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实事求是的讲, 刚穿越来的时候,林随安觉得苏城先长得还算凑合,可此时见到这位苏意蕴, 却觉得甚是不顺眼,眼也斜, 鼻也歪, 尤其是那勾起来的嘴角,怎么看怎么像衣冠禽|兽,她的目光不由移到花一棠和凌芝颜的脸上,但见一个俊丽无双,一个坚毅端正,顿时恍然大悟。
想必这就是所谓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吧。
苏意蕴的目光轻飘飘落到林随安脸上, “这位想必就是名震扬都的林娘子吧,苏氏与林娘子果然缘分匪浅——”
一句话未说完,花一棠突然上前,飞速摇着小扇子朝苏意蕴的脸狂扇风, 香风呛得苏意蕴连打两个喷嚏。
“啊呀呀,苏郎君小心风大闪了舌头啊。”花一棠皮笑肉不笑道。
苏意蕴退后半步,笑脸滞了一瞬, 又恢复正常,“外面的确有些风大, 花兄、凌兄,林娘子,请入宴一坐, 大家都很想见见三位呢!”
花一棠眉眼盈盈:“那就有劳苏郎君引荐了。”
苏意蕴微笑转身,一副很亲热的样子邀凌芝颜并列同行, 凌芝颜端着营业笑容欣然允下。
樊八家正门与大堂之间以悬空实木回廊连接,外侧做了园景,植被错落有致,明暗光影交叠如墨汁染成的画卷,内侧则做了活水景,溪流卵石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庭廊屋檐两侧挂着一串串的小灯笼,橙黄色的朦光罩着苏意蕴宽大摇曳的袍袖,看他这小身板,显然不是杀害单远明的凶手,起码不是他亲自动手——林随安看着、看着,突然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似乎以前也曾跟在这么一个背影之后,走在长长的庭廊中——
“嗯咳咳咳咳!”花一棠凑了过来,咳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叟,“我有事问靳若。”
林随安侧目:那你去找靳若啊,贴到我旁边作甚?
靳若:“喂,我在这儿呢!”
花一棠清了清嗓子,“你之前说的净门能避开金吾卫的法子——”
靳若竖起五根手指:“走净门的路子,只需要五千金。”
花一棠笑了,“你不若去这园子里转转,搞不好能赚五千金。”
靳若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真的?”
“若有意外收获,我再付你五百金。”
“行!”靳若笑得好似偷到油的耗子,跃出庭廊钻进了灌木丛,树叶沙沙摇动两下,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林随安听得云里雾里:“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冯氏倒台后,东都各大衙门为了与冯氏划清界限,将大量官职迅速换血,从寒门出身的举子换成了世家子弟,”花一棠笑道,“万林就是其中之一。”
林随安:“啊?”
还有这种骚操作?
花一棠笑道:“有人说这是扬汤止沸,有人说是釜底抽薪,有人说是韬光养晦,要我说,当真是鼠目寸光。”
方刻:“说人话。”
花一棠摇着扇子加快脚步:“我只是未雨绸缪,只望今夜莫要做白工吧。”
林随安:“……”
好家伙,这家伙的神神叨叨的侦探职业病又发作了。
前方隐隐传来丝竹鼓乐之音,一团明光映得夜空隐隐发亮,樊八家正堂到了。
这是一座四方四正的亭台,建在五尺高的石垒地基上,建筑高三丈有余,黑色飞檐,赤红大柱,空间四敞大开,四面挂着厚厚账幔用以遮风避寒,拾阶而上,堂内烛火通明,大红色的桌案分列两侧,案上盘碟酒菜琳琅,乐工围坐四周,琵琶箜篌胡琴齐奏,林随安只是草草扫了一眼,便被正堂中央的情形吸引了,就见数名身着宽袍长袖的男子,随着乐声挥舞着手臂摇摆起舞,舞姿笨拙,就好似一群蹒跚的企鹅,时不时还随着乐音吆喝两声,击掌跺脚。
林随安愕然:这是啥子鬼?这个时代的广场舞?
苏意蕴击掌呼道,“诸位、诸位!贵客到了!”
跳舞的众人齐刷刷看了过来,皆是年轻男子,敞着衣领,跳得满面红光,大汗淋漓。
“来来来,我为诸位引荐一番,”苏意蕴先从人群中拉出一名青袍男子道,“这位是陇西白家十三郎,白汝仪。”
白汝仪长得人如其名,又高又瘦,白白净净的,举止仪态无可挑剔。“见过二位郎君。”
“苏十郎你什么意思,为何次次都先介绍他,莫非我青州白家低陇西白家一等?!”一人咋咋呼呼拨开人群,身形圆滚滚的,脸也圆滚滚的,甚至连眼睛都是圆溜溜的,披着一间紫色的外衫,用一块紫色的帕子擦着脸上的汗。
此人身高大约七尺,身宽体胖,重点是,他手上的帕子和衣衫,都是紫色的——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很符合嫌犯体型的推断。
凌芝颜上前,“在下凌芝颜,不知阁下是——”
不料紫衣男子甩开胳膊将凌芝颜挡到一边,径直走向花一棠,目光三分挑剔七分挑衅,“我是青州白向,广都第一纨绔,你就是扬都第一纨绔花四郎?怎么瘦得跟小鸡仔似的?”
哦豁?这也是个纨绔?!林随安不禁又多瞅了几眼,虽说此人一身穿戴很是华丽,但比起花一棠的装扮,明显低了一个档次,只见“富”不见“贵”,只有“壕”没有“雅”,尤其是此人先是无视凌芝颜,又对花一棠言语无状,越发衬出他一身暴发户的气质。
堂内的十余名书生齐齐憋笑,看着花一棠的表情颇为不屑。
花一棠不慌不忙抱拳,“素闻青州白三郎憨态可掬,圆润如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白向大怒:“你说我像狗?!”
花一棠:“三郎何必妄自菲薄,瞧您这体态,分明是与猪同宗啊!”
林随安:“噗!”
凌芝颜差点没绷住,死死抿着嘴,咬紧牙关没笑出来。
白向气得面色又青又红,呼啦甩掉外衫挥拳就打,林随安正要出手,不料花一棠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快,抬脚就踹,那白向虽然先出手,但一双短粗胳膊哪里能比得上花一棠的大长腿,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他拳头还未舞到花一棠身前,花一棠的脚已经踹上了他的肚皮,就听“砰”一声,好似鼓槌敲上了牛皮鼓,白向啊呦一声,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满脸懵逼。
花一棠慢悠悠收腿,用扇子扫了扫衣袂上不存在的灰尘,笑道,“承让。”
这下,除了林随安和凌芝颜,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
“哈哈哈哈,好一个花家四郎,果然如传闻一般,嘴上不饶人手上更不吃亏。”堂外响起大笑声,但见一名窈窕女郎挽着一名身姿魁梧的绿袍男子走了进来,烛光映在女郎秀丽的面容上,粉琢玉器一般,她身侧的男子大约二十五六岁,身形高壮,浓眉厉目,似是饮多了酒,颧骨眼梢处泛出红光,此男子的右肩头,以金线绣着一只羽毛。
女郎巧笑盼兮,盈盈下拜:“樊八娘见过凌郎君,花郎君。”
“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姜某竟是有幸同时见到青州白氏、陇西白氏、荥阳凌氏、扬都花氏、随州苏氏五家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实乃三生有幸啊。”男子笑着朝凌芝颜和花一棠抱拳,“在下姜东易,适才吃多了酒去樊八娘子闺房小憩了片刻,樊八娘子的床又香又软,不知不觉就睡到了这个时辰,未曾远迎,实在是失礼了。”
听到此人报出名号,林随安只觉有些牙疼。
主角光环的坑人效应果然启动了,这位姜东易就是靳若口中的“太原郡猛虎”。
凌芝颜抱拳回礼,花一棠执扇颔首,众人互相谦让着分别入座,苏意蕴作为东道主,开始热场寒暄,向花、凌二人分别介绍其他来客,都是来自各地参加制举的世家学子,虽然比不得五姓七宗的家世背景,也绝非泛泛之辈,每个人的称呼都是一大串,又是名又是字又是号,听得林随安一个头两个大,寻了机会退到花一棠与凌芝颜座后账幔下的阴影里,方刻早早就占了这块不起眼的风水宝地,正坐在那打盹,听到林随安坐了过来,眼皮抬起一瞬,又闭上了。
林随安竖起耳朵听了听,他居然已经开始打呼了,不由大为佩服:此等境况之下还能秒睡,方兄的心理素质果然非同凡响。
席上,樊八娘举旗启行酒令,诸位学子各显文采,热火朝天,苏意蕴和白向扮演了“觥录事”的角色,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负责灌酒的,目标显然是针对凌芝颜和花一棠,十次有五次酒令都指向二人,可偏偏这二人一个是一甲进士,一个常年混迹风月场,完全不惧此等小阵仗,来来回回好几轮,居然一杯酒都没喝,反倒灌了其他人好几壶,白向被灌得最多,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已经双眼迷离,足下蹒跚,话越来越多。
其余学子也差不多,几壶黄汤下肚,很快就被花一棠的捧哏技术逐个渗透,摒弃门派之见,和花一棠勾肩搭背聊了起来,白汝仪算是比较矜持的,倒是与凌芝颜似乎很有共同话题。
林随安看得再明白不过,花一棠和凌芝颜分明是打着参加酒宴的名号来套口供的。
但这等低级的套话技巧显然不适用两人,一名是苏意蕴,见酒令斗不过花、凌二人,便早早撤坐一边,不再招惹。
另一人便是姜东易,他明明是被邀请的客人,却坐在主位上,依着凭几,端着酒杯,也不参与行令,也不与其他人寒暄,一副上位者居高临下的表情扫视着众人,偶尔,眸中闪过一缕精光,好巧不巧都落在了凌芝颜的身上。
林随安不知道凌芝颜是否发觉,反正那个目光让她浑身不舒服,最诡异的是,苏意蕴也会随着姜东易的目光看向凌芝颜,表情映着忽明忽暗的烛光,阴晴不定。
林随安戳了戳身边的方刻:“从身形判断,我觉得白向和姜东易嫌疑最大,方兄以为如何?”
方刻眼皮动了一下,小呼噜停了,却没回答林随安。
“但白向连花一棠都打不过,不像习武之人,反倒是这位姜东易,听说是江湖排名第五的高手。”林随安锲而不舍戳着方刻的胳膊,“方兄怎么看?”
方刻睁眼,“问我作甚?”
“闲着也是闲着,聊聊呗,解闷。”
方刻耷拉着眼皮,“若真是姜东易,那就麻烦了。”
“怎么说?”
“你能打过他吗?”
“我没与他交过手,说不准。”
“花氏和凌氏捆在一起也惹不起姜氏。”
“你猜花一棠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会不会在老虎嘴上拔毛?”
方刻哼了一声,扭头闭眼,继续装睡。
有趣了。林随安发现了方刻的一个特性,他的毒舌怼人技能似乎特别针对花一棠,偶尔对凌芝颜也会发动,但是对靳若和她,最多瞪两眼,对木夏则有礼的多,而对伊塔堪称和蔼。
这其中是有什么规律吗?还是说他只是看花一棠特别不顺眼?
“单远明?当然见过,他吃了两口菜,也不知道被谁惹到了,黑着脸就走了,拦都拦不住。”白向甩着大舌头嚷嚷道,“要我说,他真是命不好,要是留在这儿,哪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林随安一下精神了,连忙去戳方刻,却发现方刻已经睁开了眼睛。
“想不到白兄足不出宴,消息竟是如此灵通?好生厉害。”凌芝颜用那张正直的脸说出这般的话,格外令人舒坦,白向顿时飘了,乐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永太坊主街与樊八家就隔了两道坊墙,说句不好听的,那边有人放个屁都能臭过来,当时永太坊街上又哭又喊的,吵得人耳朵疼,真是扫兴!”
其余世家子弟纷纷附和,除了白汝仪神色微黯之外,众人表情皆是一副听新鲜热闹的表情,没有半分悲伤之色。
林随安注意到,凌芝颜的眸光冷了下来,与之相反的,却是花一棠,他的笑容变得愈发灿烂,扫了扫衣袂站起身,倏然拔高声音道,“单远明死前写了一条死亡留言,直指凶手!”
堂内倏然一静,落针可闻。
众人骇然看着花一棠,白向拍案而起,“花四郎,你你你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花一棠的笑容绚烂明艳,如夜色中怒放的红牡丹,“杀害单远明的凶手就在你们之中!”
第72章
烛光摇曳, 成团的光晕犹如无数缩小的月轮游走在花一棠的周身,夜风把他浮夸无瑕的衣袂吹得翻滚,仿佛汹涌的海涛哗哗作响。
一言千层浪, 满堂暗潮汹涌。
林随安缓缓挺直脊背,将那些惊诧的, 惶恐的、讶异的、不解的、恼怒的、淡定的脸孔一一映在瞳孔里。
苏意蕴抖袍起身, 嘴角压成了八字型,“花四郎,苏某念你二人同属五姓七宗,方才请你等入席一叙,你等若如此行事,那就休怪苏某下逐客令了!”
花一棠挑眉,“苏郎君这是打算包庇凶手?”
“我早已说过, 单远明的案子与我等无关!在座诸位皆是世家子弟,家世清白,你休要污蔑我等的清誉!”
众人也纷纷怒道:
“花四郎,我等将你奉为座上宾, 你居然这般诬陷,是何居心?”
“我早就说过,此二人绝非善类!”
“花四郎, 这可是东都,莫非你以为还能像扬都那般一手遮天?!”
“简直是荒唐, 那单远明是什么出身,我们又是什么出身,我们犯得着害他吗?他配吗?”
“清白与否, 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行的,要讲证据。”花一棠整了整袖子, “我说的对不对啊,凌司直?”
凌芝颜起身,沉声道,“若是诸位不配合问讯,那凌某只能请诸位去大理寺的刑讯房吃茶了。”
“凌六郎,你莫要欺人太甚!”白向跳起身,脸红脖子粗吼喝,“大家莫要被他唬住了,他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大理寺司直,我才不信他敢——”
“铮——”
寒光出鞘,三尺刀刃横在了白向的脖颈处,如雪刀光映着凌芝颜凌厉的眉眼,“不如就从白三郎开始吧。”
白向咔吧闭了嘴,眼珠子沿着刀刃滚了一圈,两眼翻白,状似要晕,凌芝颜刀刃猛地贴住他的脖颈,白向被冰凉的刀刃冻得一个激灵,两眼豁然绷圆,又醒了。
喔嚯!想不到今日凌司直居然抢了花一棠的风头,真是可喜可贺。林随安戳了戳方刻,“看来今日咱俩安心看戏就行了。”
方刻盯着堂上的境况,“林娘子此言为时尚早。”
就在此时,堂上传出了低低的笑声,姜东易倚着凭几,连坐姿都没变,鼓掌道,“凌六郎果然不负凌氏之名,当真是铮铮傲骨,令人心折啊!这样吧,我给你们一个机会,若你们能从我姜氏的金羽卫中全身而退,你想问什么都行,堂内所有人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着,他抬手打了一个响指。霎时间,树影摇动,月色狂乱,四队人马从四个方向涌入了大堂,一队十五人,褐衣黑靴,头戴黑色抹额,手持黑色铁棍,煞气逼人。
为首的正是守门的那个双刀护院头目。
姜东易,“姜尘,好生招待凌司直和花四郎,小心些,莫要坏了五姓七宗的和气。”又对樊八娘道,“倒酒,奏乐。”
樊八娘挂着僵硬的笑脸,示意乐工们继续奏乐,乐工吓得手指都僵了,乐声荒腔走板,犹如鬼哭,妓人们面色青白,抖着手倒酒,可除了姜东易,哪里还有人喝得下去。
姜尘后退半步,示意东侧队伍,“上!”
五名护院挥舞铁棍,朝着凌芝颜和花一棠冲了过去。
方刻大惊,忙戳身边的人:“林娘子,你——”
他戳了个空,劲风扬起身后的账幔,林随安不见了。
方刻猛地转头,就见围攻凌、花二人的五人好似裂开的花苞,啪啪啪啪啪腾空散开,两个飞出大堂,撞入树丛,一个摔在台阶上,脸上的血顺着台阶流成了小瀑布,一个飞到姜东易案前不省人事,还有一个恰好趴在了花一棠的脚下,花一棠毫不客气撩袍踩了两脚。
白向吓得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又被凌芝颜拎了起来,嘴里嚷嚷着,“阿娘、娘诶,这还是人吗——”
白向的恐怖源头是花一棠身前之人,或者说,现在堂上所有人目光的焦点都在此人身上,那是一个身形笔直的小娘子,腰佩二尺横刀,短靠衣袂微微飘动,她的刀甚至根本没出鞘,众人也没看清她到底是如何出手的,只觉光影闪逝间,五名金羽卫全军覆没。
小娘子松了松肩膀,转目向姜东易笑道,“这算第一波吗?打赢了能问几个问题?”
姜东易缓缓坐直身体,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消失了,“你是谁?”
小娘子:“林随安。”
这个名字对于这些世家子弟来说颇为陌生,但对于金羽卫就仿若一颗巨石砸入湖面,激起重重回响,金羽卫不约而同退了一步,罩在他们身上的煞气愈发浓重,尤其是姜尘,表情从不可置信变成恍然大悟,最后定格为兴奋,攥住双刀刀柄的指节咔咔作响。
姜东易咧嘴笑了,眸中精光犹如密密麻麻的虫子扑了过来,林随安眯眼,她突然明白了姜东易看凌芝颜眼神中那种令人不舒服的东西是什么了——是|猥|亵|之意。
“啪!”散发着果木香的扇子如孔雀开屏展开,竟是花一棠挡在了林随安和凌芝颜的面前,立时将姜东易的目光拦了个严严实实。
林随安和凌芝颜皆是愣了。
就见花一棠挑眉道,“姜兄乃为五姓七宗之首,总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姜东易端起酒盏抿了一口,“花四郎想问什么?”
花一棠骤然提声:“拿纸笔来!”
满场死寂,众人愕然看着花一棠,心道此人是有有多大脸,都上门踢场子了,竟然还妄想有人伺候他?
不料就在此时,大堂阴影角落里走出一人,单薄的就仿佛一抹血红色的影子滑入了大堂,将背着的大箱子放在地上,取出纸墨笔砚递给花一棠,又默默退到一旁。
众人骇然,这脸白得跟鬼一样的男子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花一棠撩袍坐在晕倒的金羽卫背上,笔尖舔墨,在纸上写了两笔,“这是的单远明死前留下的最后的留言!”
说着,倏然甩臂将纸张抛向空中,林随安心领神会挑起案上一根筷子倏然射出,嗖一声,筷子将这张纸牢牢钉在了大堂房梁之上,入木三分。
烛光下,两道巨大的笔画触目惊心。
“这、这是什么?”白向问道。
凌芝颜:“单远明死前写的字。应该是一个字的两画,诸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不妨猜猜是什么字?”
众学子纷纷用手指描画,很快,脸色都变了。
花一棠眸光一一转过众人,“不如花某先猜几个谜底,比如——苏、白、姜——”
苏意蕴、白向、白汝仪面色大变,姜东易厉喝,“姜尘!”
姜尘:“上!”
十名金羽卫瞬间出列,抡起铁棍杀了过来,那铁棍长五尺有余,抡起来携风带煞,呼呼作响,气势颇为骇人,林随安顿时乐了,这是她没见过的群攻方式,正好积累经验值,足尖一点,兴高采烈杀进了人群。
对方没亮刀,林随安觉得自己也该讲讲武德,索性将千净也当成棍子,舞得虎虎生风,先以两招轰飞俩个,用的就是毫无技巧全靠蛮力的“刀腹断肠”,在众人眼中,就是那小娘子轻飘飘左右甩了两下,应战的两人明明也用铁棍挡了,却听哐哐两声巨响,铁棍直接被砸弯,口中飙血被打横送走了,不由骇然色变,瞬间改换阵型,四人攻上,四人攻下,铁棍围得密不透风,端是个天罗地网。
林随安挑眉,千净在掌中转了个花,倏然沉腰低头,犹如一抹影子钻入棍风杀招缝隙之间,听风辨位,发丝、额角、颧骨、下巴、肩头擦着棒风滑过,手下速度快到极致,专挑对方手腕脚腕最脆弱处下手,好似砸核桃似的嘁哩喀喳敲了一圈,攻下盘的四人惨叫着倒在地上。
这一串攻击只在三息之间,加上林随安又特意用了炫技的“迅风振秋叶”的群攻招式打压对方士气,那叫一个眼花缭乱,举重若轻,顿将余下四人的攻击节奏打乱,再想围攻已然迟了,林随安抓住其中一人的破绽,踹断了他的小腿骨,千净借力脱手犹如回旋镖一般凌空飞转,砸歪两个人的下巴,左手接回千净,咔一声打在最后一人的肩头,那人闷哼一声,被硬生生压跪在了地上,口喷鲜血倒地。
十人全军覆没,用时不到十息,平均一息一人,林随安挺满意。
果然还是要靠实战啊,十净集招式的运用明显比以前得心应手多了。
如此想着,林随安颇为得意瞄了花一棠和凌芝颜一眼,却见二人目光发怔,齐齐呼出一口气,竟好似都被吓到了。
林随安扛着千净挑眉一笑:“第二波也赢了。”
姜东易手里的茶盏碎了,樊八娘抓住时机领着一众乐工妓人躲避至角落,一众世家子弟吓得瑟瑟发抖,白汝仪眼看就要晕过去,苏意蕴面色青白,白向也不知道是吓懵了还是怎么回事,居然抱住了凌芝颜的大腿。
花一棠震袖抽出第二张纸,不紧不慢写着,“花某勘察现场,发现单远明死前曾于凶手饮过茶,说明凶手乃是他相识之人,苏郎君与单远明乃为同乡,又请单远明前来赴宴,想必交情不浅吧?”
“我们只是泛泛之交,只、只有几面之缘!”苏意蕴尖叫,“今夜他是不清自来,我没请他!你休要栽赃于我!”
“我又没说你是凶手,就是随便问问,你急什么?”花一棠笑道。
苏意蕴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花一棠停笔,甩了甩了笔头的墨,倏然将第二张纸扬起,这一次林随安离得太远,没来得及耍帅,凌芝颜有样学样,也甩出一根筷子将这张纸钉在了房梁上,正好在死亡留言旁边,因为写得太快,上面的字迹还在流墨,犹如死者控诉的诉状。
【身高七尺至七尺五,体重一百七十斤至二百斤】
凌芝颜:“此乃凶手的体型范围。”
众人目光唰一下射向了白向和姜东易。
白向杀猪般喊了起来,“不是我!我根本不认识单远明!今天晚上是第一次见!我是冤枉的!大理寺和京兆府尽可去查!我一晚上都在这宴席上,从未离开过,哪里有时间去杀人!在座所有人都能作证!”
花一棠瞳光流转,“有人肯为他作证吗?”
众世家子弟齐齐低头。
“我只顾喝酒,不知道。”
“我喝多了,没看清。”
“我和他们都不熟!”
“不晓得不晓得。”
白向大怒:“你们这帮杀千刀的混蛋!我砍了了你们!”
“我愿意作证!”出乎所有人的意外,站出来居然是弱不禁风的白汝仪,他的身体抖得仿若秋天的落叶,还不忘保持世家完美礼仪,作揖道,“从酉时宴会开始,白三郎一直在席间,期间如厕了四次,离开时间都不曾超过一刻钟,莫说杀人,就算走出樊八家也是不够的。”
“那另一人呢?”凌芝颜问。
白汝仪看了姜东易一眼,飞速低下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却是不肯说一个字。
姜东易冷笑一声,站起了身,“居然是冲着我来的!”
话音未落,兵器铮鸣响彻大堂,金羽卫余下的五十余人一拥而上,这次,全是杀招。
人有些多啊,看来要提高打架效率了!
林随安抛起千净,凌空拔刀出鞘,墨绿刀光如鬼瞳开启,耀亮整座大堂。
林随安左手接住剑鞘,身形疾冲,顺势荡在最前方两名金羽卫的腮帮子上,牙齿混着血水飞溅至半空,二人的身体直接被撂翻,右手千净倏然下劈,烈烈刀风将下个人的衣裤剥了个干净,光溜溜的只剩一条亵|裤,一道血线从头贯穿至下腹,那人吓得全身僵硬,以为自己被劈成了两半,直到林随安用刀背将他拍飞,才发现自己只是被划破了皮肉,可是已然迟了,最后的拍击才是杀招,直接断了三根肋骨,重重倒地。
金羽卫成名百年,也算是有头有脸,哪里见过这等不着调的攻击招式,一时方寸大乱。
林随安笑了一声,趁机直杀入战圈,躬身横扫,几人膝盖飙血倒地,突然,背后阴风骤起,有人偷袭,林随安微一偏头,千净缠头叮叮叮叮挡住四人攻击,反身轮回刀鞘,一招刀腹断肠直击身后四人腰腹,四人几乎同时口喷鲜血,血光在林随安黑瞳中一闪而逝,她人已经贴地飚出,左手剑鞘大开大合,抡、砸、敲、贯,右手刀光飞闪如电,撩、刺、劈、剥,双管齐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杀出一条血路——
名副其实的血路,左边满地鲜血外加被打落的牙齿,右边全被剥了衣服,皮开肉绽,好似白斩鸡一般躺倒一片,也不知是身体上的伤更重,还是心理创伤更重。
姜尘终于安耐不住了,大喝一声“让开!”,拔出双刀杀向了林随安,林随安刚拍飞一个护院,就觉眼前厉风逼压,立时举起刀鞘格挡,就听哐一声,姜尘的右手刀砸在了刀鞘上,嗡鸣声不绝于耳,姜尘脸色变了,林随安的手臂纹丝不动,力气竟是比传闻中还骇人,倏然足尖踏地,后跃而起,右手横刀激刺而出,一瞬间闪出三道刀光,甚是骇人。
林随安一惊,轮过剑鞘横荡,本想着能与云中月对战时一样,以绝对力量碾压,未曾想剑鞘扫了个空,下一瞬,两道刀光同时从左右两个方向袭来,一横扫,一竖劈,竟是不同的攻击角度,好死不死封住了她的退路。
林随安顾不得细想,直接以同样的角度左右分手分别对击,刀鞘对右刀,千净对左刀,当当两声,姜尘翻跃而起,凌空卸力,身体打横踩踏柱子一跃而起,杀招劈头盖脸压了过来,双手刀法竟是完全不同,犹如两个高手同时发出攻击,林随安仓皇接招,兵器交击激起的火花逼得她连连后退,不由眼皮微跳。
好家伙!这不是武侠小说里的双手互博之术吗?这种东西居然真的存在?!
突然,一道刀光突破林随安的防守,刺向了她的眉心,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左脚踏地,身体骤然向后一弹一缩,千钧一发之际退出攻击范围,眉心落下了一点猩红。
姜尘落地,双臂一震,摆了个负手而立的造型,笑道:“能从我这招双龙出海里全身而退的,放眼江湖不足十人。林娘子此等身手,折在此处可惜了,不若你转投太原姜氏门下,我保证,定比你在花氏活得滋润百倍。”
林随安眯了眯眼,她的心跳如擂,那种熟悉的嗜血杀意又从身体深处涌了出来,叫嚣着想要夺取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滚!我还没输呢!
林随安咬住牙关,极力压制沸腾的脉动,谨慎观察着姜尘,此人明明占了上风,为何不乘胜追击,反要费口舌劝她归降,尤其是他这装逼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突然,林随安眸光一动,她发现了,姜尘的大臂肌肉在隐隐发抖,他在隐藏自己的疲乏!看来一通对招之后,他也受不住她的蛮力,正在拖时间恢复体力。
身后传来了尖叫声和厮杀声,林随安一个激灵,侧目望去,竟是余下的七八名金羽卫调转目标杀向了花一棠,尖叫声来自抱头满地乱滚的白向、四下躲藏的世家子弟和妓人——林随安心吊起一瞬,又放了下来——
那几名金羽卫都带了伤,本就攻击力减半,凌芝颜虽然不及林随安宛若鬼神的战斗力,但胜在基本功扎实,稳扎稳打,一套刀法舞得密不透风,将花一棠牢牢护在了身后。
花一棠站在一片狼藉中央,厮杀声、惨叫声、刀鸣声将他花瓣般的衣袂染上了绯红的光,他慢悠悠摇着扇子,笑得愈发明艳凶残,晶亮的眸子一动不动盯着姜东易的脸,“凶手身怀武功,折断了单远明的十根手指逼供,就是为了寻一样东西,可惜直到最后,他也没找到。”
姜东易冷笑,“花一棠,擒凶要讲证据。单远明死时,我身在红俏坊,怎么可能去杀人?!你分明就是来找我姜氏的麻烦的!得罪我太原姜氏,花氏也休想有好果子吃!”
话音未落,一名金羽卫突然从横里杀出,刀光直逼花一棠背后,林随安足尖踢出一块茶碗碎片,直直砸在了偷袭人的额头,血光飞溅,花一棠震扇一挡,扇面上多出了一枝血梅,花一棠拉下扇子摇在胸前,愈发衬得他俊容胜雪。
凌芝颜补上一脚踹飞偷袭之人,“都这个时候了,别嘚瑟了!”
花一棠仰头:“头可断,血可流,气势不能输!”
凌芝颜无语问苍天,又劈飞一个,再次陷入混战。
林随安突然笑了,因为她发现,当花一棠那种独有的不着调破坏了满场肃杀气氛之后,体内的那股暴躁杀意居然消去了几分。
“姜氏愿意付我多少钱?”林随安边问,边凝息定神,趁机逼退心头的暴躁杀意,她现在需要的是冷静,寻到姜尘的破绽。
姜尘沉眸,足尖暗暗碾地:“按林娘子的身手,最起码一月十贯。”
林随安嗤笑一声,“你可知花氏给我多少?”
回答她的是姜尘豁然暴起的攻击,林随安不退反进,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学着姜尘的招式打了回去,他劈她也劈,他扫她也扫,一顿操作猛如虎,很快,林随安就惊喜的发现,她这具身体的学习速速异常惊人,这才对战了十余招,她竟然摸索到了一点规律,姜尘的招式并非是完全一心二用双手分离,而是以一种奇特的节奏错开攻击,只是招式间的连接异常顺滑,方能形成双手双招的错觉。
姜尘眼见林随安越学越顺手,不禁骇然变色,纵横江湖十几年,从未见过此等武学天才,竟能在对战时学会敌人的招式,这还是人吗?
可他却不知,林随安最多也就学了个三成相似,余下的七成全靠力量和速度弥补,说白了,就是唬人的。
而且这唬人的功夫还挺管用,林随安大喜,果然,无论骂人打仗,皆是攻心为上。她笑了一声,提声道:“花氏付我一月两千金!”
姜尘脚下一滑,险些被林随安一刀劈飞,就听林随安又笑道,“你现在知道两千金和十贯钱的差距在何处了吧?!”
说着,使出一招高仿版“双龙出海”,当然是无效攻击,被姜尘轻松避过,却令他心神大震,生怕林随安将他的绝招学了去,攻击越来越急躁,他越急,林随安就愈发游刃有余,心中默默记录着姜尘的攻击规律,缠斗着姜尘绕着大堂四周滴溜溜转圈,还有余力帮凌芝颜踹飞两个金羽卫,更能在混战之中将花一棠和姜东易的声音听个清楚。
若论乱人心神的功力,天下谁人能比过花一棠的嘴炮,林随安想,如此厉害的大杀器自然要好好利用。
花一棠:“适才饮酒时,我再三向在场诸位确认,你在单远明离席后不久就声称醉酒,也离开了,直到子时三刻我等入席才再次出现,也就是从酉正至子时之间,整个樊八家,只有你没有不在场证明。”
姜东易:“花四郎,你傻了吗?单远明死于戌时之后,戌初坊门便已关闭,若是我杀人,根本回不来。你在此处见到我,恰恰说明我从未离开过红俏坊,这便是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啖狗屎的不在场证明!”
花一棠的声线骤然响彻夜空,林随安瞳孔剧烈紧缩,她算出了姜尘的攻击路线,大喝一声“破定”,预判他之预判先他一步封住攻击,反手撩刀,姜尘避之不及,被猛烈刀风压得口喷鲜血,直直飞出了大堂,几乎同时,凌芝颜劈飞了最后一人。
林随安长吁一口气,甩了甩刀上的血,和凌芝颜对视一眼,迈步走向花一棠,岂料就在此时,花一棠突然上前两步,啪一声合起折扇,端端指向前方道:“姜东易,你就是杀害单远明的真凶!”
好死不死,此时他们三人的位置正好呈三足鼎立之势,好死不死,花一棠正好站在C位。
凌芝颜:“……”
林随安:“……”
感情他们拼死拼活打了半天,最后风头全被花一棠抢了?!
第73章
花一棠摆出如此装逼的造型说出如此装逼的台词, 林随安以为他下一句定能一锤定音,亮出决定性的证据,岂料她竟然听到——
“你乃是通过密道穿行于两坊之间!”
林随安差点闪了腰:啥玩意儿?!
这货居然说姜东易不在场证明的破绽是密道, 这若是放在本格推理小说里,是要被读者寄刀片的。
“哈哈哈哈哈哈!”姜东易的笑声震得地面的血泊颤起涟漪, 倒映着他扭曲的五官, “大家都听到了吗?他居然说我挖了一条密道?!这简直是我听到最好笑的笑话!花四郎,你莫不是疯癫了?!堂堂东都,国之首府,岂能像老鼠一般随便打洞?”
白向抱着脑袋钻在桌案下,苏意蕴瘫坐在柱子旁边,白汝仪缩在账幔里,裹得像一个蚕蛹, 只露出一双眼睛,余下数名世家子弟抱成团,因为花一棠的话,万分惊惧的表情里又涌进了万分荒诞之色, 看起来颇为好笑。
就连凌芝颜都用一副“花四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的震惊眼神瞪着他。
林随安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表情,但从额角突突乱跳的感觉推断,八成不咋好看。
“若是平常人自然不可能, 但若是太原姜氏的人,简直易如反掌。”花一棠道。
“哦?我要如何打通这条密道?从何时挖起?需要挖几日?挖出来的土运往何处?从何处挖到何处?是从樊八娘的屋子里挖通坊墙, 再挖到秋苑客舍吗?”
“当然不是,你是从秋苑客舍后墙外出发,沿着主街穿过永太坊、南市坊门, 红俏坊内曲门,最后回到樊八家。”
凌芝颜急了, 压低声音:“花四郎你在胡说什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密道?!”
花一棠:“当然有!”
苏意蕴抖着腿站起身,“简直是一派胡言,若真是这般的密道,那岂不是要挖通整个红俏坊和半个永太坊?!花一棠,你为了攀诬姜氏,如此颠倒黑白,血口喷人,简直是荒唐至极!”
一众世家学子也纷纷附和,只是碍于刚刚一战林随安的震慑力还在,只敢小声哔哔。
林随安却注意到,当众人都在反驳的时候,姜东易脸上的笑容悄悄变了,从刚才那种看跳梁小丑的眼神变成了渗人的杀意。
“我何时说密道一定在地下?”花一棠摇着扇子,“姜东易的密道乃是建在地面之上!”
白向探出脑袋大叫:“你说什么狗屁话?地上的那叫密道吗?那不就是光明正大的——”
“没错,就是一条光明正大的密道!”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她倏然明白了,凌芝颜眸光一闪,显然也想到了。
没错,东都这个看似防守严密的里坊宵禁制度,其实存在一条光明正大,或者说明目张胆的“密道”,林随安他们就是通过这条“密道”一路畅通无阻从皇城大理寺来到了此处。
花一棠:“你谎称醉酒离席乃为酉正时分,当时坊门未关,你换了衣衫,做了伪装,避人耳目进入永太坊,这期间,只需要买通几个妓人为你掩护,说你在樊八娘子屋中歇息——不,或许你根本不需要做这些,樊八家内外驻扎的全是姜氏的金羽卫,樊八家早已是你的地盘,而且就算有人看到你离开也不打紧,重要的是如何回来。”
“你来到永太坊,绕到秋苑客舍后墙之外,翻墙进入客舍,敲开单远明的房门,逼供寻物不得之后,将人杀死,搜走的单远明的财物,伪装成盗匪入室杀人,此时,已经过了戌时,坊门已关,你特意在屋中弄出动静,让客舍中的人发现尸体,待客舍内外大乱之时,趁乱混入人群,从永太坊通过这条光明正大的密道一路畅通无阻回到樊八家,卸去伪装,换回衣物,出现在众人面前。”
“如此,众人便以为你一直在樊八家,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成了你的不在场的证人。”花一棠道,“说到这里,想必大家都猜到这条光明正大的密道是什么了吧?”
众人互相对视,唯唯诺诺不敢吭声。
花一棠冷笑,提声道:“是“宵行令”!”
“简直是妄加揣测,胡言乱语!”苏意蕴大叫,“宵行令关乎东都治安,凡需宵行令之官员,需由官员所在衙门依律依规上报名单,由京兆府逐一核查审批后方可由各衙各司配发,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到的?!”
“当!”一张染血的紫色绸帕被抛进了正堂中央,帕子里面恰好就是一面宵行令。
堂内顿时一片死寂。
“负责审查宵行令配发人员名单的的确是京兆府,但负责定制宵行令的却是金吾卫。”靳若提着包袱踢开挡路的金羽卫,踏阶入堂,他的脚有点跛,额头青了一块,颧骨处还多了一道口子,显然是刚和人交过手,“这块宵行令就是从樊八娘的屋子里翻出来的。”
凌芝颜恍然:“一个半月前新上任金吾卫右将军姜宏光,乃是太原姜氏外宗子弟。”
靳若:“对于金吾卫来说,多制作一块宵行令比放屁还简单。”
“有句话姜东易说对了,”花一棠沉声道,“在堂堂东都,国之首府打洞的,正是你们这种国之硕鼠!”
林随安看到刚刚还义愤填膺反驳的苏意蕴脸白了,心中不禁冷笑:这就是是所谓的“屁|民思维”限制了想象力吧,对于普通人——甚至对于苏氏这种没落的世家来说,想要一块“宵行令”难如登天,但对于太原姜氏这种高高在上的特权门阀士族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或许,人家连手指头都懒得动,只要一个眼神,下面想要溜须拍马的人已经把事安排得妥妥帖帖。
姜东易却是笑了,“这是樊八娘子房中的东西,与我何干?”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缩在妓人群中的樊八娘身体骤然一颤。
花一棠捡起包裹宵行令的紫色帕子甩了甩,“那这个呢?”
白汝仪“啊!”一声,倏然看向白向,白向吓傻了,连连摇头,“不、不可能!”
花一棠捻着丝帕,“此乃青州特有的蚕丝所制,上面的绣花也是广都最流行的花样,比女子用的帕子大了许多,显然是男子之物——”
“我想起来了!”白向尖叫,“这块帕子是之前我用来擦身上的残酒,不、不对,是一名妓人撞翻了我的酒,又抢过我的帕子帮我擦,又说帕子脏了,要帮我扔了!”
花一棠:“哪个妓人?你还能认出来吗?”
“当然能!”白向踉跄起身,在妓人群中扫了两眼,立刻揪出了一名妓人,“就是她!”
妓人吓得全身发抖,泪珠滚滚,“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莫、莫要为难她,”樊八娘跪地挪出来,脸上精致的妆容已经被汗水冲刷成了奇怪的沟壑状,极力控制着发抖的声音,“这帕子是、是我见花样好看,特意收起来的,宵行令也是、也是——我的!”
花一棠:“你的?”
樊八娘狠狠点头,“花家四郎想必也知道,樊八家的买卖多在夜间,有宵行令自然方便些。”
“上面的血呢?”
“这、这个……”
花一棠神色沉了下来,“樊八娘,你可想清楚了?”
樊八娘狠狠磕头:“的确是——”
花一棠眼中划过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双手拉展帕子打断了樊八娘的话,“可惜了,挺好的一块帕子,抽丝了。”
此言一出,除了林随安等人,其余人皆是一愣。
方刻犹如一道影子飘过来,扫了一眼,“这帕子的绸丝与单远明尸体里发现的残丝一样,应该就是凶手塞进单远明嘴里的那一块。”
樊八娘猛地抬眼,两眼暴出血丝。
花一棠声线骤厉:“樊八家的买卖还包括杀人吗?!”
“不不不不,不是!不是!”樊八娘眼泪喷涌而出,伏地连连叩头。
“樊八娘,东都乃唐国都城,圣人脚下,无论何人,无论何等家世,凡是触犯唐律者,必依律判罚!”凌芝颜虽然状似和樊八娘说话,目光却定定看着姜东易,“杀人者,依律当斩!”
“这些不是我的东西!”樊八娘尖叫。
花一棠:“那是谁的东西?!”
“我不知道!不知道!”樊八娘额头撞地,砰砰作响,不过几下,已经渗出血来。
“既然不是你的东西,那便是有人落在你房中的,”林随安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今夜只有一人进过樊八娘子的闺房。”
“对哦,”花一棠道,“姜兄还盛赞樊八娘子的床又香又软呢!”
姜东易漫不经心晃了晃脖子,端起一碗酒喝下,含在嘴里漱了漱口,吐了出来,“这个妓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根本不可信,何况这帕子也太常见了些,抽丝也无甚稀奇,想用这个作证据,太勉强了吧。”
林随安不动声色上前半步,悄悄示意凌芝颜和靳若小心,姜东易的肌肉紧绷,杀意摄人,怕是打算自己动手了。金羽卫已经如此难缠,他本人定然更难对付。
看来下半场才是真正的硬仗!
“那这个呢?!”靳若将手里的布包一抛,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竟是几片烧焦的黑色布片,“我从你的两个下属手里抢出来的,本来早该烧完了,可惜那两人只顾喝酒玩乐,竟是没注意这血衣是否已经烧干净。”
“啊呀,”花一棠蹲下身,用扇子挑起一块边缘焦糊的黑布片,“这上面似乎是血啊,莫非这便是姜兄杀单远明时穿的衣服,”又挑起一块更厚实的黑布,“啊呀呀,这莫非是姜兄为了遮挡血衣披的斗篷?哎呦,这还有烧了一半的靴子,鞋底也沾了血呢。”
姜东易冷笑:“几块破布,还烧成这般,怎能为证?!”
“啊呀呀呀,这又是什么?”花一棠从焦糊破布中扒拉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听声音,里面装的是铜钱。
靳若:“这是负责烧衣服的人私自藏起来的。”
花一棠提着荷包站起身,又从怀里掏出从单远明地板下寻到的小荷包凑在一处,“巧了不是,这一双荷包样式颜色简直一模一样。诸位不妨猜猜,花某手里的荷包是从何处得来的?”
所有人都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只有白向突然跳起身,大叫道,“我见过那个大荷包,单远明赴宴的时候,身上戴着的就是这个荷包!”
白汝仪疯狂拽他袖子,“白三郎,慎言!慎言!”
白向一把甩开,“慎个屁言!他偷了老子的帕子,想将杀人罪名扣在我头上,都要逼我去死了!横竖都是死,我也要让他先死!”
花一棠颇为惊讶看了白向一眼,转头望向姜东易,“姜东易,你要如何解释单远明丢失的财物竟在此处?”
姜东易笑了两声,解开外袍扔在地上,紧了紧护腕,“我与单远明无仇无怨,甚至从未见过,为何要杀他?”
“大约是因为这个吧。”花一棠从袖口掏出那枚铜钥匙道。
花一棠做出取东西动作的时候,姜东易的瞳孔剧烈一缩,但当看清花一棠手里的东西之时,他的瞳孔又恢复了正常,笑道,“为了一枚钥匙?”
“重要的不是钥匙,而是钥匙锁起来的东西——”花一棠提声,“是一件足以令你疯狂的东西!”
“哦?什么东西?不妨拿出来请大家一同参详参详。”
姜东易笑容更大了,他已经发现了,花一棠只是找到了钥匙,并没有找到钥匙藏起的东西,这个东西将成为永远的秘密,随着单远明的死永远埋葬在血泊之下。
这个花一棠,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突然,姜东易的笑容一顿。
因为花一棠笑了,更诡异的是,他身边的林随安也笑了,二人对视着“哈、哈、哈”三声,异口同声喝道:“是一卷轴书!”
姜东易脑中嗡一声,犹如一桶冰水从头浇下,全身冰凉。
花一棠:“书名颇为有趣,是一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
姜东易耳中嗡嗡作响:“住口!”
“大红色的绑绳,四寸长,裱糊封皮为绿色绸绢,”林随安回忆着金手指中所有的细节,“书名下有一枚印章,写着凤——”
“住口!住口!!”姜东易尖锐的喝声打断了林随安,林随安微笑着闭了嘴——其实她根本没看清印章里的字。
“这卷轴书就在那个箱子里,”花一棠指向方刻脚边的大木箱,“不如就如姜兄所言,拿出来与大家一同参详参详如何?”
此言一出,凌芝颜和靳若都惊了,齐刷刷看向方刻,而方刻大约是因为常年没有表情,导致面部肌肉萎缩,只是淡淡瞥了花一棠一眼表示惊讶,然而此等隐晦的眼神戏又岂是姜东易之流可参悟的,只觉那诡异的血衣男子的眸光万分阴冷毒辣,犹如藏了世间最恐怖的诅咒。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该死!单远明该死!你们也该死!知道那卷轴书的所有人都该死!你们所有人今天都要死在这里!我要把你们全杀了!就像单远明一样,一根一根折断你们的手指头!让你们死不瞑目!”姜东易双眼爆突,鲜红色的蛛网布瞬间满了白眼球,轰一声踢翻桌案,跃空而起,斗大的拳头朝着花一棠狠狠砸了过去。
众人骇然变色,纵使想逃,可腿早就吓软了,只能扯着嗓门尖叫:“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啊!!”
林随安扯住花一棠的脖领子向后一甩“都让开!”,千净倏然出鞘,迎着姜东易的拳头扫了过去,岂料就在此时,凌芝颜突然大喝,“林娘子,手下留情!”
就这一喝之间,林随安倏然发现了不对,那姜东易虽然杀意惊人,但速度根本没有她预想的那么快,难道——
电光火石间,林随安猝然变招,手腕抬起半寸,刀风擦着姜东易的头皮掠过,凌空旋身飞出一脚,重重踹在了姜东易的屁股上,姜东易连哼都没哼一声,直直坠地,没了动静。
林随安保持着飞腿的姿势,彻底懵逼了。
说好的太原郡猛虎呢?
说好的江湖排名第五的高手呢?!
怎的是个弱鸡?!
“京兆府查案!都给我滚开!”
“大理寺查案!闲杂人等一律避让!”
万林率领一队京兆府的衙吏涌进了院子,与他一道冲进来的还有大理寺的衙吏,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红袍的青年官员。
两队人差不多三十多人,见到正堂内外的惨烈景象,全都傻了眼。
林随安飞速收腿站好,极力减低存在感。
“凌司直,这是——”红袍官员快步走到凌芝颜身侧,压低声音,“抓到凶手了?”
凌芝颜怔了一下,才抱拳道:“回张少卿,是。”
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姜东易亲口承认他杀了单远明,在座诸位皆是人证!”
张少卿倒吸一口凉气,又看了凌芝颜一眼,凌芝颜点头。
突然,白向尖叫起来,“林娘子赢了!林娘子只用一招就打赢了姜东易!只用了一招!”
张少卿:“诶?!”
“得救了!得救了!”白汝仪扯着袖子狂抹眼泪。
所有人都哭了出来,学子们抱头痛哭,妓人们飙泪大哭,哭声此起彼伏,哭腔五花八门,堪比鼓瑟齐鸣,比之前宴会的奏乐还热闹。
花一棠眸光微动,抱拳朝林随安行了个大礼:“姜东易丧心病狂,欲将我等杀人灭口,我等险些丧命于此,多谢林娘子救命大恩!”
这句话就仿佛一个信号,第二个站起来的是白汝仪,第三个是樊八娘,第四个是白向,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朝林随安躬身施大礼:
“多谢林娘子救命大恩!”
林随安被拜得头皮发麻,忙抱拳高声道,“使不得!使不得!不过是举手之劳,咳、不是,我的意思是——咳,诸位如此大礼,我受之有愧!”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热泪盈眶,不知是被感动的还是惊魂未定。
花一棠凑过来,朝着林随安飞快摇小扇子,“恭喜。”
“恭喜什么?”林随安一头雾水。
花一棠笑得明媚如春花,“你猜。”
第74章
当应天门城楼的报晓鼓被第一缕曙光照亮时, 分布在各坊的一百零八座鼓楼依次敲响,隆隆的鼓声犹如惊蛰春雷,唤醒了沉睡的东都城。寺庙悠远的钟声交织着袅袅炊烟迎接朝阳, 一百零三坊坊门和九大城门从南至北依次敞开,邀请来自世界各地的商队涌入这座繁华的巨大都城。
靳若驾着马车, 满嘴流油啃着刚买的蒸饼, 眼角还瞄着胡人摊主案上焦黄酥香的胡饼,馎饦汤锅咕嘟嘟冒着蒸汽,土灶中明亮的火光跳跃,映得桌边食客满面红光。
车轮碾过叮叮当当的驼铃声,斑秃的驼峰擦着马车路过,一只骆驼探头凑近车窗,毛绒绒的嘴嚼着食草动物特有的白沫, 花一棠忙用扇子乱扇一气,骆驼喷着不爽的鼻息,走远了。
方刻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歪着脑袋靠在角落里, 睡得很不舒服,脸愈发的白,眼窝子愈发的青, 紧紧抱着他的大木箱,姿势像个没安全感的孩童。
林随安:“方兄这身体着实太单薄了些, 怕是不能熬夜。”
花一棠:“无妨,多喝点参汤鸡汤甲鱼汤,没几个月就能养胖。”
“要不给凌司直也备点, 我看大理寺张少卿的脸色,凌司直回去以后可能连饭都没的吃了。”
“不光大理寺、京兆府, 金吾卫这几日大约都吃不好饭了,”花一棠摇着扇子惋惜道,“真是可怜啊。”
林随安黑线:“你还有空幸灾乐祸,姜东易一朝入狱,太原姜氏和花氏的梁子可结大了。”
“不光是花氏,凌氏、双白氏、苏氏都和太原姜氏结了怨,五姓七宗里太原姜氏得罪了五个,足够姜氏家主头疼了,”花一棠把玩着那枚铜钥匙,“何况我们还有这个。”
林随安摸下巴:“你猜轴书里到底写了什么?”
“不管是什么,定是太原姜氏的一个大把柄。有这东西在,太原姜氏定然不敢轻易招惹我们。”
“你就不怕他们狗急跳墙?”
花一棠笑了:“我花氏以商立家,这种好东西当然要找个识货的买家卖出去,好好赚一笔啊。”
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卖给谁?”
“你难道没发现宴会上少了一宗吗?”
林随安暗暗数了数,昨夜宴会上只有五姓六宗,“没有乾州姜氏的人。”
“若说五姓七宗中能与太原姜氏并驾齐驱的,唯有乾州姜氏,这两家你来我往斗了好几百年,新仇旧恨罄竹难书,垒起来能高过东都的南城门,卖给他们最是适合。”
好一招祸水东引,果然是黑心眼子的奸商。
林随安:“可惜,不知单远明将轴书藏在了何处。”
花一棠收起铜钥匙:“不急,慢慢找——嘶!”
他突然倒吸凉气,瞪着眼睛看向林随安右后方,林随安头皮一麻,转目看去,方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漆黑无光的眼珠子正死死盯着二人。
完球了!她和花一棠的大声密谋八成全被听到了。
现在要怎么解释他们是如何知晓“轴书”存在的问题。
林随安忙向花一棠打眼色:你不是说插科打诨吹牛扯皮是纨绔的看家本领吗?展现你功力的机会来了!出击吧,花四郎!
花一棠摇扇子的手有些僵硬,脸上的笑容却是纹丝不动,“方兄,你——”
岂料就在此时,方刻又缓缓闭上了眼睛,嘴里咕哝了一句“好吵”,脑袋一歪,又睡过去了。
二人:“……”
花一棠凑上前,对着方刻小心扇了扇风。
方刻:“呼噜噜——”
花一棠:“睡蒙了?”
林随安挠脑门:“……”
“恭迎四郎回府!”
“猪人!回家,喝茶!”
木夏和伊塔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乐了,同时推开车门,车外璀璨的阳光将二人的背影描上了一圈金边。
方刻嘴里打着呼噜,启开眼皮,二人耀眼的背影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多出了两点光。
*
劳累了整晚,众人草草用了些早膳,便各自回房睡了。林随安一觉睡了三个时辰,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未时。她迷迷糊糊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感觉脑袋还是有点懵,套上鞋袜,提着千净,溜溜达达出了门。
花一棠为她安排的园子名为“碧烟”,种了数万株翠竹,放眼望去,碧色如海,水雾如烟,风过之时,竹叶如落雨缤纷,沙沙作响,竹林特有的潮湿香气混着风拂过脸庞,一片竹叶扫过千净刀鞘,发出“铮”一声。
林随安停住脚步,她感觉到了来自千净的呼唤,不觉有些好笑,莫非千净也觉得此情此景,若不练个刀,耍个帅,太浪费资源了?
也好,趁着肌肉记忆还在,将昨晚的战斗复个盘。
千净缓缓出鞘,阳光星星点点落在碧绿的刀锋之上,映得千净的颜色也柔和了许多,仿若正在褪去那如毒蛇般的色泽,林随安手腕一抖,送刀前冲,千净发出悠远的刀鸣,与风声和阳光相和,刀身的震动沿着指尖一点点传送至手腕,小臂、大臂、肌肉、血脉,直抵心脏,林随安尝试着舞动起来,她的动作很慢,用心体会着每一次挥动千净时肌肉的变化,力图将肌肉的记忆和大脑的反应连接起来。
这具身体显然不适应这样温吞的练习方式,速度总是不知不觉变快,林随安一次一次压慢速度,不厌其烦地尝试着,和身体的本能持续对抗着,这比她想象的还要耗费精力,才练了半盏茶的功夫,已是满头大汗。
昨夜的战斗,她颇有几分收获。
这是她第一在嗜血杀意控制身体之前将其压制了下去。再联想之前几次失控经验,她似乎渐渐摸到了一些规律。
杀意失控大约与她的心境有关。
在扬都府衙那一次,是因为被周太守的诬陷惹怒了。
与东晁对战时,是因为不敌强敌,预感到自己要输。
昨夜亦是如此,因为暂时处于下风,心中焦急——
所以,真正令她失控的底层原因是:愤怒和恐惧。
对敌人的愤怒。
对死亡和战败的恐惧。
为了对抗这些负面感情,嗜血杀意会控制身体,帮她的意识逃离——林随安豁然加速,千净刀风劈开飘落的竹叶,切碎空中飞洒的汗珠,破开万道金光。
嗜血杀意其实就是这具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换句话说,是她胆怯和逃避的衍生物。
林随安笑出了声,随着她的刀越来越快,笑声也越来越大,碧绿刀风卷起漫天竹叶,如龙卷狂旋,似碧海滔天,无数竹叶被刀刃击得粉碎,铺天阳光化作万千流萤涌入千净刀锋,流入她的眼瞳。
突然,千净刀锋狂震,倏然定格,风过声寂,叶落无痕,一束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的头顶,感觉暖洋洋的,林随安深吸一口气,伸开手掌,感受着日光的温度,又缓缓捏紧手指,攥住掌心那一团金色的阳光,只觉身心舒畅。
这便是所谓的“顿悟”吧,林随安心道,真是万万没想到,她一个穿越来的半吊子,何德何能,居然也能体会到如此奇妙的感触。
“你、你你你走火入魔了……吗?”
三十步外,靳若顶着满头残叶,手里拿着半块桂花糕,桂花糕上面全是灰,两只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来了。
林随安千净回鞘,“恰恰相反,我是昨夜战有所得,窥得了武学之天机!”
靳若:“诶?!!”
林随安:“所谓练武,终为炼心。”
换成人话就是:每个人最大的敌人,只有自己。
这便是天下最简单又最困难的路。
“若你肯拜我为师,我便教你,”林随安道,“如何?”
靳若目瞪口呆,手里的桂花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踌躇半晌,默默踹回怀里,清了清嗓子,“咳,那个——丁坤来了。”
东都净门的十长老丁坤?哦呦,不愧是净门,消息果然灵通。想必是知道她大胜金羽卫,特意来示好的。
“来的正好,随我去会会。”林随安笑道。
靳若颇不自在移开了目光,耳根子有点发红。
很好。林随安心道,她有预感,这个徒弟很快就能拐到手了。
*
还没走进“游莺水榭”,老远就听到花一棠的大嗓门:
“那姜东易不愧太原郡猛虎之名,眼如铜铃,拳大如斗,所到之处,风卷残云,撕心裂肺,就在此时,林娘子突围而出,神来一脚,踹在了姜东易的屁|股上,这一脚,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奥妙无穷,乃是十净集上记载的绝技,谓之‘破定’。仅一招,便将姜东易拿下,大获全胜!”
靳若:“……”
林随安:“……”
这纨绔吹牛不打草稿的吗?这也太社死了!
林随安扭头就想溜,不料那丁坤甚是眼尖,正好瞥见了她,立即起身抱拳高声道,“东都净门十长老丁坤,拜见千净之主林娘子!”
林随安僵硬转回身,干笑抱拳,“丁长老不必客气,坐。”
花一棠拖过一个软垫拍了拍,笑吟吟请林随安坐过去,林随安太阳穴突突乱跳,放低声音,“你也太夸张了!”
花一棠忽闪着大眼睛,“这你可冤枉我了,我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亲眼所见,绝无半点添油加醋。”
林随安嘴巴张了张,竟是无法反驳,因为实事求是的讲,花一棠的描述的确符合客观事实。
丁坤坐得很不安稳,木夏和伊塔每在他桌上摆一盘点心,他的屁股就扭一下,好像垫子上生出了一坨仙人掌。木夏和伊塔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竟是在他的桌上垒了二十几盘鲜果点心,盘子镶金嵌玉,阳光一照,琳琅满目,香气冲天,亮瞎人眼。
丁坤目光在桌上扫来扫去,嘴皮子快速低声念叨着什么。
林随安纳闷:“他在作甚?”
靳若:“大约是在计算这桌点心的价钱?”
花一棠:“这还用算?看一眼就知道了,一共是十六贯钱五十三文。”
此言一出,林随安、靳若和丁长老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靳若忙将怀里沾了灰的桂花糕掏出来,吹了吹,填进了嘴里。
最绝的是木夏还来了句总结陈词:
“准备匆忙,食物粗鄙,还望丁长老见谅。”
伊塔:“凑合吃哒。”
林随安算是听明白了,这几个人是故意的,故意炫富!
丁长老做了几番心里建设,终于鼓足了勇气,郑重问道:“林娘子,你当真以一招破定就制服了太原郡猛虎?”
林随安纠结了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不是。”
丁坤刚松了半口气,不料林随安又补充了后半句,“我只是随便踢了一脚,并没有用特别的招数。”
丁坤倒吸两口凉气。
“昨夜只有对战姜尘之时,我用了破定。”林随安总结,“姜尘的功夫更好一些。”
丁坤脸白了,“林娘子口中的姜尘,可是那位曾单挑鹤仙派十大高手还能全身而归的姜尘?!”
林随安一怔,问旁边的靳若:“什么鹤仙派?”
靳若:“小门派,不重要。”
林随安了然,八成就是个炮灰门派,想了想,又道:“昨夜那个姜尘是用双刀的,不知道是否是丁长老口中之人。”
丁坤:“他的绝技可是双龙出海?!”
林随安点头。
丁坤吸了第三凉气,林随安很担心他的肺要炸了,就听他吊着嗓子道,“你以破定之式与他对战了几招?”
林随安听得迷糊,“破定”乃是预判敌人之预判,一招就够了,丁坤这么问,莫不是还能预判敌人好几招?是了,定是东都净门的十净集残本中另有记载。
想到这,林随安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谦虚一下,为后面借阅东都净门的十净集做个铺垫,“在下悟性不足,暂时只能用一招破定。”
丁坤呼吸停了,下巴掉了。
花一棠煽风点火:“啊呀,定是我昨夜又惊又吓记错了,林随安以一招破定击杀的人不是姜东易,而是姜尘。丁长老莫要见怪啊。”
“花四郎说笑了,不怪不怪。”丁坤用袖口狂擦额头的冷汗,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道,“东都净门愿与扬都花氏商讨订立合作盟约一事,此乃东都净门大长老沈勋亲笔所写的请帖。”
东都净门的请帖比林随安想象的普通,信封和纸张皆是随处可见普通货色,连个特殊的标记或者印章都没有,唯有字体颇有特点,很是粗狂有力。
【三日后,午时三刻,云水河上,邀君共商大计。】
落款是一个“沈”字。
丁坤紧张盯着花一棠和林随安的表情,“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林随安不动声色和花一棠对了个眼神。
花一棠:瞧这字迹和语气,简直是狂妄至极,不可一世!
林随安:正好杀杀这帮家伙的傲气!
靳若崩溃:“你俩能别用眼神说悄悄话吗?”
花一棠灿然一笑,“正合我意!三日后,我二人定然如约而至!”
送走丁坤,伊塔立即端着茶釜凑了过来,眼巴巴瞅着林随安,“猪人,这是昨天你吩咐的醒神茶,尝尝。”
林随安远远闻了一鼻子,熏得两眼发黑,恍惚间似乎听到头顶“呱呱呱”飞过一串乌鸦,忙稳住心神,决定自救,“伊塔可听说过沏茶?”
伊塔皱眉:“啊?”
花一棠:“你是说单远明屋中的散茶?”
“对对对,就是散茶,”林随安忙道,“要不咱们尝尝那个?”
伊塔脸黑了:“散茶最是劣等,怎可入猪人的口!”
林随安一怔:“是这样吗?”
木夏:“散茶乃为无法成型的劣茶之碎渣,煮之无味,堪比猪糠,多为弃品,入不得口,近两年来,有些奸商专门将这些茶渣卖给那些附庸风雅的穷苦学子,还编了个‘散茶’的雅名哄骗他们,可谓是用心极恶。有的世家子弟还专以散茶嘲笑他们,说什么画虎不成反类犬……”
林随安大为震撼,想了又想,还是问了出来,“他们的意思是,穷人不配喝茶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愣了。
半晌,木夏才道:“煮茶、饮茶本就是风雅之事,贫寒之家的确负担不起。”
伊塔:“茶饼、茶具要好多钱哒。”
靳若:“要我说,这么难喝难弄又费钱的东西,还不如喝白开水。”
花一棠慢慢摇着扇子,目不转睛盯着林随安,眸光越来越深,缓缓点头道,“林随安所言甚是有理。”
靳若、木夏、靳若:“啊?”
“穷人就不配喝茶吗?”花一棠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凭什么?”
一时间,整座水榭都静了下来,直到方刻的声音响起,“有客人。”
众人恍然回神,方刻打着哈欠坐到伊塔身边开始喝茶,而跟着他一起进入水榭的人,竟然是白汝仪。
“稀客稀客。”花一棠起身迎接,“白十三郎能来我花氏别院,真是蓬荜生辉啊!”
白汝仪用无可挑剔的标准动作朝众人一一施礼完毕,“白某此来是特意向林娘子道谢的。”
“客气了客气了。”林随安连忙推辞。
白汝仪垂眼:“林娘子救命大恩,无以为报,唯有——”
“我懂我懂,”林随安忙打断他,这个剧情她可太熟了,上次明庶也是如此,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搞了个大乌龙,结果却是想要送钱做谢礼,这次她学聪明了,干净利落将花一棠揪到一边,花一棠显然也想起来了,哼哼了两声,总算是没来碍事。
明庶只是凌芝颜的下属,都能掏出一贯钱做谢礼,这位白汝仪好歹也算是五姓七宗之一,起码能掏出十贯钱吧。林随安美滋滋地想着,脸上也美滋滋的,“白十三郎有话直说!”
白汝仪深吸一口气,“白十三郎愿意入赘林家,以报林娘子大恩!”
风拂过湖面,粼粼波光如碎金晃动,所有人都仿佛没听懂白汝仪的话,直勾勾望着他。
“噗——”方刻的茶喷了。
第75章
入赘, 度娘释意为:男到女家成亲落户,随女家的姓氏,俗称“倒插门”。
不过林随安怀疑在这个架空世界“入赘”的含义与她所理解的可能不同——毕竟眼前的白汝仪, 眸光飘忽,面色发白, 连眼神都不敢与她对上, 完全不像钟情于她的模样——莫非是类似于伊塔“认主”之类的谐音词汇……
千万别!一个波斯王子已经够闹心了,再来一个弱不禁风的世家子弟,她可养不起!
“咔嚓!”一声脆响,花一棠捏碎了手里的扇子,额角跳出青筋,“白汝仪,你刚刚说什么?!有胆你再说一遍!”
白汝仪双手成揖高举额前, “昨夜一役,我对林娘子一见钟情,白某愿意放弃白氏姓氏,与林娘子双宿双栖, 共结连理!”
林随安:我信了你的邪!
花一棠的脸绿了,扔了扇子双手撸袖子,拉开架势就要口喷芬芳, 岂料下一秒,就被木夏和靳若捂住嘴, 架着胳膊向后拖,花一棠大怒,“你们拉我作甚?!还不赶紧将姓白的扔出去唔唔唔——”突然, 他看到了的林随安的表情,非常识相地闭嘴了。
林随安瞳光漆黑, 面色沉凝,非但没有半分羞涩喜悦之色,反倒有些杀气腾腾。
白汝仪喉结动了一下,高举的双手微微发抖,“林娘子意下如何?”
林随安还是没说话,她静静看着白汝仪,缓缓抬起了手中的千净,突然,手腕一抖,千净刀刃飞出半鞘,刀刃在她凌厉的眸子划过一道鬼瞳般的绿光——
“啊啊啊啊!”白汝仪尖叫一声,抱头蹲在了地上,整个人抖得像一只受惊的鹌鹑。
一时惊变,众人全都傻了眼。
林随安手腕一抖,千净回鞘,撩袍下蹲,刀鞘触地,发出“铮”一声,“你又何必如此为难自己?”
白汝仪身体剧烈一颤,抬起头,面色惨白如纸。
“你对我并无半点情谊,只有恐惧,我不知你为何要说这样的谎言,”林随安轻声道,“无论何种缘由,都不值得你用终身幸福来交换。”
白汝仪怔怔看着林随安,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看她,也是他第一次敢这般直视她,阳光将她额头细软的碎发染成了褐色,柔和了她凌厉的眉眼,原来,这犹如鬼神般的小娘子笑起来并没有那般骇人——白汝仪一个激灵,慌乱垂眼——他竟然这般失礼盯着一名小娘子这么久……她、她竟然对着他笑了……
“噗!”林随安实在是没绷住,这白汝仪人如其名,皮肤白如宝玉,大约是又惊又吓促进了血液循环,从后脖颈到耳朵到脸皮,唰一下红了,仿佛一只蒸熟的鹌鹑。
“嗯咳咳咳咳咳咳咳!”花一棠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也不知又从哪摸出一柄新扇子,对着白汝仪就是一顿狂扇,“白十三郎啊,你定是昨夜受惊过度,吓迷糊了啊,别急别急,我给你扇扇风,叫叫魂——”扇风呼呼作响,成功将白汝仪燥热的脸又扇白了。
方刻喝了口伊塔的茶,摇头道,“伊塔,太酸了。”
伊塔纳闷:“没放醋啊。”
靳若:“酸。”
木夏:“好酸。”
伊塔脑袋飘出一串问号。
一炷香后,白汝仪端坐桌案后,捧着伊塔新熬制的茶汤,总算平静了几分。
花一棠斜靠着凭几,满面好奇问道:“到底是什么原因,竟逼得大名鼎鼎的白十三郎要靠入赘逃离白家?”
林随安戳旁边的靳若:“白汝仪很有名吗?”
靳·当代百度·若:“陇西白氏以诗书传家,祖传爱看书,世代子弟皆是书呆子,传说陇西祖宅中藏书十万卷,而且因为太爱看书,就造成了一个颇为尴尬的后果。”
林随安挑眉:“什么后果?”
靳若眼珠子滴溜溜转,声音放得极低,“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陇西白氏除了书,对别的事儿都没兴趣,这个一来二去吧,就导致本宗血脉稀薄——”
林随安长大了嘴巴,方刻瞪圆了眼睛。
“白汝仪就是陇西白氏本宗血脉中仅存的一根男性独苗。”靳若总结道,“他并不是真的排行十三,而是陇西白氏为了让白氏子孙的数量听起来多一点,硬是给他排了个十三郎的名号。”
哦嚯嚯嚯!林随安大约猜到了白汝仪拼命想脱离白氏的原因了,八成是被逼婚——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名门望族,家中有族位要继承啊。
白汝仪皱眉片刻,将手里的茶汤一饮而尽,表情居然纹丝不动,看得花一棠脸皮皱成一团,“白十三郎啊,不必勉强自己,喝不起下去也别硬撑啊。”
“此茶虽然苦涩辛辣,”白汝仪叹息道,“但比起我心中滋味,尚是甘甜。”
众人齐齐露出同情之色:这孩子心里是有多苦啊!
白汝仪喝了茶,好似得到了什么勇气一般,抬头看向花一棠,“三日前,我收到家主来信,令我务必在旦日制举拔得头筹,博圣人青眼,最好能顺势入驻后宫,为我白氏光耀门楣。”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诧异万分,其中最惊讶的就是林随安,她的脑瓜仁被“后宫”两个字震得嗡嗡作响,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可能被她忽视的常识性问题,手指头狂戳靳若:“莫非,圣人是女子?”
靳若莫名:“当今圣人乃是先帝之长公主,当然是女的。”
林随安怔了怔,“听你这意思,女子为帝在你们这儿很常见?”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唐国建国三百年来,只出了两任女帝,”靳若皱眉,“什么叫我们这儿?说的你好像不是唐人一般。”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心中感慨万千。她这可真是土包子进城,长见识了,这个世界居然出了两朝女帝,难怪此处的女子比她印象里的古代要独立开放许多。嘿,这么说她的运气真还真不赖,居然能有幸见到这样的平行唐国,甚是有趣。
如此想着,林随安不禁乐了,突然,背后一个激灵,扭头一看,发现花一棠正用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连手里的扇子都忘了摇。
“白氏家主的信有些蹊跷啊。”林随安忙转移话题,“意思好像是说此次的旦日制举的目的是替圣人选——呃——”林随安卡壳了,她实在不知道这个世界如何称呼女皇后宫的男子。
白汝仪愕然:“此事——不是从花氏传出来的吗?”
花一棠脖子咔吧一声扭向白汝仪,“你说啥?!”
白汝仪明显紧张了起来,用袖口擦着额头的薄汗,“白氏听说,花氏得了秘密消息,此次制举本就是为圣人择选宫妃。”
花一棠拍案而起:“啖狗屎!谁说的?!我撕烂他的嘴!”
“各、各大世家子弟私下都这么传。而且,只有这般,从不涉足官场的花氏派花家四郎参加制举之事方才合情合理啊。”
“哪里合情合理了?!”
“天下人皆知,花家四郎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只会吃喝玩乐,若凭真才实学,自是无缘制举,但花氏族人皆容貌俊丽,倾国倾城,女子以花家三娘为首,男子中无人可与花氏四郎比肩,所以……”
白汝仪不敢说下去了,因为花一棠两个眼珠子好似鼓包包的金鱼眼,眼看就要射出来砸在他的脸上,突然,就见花一棠猝然转头,对着林随安结结巴巴解释道,“这、这这绝对是谣言!我、我我我从未听说有此事,你你你你你千万不要误会——你那是什么表情?!”
“噗哈哈哈哈哈哈!”林随安狂拍大腿,“的确合情合理,哈哈哈哈哈哈!”
方刻:“呵,也不全是谣言。”
靳若:“嘿嘿,你吃喝玩乐的确有一套,我服!”
木夏:“若论容貌,花氏男子中,四郎当拔头筹!”
伊塔竖大拇指:“四郎第一!”
一连串的落井下石砸得“倾国倾城”花四郎怔住了,他摇着扇子想了想,竟然也乐了,得意道,“说的有道理,我的确长得好看。”
白汝仪身形一晃,险些扭了腰,众人笑得更大声了,连方刻都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所以苏氏派了苏意蕴,陇西白氏派了白十三郎,慢着,那姜东易和白向算怎么回事?!”花一棠不爽,“难道太原姜氏和青州白氏认为这二人能与我花一棠比美不成?!”
“可能——”林随安捏着腮帮子忍笑,“这二人已经是这两家里能选出的最好的了——”
花一棠叹息,“想不到太原姜氏和青州白氏竟然沦落至此啊!”
众人全笑岔了气。
白汝仪终于回过味儿了,“花氏当真不知此事?!”
众人抹泪捧腹,长长深呼吸,总算是停了笑声。
花一棠收起调笑的神色,沉声道:“此谣言用心甚是险恶!”
白汝仪一惊:“花四郎此言何解?”
“冯氏舞弊案导致常科被迫延迟,旦日制举便是拨乱反正的最佳时机,旦日制举若顺利,可重树塑朝廷威望,坚定天下学子对科举的信心,但此谣言一出,旦日制举就变成了选妃选美的玩乐之举,堪称一场荒唐的笑话,”花一棠定声道,“如此,定然会寒了天下人的心。”
林随安:“届时,花氏首当其冲,定有覆门之灾。”
靳若:“所有信了这鬼话的世家也要倒大霉。”
白汝仪的脸唰一下变得雪白。
花一棠又重新坐了回去,慢慢摇着扇子,“谣言的源头是哪里?”
白汝仪:“都、都说是花氏。”
花一棠冷笑两声,“最近东都好生热闹啊,先是冯氏冤案的谣言,又是妖邪作祟的谣言,如今又冒出了制举选妃的谣言——”
“三人成虎。”方刻幽幽道,“放任下去,东都要大乱。”
“传谣言的人定与花氏有仇,”靳若道,“不如就从花氏的仇人入手——呃……”
“花氏的仇人与朋友一样多如繁星,”花一棠耸肩,“与其去查虚无缥缈的人,不如抓实际的证据。”
说到这,花一棠看了林随安一眼。
林随安明白他的意思,单远明就是为冯氏鸣冤之人,他定与散播谣言的人有关联,如今单远明人虽然死了,但留下了一卷轴书,目前是唯一有效的线索——和他们之前的计划一样,找到轴书,不但能制约太原姜氏,更有可能查到谣言源头。
只是,林随安现在又多出了一个新想法。
“或许,散播谣言之人所针对的不仅仅是花氏。”
花一棠的扇子顿了一下,“怎么说?”
“制举可是本朝特有?”林随安问。
“那倒也不是。”回答的是白汝仪,“太皇玄昌帝、先皇玄明帝皆有开制举的先例,只是当时举荐的规则更为严苛,需得五品以上的官员方有举荐资格,且为五年一开。”
“那这两朝可曾传过制举选妃的谣言?”
白汝仪摇头:“正史、野史中皆无此类记载。”
“我做个假设,假如在这两任帝王开制举期间,传出制举选妃的谣言,各大世家可会相信?”
“不可能!”白汝仪连连摇头,“制举乃是为国选才之大事,圣人乃一国之君,身负重任,怎会如此荒唐——”白汝仪倏然反应过来,以袖捂嘴,眼神震惊。
林随安歪着头,托着腮帮子,语气漫不经心,眸光却愈发凌厉,“那为何这一次,各大世家却信了这般可笑荒唐的谣言?”顿了顿,又问了一句,“是当今圣人有何不同之处吗?”
花一棠的扇子停了,“当今圣上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大开科举之门,整治污吏、荡涤官场、农商大盛,百姓安康,国武增强,绝不逊色于历任帝王,若说有何不同,唯有——”
林随安:“唯有当今圣上是女子吧。”
水榭内一片沉默。
“若是男子为帝,制举选妃之事便是荒唐,若是女子为帝,这份荒唐竟就变得可信了。”林随安慢慢道,“这是为何?”
方刻:“因为他们蠢。”
靳若:“好歹也是世家,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吧?”
花一棠慢慢合上扇子,瞳光幽深,声音又低又缓,仿若自言自语,“因为数千年高高在上的傲慢已如顽疾深入他们的骨髓,他们认为自己生来就高人一等,从骨子里就认为女子——不,不止女子,凡是他们之外的人,皆是不值、不配、不行……甚至,他们打心眼里在期待这种事发生,所以对如此荒唐的谣言连查都不查,就深信不疑,大肆宣扬……”
白汝仪面色发青,身形微晃,似是受了什么打击,摇头喃喃道:“我、我竟是从未从这般角度想过——难道说,这谣言竟是朝着当今圣上去的——可恶至极!其心可诛!”
众人面面相觑,眸光震惊。
林随安幽幽叹了口气,望着水榭外明朗的天空,阳光刺得眼睛有些火辣辣的。
花一棠攥紧扇子,冷哼一声:“我偏不让他们如意!”
第76章
林随安抱着千净站在秋苑客舍霜叶居天字号房门口, 看着花一棠摇着扇子在屋中慢慢踱步。昨夜案子刚破,掌柜还没来得及收拾,现场还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状态, 尤其是那张木床,因为实在太重, 需要三个人才能搬动, 依旧孤零零摆在屋子中央。
方刻说要补觉,死活不肯出门,靳若倒是跟来了,可简单溜达了两圈,便说要出去散心,一转眼的功夫,人就跑没了。
最后, 只留下了林随安和花一棠。
其实林随安感觉到了,他们是特意为她和花一棠留下独处的空间,当然不是因为什么暧昧的理由,而是因为从水榭开始, 她身上溢出的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杀意——这俩家伙大约是觉得惹不起躲得起,将花一棠当成了挡箭牌。
不得不说,他们的直觉很准。
林随安很早就发现了, 与花一棠在一起的时候,能够更容易压制她的杀意, 或者换一种说法,她这具身体似乎对花一棠有种天生的亲近感——林随安尴尬挠了挠脑门,直觉这事儿不能细品——不过这一次的杀意与前几次战斗时的嗜血杀意不同,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但没有减弱,反倒有增强之势,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仿佛沉睡在心底的什么东西被唤醒,再也不肯闭上眼睛。
千净受到影响,在她怀中发出低低的嗡鸣,震得她心口抽着疼。
真是久违的感觉啊,林随安心道,她刚穿越到这具身体的那一刻,便是这般心如刀绞。林随安有种感觉,这应该是来自身体深处的记忆,莫非,这股杀意与原主的死因有关?
看来,她对这具身体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而更奇怪的,是花一棠。
一路从别院过来,他一句话都没有,和平日里的话痨形象判若两人,此时蹲在床头,盯着那两笔死亡留言沉默半晌,突然冒出一句,“其实,我幼时曾见过当今圣上一面。”
林随安:“啊?”
“彼时,她刚即位不久,只有十九岁,穿着最简单的罗裙,头上只有一根白玉簪,笑着送了我一个小糖人。”花一棠的声音的很轻、很柔,仿佛透过遥远的时光将他的回忆送到了林随安的眼前,“自那日之后,几近没落的花氏便成了‘独树一帜,以商立世’的花氏。”
林随安脑中“轰”一声,什么劳什子杀意都被这个重磅消息震散了。
那些看似合理又不合理的问题全都有了答案。
富可敌国的花氏,特立独行的花氏,飞速崛起的花氏,名扬海外的花氏,处处张扬狂妄招人恨的花氏,为何偏偏是花氏,为何只有花氏——因为花氏不仅仅是花氏,而是圣人的花氏,或者说,是唐国的花氏。
好家伙!这种事儿是她能听的吗?!
林随安立即屏息凝神,侧耳细听,甚好,四周并无人息,此处是安全的。确认了这一点,她松了口气,快步走到花一棠身边,一把将他揪起来,仰着头盯着他的脸,放低声音,“花一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花一棠明亮的眸子一动不动看着她,轻轻笑了,“知道此中关系的,除了大哥、二姐、三姐和我之外,你是唯一一个。”
林随安:“你还说!”
花一棠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我虽然嘴上说的漂亮,但也仅仅是将花氏的荣华放在了首位罢了。”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花一棠低垂着睫毛,眼角蒙上了一层红色的水雾,嘴唇抿得发白,“你说,我是不是和他们是一样的人?”
林随安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一瞬间,她似乎、好像、仿佛在花一棠的眼瞳深处看到了一种绝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现的情绪——
好家伙!
定是她昨天没睡好,眼珠子被眼屎糊住了,林随安忙闭了闭眼,果然,再次睁眼的时候,他眼中那一抹情绪早已消失不见,只是眼瞳变得愈发深邃莫测。
果然是中二期的小屁孩,情绪太不稳定了。
“花一棠,你以为你是谁?孔圣人吗?莫非还想拯救苍生不成?!”林随安用指节咚咚咚敲着花一棠的肩膀,“你一个纨绔,做好你自己,不祸害别人就谢天谢地了。”
花一棠睫毛微微颤动,瞳孔里渐渐生出两团光来,倒映着林随安嫌弃的脸,喃喃道,“你是说——但知行好事,莫要渡他人——吗?”
林随安:“……”
您这理解能力真是太牛了。
花一棠倏然笑了,露出了闪闪发亮的白牙,学着林随安的动作用扇子敲了敲她的肩头,“你也一样。”
说罢,又蹲下身继续研究那两笔死亡留言。
林随安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莫非他特意摆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其实是为了让她在安慰他的同时也开导自己?
噫!这个猜测顿把林随安雷得里焦外嫩。
“或许,我们都猜错了,”花一棠用手指凌空描绘那两笔,“单远明最后写的不是凶手的名字,而是一个地点。”
林随安撩袍蹲身,“是地名?”
花一棠摇头,“你仔细看,这两笔的笔势皆是从右至左,与写字的笔势恰好相反。”
林随安定眼看去,果然,经过一夜的沉淀,血痕的颜色和浓淡看得更为清晰,右边颜色较左边颜色更浓。
林随安:“他不是写字,而是画画。”
花一棠的手指沿着两道笔画的倾斜角度慢慢延长,最终两笔汇在了一处,形成了一个锐角状的符号,仿佛一个指示方向的箭头。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花一棠立即退后数步,林随安双手握住床头,呼一下将整张床抬起向西墙走去,花一棠上前盯着床脚印指示方向,“往左一寸,向前半寸,多了,向后一寸,放!”
大木床稳稳放在了原来的位置上,四只床脚与地板上的痕迹严丝合缝。此时再看那个“箭头”,微微上斜,指向的位置正是西窗前的衣架。
衣架上挂着两件常服,花一棠抓起来抖了抖,什么都没抖出来。
莫非箭头指示的不是衣架,而是窗户?
林随安绕到西窗前,打开窗扇上下左右扫了一圈,很干净,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记,她又跳到窗外,在房屋墙根和外墙墙根处巡视,还是没有发现,又翻回屋子,发现花一棠好像只豚鼠钻进了衣柜里翻腾,将单远明不多的几件衣服翻得满地都是。
林随安:“有发现吗?”
花一棠退出衣柜道,“单远明大部分衣衫都是新买的,皆是花氏成衣铺的上品,衣架上的两件还是最新流行的款式,”他抖了抖手上的一件刚挖出来的衣服,“唯有这件是旧衣,裁剪针脚都不算精细,应该是他自己裁布缝的。”
林随安摸下巴:“他留下这件旧衣是有什么寓意吗?”
花一棠没回答,手指沿着衣领、袖口、衣袂边角处细细摩挲,突然,提起左边袖口,拇指和食指指腹捻了捻,上牙咬断袖口的线,一抽一撕,从袖口翻折的布料里取出了一块叠好的纸块,小心展开,竟是一张票据。
好家伙,这个单远明真是太会藏东西了。
林随安忙凑上前,发现是一张名为“西风当行”的当票,地址“西市北曲永安街三十七号”,当物日期为“玄奉八年十月初三”,当品名称一栏是空白的。
二人大喜,单远明存在当铺中的物品很有可能就是金手指所指示的轴书,立刻出门,门外木夏驾着马车早已等候多时,载着二人出了永太坊,直奔西市。
西市位于东都城西南角,南临厚载门,为东都三市中交通最便利的,以大宗货物交易为主,相当于现代的大型批发市场,其中,胡人、波斯人商户居多,因为时近年关,来往的商队数量正值年底高峰期,从淳华坊外就开始堵车,花一棠和林随安只得弃了马车,改为步行。
能同时并行八辆马车的大道被骆驼、马匹、货物、车队挤得水泄不通,这种境况下,无论是富可敌国还是武功盖世,都只老老实实排队,磨磨蹭蹭向前挪。
日光很高,骆驼毛好似漫天飞舞的黄色蒲公英,扫得人鼻头痒痒的,下脚的时候要万分谨慎,一不小心就会踩到湿哒哒的骆驼粪,头戴毡帽的胡人牵着骆驼,操着卷舌音的唐语叽里呱啦聊天,期间还夹杂着听不懂的外国语,林随安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觉得她的身高有些悲剧,放眼望去,四周都是连绵不绝的驼峰和高大的胡人,根本看不到前路,浓郁的香料味儿、食草动物的草腥味儿,粪便的潮臭味儿交相辉映,熏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种时候,身边这只香喷喷的纨绔真是起了大作用,仿若一个行走的大号香薰净化空气器,林随安走着走着,就不自觉贴了过去,越贴越近,花一棠小扇子摇出的小风香喷喷的,吹得林随安很是惬意,心道以后定然不吐槽花一棠爱臭美了,这身臭美的行头关键时刻还是很顶事儿的。
可渐渐的,花一棠的扇子越摇越慢,路线还越走越歪,眼看脑袋就要撞到一匹骆驼的驼峰上,林随安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揪了回来,却见花一棠梗着脖子,脑袋转到另一边,脖颈耳朵通红一片。
林随安诧异:“你脸怎么这么红?”
花一棠眸光乱飘,“我骆驼毛过敏。”
“哦。”林随安忍笑,不动声色与他拉开距离。
堂堂扬都第一纨绔,脸皮这么薄。
可她挪开了,花一棠反而凑了过来,手中扇子的位置也挪低了,原本是在他的胸口,现在放在了林随安肩下,摇动的频率也加快了,很明显是特意为林随安服务。
林随安更乐了,“等回去后,我也找木夏给我两个香囊球挂挂。”
花一棠:“这香囊球挂在身上甚是累赘,与人打斗时不方便,你若喜欢这味道,我多挂两个就行了。”
林随安哭笑不得:“难道我要把你挂在身上不成?”
“行啊。”
林随安脚步一顿,豁然抬头。
花一棠扇子停了,两只眼睛圆溜溜的瞪着前方,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喉结快速动了两下,“我、我们是搭档嘛,生死与共,不离不弃,自然要形影不离。”
林随安无奈,心道:这搭档的附加条件怎的还越来越多了?
前方的队伍行进速度渐渐变快了,西市坊门近在眼前,二人被人流卷着进入了西市,眼前豁然开朗,井字形的四条大道成功将商队分流散开,二人松了口气,沿着路标进入北曲永安街,三十七号西风当行夹在两家米行中间,与邻家相比,几乎没什么客人,门口挂着“店铺转让”的木牌,柜台内只有一名打瞌睡的伙计,看样子快倒闭了。
花一棠将当票拍在了柜台上,伙计睁开眼瞧了瞧,问道,“这是托物票,信物呢?”
花一棠立即明白了他问的是什么,递出铜钥匙,伙计从柜台下的柜子里翻一个木匣,又从木匣里翻出一张钥匙的拓图,与铜钥匙比对确认无误后,将钥匙还给花一棠,转身进了内库,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捧了一个木箱出来。
林随安双眼一亮,正是金手指中的木箱。
二人将木箱搬到靠墙处,用身体遮挡着,用钥匙打开铜锁,那卷名为“花开堪折直须折”的轴书安安稳稳躺在里面,花一棠取出轴书唰一下拉开,这是一卷以龙鳞装帧法制作的轴书,花花绿绿的页面犹如鱼鳞般翻飞而起,前面的书页有些发黄,后面的渐渐变白,页面上除了少量的字迹外,皆是一幅幅的化作,似乎是白描的人物画——
林随安正想看个仔细,岂料花一棠倏然双手一合,飞速将整卷书收了起来。
“我还没看清——”林随安话说了一半,发现花一棠的脸竟变成了青紫色,不由大惊,“莫非这书上有毒?!”
花一棠将轴书塞回箱子,低声道,“速速回别院。”
林随安这才看清楚,花一棠的脸是因为血液急速上涌才变成了这般诡异的颜色,用一句通俗的话解释,就是“红里透黑,紫中透绿”。
扬都第一纨绔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能出现这般脸色,显然是这轴书中的内容非同小可,林随安不敢怠慢,立即护着花一棠出门,可刚踏出门槛一只脚,突觉前方一道寒光袭来,林随安扯着花一棠的腰带将他甩进门,自己飞身拔刀迎出,千净绿光掠过眼瞳,劈飞了一个黑衣人。
门外不知何时出现了六名黑衣蒙面人,齐刷刷围在当铺门前,林随安眯了眯眼,她发现这些黑衣人的武器皆是二尺长三指宽的黑色横刀,除了刀刃的颜色之外,造型几乎与千净一模一样。
第77章
西风当行位于西市北曲偏僻处, 来往客商本就不多,隔壁两家米行的三五名伙计正在卸货,看到这几名突然冒出来的几个蒙面人, 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全都愣愣瞅着, 直到那个被林随安劈飞的蒙面人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重重摔在了地上, 才赫然回神,大叫着涌回店里,飞速将门窗全关了个严实,花一棠刚探出个头,就被当行的伙计塞了回去。
东侧米行窗户开了一条缝,挂出一个铜锣,有人攥着锣锤哐哐哐乱敲, 锣声响彻整片北曲,大约是西市的突发事件预警系统。
那六名黑衣人顿时急了,抄着横刀就杀了过来,速度很快, 持刀的姿势也很相似,尤其是起手式这一招,杀意直逼咽喉, 与“十净集”的第一式“割喉血十丈,阎罗招魂幡”有五成相似。
喔嚯!林随安心道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 昨夜她搞了个“双龙出海”的高仿,今日就遇到了“十净集”和“千净”的赝品,真是有趣的紧了。
可惜这六人最多也就学了个“形似”, 速度在林随安眼里不值一提,林随安甚至懒得用什么招式, 沉腰下马冲入战圈,左脚为轴,右脚掌踏地,人如陀螺飞旋一圈,千净在掌中轮转,叮叮叮叮荡出一圈火花四射,斩断了六人手中的赝品。
六名黑衣人轰然散开,骇然变色。
“啊呀呀呀,她就是传说中能以一敌百的林随安啊!昨夜大胜六十名金羽卫,一招击败了太原郡猛虎!好生威武啊!”
一道大嗓门传了过来,语调说有多做作就有多做作,听得林随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转头一看,花一棠从窗户里探出个脑袋,刚刚那一串夸张的形容词显然就是他喊的。
六名蒙面人露在外面的脸青了,三人冲向林随安,三人冲向了花一棠,花一棠的脑袋好似乌龟|缩头嗖一下又收了回去,林随安哭笑不得,花一棠这拉仇恨的技能堪称满级,她加快速度,上撩、下劈、横扫,撂翻杀过来的仨人,足尖一点,踏空飞跃而起,双腿平劈踹飞两人,借力翻腾,稳稳落在了最后一人的正前方,黑衣人倒吸凉气,条件反射要逃,突觉眼前劲风一闪,一只手咔一声捏住了他的腮帮子,他甚至听到了牙齿被捏碎的声音,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什么人,胆敢在西市闹事!”一队不良人挥舞着铁尺冲了过来,待看清躺了满地的黑衣人和林随安的造型,全都大惊失色,团团将林随安围在中央,喝道,“西市市署不良人在此,西市重地,不得放肆!”
“哐!”花一棠踹开西风当行的大门,右手摇着扇子,左胳膊夹着木箱晃了出来,“喂喂喂,说谁放肆呢?!”
一名年纪较大的不良人怔了一下,顿时大喜,“原来是花家四郎大驾光临,快快快,都行礼!”
余下的不良人慌乱抱拳。
花一棠抛出一包金叶子,“把地上这几个绑结实了。”又绕着林随安转了一圈,“这个姿势甚是帅气啊。”
林随安无奈,“我怕他服毒自尽。”
花一棠歪头瞅了瞅,“你已经捏碎了他的牙齿,若是牙中□□,他早就毒发身亡了。”
林随安有些尴尬,“第一次操作,有些不熟练。”
黑衣人喷出一口血。
市署不良人效率挺高,去米行里寻了麻绳,三下五除二将地上的黑衣人五花大绑,好似肉肠般全拖了过来,用凉水将晕倒的六人全泼醒后,便颇有眼色远远站成一圈负责望风。
花一棠依次拽下七人的蒙面巾,都是陌生的脸,目光几乎要在花一棠的箱子上烧出洞来。
“哦,你们想要这个啊,”花一棠敲了敲箱子,“那何必大动干戈抢呢,我可以卖给你们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花一棠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端是个纯洁无害。
林随安心中啧啧:这货又在坑人套口供了。
七名黑衣人齐刷刷瞪着花一棠,不为所动。
“这里面的东西我看过了,对我没什么用,但对于太原姜氏来说,大约还是值点钱的。”花一棠道,“我卖你们一千金如何?”
被林随安捏碎牙齿的黑衣人朝地上啐出一口血。
林随安抱着千净,站在一边观察着七人,他们皆是身高超过八尺的精壮汉子,年纪大约都在在二十岁上下,右手虎口处有老茧,看得出是多年的功夫底子,而且,刚刚与他们交手时,招式中有种彪悍的江湖气,与东晁很相似,听到“太原姜氏”的名号,瞳孔和气息皆无变化,显然对这个名字没有太大印象。
“莫非觉得贵了?”花一棠道,“要不,九五折?九折?啊呀,可不能再低了,随州苏氏愿出价九百金呢!”
林随安毫不意外花一棠会这么说,毕竟他早就看苏意蕴不顺眼,顺便坑一把也不稀奇。
然而,七名黑衣人依然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看着花一棠的眸光甚至有些不屑。
花一棠砸吧了一下牙花子,正要继续忽悠,却被林随安拦住,居高临下看着他们道:“难道没人告诉过你们,你们练的十净集是错的吗?”
此言一出,七人的瞳孔同时剧烈一缩,甚至有一人脱口大叫,“你说什么?!”
果然,习武之人最恨有人说他们练错了功夫。
林随安心中暗笑,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我刚刚观察了你们的刀法,有三处大误。其一,只得招式之形,未得招式之魄,使得招式有名无实,如遇高手,必将溃不成军。其二,只练刀法,未习内功,丹田空虚,如同空心之竹,外强中干,毫无战力。其三,练刀之初未打通任督二脉,致使双脉阻塞,血凝不通,长此以往,必然血脉逆行,走火入魔!”
七人的脸齐刷刷白了。
花一棠也很震惊,他对武学并无了解,但听林随安说的头头是道,又见适才战斗之境况,这七人的确就如林随安所言,溃不成军,毫无战力,再看这七人的脸色,八成林随安说的是真的,不由大为敬佩,低声道,“你竟然愿帮敌人指点武功?”
林随安颇为诧异看了花一棠一眼,心道:这纨绔莫不是买通了她肚子里的蛔虫,竟然这么快就听出她在胡诌,颠颠儿凑上来打助攻了?
林随安:“同是习武之人,我深知此路万分艰难,只是不忍他们被人蒙骗,不仅废了半生心血,还丢了性命。”
花一棠倒吸凉气:“他们还有救吗?”
林随安皱眉,沉默不语。
她正在推测这几人的身份来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东都净门,但很快就推翻了这个猜测,原因很简单,净门以打探消息为主业,所以净门弟子皆是八面玲珑的社牛,但这七人只有莽劲,毫无半分伶俐,和净门不是一个画风。花一棠接连说了两大世家,他们亦无太多反应,应该和世家也无甚关系,所以,他们大约是另一派势力。
想到这,林随安不禁叹了口气,心道不愧是东都,水也太深了。
林随安却不知,她这一通操作可把那七人吓得不轻:这小娘子不说话的时候,眸晦如海,面色悲悯,看着他们的眼神仿若他们已是死人,还有一个花一棠在旁边连连叹息,将气氛烘托得万分悲凉,最后林随安叹的这口气,险些将这七人的魂都送走了。
“我、我们真的没救了吗?!”一个黑衣人快哭了。
“兄弟们,莫要听她胡说!此女妖言惑众,为的就是乱了我们的心智!”一人怒喝,“林随安,你枉为千净之主,竟然助纣为虐,定会遭天谴的!”
说这话的正是最后被林随安捏碎牙齿的黑衣人,他的语气本是狠戾残酷,可惜因为缺了几颗牙,说话漏风,听起来颇有几分喜感。
林随安保持面无表情的高冷范,思绪飞快:根据此人的台词风格,八成是自诩正义的江湖人,这种人皆是吃软不吃硬的角色,酷刑逼供搞不好会适得其反,不如用怀柔政策,或者——她瞥了眼花一棠——
花一棠笑了,撩袍蹲身,将木箱放在地上,往黑衣人身前推了推,拍了两下,低声道,“我看你们命不久矣,着实有些可怜,不如我将这箱子送给你们,让你们回去交差可好?”
黑衣人冷笑:“你会如此好心?”
“当然是有条件的,你带我们一起回去会会你的东家呗。”花一棠笑道,“也许你东家有钱付给我呢?”
黑衣人眸光闪动,“我东都净门岂是你们想去就去的?!”
花一棠眯眼,凑近了些:“原来你们是东都净门——”
“他们不是净门的人,小心!”靳若的声音炸响在头顶,林随安只觉背后劲风骤起,条件反射向旁一扑,压在了花一棠身上,强大的惯性将二人推出去十步之外,来不及看花一棠的表情,林随安已从他身上翻下,鲤鱼打挺单膝跪地,千净出鞘狠狠一荡,三把铁尺断在了地上,偷袭他们的竟然是那些西市市署的不良人。
三名不良人眼见武器被断,迅速后撤,又有五人上前与林随安周旋,攻击的目标却不是林随安,而是花一棠,林随安不敢冒进,只能先护住花一棠,就这犹豫的几弹指间,那七名黑衣人在不良人的护送下迅速撤离,其中一名黑衣人怀里抱着的,正是刚刚慌乱中被拉下的木箱,靳若紧追不舍,可每次都在距离木箱几步的时候,被不良人硬逼了回来,这两队人组织进退有度,配合极为默契,撤到街口之时,突然,不良人口中呼哨,空中豁然洒下数包面粉,顿时乌烟瘴气,视线不明。
待粉尘散去,黑衣人和不良人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靳若大怒,连身上的面粉都顾不得拍,正要去追,被花一棠和林随安同声叫住:“别追了。”
靳若扭头:“你俩是不是傻了,东西被人抢了还不追!”
“你才傻了,”花一棠边走边用扇子扫着身上的面粉,“一个破箱子,抢走就抢走了呗。”
靳若:“诶?”
花一棠扬眉一笑,从怀里掏出轴书晃了晃,“市署的不良人最是懒惰怠工、胆小怕事,断不会这么快就出现,更何况我虽然玉树临风卓尔不群,但毕竟是第一次来东都,他们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出我,显然是人假扮的。”
原来他竟是在不良人出现的时候就发觉不对了,林随安心道,她是在花一棠要送出木箱时才觉得蹊跷,毕竟以这纨绔的秉性,是断不会将到嘴的鸭子吐出去的。
靳若:“所以箱子是空的?”
花一棠一脸恨铁不成钢:“他们又不傻,我自然装了些东西进去。”
“你装了什么?”
花一棠嘿嘿一笑,“我买了西风当行几年废弃的流水账簿,定叫他们查个头晕脑胀海枯石烂。”
靳若:“……”
林随安:“……”
太损了。
果然就如花一棠所说,直到三人悠哉悠哉走出西市北曲,才看到几个腰肥肚大的不良人气喘吁吁跑了过来,擦身而过的时候,浓郁的酒气熏得靳若打了个喷嚏。
靳若揉了揉鼻头:“所以你们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
林随安:“三日后与东都净门谈判,正好加个寻人的条件。”
花一棠:“只要能寻到他们在东都活动的踪迹,便有可能顺腾摸瓜寻到背后之人,我倒真想瞧瞧,是谁要抢这卷轴书。”
靳若:“八成是太原姜氏的仇人。”
花一棠沉默片刻,“恐怕不止。”
“话又说回来,就算是东都净门,若想在这偌大的东都城里找几个不知名姓的人,亦如大海捞针,”靳若喃喃道,“若是能有他们的画影图形定能事半功倍——”
花一棠和林随安同时脚步一顿,豁然瞪向靳若。
靳若莫名:“干嘛?”
花一棠眯眼:“你莫不是忘了我会——”
话未说完,就被林随安揪住塞到了身后,林随安攥紧千净,目光死死盯着靳若的眼睛:“你好像完全不好奇这轴书里写的是什么?”
靳若眨巴两下眼皮,倏然笑了,手腕一转,掌心好像变魔术般出现了原本应该在花一棠怀中的那卷轴书,足尖前后左右一点,整个人瞬间幻化出五道虚影,嗖一下疾退数丈之外。
花一棠惊得嗷嗷大叫:“啖狗屎!大白天见鬼了啊啊啊啊!”
不是鬼,是莲花步!
林随安大怒,拔刀就追,可此时已至西市坊门,人流巨大,货物繁多,长长的骆驼队从坊内延伸至坊外,那个“靳若”就仿佛一抹虚幻的影子隐入人群,瞬间缥缈无踪。林随安飞身跃上一匹骆驼,无视下面胡商的饶舌叫骂,眸光急急扫射一圈,瞳孔剧烈一缩,腾身连踩十余个驼峰冲出坊门,豁然下落,一招擒拿手攥住了胡饼摊前人的肩膀,那人惨叫一声,转头怒喝,“谁啊,找死吗——林随安?!”
那人顶着“靳若”的五官,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衣着打扮和刚刚的“靳若”一模一样。
林随安:“方刻最喜欢的茶叫什么?!”
靳若:“哈?”
“快说!”
“疼疼疼!我哪知道伊塔每天都在锅里熬什么玩意儿啊?!”
林随安咬牙,松开了手,转目再望,可哪里还能寻到那人的踪迹,气得她邪火直冲脑门,太阳穴突突乱跳。
“啖狗屎!你这个、这个——”花一棠提着袍子狂奔过来,指着靳若正要破口大骂,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这、这这个是——”
林随安:“这个是真的。”
花一棠瞠目结舌,“那、那刚刚那个——”
靳若嚼着胡饼:“什么真的假的?”
林随安深吸一口气:“刚刚云中月扮成你,偷走了单远明留下的重要轴书。”
靳若嘴里的胡饼掉了:“什么?!!”
第78章
林随安嘴里嚼着新鲜的鲈鱼切脍, 弓着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大拇指顶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水榭外的天空呈现出忧郁的淡紫色,一团团火烧云团仿佛秤砣般沉甸甸地压着心口。
此时再回想当时情境, 才后知后觉发现有许多细节破绽——他与人打斗时, 没用靳若最擅长的贴地赖皮战术;靳若最喜吃酒啃零食,怎会被酒气熏得打喷嚏?还有与她说话时,虽然声音一模一样,但语气明显有些生疏——
林随安的心情更恶劣了:真是日日打雁,今日却被老雁啄了眼。
靳若比她更甚,先去西风当行外好似搜寻犬一般排查了两个时辰,回到别院点心也不吃了, 晚膳也不用了,扯着丈量脚印步痕的小细绳,不知道在纸上算着什么,一边算一边将头发抓出了“怒发冲冠”的造型, 嘴里还骂骂咧咧:
“竟敢用我的脸骗人,敢在净门的地盘上骗人!云中月,若不能将你这身皮扒个精光, 我誓不为人!”
伊塔搅拌着茶釜里的魔药茶汤,时不时探头瞅一眼靳若的计算流程, 方刻直接坐到了靳若旁边,谨慎观察,表情好似在开学术研讨会:
“皮相可修, 但骨相难变,易容术虽然在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 但大多数情况只能无中生有变成陌生人,此人竟敢易容成你,还骗过了花一棠和林随安,难道他本来的骨相就与你十分相似?”
“我见过,他的骨头能变小,能变成驴人(女人)。”伊塔手舞足蹈比划。
方刻眸光一亮:“天下竟有此等奇人,若能一验此人的尸骨,不枉此生。”
靳若:“方大夫放心,不出七天,我就能抓住他,拆了他的骨头抽了他的筋。”
“若是可能,还是留个全尸。”
“我尽量!”
这俩人的对话又把林随安逗乐了,想象了一下云中月躺在检尸台上被方刻吓得惊叫的模样,心情居然爽利了些,她看向水榭外,有些纳闷花一棠为何还没来吃晚膳。
从西市回来,花一棠一路黑着脸,脑袋随着马车颠簸摇来摇去,仿佛一个臭脸车载公仔,一入别院,就火烧火燎回了自己的园子,还拽走了木夏。林随安看了眼天色,花一棠已经待在屋中差不多两个时辰,莫非是与靳若一般回去设计捕捉云中月的陷阱?
林随安开始认真考虑若是他们三人联手,能活捉云中月的可能性有多大,毕竟只有抓住云中月,才能找到轴书——
突然,水榭外香风飘飘,人影缥缈,林随安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到花一棠身披霞光袅袅而至,摇着扇子滴溜溜转了个圈,摆了个风度翩翩的造型,问道,“如何?”
林随安:“哈?”
木夏立即上前隆重介绍道,“四郎这一身乃为秋月娟娟衫,如此山川靴,梦吹旧曲簪,放歌自得的扇面,最难的是今日的熏香,名为‘十年孤剑万里,直上风烟’,乃是花氏调香匠最新的作品。”
林随安眼皮微抖,好家伙,这货头发柔顺发亮,皮肤白里透粉,连指甲盖都散发出粉红晶亮的光泽,不由黑线:“你不会是泡了两个时辰的澡吧?”
“自然不是,还有一个时辰梳头选衣配扇挑熏香。”花一棠笑道,“今日又是被面粉糊,又是在地上滚,满身尘灰,着实狼狈,自然要好好梳洗一番。”
林随安扶额:她果然想多了!
靳若受不了了:“姓花的,你能干点正经事吗?!”
花一棠捋了捋袖子,踱着方步落座,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我身为扬都第一纨绔,时刻保持容姿端雅,风采照人便是最正经的事儿了!”
这次不仅靳若,连方刻都一同翻起了白眼。
“如今正经事做完了,闲来做点琐碎小事也无妨。”花一棠敲了敲扇子,木夏立即令人撤去他案上的膳食瓜果,换上文房四宝,摆上凝神静气的熏香。
见他这幅架势,众人皆是一怔,林随安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大惊,“你不会只看了一眼,就能将那轴书中的内容全默出来吧?”
靳若:“诶?!!”
方刻倒吸凉气。
花一棠慢条斯理将狼毫笔锋舔满墨汁,“我又不是神仙,那轴书共有两百七十三页,我仅是匆匆看了不到十息时间,最多只能记住几页罢了。”
此言一出,众人简直是惊喜过望,全跑过来围坐在花一棠案前,好似土鳖盯龟蛋一般瞅着,唯有木夏颇有大家风范,跪坐一旁不慌不忙替花一棠磨墨。
花一棠撩起眼皮,笑吟吟道:“啊呀,诸位这般盯着花某,花某有些羞涩呢。”
方刻:“少说屁话,快点!”
花一棠噎了噎,看向了林随安,“轴书中的内容,对女子来说可能有些勉强,你是否——”
林随安:“废话少说,快画!”
老娘活了两辈子,什么没见过?!
花一棠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阖目深深吸气,再次睁眼之时,瞳光沉凝如墨,与锋利的狼毫笔尖同时落在了雪白的宣纸上。
熏香炉中闪动着微薄的亮光,烟丝如同被拉长的时间,缠绕在花一棠修长的手指和白皙的手腕上,在下笔的那一瞬间,他周身的气质就变了,褪去了嚣张和浮华,变得寂寥又朦胧,运笔谨慎且镇静,无数纤细繁杂的线条从他的笔下倾泻而出,不像是画出的,而是它们原本就应该在那里。
林随安在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其他人似乎也忘了呼吸这件事,整座水榭静得可怕,唯有水榭外的湖水波光响动着,从倒映着橘红色的夕阳,变幻成夜幕降临前的深蓝,最后变作一片黑暗。
仆从们安静地走进来,燃起了烛火,又安静地退下,寂静的光平铺在水榭中的那一刻,众人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被映照得清晰无比,木夏和伊塔的震惊,靳若的愤怒,方刻的冷森,还有,花一棠瞳孔中一闪而逝的苍凉水光。
林随安闻到了藏在熏香中的微苦涩凝之味,她突然明白了,花一棠并不是为了臭美才去泡澡更衣,而是因为知道他要默绘出的东西太过残忍,净身沐浴只是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
当第一缕月光落在熏香炉上的时候,花一棠的笔停住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执笔昂首,脖颈修长,仿佛在祈祷着什么,附在他周身的那种淡漠和疏离忽悠一下飞了起来,他的手指开始剧烈发抖,脸色白得吓人,他看向林随安,灼烈的红光涌入了眼眶,轻声道,“我只记得这些了——”
林随安点头:“辛苦了。”
花一棠嘴角牵了牵,似乎想笑,但没笑出来,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身体好像一个不倒翁轻轻晃了晃,林随安和靳若几乎同时起身,一左一右扶住了他,花一棠身体一歪,脑袋靠在了林随安的肩膀上,长长、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林随安胸中犹如油锅沸腾,花一棠的头发散发出淡淡的果木香,帮她的心慢慢静了下来,看着刚刚默绘出的内容,一共二十页,皆是图画,仅有少量字迹。
其实在西风当行第一眼看到轴书的时候,她就有所怀疑,但直到花一棠完成第一张默绘,她才敢确定。
那整整一卷轴书,全是||春|宫||图。
不是市井流传的那种活|色|生|香,供人娱乐的图样,轴书的画风颇为诡异黑暗,非但无法令人生出半点别样心思,反倒令人后背发凉。
图案异常精细,栩栩如生,尤其是图上的人,五官清晰、身体特征明显,甚至连发饰细节都有描绘,所有春宫图中只有一名固定主要角色,皆在主导地位,不同图中的配角也不同,有男有女,男多女少,每副图的最左侧,都缀有一列字,形式颇为统一,诸如:
【归云三年七月初七,涅槃小筑,与星兰君卧榻长谈,回味精绝,邃留其风华之貌】
【归云三年十月二十,涅槃小筑,与茅山君彻夜手谈,体康心满,邃留其倾世之姿】
【归云四年元月初六,梧桐小筑,与叶西君谈诗作赋,颇有所得,邃留其沉浸之容】
如此云云。
林随安总结了一下,大约就是时间、地点、人物、还有他娘的感受,问题是这画中人看起来实在是——
方刻:“图上的人物表情、体态太过逼真,就仿佛——”
“这些图不是凭空想象的,而是画师根据真人实景绘制的。”花一棠突然出声道。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明白了:这卷轴书就是另一个版本的“yan|照|门”
花一棠左手攥住林随安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凉,还在隐隐发抖,好像想从林随安身上汲取一点体温,缓缓坐直身体,右手手指着画中的绝对主角道,“此人乃是太原姜氏上一任家主姜永寿,也是姜东易的父亲,十年前突然暴毙,终年七十有四,太原姜氏对他的死因讳莫如深。”
众人齐齐倒吸凉气。
林随安脑中“卧草卧草卧草”的弹幕连成了环,莫非这位姜永寿是脱|阳|而亡?!
“此人生前自诩风流,有这等轴书流传于世也不稀奇,问题在图中的另一人,”花一棠抽出其中一副图点了点,“此人名为凌修竹,出自荥阳凌氏,若论辈分,算是凌六郎的表叔父,文武双全,原本是凌氏上一辈中最有前途之子弟,三十年前,莫名身亡,死时已是七品参军,仅有十八岁。”
水榭内一片死寂,众人骇然变色,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花一棠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林随安实在不忍,另一只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安抚性拍了拍,花一棠的颤抖弱了些,深吸一口气,又抽出两张图,低声道,“此人名为万乐意,乃为青州万家前任家主的亲妹妹,最擅骑射,堪称巾帼英雄,三十一年前,突然暴毙身亡,死因不明。”又指着另一张图道,“此人名为项江,二十年前的武状元,年少有为,后来不知为何突然疯了,没几年投缳自尽,堪称一时悬案。”
靳若吞了口口水,“你是说,这画上的人,包括姜永寿,都死的很蹊跷?!”
“若此画当真是现场所作,那便是记录了这些人当时的身体状态,”方刻指着画上的人道,“你看这三人,皆是双目紧闭,四肢瘫软,显然当时并没有意识。”
靳若瞠目:“你是说,他们都不是自愿的?”
方刻:“或许是醉酒,或许是被用了药,说不准。”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这画中透出的内容着实已经远超出众人的想象,极度震惊之下,大家的表情看起来居然还算镇定。
“你之前说轴书有二百七十三页,也就是说,有两百七十三个受害人?!”林随安低声问花一棠,“你还能认出其他人吗?”
花一棠:“除了这三人,我只识得一人,而且,你们也见过。”
他翻出一张图平铺在案上,这一次,图中姜永寿已经老态尽显,另一个角色是名少年,竟是睁着眼的,眼角崩裂,口齿大张,隔着画卷都能感受到他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痛苦,左侧字写着:
【凤还十八年六月初一,十二小筑,与吾儿初尝天伦之乐,美味至极,邃录之,以贺吾儿生辰之礼,万望吾儿能承此宗理,发扬光大,以固精元,延绵正道】
靳若捂住了嘴,方刻皱眉,林随安只觉胃中一阵阵翻腾,恶心欲呕。
他们都认出来了,画中的少年就是姜东易。
“这个姜永寿简直畜生不如!不如猪狗!不如狗屎!”靳若拍案怒喝。
方刻:“此人写的这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还发扬光大,延绵正道,有病吧?!”
“他的确有病,”花一棠松开林随安的手腕,又铺开一张纸,执笔继续往下写,“心有病,脑子也有病。”
这一次,他写的更慢了,好像之前的默绘已经用去了全部的力气,笔画虚浮,字迹歪斜,良久,才停笔道,“这是轴书第一页所写的内容,大约是什么地方的摘录,可惜我不知出处。”
纸上是一段很奇怪的话:【精之源者,星图瀚宙,天道之常,施之以法,可纳星图之运,可吸浩宇之源,阴阳有序,阳阴有德,武为阳之精华,吸纳入体,势增寿长,乃为正道也】
林随安:“……”
以她悲剧的古文阅读能力,基本看不懂!
靳若:“啥意思?”
木夏:“意思是说,精通武艺之人,无论男女,体内皆有宇宙星轨之力,若能将这股力量纳为己用,不仅能增强运势还能长寿。”
方刻:“简单的说,就是以房|中|之术采|阳|补|阴——不对,他这是采|武补运,采|精补寿。”
靳若扭头:“呕——”
林随安想起了那日姜东易看她和凌芝颜的眼神,身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果然那日不是她的错觉,姜东易分明就是想、想将她二人——
“四郎!”突然木夏一声惊呼,就见花一棠脑袋重重磕在了木案上,不省人事。
第79章
花一棠这一晕, 就好似捅了马蜂窝一般,木夏起身疾呼,伊塔嚷嚷着听不懂唐语, 水榭外呼呼啦啦冲进来二十多个仆从,木夏迅速指挥他们忙活起来, 有的打水、有的摇扇、有的去请医士, 乱糟糟一片,吵得方刻额角跳出青筋,大喝一声:
“吵什么吵!全都闭嘴!”
整座水榭倏然安静,所有人都好似被按了暂停键,齐刷刷看着方刻挽起袖子,三根手指依次搭上花一棠的脉门,这才恍然忆起, 这位红衣仵作原本是个大夫。
林随安也有些紧张,自打她认识花一棠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虚弱的模样,更糟的是, 方刻号脉良久,不发一言,还叹了口气。
林随安心都吊了起来, 俗话说的好,不怕西医说不行, 就怕中医唉声叹气,这纨绔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靳若的脸也白了:“姓花的没事吧?”
方刻抬眼,古井般的目光定在林随安脸上, 幽幽道,“思虑过甚, 虚耗过损,导致脑热体疲。”
这句林随安总算听明白了,忙用手背贴住花一棠的额头试了试温度,果然,是因为用脑过度,发烧了。
靳若松了口气,嘴上却是不饶人:“还有救吗?”
方刻横了他一眼,“此等祸害,一时半会死不了,送回房好好睡一觉就行。”
木夏:“快去准备软架抬四郎回房——”
“不用那么麻烦,我来。”靳若蹲地弓腰,“我背他回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花一棠架到靳若背上,可花一棠也不知道是烧糊涂了还是怎的,偏不肯老老实实趴着,身体好似煮软的面条,一个劲儿的往下出溜,尝试几番都以失败告终。
林随安实在看不下去了,扒开众人,上前一手勾住花一棠腿弯,一手环住花一棠后背,轻轻一托,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来,“我送吧。”
木夏忙令人提灯带路,伊塔嚷嚷着熬制去热清肺的茶汤,靳若正要跟上去,被方刻拽住了。
靳若:“嘛?”
方刻:“小心长针眼。”
“哈?”
*
花一棠居住的主园名为“思源”,取“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之意,位于别院的最深处,从游莺水榭出发,跨芙蓉桥,穿烟月回廊,过秋梧林,脚程快的也要走将近两刻钟。
道路两侧每隔十步便设有石灯,以特殊石料雕刻而成,大约三尺高,形似缩小的宫灯亭,上有小檐可遮雨,四面镂空,点燃灯芯烛时,通体澄明,晶莹剔透,远远望去,犹如石灯本身在发光,林随安第一次见的时候大为震撼,还以为这个时代出现了电力,研究过才发现是制造石灯的石料能够引光透光,乃为花氏特制工艺,价格更是不菲。
此时刚过戌时三刻,月初升,夜未央,夜色如薄雾笼罩而下,林随安踏着灯光上了芙蓉桥,芙蓉桥是一座十六孔木质拱桥,乃为别院内湖最高点,可鸟瞰别院内湖全景,后方是灯火通明的游莺水榭,桥下是波光粼粼的湖水,如梦似幻的石灯长长延伸向夜色深处,仿佛指向遥不可知的未来。
晚风微凉,徐徐而至,花一棠雪梅瓣般的衣袂飞扬而起,被灯光映得发亮。
夏率领点灯的仆从已经下了桥,前后皆无他人,静怡的空气中,林随安听到了花一棠呼吸声,从绵长变作急促,又突然没了动静,好似有什么东西捂住了他的口鼻。
林随安垂眸瞅了一眼,花一棠睫毛剧烈颤动,耳根泛起的潮红犹如海浪般迅速蔓延到了整张脸,喉结慌乱上下滚动,林随安噗一声笑了,“你要将自己憋死吗?”
花一棠一个激灵,好似只大蝴蝶般胡乱扑腾着从林随安怀里跳了下来,幸亏手长脚长,落地的时候站的还挺稳,摸出扇子飞速狂扇,脑门上憋出了一层亮晶晶汗渍。
林随安靠着桥栏,斜眼瞅着他,心里盘算他到底是从一开始就装晕,还是走到半路才醒。
“人家女郎都是背人,你、你怎的是抱人——”花一棠瞄了眼林随安,又心虚移开了目光。
懂了,这货从一开始就在装晕。
林随安无奈:“花一棠,你又想作什么妖?”
花一棠长长呼气、吸气,总算将体内的燥热散得七七八八,四下望了望,又靠了过来,结果被林随安推离一步之外,“说吧,四周没人。”
花一棠幽幽看了林随安一眼,低声道,“轴书上有一句话,我没写出来。”
林随安一怔:“与我有关?”
花一棠点头,神色肃然道,“星图瀚宙后面有一句:天一芒裂,十方星气,净乾定坤,堪为星主。”
林随安心脏漏跳了一拍:罗石川赠她的竹简上有“天一芒裂”四字,“十方星气,净乾定坤”的首位两字连起来就是“十净” ,好家伙,关于“千净”和“十净”的文献载体的范围跨度也太大了吧,从古籍直接变成了春|宫|图,而且次次都与命案挂钩——
林随安摘下千净,拔刀出鞘,手掌托着刀身,月光掠过锋利的刀刃,泛起蛇毒般的诡光,刀身的冰凉沿着掌心凉透了半条手臂,不禁叹了口气,轻轻笑出了声:
“果然,这刀和刀法都不吉利啊。”
花一棠靠在桥栏上,肩膀靠着林随安的肩膀,慢慢摇着扇子,声线中带着淡淡的笑意,“我的命格更不吉利,咱俩凑在一起,正好以毒攻毒,定能否极泰来。”
林随安收刀回鞘,与花一棠一般,也仰起了头,望着辽远的夜空,今天是上弦月,有云,月光坦坦荡荡铺满云隙,风卷着清澈的水气打湿了眉毛,压弯了睫毛。花一棠难得安静了下来,可林随安却觉得他的存在感从未这般强烈过,不是因为熏香,也不是因为华丽的衣衫,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楚,就像一片柔软的花瓣落在头顶,随着风轻轻颤动着,周遭的空气因此而变得不同,林随安默默体验着这种奇妙的感受,心里想,其实花一棠不聒噪的时候真挺好的。
突然,呼吸犹如一团滚烫的雾落在了肩头,林随安的身体不禁一颤,她感受到了花一棠的体温和重量。
这家伙,这次是真睡着了。
林随安莫名有些想笑,又安静待了片刻,扶住花一棠脑袋站起身,本想继续公主抱,但想了想,为了照顾某人的面子,还是换了姿势,背起睡死的花一棠,踏着月色灯光一路向前走去。
*
花一棠睡了两天两夜,期间被方刻撬开嘴灌了好几碗药汤,又被木夏撬开嘴灌了好几碗米汤,瞧木夏娴熟的动作,显然颇有经验,靳若好奇去问,木夏笑而不答,倒是伊塔憋不住话,说漏了嘴。
“四郎小时候,病了好几个月,木夏喂药老厉害的。”
可当靳若问花一棠为何病了好几个月,伊塔竟也闭口不言,连林随安追问也不搭理,若再问,挥着拳头就要打人,靳若只得作罢。
其实靳若也没太多时间留在别院,这两天他日日出去打探消息,将偌大个东都摸了好几遍,皆无云中月的踪迹,更奇怪的是,各大世家也异常平静,没有任何异动。
说实话,轴书中的任何一幅图泄露出去,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如此安静反倒令众人万分忐忑,也不知云中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还有那一拨使用赝品千净的江湖势力,也莫名其妙销声匿迹了。
“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靳若在案上将糕点排成东都坊图,吃一块,补一块,“我现在严重怀疑云中月憋着什么坏,打算搞一波大的!”
林随安看着屋外阴沉沉的天空,叹气道,“明日就是与东都净门谈判之日,这天气不太妙啊。”
伊塔:“猪人说的对,阴天,运气不好。”
林随安:“……”
她的意思是谈判地点在云水河上,下雨怕是不安全。
方刻慢慢翻阅着花一棠默绘的轴书副本,木夏将这些画重新裱成了一卷新的轴书,为了掩人耳目,换了个“水纹录”的书名,众人看过一次皆不想再看第二眼,唯有方刻乐此不疲看了两日,还让木夏购买了上百卷东都流行的同类书籍,对照着研究,时不时与众人分享心得。
“这是东都这三年来最受欢迎的画师作品,笔触细腻,姿态豪放,颇具美感——”方刻指着桌案左角出堆放的七八卷新买的轴书道。
靳若抱头:“救命啊,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这东西了!”
林随安乱挠脑门,伊塔皱巴着脸闷头熬茶,木夏寻了个由头跑了。
“画师署名春淡居士,从这个名字能想到什么?”方刻自顾自继续道,“单远明号蒹葭居士,是不是很相似?”
靳若:“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伊塔疯狂搅拌茶汤。
林随安:“……”
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关系。
方刻:“所以我去单远明房中寻了几册他的诗集,发现春淡居士和单远明的字迹一模一样。”
靳若:“诶?!”
伊塔的茶勺掉了。
林随安错愕,脑中迅速将各种可能性排查了一遍,推导出一个十分离谱的结论,“莫非姜东易真打算继承这什么狗屁的采武补寿的传统,也做一卷属于自己的轴书,想要找个画师现场记录,最后选中了单远明?!”
靳若倒吸凉气:“难道暗中资助单远明的金主就是姜东易?!”
方刻:“那么单远明能得此轴书就不奇怪了,毕竟如此重要的家族传统,总要有个模板参考一二吧。”
靳若:“哇,太恶心了!”
伊塔继续疯狂搅拌茶汤。
林随安还是觉得不可理解,这轴书就如一枚恐怖的定时炸弹,随时都能让太原姜氏和数个世家身败名裂,姜东易竟然如此轻易就交给一个外姓人,还是他觉得单远明无权无势,断不敢与太原姜氏为敌——但是,单远明藏起了轴书,至死都没透露轴书的位置,说明他背叛了姜东易——更不合理的是,单远明得罪了姜东易居然没有逃走,反倒留在了东都,甚至还敢去参加红袖添香宴,难道他不怕死吗?
山脉与天际交接处响起了闷雷声,风中泛起潮湿水汽,暴雨将至,空气潮闷得难以呼吸,林随安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关键,进入了一个死胡同。
水榭门外响起哒哒的脚步声,木夏匆匆走进来,抱拳道,“凌司直到了。”
林随安看了方刻一眼,方刻干净利落将案上所有的轴书收进他的大木箱,又将《水纹录》藏进了袖口。
凌芝颜携着一身水汽匆匆走了进来,抱拳打了个招呼,转目一望,“花四郎呢?”
“他吃积食发烧了,在床上躺着呢。”林随安信口胡诌道,“凌司直来都来了,喝口茶呗。”
凌芝颜摇头,思虑片刻,捋过衣袂正襟跪坐在林随安对面,他如此郑重,林随安心道不妙,也忙端正跪坐,定声道,“凌司直有话直说。”
凌芝颜神色凝重,眉头皱成一个疙瘩,放低声音,“昨夜,姜东易死在了大理寺监牢之中。”
林随安心里骂了句“艹”,忙问,“如何死的?”
“子正三刻,狱卒发现尸体,仵作验尸,死亡时间大约在亥正至子正之间,死因是——”凌芝颜抬眼,“割喉自尽。”
林随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方刻:“凶器是什么?”
“一柄三寸长的匕首,市井常见的款式,根本查不到源头。”凌芝颜道,“姜东易入牢之前,我亲自搜的身,换了他全身的衣衫鞋袜,甚至连发髻都细细摸过,莫说匕首,连刀片都不可能藏在身上。可是这柄匕首竟然就这般莫名其妙出现在了姜东易的牢房之中。”
林随安:“有人将匕首带进牢房,送给了姜东易?”
凌芝颜:“不可能,为了杜绝狱卒收受贿赂藏匿物品送入牢房,大理寺监牢的狱卒当值之前都要搜身。”
“或许是搜身衙吏与狱卒串通。”
“大理寺卿亲自查问过了,没有这个可能。”
“……”
“姜东易的牢房有窗户吗?”靳若突然出声问道。
凌芝颜:“只有一扇透气窗,墙外还有铁栏封锁,距离牢房差不多有三丈的距离,铁栏和牢房之间种有高大槐树遮挡视线,另有十八组衙吏在铁栏外巡逻,日夜不停,若想从外面扔东西进入透气窗基本不可能。”
靳若哼了一声:“有甚不可能?假扮衙吏混入巡逻队伍,趁人不注意之时钻入铁栏,藏身槐树林中,待天黑后来到透气窗下,将匕首投入牢房即可。”
凌芝颜想了想,“混入衙吏的确有可能,但铁栏光滑,高过丈余,顶端还装了铁荆棘,没有任何借力之处,毫不夸张的说,即便是林娘子去了,也无法翻跃。”
林随安:“……”
凌六郎也太看得起她了,她还是接受地球引力管辖的正常人类。
靳若:“铁栏之间有多宽?”
凌芝颜:“最宽处仅有四寸,顶多能钻进一只猫。”
靳若翻了个白眼:“对他来说足够了。”
凌芝颜大惊:“谁?!”
“那个杀千刀的云中月!”靳若拍桌,“除了他,谁能有这般无耻的缩骨功?!”
凌芝颜瞠目结舌半晌,才犹豫着问道,“那不是话本里瞎编的吗?”
“真有其人,我前几日才见过,”林随安扶额道,“会易容,能缩骨,简直不是人。”
凌芝颜又沉默良久,道,“能得林娘子如此评价,恐怕真不是人。”
林随安:“……”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
“若真是云中月所为,那他为何要诱使姜东易自杀?”凌芝颜掐眉头,“单远明一案人证物证俱在,姜东易百口莫辩,当堂认罪画押——”
听到此处,林随安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打断了凌芝颜,“姜东易被判了何等刑罚?”
凌芝颜又沉默了,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格外的久,久到林随安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终于开口道,“大理寺初审判秋后问斩,刑部复核后,改判为剥夺姓氏,流放三千里。”
方刻和靳若同时冷哼。
林随安叹气:预感不幸应验了。
苍白的闪电劈开沉沉黑云,雷声滚滚而至,震得人耳膜发紧。
“杀人偿命,此乃铁律,姜东易能留下性命,想必是太原姜氏给刑部施压了吧。”
花一棠披着雪色长衫,缓缓步入水榭,撩起衣袂坐在林随安身侧,他睡了两日,脸瘦了一圈,显得眼睛又大了一圈,瞳光愈发锋利,
“真好啊,五姓七宗的姓氏竟然值一条人命呢!”
第80章
“花四郎, ”凌芝颜面色微变,“慎言。”
花一棠似笑非笑看了凌芝颜一眼,给自己倒了杯茶, 端起沾了沾唇瓣,“流放三千里, 这判的好啊, 挑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养上一年半载,待风头过了,再在流放之地立几个小功,得了勋奖,便能免去流放的苦刑,若是能立个大功, 即可重归太原姜氏宗谱,搞不好,还能博出个功名呢。”
凌芝颜张了张嘴,一句话没说出来。
花一棠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凌六郎你也不必自责,莫说你一个小小的从六品大理寺司直,即便是大理寺卿陈宴凡, 也不敢明着和太原姜氏对着干,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顿了顿, “可惜啊,若真判了秋后问斩,姜东易还能活几个月, 太原姜氏这一顿操作,只能是火上浇油, 送姜东易更快去死了。”
凌芝颜:“你的意思是,若诱使姜东易自尽的人,是为了给单远明报仇?”
“报仇的可能性很大,但是为了谁报仇可就不一定了。”花一棠道喃喃道,“太原姜氏所作所为,罄竹难书,即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凌芝颜静了片刻,从袖口抽出一条纸卷,“一个时辰前,我的桌案上凭空出现了这个。”
纸卷展开大约三寸宽,五寸长,上面的字迹一板一眼,很是端正,仿佛是印刷出来一般,明显为了掩盖字迹特意写成这般:
【凌修竹之死,另有隐情,事关凌氏生死,若想得知内情,明日午时三刻,云水河上一叙】
林随安和花一棠大惊失色,靳若一把抢过纸条,指腹在上面细细摸了一遍,又将纸对着光看了看,定声道,“纸和墨没什么特别,但是这字,与传闻中云中月的‘木体字’很相似。”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
云中月为何要给凌芝颜送这个信息?!
为何偏偏也约在明日午时三刻,云水河上?!
他到底要做什么?!
凌芝颜:“上面所说的凌修竹乃是我族长辈,三十年前莫名殒命,留信之人以他的死因诱我前去,颇为蹊跷。而且,我听到消息,花氏明日午时三刻要与东都净门在云水河上商谈合作之事——”
方刻哼了一声:“靳若猜对了,云中月真要搞一波大的。”
靳若:“来的正好!方大夫,你明日有尸体剖了。”
凌芝颜点头:“既是如此,凌某明日就与诸位一同去会会他——花四郎,你这般瞅着我作甚?”
花一棠看着凌芝颜,眼眶绯红,眉峰紧蹙,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俨然是有些犹豫不决。
众人也皆是沉默了下来。
林随安叹了口气,摊开手掌,“方大夫,将轴书给我吧。”
轴书落在她掌心的那一刻,若有千钧之重,坠得林随安手腕不禁一沉,花一棠猛地攥住林随安手腕,漆黑的眸子无声看着她,欲言又止。
“云中月手中有真正的轴书,凌司直迟早会知道。”林随安道。
花一棠抿了抿唇,脸色比之前自己默绘时还要苍白,提声道,“木夏,去备些参片。”
木夏应声退下,凌芝颜恍然道:“你们当真寻到了单远明留下的轴书?”
林随安点头:“可惜真品被云中月偷走了,我们手上这一份是花一棠根据记忆默写出来的一部分,只是里面的内容,还望凌司直做好思想准备——”
木夏送上参片,请凌芝颜含在口中,凌芝颜一头雾水,但见花一棠一副“你不含参片就休想看轴书”的执拗表情,还是捻起参片放在舌根处,接过了轴书。
水榭外风声大作,乌云压境,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而至,犹如千万道银白的钢针刺入湖水,卷起密密麻麻的黑色旋涡。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沉默地着看着凌芝颜一页一页翻过轴书,他看得很慢,每一页都看得很仔细,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甚至有些微微发抖,突然,他的手指顿了一下,眼白迸出血丝,林随安知道,他看到了属于凌修竹的那一页,花一棠的呼吸停了,手指紧紧抠着茶盏,指甲发出咔咔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仿佛惊雷一般,凌芝颜看了良久,终于,翻开了下一页,表情和身姿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喉结滚动的速度变快了,林随安只希望是参片起了作用——
雨越下越大,风如鬼号般呜呜的叫着,潮湿的水汽沿着地板漫上来,泛起一层苦涩晦暗的微光,凌芝颜端坐在这片浓稠的净寂中,安静地看完了最后一页,收起轴书,系好书带,平平放在桌案上。
花一棠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的表情,“凌六郎,有什么话说出来,别憋着,天大的事儿,咱们商量着来——”
凌芝颜:“上任家主死前唯一挂念的,便是凌修竹的死因,死不瞑目,如今凌某总算明白了其中缘由,待来年祭祖之时,定会将此事告知前家主,了却他老人家的一桩心事。”又抬头看向众人,表情坚毅镇定,身姿笔直,仿佛天塌下来也能用肩膀抗住,“只是凌某有一个不情之请,恳请明日诸位助我一臂之力,务必将此轴书毁去。”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愕然变色。
凌芝颜声音低下几分:“太原姜氏虽然近几年在朝堂上略有颓势,但经营百年,根脉极深,这卷轴书内容自是骇人听闻,但对于太原姜氏来说,不过是件无关轻重的丑闻,断不能伤其筋骨,可对于牵涉其中受害人及其家族来说,却是灭顶之灾,不但多年声誉毁于一旦,更有可能遭来太原姜氏的疯狂报复!”说到此处,顿了顿,“我凌氏亦难逃厄运——”
林随安静静看着凌芝颜,他紧紧攥着双拳,苍白的指节微微颤抖着,他在竭尽全力保持冷静,冷静地分析利弊得失,可他的眼睛已经被怒火灼烧得赤如火炭。
林随安知道凌芝颜说的没错。就如姜东易一般,即便杀人罪证确凿,只要有太原姜氏做后台,便能轻易脱罪,若非他莫名其妙死了,想必过几年便又能继续骑在别人头上拉|屎|撒|尿作威作福。
而凌芝颜明明是受害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家族和其他受害人,却只能毁去仇人加害族人的证据,如此无奈,如此可笑,又如此悲凉!
这一瞬间,林随安想到了祁元笙:
【百姓怨不得伸,怒不得平,悲不得诉,蝼蚁被逼至绝境,只能奋力一搏……】
花一棠静默良久,问了一句:“凌六郎,难道就这么算了?!”
“我凌氏与太原姜氏之仇,不共戴天!”凌芝颜定声道,“此仇,断不会就这么算了!”
话音刚落,噗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
“行行行!我们帮你帮你帮你!你别着急!”花一棠嗖一下窜到了对面,一手扶住凌芝颜,另一手狂摇扇子,“木夏,赶紧去熬参汤鸡汤王八汤,方大夫——”
方刻已经捏住了凌芝颜的手腕,皱眉片刻,“你那王八汤省省吧,他是急怒攻心,气血淤阻,林娘子,揍他!”
林随安毫不客气一掌拍在了凌芝颜后背上,凌芝颜又喷出一口血,剧咳不止。
伊塔奉上笔墨纸砚,方刻笔走龙蛇写下一副方子,靳若抓起一溜烟跑出了水榭。
“淤血已出,气息已顺,尚无大碍,”方刻松开凌芝颜的手腕,“凌司直,以后有火要发出来,多学学花一棠,不高兴就破口大骂撒泼打滚,要么就学学林娘子,生气就拳打脚踢狠揍旁人,对健康有益。”
“咳咳咳,”凌芝颜连连咳血,“多谢方大夫,凌某谨记于心。”
林随安:“……”
花一棠也就罢了,原来她在方刻眼中竟是这般形象吗?!
“木夏,将青山居收拾出来,准备床褥换洗衣物,凌六郎今夜就住下了,屋里的熏香我要亲自挑!”花一棠招呼木夏忙活起来,方刻带着伊塔去厨房准备熬药,一时间,凌芝颜身侧便只剩了林随安一人。
“刚刚多谢林娘子了。”凌芝颜这个时候还不忘世家子弟的礼仪道谢。
林随安盘膝坐在他身边,郑重道,“凌司直,你一月俸禄有多少?”
凌芝颜一怔:“啊?”
“多攒点钱,若是以后想尽办法也扳不倒太原姜氏,”林随安凑近几分,压低声音,“我帮你杀尽姜氏狗,友情价,一个人头一贯钱如何?”
凌芝颜瞠目结舌,又咳出一口血,咳着咳着还咳笑了,“那凌某可要攒好久了……咳咳咳……”
林随安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你慢慢攒,不着急。”
别着急,定有办法的。
你万万不可步祁元笙的后尘,
凌芝颜垂眼,轻轻“嗯”了一声,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窝里的一片湿润。
多谢。
*
大雨从日落持续到半夜,过了子时,便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待到天明之时,云开霞散,天空被雨水洗了整夜,碧蓝通透。
凌芝颜颇为好奇摸着身上的衣服,明明样式颜色与他的衣衫并无二致,但上身轻盈柔软,手感细腻,走动之时,衣袂如青云翻飞,甚是风雅,虽不知是何种布料所制,但他估计定然价值不菲。
水榭中央摆着八尺长、四尺宽的实木案,琳琅满目的早膳摆放其上,凌芝颜只能认出几样眼熟的:长生粥、金乳酥、婆罗门轻高面、羊肉馎饦、其余的皆不知名称。木夏贴心坐在一旁做介绍,嘴皮子飞快报着菜名“生进鸭花汤饼、凤凰胎、红羊枝杖、过门香、缠花云梦肉、金银夹花平截、冷蟾儿羹”如此云云。
凌芝颜:“大清早吃这么多,是不是太——”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花一棠桌边已经叠了一打空盘子,靳若正在吃第六盘,伊塔端着黑色茶汤,虎视眈眈盯他,似乎随时准备冲上来,凌芝颜忙与林随安一般用蒸饼将嘴塞得满满当当,欣慰地看到伊塔黯然退下。
蒸饼入口即化,香甜酥软,凌芝颜感觉自己还没怎么嚼就下了肚,不由有些惊讶,他以为经过昨日之事,怕是有三五日都吃不下饭,未曾想自己胃口还不赖,如此想来,昨夜睡的竟也不错,一夜无梦,起床时一身轻松,心口窒闷感几乎消失殆尽,宛若新生,正在感慨方大夫医术高明之时,木夏微笑着递上了一张账单。
【昨夜熏香:迟迟春日弄轻柔,数量:四炉,价格:共计十贯钱】
凌芝颜眼皮微跳,折起账单放进袖口,问:“早膳要钱吗?”
木夏的职业笑容无可挑剔:“请付五百文。”
凌芝颜立即端过两大碗馎饦开炫。
林随安憋笑看了眼凌芝颜气,胳膊肘撞了撞身边人,花一棠正在吃第三盘天花毕罗,得意道,“凌氏一族最是抠门,你只要告诉他要收钱,他定然胃口大开,不将饭钱吃回来绝不罢休。”
林随安:“高明。”
这是妥妥的把凌六郎拿捏了啊。
靳若吃饱喝足,抹了抹嘴皮子,发表建议,“云中月八成会混在东都净门的弟子之中伺机而动,为了避免他又扮成我们其中一人,咱们需得定个接头暗语,心存怀疑时,可用暗语确认身份。”
花一棠深以为然:“不如就用‘花四郎威武,花一棠威武’吧。”
众人纷纷嗤之以鼻。
方刻:“暗语需得出其不意才好,净门的暗语是断断不能用了,常日里用的诗词歌赋也不安全,林娘子,你可有建议?”
林随安这才恍然记起之前自己曾因为怀疑方刻也是穿越人士,偷偷和他对过暗语,想不到方刻居然还记得。
“呃……”林随安放下筷子,挠了挠脑门,“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这酒怎么样,听我给你吹——”
“噗!”凌芝颜呛了口馎饦,“咳咳咳咳!”
方刻点头:“果然出其不意。”
伊塔:“有韵脚哒。”
靳若:“这个行,好记。”
花一棠:“就用这个!”
林随安干笑:“谬赞谬赞。”
凌芝颜咳了半晌,终于缓过劲儿来,问道,“不知花氏与东都净门今日谈判,可有具体条陈,可有拟定合作契约?”
此言一出,水榭内倏然一静,众人面面相觑。
方刻最先哼了一声,“他们根本没考虑过这种东西。”
凌芝颜愕然:“那今日的谈判是——”
靳若翻白眼:“东都净门本就是净门分坛,谈合作,想的美!”
林随安摸下巴:“想必今日东都净门的十位长老都在,正好一锅端了,若不服,打到他们服!”
花一棠摇扇子:“若还不服,就用钱砸到他们服!”
伊塔和木夏“啪啪啪、啪啪啪”鼓掌。
凌芝颜:“……”
他莫不是一时冲动,上了艘贼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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