜?”
“扬都花氏花一棠,”花一棠抱拳笑道,“素闻随州苏氏门风高洁,慕名而来。”
“你是花家四郎?!”头目的表情管理有些崩了。
花一棠灿然一笑。
“二位稍后!”头目再次入了大门。
“万大哥,你且撤出,我与四郎进去探探。”凌芝颜嘱咐万林。
万林一脸不放心,“要不再去查查别处的线索吧,若真有太原姜氏的人,这里面岂不是龙潭虎穴?”
凌芝颜微微一笑:“无妨。”
“有我陪着他,放心。”花一棠道。
万林忧心忡忡地走了。
这三人的对话颇令林随安浮想联翩:莫非凌氏与太原姜氏有仇?
护院头目这一次出来的态度果然好了不少,“请凌家六郎、花氏四郎入宴一叙。”
凌芝颜迈步入门,花一棠和林随安正要进入,护院头目却将林随安拦住了,“这位小娘子是何人?”
“我是——”林随安话刚出口,突然,花一棠长臂一伸,将林随安揽入怀中,林随安头发根唰一下竖了起来,差点条件反射将花一棠摔出去,硬生生忍住了,就见花一棠含情脉脉望着她道,“她可是我的红颜知己,与我形影不离,生死不弃,我自是不忍心将她一人留在外面,若是磕了碰了,我可要心疼死呢。”
林随安眼袋乱跳,伸手在花一棠的后背上掐了一把,花一棠不愧是扬都第一纨绔,表情管理登峰造极,明明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居然还能维持着深情款款的笑容,还别说,这般的莹莹瞳光,颇有几分“至死不渝”的味道。
护院头目噎了噎,看向靳若和方刻,“那这二位是——”
靳若嗖一下扑上来抱住花一棠的胳膊,朝花一棠抛个媚眼,“我是四郎的蓝颜知己啊!”
方刻拽住花一棠的腰带,用最木然的表情说着最恐怖的情话,“外面冷,四郎别扔下我。”
这一句,成功让花一棠完美的笑脸面具裂了口子,林随安垂头,疯狂憋笑。
头目的表情不淡定了,满脸写着“果然是花氏四郎,名不虚传!”,盯着抱成团的四人犹豫半晌,只得道,“请。”
四人拉拉扯扯,滴溜溜一大串总算进了樊八家的大门,凌芝颜站在院内的回廊上,目瞪口呆看着四人怪异造型片刻,突然扭头,噗一声笑了出来。
林随安立刻与靳若、方刻一起退离花一棠两步之外,林随安狠狠瞪了花一棠一眼,靳若飞快抖了抖衣衫,方刻更绝,掏出一块帕子开始擦手。
花一棠的脸彻底黑了。
“随州苏意蕴恭迎凌氏六郎,花氏四郎!”
一道人影穿过氤氲的夜色款款行来,宽大的袍袖,素白的鞋面一帧一帧变得清晰,还有一张颇为清俊的脸。
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
这张脸和苏城先有七分相似,猛一看去,竟好似苏城先从坟里爬出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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