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丁坤不是第一次来花氏六十六宅, 之前为了时刻掌握林随安等人的动向,他遵循大长老沈勋的命令,日日都派净门子弟前来盯梢, 自己更是亲力亲为,每过三个时辰便来转一圈。
可以说, 自从这帮人进了东都以来, 他是时时心惊肉跳,日日提心吊胆。
花氏抵达东都那日,车队刚入城,花一棠将拦车的几名学子骂了个狗血淋头,铩羽而归,当晚,领头的单远明莫名死在了客舍, 本以为是桩无头公案,不料才过了几个时辰,大理寺就抓住了杀害单远明的凶手,竟是太原姜氏的姜东易。
太原郡猛虎威名如雷贯耳, 麾下金羽卫战力彪悍,手下还有姜尘这般的猛将,万万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大理寺拘了, 丁坤急忙去打探,才知道破案的是花一棠, 打败六十多名金羽卫和姜东易的竟是林随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东都净门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 经诸位长老连夜紧急商议,派丁坤翌日登门一探虚实, 未曾想,不仅传闻是真的,还探得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林随安已经学会了“破定”!
破定,乃为十净集必杀之绝技,失传二十多年,无论是扬都净门总坛,还是各地分坛,皆无人能勘破其中奥妙。
林随安一介外宗弟子,怎的就能轻轻松松掌握?
难道说千净之主当真是天选之人,非人力可更换?
之后花、林二人的行踪更让人摸不着头脑,西市之行,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净门弟子并未紧随,谁料一晃神的功夫,这帮人就将整个西市搅成了一锅粥,回到别院才安静了两日,大理寺又传出消息,姜东易也死了。
至此,这帮人入城仅仅五日,与他们有过节的人,无论是才名在外的单远明,还是家世显赫的姜东易,全都命丧黄泉,就好似被什么巫蛊之术诅咒了一般。
丁坤抬头看着“花氏六十六宅”牌匾,巳正已过,阳光耀得金匾流金溢彩,只觉脖颈阵阵发凉。他并不知大长老沈勋今日到底作何计划,只是心存疑虑——与这位如有神助的林娘子为敌,当真不会引火烧身吗?
“他们出来了。”身侧的方脸黑眉的青年低声提醒道。
此人名为天枢,是沈勋的七名关门弟子之一,乃为东都净门精英中的精英,他们七人分别以北斗七星为名,平日里养在大长老辖下暗哨处,甚少出现在大众视线之内,堪称沈长老最神秘的底牌暗棋——可惜,丁坤又看了眼神色警惕的七人,不由暗暗叹息——林随安与他们太不一样了。
门内马蹄声和着铃声由远至近,四匹珍珠骏款款行来,闪闪发亮的鬃毛上缀着金光灿灿的铃铛,每行一步,珍珠骏特有的皮毛便会荡起珠光涟漪。
马背上的人自是不必多言,花一棠俊丽无双,靳若风华正茂,甚至大理寺司直凌芝颜也在,但七星的目光只在他们身上略略一扫,便落在了唯一的女子身上。
千净之主,林随安。
短靠劲装的黑色与珍珠骏的雪白毛色泾渭分明,身姿笔直,长眉凤目,腰间挂着黑色玄铁鞘的横刀。
天枢有些诧异,之前关于林随安各种神乎其神的传闻中,从未有人说过,“千净”和“千净之主”竟都是这般“平平无奇”。
丁坤上前施礼:“见过林娘子,花四郎,凌司直,少门主,丁某受沈长老所托,特来为诸位引路。”
花一棠笑得和蔼可亲:“丁长老和诸位兄弟辛苦了,木夏,将我备好的谢礼送给几位兄弟。”
七星心中不悦,窃窃私语:
“这个纨绔什么意思?”
“看不起谁呢?”
“莫不是打算用几枚铜钱折辱我们?!”
“我们才不稀罕——”
“区区薄礼,还望诸位英雄笑纳。”木夏挂着营业笑容手捧托盘飘了过来,托盘里是七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荷包里装满了金叶子,在阳光下散发着奢靡摄魂的光泽。
七星:“!!!”
那边的丁坤已经飞速将金叶子揣进了怀里,高声道谢。
简直是没脸没皮,丢东都净门的人!
七星狠狠瞪了丁坤一眼,收起荷包,梗着脖子不发一言:钱可以收,士不可辱,道谢是万万不能!
林随安瞥见靳若翻上天的白眼,竭尽全力才忍住了笑。
果然就如靳若所说,东都净门比扬都总坛还穷。
花一棠:“不为五斗米折腰,东都净门果然是英雄辈出!”
一番话说的丁坤等人脸皮微热,偏偏那花一棠的笑容真挚诚恳,令人寻不到由头发作,更离谱的是,他们本以为花一棠一众骑着珍珠骏出行已经足够招摇,不料只是个开头,后面居然还有三辆马车,三辆货车和二十多名仆从,不像是去谈判,倒像是准备搬家。
天枢示意丁坤前去询问,丁坤不敢招惹林随安和花一棠,更不想和靳若对上,只能硬着头皮问木夏:“不知这车上载了何物?”
木夏微笑解释道:“我家四郎自小养尊处优,体娇肉贵,用不惯外面的东西,这些都是他用惯的洗漱坐卧之物。”
七星:“……”
丁坤:“需、需要这么多吗?!”
木夏:“我家四郎最重义气,凡是他喜欢的,定要为朋友兄弟都备上一份,这一来二去,不小心就装多了,还望诸位海涵。”
七星:“……”
丁坤:“哈哈,花家四郎不愧是扬都第一纨绔,哈哈。”
果然干啥啥不行,败家第一名。
*
东都依水而建,水系发达,河流众多,河渠纵横,桥梁密布,水路交通十分便捷。城中有四条自然河流,分别为洛水、谷水、润水和伊水,洛水自西向东贯通洛阳城,分二城于南北,谷水、润水和伊水从南北方向汇入洛水,成“河汉之象”。
自然水系乃天然而生,受时节雨量限制,流量时有不稳之势,且河流之间不能完全贯通,导致船只滞留,运输成本大增,为解决这一矛盾,东都逐年加大人工河渠的开通疏凿,修筑以四条自然水系为主干的人工河渠。洛水北有漕渠、写口渠、皇水渠,洛水南有运渠、通京渠、通济渠,以及和谷水、润水、伊水成镜像的谷水渠、润水渠、伊水渠,最终形成四河九渠为主体的水路系统,四通八达,内外贯通。
“云水河”是水路系统中极为特殊的一段,位于洛水与漕渠交界之处,因为被两大水系经年累月冲刷,地势下陷,形成了一处宽敞的河道,水面宽阔,水流缓慢,渐渐成为河运码头聚集之地,货船穿梭,碧帆如云,堪为盛景,故而又被东都人戏称为“云水交接之河”。
浩浩荡荡的花氏队伍从景行坊南坊门出发,绕行铜驼坊,沿洛南衢道一路向东,惹来无数百姓驻足围观。过上林坊坊门再走半个时辰,视线逐渐开阔,便是云水河的区域。
林随安骑在马背之上,看得更为清楚,前方是一片内河形成的湖泊,绵长的堤岸与碧蓝的天际线连成月牙形,两岸约有几十家码头,此时正是货运繁忙的时间,不少货船排队等候,造成了航路堵塞,船上的水手一边骂骂咧咧催促前方的货船,一边闲极无聊吃酒打屁,凑巧看到花氏车队,纷纷吹哨起哄,气氛搞得颇为热烈。
林随安和靳若与花一棠混了这么久,此等小阵仗只当蚊子哼哼,凌芝颜自然有些不适应,耳根通红,更不适应的是丁坤等人,净门一直身在暗处,存在的要义便是隐秘低调,何曾被这般高调围观过,个个如芒在背,只能闷头加快脚步赶路。
顺着堤岸再走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又是一处景致,葱郁茂盛的植被从堤岸延伸入水,河水如同被驯服的水蛇,安静绕行,原来是河沙在此处多年堆积,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半岛,远看形似一只白鹭孤悬。岛上建有酒楼,建筑风格颇为新颖,犹如一艘停靠在陆地的巨大画舫,半岛四周还设有码头,此时并无货船停留,应该是酒楼专用的客运码头。
酒楼共有四层,每层高丈余,红柱黑瓦,悬灯高挂,门匾高悬,写着“白鹭舫”三字,颇具气派。掌柜和十余名小厮早早候在门外,此刻皆被花氏的闪亮豪横的车队惊呆了。
林随安翻身下马,闪目观望一圈,砸吧了一下牙花子。
此楼占地面积不小,且格局复杂,藏几十人不是问题,若是东都净门在其中设伏,只需切断半岛与岸上的通路,即成“关门打狗”的围困之势。东都净门将谈判地点设在此处,只怕没安好心。
凌芝颜和靳若显然也想到了,皆是神色不愉,唯有花一棠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摇着扇子赞道,“白鹭舫的名号花某在扬都就有所耳闻,素有‘春堤缭绕鸟徘徊,风吹鱼香浮大白’之称,此中白鹭酿乃为东都一绝,与扬都的二十六酿堪称酒中双壁。”
“哎呦呦,花家四郎谬赞、谬赞!折煞我们了!”圆头圆脑的掌柜迎了上来,点头哈腰道,“小人是白鹭舫的掌柜,您叫我老马就行,受沈公所托,早已恭候多时,诸位贵客快快里面有请。”
花一棠示意木夏率仆从驱使马车进入白鹭舫,掌柜老马自然不敢阻拦,忙安排几名伙计接应,自己则是亲自为众人引路,穿过正堂,登阶上行,林随安注意到,每上一层,与丁坤一同前来的七名佩刀青年便少两人,待到第四层,只剩一人缀在最后,仿佛压阵一般。
凌芝颜低声:“此处有埋伏。”
靳若翻:“一层二十人,二层三十人,三层五十人,看来他们真信了林随安能以一敌百的传说。”
花一棠:“什么传说,那是事实!”
林随安:“……”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几句话间,顶层赏楼到了。此间赏楼建得别具一格,如画舫船头般成梭子形,顶端直对云水河河面,登高望远,但见那河天一色,蔚波滔滔,货船如繁星点点游走其中,令人有种即将出海远行的错觉。
林随安对这个谈判地点很满意,景色宜人,河风凉爽,堪比游轮旅游的待遇,真是赚了。
赏楼另一侧,是两处延伸而出的飞檐,其下以数根红柱支撑,犹如白鹭一双羽翅,乃为遮阳避雨之所,飞檐阴影处设有八字型的两列座位,左侧一列为十座,右侧一处为四座,自然就是今日的谈判的主场地。
场上早有人恭候多时,一人居主位,八人居右侧位,齐齐抱拳施礼,主位之人年过大衍,鬓角花白,短须修剪得比花宅的观赏园林还整齐,两道扫帚眉毛逆插冲天,精神矍铄,笑声爽朗:“在下沈勋,见过林娘子,花家四郎,大理寺凌司直,果然是百闻不如见面,三位真是少年英雄,人中龙凤啊!”
另外八位长老看年纪大约都在四十到五十岁中间,依次进行自我介绍,张王李赵各种姓氏在林随安耳朵里转了个圈,一个也没记住,只能根据站位大约贴个诸如“二长老、三长老、七长老”的标签代替,丁坤身为十长老,自然是站在了队列最后。
九名长老,皆与沈勋一样,没有一个人用正眼瞧靳若。
林随安侧目看了眼,发现靳若表情波澜不惊,并无半分恼怒之色,仅是默不作声看着他们,不禁老怀欣慰:这孩子终于长大了,稳重了!
花一棠笑容璀璨,甩开扇子开启外交捧哏模式,“东都人杰地灵,英雄辈出,花某神往已久,今日得见沈长老的尊荣,当真是三生有幸啊。”
“四郎太客气了。”沈勋笑道,“都别站着了,快快入座吧。这白鹭舫乃是东都最有名的酒楼,诸位远道而来,不妨尝尝东都的特色。”
说着,举手击掌,十余名伙计鱼贯而入开始上菜,每桌先上五盘干果,一名伙计举着菜单高声诵读菜名:“红梨脆花生、葡萄干蝶花、晶莹冰龙眼、芙蓉樱桃红、白雪软荔枝。”
沈勋等人的脸上划过一丝疑惑。
第二波十盘糕点紧随而至,伙计读得有些磕巴:“菡、菡萏香酥卷、采莲翠翠糕、红裙裹鸭肉、飞龙、飞龙惊燕软团儿,玉花翩翩佳人红娟糕,鸳鸯羹荷花、粉融香雪滴露——”
“且慢!”二长老忙道,“马掌柜,是不是弄错了,这不是我们点的菜吧?”
老马干笑:“自然不是,这些都是花家四郎从花宅特意带过来的。”
二长老:“那我们点的——”
他飞速闭嘴了,因为第三波主菜登场了,足足有十五道,菜色之创新,色彩之花哨,摆盘之夸张,器皿之华丽,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二长老此时只觉之前他精挑细选的八道招牌菜就如狗食一般粗鄙不堪。
“既然东都净门已经定了酒楼,若连吃食也让沈长老破费可就太失礼了,”花一棠笑道,“都是粗糙的家常菜,大家千万别嫌弃啊!”
众长老脸皮隐隐抽动:粗糙?!嫌弃?!你他娘的逗我呢?!
凌芝颜低声问林随安:“四郎莫不是怕此处的吃食酒水有毒,所以全部自备?”
林随安:“凌司直,您想多了。”
“?”
木夏率一众仆从哒哒哒登上赏楼,二十名仆从四人一组抬了五个大木箱,齐刷刷摆在十位长老的正前方,啪一声同时开启箱盖。
霎时间,金光四射,闪瞎人眼。
什么东西?!莫非是暗器!
沈勋条件反射以袖遮眼,好半天才敢睁眼去看,这一看,立时瞠目变色。
五个大木箱满满当当装着的,竟都是长三寸、宽、厚过半寸的金条,犹如五座小型金山在阳光下闪动着摄人心魂的金光。
花一棠幽幽叹气道,“花某此来匆忙,来不及挑选礼物,只能备些黄白俗物。这五千金就当是花某送给东都净门分坛的见面礼,还望诸位英雄千万别嫌弃啊!”
沈勋听到自己心跳停了,还听到另外九位长老齐齐吞了口口水。
凌芝颜额角狂跳,默默瞪着林随安。
林随安挠脑门:“那纨绔只是想给他们来个小小的下马威罢了。”
第82章
丁坤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金子, 感觉嗓子里好像卡了一片不上不下的金叶子,憋得心跳都七上八下的。其余几名长老的情况比他也强不到哪儿去,皆是两眼发直, 狂吞口水。
沈勋面部肌肉隐隐发颤,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笑容, “花家四郎果然名不虚传, 当真是出手阔绰啊。”
花一棠双眼弯若月牙,晃晃悠悠摇着小扇子,“花某自小便是这般性子,为朋友可两肋插刀一掷千金,对敌人便是睚眦必报挫骨扬灰。”
丁坤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甚至有种错觉, 仿佛屋檐的阴影成了精,攀过花一棠花瓣般的衣袂,在他身后蔓延生长,变作一朵怒放的巨大黑色牡丹。
花家四郎的言下之意很清楚:若乖乖做花氏的朋友, 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若与他为敌,花氏碾死他们就如同碾死蚂蚁一般容易。
丁坤知道, 花一棠所言并非虚张声势。
净门不比普通的江湖门派,看待花氏这个庞然大物自然比旁人更清楚些, 世人皆说花氏家主花一桓天赋异禀,乃为不世出的经商天才,方才成就了现在的花氏, 但净门中人自然清楚,商战之惨烈较之战场更甚, 不见兵刃的血肉横飞才最是惊悚,他到现在都记得,十年前,花一桓是如何步步为营,将与他夺取东都商业版图的青州白氏一口一口蚕食殆尽,逼得白氏家主大病三月,退守青州老家,偏安一隅,再也不敢踏出青州半步。
而比起花一桓,花一棠的手段愈发狠辣。
与青州白氏商战之时,花一桓年过弱冠,两大世家你来我往尚且斗了两年,白氏才显出败势,如今的花一棠仅有十六岁,只用了七天就将叱咤朝堂的冯氏踹了个底朝天,花一桓起码还为青州白氏留了半条命,花一棠可是毫不客气将冯氏彻彻底底挫了骨扬了灰。
不仅丁坤听明白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几位长老的表情扭曲纠结至极,就如他们此时的心境一般。
沈勋的笑脸挂不住了,冷冷瞪着花一棠,花一棠也不客气,狠狠瞪回去,两方对峙,一触即发。
即便来时有心理准备,凌芝颜还是暗暗心惊,心道江湖人做的皆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花四郎说的这番话简直就是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真不怕将他们逼急了狗急跳墙吗?
想到这,凌芝颜忙碰了碰林随安,示意她打个圆场,岂料林随安“啪”一声将千净狠狠拍在了桌上,千净刀鸣震得整张桌案嗡嗡作响。
东都净门众人表情顿时大震。
凌芝颜:“……”
林娘子你咋还火上浇油呢?!
就在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靳若突然幽幽叹了口气,抓起一块酥饼嘎吱嘎吱吃了起来,“可惜了,此处没有宫廷玉液酒。”
此言一出,林随安就知道稳了。
花一棠展颜笑道:“啊呀,我家靳若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嘴,让诸位长老看笑话了。”
赏楼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倏然一松,东都净门众人齐齐松了口气。沈勋捡起摔在地上的笑脸挂回去,道,“马掌柜,送两坛白鹭酿上来给我们少门主尝尝。”
这又是一个心照不宣的信号,互相试探的流程结束,即将进入正题,闲杂人等速速退下。
马掌柜和木夏立时率人退出赏楼。
林随安见凌芝颜还是一头问号,侧身悄声解释道,“靳若研究了好几日,推测易容术最大的破绽应该是无法模仿人的微表情。”
刚刚她和花一棠对东都净门众人又是嘲讽又是恐吓,为的就是引出他们不同的情绪表情,方便靳若辨认云中月的真身。
凌芝颜果然一点就透,微微颔首。
林随安悄悄活动着手腕,心中暗自思量:云中月此人捉摸不定,敌友不明,功夫诡异,背景莫测,他若在,那就是一枚定时炸弹,万一关键时刻背后捅刀可就不妙了,他不在最好,正是专心对付东都净门的好时机。
沈勋从袖口抽出轴书递给花一棠:“这是沈某草拟的契约书,还请花四郎与林娘子过目。”
契约书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两条:
【东都净门分坛愿付一千金购买千净。】
【自交易达成之日起,东都净门分坛向花氏提供任何消息皆不收取任何费用。】
花一棠点头:“的确与之前商讨的合作意向一致。”
沈勋:“东都净门一言九鼎,相信花家四郎与林娘子也是言出必行之人。”
“花氏做生意最讲诚信,”花一棠摇扇道,“只要契约合理,定不会反悔。”
沈勋露出笑意:“既然如此,那就请二位签字画押——”
“可现在的问题是,有人出价比东都净门更高,”花一棠打断沈勋,“花某是生意人,利字当先,自然是价高者得啊!”
沈勋眯眼:“不知花四郎所说的这位竞价者是谁?”
“是我!”靳若嚼着龙眼干高高举手,“我承诺,以后净门扬都总坛、唐国各地分坛向花氏提供任何消息亦不收取任何费用。”
沈勋脸皮狠狠一抽:“什——”
“花某算过了,东都净门分坛的消息一年价值最多三千金,加上卖出千净的价格,仅有区区四千金,”花一棠“故意”瞟了眼五千金璀璨耀眼的“见面礼”,见十位长老脸皮都有些挂不住了,才用扇子轻轻敲着手掌,继续道,“可若与靳若合作,唐国各地净门的消息一年价值起码有四万金!”
沈勋整张脸都沉了下来:“花四郎,莫说我没提醒你,靳若最多只能替扬都净门承诺,各地分坛他根本做不了主!”
花一棠轻蹙眉头:“沈长老所言有理,花某也觉得这是个大问题,可是又不想放弃这么好的买卖,于是冥思苦想了好几日,总算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啪一敲扇子,“只要靳若重掌唐国所有净门分坛,我这个买卖不就做成了吗?”
沈勋目瞪欲裂:“你说什么?!”
“卖出千净只能得一千金,但若是林娘子和千净在一起,便可助靳若将净门分坛尽数收归回总坛,花氏净赚四万金,啊呀呀,沈长老觉得花某应该如何选呢?”
沈勋与众长老拍案而起,怒发冲冠:“好一个花一棠,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废了东都净门!”
花一棠施施然起身,慢条斯理捋了捋袖子,“这可着实冤枉花某了,花言巧语诓骗我等前来又设下埋伏的,不正是诸位吗?”
三长老怒喝:“既然已经撕破脸了,大家何必与他废话,一起——”
“唰——”诡异绿光如电而至,三长老只觉头顶猝然冰凉,发髻吧嗒一声摔在了地上,满头发丝还未散开,又是一道绿光从上至下贯劈而下,他从未见过这么快的刀,大惊之下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觉那绿色刀光携着避无可避的刺骨杀意,将他整个人劈成了两半。
是千净之主,林随安!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之时,三长老看到一道细细的血丝飘到了半空,映着蔚蓝无垠的天空,颜色异常艳丽。花一棠摇着扇子站在阴影里,朝着他笑,那笑容阴森诡异,如同来自地狱的白无常,三长老听到身后惊呼四起,刀刃交接声不绝于耳,不禁心有戚戚然,原来那个传说是真的,如果杀人的刀足够快,被杀的人根本感觉不到疼,甚至在死后还能留存几息时间的意识,他的身体已经变凉了,想必是魂魄即将离体——
突然,三长老一个激灵,他看到四长老倒在了地上,头顶秃了一块,上半身光溜溜的,衣服不知去了何处,一条细细的血线从头顶划到肚皮,但再看去,仅仅是被划破了表皮,并无性命之危。
三长老豁然回神,惊觉自己全身冰冷也是因为被剥了衣衫,他也没死!可那濒死的恐怖感受深入骨髓,使他全身僵硬,竟是动也动不了了。
林随安当然不会杀了他们,虽然谣言传得神乎其神,说她英雄了得,能以一敌百,但林随安对自己的定位还是十分清晰的,就是个穿越过来的半吊子,之前力挫六十名金羽卫,一大半原因是因为金羽卫装腔作势,分批进攻,才让她钻了空子,若楼下埋伏的一百人真的冲上来,形势定然万分危急。
所以,此次最快最有效率的战术就是——速战速决!擒贼先擒王!
只要抓住沈勋等人,无论是百人埋伏还是千人埋伏,都是废棋。之前和金羽卫对战时的领悟的双手招最是适合,林随安左手剑鞘敲人,右手剑锋劈人,干净利落,事半功倍。
不得不说,若论武功,靳若的确是净门中的翘楚,起码能与她对战十来个回合,这几位长老的战斗力就有些悲剧了,八成是继承了净门的传统,只有嘴炮功夫尚可,真动起手来,甚至还不如金羽卫的喽啰,林随安三下五除二敲晕四名长老,刀风劈裂另四名长老的衣衫,正要去劈第九个,却见这位长老“啊呀呀呀”尖叫两声,身体好似蚯蚓扭了两扭,喷出一口血,吧唧扑倒在地。
林随安:“……”
莫非她的刀法已经到了杀人于无形的境界?
再定眼一瞅,原来是十长老丁坤,明明已经晕倒了,眼皮下的眼球还在疯狂转动。好家伙,这人也太贼了吧,居然装死?
林随安被此人的精湛演技感动了,决定暂时放他一马,旋身去砍沈勋,沈勋连连后退,手中横刀乱舞,气得两眼赤红,“我们的人呢?人怎么还没上来?!”
“人都在这儿呢。”靳若远远答道,沈勋扭头一看,好险没吐血,就见靳若和凌芝颜蹲在赏楼楼梯入口处守株待兔,赏楼只有一个入口,还极为狭窄,净门弟子即便再争先恐后,一次也仅能上来两人,靳若和凌芝颜好似打地鼠般一敲一个准,打得不亦悦乎。
就这一晃神的功夫,林随安的刀风已至,眼看就要将沈勋也劈成白斩鸡,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黑色的横刀突刺而出,架住了千净,正是那个负责压阵的青年,路上林随安听丁坤叫过他的名字,好像是“天枢”。
听名字像个高手,可一交手,林随安立即辨出了深浅,此人功力最多也就能和靳若打个平手,直接不管不顾将千净狠狠压了下去,天枢额角爆出青筋,拼尽全力抵挡,沈勋抓住机会,反手一刀撩回,林随安招式已然用老,不敢托大,足尖一点后撤半步,突觉背后厉风突袭,千净缠头环荡一圈,逼退了数道刀风,身后竟是又多了五名青年,围在十步之外,目光灼烁,正是今日与天枢同来的七星。
赏楼四周护栏上挂着五只黑色的飞爪,想必他们就是凭借此物攀上了赏楼,林随安一惊,忙转头搜寻花一棠的踪迹,但见那纨绔已经退到了凌芝颜的身边,正在帮忙踢人,暗暗松了口气。
这纨绔果然逃跑功力一流。
沈勋:“摇光呢?!”
“三层的部分兄弟被花氏的仆从拖住了。”天璇急声回道。
沈勋咬牙:“我替摇光,起阵!”
天枢等人齐声高喝,下一瞬,七人足踏八卦步,身形腾转挪移,团团将林随安围在了中央。
林随安:喔嚯!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七星阵?!
沈勋:“林随安,速速将千净交出来,我或许能留你一个全尸!”
放狠话环节啊,虽然她不熟,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
林随安:“我奉劝你速速下跪求饶,否则——那个……吃不了兜着走!”想了想,又加了句“啖狗屎!”聊胜于无烘托了一下气氛。
那边的花一棠一脚踹空,差点从楼梯口滚下去,被凌芝颜和靳若七手八脚拽了回来。
“欺人太甚!”沈勋着横刀倏然冲了过来。
林随安不敢怠慢,速度提到极致,先来一招刀腹断肠试水,沈勋身形一侧,整个人仿佛一株被压弯的竹子,贴地滑了出去,与靳若的贴地赖皮战术同出一辙,与此同时,四道刀光从前后左右四面围击而至,杀意逼人,林随安只得放弃沈勋,含胸沉腰,故技重施贴地荡出千净,使出一招“待斩若牲畜”挑四人脚筋,岂料被轻松跃身避过,又是三道刀光从外围刺入,直取林随安右手、左手和右脚,用的竟也是“待斩若牲畜”的技巧。
一前一后两波攻击配合得无比丝滑,大大出乎林随安的预料,林随安立刻改换招式,双手施展“高仿版”双龙出海,逼退攻向双手的攻击,可砍向右脚的那一招却是来不及了,情急之下,只能借刀势的惯性凌空飞旋,险险避开,千净仿佛风火轮般狠厉荡开一圈——
“嗤——”一道血浆在半空转了个漂亮的圆弧,与林随安同时落地。
沈勋众人猝然后撤十步之外,震惊地瞪着林随安。
林随安站得笔直,嘴里啧了一声,刚刚那一击虽然没有伤到骨头筋脉,但在腿肚子划了道口子,血浆顺着小腿流到了鞋里,湿漉漉的很不舒服。
这是东晁之后,第一次有人能伤了她。
天枢:“刚、刚刚那招是——”
沈勋:“金羽卫姜尘的成名绝技,双龙出海!”
天枢:“你为何会使这招?!”
林随安晃了晃脖子,漫不经心道,“这招啊,前几日和姜尘打架的时候顺便学来的。”
对面七人瞳孔剧烈一缩。
林随安轻笑出声,河风吹了起来,扬起鬓角的碎发,显得一双凤眼愈发狭长凌厉,有一词可表:表面淡定如老狗,内心慌得一批。
完球了!这次真撞到了知识盲区,她一个现代社畜,完全不懂古代阵法啊!
第83章
林随安所有关于“阵法”的概念都来自于二次元, 诸如游戏、小说、电影、网剧等等,每每出现类似的设定,定是各种高大玄妙, 神乎乎神,一言以蔽之:看不懂。
万万没想到, 她竟然有一日要与传说中的“阵法”面对面实战, 这已经不是“纸上谈兵”,根本就是“赶鸭子上架,撵母猪上树”了。
然而心里慌归慌,表面是断断不能显露半分的,林随安深谙打群架的道理,拼的就是一个气势,气势若输了, 全盘皆输。
林随安攥紧刀柄,抡臂甩飞刀刃上的血浆,千净发出鬼哭般的嗡鸣,久久不息, 她斜着眼,以睥睨众生的姿态瞅着沈勋等人,“上一个伤了我的人, 坟头的草已经两尺高了,念在我们同门, 我可以让你挑个死法。”
沈勋冷笑:“此七星阵乃是沈某专门为你量身定制的,林娘子可好好好享受一番啊!”
话音未落,七星刀光已寒风暴雪般卷了过来。
事到如今,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林随安直接放大招,十净集第四式群体攻击“迅风振秋叶”, 精髓就是“砍一刀换个地方”,将蛇形走位控制得风骚至极,手上功夫索性任凭肌肉记忆掌控,随心所欲撩、荡、劈、扫、刺、砍,偶尔加两招出其不意的高仿“双龙出海”——兵器交接声不绝于耳,刀光交击如电焊火花满眼飞溅——嘁哩喀喳对战十几招,双方打了个平手,谁也没占到便宜。
林随安不禁心生警惕,好家伙,这阵法有点东西啊,速度再提三成,力量再加四成,鞋底几乎都要在地板上擦出火来,刀法招式愈发精简——不精简也不行了,力量加大后惯性也随之增加,对千净的控制精度明显下降,类似“待斩若牲畜”的精细操作完全失控,林随安干脆破罐子破摔,懒得管什么招不招、式不式的——双臂齐抡哐哐哐狂劈乱砸,果然有效果,对方的攻击招式比例明显下降,开始后退防守,林随安大喜,速度再提,力量再加,墨绿刀光在阳光下几乎连成了蛛网,将沈勋和七星牢牢缠黏在其中——
与林随安越打越兴奋的状态完全相反,沈勋是越打越是心惊,他这七星阵是根据东都净门的十净集残卷专门设计的,耗费了大量心血,取“七星相护,攻守交替,你攻我守,我守他歇”之意,说白了就是阵中七人互援互助,再配合特殊走位形成车轮战围攻,打的就是一个消耗战,千净之主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他们七人体力加起来定有胜算,再不济亦可消耗林随安的体力,待后续百人围攻,定能完胜。
可此时战况却是大大不利,且不说援军队伍被拦在了赏楼之外,就连计划中的消耗战也出现了偏差,打了这么久,这个林随安不但没有半分疲累征兆,速度反而越来越快,力量更是越来越恐怖,刚开始对招,只觉手臂酥麻,现在手掌和手腕已经被震得失去知觉,最崩溃的是,她使用的招式与十净集记载的简直大相径庭,根本看不出原有的招式套路,好似她突然间顿悟了什么,化繁为简,返璞归真,每一次攻击都似有千变万化,无法预测。
沈勋尚且如此,天枢等人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虎口已被震裂,几乎握不住刀柄,只觉那诡绿的刀光犹如来自地狱的勾魂链,明明随时都能勾了他们的命,可偏偏每次都放他们一马,仿若无声的嘲讽,他们只能被那刀光缠住,撤也撤不出,攻也攻不进,只能拼命防守。
天枢汗如雨下,他知道,只需再对战两轮,七星阵法就会崩溃。岂料就在此时,林随安连绵不绝的刀光突然断了一瞬,她的注意力似乎被转移了,天枢眸光一亮,迅速移形换位朝林随安的后背补了一刀,林随安犹如背后长了眼睛,反手回荡,天枢大惊,急退三大步,才在师弟的掩护下保住了脑袋,可待他看清是什么吸引了林随安的注意力后,不禁大喜。
数条飞爪高高抛起,勾住了赏楼外栏,飞爪下的锁链哗哗作响,被困在三层的七师弟摇光马上就要率人攻上来了!
这一幕,天枢看到了,沈勋和七星看到了,林随安也看到了,心中暗呼“我艹”,飞身就去砍那些飞爪的锁链,岂料沈勋一众见到援军将至,精神大震,战力大增,刀光狂舞罩住了她。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环荡而出,齐齐斩断外栏,飞爪失去着力点落了下去,竟是靳若冲过来解了围,楼梯口处只剩凌芝颜一个人苦苦支撑,花一棠最多只能算个添头。
下一刻,十余枚飞爪又高高抛起,这一次,位置十分分散,莫说是靳若,就算以林随安的速度也无法第一时间尽数斩断,靳若只能斩一根算一根,口中高呼,“林随安,快!”
她当然知道要快!
形势紧急,必须在五招内结束战斗,否则全体完蛋。
林随安边战边退,召唤脑细胞飞速撞击关于“五行八卦”的干瘪知识树,可惜除了几片“相生相克”、“水生木,木生火”之类的枯叶外,啥也没有!
七星阵法的攻击愈发凌厉,飞爪的锁链声愈发清晰,林随安的心跳愈来愈快,久违的嗜血杀意仿若挥之不去的影子从心底升腾而起,缠绕着血脉肌肉,钻进了脑仁,林随安倏然撤刀,刀风反噬刮过颧骨,血光迸溅,刺痛犹如一根针扎醒了即将睡去的意识,脑中的知识树似乎也受到了震动,咚一下掉下半个烂果子。
【阵眼】
对!阵眼!凡是破阵,必毁阵眼。
七星阵的阵眼在哪?!
林随安眸光飞速扫过七人的站位、步伐和招式——屁啊,她哪知道阵眼在哪?!目光又扫过七人的脸,六张年轻面孔之中唯有沈勋的老脸颇为格格不入——林随安心一横,管他三七二十一,我单方面宣布阵眼就是你了!
足尖踏裂地板,林随安整个人犹如一只优美的水鸟贴着地面掠入七星阵,直逼沈勋而去,天枢等人立刻发现了她的目的,六道刀光从四面八方疯狂劈了下来,可这一次,林随安没有任何对招和防守,因为任何停顿都会消减她的速度,迅风振秋叶的步法变成了提升速度的工具,林随安双脚飞速点地,踏裂地板的咔咔声被甩在身后,她没时间了,不能守、不能退、只有攻!
第一刀擦过了她的头顶,第二刀割开了额角,第三第四刀划过手臂,第五第六刀撕裂了衣袂,林随安闻到了血腥气,她已经分不清是自己流出的血还是血腥杀意的味道,她的眼瞳冰凉,头脑异常冷静,视线里的沈勋面容惊恐变形,犹如电影慢动作般双手握刀劈下,千净的刀光迎了上去,墨绿光线犹如激光切断了沈勋的刀——
断刀落地之时,摇光率着东都净门的兄弟跃上了赏楼,正欲大展身手,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六位师兄围站在一名小娘子十步之外,目眦欲裂,持刀手臂疯狂抖动,每个人的虎口皆是血肉模糊,天枢的刀啪一声掉在了地上,刀刃全部砍豁了。
站在中央的小娘子身姿笔直,额角伤口流下的血染红了半张脸,狭长的凤眼半眯着,一手扛着墨绿色的横刀,一手捏着大长老沈勋的咽喉,手臂和小腿都在滴血,与她相比,沈勋全身上下没有半点伤,只有手里的刀断了,可看沈勋的脸色,仿佛他才是那个即将失血过多阵亡的人。
林随安身后,九名长老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其中四人连衣服都没了,也不知遭遇了何等惨烈的战斗,摇光等人心生绝望,他们接到命令才过了不到一刻钟,十位长老和七星竟然全军覆没。
千净之主林随安到底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沈勋全身冰凉,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苦练多年的七星阵居然就这么败了,他不相信!
“你怎么知道摇光之位是七星阵的阵眼?!莫非我东都净门有内贼?!”
林随安这次可真惊到了,喔嚯嚯,这样也能瞎猫撞到死耗子?!
干脆实话实说,告诉他其余六人都是帅哥,就你最丑——呃……这个答案是不是有点毁她的形象?
林随安换了个说法:“因为你狂妄自大又贪生怕死,若迫于情势亲自上场,必会将自己布置在最重要且最安全的位置上。所以阵眼只能是你。”
沈勋双眼暴突,喷出一口血。
“区区七星阵,在林娘子眼中,不过是孩童玩物罢了。”花一棠摇着扇子走过来,冷声道,“若非顾念净门同门的情谊,我们怎会明知是陷阱,还一而再再而三给你机会,早就踏平东都净门,将你大卸八块!”
林随安:“……”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她也付出了一丢丢血的代价——行吧,这个解释还挺符合她的逼格的,毕竟现在就靠她的逼格镇场子了。
凌芝颜已经放弃驻守楼梯口,任凭净门弟子冲了上来,就如林随安预料的一般,当他们看到十位长老和七星一败涂地之时,都被巨大的心理落差都击懵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算上用飞爪冲上来的,此时赏楼上的东都净门弟子大约有三十来人,只有之前埋伏人数的三分之一,林随安正纳闷其他人去了何处,又有人登上楼梯,竟是木夏、马掌柜、花氏仆从、白鹭舫的伙计,还有五六个提着菜刀的大厨,零零总总算下来也有近三十人。
木夏率众人快步走到花一棠身前,齐齐抱拳。
木夏:“四郎,剩下的人都料理好了。”
马掌柜:“净门的人比想象中难缠,多用了些时间,还望四郎海涵。”
林随安和凌芝颜万分诧异对视一眼,靳若表情淡定,显然早就知道这步暗棋,沈勋瞬间破防,尖叫道:“老马,你何时成了花氏的走狗?!”
圆润的马掌柜端着圆润的笑脸,“一个月前,花氏大掌柜说四郎要来东都玩玩,缺个吃饭的地方,就将白鹭舫买下了。”
沈勋气得全身发抖:“你我君子相交多年,我对你推心置腹,将你当成毕生好友——”
马掌柜笑容透出阴森:“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可沈长老你的交情也太水了吧,东都净门在白鹭舫打了足足三千五百贯的白条,这哪是将我当成好友,分明是将我当成冤大头!若非怕你欠债不还,我何苦与你虚与委蛇,日日讨好你?!”
“你这是为虎作伥,将我东都净门推入火坑之中——嗷!”沈勋的怒吼以一声惨叫结束,靳若用他测量痕迹的小细绳干净利落将沈勋双臂反绑在身后,那系扣很是讲究,只捆住了他们的两个大拇指,可沈勋的表情却仿佛被抽了筋一般痛苦,扑通跪地,全身痉挛。
“让东都净门分坛陷入水深火热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靳若居高临下看着沈勋,表情绷得死紧,“沈勋,你可还记得净门的门规?!”
喔嚯!来了来了!靳若的主场来了!
林随安万分激动,恨不得手里端盘瓜子,岂料花一棠突然攥住她的手腕,硬生生将她拖离了吃瓜第一线。
以林随安的力气自然能轻松挣脱,无奈怕弄折了花一棠弱不禁风的小胳膊,只能任他拽着坐在赏楼“船头”处,眼巴巴瞅着占据VIP位看戏的凌芝颜,心里别提多羡慕了。
花一棠盘膝坐在对面,从袖口掏出碧绿通透的小瓷瓶,里面盛着晶莹剔透的伤膏,将贴身帕子叠成三角形,用角尖小心沾好药膏递过来,“上药。”
林随安嘴里“嗯嗯嗯”,脖子拔得老长,看着沈勋面容狰狞大吼,“莫要用你扬都净门的孬种论调来忽悠我们,什么安居乐业,远离江湖,简直是不知所谓!堂堂七尺男儿,若不能做出个功业,岂不白白来世上走一遭?我们东都净门的兄弟皆是铮铮傲骨,定要做锄强扶弱、泽被百姓的英雄!”
“哦,锄强扶弱,泽被百姓啊——”靳若冷冷瞥了眼沈勋,转目看向以七星为首的净门众人,“我且问问大家,东都净门分坛三百八十个堂口,这三年来,有哪一个堂口的兄弟吃饱穿暖了?”
净门众人嘴巴张了张,似乎想反驳,但却无话可反驳。
靳若:“吃都吃不饱怎么锄强,人都饿晕了怎么扶弱,连自己家人都无法保证温饱,如何能泽被百姓?!有功夫在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屁话,不如先想法子让自家兄弟吃好点,住好点,比什么都强!”
喔嚯!靳若这思路不错。林随安心道,文艺地讲,这叫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学术的讲,这叫马斯洛需求,先满足低等需求,再谈高等需求;通俗地讲,这叫贴地气,扎根群众。看来靳若这些日子没白混啊,起码学到了花一棠嘴炮功夫的三成——
突然,肩膀被人狠狠一拍,林随安一个激灵回头,豁然对上了花一棠幽深的瞳孔,硬邦邦的嗓音携着熟悉的果木香砸进了林随安的耳膜。
“别看他,看我。”
第84章
云水河的风清淡、悠长, 忽得近了,又忽得远了,将靳若的声音、净门的声音、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吹远了, 林随安怔怔看着花一棠的脸,看着他轻轻靠过来, 眉心蹙成一团, 如水的瞳子闪动着光芒,睫毛形成的光影在眼睑下轻轻颤动。
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又出现了,林随安吞了口口水,“……什么……”
花一棠撩起眼皮,瞪了林随安一眼,“别动。”
他抬起手,宽大的袖子滑落至手肘, 露出白皙的手臂,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的指腹轻轻贴着林随安的侧脸,小拇指微微托起她的下巴,指腹和掌心的温度仿若一团柔和的风, 熏热了林随安半边脸,另外半边则是凉的,因为花一棠正用沾了药膏的帕子轻轻按压着额头的伤口。
原来是帮她上药啊, 林随安轻轻吐出一口气,搞这么暧昧, 还以为他——
花一棠的手指突然一顿,滚动的喉结发出咕咚一声,耳朵泛起薄红, 哑声道,“别动。”
“我没动——”
“别说话!”
“……”
林随安眨了眨眼, 她发现这个姿势导致二人距离贴得很近,她能感觉到花一棠每一次的呼吸,那么同理可证,花一棠也可以——林随安悄悄吸了口气,又慢慢、慢慢吹了过去——花一棠手指剧烈一颤,整个人仿佛烫了般缩了回去,两只大眼睛万分凶狠地瞪了过来,满脸绯红。
林随安“噗”一声乐了,岂料乐极生悲,扯到了颧骨上的刀口,呲呲冒血。
花一棠通红的脸上又覆上了一层黑,换了帕子沾上药膏,继续给林随安上药,只是姿势变得很奇怪,胳膊伸得老长,身体极力往后缩,脸还远远侧到一边,堪比拆解定时炸弹。
林随安更想笑了:“你怕我吃了你吗?”
花一棠哼了一声,声音和他的小心翼翼动作截然相反,每个字都仿佛干枯的树杈张牙舞爪:“林娘子为了帮一个还没入门的徒弟就能舍生忘死,这般英勇无敌,花某自然是怕的。”
林随安恍惚间似乎闻到了伊塔熬的醋茶味儿。
“花一棠,你不会是——”
“我是你生死不离的搭档,比什么师徒关系亲近多了!我犯得着吃他的醋吗?”花一棠又掏出两块新帕子,倒上金疮药, 看到林随安胳膊伤口的时候,连连倒吸凉气,保持距离的姿势也忘了,两条眉毛以紧蹙的眉头为中心,呈现出七扭八歪的造型,比真正受伤人的表情丰富十倍。
林随安小腿的伤势最重,皮翻肉白,血浸湿了鞋袜,甚是骇人,林随安侧头观察着花一棠的表情,果不其然,胆小的纨绔又被吓得眼眶通红,忙转移注意力道,“靳若那边似乎挺热闹,要不咱们过去瞅瞅?”
花一棠闷不吭声,干净利落包扎好伤口,不得不说,手艺还真不赖,包扎得又结实又漂亮,金疮药也是上品,止血止疼效果一流,林随安很是满意,直接跳起身,“谢啦……你在干嘛?”
花一棠尴尬收回准备扶林随安的手,干巴巴摇动小扇子,“走,瞧瞧去。”
林随安上个药的功夫,东都净门的形势瞬息万变,众净门弟子手足无措站在一边,看着绑成粽子的长老们披头散发毫无形象口沫横飞地打嘴仗。
靳若跨坐在装金子的箱盖上,眉头皱得死紧,沈勋坐在地板上,嘴里塞了块破布,嗓中唔唔乱叫,木夏和马掌柜站得更远,饶有兴致看热闹顺便守卫。
四长老:“沈勋这几年独掌大权,一意孤行,将净门的好传统全都给霍霍光了!我们若是再跟着他,迟早有一天都要饿死!如今天降少门主,就是给咱们东都净门一条生路啊!”
六长老:“放你的狗屁!咱们净门在江湖上是什么名声?绿林下九流!这几年的地位好容易有所提升,就是因为不走扬都净门的老路,远离那些下九流的行业,重编门徒,重振门风,只要坚持下去,不日便能成为江湖一方霸主。”
二长老:“没错,咱们净门虽然现在有些辛苦,但只要熬过去,待高名成就之时,何愁不能锦衣玉食?!”
三长老:“你们可拉倒吧,沈勋天天画大饼,熬了三年又三年,越熬越穷,恐怕还没等到那一日净门先散了!”
七长老:“我入江湖图的就是个爽快高兴,反正我断不会再去做熬汤蒸面生火做饭伺候人的活计。”
五长老:“可是仅凭买卖消息,根本无法负担净门的开销啊!以前虽然做吃食买卖辛苦些,但起码有饭吃,总比兄弟们日日在街上闲逛无所事事要强吧。”
八长老:“而且你们觉不觉得,这几年咱们东都净门能打探到的消息越来越少了。”
九长老:“那些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垃圾消息,根本没人买,要也没用。还是沈长老说的对,净门若想发扬光大,就要与那些成名的江湖门派一般,以武治门,树立威信,震慑江湖!”
喔嚯,果然是以嘴炮功夫立世的门派,吵架时候个个精神百倍,和刚刚一招就倒的状态简直判若两人。
林随安看得啧啧称奇,目光转了一圈,发现似乎少了一人,找了半天,总算发现了箱子后面的十长老丁坤,脸朝下趴着,居然还在装死,不由大为感佩。
这人是属蜗牛的吧!
花一棠用扇子敲了敲凌芝颜,低声问:“怎么搞成这样?”
凌芝颜掐着额头,感觉脑袋已经大了一圈,无奈道:“靳若说按净门的规矩,净门弟子可自行决定去留,愿意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然后,他们自己就吵起来了。”
花一棠长长“哦”了一声,冷笑道,“就他们这几个瓜子仁脑袋,吵到明年也没用,全是狗屁不通的废话。”
林随安诧异,想不到净门还挺民主。只是听这辩论的主题似乎不是去留的问题,而是净门的路|线方针问题,莫不是吵着吵着歪楼了,还是说,靳若此举有什么深意?
靳若的状态有些奇怪,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几名长老身上,而是向远处眺望,遥望着河面扑棱棱飞远的一群白色水鸟,在天际处仿佛一团飞舞的花瓣,河水的波光掠过他的额头,凝结在眉头的褶皱里。
林随安突然有种感觉,靳若似乎有些悲伤。
她还记得在王壕执念记忆中的少年靳若,对着夜空发下誓言:
【我要重振净门,让净门门徒吃好的,喝好的,睡在大屋子里,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过好日子!】
几位长老的吵嚷声更大了,靳若的视线终于投在了他们身上,沉默地看着,抿紧了嘴唇——林随安有些不爽了,靳若可是她内定的徒弟,怎么能受这般委屈。
林随安两步走到靳若身后,千净剑鞘咔一声戳在了箱子盖上,刀身藏鞘嗡鸣不止。
整座赏楼倏然死寂一片,几个长老立时闭嘴,恨不得将喷出去的口水都吃回去。
林随安冷眼扫过众人:“靳若是我徒弟,欺负他,找死吗?!”
靳若猝然看向林随安,眼睛绷得溜圆,东都净门众人脸皮疯狂抽动,写满了“喂喂喂,到底谁欺负谁啊?!”。
“靳若,放手去做,”花一棠将沈勋踢到一边,和林随安并肩而立,扇子摇得颇为嘚瑟,“师——咳,花某给你撑腰。”
靳若怔怔看着二人半晌,垂眼切了一声,站起身,迈步越过一众长老,站在净门弟子面前,提声道,“我来东都这几日,走遍了东都南市、西市、北市、一百零三坊六成的食摊,一共一万七千六百六十四家,位置与东都净门堂口重合的共有六千七百四十五家,其中,仅有一百三十三家为净门弟子经营,换句话说,东都净门几乎将所有的堂口据点的小食摊都转让了出去。”
“才几天时间,靳若居然吃了这么多地方。”凌芝颜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低声道。
花一棠:“吃独食,胖死他。”
林随安:“……”
你俩的关注重点歪了吧。
“净门能在江湖上立足,唯有两点,一是消息灵通,二是自给自足。自给自足意味我们可以不必受他人所制,永远是自由的,而只有站在这般立场上,所提供的消息才能被人所信。”靳若道,“消息本身,并无有用无用之分,一条消息,对有的人来说可能不值一钱,但其他人来说或许可抵万金,净门所做之事,是将消息卖给真正需要的人,其中的关键便是,我们要有最准确、最真实、最丰富的消息来源。这样的消息源头,不在高门士族、不在官场朝堂、不在绿林江湖,而是在市井街巷、在田间地头、在坊间烟火气、在百姓言谈间。”
靳若转身,定定看着净门诸位长老,声音骤厉:“你们舍弃的,不是下九流伺候人的破烂活计,而是净门立身之本!”
原来净门走的竟是“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的群众路线,这格局可大了!林随安心道。
众长老面色发黑,沉默不语。沈勋口中“呜呜呜”乱叫,又被花一棠踹了一脚。
“诸位长老所言,我并不陌生,有人曾说过同样的话,说我净门蝇营狗苟,犹如阴沟里的老鼠,他不耻与我等为伍,要做一件顶天立地、锄强扶弱的大事。”靳若声音微沉,“我想诸位都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最后的结局。”
“此人功过,我不想多加评价,只是想提醒诸位,世间之事必有代价,若想做江湖霸主,定会面对血海刀山,累累白骨。我不想将净门引入这样的路,我只希望净门子弟不愁温饱,安稳度日,不必日日提心吊胆地搏那些虚无缥缈的地位和名声,甚至丢了性命。”
净门弟子和诸位长老面面相觑,不少人已经出现了动摇,沈勋突然就地一滚,拼命蹭掉嘴里的破布,尖叫道,“大家莫要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若真如他所说,以后咱们净门就是江湖上的软柿子,谁都能来捏两把,再也抬不起头了!”
靳若眸光骤厉,刚要出手,林随安已经将沈勋的脸踩在了地上,花一棠冷笑着又补了一脚,“败家之犬,懒得听你犬吠!”又瞅着靳若叹了口气道,“靳若啊,你这样可不行,连花某的十分之一都没学到啊。”
靳若额角跳出青筋:“姓花的,你——”
“谁说老老实实做净门的买卖就没前途了?谁说净门以后只会被欺负了?谁说只靠打打杀杀才能当江湖霸主?”花一棠挑眉道,“要我说,只要按靳若的策略走下去,净门定会成为天下第一的门派!”
此言一出,除了林随安之外,所有人,包括靳若和凌芝颜,全都傻了眼。林随安见到众人惊诧的表情,还挺纳闷。毕竟在她的概念里,净门一直对标的是卖小吃的丐帮,妥妥的天下第一帮。
“诸位想想,现在的净门为何备受欺凌,正是因为净门各地分坛分崩离析,消息不能互通所致,若能将净门分坛尽数收归总坛旗下,重建净门消息流通渠道,到时,净门团结成为一体,天下消息瞬息可知,凡是与净门为敌者,便时时刻刻处于净门视线范围之内,一言一行、吃喝拉撒、任何弱点皆无所遁形——”花一棠双瞳精光四射,笑得艳丽如花,“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这般杀人于无形的震慑压迫感,方才最是恐怖的!”
净门众人愕然对视,显然从未这般想过。
林随安:花一棠你这想法有些危险啊!听起来好像某些时代的反派设定。
凌芝颜重重咳了一声。
花一棠摇了摇扇子:“退一万步讲,若真需要以武力压制他人之时,你们觉得是沈长老的七星阵有用,还是林随安的千净有效?”
这一次,所有人更不敢吭声了,若说花一棠所描述的未来还有些虚幻,那么林随安和千净的恐怖他们可是切切实实亲身体会过的。谁强谁弱,一目了然,论实力,当然是千净之主完胜。
“啊,还有,”花一棠继续加码,“花氏这五千金的见面礼可只认靳若麾下的东都净门哦!”
东都净门众人:“……”
娘的,这个条件就着实有些无耻了吧!
“一边是有千净之主的净门正宗,凡加入者,安居乐业,温饱不愁,更有制霸江湖的光明前途。一边是只有嘴上功夫,被千净之主揍得满地找牙,吃不饱穿不暖,还要用命去拼的狗屁未来。”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扬起手臂,“来吧,净门的英雄们,做出你们正确的选择吧!”
靳若目瞪口呆,凌芝颜扶额,林随安不忍直视。
太中二了!好社死!
东都净门众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看表情,明显动心了,但谁也不敢第一个出头,岂料就在此时,躺在地上装死的丁坤突然一骨碌爬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单膝跪在了靳若面前,“东都净门分坛丁坤,拜见少门主!”
好家伙,丁坤这一拜简直是神来之笔,原本就不满沈勋的几名长老迅速反水,麾下净门弟子马首是瞻,紧随而上,从众心理的压迫下,意志不坚定的弟子自然选择靳若,原本支持沈勋的几个长老见大势已去,干净利落弃暗投明,最后,只剩下七星留在了沈勋一边,他们皆是沈勋一手调教的弟子,蒙沈勋多年栽培,怀恩感孝,虽然心有动摇,但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师父。
林随安有些遗憾,这七人资质虽然稍逊靳若,但已算净门中佼佼者,未能成功策反,真是可惜了。
靳若叹了口气,提声道,“净门门规,门下弟子去留自由,既然几位兄弟不愿留下,便至此从净门除名——”
“唉,想不到未来天下第一门的少门主竟是如此妇人之仁,你今日放了他们,明日定是净门的心腹大患啊!”
半空中,明朗中带着笑意的声音仿若一片映着阳光的琉璃落了下来。
林随安大惊,豁然抬头,但见一人坐在赏楼南侧的飞檐尖端,屈着左腿,手肘支着膝盖,手掌托腮,笑容悠哉悠哉的。
他穿着和靳若相同的衣衫,五官、发髻、眉眼都和靳若一模一样。
第85章
这一次, 不用对暗号就能确定,坐在屋檐上的那个“靳若”就是云中月假扮的,衣着容貌虽然相同, 但笑容明显奸诈了许多,尤其是声音颇为特别, 林随安不知道这是不是云中月的本声, 听起来犹如朝露坠入琉璃盏,真是好听的紧了。
本以为云中月会故技重施,扮成熟人混进来,不曾想这家伙居然这般大咧咧的高调出场,着实令人措手不及,靳若第一个发难,跳脚大骂, “云中月,你自己没有脸吗?别顶着我的脸做出那么恶心的表情!”
云中月亮出一口大白牙,“少门主的脸长得好看,我恁是喜欢呢!”
“我扒了你的皮!”靳若抄起横刀就要冲锋, 可身形刚动,就觉身侧劲风猝闪,眨眼间林随安已经到了支撑屋檐的红柱之下, 千净刀鞘咔嚓入木三分,撑力一跃而起, 右脚踏柱,拔出千净,左手攀瓦飞上屋顶。千净灿然出鞘, 耀目绿光犹如一团流星卷向了云中月。
云中月口中哎呦呦叫着,身体滴溜溜转了个圈, 足尖蜻蜓点水掠过屋檐边缘,霎时间,五道残影仿佛怒放的莲花瓣散向四面八方,林随安身形狂旋,右手千净和左手剑鞘同时在掌中飞转,暴风骤雨般碾碎了四道残影,唯余一道影子仿佛一只纸鸢遥遥起飞,轻轻落在了两翅飞檐连接的屋脊处。
此二人速度都快到极致,连串对招一气呵成,兔起鹘落,只用了不到十弹指的时间,赏楼内众人仰着头,拉长脖子,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尤其是刚刚归顺的东都净门一众,更是骇然变色。
千净之主果然是看在同门之谊对他们手下留情了,否则以这般的速度和杀伤力,他们焉有命在?
云中月也被吓出了一头冷汗,心道这才几日没见,这小娘子的速度怎的又快了,眼瞅着林随安眸光一闪,又要发动攻击,忙抽出怀中的杀手锏大叫,“且慢!我是来做买卖的!”
他握着的,正是太原姜氏“花开堪折直须折”的轴书。
林随安嘬了一下牙花子,甚是不爽。小腿的伤势还是影响了速度,否则刚刚那一击她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云中月拿下,此时失了先机,再想抓住这滑不留手的家伙就难了。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云中月的莲花步似乎又精进了不少,以前幻出的残影并没有今日这般鲜明,刚刚那一瞬间,她几乎无法判断云中月的真身所在,只能放大招直接轰了过去,可惜还是棋差一着。
凌芝颜看到轴书,神色骤沉。靳若骂了声娘。
花一棠上前一步,冷声道,“你出个价吧!”
“不急不急,”云中月朝云水河方向点了点下巴,“待买家都到场了再叫价也不迟啊!”
林随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广阔河面上驶来三艘雕梁画舫和几艘游船,舫上人影窜动,服饰华丽,显然非富即贵,已经逼近白鹭舫的码头,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能登岛。
云中月果然不止给凌芝颜发了请帖,还邀请了其他人。林随安眯眼,瞳光森寒彻骨,这等祸害果然还是应该斩草除根。
云中月退了半步,笑容愈发讨人嫌,“林娘子稍安勿躁,若是一不小心将我砍死了,明日东都一百零三坊的坊墙上便会出现轴书里的内容,届时,咱们的凌司直怕是要以死谢罪了。”
我艹你大爷!林随安恨的牙根痒痒,手里的千净紧了又紧,终究还是没能砍下去,千净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憋屈,回鞘之时,刀鸣如鬼哭嗡鸣不止。
与林随安完全相反,花一棠反倒挂上了明媚灿烂的笑脸,慢条斯理摇着小扇子,以眼神示意木夏与马掌柜率领仆从伙计收拾战场,洒扫熏香,不消片刻,整座赏楼便焕然一新,木夏甚至还送上新衣帮几位长老换上。
“少门主和诸位净门兄弟若是不弃,不若也留在此处瞧瞧热闹。”花一棠道,“点心管够。”
靳若哼哼:“你不怕被吃穷就行。”
众净门弟子见到满桌的菜肴点心本来还有些拘谨,但瞥见自家少门主已经吃空了两大盘,索性将矜持扔到了一边,大快朵颐。
唯一没东西吃的就只有角落里的沈勋和七星,八人被捆成了大肉粽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云中月探头瞅了瞅:“白鹭舫果然名不虚传,好香啊。要不咱们也下去尝尝?”
林随安双臂抱刀:“我不饿。”
“咳,林娘子不觉得今日的日头有些毒吗?”
“我倒是觉得这日光根本晒不透你的厚脸皮,”林随安歪头,凤眼斜挑,“若是云兄不介意的话,我愿意帮你将脸皮削薄些。”
“不敢劳烦林娘子,我自己来。”云中月嘿嘿一乐,头顶噗冒出一股青烟,整个人嗖地缩进烟雾中,又突地钻了出来,好像变魔术似的成了另一副样貌,细眉细眼尖下巴,发色浅棕,头戴毡帽,身着胡服,腰间别着一柄金色的弯刀,居然是个胡商的造型。
林随安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已经炸了锅:好家伙,莫非此人与伊塔一样,都是霍格沃兹的编外人员?这也太离谱了!
二人落地之时,除了靳若和花一棠,大家皆被云中月的新造型镇住,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云中月也不避讳,大摇大摆在众人眼前转了两圈,挑了个避阴的座位,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好不快活。
林随安径直走到靳若旁侧落座,低声道:“这张脸如何?”
靳若眯眼:“细微处的表情无懈可击,几乎看不出破绽。”
花一棠捋袖展袍坐在林随安另一侧,“莫非他原本的样貌便是这般丑?”
林随安:“稍后找机会割两刀就知道了。”
靳若:“方大夫说最好留个全尸,方便他解剖。”
花一棠:“方大夫真是医者仁心。”
凌芝颜默默看过来,表情哭笑不得。
“几位英雄,我都听到了哦!”云中月笑眯眯道,“难道诸位就不好奇在下还邀请了谁吗?”
花一棠也笑了:“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无非就是红袖添香宴的那几位,青州白氏、随州苏氏、陇西白氏——”
随着他的声音,楼梯口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木夏引人登上赏楼,花一棠挂在嘴边的笑容僵住了,眼角还狠狠抽了一下。
花一棠从未露出过这般失态的神情,林随安大为好奇,侧头看去,但见一名女子款款行来,发髻如云,珠钗琳琅,大红色的石榴裙将河风都染上了淡淡的胭脂色,行的近了,女子样貌逐渐清晰,肤色如玉,眉如山黛,杏眼樱唇,额心点着朱红色的花钿,形如梅花。
女子很年轻,目测大约二十岁出头,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气质,高贵中透着亲近,柔美中不乏坚毅,当被她注视之时,林随安的心跳猝然加快,体内蕴藏的杀意蠢蠢欲动,激得她出了一头的冷汗。
林随安大惊:这具身体的本能似乎在惧怕这名女子。
比林随安更惊惧的是凌芝颜,堂堂大理寺司直手忙脚乱起身,情急之下差点撞翻了桌案,正要鞠躬行礼,却被女子制止道,“凌家六郎不必多礼,”又转头花一棠道,“花家四郎,好久不见。”
花一棠呼出一口气,起身抱拳,“花一棠见过乾州姜氏姜七娘。”
姜七娘笑着点点头:“你长高了。”
林随安和靳若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抱拳。
乾州姜氏,唯一能与太原姜氏抗衡的宗族,想不到云中月竟连他们都能请来,而且看凌芝颜和花一棠的神情表现,这位姜七娘的身份定然不同凡响,地位八成不在乾州姜氏家主之下。
凌芝颜声音发紧:“不知姜七娘为何到此?”
“前日姜氏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说姜东易谋杀单远明一案另有隐情,想得知真相之人,可来在云水河白鹭舫一会。家主贵人事忙,无暇前来,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又想着白鹭舫景色宜人,便顺道过来瞧瞧。”姜七娘说着,四下望了望,索性坐在了凌芝颜的身边,“凌家六郎面色不愉,莫非是不欢迎我来凑这个热闹?”
“凌六郎不敢!”凌芝颜身体僵成了棺材板,脸色白中带绿,活脱脱一颗泡在苦水里的小白菜。
林随安这才注意到,姜七娘身后还随有四名青年,身着青色软甲,眉目英武,腰佩横刀,气势斐然。本想问花一棠此四人是何等身份,却发现花一棠用扇子怼着眉头,脸色难看至极,堪比苦白菜二号。
林随安觉出不对味儿了,低声问:“那个姜七娘到底是谁?”
花一棠向上翻了个白眼。
“朝中高官?”
继续翻白眼。
“宫中的人?”
狂翻白眼。
“圣上的心腹?”
花一棠眼皮翻抽筋了。
林随安倒吸凉气,沾着茶水在桌案上写了六个字。
【圣人,微服私访】
花一棠狠狠闭眼,点了一下头。
林随安只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憋得肺好险没炸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悄声道,“可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岁!”
花一棠明明说过,年幼时见过十九岁的圣人,按时间推算,圣人起码过三奔四了吧!
“轩辕皇族都是这般,天生脸嫩,很难判断真实年龄。”
“……”
林随安默默抹去桌上的字,太阳穴哐哐乱蹦,脑仁嗡嗡作响,不知不觉也掐住了眉头,成功晋升为凌芝颜同款苦白菜三号,心中哀嚎不止:
完球了,如今圣上亲临,这见鬼的烂摊子要如何收场?!
姜七娘似乎颇为好奇,左边瞅瞅,右边望望,瞧着瞧着,目光落到了林随安身上,眨了眨眼,“那位小娘子是花家四郎的媳妇吗?”
花一棠、林随安和凌芝颜同时身体一歪,咔吧闪了腰。
“哈哈哈哈,凌老弟,我就知道你肯定也在。”身着常服的万林大步流星走过来,目光扫过姜七娘,怔了一下,“这位女郎君有些眼熟,不知是——”
凌芝颜汗都下来了,忙介绍道:“这位是乾州姜氏姜七娘。”
万林恍然,抱拳道,“原来是姜七娘,果然气势不凡!万某有礼了!”
姜七娘微笑还礼。
林随安疯狂擦汗:“万参军没见过姜七娘吗?”
花一棠疯狂摇扇子:“见过大约是见过的,八成是心大没记住。”
“……”
万林心大不心大她不清楚,反正她现在心脏的压力很大。
云中月邀请的客人纷纷到了,就如花一棠预料的一般,皆是红袖添香宴中的熟人。
白向进来就冷嘲热讽,花一棠今日实在没心情打嘴仗,他说了几句觉得无聊,便蔫了。白汝仪与白向同乘一艘船,苏意蕴姗姗来迟,幸这几人皆无面圣的机会,没认出姜七娘的真实身份。
每进来一个人,姜七娘的兴致就高一分,拉长脖子,眼珠子滴溜溜转来转去,林随安觉得,若非时节不对,她手上应该捧半个西瓜才符合形象。
花一棠示意林随安和靳若过来,压低声音,“情势有变,务必谨慎行事!云中月若只是求财,我定能将轴书拿下,云中月若另有所图——”
林随安:“他不会有这个机会。”
靳若:“净门负责善后。”
三人对视,坚定点了点头。
“看来人都到齐了,”云中月站起身,手臂在胸前环了一圈,掌心贴肩含胸垂首,这是标准的胡商礼节,细长的眼睛眯得只剩两条缝,“那么,现在就开始拍卖姜东易谋杀单远明一案的真相吧。”
第86章
一只水鸟掠过长空, 尖锐的羽翅划破单薄如纸的白云,就如此时林随安的心境一般——裂了。
拍卖?!这臭小子八成是想让各大世家互相猜忌,恶性竞争, 最后狠狠讹花一棠一笔!太损了!
果然还是应该一刀剁了干净。
因为坐在姜七娘旁边,凌芝颜不好发表意见, 只能用眼神发送担忧的信号, 靳若捏碎了点心,花一棠眨了眨眼,摇着扇子笑成了一朵花。
林随安心里有了底:瞧这纨绔一肚子坏水的模样,定想出了什么馊主意。
万林拍桌:“大理寺早就查清了案情真相,你莫要在此大放厥词,否则京兆府定要治你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万参军稍安勿躁,且听云某说清楚。我说的真相是姜东易的杀人动机。”云中月掏出怀中的“卖品”高高举起, “也就是此物!”
赏楼内静了一瞬。
林随安注意到,轴书出现的时候,众人表情或多或少都有些疑惑,唯有苏意蕴倏然挺直脊背, 目光灼亮得吓人。
“难道这就是花四郎在樊八家破案时说的那卷轴书?”白汝仪道,“我记得书名好似叫——花开堪折直须折。”
云中月细长的笑眼突然绷圆,好似怔住了。
“这破书不是在花四郎手里吗?怎么跑到你手上了?”白向问。
花一棠斜眼瞅着云中月:“前几日花某出门遭了贼, 丢了几样不打紧的东西,云掌柜, 不会是你偷的吧?”
万林:“什么?!此人是贼?!”
云中月眼皮动了动,慢慢拉得细长,“花四郎这可着实冤枉云某了, 此轴书乃是我真金白银购入,不过此时想来, 卖我轴书的人的确有些形迹可疑,我原本以为是他发现轴书中的内容太过惊世骇俗,所以急于出手——”
“慢着!”白向来了精神,“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容?”
“与在座诸位都息息相关,且每个字都价值连城。”云中月笑道,“云某可以断言,得此轴书者,便能成为五姓七宗之首!如此良机,千载难遇啊!”
众人神色大震,个个两眼放光,显然有了几分兴致。苏意蕴似乎想说什么,看了花一棠一眼,又憋了回去。
姜七娘眸光闪闪,口中“哦”了一声。
凌芝颜脸苦得都能滴出水来。
突然,花一棠低低笑出了声,笑容诡异阴森,众人被他笑得全身起鸡皮疙瘩,面面相觑,表情又有些犹疑。
白向:“花四郎你干嘛笑得这么渗人?”
花一棠:“笑可笑之人,笑可笑之事。”
万林:“花四郎可看过这轴书?”
花一棠:“看过。”
白汝仪:“书中到底是何内容?”
白向:“真这么值钱吗?”
“分人吧,”花一棠斜斜靠在凭几上,手掌托腮道,“比如对陇西白氏来说,就是一文不值,对青州白氏来说,大约能值几文钱。”
“花四郎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吗?”白向拍案而起,“行!这轴书我买了!我出一贯钱!”
花一棠笑声更大了,云中月的脸有些僵,“我说过了,此轴书价值连城——”
白向:“花四郎也说了,这破书根本就不值钱,有本事你把轴书打开让我们瞧瞧!”
苏意蕴:“没错!既然是拍卖,总不能仅凭卖家口述,至少让买家验验货才对!”
此言一出,林随安头皮好险没炸了,靳若倒吸凉气,凌芝颜飞出一记眼刀插向花一棠的脑门,反观花一棠,还是那副悠哉悠哉的模样,道,“云掌柜,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是让他们验了货,你这货可就不值钱了。”
凌芝颜和靳若瞪大了眼睛,林随安脑中“叮”一声,倏然明白了花一棠的计划。
他这是要打心理战。
云中月此人虽然阴晴不定,但绝对不蠢,轴书事关各大世家丑闻秘史,其中任何一页,都可能成为拿捏世家的把柄。但前提是,这轴书里的内容必须保密。
只有知道的人越少,这秘密的价值才越高,多一个人知道,价值便少一分,云中月也会多一分危险。若是弄得人尽皆知,云中月不但一文钱都赚不到,还会变成众矢之的,被人追杀至死。
花一棠就是酌定了这一点,断定云中月不能让买家“验货”。
况且,云中月若真想公开轴书,前几日早就公开了,完全没必要费心费力安排这场聚会。而且看他刚才的表现,只要不将他逼至绝境,他也不会撕破脸拉所有人下水。
所以,想办法打消其他人对轴书的兴趣,先保住轴书不落入他人之首,同时稳住云中月,之后再寻找机会私下交易,便是最优解。
白向挠头:“为什么验货就不值钱了?难道这书看一次就废了?”
花一棠笑而不答。
白汝仪飞快拽了拽白向的袖子,低声道,“花四郎是何等聪慧之人,若这轴书真如云掌柜所说价值连城,他早就出价了。你瞧花四郎现在毫无购买的意向,说明这轴书根本就不值钱。”
白向慢慢坐了回去,想了想,点头道:“十三郎你的书果然没白读,说的恁是有理!花氏一家子都猴精猴精的,若真有好处,他们肯定不会拱手让人!此中有诈!”
苏意蕴狐疑看向花一棠。
花一棠端着灿烂的营业笑容,“啊呀呀,天地良心,花某什么都不知道啊。”
苏意蕴皱眉半晌,也坐了回去。
林随安等人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幸亏花一棠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形象深入人心,大家都被他坑怕了,这才能扳回一局。
云中月细长的眼梢吊了起来,“花四郎,你这就有些不厚道了吧?”
花一棠摇扇子:“彼此彼此。”
云中月冷笑一声,将目光投向了姜七娘:“乾州姜氏对这轴书可有兴趣?”
凌芝颜眼皮隐隐一跳,花一棠笑容不变,捏紧了扇子,林随安不动声色攥住了桌案下的千净,靳若背过手,向着身后的净门弟子打了一串看不懂的手势。
“啊?你问我?”姜七娘似乎有些疑惑,“我只是来看看热闹,没带钱啊。”
云中月:“我信得过乾州姜氏,姜七娘可以赊账。”
姜七娘:“太贵的话,赊账我也买不起啊。”
云中月目光落在了花一棠身上,歪起嘴角,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若是姜七娘有诚意,我吃点亏,就卖一贯钱好了!”
艹!
云中月这是眼见买卖不成,宁愿拼着赔本也要恶心死他们吗?
林随安心中警铃大作,若是真正的乾州姜氏也就罢了,花一棠与她联手,再加上净门相助,尚有能力一战,可偏偏是姜七娘——根本无法动手。
现在只求堂堂一国之君莫要这么无聊——
“花家四郎,借我一贯钱,改日还你。”姜七娘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林随安:“……”
白向喜上眉梢,狂拍白汝仪的肩膀,“十三郎你说对了,那破书果然不值钱”,万林看着面色凝重的凌芝颜,表情若有所思,苏意蕴的目光在花一棠和姜七娘脸上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花一棠的表情管理果然是王者级别,攥着扇子的手指节都青了,笑容依然无懈可击,连声音都毫无破绽,“姜七娘客气了,区区一贯钱,就当四郎孝敬您喝茶了,木夏,备一贯钱给云掌柜。”
木夏端着盛钱的托盘送到云中月面前,云中月将铜钱放在手里颠了颠,正要将轴书放进托盘,突然,又收了回去,瞄着花一棠道,“还是我亲自拿给姜七娘才放心。”
说着,慢悠悠站起身,故意放慢速度,踱着方步走向姜七娘,每走一步,花一棠的笑容就敛去一分,云中月的视线又从花一棠挪到了林随安脸上,嘴角的弧度怎么看怎么讨人厌。
只是赤|裸|裸的挑衅!
林随安手中千净出鞘缓缓出鞘半寸。
突然,花一棠用手压住了林随安的手腕,眼球左右转了两下,指向了凌芝颜的方向,林随安一怔,但见凌芝颜转眸看了他们一眼,又飞快挪开了目光。
花一棠对着林随安眨了眨眼。
林随安:“……”
好家伙,她现在终于理解靳若的痛苦了。你俩能别用眼神说悄悄话吗?到底想干嘛,出个声啊!
云中月磨磨蹭蹭半晌,终于走到了姜七娘面前,笑眯眯奉上轴书道,“请姜七娘一观。”
姜七娘笑吟吟点头,却并无动作,反而是她身后的软甲护卫站起身,上前打算接过轴书。
这一瞬间,林随安脑中灵光一现,明白了:凡是呈给圣人的物品,必须要先经这些护卫的手检验,确认是否安全。
这就是最后的机会!
“小心!此轴书有问题!”凌芝颜大喝一声,掀桌暴起,横刀犹如一道闪电劈向轴书,云中月猝不及防,手指一缩,轴书脱手。
电光火石间,林随安腾身跃出,千净绿光缭绕爆裂,瞬间就将云中月周身所有方位封死,云中月的莲花步刚绽出一重残影,就狠狠撞上了千净刀光,瞬间打回原身,林随安大喜,紧接一招割喉血十丈,岂料就在此时,她听到身后数道嘶鸣破空而至,竟是朝着姜七娘所在的方向,不禁大惊失色,当机立断放弃云中月,就着刀势旋身扫荡一圈,就听叮叮叮一串金属脆响,七八只弩|箭插在了地板上。
一只弩|箭直直穿透了轴书,将其钉在了姜七娘的桌案上,而姜七娘早在四名护卫的保护下,撤离十步之外,四名护卫神色凝重,警惕四望,姜七娘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慌乱,反倒兴致更高了,闪闪发亮的杏眸直勾勾望着林随安,嘴里“哇哦”一声。
一时惊变,所有人都骇然变色,花一棠和云中月猝然瞪向对方,异口同声:
“啖狗屎!云中月你疯了吗?”
“娘的!花一棠你别太过分了!”
两道声音在空中狠狠撞在一处,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二人立即发觉了不对,齐齐闭嘴。
凌芝颜飞速退至姜七娘身侧,靳若与净门弟子护着众人回撤至林随安身后,只有花一棠不但不退,反倒站在了林随安身侧,大骂道,“啖狗屎,哪个藏头露尾的猪狗之辈,敢在我花氏的地盘上撒野,我屠了你十八辈祖宗!”
“听闻天下第一盗云中月白白鹭舫设宴拍卖姜东易的遗物,在下甚是感兴趣,特来参加,幸好赶上了。”
阴郁低沉的嗓音随着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齐刷刷落在白鹭舫赏楼的护栏上,这些人皆是蒙面黑衣,身姿轻盈,站在赏楼船头中心位置的,是一名身披大氅的怪人,全身上下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唯露出了一张黑色的玄铁面具,面具表面疙疙瘩瘩的,只在眼睛口鼻处留出透气的缝隙,整体造型犹如一团烂掉的树根,看起来颇为恶心。
除了他之外,其余黑衣人手中皆手持二尺长的黑色横刀,长度、造型和千净颇为相似,和之前在西市围攻他们的黑衣人的武器如出一辙。
林随安心脏骤然狂跳起来,她闻到了这些人身上血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身体中的血腥杀意似乎被激怒了,咆哮着涌入了四肢百骸,持刀的手微微发抖,千净受到召唤,发出鬼哭般的刀鸣。
突然,花一棠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潮湿的手掌激得林随安一个激灵。
她听到花一棠嘲讽满级的声音毫不客气砸了过去。
“你们这帮臭不要脸的,居然抄袭我家林随安的千净制作赝品,今天一个也别想跑,必须都给我交钱!”
河风嗖嗖吹过死寂的赏楼,众人齐刷刷看着花一棠,瞠目结舌。
林随安怔怔抬起头,看着花一棠干净利落的下颚线,体内杀意大约是无法适应如此荒诞的气氛,已经飞去了爪哇国。
姜七娘笑出了声,“不愧是花家四郎,和你兄长简直一模一样,什么时候都不忘赚钱。”
第87章
林随安知道, 其实世上很多事,都是有预兆的。
比如,第一次见到花一棠的时候, 就觉得他头顶的主角光环很刺眼。
比如,在河岳城被两个案子搞得焦头烂额之时, 她已经发现自己的倒霉体质和花一棠的柯南体质可能会互相影响。
比如, 在西市先后遇到黑衣杀手和云中月的时候,她便有预感,云中月天下第一盗的人设属性大约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现在,预感不幸成真了。
她的倒霉体质、花一棠的主角光环、云中月的麻烦属性,三重状态叠BUFF,终于成就了此时此刻的坑爹境况。
林随安虽然不清楚新登场的这帮人到底隶属于什么科什么目,但基本元素还是十分清晰的, 大氅、面具、神秘感、黑衣、蒙面、武器统一、外围弓|弩手侧援,妥妥的反派BOSS集团设定,不是魔|教就是邪|教。
更糟糕的是,他们这边还有一个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的命门。
姜七娘!
此人若有个好歹, 基本就可以全剧终了。
可惜,明明是这般压力喜马拉雅山大的开场,却因为刚刚花一棠吼出的一嗓子, 整体气氛出现了一丝莫名的撕裂感。一边是极力维持黑暗恐怖气氛的黑衣人阵容,另一边是彻底歪楼的花一棠阵容。
靳若:“姓花的你给我说清楚, 什么叫你家的林随安的千净?!”
花一棠:“去去去,长辈说话,小辈别插嘴。”
靳若:“谁他娘的是你的小辈?!”
云中月:“哎呦, 少门主的辈分居然这么低吗?”
靳若:“云中月你找死是吧?!”
凌芝颜:“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能少说两句——”
林随安:“……”
突然, 面具人冷笑抬手,数道寒光倏然破空袭来,林随安手疾眼快揪住花一棠后脖领向后一甩,右手骤然掷出千净,刀身犹如回旋镖般凌空飞旋,墨绿刀光荡裂半面天空,顿时火花四溅,数只弩箭撞上刀光四分五裂。
“左三尺、六尺、八尺、七个人,右五尺、九尺、十二尺,六个人!”靳若贴地冲出,“云中月,你左我右!”
青烟似的影子踏着靳若的声音飞起,在空中绽出五重梦幻的残影,犹如湖风吹散的莲花瓣,飘向了赏楼左侧的飞翅屋檐,于此同时,净门长老飞出数枚匕首咔咔咔插入木柱,靳若攀踏而上,好似一只癞皮狗贴着右侧屋檐的弧度稀里哗啦滚了过去,紧接着,十几道黑色的人影从屋顶重重坠下,摔出一团团的血花。一起摔裂的,还有十余支弓|弩。
这一串动作,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当林随安接住飞旋回归的千净之时,靳若和云中月已经消灭了高处所有的弓|弩手威胁。
说实话,就连林随安都没想到靳若和云中月居然有这般的神奇的默契,更不要提对面的黑衣人阵容了。即使隔着厚厚的大氅,也能看到面具人的身体有个明显的僵硬动作。
林随安立刻抓住时机闪身上前,反手拔出身后定在桌案上的轴书,千净刀光缭绕,轴书瞬间化为了漫天碎片。
面具人大怒,狠狠挥臂:“上!”
楼栏上的黑衣人一跃而下,朝着众人气势汹汹围剿了过来。
这一次,是真正的硬仗!不容有失!
林随安双臂剧震,左手鞘、右手刀嗡鸣惊天,化作一黑一绿两道诡光杀进了敌阵,这是她第一次头脑如此冷静地运用所有的招式——迅风振秋叶的疾速游走,刀腹断肠、割喉血十丈、待斩若牲畜的刀式融入双龙出海的特殊节奏——滚烫又腥气的血花飞溅在她的额头、眼角、脸颊,每一次攻击都能清晰地感觉到砸断骨头、割开皮肉的触感,敌人的每一声惨叫都会将心底的血腥杀意唤醒一分,但又被她的意志力一次又一次压了下去。
不必害怕,不必恐惧,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她的身后有同伴!
透过黑衣人的刀光和血浆,林随安看到万林和花一棠率净门弟子、木夏、马掌柜等人护着姜七娘、白汝仪等退到了飞檐下的安全区域,本来负责守护姜七娘的四名护卫,换到了外围第一线,四人战力的确骇人,已经面无表情斩杀了七八名黑衣人。
凌芝颜和靳若尝试着想冲过来帮她,但数次冲锋都被拦了回去,二人急得四目赤红,甚至招数都乱了,被砍伤了好几处,距离她反而越来越远。
林随安意识到了,虽然她身边的黑衣人倒下了不少,但涌上来的人更多——有的是从楼梯口冲上的,有的是从楼阁外壁攀上来的,这也就意味着白鹭舫,不、可能整座白鹭岛都已经被占据——这些黑衣人就仿佛疯魔了一般,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以血肉之躯形化为黑色的旋涡,拼命地将她卷进去,将她和所有人都隔离开来——
难道,他们的目的是她?!
这个荒谬的想法几乎令林随安笑出声来:真是与有荣焉!
既然如此,那就试试吧!
看谁能撑到最后!
千净刀光迸发出前所未有的耀眼光芒,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睁开了眼睛,罩向了那些不自量力的蝼蚁——
“噗——”靳若喷出一口血,背上挨了一刀,凌芝颜飞速补位,劈飞一个黑衣人将靳若拖了回来,又和万林、净门九名长老迎了上去,抵御不知道第几波黑衣人的攻击,可对方的攻击和防守模式很奇怪,无论他们如何突围,就仿佛拳头砸在棉花上一般,尽数被化解,或者可以换个更确切的形容,仿佛一个以人形成的特殊牢笼,目的不是置他们于死地,而是将所有人牢牢困住此处。
“林随安果然是疯子!果然是疯子!”苏意蕴抱着脑袋缩在一旁大叫,“这些人明明是冲着轴书来的,她为何要将轴书毁了?!为何不乖乖交出去?!现在惹恼了这些人,我们所有人的命都要赔进去——”
“闭嘴吧你!”白向一脚踹翻苏意蕴,“没种的玩意儿!”
“我怎么觉得情况不对!”白汝仪低呼,“这些人目标似乎不是我们,而是林娘子!”
靳若咳出一口血:“你说什么?!”
“我们只是拖住林随安的诱饵,”花一棠上前一步,目光直直盯着那边惨烈的战局,焦灼的火焰焚烧着五脏六腑,攥住扇子的手禁不住发起抖来,“或者说,我们是压制林随安的筹码。”
白向:“花四郎你能说点大家能听懂的吗?!”
“这些人好像是想活捉这位小娘子,但似乎又忌惮着什么——”姜七娘背着双手,双眼微眯,瞳孔中精光流转,“他们在怕什么?”
他们怕林随安发飙失控!
花一棠心道,眼瞳火辣辣的,疼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万林气喘吁吁退回两步,甩了甩刀上的血,“这帮人好像受过什么特殊的训练,个个都好似不要命一般,就算敲断了骨头还是会冲上来,除非全杀光,否则无法突围。”
“人太多了,而且有增援,我们人不够!”丁坤回头大喊。
净门除了九名长老能勉力对战外,受伤的弟子越来越多,靳若不顾安危再次冲上去,拼命将受伤的弟子纷纷救了回来,好消息是暂无生命危险,坏消息是几乎都失去了战斗力。
四名软甲护卫面色铁青,边战边退,他们能退的位置也越来越少了。
“姜七娘,”花一棠低声道,“你此来带了多少人?”
姜七娘表情有些尴尬,“我偷溜出来的,只带了春夏秋冬四个。”
花一棠脸也青了。
靳若抹了把脸上的血,将沈勋和七星拖了过来,他们之前被绑在飞檐下大柱子上,恰好在安全区里躲过一劫,此时皆是容色骇然,尤其是沈勋,脸色青白相加,全身剧烈发抖。
靳若直接无视沈勋,看向七星,“今日乃净门生死存亡之际,尔等可愿随我一同杀敌?”
沈勋整个人团在地上,好似受了什么惊吓,脸贴在胸口,汗透衣背,口中呜呜呜的不知道在鬼叫什么。
七星神色复杂看了沈勋一眼,互相对视,望着郑重点头:“我等愿追随少门主!”
“好!”靳若砍断捆绑他们的绳索,率七人再次冲入战圈。
有了七星的支援,这一边的战圈向外扩出了二十步,暂时能维持平衡。
“喂喂喂喂!那边不太妙啊,”云中月好似蚱蜢似得在战圈外围游走,“林小娘子似乎不敢下杀手,那些黑衣人越战越勇了!”
白向急得跳脚:“不是吧?!都什么时候了林娘子还手下留情?!她看起来也不像是这种妇人之仁的人啊!”
“因为……她不能杀人……”花一棠喃喃道。
他曾经数次见到林随安濒临失控的情景,见过她施展金手指后失去光彩的的眼瞳,见过她因为险些杀死东晁露出的惊惧表情,那是在血和死亡中万分痛苦挣扎的神色,她一直极力控制自己不杀人——花一棠甚至有种奇特的感觉,如果有一天,林随安的手真正沾上了人血,她就会变成一具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
那样的千净之主,才是真正恐怖的存在!
这群黑衣人深知这一点,所以不敢让林随安真正失控,而是用他们所有人的性命牵住林随安的意识,方能战胜她!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想做什么?!
“我明白了!这些人用的是一种阵法!”白汝仪大叫,“我在书里读到过!”
花一棠一把薅过白汝仪,“什么阵法?!”
白汝仪深吸一口气,“是九宫玄武阵,有阵诀曰:地盘坐山,九宫算略,五行参数,循环不已,成玄武之甲,固若金汤。”
“原来如此,”姜七娘手指抵着下巴,“奇门遁甲天、地、人、神四盘中,唯有地盘不动,配以五行相生相克之道,便可成坚固无比的围困之阵。”
白向崩溃:“你们能说点正常人能听懂的吗?!”
花一棠撩袍单膝跪地,抓过酒盏啪一声敲碎,以碎片在地板上快速勾画出一个九宫格,“九宫图乃是五位图的扩大,五位乃为五行配合之基准,”碎片划过九宫格的十字交叉位置,“四方四宫与中央中宫合为五宫,同时,九宫亦可看做两个五位图的叠合,构成中宫重叠,八宫环列之势,换句话说,中宫乃为此阵的运转核心,破中宫即可破此阵!”
白向扶脑袋:“啥啥啥啥玩意儿?”
姜七娘皱眉:“这恐怕有些麻烦,两个的中宫位置变幻莫测,还有双重四宫交叠掩护,除非能在中宫交叠的一瞬间将其击溃,否则便会被卷入阵中生生耗死。”
白汝仪:“能否根据方位判断?甲乙、丙丁、庚辛、壬癸八天干分配东西南北,戌己居中宫,出入天、地、人、鬼四门——”
“除非是设计此阵的人,否则无人能在一时半刻中推断出此阵方位的运转规律。”花一棠望了眼深陷于另一个九宫玄武阵法中的林随安,狠狠攥住掌中碎片,血顺着指缝滴在了九宫格内。
他不敢赌林随安还能维持多久。
他没时间了!
“用最简单的办法,以人数变化计算。”花一棠将目光转回他们这一侧的阵法,用染血的碎片在地上飞速计算,“九宫者,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此乃九宫之基础,所谓万变不离其宗,无论他们的人数有多少,皆是根据这个规律布置九宫位置,也就是说每宫的人数定是原本九宫基数的倍数——”
这一次,连白汝仪和姜七娘都骇然变色。
白汝仪:“这么多人!还随时变幻位置——”
姜七娘:“这怎么算?!”
花一棠没有回答,他的脸白得吓人,眼瞳更黑得吓人,以碎片为笔,以血为墨,在地板上写下一串又一串密密麻麻的数字,嘴唇快速蠕动着,突然,站起身,朝姜七娘抱拳低声道,“花家四郎斗胆,请七娘暂授我四都尉指挥之权!”
姜七娘正色颔首,起身喝道:“宣春、宣夏、宣秋、宣冬四人听令,从此刻起听凭花家四郎调遣!”
四名软甲护卫刀法如风,同声高呼,“是!”
花一棠:“云中月、靳若,撤回!”
“啊?”云中月嗖嗖几个闪身,顺道将靳若也拖了回来,气喘吁吁道,“干嘛?”
“稍后阵破之时,你二人即刻去支援林随安。”花一棠眸光如两道流星在黑衣人中间快速游走,拔高声音,“宣冬朝东南向七步,六长老、七长老后撤十步,八长老、十长老丁坤向南八步、二长老、三长老、四长老向东二十步,五长老、九长老向西十五步,宣秋朝东北向六步,宣春西南向八步,万参军南向六步,凌六郎向西三步,宣春向东四步,天枢七人保持七星阵法,外撤三十步——”
花一棠连珠炮似的发送着指令,声音一道比一道快,众人被阵法搞得焦头烂额,体力殆尽,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硬着头皮跟随花一棠的指令行动,刚开始还对这乱七八糟的方向和步法存疑,可没几招后就发现了妙处,原本那些黑衣人的围攻犹如泥潭般令人深陷难出,可渐渐的,那种粘滞感消失了,所到之处有如神助,势如破竹,众人顿时信心大增,对花一棠的指令再无任何怀疑,愈发配合。
白向瞪着花一棠的背影,下巴都吓掉了:“亲娘诶!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云中月:“简直不是人!”
靳若眸光晶亮:“他和林随安一样!”
姜七娘高高挑眉,露出了长辈般的慈爱笑意。
突然,就见花一棠眸光大亮,厉喝道,“凌六郎东南向七步、万参军向北六步、宣春向东五步,破阵!”
阵中三人身形应声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宣冬、宣秋、宣夏聚在了一处,六人正好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困住了十五名慌乱失措的黑衣人,霎时间,刀光狂闪,血光飞溅,十五人同时丧命刀下。
九宫玄武阵——破!
外围的净门长老和七星同时发动围攻,剿灭残余黑衣人,阵型霎时溃散,显出了一道缝隙,靳若和云中月犹如两道疾风,一人贴地,一人踏空,从缝隙中钻了出去。
第88章
“嗤!”两朵艳丽的血花同时在林随安眼前绽放, 一朵是她的血,一朵是敌人的血,她已经数不清撂翻了几个人, 但眨眼间,伤者就会被涌上的黑衣人掩藏, 再无踪迹, 只剩下无数黑洞般的眼睛在四周游走,延绵不绝的攻击仿佛深不见底的沼泽,一寸一寸吞噬着她的速度和力量。
这是阵法!
林随安已经发现了,与之前沈勋破绽百出的“七星阵”完全不同,是真正博大精深的阵法。明明眼前只有四五十人,却感觉好似与千军万马对战。
好家伙!若非时机不对,林随安甚至想为这个阵法的设计师颁发一张唐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奖状。
以意志力压制体内的杀意比想象中还要耗费体力, 林随安感觉自己好似一部电量只剩百分之二十五的手机,虽然还能坚持,但时刻都要担心电量标识变红,她的身体似乎很不满现在的状态, 一次又一次涌上心头的喷薄杀意就如近在眼前的免费充电宝,只要接受它,便可立刻变为满格电量, 大杀四方,所向睥睨。
这个诱惑太大了, 林随安舔了舔额头流到嘴角的血,咸腥的滋味令从舌尖滑到了舌根,有些渴, 这种口干舌燥感觉有些熟悉,让她想到了花一棠。
花一棠用的伤药定是昂贵无比, 如今又被血冲掉了,真是暴殄天物。
【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全都要赔钱!】
耳边似乎听到了花一棠的怒吼,林随安嗓中涌出低低的笑声,她虽然不懂阵法,但打群架她可熟!
以寡敌众之时,有一招必胜之计——薅住领头的往死里揍!
林随安左手飞出刀鞘撞飞三人,瞳孔收缩如针尖,定在了藏在阵法中央的面具人身上,足尖踏碎血光,笔直冲了过去,扫、荡、劈、撩、贯——两侧的黑衣人犹如一只只漏血的破枕头飞上了半空,前方隐隐出现了一条血路,但瞬间又被粘稠的刀光掩埋,林随安彻底无视这些障碍物,认准面具人所在的方向径直攻击。
去你的劳什子阵法,反正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砍了他,她就能赢!
面具人惊慌失措喊着什么,林随安听不清,似乎是什么“子鼠丑牛寅虎卯兔”的口诀,他忽地隐入重重黑衣之中,林随安冷笑,反手掀翻两人,踏着他们的身体一跃而起,墨绿刀光照亮四围,面具人犹如一条泥鳅在人群中疯狂钻跑,眼看又要消失,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大片惨叫,一缕缥缈青烟从天而降,在人群中绽出五道华彩血光,炸出了面具人的身影。
“林随安,径直向前!不必管其他!”花一棠声音犹如晨曦之光破开了重重血雾。
哦豁!果然让她等到了!
林随安凌空飞旋坠地,千净化作一道绿色的电光勇往直前,两侧黑衣人仿佛被剁了根的树桩子纷纷倒地,那是靳若的无赖贴地割韭菜战法,偶有几个能逃过一劫,又被空中的云中月割了头皮,她甚至还听到了白向的尖叫“这小娘子恁是厉害!”
转瞬之间,面具人已在眼前,千净刀光逆天冲云,压碎了恶心的面具,撕裂了黑色的大氅,一道血线从头顶直直切过□□的身体,一分为二,万分对称。面具之下是一张很普通的脸,年纪大约三十左右,皮肤粗糙,眼球转到林随安脸上,好似青蛙倏地鼓了出来。
林随安大惊,忙抬手去卸他的下巴,可是已然迟了,那人口中流出黑色额血浆,抽搐倒地,气绝身亡,果然是反派的标准技能,牙中□□。
凸起的眼球直直撞上了林随安的瞳孔,脑中吱啦一声,仿佛什么诡异的乐器摧拉枯朽般撕裂了视线,林随安整个人坠入了无边黑暗,悉悉索索的声响仿佛无数细脚蜈蚣漫过脚背,顺着小腿爬了上来,它们口中吱吱叫着,组成细碎模糊的词汇——
【十方裂芒……惊天变……千净……斩决……万般邪……】
好家伙!什么玩意儿?!
林随安大惊,金手指第一次看到如此邪性的画面,正欲瞧了个仔细,突然,一道声音刺入耳膜,金手指画面瞬间碎裂。
“林随安!”花瓣般的雪白衣袂裹着香风奔向了她,呼啦啦抱住了她,硬邦邦的肩膀撞得鼻子又酸又疼,林随安呆住了,仿若被撞得丢了魂,脑中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形容: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周围混战的画面渐渐唤醒了她失觉的五感——七星和净门长老斩断了黑衣人的支援路径,四名软甲护卫、靳若和云中月负责绞杀余下的黑衣人,凌芝颜和万林轻伤不下火线,与净门负伤弟子同心协力保护姜七娘等人安全。
战斗还没结束!
林随安右手猛地攥紧千净,左手从花一棠的腋下穿出抓住他的脖领向后一扯,花一棠“诶”一声被揪到了身后。
“跟紧我!”林随安紧紧握着花一棠的手腕,千净刀光横扫千军,这一次,是真正的所向睥睨,势如破竹。
众人齐心协力之下,赏楼上的黑衣人迅速减少,可还未等大家松口气,一直在外围游走的云中突然大叫起来,“有一队人冲着白鹭舫杀过来了!”
靳若滑至云中月身侧,探头下望,脸色变了,“不好!他们切断了白鹭岛通向外面的路!”
众人闻声纷纷色变。
林随安劈飞一个黑衣人,“领头的面具人已经死了,为何他们还在进攻,难道——”
花一棠补上一脚,眯眼:“还有一个人在指挥!”
林随安心头剧跳,转头和花一棠对视一眼,同时闪目四望。
赏楼内人只剩一小撮背靠背的黑衣人在负隅顽抗,不消片刻就会被七星拿下——除了他们,还能有谁——林随安眸光飞快扫过姜七娘等人所在的安全区,瞳孔剧烈一缩,几乎同时,花一棠的嗓音炸响在耳边,“苏意蕴和沈勋呢?!”
万林和凌芝颜负责的护卫圈内,这两个人凭空消失了,凌芝颜大惊,慌忙去找,却只在角落处寻到一团被割断的绳索。
七星同时刺穿最后几名黑衣人的胸膛,骤然面色大变,齐齐后退数步,一圈黑衣人的尸体重重倒地,露出了他们舍命保护的人。
沈勋用匕首抵着苏意蕴的脖颈,笑容狰狞,犹如挂着另一张恶心的面具。
原来他才是这些黑衣人真正的领头人。
烈烈日光蒸腾着满地的血水,泛起腥臭的尸气,熏得众人不禁屏住了呼吸。
花一棠上前一步,冷声道,“沈长老如此忍辱负重,花某真是小瞧你了。”
沈勋叹气:“若是花四郎早早将千净卖给我,何必走到这步田地?”
“师父!你到底在做什么?!”天枢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你真要背叛净门吗?!”
沈勋似乎根本没听到天枢的声音,而是冷眼看着林随安,“林娘子,做个交易如何?”
林随安:“莫非沈长老打算用这位苏郎君换我手里的千净?”
“一条人命换一把刀,不是很划算吗?”沈勋道,“更何况这位还是随州苏氏的才子。”
林随安点了点头,“沈长老所言甚是有理,”举起千净甩去刀锋上的血水,呲牙笑了,“可我不想换。”
此言一出,除了花一棠,所有人都傻了。
白汝仪心最软,第一个叫出声,“林、林娘子,三思后行啊!”
姜七娘背着手,诧异眨了眨眼。
苏意蕴破口大骂:“果然是最毒妇人心!林随安你这个毒妇,当初我苏氏子弟苏城先钟情于你,不顾身份门第之差,不嫌你出身低微卑鄙,诚心与你缔结婚约,可你竟然用奸计害他死于非命!如今,你竟然还想害死我!你莫不是要将我们苏氏子弟赶尽杀绝才甘心?!”
苏意蕴的话太过恶毒,众人震撼莫名,不可置信看向林随安。唯有姜七娘看着苏意蕴,眉头微蹙。
不曾想,第一个反驳苏意蕴的不是骂遍天下无敌手的花一棠,而是向来好脾气的凌芝颜。
“一派胡言!明明是苏城先背信弃义在先,威逼林娘子解除婚约,南浦县罗氏一族皆可作证!”凌芝颜横眉怒目,“苏意蕴,你休想胡乱攀诬,颠倒黑白!”
林随安挑起染血的眉毛:喔嚯!想不到凌大帅哥居然还有这般骂人不带脏字的本事。
“林娘子不曾将苏城先的死因公之于众,乃是因为她心胸宽广,懒得与你们这些无耻小人一般见识!花某可不一样,花某最是小肚鸡肠,最爱睚眦必报了!”花一棠摸出扇子啪一声甩开,笑容明艳,“随州苏氏苏城先,因与情郎卫黎整夜缠|绵,脱|阳|肾|虚,翌日出门脚步虚浮,不慎跌入污水渠淹死,据说发现尸体之时,恶臭无比,脸都没了,哎呀呀,甚是凄惨呢!”
众人失声惊呼,互相对视,眼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姜七娘盯着苏意蕴的表情愈发不善。
“你、你你你们血口喷人!我随州苏氏乃为五姓七宗之一的高门士族,怎会做这般下作之事?!”苏意蕴狰狞怒吼,被沈勋刀锋一逼,瞬间又闭了嘴。
“一句话,换不换?!”沈勋咬牙切齿问道。
林随安:“不换。”
花一棠:“沈长老你也瞧见了,林娘子与苏氏之仇不共戴天,我们没砍死他已经很给苏氏面子了。”
“我真会杀了他!”沈勋刀锋压住苏意蕴脖颈,殷红的血浆顺着刀刃流下。
林随安眯眼,正要说话,却被花一棠挡在了身后。
花一棠摇着扇子,叹息连连,“苏郎君放心,待你死后,花某定然不计前嫌将你风光大葬。”
苏意蕴眼球暴突:“花!一!棠!”
花一棠笑容愈发灿烂:“你就瞑——目——吧!”
话音未落,诡异的烟雾豁然朝着沈勋的头顶罩了下去,莲花步五重残影犹如鬼魅从天而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林随安掠风飚出,千净化为一道纤细的光线准确无误割向沈勋的手臂,说时迟那时快,沈勋狠狠将苏意蕴推向了林随安,恰好成了抵挡千净的人|肉盾牌,苏意蕴的惨叫几乎震破耳膜,显然还是活的,林随安不得不侧身撤招,左手还顺势托了苏意蕴一把,将他甩到了安全距离之外,可就是这小小的迟疑,已经失了先机,沈勋竟在七星的掩护下逃到了飞檐之上,云中月气得跳脚,大骂“你们七个到底是哪边的?!”。
“果然是我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好徒弟。”沈勋笑道。
靳若厉声大喝,“天枢!七星!你们且看清楚,沈勋如今这般模样,可还是你们心中的师父?!”
七星红眼看着沈勋,突然,齐齐单膝跪地。
天枢:“师父,莫要一错再错!只要你肯收手,我们师兄弟七人愿意随你退出江湖,为你养老!”
其余六人垂首抽泣出声。
沈勋静静看着他们半晌,重重叹了口气,“冥顽不灵!”
七星哭喊:“师父!”
沈勋双臂高举,大笑道,“花一棠你太小瞧我了,我今日要的不仅仅是千净和林娘子,还有你们这些绊脚石的命!”
赏楼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林随安瞄了一眼,那些封住白鹭岛的黑衣人已经围住了白鹭舫,眼看就要杀上来。可此时众人皆是强弩之末,就算是她,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在众人一片死灰面色中,花一棠明艳的容色尤为耀眼。他踱着方步,走到赏楼船头位置,背靠云水河,昂首笑道,“沈勋,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拖时间——”说着,啪一声展开扇子,河风狂舞,雪白衣袂如花怒放,他身后的云水河面上出现了一支庞大的船队,为首是一艘华丽的画舫,船头挂着花氏的族徽,上百艘货船紧随其后,震天的喊杀声穿透碧蓝的苍穹,气势汹汹逼向了白鹭坊。
沈勋的脸绿了:“怎、怎么可能?!”
花一棠凭栏而倚,用扇子捋了捋袖口,姿态优雅又松弛,俊丽无双的容颜映着阳光,如同美玉雕琢而成,好一个笑容魅惑迷人眼的倜傥造型,“不是比谁家人多吗?来啊,谁怕谁!”
“你不过是虚张声势,我才不相信你花氏在东都能有如此势力——”沈勋话音未落,白鹭岛的密林里突然钻出一道信号烟火,聚集在白鹭舫外的黑衣人立时停止了进攻,如影子般撤回了树林,消失殆尽。沈勋脸色骤青,狂奔冲向飞檐边缘,一猛子扎进了云水河,河水卷起一团旋涡,将他吞没了。
这群黑衣人出现的时候神出鬼没,撤退的时候干净利落,无影无踪,众人半晌才回过神来,齐齐松了口气。
凌芝颜、万林和净门众人瘫坐在地上,七星状态最差,面如死灰,靳若气呼呼跳上飞檐,将七人一个接一个拽了下来。白向躺在地上直哼哼,白汝仪盘膝坐地,端着世家的礼仪慢慢擦汗,苏意蕴毫无形象趴在地上,貌似是晕了,
林随安望了一圈,果然,云中月不见了。她踢开几具尸体,找到血泊里的刀鞘,捡起来用衣襟擦了擦,收回千净,走到花一棠身边,也靠在了楼栏上。
她没有说话,但花一棠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用眼神示意道,“姜七娘定会一查到底。”
林随安点头:有当今圣上善后,他们可以省心了。
姜七娘背负着双手,定定看着黑衣人撤离方向,身后的四名软甲护卫犹如四根擎天柱寸步不离,良久,姜七娘幽幽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了花、林二人,露出了柔和的笑脸。
“花四郎,船上那些人在喊什么?”
“这个嘛——”花一棠用扇端挠了挠额头,笑容有些尴尬。
船队越来越近,林随安看到了画舫上黑脸的方刻和焦急的伊塔,原本被水声和风声遮掩的喊声也越来越清晰,赏楼上的众人此时才听清楚,齐刷刷掉了下巴。
原来,那些货船上的水手喊的是:
“花家四郎,你他娘的快付钱!”
第89章
林随安靠在凭几上, 一只手搭着软垫,微微眯着眼睛,享受着难得的悠闲时光。
靳若回东都净门做善后工作, 万林送几位受惊的世家子弟回家,花一棠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献殷勤的机会, 自告奋勇送姜七娘回程, 凌芝颜随行护驾,于是乎,林随安又成了压船的保镖。
云水河的风轻柔地抚过脸颊,阳光偶尔被云遮住,偶尔又溜出来,仿佛巨大的画笔在空中刷下一道道朦胧又明亮的金色光束,画舫优美的船身弧线闪耀着光芒, 高高翘起的船尾在水面划过悠闲的痕纹。
方刻正在处理她身上的伤口,不得不说,专业医者的手艺就是不一样,动作干练麻利, 就是稍微……嘶……很有些疼。
姜七娘的笑声时不时传过来,期间当然少不了花一棠的捧哏。
“想不到你小子居然能想到让云水河码头的货船帮你装腔作势,狐假虎威。”
“只是未雨绸缪的小计策, 能得姜七娘如此谬赞,花氏全族上下与有荣焉!”
“你真不愧是花一桓的弟弟, 和他一样长了八百个心眼。
“姜七娘所言甚是!明日我就去定做一张金字牌匾,写上‘八百个心眼子’挂在别院正厅,以谢姜七娘赠言!”
“……你小子脸皮也太厚了吧。”
“姜七娘果然慧眼如炬, 厚脸皮可是我从娘胎里带出的本事呢!”
“噗!”
方刻鼻腔里哼了一声,上药的手法顿时狂暴了三分, 林随安倒吸一口凉气,“方兄,淡定、淡定。”
方刻:“说好的云中月的全尸呢?”
林随安:“咳,一不小心让他跑了。”
方刻翻了个白眼,三下五除二包扎完毕,双手狠狠一勒绷带,林随安疼得的眼珠子差点没飞出去。旁边的凌芝颜默默捂住手臂的伤口,屁股一格一格往外挪,貌似想逃,可还没挪出去二尺远,就被方刻一把薅了回来,刷刷两下撕开袖子,抓过金疮药一顿乱洒,那手法、那频率、那速度,怎么看怎么有西市胡人食肆烤羊肉大厨的真传。
凌芝颜疼得嘴都白了,眼巴巴朝林随安放送求救信号,林随安淡定移开目光,只能装作没看见。此时的方刻就是一个火药桶,一点就炸,她好容易从那些黑衣人手里平安脱身,可不想莫明奇妙折在这儿。
根据伊塔的叙述,林随安连猜带蒙复盘出方刻一整天的行程,从方刻的视角来看,今天简直就是历劫的一日。
巳时三刻,方刻起床,发现别院空荡荡的,众人不知所踪,只留下了伊塔,两轮手舞足蹈的你来比划我来猜之后,方刻明白了个大概。
这帮人竟然撇下他,集体去赴东都净门的约,甚至没人叫他起床。
罢了,想必此去乃是一场硬仗,他不会武功,去了也无甚大用,不若在别院看家。岂料伊塔又在一旁手舞足蹈解释,三轮你来比划我来猜之后,方刻又明白了。
花一棠临行时嘱咐伊塔,说方刻连日辛苦,劳苦功高,特请他去云水河游河赏景,花氏的画舫早已恭候多时,顺路还可以接众人一起回家。
如此盛情难却,方刻只能去了,可画舫刚入云水河的水界,就见好几百艘的货船气势汹汹追了上来,船上的水手个个义愤填膺,火冒三丈,破口大骂。
方刻一头雾水,听了半晌才听明白,原来花一棠前一日买了一百七十八船的货,只付了定金,号称今日辰时三刻便派人来云水河码头付尾款,可船员们等了一早上,非但没等到尾款,还看到花氏的队伍明目张胆从堤岸上晃悠了过去,他们驶船跟着催喊了半晌,却被花氏彻底无视(林随安恍然大悟:原来当时那些船员不是凑热闹起哄,而是催债的啊),正火冒三丈之时,恰好见到方刻和伊塔乘着花氏的画舫到了,于是乎,前仇旧恨一股脑都投射到了方刻身上。
可叹方刻本以为是来度假休闲,不料莫名其妙成了冤大头,上千金的货款自然是付不起,解释也无人听,险些被那些脾气暴躁的水手们拆了画舫扔进河里喂鱼,只能孤注一掷向白鹭岛的方向逃之夭夭,抓花一棠付账。好死不死就成了浩浩荡荡催债船队的领路人,好巧不巧恰好解了林随安等人的燃眉之急。
“所以,四郎他到底是歪打正着还是——”包扎完毕的凌芝颜瞄了眼方刻,压低声音问林随安,“早有图谋?”
林随安:“……”
男人心,海底针,现在她还是少说两句,明哲保身方为上策。
方刻哼了一声,提着药箱大步流星走到花一棠身边坐下,花一棠正对着姜七娘拍马屁拍得来劲儿,见到方刻的架势不由一怔,”方大夫,您这是——”
方刻不由分说拽过花一棠的右手,扯下花一棠绑伤口的丝帕,将半瓶金疮药都倒在了上面。
“嗷——”
花一棠猝不及防的尖叫犹如一根炸毛的大扫帚,将云水河面上的水鸟尽数扫上了天空,翅膀的扑打声就好像某人被啪啪打脸。
林随安和凌芝颜躲得老远,缩着脖子,表情是同一型号的惨不忍睹。
面无表情的方刻将花一棠的手狠狠勒成了一个粽子,花一棠碍于姜七娘的存在,只敢喊一声,余下的惨叫都硬生生吞了回去,憋得那叫一个泪眼汪汪,可怜巴巴。
姜七娘都有些不忍心了,“花四郎,你家这位医官的手法有些……粗狂啊……”
“我不是大夫,是仵作。”方刻撩起眼皮,黑黢黢的眼瞳对着花一棠的通红的眼眶,“在我手底下的,都是死人。”
一句话说得周遭温度直线下降,林随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花一棠僵着脸干笑,正要打个圆场,就在此时,画舫船尾发出咚一声,好似撞到了什么东西。
紧接着,就听船尾艄公尖叫道,“不好!撞到人了!”
*
确切的说,不是撞到了人,而是撞到了一个死人。
林随安仰天长叹,深感无奈:花一棠的侦探体质BUFF果然再次启动了。
躺在甲板上的是一具湿淋淋的女性尸身,赤着脚,上身穿褐黄色半臂,下身着大红色的石榴裙,是东都女性最流行的配饰,看年纪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发髻微散,没看到任何发饰。
尸体泡在水中的时间应该不长,尚未出现肿胀的现象,阳光掠过尸体裸|露在外的皮肤,隐隐泛起桃粉色的光泽,让人有种特别的感觉——这具尸体,很漂亮。
林随安立即想起了之前凌芝颜说的那桩怪案子:伊水渠发现了一具尸体,因为尸体状态颇为诡异,还冒出了东都妖邪作祟的传闻。
凌芝颜显然也想到了,撩袍蹲身仔细观察尸身片刻,皱眉退后,请方刻上前。
忙忙活活一整天,总算见到了一具正经的尸体,方刻的棺材脸明显明亮了三分,着手检验尸身,姜七娘背着手站在一旁观察,蹙着眉头问凌芝颜:“我记得上个月大理寺上报的案宗里有三起水渠沉尸案尚未破案。”
凌芝颜:“是。”
“凌司直以为这具尸体与那三宗案子可有干系?”
“沉尸案并非凌某负责,凌某不曾读过案宗,不敢妄言。”
姜七娘颇为诧异看了凌芝颜一眼,“陈老头居然放着你这么一个破案奇才不用,是脑袋被驴踢了吗?”
“咳咳咳!”凌芝颜差点被口水呛死。
花一棠慢条斯理落井下石,“姜七娘果然一针见血。”
姜七娘摸下巴,“听说之前你二人联手用了不到六个时辰就破了姜东易杀人案,还击溃了姜氏的金羽卫?”
凌芝颜忙抱拳:“破案是花四郎等人的功劳,凌某不敢居功。”
花一棠:“单挑金羽卫的是林娘子,我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纨绔,可没有这般本事。”
姜七娘点了点头,目光先在花一棠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在了林随安身上,喃喃道,“的确,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
林随安并没有注意到姜七娘的目光,她正好似一只热锅上蚂蚁绕着尸体团团转圈,伺机发动金手指。
碍于条件所限,方刻只能做最简单的尸表检验,先将尸体放置在竹席之上,戴上白布手套,双手依次摸过头顶心、卤门、发髻、两额、两眉、两眼、捏开嘴巴,查看口腔,检查咽喉、胸骨、肋骨、上肢两臂、下肢大腿、膝盖、两小腿、两脚,摸完最后一块骨头,方刻终于忍无可忍,抬头道:“林娘子,你到底想作甚?”
林随安撩袍蹲身,放低声音,“方大夫,我能否看看她的眼睛?”
方刻皱眉:“为何?”
“呃……因为——”
话音未落,花一棠嗖一下冲了过来,擒住了林随安的手腕,低喝道,“莫要乱来!”
林随安诧异眨了眨眼:这臭小子搞什么鬼?她告诉他金手指的秘密是让他帮她打掩护的,怎么现在却变成了绊脚石?
花一棠启动话痨属性,“你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受了伤、流了血,精力大损,身虚神弱……此事也不必急于一时——万一又像在冯氏私塾之时那般,昏睡好几日,吓死个活人……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林随安左耳进右耳出,表面佯装老实听唠叨,趁花一棠不备,猝然扒开了女尸的眼皮,混沌的尸瞳光犹如一团迷雾糊在了她的眼球上——
白光骤现,似惊电破空,眼前出现了新的画面。
阴沉沉天空悬在头顶,一闪而逝的黑色飞檐,黑底黄字的半面牌匾,写着“**布行”二字。
“林随安!”花一棠的声音犹如一根弹簧索将她狠狠拽出了画面,眼前黑乎乎一片,有什么东西盖住了她的眼皮,还散发着浓郁的药味,身后仿佛多出了一块呼吸起伏的靠垫,林随安恍惚片刻才回过神来,她整个人不知何时靠在了花一棠怀里,盖住她眼睛的正是花一棠包扎过的手掌。
“林娘子这是怎么了?”
“为何突然晕了?”
凌芝颜和方刻的声音同时响起,花一棠良久都没出声,因为被遮住了眼睛,林随安其余的感官变得异常灵敏清晰,肩胛骨甚至能听到花一棠剧烈的心跳,震得她后背麻酥酥的,好似有无数毛绒绒的小虫爬过,直痒到心里去。
林随安一个激灵坐直身体,拉开花一棠的手,目光掠过焦急的凌芝颜、皱眉的方刻,眉毛快飞上天的姜七娘,扭头,看到了花一棠的脸。
花一棠面色沉凝,双唇发白,眼眶里迸出激烈的红光,仿佛两块濒临爆炸的火炭,被他这般瞪着,林随安没由来的突然有些心虚。
“咳,有点累……”林随安道,“无妨。”
凌芝颜松了口气,方刻若有所思看了林随安一眼,道,“看来林娘子才是需要喝王八汤补身的那个人。”
林随安干笑,转移话题,“方大夫验出什么了?”
“尸身身份不明,性别女,年龄大约是十六七岁,乃是死后被扔入水中,根据水温、尸体僵硬程度判断,死亡时间大约在十二个时辰之前,尸体泡入水中约莫有两个时辰,至于致命死因,还需进一步解剖尸身方能判断——”
姜七娘:“能在此处解剖吗?”
方刻瞪了一眼:“不能。”
姜七娘明显被噎了一下,凌芝颜忙道,“此处阳光太大,潮气太重,不易于尸体保存,且尸体解剖需要流程审批。”
姜七娘点头,正要再问什么,就听岸边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码头到了,两队器宇轩昂的软甲卫兵列队迎接,为首的是一名仪态翩然的女官,脸黑得跟锅底一般,恶狠狠瞪着画舫上的姜七娘。
姜七娘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心虚的神色,捂着半张脸嘀咕,“完了完了,被逮个正着。”
画舫刚一靠岸,女官就率软甲卫气势汹汹跳上船,别看女官长得柔柔弱弱,声音可不小,第一句台词就是气沉丹田,震耳发聩:“姜七娘今日玩得可还高兴?!”
姜七娘笑吟吟道:“尚可尚可。”
“姜七娘今日的账簿可看完了?”
“马上马上。”
“家里人足足等了六个时辰,望眼欲穿呢!”
“就回就回。”
女官脸色刚缓下几分,目光一瞥恰好瞧见了甲板上的尸体,顿时大惊,“这是何人?!”
姜七娘忙安抚道:“没事没事,路上碰巧捡的尸体。”
女官的脸更黑了。
凌芝颜抱拳:“姜七娘放心,凌某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姜七娘眨眼,“你一个人查吗?”
凌芝颜:“若能得姜七娘首肯,凌某想与花家四郎一同查案。”
“准了。”姜七娘道,“若是大理寺的陈老头再阻挠,你就说是我说的。”
凌芝颜致谢,花一棠抱拳领命。
姜七娘风风火火走了,半个时辰后,凌芝颜率大理寺的衙吏带走了女尸,画舫再次出发,沿着洛水河一路向东。
方刻大约是猜到了姜七娘的身份,但并没有太多的反应,伊塔和木夏聊着今日的惊魂经历,时不时爆出几句听不懂的感叹词。
花一棠伫立船头,任凭河风舞动花瓣般的衣袂,水天交接之处,天色渐暗,蓝黑色的巨大云影沿着河面蔓延开来,风中似乎也飘荡着沉郁和凄哀。
从姜七娘下船开始——不、确切的说,是从林随安自顾自发动金手指开始,花一棠就沉默得可怕,只留给林随安一个硬邦邦的背影。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颇感有些棘手。
这家伙,好像真生气了。
第90章
林随安咬着毛笔笔杆, 盯着桌上的纸签,着实有些发愁。
花一棠已经两个时辰没和她说话了,吃晚膳的时候不理她, 吃水果的时候不理她,喝茶的时候不理她, 甚至连回房都没跟她打招呼。期间, 林随安几次尝试皆是无效沟通,堪称二人冷战的最高级别。
按理来说,没有花一棠这个话痨在耳边叨叨叨,林随安应该倍感轻松才对,可事实却是恰恰相反,林随安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儿,哪儿哪儿都难受。
莫非自己内心还隐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特殊癖好, 专喜受虐?
每到这种时候,林随安就万分想念现代的通讯手段,对于她这种半社恐来说,面对面说不出口的话, 起码还能借微信和语音传达,但在这个时代,她只能退而求其次, 选择写信。
只是现在又出现了另一个颇为严峻的问题,她似乎有空白页面恐惧症, 和纸签面面相觑了半个时辰,硬是一个字也没憋出来,感觉无论写什么字都怪怪的, 甚至一想到她写的东西都会被花一棠读到,就异常羞耻。
为什么会这样?她以前明明没有这个症状啊?
林随安叹了口气, 放下笔,倒头蒙上被子,打算做鸵鸟,打算先睡一觉再说,可翻来覆去半晌,不但睡不着,还越来越精神,心里好似揣了二十五只小兔子,端是个百爪挠心,只能坐回桌案,再次抓起毛笔,踌躇几番,一笔一划写下几个字。
【亥初三刻,来芙蓉桥,聊聊。】
写完,仔细端详半晌,果然字有些丑,不过胜在情真意切,还算满意。
拿着纸签,提着千净,林随安出了“碧烟园”,绕过整片竹林,到了“思源园”,木夏恰好从园内出来,林随安迅速将纸签塞了出去,不等木夏反应,忙不迭撤了。
这种偷偷摸摸递小纸条的既视感,实在是太羞耻了。
从思源园到芙蓉桥,按林随安的脚程,只需要一刻钟。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林随安慢慢登上桥,靠在桥栏之上,昂首仰望夜空。
夜色已深,风声舒朗,虫鸣遥远,漫天星河垂挂,湖光茫茫,一片旷然。熟悉的夜风拂过衣角,让她不禁想到之前与花一棠在桥上观月的场景。
那时的花一棠,明明还发着低烧,却还要强撑着助她开解心境,就和之前许多次一样。
第一次,是在扬都府衙大牢,她曾问他,为何信她不会杀人,他说:不为什么,就是相信。
说实话,当时林随安心中除了三分感动,还有七分震撼:此人莫非脑子有坑?
第二次,是他说出了那个所谓的天煞孤星的命格,她才真正发觉,原来他之前天天挂在嘴边的“生死搭档”并非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出自真心。
那一天,林随安告诉了他金手指的秘密。
那一天,林随安第一次真正尝试着将花一棠当成了搭档。
想到这儿,林随安长长呼出一口气,焦灼整夜的心情竟是坦然了几分。
没错,他们是搭档,哪有什么隔夜仇?
有事就说事,有心结就解开,有误会就解释。
她大约知道花一棠为什么生气,无非是不听他的劝告,一意孤行,导致突然晕倒,可是她也有她的理由,只需要向他说明……呃……林随安又有些不确定了,以花一棠的聪慧,还能猜不到她的想法吗?她需要的是解释……还是……
“难道是要哄一哄他吗?”林随安喃喃道。
“噗!”
一声轻笑毫无预兆响起,仿佛空旷湖面里浮起的一抹游魂。
林随安一个激灵,猝然扭头,就见一道人影盘膝坐在三步外的桥栏上,一袭黑色长衫随风飘荡,几乎融入无际的夜空。星辰之光落在他凌乱的发髻上,竟是有了几分倜傥之意。
他的脸上带着一张白净无瑕的面具,表面似是涂了一层白漆,仿若一面镜子倒映着星海湖色。
林随安挑眉:“云中月,你这面具从哪买的,有些丑啊。”
云中月摇头晃脑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伊人为谁风露立中宵啊?”
林随安手腕一抖,千净滑出半鞘,“为劈了你。”
“别别别,”云中月连连摆手,“咱们好歹也算是同生共死的伙伴,喊打喊杀的伤感情——”
“啖狗屎!谁跟你同生共死?!谁跟你是同伴!”雷霆万钧的怒吼声携着昂贵的果木香刮了过来,林随安只觉眼前一花,花一棠已经提着袍子挡在了自己和云中月中间。
云中月歪头:“花家四郎腿脚还是这般利索啊。”
花一棠冷笑:“云兄还是这般不要脸啊!”
云中月摸着脸上的面具,低低笑出了声,“我的确是不能要脸。”
花一棠呸了一声,侧头低声问林随安,“他怎么在这儿?”
林随安眨了眨眼,“你不生我的气了?”
花一棠怔住:“我何时生过你的气?”
二人面面相觑半晌,同时“诶?”了一声。
“嗯咳!”云中月重重清了清嗓子,“二位,我此来是送礼的。”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长条布袋,甩手抛了过来,林随安啪一声接住,手中熟悉的重量让她头皮一麻,迅速抽出布袋中的东西,竟然是那卷“花开堪折直须折”的轴书,花一棠扯开轴书扫了一眼,眯眼,“原来你今日带去白鹭舫的轴书只是其中一部分。”
云中月耸了耸肩,没说话。
花一棠收起轴书,斜眼瞥着云中月,“轴书本来有两百七十三页,现在只有两百三十页,余下四十三页去了何处?”
云中月:“我似乎没有必要向花家四郎交待吧?”
花一棠:“云中月,做人还是坦诚些的好,否则,以后花某可不会帮你。”
云中月笑出了声,“我何时说过要你帮我了?”
花一棠将轴书递给林随安,踱着方步在桥上晃悠,“你今日之举,不就是为了试探各大世家的实力吗?”
此言一出,莫说云中月,连林随安都诧异了。
云中月换了个坐姿,翘起腿,手肘搭在膝盖上,托着腮帮子,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愿闻其详。”
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眸光映着星光闪闪发亮,“说实话,花某一直觉得你今日的行为前后矛盾,逻辑狗屁不通,若说你拍卖轴书是为了求财,那根本无需集办这场拍卖会,只需要将轴书直接卖给我花氏即可,何必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云中月:“花家四郎对自己的财力竟然如此自信吗?”
花一棠:“不然呢?”
云中月不予置否,示意花一棠继续。
“所以,你不是为了求财。”花一棠道,“你至始至终连真容都不肯显露,还用了假身份,显然也不是为了求名。这便奇怪了,你一个江湖人,辛辛苦苦搞这么大排场,不为钱不为名,难不成是为了权吗?”
林随安注意到,当花一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云中月的肌肉明显有一瞬间的紧绷,虽然他掩饰地非常好,但还是躲不过她的眼睛。
“所以,我猜测,你原本的计划是这般,其一,利用轴书试探各大世家子弟反应,以此推断他们是否知晓轴书中的内容,若是知道,这轴书的价值便要打个折扣,不值得你做下一步。若是无人知道轴书的内容,对你而言便是大大的机会,你可用轴书做投名状,取得乾州姜氏的信任,获得乾州姜氏的支持。我猜你取出的四十七页中定有对乾州姜氏大大有利的内容。可惜,突然冒出的黑衣人打乱了你的计划,你功亏一篑,只能另谋他策。”花一棠顿了顿,“你还给我们的这两百三十页,里面只有荥阳凌氏、青州万氏,还有些许小门士族子弟的信息,对你来说,并无大用,正好做个顺水人情。”
真的是这样吗?林随安心里冒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云中月一开始就没打算将这些内容公开,他做的这些,无论初衷如何,但就结果而言,的确也保护了这些受害的家族。
云中月手指敲着面具:“我很好奇,现在的花氏如日中天,若是获得了这么多家族的丑闻,要如何利用?”
花一棠沉默片刻:“你是想说,你最终的目的是为了看花氏与乾州姜氏两虎相争,两败俱伤吗?”
云中月:“弄死一个苟延残喘的太原姜氏有甚趣味,灭了富可敌国的花氏和独领风|骚的乾州姜氏才好玩啊。”
花一棠嗤笑一声,正要说话,却被林随安抢了先。
“不,若你真这么想,就不会不顾自身安危帮我们击退那些黑衣人。”
云中月笑道:“林娘子不会是想说,我其实是个好人吧?”
林随安砸吧了一下牙花子,“不如说,你觉得我们是好人,所以积极要求进步,向我们学习。”
“或者说,你试探的并非是谁的实力更强,而是——”花一棠慢悠悠摇扇子,“谁的心性更值得你信任?”
云中月缓缓坐直了身形,眸光透过白莹莹的面具,落在了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身上,茫茫星光描绘着二人笔直的身形,梦幻般美丽。
难道,天底下,真的有这般纯粹干净的人吗?
“二位打算如何处置这卷轴书?”云中月如蛊惑般低语,“今天所有人都看到轴书被毁了,就算你们悄悄留下这卷轴书,也不会有人知晓,这便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
花一棠一脸嫌弃,“去去去,我可不想和一个臭男人有什么秘密!太恶心了!”
林随安挑眉一笑,抛起轴书的同时千净灿然出鞘,缭绕刀风没有半分犹豫将轴书搅得粉碎,悠悠夜风将纸张的碎片扬上了天空,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在刀光的映照下,幻化成了另一片星海,迷乱了云中月的眼睛。
突然,那片美丽的星光中迸出一道寒光,犹如惊电劈向了他的面门,云中月大惊失色,猛地向后窜跃,可是已然迟了,他感受到了千净恐怖的刀压,听到了面具碎裂的声音——
不好!
云中月以袖遮脸,凌空狂踏莲花步,茫茫夜色中绽出六瓣莲花,化作六缕青烟飞散。
林随安保持着劈刀的姿势,整个人彻底惊呆了。
喔嚯嚯!她竟然真劈裂了云中月的面具,看到了面具下的脸。
那是一张非常干净的脸,皎洁如玉,明亮如水,那一瞬间,林随安甚至有种错觉,他就是夜空中的月亮。
那不是易容术,是真正鲜活和生动的脸。
云中月——原来如此,千般变化的“云”是伪装,纯净无比的“月”才是他的真容。
好家伙,货真价实的惊鸿一面,今天真是赚大发了!
“花一棠,你刚刚瞧见了没?”林随安收刀,激动大叫,“云中月居然长得挺嫩——呃……”
花一棠紧紧攥着扇子,死死瞪着她,洁白如雪的衣袂在夜风中狂舞,焕发出张牙舞爪的气势。
诶?!
这家伙不是说不生气了吗?那现在的气氛算是怎么回事?!
林随安心里又没底了。
突然,就见花一棠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扇子掉在了地上。林随安心头一跳,忙上前拽过花一棠的手一看,果然,他手掌的伤口渗血了。
“你手上有伤,别使劲儿,”林随安叹气,“去找方大夫重新包一下——”
花一棠拽住了她的袖子,“你帮我包。”
“啊?”
“方大夫下手太重,疼。”
“……”
不得不说,这个理由很难让人拒绝,毕竟林随安对方刻的粗狂治疗手法还心有余悸。
“我没带金疮药——”林随安话没说完,花一棠就将一个瓷瓶塞进了她掌心。
林随安:“……”
药瓶还带着花一棠的温热的体温,也不知道被他握在手里多久了。这家伙不会是早有预谋吧?
林随安小心撩起眼皮,偷偷看了眼花一棠,花一棠梗着脖子,脑袋转到了一边,还是不肯看她,像个闹别扭的小屁孩。
林随安暗暗松了口气,闹别扭总比冷战强。
她一圈一圈解开花一棠的绷带,伤口比想象的要深,尤其是在这只养尊处优的手上显得愈发触目惊心。
花一棠的手很漂亮,皮肤白皙,手骨修长,骨节分明,当林随安小心洒下金疮药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她的手比他的手小了一圈,也黑了一圈。大约是有些疼,花一棠的手指微颤蜷缩,指腹触电般碰了一下林随安的手指,又火烧般离开,温热的触感就仿佛停留在皮肤上展翅欲飞的蝴蝶,又轻、又柔、又痒。
林随安不禁屏住了呼吸,极力避免触碰,可越小心,手越不听使唤,指尖总是不小心划过花一棠的肌肤,她明显能感觉到花一棠的手变热了,或者,是她的体温上升了……
“我没有生你的气。”
耳畔飘过花一棠的灼热的呼吸,林随安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绷带扔出去,条件反射抬头,看到了花一棠漆黑的眸子。
“我是在气我自己。”他轻声道。
林随安:“……啊?”
“我知道,你定是怕以后没机会看到尸体的记忆,所以不愿多等一刻。”花一棠垂下眼皮,睫毛轻轻颤动着,“是我不够聪明,不够厉害,不能让你全然信任,所以,你才会铤而走险。”
林随安愕然:这家伙到底是怎么个脑回路啊?
怎么得出了这么离谱的结论?
“只是小小看一眼,铤而走险也太夸张了。”林随安道。
花一棠抬起睫毛,黑瞳里盛着漫天星光,声音轻柔得犹如一缕美妙的梦境,“林随安,我担心你。”
林随安的心跳少了半拍。
“我知道,能看到死者的记忆对于破案来说,堪称天降神兵,如有神助,我之前甚至还觉得获得这般本领乃是上天的馈赠,可是——”花一棠沉下嗓音,“你不知道,每次……之后……你的眼睛、脸色、神情都似乎……越来越像……被尸体抽去了生气……”
林随安恍然:“是吗?”
花一棠重重点头。
林随安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应了那句老话,世间所有的馈赠都暗中标好了价格。
千净如此,十净集如此,金手指亦是如此。
“林随安,你能否应我一件事?”
花一棠这句话一出口,林随安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难道,他想让她承诺以后不再使用金手指?
林随安皱眉,“那些记忆可能是死者留给世间唯一的东西,我……做不到——”
“我们是搭档,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搭档!”花一棠猛地蜷起手指,握住了林随安的指尖,“以后,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情况多么紧迫,你看死者记忆之时,必须等我陪你一起!”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
花一棠的表情执拗又坚定,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漂亮的眼瞳里泛起莹莹的水光,就这般静静地、直直地望着她。
真是拿他没办法啊!林随安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有些酸楚,又隐隐发疼,无奈点头道,“好。”
花一棠眸光一亮,绽出了灿烂的笑脸,衬得漫天星光黯然失色。
林随安也笑了。
可算把这家伙哄高兴了。
这一天闹腾的,可真是太累了……
顺气的花一棠立即恢复话痨属性,又开始在耳边叨叨叨:
“既然有了姜七娘的授命,明日一早咱们就去大理寺寻凌六郎,算上今天这一宗,已经是第四宗沉尸案,不知前几具尸身保存的如何,啊呀,方刻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正式的仵作资格啊,我实在是对大理寺的仵作不放心,万一他们——”
真的,有点吵啊……
积攒了整日的疲倦攀上脑门,林随安缓缓闭上了眼睛。
花一棠倏然停住叨叨,看着一头撞进自己怀里睡死的林随安,轻轻笑出了声。抽出她手中绑了一半的绷带,自己三下五除二捆好,牙手配合绑了个死结,双臂轻轻拢住林随安,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听着怀中的呼吸渐渐平缓,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我努力了这么久,好像直到今天,你才第一次将我当成你的搭档……”
“可是,我好像又不甘心只做你的搭档了……”
“人啊,真是贪心啊……”
花一棠轻声嘀咕着,环过林随安的腰,勾起她的腿弯,小心翼翼将怀中的少女打横抱了起来,就和她之前抱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明明这么轻,为何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呢?”花一棠望着少女靠在胸口熟睡的脸,轻声道,“明明只是个小女郎,为何总是这般倔强逞强呢?”
林随安皱眉,咕哝道:“花一棠……好吵……”
花一棠无奈轻笑:“罢了,来日方长。”
夜风寂静,湖波无声,星光的璀璨掠过二人随风交叠的衣袂,时而缠绵而温柔,时而热烈而绚烂,伴着二人的身影,一直向灯火通明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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