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啥?什么兔子?”陈宴凡一头雾水。
“我问个最简单的问题, 这些案子发生的最基本的条件是什么?”花一棠问。
张淮:“死人?”
陈宴凡:“凶手?”
花一棠翻白眼。
“是——”凌芝颜眯眼,“凶手与受害人相遇。”
花一棠连连点头:“还是我家六郎聪明。”
陈宴凡侧目:啥时候我家六郎成你家的了?!
“凶手与受害人有交集,这是先决条件。所以若想抓到凶手, 只要找到以下几个问题的答案即可。”花一棠啪合上扇子,扇端哒哒哒点着桌面, “第一, 凶手与受害人第一相遇的地点在何处?这个案子的话,就是凶手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绑架了受害人。第二,凶手为何会选择受害人作为目标?也就是说,这些受害人都有什么共同点?第三,凶手使用的运输工具是什么?第四,杀人现场在何处?”
凌芝颜:“受害人的共同特征很明显,皆是年轻貌美的女子。”
林随安:“绑架受害者的运输工具是马车, 抛尸的显然是船只。至于杀人现场,凶手处理尸体的手法如此复杂,定需要一处安全且固定的杀人场所,最后可能的便是在凶手的宅院之内。”
张淮:“这些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可是并无用处。”
花一棠:“并非如此,我们只需将之前的线索和今天的线索综合起来,便能推算出凶手家宅的位置。”
此言一出, 众人皆是大惊失色,陈宴凡更是惊呼出声, “臭小子你以为你是神仙啊,这怎么可能算的出来?!”
林随安绷圆了眼睛,她心里冒出了一个猜测, 但又觉得这个猜测太过离谱。
“我可是茅山派的弟子,秘技就是掐指一算。”花一棠似乎十分享受众人的惊讶, 更嘚瑟了,“道理很简单,一个人的习惯是固定的,比如每天何时起床,何时用膳,何时吃茶,何时出门、上工、回家、睡觉,这些时间点都不会相差很远,同样的,一个人平日里出门的路线也遵循一定的习惯,基本都围绕着家宅、常去的店铺、市集、市肆、上工地点等等。”
“比如凌六郎,家住敦厚坊北区,平日在皇城大理寺任职,每日清晨定是从敦厚坊北门出发,穿过履顺坊、道光坊,从宣仁门入皇城,平日里买东西也是去北市,南市甚少涉足,去西市的频率更少。当然,六郎身为大理寺司直,对东都一百零三坊都较为熟悉,但最熟悉的,依然是敦厚坊、皇城和北市,这三个地方对他来说,便是最安全,最放心的地方。”
花一棠用扇子沾了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小圈,点了点,“凶手亦是如此,他也有一个心理上放松和安全的区域,这个区域定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往往就是凶手家宅所在的位置。”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林随安则是连连倒吸凉气,她已经听出了端倪,花一棠用的分明就是“犯罪地理画像”,一种能够根据犯罪地点间的相互联系推测出犯罪者最有可能的居住地的刑侦方法——若她没记错的话,这种方法需要计算机庞大的计算能力为辅助,好家伙,他难道要用人脑计算?!
“且慢!”张淮敲着脑袋道,“我们根本不知道凶手是谁,你所说的什么什么区更是无从谈起啊!”
陈宴凡:“说了一堆废话,完全就是本末倒置!”
花一棠扇子顶着额头,翻着白眼小声骂了句“啖狗屎,怎么这么蠢”,陈宴凡拍案而起,“你骂谁蠢?!”
“花一棠的意思是,凶手不会在——呃……”林随安找了个词,“不会在他的安全区内——狩猎。”顿了顿,“一则,他害怕遇到熟人,暴露身份,二则,他担心案发后被纳入官府探查的范围。凶手内心深处不想破坏这个安全区,所以,无论是绑架,还是抛尸,都不会选择这个区域。”
花一棠朝林随安露出闪闪发亮大白牙,“没错,这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
“我懂了!”凌芝颜道,“我们要反过来想,没有发现尸体的区域反而更可疑。”
“那便是西南城!”张淮指着舆图左下角,哪里几乎没有花一棠的标注。
“非也非也,”花一棠连连摇头,“最不可能的便是西南城区。”
凌芝颜:“这又是何道理?”
“对于凶手来说,安全区不可侵|犯,同样的,特别陌生的区域也会造成他心理上的恐慌,亦非狩猎区域的最佳选择。”花一棠用了和林随安同样的词汇,又用扇子在桌上画了个大圈,将刚刚的小圈裹在里面,点了点,“这个凶手多次犯案,手法老道且谨慎,他对于未知和风险十分敏感,所以,不会去不熟悉的环境作案。”
“比如,他第一次抛尸是在洛北城,成功了,这就在他心理形成了一个特别的暗示,这一片区域是他的风水宝地,第二次抛尸还是在洛北城,愈发强化了这个暗示,所以每当他改变杀人手法,挑选抛尸地点时,都在洛北城,这不是巧合,而是他下意识的选择。”花一棠砸吧了两下嘴巴,“每次发现尸体都在不同的水渠,是因为具体到每个抛尸地点,凶手不会重复选择,这样也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陈宴凡挠了挠超高的发际线,“亲娘诶,我越听越糊涂!花家老四你能给句准话吗?”
“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不重复——”林随安用手指沾了茶水在大圈和小圈中间画了个中圈,分出三道圈层,指着核心圈,“凶手狩猎的位置不在安全区,”又指外圈,“也不在风险区,”最后指向中间层,“而是在不远不近的舒适区。”
花一棠:“打个比方,如果我们要找到一个落入水中的石头,可以通过石头落水时在水面形成的涟漪来推算,舒适区就是水面的涟漪,而凶手的家就是那块藏在水下的石头。”
凌芝颜、张淮和陈宴凡冒出了三脑门问号。
“呵,原来如此。”后侧冒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吓得陈宴凡“哎呦”一声,方刻不知道何时睡醒了,吊着眼梢瞅着舆图,嘴角似笑非笑,“我们现在的目标是推演出涟漪,再通过涟漪找石头。所以你们才让靳若去找那些画上的地方。”
张淮:“什么画?”
凌芝颜瞪圆眼睛,方刻瞄了眼林随安,没做声。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看来是瞒不住方兄了。
花一棠暴躁摇扇子,“靳若也太慢了,果然是小屁孩,靠不住。”
“喂喂喂,姓花的,我可全听到了。”靳若扛着小叫花步履匆匆走进案牍堂,将一卷纸仍在了桌案上,“都在这儿了。”
小叫花举手:“都在这儿啦!”
靳若带来的正是之前花一棠根据林随安的金手指绘制的九张图,此时已经标注出了详细的地址。
“总算有点用。”花一棠口气很嫌弃,手下速度却是飞快。
凌芝颜盯着花一棠将画上的地址标注在舆图上,愈发不解,“这些画到底是——”
“自然是用我茅山派的秘技,掐指神算算出来的。”花一棠信口胡诌,“这些都是死者生前最后去过的地方。”
张淮目瞪口呆,陈宴凡狂翻白眼。
凌芝颜:“……”
新添加的九个标注点中,周杏红的记忆画面在思顺坊曲向街,其余八个点平均分散在福善坊、永太坊、延福坊和南市的不同街巷之上,形成以南市区域集中,周边坊区分散分布的态势。
花一棠眯眼端详半晌,又提笔继续在舆图上标注,这一次,是十五个坊区。洛南城十一坊:从善、安从、恭安、道化、敦化、尚贤、广利、仁和、合节、妇仁、里仁,洛北城四坊:玉鸡、上林、积德、温雅。
凌芝颜:“这是——十五名受害人家宅的地址?”
靳若:“我让兄弟们又确认了一遍,这十五个女娃确实互相都不认识,家里也无交集,钟雪也是。”
花一棠扇子摇得越来越快,吹得他鬓角发丝乱舞,突然,放下扇子,将两边袖口一扎,整个人趴在舆图上,抓着碳笔先将九个金手指记忆点和相对应的受害人住宅连起来,手指丈量距离,依次画出大大小小九个圈,圈与圈之间各有交集,紧接着,又将金手指记忆点和对应的尸体发现地位置串起,又画了九个大小不一的圈,再将余下的尸体发现地连接,他的手很稳,直线笔直,好像比着尺子画出一般,圆圈很圆,彷如手里藏着一个圆规——加上之前描绘的圈圈圆圆圈圈,舆图的右半边几乎已经被各种杂乱的点、线、圈层层覆盖,简直是一团乱麻。
张淮歪头:“这到底是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林随安也不能。
现在已经进入到“犯罪地理画像”的推演计算部分,在她的世界,这个阶段基本是靠计算机、计算软件和庞大数据库完成的,她实在理解不能,只能挂着和众人同款的懵逼表情盯着花一棠的手。
花一棠的手指被碳笔染得漆黑,在舆图的点、线、圈中间飞快地移动,不断画下新的线条,整个案牍堂异常安静,连小叫花都不敢大口喘气,只能听到碳笔和舆图摩擦的沙沙声,突然,他手下一顿,扔掉碳笔,摊开手掌,“毛笔,墨。”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方刻啧了一声,取出毛笔沾了墨汁递给他,花一棠悬腕在舆图上点上米粒大小的墨点,“根据近五年的东都水纹记录和尸体发现地的地形水势,结合发现尸体前后几日的天气境况,我大约推测出这十五具尸身的抛尸地点。今年雨水较多,可能会有些许误差,但愿影响不大。”
凌芝颜:“你何时看的水纹录?”
花一棠:“昨夜顺便看的。”
靳若:“这也能记住?!”
小叫花:“啥是水纹?”
张淮下巴掉了,陈宴凡狂挠发际线,“我珍藏的舆图!全毁了!”
花一棠手肘提起一寸,又缓缓依次落下,点下第二批墨点,“这是我根据受害人生前的行动轨迹推演出的凶手与受害人相遇的地点,也是凶手狩猎的地点。”
众人:“!!”
林随安:好家伙!
花一棠将笔还给方刻,又道,“朱砂。”
方刻换了一只笔,重新沾了朱砂递给花一棠。
花一棠眉眼凌厉,下笔毅然坚定,在舆图上精细绘制出四个大小不一的赤色圆,慢慢在各点之间连线,“根据狩猎地点和抛尸地点,推算出两版凶手的安全区和舒适区,一版适用于陆地坊图,一版适用于水路图,这与之前推断的结果大致相同,凶手利用马车和船只作案,所以才会形成两套区域——”他笑了一下,“两层区域叠加,可大大缩小凶手居住地的范围。”
众人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赤红色的狼毫笔尖缓缓在舆图上方移动,越过层层叠叠的碳笔线,穿过赤红色的圆,最终悬停,轻轻点在了富教坊。
“凶手的家,就在此坊之中。”
*
东都十一月的晨气是湿润的,露水的气味透心凉,钻进鼻腔总想打喷嚏。清早的阳光是金黄色,一缕一缕的,透过车窗洒在花一棠的俊丽的五官上,彷如涂了一层薄薄的蜂蜜。他倚着锦缎织花的软垫,扇端顶着额角,慵懒的衣衫随着车身轻轻晃动,似乎睡着了,长手长脚占领了一半的车厢。
林随安、方刻、靳若抱着小叫花挤占另一半车厢,破天荒的没有人抱怨。四个人的表情皆是难以言喻。
花一棠刚刚神一般的推演操作给大家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震撼,陈宴凡的下巴就没合上过,张淮好点,就是眼珠子掉出来了,整体看下来,居然是资历最浅的凌芝颜最镇静,大约是常常被震惊,已经习惯了,还提出了一套暗中地毯式搜查的方案——花一棠只是划出了一个坊区范围,具体的搜寻侦查工作还需要多方配合,尤其需要净门的配合(钟雪如今下落不明,不可激怒凶手)。
卯初一刻,众人整队出发,若无意外,抵达富教坊时,正好赶上开坊门。按理来说,众人又熬了一夜,本该在马车上补个觉,可是包括方刻在内,所有人都倍儿精神,谁也睡不着。
方刻没有什么表情,他一直没表情,就是盯着花一棠。小叫花团在靳若怀里,满脸崇拜瞅着,靳若的眼珠子似乎想把花一棠舔一遍。林随安表面最冷静,其实内心早已经炸了,一直循环着两个问题。
这货真的不是穿越的吗?
这货真的不是计算机成精转世吗?
突然,花一棠轻笑一声,睁开眼睛,捋了捋袖子,换了个姿势坐起身,眸光流转如水,脚丫子翘得老高,“让花某猜猜,现在诸位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将扇子拢在嘴边,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啊呀,天底下居然有如此聪慧绝伦神机妙算之人,啊呀呀,世上竟然有如此才貌双全虚怀若谷之人,啊呀呀呀,能与如此倾世的才子同行,当真是三生有幸,十世之功德啊!”
众人:“……”
方刻:“我真想切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靳若:“大约是几坨猪脑花。”
小叫花吸溜口水,“脑花,好香。”
林随安:“……”
这货肯定不是穿越的!她死也不想和这种二货成为老乡!
花一棠完全无视众人的吐槽,十分嘚瑟摇着扇子,大清早又潮又冷的,也不怕着凉,“来来来,小靳若,再复习一下。”
靳若:“不用了吧!”
花一棠:“我怕你那核桃仁脑袋记不住。”
靳若翻着白眼,硬邦邦背诵,“我们要找的人特征如下:家住富教坊,男性,年纪在二十岁到四十岁左右,家境殷实,有船有宅有马车,有门路能寻到海外进口的贵重香料,熟悉东都水路,大概率是商人,容貌端正和善,言谈举止有礼——喂喂喂,前面几条也就算了,后面这也太扯了,你怎么知道这凶手长什么样,莫非也是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所有的受害人皆是无防备上了凶手的马车,又在毫无防备的情况的下中了迷药。”林随安道,“受害人皆是年轻女子,怎会轻易上陌生人的马车,所以凶手定然有什么特殊办法令她们放松警惕,或许是样貌和善,或许是有特别的身份,又或许——”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突然想起了一个现代的典型案例,霎时冒出了一身冷汗。
马车吱呀一声停了,富教坊到了。
第102章
东都与绝大多数唐国城市一样, 遵循着北贵南贫的传统布局,洛北城与皇城相邻,士族、贵族和官员多聚居于此, 地价与地势一般高出洛南城一大截,可谓寸土寸金, 除了特立独行的花氏, 平常的商户自是没有财力和地位在此处购地建宅。
东都作为唐国五大都城之首,汇集了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商人,富豪的数量尤为客观,既然碍于身份不能在洛北城落户,那就选洛南城的最优地势建宅,与洛北城一水之隔的十三坊便是最佳位置,临着洛水, 三支水渠穿行其中,交通便利,风水极好,渐渐成了东都颇为有名的富户区。
十三坊东起延庆坊, 西终惠和坊,北临洛水,南临南市, 每坊面积大约是平常坊区的二分之一,坊中人口密度较低, 皆是大宅大院,做个比方,大约类似于现代大都市的河景别墅区。东都孩童自幼便会哼唱歌谣:“十三坊, 六坊地,四河九渠最中心, 东延庆,日升光,西惠和,火烧云,北水运财滚滚至,福光南市耀耀来。”
富教坊位于十三坊的中央区域,不得不说,位置十分微妙。此坊共有住户八百余户,其中七成以上为获得唐国国籍的番人,尤以波斯商人居多,坊门一开,满眼皆是头戴毡帽、身着唐服的金发碧眼,听到的皆是叽里咕噜的波斯语和变调唐语的混合体,林随安坐在车上瞧着,颇有种出过旅游的错觉。
凌芝颜带来的皆是大理寺衙吏中的精英,五十名精壮汉子,由明风和明庶带队,换了便装,不骑马,改坐马车分批低调出,凌芝颜也换了身常服,黑衫黑幞头,白玉石的腰带和矮皮靴,妥妥的士族贵公子范儿。
负责接应凌芝颜的是富教坊的里正。东都每坊设里正一名,配衙吏两名,掌坊民户籍、负责课植农桑、检查非法、催办赋役、协调邻里等日常工作,大约相当于坊区居委会主任和地税官的结合版,一般由坊区居民推选德高望重之人担任。
大大出乎林随安的意料,这名里正是一名波斯人,名叫塔塔尔干,三十岁左右,金色头发编成华丽的小辫,以银线细细绑了,盘在头顶,金色的八字胡抹了蜡油,翘起的尾梢内扣成两个小圈,造型十分稳固,估计十级大风都吹不散,一口唐语说得比林随安的味儿还正。
凌芝颜并未明说要侦查连环杀人案,只说要寻一人回大理寺协助调查,塔塔尔干听完寻人的要求,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凌司直,不瞒你说,这富教坊里八百三十六户,起码有一多半都符合您的要求,这、这从何找起啊?”
“你只需提供详细的户籍资料,派人带路即可,”凌芝颜道,“在册的和不在册的都需要。”
塔塔尔干满口应下,令身后的衙吏回去取了,目光凌芝颜身后的几辆马车上转了两圈,抄着手不吭声了,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靳若从车窗缝里看了,嘀咕道,“我怎么觉得这个里正长得贼眉鼠眼。”
花一棠:“里正是最熟悉里坊情形之人,他话里话外都是推脱之词,定有问题。”
靳若眼睛一亮,抱着小叫花推开车门,“我且出去转转。”
“靳若,”林随安叫住他,“凶手家可能还有女眷,或许是帮凶。”
靳若怔了一下,点了点头,跳下了车。
花一棠和方刻齐刷刷看着林随安。
林随安:“我以前看过一个连环奸杀案,凶手是一双夫妻,身怀六甲的妻子为了留住丈夫的心,诱拐年轻女子回家,供丈夫奸|淫后,再将女子杀死。”
方刻干枯的眼皮跳了一下,花一棠倒吸凉气,扇端咚咚咚敲击着额角,“女子吗……”
方刻沉默片刻,从大木箱里取出九个红蜡封住的小瓷瓶,在座位上一字排开,林随安吓得一屁股调转方向,挤坐在花一棠身边,花一棠往车角缩了缩,瞪着一对大眼珠子,“方兄,这些瓷瓶中莫非是之前去保川陵和乱葬岗——”
“我在那九具尸体上分别脸切下了一小块面部皮肤,泡在里面一宿,现在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方刻拔下瓶塞,瞧了瞧,又闻了闻,“有隐隐的花香味儿,味感甜腻,你们可要闻闻?”
花一棠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林随安本来还挺好奇那小瓷瓶里的液体是什么东西,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第六感告诉她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方刻的表情有些遗憾,合上瓶塞道:“之前研究东都流行的春宫本子时,好几本里都提到过一种香脂膏,涂在女子唇上,粉嫩如花瓣,气味芬芳甜腻,触感盈柔,持色长久,长期使用,有永葆青春之奇效,据说是海外贡品,因为备受欢迎,又推出了类似的粉膏、腮膏,可后来不知为何,这种神奇的香脂膏突然销声匿迹了,消失的时间大约是五年前。”方刻挑眉,“觉不觉得很耳熟?”
花一棠:“和我在卷宗中发现的能保持果蔬鱼虾生鲜的香料很相似。”
林随安:“难道是同一种原料制作的?”
“这种香脂膏价格不菲,普通百姓家的女子买不起也用不起,”方刻将瓷瓶一一收回大木箱,“我要去一趟红俏坊。”
的确是个不错的调查方向。林随安心道,若这种香脂膏真如传说中那般神奇,红俏坊的花魁和妓人们定然不惜重金采购,若是走运的话找到些许存货,定是一条重大线索。
“方兄且留步,”花一棠从车窗里钻出脑袋,掏出一荷包金叶子扔过去,顿了顿,“保重啊!”
方刻莫名其妙瞪了花一棠一眼,红衣如风走了。
林随安斜眼瞥着花一棠,花一棠用扇子拍着胸口,老气横秋叹了口气,“方兄涉世未深,不善言辞,此去孤身涉险,只怕是羊入虎口,花某甚是忧心,甚是忧心啊!”
林随安:“……”
我信了你的邪!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偷笑。若不是此时分身乏术,这货恨不得跟上去看方大夫的笑话。不过话又说回来,林随安想象了一下木着脸的方刻被一群妖娆美艳的妓人围起来的画面——嘿嘿,她也想去看热闹。
塔塔尔干派出去的衙吏回来了,带回来两箱户籍卷轴,一箱是根据凌芝颜的要求挑选出来的需要排查的嫌疑人,家中有适龄男子,经商,有船有车,宅院大,共有三百多户,如此庞大的数量,不知道要排查到什么时候。另一箱是暂时排除嫌疑的,家中男丁常年在外,只有女眷和孩子的,主人在外经商,只留下老仆的,还有十来户番人空宅,临近年关,都归乡探亲了。
凌芝颜上车简单和花一棠商量了一下,制定了简单的搜查方向和路线,便领着人马匆匆出发了,林随安本想也跟着去,花一棠拉住了她,朝车外的里正努了努嘴。
塔塔尔干表面十分配合大理寺,将手下仅有的两名衙吏和四名不良人都派给了凌芝颜,但自己却推脱还有要事在身,并未随行。待大理寺的人马一走,他就飞快避开人群,钻进了坊门旁的小巷子里。
林随安朝花一棠打了个眼色,钻出马车悄无声息跟在后面,塔塔尔干一路小跑,时不时回头观望,十分谨慎,在窄小的巷道里左转右转,林随安不敢跟得太近,又不敢太远,追得颇为辛苦,在七扭八歪的巷子里兜兜转转了好几圈,好容易转了出去,眼瞅着塔塔尔干进了一户宅院,不便再追,只能守在门外。
过了不到半刻钟,院门开了,出来五六个身着胡服的男人,每个都戴着大大的毡帽,弓着腰,呼一下散开,朝着不同方向跑走了,把林随安搞了个措手不及,正纠结要追哪一个的时候,角落里的突然冒出几道人影瞬间跟了上去,有个背影颇为眼熟,林随安认出是七星中的天枢。
是净门的人。林随安放心了,想了想,待在原地没动,继续守着。
又过了一刻钟,院中又出来一个人,穿着唐服长袍,戴着斗笠,穿着一双厚底羊皮靴,林随安认出是塔塔尔干的靴子,顿时大喜,此人的行为越诡异,说明他的问题越大,
大约是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塔塔尔干行走的速度慢了不少,混在人流中甚是不起眼。富教坊四条主街呈井字形交叉,期间穿插着小道小巷若干,塔塔尔干似乎胸有成竹,频繁转换道路和方向,忽南忽北,转东插西,一路行来,遍布全坊的大理寺衙吏竟是一个都没碰上,想必是他派去的带路的不良人特意为他留了空隙。
大约走了一刻钟,塔塔尔干到了富教坊东区的一所宅院门前,这所宅院是富教坊少有的小门面,单扇黑漆木门,没有守门石兽,院墙高耸,院内绿植葱郁,高大的杨树冠伸出墙面,遮下半条街的阴影,树叶中夹杂着几朵白色的小花。
塔塔尔干敲了四下门,三短一长,又凑到门前低声说了句什么,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闪身挤了进去,门悄无声息关上了。
林随安四下望了望,此处位置偏僻,几乎没有行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纵身攀上墙头,跃到院内的杨树上,蹲在树杈上观察这所宅院。
这是一处三进园子,打眼一瞧,起码有二十多间大小厢房,刚刚塔塔尔干进的是后偏门,前面应该还有面朝主街的正门,园子的主人大约是个附庸风雅的,还建了个雅致的后花园,树木花草湖石水潭一应俱全。园子安静地有些怪异,林随安在树上瞧了半天,愣是一个人都没瞧见,塔塔尔干不知去了何处,或许是沿着园中的回廊去了前院,又或许是入了哪间厢屋。
来都来了,不转一圈似乎有点亏。
林随安跃下树,翻身跳上湖石,借力攀上回廊屋顶,这园子的回廊建得甚是讲究,双层回字型,几乎能抵达院中所有地方,林随安沉腰下马,放轻脚步,犹如一片疾风吹起的树叶贴着回廊屋顶疾行,先在后园转了一圈,又去了中园,再去前园,所有厢屋都扫一遍,一整圈转下来,莫说人了,连个鬼都没瞅见,不由有些纳闷,没看到其他人也就罢了,塔塔尔干似乎也人间蒸发了。
这种时候,林随安就有些怀念手机了,若是此时能给靳若打个电话,让他过来接应——突然,林随安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了扬都的连环杀人案,当时是通过两个连环密道才找到的杀人现场,莫非,这个园子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所建,其内藏了通向别处的密道?
林随安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立即跃下回廊,四下转悠着,果然在中园厢房外发现了些许脚印,方向直指前堂,追着脚印来到前院正堂前方,石子地面换成了木地板,没有靳若的眼力,脚印自然追丢了,林随安抓了抓脑门,心里有些泄气。
果然,专业的事儿还是需要专业的人来做,追踪术这种高难度的技术,她实在是参悟不能。
岂料就在此时,身后发出“咔哒”一声,正堂紧闭的大门突然开了,塔塔尔干火急火燎冲了出来,嘴里呜哩哇啦不知道喊着什么,身后跟着一串抬箱子的、挑担子的、抗麻袋的……呜呜泱泱好大一群人,有胡人、有唐人、更多则是波斯人。
林随安眨了眨眼皮,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塔塔尔干一众彻底傻了。
风吹过,正堂的大木门咯吱吱响了一声,塔塔尔干猝然拔高嗓门尖叫:“她是官府的人,抓住她!”
林随安呲牙一笑,千净在手中挽了个刀花。
喔嚯,倒霉了这么久,终于让她撞了一次大运。
第103章
塔塔尔干觉得自己见鬼了!
跟随他的这十八人, 皆是江湖上有名有号的高手,佣金每人每月要花费三贯钱,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这钱花得值,一直以来也的确如此, 凡是挡路的、寻衅的, 找事儿的,皆被这些人收拾地妥妥当当。所以,当见到院子里只有一个瘦弱的小娘子之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撞了大运——十八名高手对付一个小娘子,那岂不是手到擒来。
可是,万万没想到,今天竟然踢到了铁板。
他的话音未落, 那小娘子就仿佛一团黑色的暴风擦着他的肩膀卷了过去,抡开刀鞘,刀风呼呼作响,轰一下抡飞了左边的八人, 轰一下又抡翻了右边十人——塔塔尔干只在战场上见过这般恐怖的攻击方式——长六尺,宽一尺半的斩|马|刀,重达六十斤, 需要三名年轻力壮的精兵共同操作方能控制,一刀当关, 万夫莫开。可这个小娘子的刀只有两尺长,甚至刀还没出鞘,竟然抡出了横扫千军的气势, 这不是鬼是什么?!
没有人尖叫,也没有人逃跑, 因为根本来不及,塔塔尔干只觉眼前一暗一亮,惊悚回头,但见那小娘子站在横七竖八的躺尸中,单手握着短刀,刀鞘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肩膀,仿佛刚刚那狂风骤雨般的攻击只是松松筋骨的程度。
她挑着半面眉毛,笑得犹如一只捉到鸡的黄鼠狼,“里正大人,你跑什么?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眸光骤然一利,“是杀了人?还是藏了尸?”
塔塔尔干全身的血液逆涌而上,耳边隆隆作响,根本没听清小娘子的话,脑袋里只剩一个尖叫的声音:
【完了完了完了,被发现了!全完了!】
林随安觉得有些不对,塔塔尔干似乎被她吓坏了,两个膝盖抖个不停,突然,吧唧跪在了地上,卷成圈的小胡子炸了毛——这和花一棠做出的罪犯画像完全不符,凶手是个残忍自负且谨慎的人,就算被抓到现行,也不该是这般反应。莫非找错了方向?
林随安拔刀砍开了脚下的大木箱,漏出一地绣花的荷包,抓起一个拆开,里面装的竟是茶饼,香味延绵悠长,大约是上品,又刺破旁边的两个麻袋,白色的细小颗粒流出,林随安捻了一小撮,闻了闻,用舌尖一舔,原来是盐。
岂料就在此时,地面传来轰轰巨响,数道浓烟滚滚腾空而起,看方向和位置,竟是遍布了整个富教坊,塔塔尔干好似被电击了般腾一下跳起身,从腰间扯出一个小布包,甩手撒出一大捧红色香料,好死不死来了阵风,好家伙,刺鼻的香味劈头盖脸扑了过来,好像有一百个花一棠挂了满身的香囊球群魔乱舞,林随安连打三个喷嚏,眼泪不受控制糊住了视线,连忙抹了两把,扭头一看,塔塔尔干好似烧了尾巴的耗子,屁股冒烟窜出了大门。
林随安几乎是前后脚追了出去,她是从后门进的园子,冲出门才发现这园子正门临着一条主街,街上有不少行人,斜对面一户人家门口停着四五辆牛车,一辆马车,几名伙计正在搬东西,此时都被空中的浓烟吸引了注意力,驻足观望,塔塔尔干很快被人认了出来,有人询问出了何事,塔塔尔干不管不顾撞翻好几个,指身后的林随安喊着听不懂的词汇。
这一喊可不要紧,众人立即抄起手边的东西就朝林随安砸了过来,箩筐、扁担、树杈子、水萝卜、烂菜叶、土坷垃,不是暗器更胜暗器,林随安脸上的香料还没抹完,一见这阵势,立时猜到了塔塔尔干喊的话是什么,心里骂了句啖狗屎,将千净向后腰一插,身体贴地疾奔两个S形,毫发无损避过所有障碍物,大叫道,“大理寺办案,凡阻碍者,按同罪论处!”
这一喊果然有用,所有人都停了手,居然还有人给林随安指方向,“他往那边跑了!”
几句话的功夫,塔塔尔干跳上对面的马车,踹翻了车把式,驾车狂逃而去,搬货的仆从追在后面大喊大叫,林随安啧了一声,她侧身以掌击打地面,身体打横腾了起来,凌空翻转,落在了街边的院墙上,院墙以夯土堆砌,只有一尺宽,林随安足尖发力,踏着墙头狂奔数步,二次腾空而起,身体犹如一直拉满的弓箭一弹一收,豁然飞出三四丈距离,咚一声稳稳落在了塔塔尔干的马车车顶。
塔塔尔干回头一看,骇然变色,猛地一拉缰绳,马嘶震天,整个马车飘移急转,林随安手疾眼快扒住车顶,身体嗖一下荡出,半个身体悬空,车厢里咚一声,传出女子的尖叫,车里居然还有人。
马车几乎失控,塔塔尔干自己作孽也被甩了出去,手里紧紧攥着缰绳,半截身子拖在地上,叫得跟杀猪一样,情况不太妙,林随安腰腹用力收起双腿,双手双脚同时施力,凌空一字马弹起,稳稳骑在了发狂的马匹背上,右手拉住缰绳向上一提,将塔塔尔干提回马车,左手揪住马鬃一扯,马匹嘶鸣凄厉,前蹄离地,又重重落下,马车停住了。
塔塔尔干挂在车边,裤子、鞋都磨破了,露出来皮肤血肉模糊,手掌被缰绳勒出了血痕,奄奄一息瞅着林随安,小胡子上涂满了鼻涕眼泪,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瞧他这模样,八成也没力气逃了,林随安扯断缰绳绑住塔塔尔干双手,推开车门。
马车角落缩着一个小女娘,年纪大约十二三岁,怀里抱着一个红色的木匣,哭得稀里哗啦,扎着唐国丫鬟常见的双髻。
“你没事吧?”林随安问。
小女娘摇了摇头,她长得很水灵,一双眼睛仿佛浸了水的葡萄,怯生生看了林随安一眼,受惊似得睁得很大。
林随安探手将她扶出马车,小女娘吓得腿软,脚一落地就往下出溜,林随安只能环着她的腰,让她半挂在身上,四周围了一群人,远远站着,谁也不敢接近,朝着塔塔尔干指指点点,几乎都是波斯人和番人,林随安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塔塔尔干的脸色越来越白,大约能猜到不是什么好话。
街口急匆匆跑来一队人,跑在最前面的正是刚刚负责卸货的伙计,后面跟着一名衣着素雅的女子,身形高挑,头梳高髻,披着淡绿色的披帛,被另一名双髻丫鬟搀扶着,踉踉跄跄跑过来,语音袅袅好似黄莺,“樱桃——樱桃——你在哪?啊!樱桃——你没事吧?”
林随安怀里的小娘子哇一声哭了,扑到了女子脚下,女子忙扶起,左左右右看了一遍,眼圈红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家主,吓死我了!樱桃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家主了!哇哇哇呜呜呜——”
女子手忙脚乱替樱桃擦去眼泪,瞥了眼塔塔尔干,“里正您这是作甚?莫非是我的份子钱没交够?那您直说啊,何必为难我家的小丫鬟?!”
塔塔尔干生无可恋瞅了眼女子,闭麦了。
“什么份子钱?”林随安问。
女子目光转向了林随安,她五官长得很平凡,即使细细施了粉黛,点了花钿,涂了唇脂,也只能用平平无奇形容,唯有眼睛很特别,大约是有胡人血统,瞳色很淡,眸光流转,似藏着千言万语,林随安被她这一眼勾得心跳漏了半拍。
“家主,是这位娘子救了我,这小娘子好生厉害的。”樱桃低声道。
女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抿唇微笑,福身行礼,“多谢娘子救了我家樱桃,我叫柔千儿,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我姓林。”林随安观察着柔千儿的身形,她的仪态非常漂亮,脖颈修长,腰身笔直,显然经过特殊的礼仪训练,“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柔千儿又瞅了眼塔塔尔干,似乎明白了什么,挪着碎步凑到林随安身边,又福了福身,“敢问这位林娘子,里正是犯了什么事儿吗?”
说话的时候,她又用眼神含情脉脉勾了林随安一眼,林随安呼吸一滞,背后汗毛唰一下立了起来。就在此时,一柄玉骨扇从天而降,咚一声砸在了柔千儿的脑袋上,柔千儿惊呼一声,捂着脑袋退开,林随安条件反射抬手接住了扇子,回头。
凌芝颜大步流星走了过来,身后跟着明庶、明风,三人脸上都黑漆漆的,仿佛被碳烤了一般,与他们三人完全相反,花一棠繁复的袍衫白得发亮,俊丽的眉眼凌厉异常,仿佛一朵怒放的牡丹,极具侵略性。
他走得飞快,衣袂翻飞,一阵风似的刮过来,抓起林随安手里的扇子,将林随安挡在身后,半眯着眼上上下下将柔千儿扫了一圈,柔千儿低头垂眼,矜持着又退了两步。
凌芝颜环顾四周,提声道,“富教坊里正塔塔尔干囤积走私私盐、私贩茶叶,富教坊内十一处非法仓库已被查封,证据确凿!”
四周围观的百姓轰一声就炸了,各式各样的番语叽里呱啦吵翻了天。
林随安诧异,戳了戳花一棠:“走私?”
花一棠眼睛盯着柔千儿,嘴里回答林随安:“算是意外收获。”
林随安:“……”
好家伙,想查的案子没查到,却破了一宗完全没料到的案子,这算倒霉还是算走运?
花一棠突然吸了吸鼻子,“什么味儿?”
林随安尴尬,“塔塔尔干逃跑时洒的香粉,我不小心沾了些。”
花一棠的目光终于从柔千儿身上挪开,眉头皱成一个疙瘩,举着扇子对着林随安呼啦啦扇风,“波斯人最懂香料,怎么随身带着这么劣质的香料,回去可要好好洗洗。”
林随安打了个喷嚏。
凌芝颜:“凡知晓塔塔尔干违法犯罪线索者,皆可向大理寺上报,一经查实,论功行赏。”
整条街倏然一静,众人面面相觑,似是没听懂,又似被吓傻了。
柔千儿上前一步,黄莺般的嗓音婉转如歌,“这位官爷说的可是真的?”
凌芝颜点头,“真的。”
柔千儿眼眶一红,怔怔落下泪来,盈盈下拜,声音脱去柔软,变得异常尖锐,“塔塔尔干欺压百姓,私收人头税,我等苦不堪言,求官爷为我们做主!”
凌芝颜大惊:“此言当真?!”
柔千儿身后的伙计、丫鬟齐刷刷跪地,紧接着,整条街的百姓都跪了下来,这一次,他们喊得不是番语,也不是波斯语,而是唐语。
“塔塔尔干仗着里正的身份,鱼肉乡里,欺男霸女!”
“塔塔尔干豢养了一批厉害的打手,号称十八罗汉,谁若上告,就会被狠狠打一顿,还会被逐出富教坊,”
“塔塔尔干和南市、北市、西市市署令官都有交情,尤其是和南市的崔冒称兄道弟,谁若反抗他,市署就将人逐出三大市。连生意都做不成了!”
“我们离乡背井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养活一家老小吗,我们斗不过他啊。”
凌芝颜:“为何不上告京兆府?!”
“我们去了,没用!京兆府说番人的事儿他们管不了,让我们去找鸿胪寺,可鸿胪寺又说,我们都是久居唐国,有唐国户籍,不归他们管,让我们找京兆府。”
“塔塔尔干在鸿胪寺有人!他们串通好的!就是欺负我们外国人!”
“京兆府肯定收了他的钱!”
“大理寺的官爷,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林随安听得惊诧万分,堂堂东都,五大都城之首,唐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区区一个里正,甚至连正经的官职都没有,居然敢这般只手遮天,肆无忌惮。
花一棠哼哼:“灯下黑啊——”
凌芝颜青着脸命人将塔塔尔干捆绑结实,明庶向林随安问了方向,带人去了那所空宅子,不多时就将晕倒的十几名打手拖了回来,众百姓见到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十八罗汉都被揍成了猪头,又是一片欢呼,包括柔千儿在内的众多波斯居民排成长队,随着凌芝颜去大理寺作证。临走的时候,柔千儿还领着樱桃特意向林随安作了个揖。
林随安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心里怪怪的,但是具体哪里怪,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女人对你图谋不轨!”花一棠冒出一句。
林随安:“啥?”
花一棠的表情不太自在,清了清嗓子,“有的男人好男|风,同样的,也有女人好女|风,尤其喜欢你这般英武好看的女娘。”
林随安噗一下笑出了声。
花一棠急了,“我说真的!你别小看这种女人,若是被她们盯上,定会惹一身麻烦!”
林随安哭笑不得,连连摆手道,“沉尸案查得如何了?”
花一棠摇头,“塔塔尔干为了掩护他囤积私盐的宅子,擅自修改了富教坊的户籍录册,很多户籍信息都是错的,不可信也不可用。”
林随安:“靳若呢?”
“净门送来塔塔尔干私库地址的时候说靳若去调查一所园子。之后就没有任何消息了。”
一所园子?什么园子?
林随安想了想,问了花一棠所有私库的地址,掉头就走,花一棠快步追了上来,“去哪?”
“塔塔尔干最开始去的一所宅子不在这些地址里面,应该是一处暗哨,我之前曾见过净门的人在附近盯梢,去瞧瞧。”
那所宅子位于富教坊南区,林随安和花一棠从东区出发,走了足足三刻钟,一路上,林随安明目张胆显摆千净,竟没有一个净门弟子前来接应,林随安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莫非靳若和净门被什么事儿绊住了?
宅子表面还是老样子,门扇紧闭,一片死寂。周围也没见到净门的人。
为了谨慎起见,林随安先翻墙进了园子,简单转了一圈,两进院子,普通住宅的普通结构,毫无特别,她开门放花一棠进来,每间屋子都搜查了一遍。
就如如林随安推测的一般,此处应该是一处联络点,各个房间皆有人生活过的迹象,摆着着简单的被褥、衣物、锅具等等,能看出人都走得很匆忙,随身物品没带走,壶里的水还是温的。
林随安在二院左厢发现了几双薄底的牛皮短靴,想起之前被打倒十八罗汉穿得是同款,推测这里是打手们平日里落脚的地方。在二院正厢里发现了塔塔尔干之前换下的衣服,还有一双沾了泥泞的皮靴。
“什么都没留下啊。”林随安喃喃道。
“你说塔塔尔干他们是从房间里突然冒出来,恰好被你撞见的?”花一棠问。
林随安点头,“应该是有密道或者暗门。”
“囤积私盐的宅院也有暗仓,看来塔塔尔干对建密室很是情有独钟啊。”花一棠绕着屋子转了两圈,将屋里所有的摆设摸了一遍,林随安知道他是在找密室的机关,也帮着挪桌子、推床铺、扭桌上的碗盘,甚至连墙上凸起的砖都没放过。
然而,没有发现任何机关。
“啊呀,找机关这种磨磨唧唧的麻烦事果然只适合靳若,”花一棠叹气,从桌上抓起一个瓷碗扣在墙上,耳朵贴着碗底,另一只手咚咚、咚咚敲起了墙,林随安学着他的样子也扣了一只碗,敲了半天,什么都听不出来,心里有些急了。
“这般下去不是办法,不如出去联络净门的弟子帮忙——”
“有了!”花一棠撤身向后退了几步,“这里的声音和别处不一样,定有猫腻。”
林随安精神大振,拔刀出鞘,刷刷两刀,飞踹一脚,墙塌了,露出一条黑黝黝的通道。花一棠从袖子里摸出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朝她呲牙一笑,“走着。”
密道很矮,只能弓着腰前行,越走越窄,刚开始还能两人并排前行,后面就只容得下一个人,林随安举着夜明珠前方开路,花一棠跟在后面,先是一手揪着她的袖子,后来变成两只手,再后来似乎只揪袖子已经不能安抚他弱小无助的胆囊,改成双手拽着林随安的腰带,嗓子里还时不时发出低低的哼哼声,好像一只受惊过度匍匐前进的幼犬。
若是现在有面镜子,林随安肯定能看到自己快翻上天的白眼,硬着头皮拖着这个拖油瓶艰难前行,渐渐的,前面的密道又变宽了,头顶隐隐透下光来,林随安揣好夜明珠,示意花一棠往后躲躲,举起千净猛地向上一捅,哗啦一声,似乎撞碎了什么东西,强光洒了下来,突然,一柄刀逆着光直直插向了林随安的头顶。
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右手腕一扭,千净刀鞘铛一声和刺下的刀刃缠在了一处,卡住了刀势,刀锋距离林随安的颧骨只有毫厘,林随安左手捏住刀刃咔一声掰断,脚掌踏地,整个人犹如蛟龙出海脱出密道,千净锵然出鞘,耀目绿光撕裂空气,唰横在了一个人的脖子上。
那人举着断刀,豆大的汗珠滴在了千净上,“是我是我是我,别动手!”
林随安眯眼,“丁长老?”
“对对对,就是我。”东都净门十长老丁坤用两根指头小心捏着千净,脖子一寸一寸挪开,“林娘子您是怎么找过来的?”
林随安这才发现,她所在位置是一处废弃的花园,荒草长得比人都高,四处零星错落摆放着造型各异的湖石,她出来的位置是一口枯井,不远处能看到天枢几人挥舞刀鞘拨动草丛,似乎在焦急翻找着什么。
“林随安!你没事吧?!林随安!林随安!啖狗屎!外面的人给我听着,若是敢伤我家林随安一根头发,我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花一棠的吼声被枯井的回音放大了好几倍,震耳欲聋,气势惊人,顿将天枢七人都引了过来,他们见到林随安大喜过望,齐齐抱拳,“林娘子,您来了就好了!”
“出了什么事?为何净门突然失去了联系?”林随安口中提问,手下也没闲着,弯腰伸手探入枯井,“伸手,我拉你出来。”摸到花一棠的手腕握住,扯着向上一悠,花一棠尖叫着飞出了枯井,衣袂在空中如花绽放,又尖叫着翩然落地,看清四周站了一圈人,忙打开扇子摆了个世外高人的造型。
丁坤、天枢等人目瞪口呆看着,林随安拍了拍手上的土,四下看了一圈,“靳若呢?”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神色十分凝重。
丁坤的表情焦头烂额:“少门主在这个园子里失踪了。”
第104章
“其实东都净门早就知道塔塔尔干私下贩盐的事儿, 那些囤私盐的宅子我们大约心里也有数,只是之前净门和波斯人井水不犯河水,自是不便揭破。”丁坤道, “不过少门主说,既然案子都查到眼皮子底下了, 顺便就将塔塔尔干一帮祸害除了, 少门主还说,这帮人就是牛皮癣,恶心还遮眼,只有将他们都处理干净了,才能寻到真正能寻到的东西。”
花一棠无奈打断,“邀功的废话就不必了,说正事。”
丁坤:“咳,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少门主说这荒园子位置蹊跷,便与命我带着七星一起来查查, 结果刚进园子,那个小叫花子嗖一下从少门主身上窜了下来,嘴里喊着什么雪儿姐姐, 一溜烟没了,少门主追了出去, 一转眼也没了,哎呦,你说这急死个人呐!我把富教坊的弟子都叫过来了, 里外里几十号人,可怎么找都找不着, 后来还迷了路,怎么都转不出去。林娘子,花四郎,您二位见多识广,你们说咱们是不是遇到鬼打墙了?”
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摇了两下,“狗屁鬼打墙,这园子里有阵法。”
丁坤大惊,四下张望:“啥阵法?哪儿呢?”
天枢皱眉:“花四郎说的莫非是这些蹊跷的怪石头?”
“是湖石,不是怪石头。”花一棠敲了敲身侧半人身高的假山石,园中的石头差不多都是这般高度,黄了吧唧的枯草从石头洞、缝隙里钻出来,像一堆疯癫癫的草头娃娃,“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阵法,说白了就是扰乱视线,令人产生方向错觉,容易迷路罢了,你们以为在这园子里转了许久,其实只在这一小片地方转悠,远的地儿根本没去。”
丁坤大喜:“如此说来,四郎定有办法破阵的吧?”
天枢:“凡破阵,定要根据奇门遁甲选出生路,花四郎你说怎么走,我们全听你的。”
花一棠眼尾微微挑着,摇着小扇子,很是胸有成竹,“莫急莫急,待花某瞧瞧。”
在众人万千期待的星星眼中,花一棠大摇大摆走了出去,左边转转,右边溜溜,爬上一块怪石,以扇遮阳眺望片刻,跳下来,沿着来路,呱嗒呱嗒,走了回来。
众人:“如何?”
花一棠端着营业笑脸,“简单、简单,”边说边挪到了林随安身边,伸手拽了拽她的袖子,林随安挑眉,斜眼瞥着他。
花一棠的扇子遮着嘴,哼哼唧唧,“这阵法有些邪乎,平常的法子无法破阵,需用非常之法。”
林随安:“……”
也就是说你这个半吊子破不了呗?
花一棠重重叹了口气,合上扇子敲着手掌,“啊呀,是花某武断了,此阵名为牛鬼神蛇百邪阵,绝非一般的障眼阵法可比。幸亏诸位入阵的时间不长,若是超过了两个时辰,定会被阵中邪气侵蚀,出现幻觉,失去心智,轻则疯癫,重则丧命啊!”
众人大惊失色,丁坤叫道:“那该如何是好?”
花一棠摆手,“莫急,莫慌,此阵虽然难破,但此时此地恰好有破阵的法宝,可谓不幸中的万幸。”
天枢等人面面相觑,“此处除了荒草就是石头,哪有什么法宝?”
“自然就是——”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朝着林随安呼呼啦啦抖了两下,“咱们林娘子手中的——千净!”
众人:“哈?”
林随安哭笑不得瞅着花一棠。
“千净千净,千般妖邪,皆可净之。”花一棠道,“区区牛鬼蛇神,何足道哉?!”
林随安没忍住,噗了一声。
净门众人看着花一棠期待的眼神皆变成了死鱼眼。你小子耍我们玩儿呢?!
被戳破谎言的花一棠非但没有半分羞愧,反倒举着扇子做立誓状,“花某所言,句句属实,字字真心!”
“好。懂了。”林随安无奈摇头,上前拔出千净反手一撩,刀光化作一道纤细绿线,仿若激光切割般将湖石分成两半,净门众人的下巴掉了,那怪石坚硬无比,普通刀剑根本破不开,千净自然是名器,但更绝的是林随安的力量和角度,看似随意,实则颇有讲究,只有身经百战的顶尖高手才能使出来。
花一棠抖着肩膀,一副“瞧,我没说错吧?”的嘚瑟表情。
林随安晃了晃手腕,觉得这怪石头劈起来手感甚好,也来了兴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横扫、竖劈、斜劈、反撩、突刺、再横扫,嘁哩喀喳一路砍了过去,刀风过处,绿光惊空,花一棠摇着扇子跟在林随安后面,净门众人口中啧啧跟在花一棠身后,越走越深。
这个园子比想象的还大,丁坤等人很快就发现他们到了一处没来过的地界,此处的荒草几乎没被人踩过,看来他们已经出了“鬼打墙”的区域,突然,天枢蹲下身,脑袋贴着地面草根看了看,“这里以前有人来过。”
林随安劈开一块怪石,回头,“是靳若吗?”
天枢表情有些懊恼,“我的追踪术不太行,看不出是谁。”
丁坤抓头,“要是少门主在就好了,少门主的追踪术定能找到少门主!”
林随安:“……”
十长老您可真是个大聪明。
花一棠:“说明方向是对的,走着!”
越向前,荒草越来越高,怪石却越来越少,林随安除了劈石还多了一项割草开路的任务,又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一片低洼的区域,林随安停下,垫脚起脚尖看了看,草丛中似乎藏着一块巨大的湖石,回头道,“前面有变。”
花一棠凑过来瞅了瞅,“草太多了,看不清。”
林随安点头,千净在掌心环了一圈,嗖一下甩出,螺旋割草机般扫荡一圈,回到手里,荒草丛被齐刷刷剃了头,露出伫立在正中央的怪石,一人多高,底座宽五尺有余,造型嶙峋,隐隐透出肃杀之气。
“劈吗?”林随安问。
花一棠摇头,“大约是阵眼,不可妄动。”他示意众人待在原地,用脚尖踩了踩低洼处,见没什么危险,提着袍衫,垫着脚走到怪石旁边,绕了一圈,突然神色一变,整个人好似一只壁虎趴在湖石上,耳朵贴着石壁片刻,弹起身大叫,“有声音!”
众人呼一下冲了过去,好似膏药似得七扭八歪都贴在了湖石上,屏息静听,果然,听到了微弱的响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天枢:“是净门的暗号!”
丁坤:“沿着石头传上来的,在地下!”
花一棠也顾不得脏了,扑在地上双手沿着湖石底座细细摸了一圈,用力拔出几颗草根,挖出一个小坑,挽起袖子,手伸进去探了探,“下面有铁器,可能是暗门的机关!”
“都让开!”林随安照着湖石唰唰唰三刀,将湖石分成上中下三层,咚咚咚踹出三脚,大半个湖石飞落地面,双手插入湖石底座下方的土里,猛地向上一抬,将余下的石头连底座一同翻到了一边。
众人一窝蜂过去,以刀为铲,疯狂挖土。很快,发现了一个生锈的铁环,正是刚刚花一棠摸到的东西,再往下挖了一尺多深,露出一片锈迹斑斑铁板,铁环嵌在铁板上,铁板四周已经和地面锈死了。
咚咚的敲击声愈发清晰,显然铁板下有人。林随安用千净割去四圈铁锈,沉腰下马,双手拽住铁环向上一拉,铁板吱扭扭启开一条缝,众人七手八脚帮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拉开了,原来竟是一块三寸厚的暗门,下面是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深不见底。
花一棠掏出一颗夜明珠抛进去,扯开大嗓门,“里面是人是鬼,出个声!”
夜明珠的微光直线坠落,很快隐入了黑暗,良久,咔哒一声。
紧接着,洞里传出了靳若的声音,“姓花的,你砸到我的头了!”声线听起来中气十足,还挺精神。
众人大喜,纷纷趴在洞口高呼“少门主”。
林随安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用力过度,现在胳膊有点抖。花一棠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朝林随安呲了呲牙。
丁坤令净门众人将随身携带细麻绳搓成粗绳,放下暗洞,绳子抖了抖,似是绑住了什么重物,众人吆喝着号子,齐心协力拉起绳索,随着绳子救起的东西一点一点露出洞口,表情也越来越诧异。
不是靳若,而是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娘,头发散乱着,怀里死死抱着那个小叫花。
林随安忙上前将小女娘和小叫花解下来,接过花一棠的帕子,仔细擦了擦女娘的脸。小女娘容貌清秀,年纪大约十五岁,脸颊已经饿得凹陷了,眼睛却是雪亮。
小叫花双手紧紧抱着女娘的脖子,露出白白的乳牙,“花神仙,我找到雪儿姐姐啦!”
花一棠愕然:“你是——钟雪?”
女娘点了点头。
“出来了出来了!又是一个小娘子!”丁坤大叫。
第二个被救出来的,竟然是一个胡人女子,衣衫褴褛,满面灰尘,饿得几乎虚脱,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除了钟雪,都是年纪尚幼的胡人少女。
第十一个,是靳若,他扒住洞口身手矫健跳上来,呸呸呸吐了吐嘴里的土,“差点就被活埋了,幸好命大。”两步走到钟雪身前,啪一巴掌拍在了小叫花的屁股上,“下次再乱钻狗洞,我打烂你的腚!”
林随安啪一巴掌呼在靳若的后脑勺上,“下次再乱跑,就用你练破定!”
小叫花捂着屁股,很委屈,“我救了钟姐姐。”
靳若捂着脑袋,也很委屈,“我救了好多人的!”
林随安瞪眼,靳若不敢说话了。
丁坤最有眼色,忙过来打圆场,“少门主,这些女娘是怎么回事?”
靳若啐了一口,“那个杀千刀的塔塔尔干,居然还贩卖人口!”
*
大理寺狱位于皇城大理寺中,乃为东都最著名的中央监狱之一,牢房二百余间,可容纳犯人五百余人,根据”贵贱、男女不同狱”的格局划分规则,分为男狱、女狱和三品院。男、女狱自不用解释,唯有三品院比较特殊,乃为优待三品以上高官的特殊监狱,单辟了一块地出来筹建牢房,说是牢房,其实与普通民居并无区别,有园子有厢房还有花园,羁押在内的达官显贵,除了被限制了自由外,饮食起居皆与狱外无异,颇有优待。是名副其实的“贵狱”,也算是大理寺狱的独有特色。
狱丞老良对这些三品院的贵犯是又怕又无奈,没定罪的,要小心翼翼地供着,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就翻身了呢,定罪的,也不能得罪,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本以为三品院已经够让人头疼了,不曾想,今天又迎来一批更头疼的犯人,首犯是富教坊的里正塔塔尔干,波斯人。按照惯例,有外籍身份的犯人统称为“化外人犯”,根据流程,化外人犯须先验明国籍身份,送去鸿胪寺所辖的番狱,由鸿胪寺、刑部、大理寺共同商讨裁决。
毕竟涉外人犯身份特殊,要慎重对待,免得搞出什么外交事件。何况鸿胪寺的番狱距离也不远,同在皇城,出了重光北门,穿过左春坊往南一拐就到了,步行最多半个时辰。可偏偏今天大理寺卿陈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将这些波斯人羁押在大理寺狱,还亲自披甲挂帅监刑审案。
狱丞老良这个犯愁啊,明示暗示了好几次,莫说陈公不理他,就连平日里最好说话的大理寺少卿张淮也充耳不闻,老良也没辙了,只能硬着头皮按大理寺的规矩办,收拾好刑讯房,备好审问刑具,祈祷赶紧将这倒霉的案子审明白了,一了百了。
老良任大理寺狱成十六年,什么阵势没见过,可今天这审案的阵容还真是颇为奇特,处处透着不着调。
大理寺卿陈公为主审官,大理寺少卿张公和大理寺司直凌公为左右佐审官,这都挺正常,可旁听的这几位也太怪了,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郎君,一个眉眼凌厉的小娘子,居然还随身佩了刀,还有一个脸色黑黢黢的郎君,好像刚从老鼠洞里爬出来一般。这三人,并排坐在旁边,还有点心吃,瞧那架势和表情,不像来听案子,倒像是来秋游的。老良瞅了好几眼,总算认出来了,那个最花哨的就是鼎鼎有名的花家四郎,难怪如此嚣张陈公也装瞎看不见,放眼唐国,谁又敢招惹花氏呢。
待正式开审这个塔塔尔干,老良才算明白为何陈公不肯将这案子送去鸿胪寺了,这波斯人还真是不干人事儿,走私私盐、走私茶叶,豢养打手,霸凌百姓,私加税赋,贩卖人口,人证物证俱全,桩桩件件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估计长八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塔塔尔干似乎也认命了,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直到陈公问出一句话,他懵了。
陈宴凡:“速速将你如何如何杀害陈三娘、瞿四娘、冯二娘等十五名女子的罪行从实招来!”
塔塔尔干:“我没杀过人!我从没杀过人!”
凌芝颜:“钟雪不是你拐走的吗?”
“钟雪?”塔塔尔干怔了一下,“啊,这、这个——天地良心啊,以前我都是做胡姬买卖的,这是第一次做唐籍良家子的买卖,还没来得及卖出去,大理寺的人就查过来了,这算不算拐卖未遂?”
“我打你个半身不遂!”陈宴凡吐沫星子喷了塔塔尔干一脸。
塔塔尔干连连磕头,“是是是,我罪大恶极。可杀人的事儿,我真没干过啊!但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求财,这些女娘在我眼里都是钱,我怎么会杀她们呢,杀了她们,我不就赔本了嘛!你们说的那些什么三娘、二娘、四娘,坊中传闻都是相柳干的啊,你们抓不到相柳,也不能找我做替罪羊啊!大人冤枉啊!大人明鉴啊!”
“你真是第一次拐卖唐国女子?”花一棠突然出声问道。
“我可以提供以前那些胡姬买家的消息,大人们尽管去查!”塔塔尔干举手做立誓状,顿了顿,“诸位大人,这算不算将功补过啊?”
“算,当然算。”陈宴凡油亮亮的脑门映着刑讯房的冷森的烛光,“你本来要死八次,现在只死一次就够了。”
塔塔尔干杀猪般叫了起来,“我是波斯人,你们唐国的律法没资格判我,我要见鸿胪寺的人,我要见波斯驻唐使!”
陈宴凡冷冷瞪着塔塔尔干:“我管你是哪国人,只要在我唐国行商居住,就要遵守我唐国的律法!来人,将他押入牢房,待——”
“陈公且慢!”刑讯房门外传来一声高呼,一队人急匆匆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红袍的年轻官员,身后还跟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波斯人,衣饰华丽,容色倨傲。
“鸿胪少卿司马雁见过陈公,张公。”红袍官抱拳,介绍道,“这位是波斯驻唐使沙沙木,有要事请见陈公。”
沙沙木简单向陈宴凡行了个礼,对着塔塔尔干说了一句波斯语,在场所有人都没听懂,唯有花一棠嘴里“切”了一声。
林随安:“他说啥?”
花一棠:“他说——塔塔尔干你放心,唐国的人定不了你的罪。”
第105章
林随安诧异:“莫非在唐国, 像塔塔尔干这样的外籍人员还有外事豁免权?”
花一棠:“唐律规定,化外人之间有犯罪事,苟非重大之件者, 因番夷国之风俗、制法不同,须问本国之制, 依其俗法断之。重大罪案者, 一案一审,一案一判。”
一句话总结,外籍人员犯罪,只要不是重大的案件,需尊重当事人所属国家的法律和风俗,根据当事人所属国家的律条法规解决案件。但若是重大案件,一案一议。
林随安:“走私私盐, 贩卖人口,私收赋税算重罪吗?”
花一棠:“陈烦烦说了,够他死八次了。”
既然如此,为何那个波斯驻唐使沙沙木如此酌定大理寺不能定塔塔尔干的罪?
沙沙木从怀里取出一卷锦缎裱制的轴书, 上面绣着波斯国皇族特有的金狮头徽纹,轴书的内容一半是唐文,一半是波斯语, 陈宴凡略略扫了一遍,脸黑了。
沙沙木又行了个礼, 简单复述轴书的内容,他的口音没有塔塔尔干标准,带着浓重的鼻腔音, 听起来像是得了严重的鼻炎,“我王已封塔塔尔干为遣唐开拓使臣, 享‘阿萨斯’称号,这是册封及任命国书。”
张少卿和凌芝颜的脸也黑了。花一棠啧了一声。
林随安听得一头雾水,靳若,“啥意思?”
花一棠:“阿萨斯在波斯语中是荣光无上的意思,乃是波斯帝王授予贵族的称号,波斯国和唐国五十年前建交时曾有约定,波斯贵族身份特殊,纵使犯下大罪,也只能由波斯皇族惩罚或赦免,唐国不得插手。”
靳若:“这是什么狗屁约定?!意思是波斯贵族就能在我们唐国为所欲为了?”
林随安:“……”
这是个巨大的法律BUG啊!
花一棠:“波斯贵族最讲究血统,只能由直系血亲承袭,向来血脉稀薄,以前莫说在唐国,即便在波斯本土,也没几个正儿八经的贵族。可最近这几年,新任波斯王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时不时就册封几个不伦不类的贵族,于是问题就出来了。其实,官方和民间早就对这个问题不满许久了。”
林随安心里冒出一个猜测,“莫非花氏也吃过这些波斯贵族的亏?”
花一棠的表情诚挚无比,“波斯商队可是我们花氏最为重要的贸易伙伴之一,我身为花氏一员,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合作伙伴陷入火坑啊。”
林随安:“……”
她敢拿千净打赌,这货肯定又想了什么鬼主意!
司马雁拽着陈宴凡说小话:“陈公,这位阿萨斯身份贵重,我们鸿胪寺也很难做啊。要不您先将人交给我们,之后的事儿咱们从长计议。”
陈宴凡大怒:“司马小儿你休想!这个金毛混蛋祸害了这么多人,还想用什么狗屁称号脱罪,做他的春秋大梦!”
沙沙木语速慢悠悠:“在波斯有句俗语,唐人的胸怀和唐国的地域一样辽阔,唐国也有句俗语,谓之大国雅量——”
“我这就送你个大国雅量!”陈宴凡飞腿就踹了过去,沙沙木一时不察,竟被踹了个四仰八叉,司马雁惊呼着去扶,张淮和凌芝颜手忙脚乱将陈宴凡拖了回来,陈宴凡被架得双腿离地,帽子都踢掉了,头顶的袖珍小发髻随着动作飞快摇晃,好像一个乱蹦的黑毛球,嘴里还嚷嚷着,“我大唐泱泱大国,岂容你这些蛮夷臭虫作威作福?!鸿胪寺你们这帮软骨头,明日我就上朝好好参你们一本!”
沙沙木一骨碌爬起身,和陈宴凡撕打起来。陈宴凡满嘴“狗屎、猪粪、王八羔子”,沙沙木大吼大叫,谁也听不懂骂了啥,两个驴唇不对马嘴居然有来有往骂得很是起劲儿,又撕又挠,又拉又踹,司马雁、张淮和凌芝颜三个人合力都拉不住,狱丞老良忙将吓傻的塔塔尔干拽到了一边,免得陈宴凡一不小心将他一并踢死了,一时间,整间刑讯房乱成了一团。
靳若目瞪口呆,林随安瞠目结舌,花一棠摇着扇子笑出了声。
二人扭头瞪着他,脸皮抽搐:这是看笑话的时候吗?搞不好要出国际问题滴!
花一棠摇着扇子站起身,晃晃悠悠凑过去,笑眯眯看着,提声道,“诸位,若是打累了,就歇歇吧。”
沙沙木打得红了眼,根本不理他,陈宴凡额头爆出一片青筋,撕吧间隙还不忘吼花一棠,“花四郎你不是说你有办法吗?办法呢?”
花一棠连连摇头,“啊呀,如今的形势可是大大出乎花某的预料,我也没辙了啊!”
陈宴凡没空回话了,沙沙木拽掉了他一撮头发,这可是陈宴凡的逆鳞,火冒三丈在沙沙木脸上抓出五道血痕,司马雁被殃及池鱼,脸上也挂了彩,张淮眼窝青了,凌芝颜不愧有功夫在身,没什么外伤,不过大约是受了内伤,看起来要吐血了,“花一棠,都什么时候了,别在这儿说风凉话了,快帮忙!”
花一棠口中哎呦呦叫着,退后两步,“花某只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纨绔,喝喝茶看看热闹还行,打架绝非我所长,我见陈公老当益壮,身手矫健,所谓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哎呀呀,说起来,花某的茶怎么还没送来啊?”
喔嚯!林随安脑中叮一声,她居然把这茬给忘了。
就在此时,刑讯房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伊塔端着一个茶釜走了进来,木夏跟在旁边,朝花一棠绽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四郎,茶到了。”
靳若“哦哦哦”跳起身,指着伊塔“啊啊啊”叫唤,花一棠摇着扇子招呼,“诸位,歇一歇,喝口茶再打也不迟啊。”
打得正热闹的沙沙木眼角扫了一眼,顿时如遭雷击,嗖一下退出战圈,手忙脚乱拢了拢衣服,朝着伊塔施了个繁复的礼节,五体投地,喊了两句波斯语。司马雁这才瞧见那个端着茶釜的金发少年,立时傻了,“波斯国十一王子伊塔殿下,您、您怎么在这儿?”
或许是刑讯房的光线不好,显得伊塔的脸色比平日里白了许多,好似英俊冰冷的希腊神像,突然,他碧蓝如大海的眼瞳动了一下,先落在沙沙木身上片刻,又转到了塔塔尔干脸上,顿了顿,将手中的茶釜递给木夏,上前一步,伸长手臂,用宝石戒指轻轻碰了一下沙沙木的头顶,流畅的波斯语仿若一串染了光的咒语落了下来,沙沙木身体重重一趴,浑身抖若筛糠。
靳若托着下巴:“伊塔说了啥?”
林随安摇头:“听不懂。”
花一棠:“翻译过来就是——啖狗屎。”
二人:“……”
凌芝颜、陈宴凡和张淮也傻了,伊塔他们自然都是见过的,只知道是林随安的侍从,唐语说得磕磕巴巴,总是闹笑话,印象最深的就是练就了一手惊天地泣鬼神的熬茶手艺,未曾想竟然是波斯皇族。
伊塔走到司马雁面前,伸手,“拿来,我看。”
司马雁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伊塔要的是册封塔塔尔干的国书,忙双手奉上,伊塔看完,鼻腔里哼了一声,又伸手,“笔。”
司马雁找了一圈,只能将记录供词的笔抓了过来,伊塔快速写下两串波斯语,用墨汁将手上一个戒指涂了,吧唧印下黑坨坨,将轴书甩给司马雁,昂起下巴,“塔塔尔干,不仅害唐人,还害波斯人,罪大恶极,不是东西。我,伊塔,免去塔塔尔干的阿萨斯称号,将他贬为平民。唐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司马雁嘴巴长得能塞下三个鸡蛋,“伊塔殿下,这、这这合适吗?”
伊塔一指沙沙木,“问他。”
沙沙木连连叩首,“波斯王曾有令,唐国境内,十一王子之命即是波斯王之命。”
司马雁说不出话了,伊塔摘下沾满墨汁的戒指扔给沙沙木,“这个给波斯王,他会明白的。”
“是是是!”
靳若满脸兴奋,捂嘴里“哇哦哇哦”,林随安瞧着花一棠与有荣焉的表情,心中感慨万千。
用魔法打败魔法,这种损招估计只有花一棠能想出来。
塔塔尔干犹如一片抽了骨头的猪肉瘫在地上,伊塔背着手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他,“你敢对着真|主赫赫拉雅发誓,你不曾杀过那十五名女娘吗?”
塔塔尔干挣扎了爬起来,脑袋顶地,全身发抖,“我以真|主赫赫拉雅的名义起誓,那十五名女子之死与我无关!”
“说谎者,入地狱。”
“说谎者,入地狱!”
伊塔点点头,转身走到花四郎身前,躬身施礼,“四郎,问完了。”
花一棠拍了拍伊塔的肩膀,“我家伊塔果然威武!”
伊塔笑了,金发刘海犹如一团柔软的阳光洒落额头,碧蓝的大眼睛眨了眨,重新接过木夏手中的茶釜,搅了搅,舀了一盏茶送到林随安面前,“猪人,喝茶。”
林随安只觉无数视线火刀般唰唰唰射了过来,僵着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什么味儿根本没尝出来,大约又加了什么奇奇怪怪的配料,喝下去感觉全身上下火烧火燎的。
还是花一棠厚道,敲着扇子替林随安解了围,“啊呀,塔塔尔干的案子终于了了,可喜可贺啊。”
沙沙木灰着脸爬起身,和司马雁灰溜溜离开了,陈宴凡欲言又止瞅着花一棠半晌,哼哼两声,令人将塔塔尔干收押,摇着袖子也走了。
凌芝颜没走,这个案子虽然破了,但另一个案子却陷入了瓶颈,“若不是塔塔尔干,真凶到底是谁?”
靳若抓头:“难道又要重头查?”
林随安:“恰恰相反,我觉得我们的方向没错。凶手将住宅选在富教坊并非偶然,而是精心计划的。他一直利用塔塔尔干做障眼法。”
花一棠:“若是一般的府衙,查到塔塔尔干这么大的案子,为了邀功,八成会将那十五宗命案也安在塔塔尔干的头上,不会继续往下查。”
凌芝颜:“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塔塔尔干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修改了户籍册,恰好成了真凶掩盖身份的保护伞。”
靳若:“切,没了户籍册就不能查了吗?真正的线索是人,你们官府只靠那些户籍册的死物,难怪破不了案子。”
“靳少门主说的甚是,这的确是我们的短板。”凌芝颜一本正经拍了个马屁,把靳若吓了一跳,狂戳林随安,“他叫我少门主诶!”
林随安:“……”
这傻孩子难道没听出来?
“凌六郎你省省吧,”花一棠摇着扇子,“就算是大理寺要买消息,也没折扣,按市场价,一条消息一贯钱!”
靳若恍然大悟,“对对对,没折扣!”
凌芝颜苦着脸,“能赊账吗?”
“找陈烦烦报公账啊,”花一棠笑道,“而且,若是我估计的不错,应该要不了几贯钱。”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愣了。
林随安:“你有线索了?”
花一棠得意摇了摇扇子,“诸位不妨想想,若你是真凶,会将住宅选在何处?”
凌芝颜:“如果有官府搜查富教坊,塔塔尔干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掩护自己的私库,所以,越靠近塔塔尔干的私库就越安全。”
林随安:“塔塔尔干还有一处暗哨,一处密道出口的空宅,和一处囚禁女子的荒宅。”
花一棠:“靳若,还记得之前告诉你的凶手特征吗?”
“放心,记得妥妥的。等我两个时辰!”靳若端起伊塔的茶喝了一大口,塞回去,“伊塔,今天的茶特好喝。”
说完,一阵风冲了出去。
伊塔呆呆看着靳若离去的方向半晌,又低头瞅了瞅手里的空茶盏,转头望了一圈,碧蓝的大眼睛里飘出了失望和疑惑,“方大夫呢?”
一瞬死寂。
凌芝颜:“对啊,为何不见方大夫?”
林随安“额”了一声,花一棠用扇子狠狠一敲脑门,“啊呀,把方兄忘在红俏坊了!”
第106章
方刻觉得自己在历劫。
进入红俏坊之前, 为了慎重起见,他对红俏坊的各大妓馆做了简单的调查,最终选择了樊八家作为突破点, 原因有二,其一, 樊八家是红俏坊规格最高, 达官贵族最喜光顾的,妓人收入高,对胭脂水粉的要求就高,若是那种神奇的唇脂膏的确存在过,那么樊八家的妓人肯定买过。其二,之前调查单远明的案子之时,曾与樊八娘有过一面之缘, 也算是熟门熟路。俗话说的好,熟人好办事……
可来到樊八家的那一刻,方刻才发现,情况大大出乎自己的预料之外。
樊八家门前人山人海, 填街塞巷,外面等候的恩客排出街巷老远,绕了好几个圈, 瞧穿着打扮,有东都本地的, 有外地的,有文人墨客,有佩着武器的江湖人, 还有大食人、扶桑人、波斯人、新罗人、高丽人,皆是一脸兴致勃勃。
方刻就纳了闷了, 姜东易在樊八家被抓,隔天就在大理寺狱死于非命,还是个杀人凶手,无论怎么看,这樊八家都算得上凶宅了,为何生意没有半点影响,反而愈发兴旺?
排队等候的时候,他才算听出几分端倪,这些人居然还真是慕“名”而来。
有的说太原猛虎杀了人还要拼死来吃一场红袖添香宴,想必此宴定是美味无比,全国各地老饕们都想来尝个鲜,还有半吊子墨客赋酸诗一首,称“东都第一绝,红袖添香宴,满满吃一顿,做鬼也风流”。简直狗屁不通。
有的说扬都第一纨绔花家四郎在此处擒凶拿贼,大大挫了太原姜氏的锐气,使得扬都花氏的名号更上一层楼,说明此处乃是福地洞天,尤其是那些做买卖的海外商人,说无论如何要来瞻仰一番,顺便沾沾贵气,“富贵”的“贵”。简直啼笑皆非。
那些江湖人,说千净之主林随安在此地大胜金羽卫之地,奠定了千净之主的江湖地位,还说林随安出道不过半年,便能有如此殊荣,定有武曲星天降神威保佑,樊八家染了神仙的威武,在刀口讨生活的这些江湖人只要来拜一拜,便也能涨了运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简直荒唐至极。
方刻整整排了一个半时辰,总算是进了樊八家的大门。
通向正堂的回廊里挤满了人,这些人也不着急,好似热锅里米糕黏黏糊糊向前蠕|动,热烈讨论着樊八家的建筑布局、花草品类、月亮、云彩、风雅、弥漫在四周的水雾,树上的野猫,总之什么无聊就聊什么。好容易入了大堂,放眼一看,满满都是人脑袋,乐工声嘶力竭的吹拉弹唱都盖不住喧闹的人声,幸好樊八家地方不小,好几进院子,总算有了分流,舞姬们不跳舞了,忙着引路,妓人们也不陪酒了,忙着给客人介绍,这块地板是金羽卫姜尘扑街的地方,案上的酒盏是花家四郎砸姜东易用过的同款,房梁上的刀痕是千净之主砍的。红袖添香宴的菜单重新写了,大红的纸,斗大的金字,高高挂起来,供来来往往的客人鉴赏,还写了预定席面的折扣和订金。
最离谱的是园子里居然真砌了一处武曲星的的小祭坛,位置在正堂前的小水潭里,方刻记得原来是一处荷花池,如今荷花也拔了,池子重新修过,摆着贡品和香炉,两侧挂着“武曲镇宅,战无不胜”的对联,衣着干练的江湖人纷纷凑在四周,扔铜钱许愿。池底厚厚的铜钱映着月光,晃花人眼。
方刻转了一大圈,想找个几个妓人或者舞姬问问香脂膏的来历,可她们却好似看不到他一般,拦了七八次,都被无视了。方刻挤了一身汗,累得够呛,想了想,选了个位置坐下来,打算以逸待劳,点上酒菜,定有人来招待,抓住机会再问,定有线索。
可也不知道是他坐的地方太偏还是怎么回事,坐了快两个时辰,旁边的客人酒菜换了三拨,硬是没人来问问他是否需要点菜,是否需要娘子陪酒。没人留意到他。
方刻干巴巴地坐着,手指摩挲着身侧的大木箱,几次欲言又止,几次努力招呼,最终都只能作罢。
他的周围仿佛隔着一层奇特的罩子,将他身体、他的脸、声音都藏在了里面,从小到大,他总是最不起眼的那个,无论做什么、学什么、说什么,别人都看不到、听不到。
他就是一团可有可无的影子,永远都照不到光的影子。
天色越来越暗,方刻坐不住了,林随安和花一棠那边不知进展的如何,已经浪费了快四个时辰,不能再拖了。
方刻掏出袖子里的荷包,这是花一棠给他的,满满一荷包的金叶子,相信只要拿出这个,定有人来招呼他。但是——但是!
他的手在发抖,他的手根本不听使唤,他打不开荷包,他做不到!
来的路上他偷偷数过,荷包里的金叶子一共三十片,一片一两金,可换六贯钱,一贯钱一千文,一只鸡三十三文,也就是说一片金叶子值一百八十一只鸡,两天吃一只鸡,这一片金叶子就够他吃一年的鸡。
方刻深吸一口气,打开大木箱,找出一把小剪刀在袖口上擦了擦,勾着脊背,将荷包藏在木案下,把荷包拉开一个小口,抽出半片金叶子,用手指比量着,剪下一小块叶子尖儿,大约半个指肚大小,估摸能换五百文,还是有点多,又用手指将叶子尖儿抹了抹,想着再剪一半,岂料就在此时,周围突然喧闹了起来。
所有人异常兴奋,个个伸长了脑袋往回廊方向望去,蝴蝶似的在客人间游走的妓人和舞姬们一股脑涌向了回廊尽头,外国商人紧随其后,江湖人舍弃了武曲星,突然,大门方向亮起一团明光,数十盏宫灯排成一条火龙游了进来,所有人不约而同退避两侧,让开了一条路,火龙的龙头是一个身姿笔直的小娘子,在万众瞩目之中,穿行回廊,踏过水雾,绕过武曲星祭坛,携着一身入夜的寒气,撩袍坐在了方刻的对面。
方刻呆了,那层长久以来将他和外界隔绝的罩子“啪”一声碎了,热烈的目光火辣辣射了进来,嘈杂的声音和惊呼涌了进来,无数的光落了下来。
一片明亮中,他看到了林随安无奈的脸。
“方兄,你倒是找了个好地方躲清闲,可让我们好找啊。”
方刻:“你……怎么找到我的?”
“还能怎么找?一家一家找呗。”林随安打了个响指,回头道,“传消息,就说人找到了,在樊八家。”
那些提着宫灯的全是眉清目秀的小郎君,看穿戴打扮都是红俏坊各家看门的小厮,林随安一声令下,他们就如萤火虫一般,拖着明亮的尾光散了出去。
“……人这么多……”方刻怔怔道,“你怎么看见我的?”
林随安噗一声笑了,灯光摇曳,映得她一双瞳子狡黠闪亮,好像一只偷到葡萄的黄鼠狼,“方兄这么显眼,自然一眼就看到了啊。”
方刻:“……”
显眼?他很显眼?
四周的人好似商量好了一般,挤在外围,留出了五尺距离的空白区域,他们似乎忌惮着什么,又似乎兴奋着什么,窃窃私语,眸光灼灼,还有几个江湖刀客摸出香来,偷偷对着林随安的背影拜拜。
门口的喧闹声更大了,这一次,是一团更明亮、更耀眼的光涌了过来,光源正是那个花里胡哨、花枝招展、花团锦簇的扬都第一纨绔,他拖着长长的围观群众尾巴,大摇大摆走了过来,四下一扫,表情颇为嫌弃,“怎么坐在这儿?”提声呼道,“樊八娘可在?”
樊八娘乃是樊八家的花魁,身份不同平常的妓人,平日里自是要三催四请才肯现身,可花一棠话音未落,樊八娘已经拨开人群出现,急得满头大汗,连连作揖道,“奴家不知花家四郎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还望四郎海涵。”
花一棠摇着扇子看向四周,“诸位,今日花某有要事要与樊八娘相商,烦请诸位移步去隔壁的贾七家和水五家,所有花销,全记在花某的账上。”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振奋了,要知这贾七家和水五家虽不及樊八家的,在红俏坊内也是数一数二的妓馆,一夜的花费足够普通百姓吃两三个月的口粮,今日有花四郎做冤大头,众人自是求之不得,纷纷抱拳叫好,兴高采烈去了隔壁。整个园子顿时空旷了不少。
靳若、伊塔和木夏逆着人流走了进来,靳若一脸纳闷,“人怎么都走了?”,伊塔手里端着茶釜,欢快跑过来,“方大夫,喝茶。”
方刻还有些懵,“案子破了?”
“啊呀,不急不急,”花一棠呲牙一乐,摇着扇子走进正堂,“上酒、上菜,歌起来、舞起来!”
樊八娘率一众娘子们前簇后拥,将林随安等人也推了进去,两个伶俐的小厮跑过来,一边一个搀扶着,将方刻双脚离地抬到了正堂主位,就这一转眼的功夫,正堂已经舞上了,七八个舞姬身着大红色的石榴裙,赤脚挂金玲,踩着鼓点,翩若惊鸿,飞旋的罗裙如盛夏的花竞相绽放,晃得人眼花缭乱。
樊八娘和两名妓人携着香风三屁股坐在方刻身边,劈头盖脸就要给他敬酒,方刻语无伦次推脱几番,也不知怎的,就被灌了两杯,还有两杯洒在了衣服上,乱七八糟的绣帕呼呼啦啦呼了上来,将他的衣服抹得乱七八糟。方刻整个人都不好了,正欲拒绝,岂料刚一张口,就被塞了一嘴的肉菜,囫囵着压在舌头上,方刻尝到了窒息死亡的前味,拼命伸长脖子一吞,嘴里的一团咕咚咚咚进了咽喉,捡回了一条命。扭头一看,花一棠和靳若笑成了一团,林随安和木夏乐不可支。
方刻险些掀桌子,伊塔端了杯茶帮他顺气,低声道,“钟雪,找到了,人活着,没事哒。”
方刻怔了一下,松了口气,“凶手呢?”
伊塔摇了摇头,向前一指。
凌芝颜领着七八名女郎匆匆走了进来,女娘们都穿着华丽的衣裙,涂脂抹粉,容貌明丽,她们一入场,花一棠在桌上敲了两下扇子,樊八娘立即心领神会,令人停乐停歌停舞,整座正堂瞬间静了下来,变作了问案的审讯厅堂。
花一棠肃下神色,“这几位和樊八娘一样,是红俏坊内最有名几家妓坊的当家女娘,也是红俏坊的老人,人头地面都熟。”
方刻狠狠瞪了花一棠一眼,原来这家伙早有准备。
林随安:“方兄有什么想问的,问他们准没错。”
方刻吸了口气,抹了抹头上的汗,平复心情,从木箱里掏出白瓷瓶,用小镊子撕了纸团,小心沾了里面的液体,分别涂在几张正方形的小纸片上,用手掌扇了扇,示意所有女娘都取走一片,“你们对这种味道的唇脂膏可有印象?”
女娘们凑着鼻尖闻了闻,大多数人都摇头表示不知道,唯有樊八娘和一名身着绿裙的妓人眼睛一亮。
樊八娘:“这味道很像——画春膏!对,就是画春膏!”
绿裙妓人:“对对对,我记得因为气味甜腻,神似春日百花而得名。”
凌芝颜大奇,也取来一片闻了闻,疑惑道,“这香味与市面上的香粉气味并无区别,她们如何能轻易辨出?”
花一棠:“市面上唇脂的颜色有好几百种,凌六郎能分辨出来吗?”
凌芝颜瞪大了眼睛,“不都是红色吗?”
花一棠:“噗!”
林随安憋笑,果然,凌大帅哥是妥妥的大直男。
木夏科普:“女子不仅能分辨出颜色的细微差别,对香味也异常敏感,记忆更是超群。”
凌芝颜震惊。
林随安笑不出来,她抽出凌芝颜手里的纸片闻了闻,好家伙,完全闻不出有什么特别。转念又想起方刻这香味是如何提炼出的,顿时头皮发麻,忙将纸片扔了出去。
花一棠摇扇看着绿裙妓人,“我记得你是芳十家的,叫——”
绿裙妓人施了礼,“奴家花名沁芳。”
方刻:“这画春膏是何人售卖,有何功效?”
樊八娘:“当年画春膏风靡东都,莫说红俏坊,就连那些高门贵女们都甚是喜欢,南市、西市、北市各大香粉、香膏铺子皆有售卖。”
沁芳:“功效自是说的神乎其神,有说能永葆青春的,还有说能返老还童,可依我看,不就是香膏嘛,也就颜色鲜艳些,味道香甜些,效果持久些,其余的,都是哄人的噱头。好笑的是,居然还真有人信。”
方刻:“你们可知这画春膏的原料来自何处?”
樊八娘想了想,“传闻是来自波斯的一种香料,可没多久这种香料被禁了,很快画春膏也被禁了,我听有人说,用多了会中毒,有性命之忧。谁还敢用啊。”
林随安注意到,樊八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沁芳的脸色微微变了。
“沁芳娘子,你可是想到了什么?”林随安问。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沁芳娘子道,“子木家的花魁最喜欢用画春膏,甚至还去学了香膏的制作方法,自制了许多保养皮肤的香膏,连睡觉都涂满全身,听说后来莫名其妙就死了。”
“子木家?”靳若皱眉,“红俏坊没有叫子木家的妓馆啊。”
“子木家五年前就散了,花魁寻了个良人,赎了身,脱了贱籍,成亲过好日子去了,红俏坊的姐妹都挺为她高兴的,未曾想……唉,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情深不寿啊。”
“子木家……”林随安心里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那个花魁叫什么名字?”
樊八娘:“我记得应该和她妓馆的名字有关——”
沁芳:“柔儿还是柔水——”
凌芝颜眸光一闪,“柔千儿?!”
樊八娘和沁芳异口同声,“对,就是这个名字!”
第107章
林随安记得柔千儿, 追捕塔塔尔干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声音如黄莺的女子,当时,花一棠还发散脑洞说她对林随安意图不轨。当时林随安只觉得那女子看着她眼神颇为怪异, 令人不舒服,如今想来, 莫非是她的第六感在发出警告——这个女人有问题……咩?
林随安:“你们确定子木家的柔千儿已经死了吗?”
沁芳:“这个——我也是道听途说, 不知真假。”
“柔千儿,家住富教坊三回街三百三十三号,位置恰好在塔塔尔干私宅的斜对面,常年做布匹生意,与南市、北市的布行都相熟,左邻右坊说,柔千儿是白手起家的生意人, 为人和善,时常帮助邻里,这次塔塔尔干罪行暴露,也是她鼓励富教坊百姓来大理寺作证的。”凌芝颜像是问其他人, 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个柔千儿和子木坊的柔千儿是一人吗?”
自柔千儿这个名字出现,花一棠就沉默了下来, 扇子一下一下敲着额角,突然道, “方兄,借笔墨纸砚一用。”
方刻不情不愿送了过去,花一棠草草画了一副肖像图, 递给樊八娘,“这是富教坊的柔千儿。”
樊八娘和沁芳凑着脑袋看了半晌, 齐齐摇头。
樊八娘:“我记得柔千儿眼下有两颗泪痣。”
沁芳:“柔千儿比这个女娘长得好看多了,是瓜子脸,丹凤眼,嘴巴也更小些。”
凌芝颜:“……只是凑巧同名吗?”
“慢着,我怎么瞧这个柔千儿有点眼熟啊?”沁芳竖起画像,对着光照了照,“樊八娘,你说是不是?”
樊八娘瞪眼瞅了半天,摇头,“没印象。”
“不对不对,我肯定见过这个人,在哪见过呢?”沁芳盯着画像陷入沉思。
方刻叹了口气,“你们这儿可还有剩下的画春膏?”
樊八娘:“早就扔了,谁还留着那晦气玩意儿啊。”
林随安问靳若:“净门那边排查的如何?”
靳若塞了两块肉,嚼得满嘴流油,全场就他心最大,吃得最欢,“放心,人我都撒出去了,很快就会有消息。”
堂内的气压有些低迷,凌芝颜沉着脸不说话,花一棠斜倚在凭几上,垂着眼皮,手里的扇子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发出哒、哒、哒的响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随安将目前已知的线索捋了一遍,郁闷地发现,案情又进入到了一个诡异的瓶颈期,他们知道凶手的杀人动机、杀人手法、完成了凶手的心理画像,找到了凶手家所在的里坊,甚至找到了五年前已经被禁的画春膏,但这个凶手就仿佛水中影、镜中花一般,每一次要触碰到他的时候,倏地就散了。
是他们忽略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还是说,他们现在需要的是——主角光环的运气?
林随安甚至想,或许让花一棠舞一曲“跳大神”效率更高。
方刻皱着眉头,将小瓷瓶的里的液体倒入酒盏,浅浅盖住酒盏底,将毛边白纸裁成一指宽的小纸条,大约七八条,每条沾一点,并排放在桌子上,又取出五个更小的瓷瓶,摆放在纸条前面,等候片刻,分别将小瓷瓶里的粉末洒在半干的纸条上,操作异常精细谨慎,仿若在做什么化学实验一般。
伊塔坐在旁边,碧蓝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大气都都不敢出,林随安安耐不住,也挪了过去,凑在旁边瞧热闹。
八根小纸条的顶端渐渐变了颜色,有的变成了蓝色、有的变成了橙色、有的变成了绿色、有的变成了的红色,神似试剂色卡。
林随安:“这是什么?”
“这是我自制的着色液,能简单分析香料和香膏的成分,可惜尚不完善——”方刻突然顿了一下,扭头盯着林随安,“你身上什么味儿?”
林随安凑着袖子闻了闻,“是塔塔尔干洒在我身上的香料,还有味道吗?”
方刻皱眉,又闻了闻,扭头打了个喷嚏,“不是这个,是另一种香味。”
林随安大奇,把自己的衣服、袖口都闻了一遍,“没有吧。”
“猪人,别动。”伊塔起身,绕着林随安绕了两圈,鼻尖凑到林随安左边肩膀嗅了嗅,蓝眼睛顿时一亮,“这里!”
说时迟那时快,方刻从箱子里抽出一块湿漉漉的小帕子吧唧糊在了林随安的肩膀上,速度快如闪电,林随安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方刻已经取走了帕子,用小剪刀将帕子裁成指甲大小的布片,塞进了一个瓷瓶,又兑了些奇奇怪怪的液体进去,塞上瓶口,单手持瓶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顿乱晃,手法神似现代酒吧里调鸡尾酒的酒保,又取来一个酒盏,擦干净,倒出里面的液体,重复之前的流程,重新验色。
林随安挠着湿漉漉的肩膀,眼瞅着那些小纸条依次变了颜色,三条蓝色、两条绿色、一条红色、两条橙色,颜色分布竟是和之前实验颇为相似。
方刻:“你肩膀上沾染了一种香料,和画春膏的成分几乎相同。”
林随安:“诶?!”
“除了塔塔尔干,你还接触过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
“那可太多了,”林随安回忆道,“去了一所荒园子的密道救了靳若,见了净门的兄弟,富教坊的百姓,救了一个小丫鬟,遇到——”林随安瞪大了眼睛,她想起来了,当时,柔千儿似乎就站在她的左侧。
好家伙!
天枢急匆匆走进园子,在靳若耳边嘀咕了几句话,靳若颇为诧异瞅了天枢一眼,抹了抹嘴,起身凑到林随安身边,低声道,“兄弟们摸排了塔塔尔干私宅、私库附近的住户,符合花一棠给出条件的有三家,皆是做布匹买卖的,两家的家主常年不在东都,还有一家,其他条件都符合,唯有一条不太对。”
林随安:“那一条?”
靳若:“这家没有男人,家主是女人,家中常年侍候饮食起居的只有一个小丫鬟,其余的丫鬟和日常帮工的男性仆从全是雇用的短期工,三个月一换。”
花一棠豁然睁开了眼睛,林随安几乎与他异口同声,“是柔千儿?!”
靳若点头。
“男人,对对对,是男人!”沁芳指着那张柔千儿的肖像画大叫,“我想起来了,我曾在子木家见过一个人,和画上的人很像,但是个男人,不不不,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是个女人,是扮成女人的戏子,但实际是个男人!”
沁芳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凌芝颜立即抓住了重点,“你是说这个柔千儿是个擅长男扮女装的伶人?”
“正是!”沁芳激动地倒了口气,“而且,这个戏子就是柔千儿的心上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同时跳起了身。
花一棠一两眼放光,“就是他!”
*
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到富教坊的时候,早已过了宵禁的时间,月光照泄在“柔宅”的大门上,宅院内隐隐透出灯光来,风吹着,斑驳的树影微微的摇拂着,静怡又诡异。
十长老丁坤和七星守在门外,向林随安和靳若见了礼,“人从大理寺回来后,再没出过门。”
凌芝颜率大理寺衙吏不良人上前,敲门,咚咚咚响了三声,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门没锁。
“柔千儿”宛若黄莺般的嗓音幽幽传了出来,“诸位官爷,请进吧。”
众人互相对了个眼色,林随安打头阵,凌芝颜和大理寺衙吏负责外围,靳若和天枢等人压阵,花一棠、方刻等不会武功的,被护在中心位置。
宅院比想象中要大,入了大门先是一片大广场,停着七八辆拉人的马车,五六辆拉货的牛车,正对面是一块大照壁,绕过便能看见一处半露天的正堂,四面席子和账幔高高卷起,四架树状烛台伫立两侧,每个都有半人高,上面摆满了白蜡,下面挂着凝固成型的蜡油,烛光晃动着,没有一点声音,造型诡异的蜡油和烛光中,坐着一个柔千儿。
她穿着大红色的石榴裙,双肘挂着大红色的披帛,血一般红,发髻梳得很高,只簪了一支金步摇,微微侧着身体,姿态优雅,下巴高昂,显得脖颈修长,眼瞳似含了水一般,情意绵绵看着众人。
上一次,因为她若有若无的撩拨搞得林随安很不自在,所以不曾细看,此时再瞧,此人虽然动作形态扮得惟妙惟肖,甚至还能藏起喉结,但毕竟没有云中月那般出神入化的缩骨功,躯干和手臂的骨架较普通女子粗壮了许多,林随安甚至怀疑,之前那些造作的眼神和声音就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让林随安不注意到她身上的破绽。
凌芝颜低声下令,大理寺衙吏和不良人散出了大堂,开始搜查整座宅院,柔千儿掩口轻轻笑了一声,“凌司直不必搜了,这宅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凌芝颜没做声,花一棠摇着扇子上前,吊着眼梢上上下下将她扫了一圈,“你早就知道我们会来?”
柔千儿叹了口气,幽幽望向林随安,“见到这位林娘子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凌芝颜眉眼凌厉:“你杀害冯二娘等十五名女娘,侮辱尸体,手段残忍,骇人听闻,你可认罪?!”
“凌司直莫要血口喷人,”柔千儿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我一介弱女子,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从未做过坏事啊。”
花一棠哼了一声,“沁芳娘子!”
沁芳从木夏身后探出头,仔细瞅了瞅,指着“柔千儿”大叫,“没错,就是他!”
话音未落,林随安拔|出千净向上一撩,墨绿刀光扫灭半数烛火,唰一声压碎了柔千儿的上半身衣衫,仿若破败的枯叶飘落,露出裸露的半个身体,胸|前平坦,骨骼粗大,俨然就是男人。
柔千儿面色大变,眼球几乎脱眶,慌乱掩住身体,顿了顿,又笑了,将挂在手肘上的披帛随意搭在了肩膀上,“我记得唐国律法里似乎没有规定说男人不准穿女人衣服吧?”
这一次,他用了真正的声音,是颇为清亮的男声,和变声期前的少年音非常相似,想必他能常年模仿女声,亦是因为天赋非比常人。
出去搜查的衙吏和不良人回来了,聚在凌芝颜身侧低声汇报,凌芝颜的脸色沉了下来,冷冷看了一眼柔千儿,提声道,“将此人带回大理寺!严审!”
柔千儿不慌不忙站起身,娉婷走上前,脸上还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直到被衙吏押着离开,笑意也未曾消减半分,眼里满是高高在上的挑衅和讥讽。
果然,凌芝颜下一句话就是坏消息。
“这所宅院异常干净,没找到任何他杀人辱|尸的证据,看样子是被提早刻意清理过。”
清理?谁清理的?!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她家中那个叫樱桃的小丫鬟呢?”
*
小剧场
花一棠:哼哼哼,我就知道觊觎我家林随安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第108章
情况比预想的要糟。
柔千儿和富教坊百姓去大理寺为塔塔尔干罪行作证的时候, 柔千儿的丫鬟樱桃离开了富教坊,而恰好在这个时间段,靳若被困在了荒院的密室, 净门所有弟子都去支援寻人,正好是净门的监控空白区。所以, 当林随安问起樱桃去向的时候, 净门弟子皆是一脸茫然。
靳若立即安排丁坤和净门弟子打探樱桃的身世和行踪,凌芝颜当机立断回大理寺,准备连夜审问柔千儿,花一棠不甘心,留在柔宅,又仔仔细细搜了一遍。
这所宅子是三进园子,共有正堂一间, 主厢两间,偏厢九间,厨房一间,柴房、仓库各一间, 每间房子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地面仿若被水洗过一般, 烛光照在上面都反光。这不是一天两天能清理出来的,而是早有准备。
方刻在柔千儿卧房的梳妆台上寻到了几盒类似画春膏的唇脂膏, 充其量只能定柔千儿一个乱用禁品香料的罪名,无甚大用。
林随安举着烛台,蹲在柔千儿的梳妆台旁边, 手指抹过地面,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有鲁米诺试剂就好了, 无论过了多长时间,无论如何清洗,血迹都能显示出来。
靳若亲自将墙和地面都敲了一遍,这是一座很普通的宅子,没有密道、没有密室,更没有任何杀人或藏尸的痕迹。
“嘿,我还不信了,他能将所有的线索都洗去?”靳若挠着下巴团团乱转,“除非见鬼了!”
花一棠毫不客气将柔千儿的衣柜翻了个底朝天,嘴里的叨叨就没停过,“这人真是有病,竟然连一套男人的衣服都没有,莫非还真将自己当成女人活着?”瞥了眼靳若,“有功夫在这儿闲逛,不如去查查柔千儿的家底和账簿。”
一语惊醒梦中人,靳若嘿嘿一乐,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显然是去调查柔千儿名下所有的马车和船只。
“四郎,情况不太妙,”木夏从隔壁厢房转回来,隔壁的家具用品皆是年轻女郎的喜爱的用品,是樱桃的卧房,“樱桃衣柜里的衣服,常用的饰品都不见了。”
伊塔:“逃走了。”
方刻:“樱桃是柔千儿最亲近的人,应该是知道些什么……”
“不会樱桃才是真凶吧?”花一棠扔掉柔千儿的裙子,啧了一声,“莫非樱桃也是男扮女装?!”
林随安:“……”
大兄弟,您这脑洞也太大了吧?!
“樱桃的确是女娃。”天枢满头大汗走了进来,朝林随安抱了抱拳,“樱桃是孤儿,邻居说是三年前柔千儿从西市的人市上买回来的,买回来的时候只有十二岁,又瘦又小。柔千儿对樱桃很好,就如同对女儿一般。”顿了顿,“昨日酉正三刻,有净门弟子看到柔千儿家的马车路过思顺坊,确认过了,驾车的正是樱桃。”
林随安:“思顺坊?”
这个坊在哪儿来着?
“思顺坊在南市西侧,”花一棠道,“走的是中衢大道吗?”
天枢点头。
花一棠:“沿着中衢大道一路往南是长夏门,从思顺坊向东走,穿过春顺街是延春门,往南走,是永通门,往西走,是定鼎门,但是无论去哪一个门,都无法在一刻时间内抵达,东都城门戌初关闭,她来不及出城,应该去了某一个里坊,藏起来了。”
“只要没出东都城就好办了,”天枢道,“我马上去通知几位长老,让他们带领兄弟们去东都几个城门守着,只要她去城门,肯定抓住她。”
花一棠的扇子在梳妆台上慢悠悠地画着圈,与当初计算罪犯地理画像时一般,“她肯定会去一个比较熟悉的地方暂时藏身,柔千儿常去的是南市和北市,但是我们刚从南市出来,净门弟子耳目遍布,应该不是南市……”他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天枢,“柔千儿在东都内可有其它宅院或者店铺?”
天枢:“暂时没查到。”
花一棠眯眼:“所以,应该是北市附近吗……”
“花一棠,”林随安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猜测,“你还记得瞿四娘吗?”
花一棠:“那个盲女?”
“她是唯一一个住在西市附近的受害人,常去的市集也只有西市。”
花一棠眸光一闪,“她是唯一一个游离在柔千儿狩猎区和安全区之外的受害人。”
“当时,我以为凶手去西市狩猎只是突发奇想,但如今想来,比起凶手突然改变杀人习惯,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林随安吸了口气,“拐走瞿四娘的不是柔千儿,而是其他人。”
花一棠眯眼:“你是说——樱桃!”
林随安:“若真是樱桃,就有些棘手了。”
木夏、伊塔和天枢听得一头问号。
天枢:“林娘子,花四郎,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方刻:“花四郎之前推算的凶手活动范围都是柔千儿的习惯,如今换成了樱桃,之前推测的范围全部都不适用。”
伊塔:“没关系,四郎超——厉害的,可以重新算。”
花一棠砸吧了一下牙花子,扇头敲着额头,闭眼皱着眉头,不说话了。
林随安知道花一棠为什么沉默,计算犯罪地理画像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就是必须搜集相当数量凶案发生地的基础数据,若只有瞿四娘一个受害人的数据,根本不足以支撑他重新计算。
林随安想起了金手指在瞿四娘记忆中看到——不,听到的场景,思索片刻,做出了一个决定,“花一棠,敢不敢和我一起赌一把?”
花一棠缓缓睁开了眼睛,清澈的瞳光水波般落在了林随安的脸上,轻轻笑了,“有何不敢?”
*
盲女瞿四娘家住在西市北侧的广利坊柳堂街四十六号,小门小户,一进院子,这条街上都是这样的院子,皆是家境贫寒的普通百姓。
已快到卯时,西边的天空是一片沉重的墨蓝,东边的天空是一片轻薄的淡白,再过一刻钟,坊门即将开启,偌大的东都城将会忙碌起来,林随安在瞿四娘记忆中听到的声音就是街市的喧哗,时间刚刚好。
天枢站在站在瞿四娘家门口,辨认了一下方位,“从此处去西市,有两条路,一条从东往西走,穿过红叶巷,绕行黄曲道,出坊门,一条从西往东走,过通京渠大跨桥后径直向南,出坊门,直通西市。”
花一棠:“走通京渠大跨桥虽然近,但白日里车马行人众多,不适合盲人行走,红叶巷和黄曲道路面平坦,人流稀少,瞿四娘平日里走的应该就是这条路。”
“好,就走红叶巷。”林随安撕下一条衣摆,蒙住眼睛,“从瞿四娘家门口出发,去西市。”
她这个举动十分突兀,众人皆是有些诧异。方刻欲言又止,木夏保持着职业素养的微笑,伊塔比划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最后提问的只有天枢,“林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来都来了,碰碰运气呗。也许运气好,一转弯就能碰上樱桃呦。”花一棠说得大言不惭,摇着扇子走到林随安面前,抬起了手臂,颇为做作咳嗽了两声。
林随安听得很清楚,甚至能想象到花一棠的表情,肯定是一副“只有我懂林随安”的嘚瑟表情,也能想象到大家的神色,定是“这个纨绔肯定又在吹牛!”。
林随安把手搭在花一棠的胳膊上,衣衫的触感冰凉柔软,一摸就知是价值不菲的布料,藏在昂贵华丽衣衫下的,是坚定平稳的手臂,她听到了花一棠的声音,“抓紧我,出发了。”
林随安跟着花一棠慢慢前行,失去了视觉,其他感官变得异常灵敏,她能听到花一棠的脚步声,很稳,步伐很小,和他平日里大摇大摆的走路姿势完全不同,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很慢、很轻,时不时夹杂着低低的提醒,“前面有石板台阶,不高,稍微抬抬脚”、“小心,有水,会滑”、“有个小坑”、“慢一点,拐弯儿了”、“直走”——
她听到银丝雕花香囊球和衣袂摩擦的沙沙声,温和的果木香随着风飘了起来,初生的阳光破开晨雾落在了脸上,听到两侧的住户开了门,洒水清扫,听到厚重的坊门吱扭扭开启,金吾卫厚重的铠甲咔嚓咔嚓咔嚓走了过去,潮乎乎的骆驼粪臭味扑面而来,叽里呱啦的番语砸在了脸上。花一棠停住脚步,靠过来,用小扇子飞快在她旁边扇着,成了个敬职敬责的空气净化器。
“如何?”花一棠的声音犹如一团柔软的柳絮,钻进耳朵里,痒痒的。
林随安不觉躲开一点,“没有和记忆里相同的声音。”
“莫非在西市里面?”花一棠的声音又香喷喷贴了过来,“但西市要到午时方能开市。”距离居然比刚刚更近了。
凑这么近干嘛?她只是眼睛看不见,又不是聋了。
林随安索性也不躲了,猝然扭头,打算以气势逼退他,速度太快,扭头太急,鼻尖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软软的,温温的,花一棠的香味和体温豁然退开了一大截,半晌没了动静。若不是林随安手里还扯着他的袖子,还以为他被吓跑了。
木夏重重咳嗽一声,伊塔和方刻没了动静,天枢不知道为何吸了口凉气。
“花一棠?”林随安低呼,“人呢?”
“嗯咳,在呢。”这一次花一棠的声音从两步外传了过来,声音黏糊糊的,好像含了一颗糖。
“你有没有听到‘哦——啰——啰——’的声音?”
花一棠“诶?”了一声,静了片刻,“没有。”
林随安静心沉气,侧耳倾听,周围大群的骆驼喷着响鼻,胡商们的番语和唐语搅合成一团,一阵风吹起,倏地,所有声音都静了下去,遥远的、仿若歌谣般的“号子”乘着风飘了过来。
【喂啰诶——哦——啰——】
林随安耳朵一动,手指端端指向风吹来的方向,“那是何处?”
天枢:“是厚载门的码头方向。”
“你这几匹骆驼我买了!”花一棠高呼一声,四周响起一片喧哗,紧接着,林随安就觉胳膊被人向上一提,是花一棠的手,她整个人顺势一跃,翻到了两个毛绒绒的驼峰中间,身后还有个香喷喷的花一棠,位置实在太挤了,她的后背贴着花一棠的胸膛,连条缝都没有,花一棠两只手臂环过她的身体,猛地一抖,缰绳啪一声,身下的骆驼豁然跑了起来,穿过一片惊呼和叫骂声,迎着风,迎着若有若无的号子,跑了起来。
很快,林随安听到了人流的嘈杂声,孩子的笑声,咕嘟咕嘟的煮水声,旗幡舞动的呼呼声,还有,糖的味道。
就是这儿!
林随安一把拽掉眼睛上布条,花一棠拉停骆驼,漫天的棕色骆驼毛落下,花一棠一连打了个三个喷嚏。
他们停在一家糖水铺门前,铺子上悬着“徐家糖肆”的牌匾,旁边是一家粥铺,挂着蓝底白字的旗幡,旗幡啪啪啪拍着,孩子们在糖水铺里钻来钻去,笑着、闹着,趴在柜台上流着口水,不远处,就是厚载门货运码头,船夫们扛着重重的麻袋、箩筐和木箱,有节奏地喊着号子“喂啰诶——哦——啰——”。
一个包着头巾、背着包袱的妇人领着三个毛头小子从糖水铺里出来,三个男娃大约五六岁,穿着露脚指头的破布鞋,正是淘气的时候,一边疯叫一边尖叫,撞到了粥铺外场一个食客身上,妇人连连道歉,食客无所谓摆了摆手,起身付了钱走了。妇人转身招呼三个男娃过来,头巾下的半张脸一闪而逝。
那不是樱桃的脸,眼角有些皱纹,看起来有些年纪,林随安并没有留意,不料就在此时,花一棠突然向前一指,大叫道,“拦住她!”
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掌拍驼峰腾空而起,一个翻跃落在了妇人对面,千净刀鞘横住了妇人的脖颈,原本在妇人身边的三个男娃立时撒丫子跑了,毫无半分流连。
天枢、方刻、木夏和伊塔跳下骆驼,围了过来,方刻皱眉瞅着那妇人的脸片刻,倏然面色大变。
林随安这才看清,这个妇人的身形与樱桃十分相似,整张脸都颇为怪异,额头和眼角满是皱纹,但皱纹的走向很奇怪,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像是皱巴巴的果皮,颧骨处黑乎乎的一团,好像发了霉一般。两个下眼角处,有两颗颇为明显的泪痣。
“眼角有泪痣,瓜子脸,樱桃嘴,”花一棠走到林随安身边,风吹起的衣袂如霜雪般冰寒,“这是真正的柔千儿的脸。”
随着他的声音,万分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那妇人的脸皮仿佛一张烂了的猪皮,缓缓剥离、下滑,堆到了妇人的脖颈处,翻出腐烂长毛的内里。
下面,是樱桃年轻饱满的脸。
第109章
大理寺少卿张淮坐在刑讯房里, 万分幽怨地叹了口气。
凌芝颜昨夜带回了沉尸案的真凶,此人一直顶着“柔千儿”的户籍身份住在富教坊,做布料生意。据红俏坊的沁芳娘子指认, 此人原本是个伶人,不知名姓, 只知道真正的柔千儿叫他“文郎”。
这个文郎, 堪称他入职大理寺以来见过的最顽固的犯人,自打进了刑讯室,无论如何审问,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明明是个男人,形态眼神却是女人,一直用令人作呕的眼神四处乱撩, 刑讯室的几个小狱吏都快吐了,张淮想到此人犯下的罪行,也快吐了。
最可气的是,凌六郎这家伙见审讯毫无进展, 居然寻了个由头跑去案牍堂躲清闲,把他扔在这儿活受罪,张淮愤愤地想, 他家六郎原本多么老实巴交啊,与花家的那个纨绔才混了几日, 就学得猴精猴精的。
眼瞅着天亮了,应天门的报晓鼓一波波传进来,凌芝颜还没回来, 熬了整夜的张淮困得眼皮直打架,脑袋左晃右晃, 差点闪了脖子,张淮拍了拍脑门,定眼一看对面牢房里的文郎,直挺挺站在牢房中间,直勾勾瞅着他,鼻翼两侧的油弄花了妆,胡茬冒了出来,嘴角翘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柔媚笑意。
他第一次开口,四面墙壁回荡着黄莺般的嗓音,异常渗人。
他说:“天亮了啊。”
张淮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你要做什么?!”
文郎又不说话了,垂下脑袋,身体慢慢摇晃着,好似在舞蹈一般,身姿曼妙,口中咿咿呀呀似唱着什么戏文,听不清,很快,又变成了笑声,几声高是女声,几声低是男声,两种声线自如切换,张淮忽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错觉,仿佛这个人身体里生活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慢慢地,张淮听清了他唱的内容,原来是一首诗:“咿——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咿咿——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咿——泪始干——”
狱丞老良搓着鸡皮疙瘩凑了过来,低声道,“张少卿,这个人有点邪门啊,我听老人们说过,这种亦男亦女的人都有通灵之能,得罪了他们,就是得罪了神灵——”
“若是神灵庇佑这种狗屎,那也不过是个狗屎神灵!”刑讯室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团花枝招展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能这般明目张胆不把大理寺放在眼里的,除了花家四郎,不做他人想。
林随安挎着一个包袱,方刻小心翼翼捧着一个纸包,好似里面装着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木夏和伊塔押着一名面色惨白的少女,少女一看见文郎,两眼一红,怔怔落下来泪来,软软跪在了地上。
文郎的舞蹈动作轻轻顿了一下,踮起脚尖转了个圈,捻着兰花指高高举起手臂,仿若一尊优美的雕像,继续唱道,“晓镜但愁云鬓改——啊啊——夜吟应觉月光寒——咿咿——”
花一棠冷笑一声,从林随安手里接过包袱,打开,取出一个东西狠狠砸向了文郎的脸,文郎优雅向后一退,躲开了,那东西落到了地上,原来一个脏兮兮的荷包,绣着一朵红色的小花。
“眼熟吗?”花一棠冷声道,“这是李三娘随身的荷包。”
张淮一惊,他有印象,李三娘正是连环沉尸案的第一个受害人。
文郎缓缓放下手臂,双手十字交叠置于小腹处,如同临上台前伶人,眼波流转,唇角微勾,“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花一棠哼了一声,反手又去抓包袱里的东西,林随安拦住了他,“我来。”
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物件,手腕轻轻一抖,物件携风带煞嗖一下钻入监牢木栅,啪一声拍在了文郎的左腮帮子上,就听文郎闷哼一声,整个人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含血吐出一颗牙。林随安扔出的也一个荷包,粉红色,绣着精致的兰草。
张淮吞了口口水,这位林娘子好俊的功夫!
“记起来了吗?”花一棠道,“这是田翠儿的荷包。”
张淮了然:田翠儿是第二个受害人。
文郎捂着半边脸,惊恐瞪着林随安,林随安拿起了第三个荷包,轻飘飘的扔了过来,荷包是绿色的,没锈什么花样,只坠了条淡黄色的丝绦,飞得也轻飘飘的,却在靠近文郎三尺远的位置突然加速,重重撞上了他的肩膀,文郎整个人擦着地面退了两尺远,后背咚一声撞上墙壁。
花一棠:“这是宋七娘的荷包。”
文郎笑不出来了,半边脸肿了,半边脸白得吓人,又喷了口血,“唐律规定,严禁酷刑逼供,若有违者,按渎职罪论处,堂堂大理寺难道要知法犯法吗?”
张淮挠头:“这个嘛——”
花一棠:“唐律有规,断案审案定要人证物证俱全,花某只是将物证送到凶手面前,让他好好看个清楚,有何不对?”
张淮:“正是正是,罗列证物乃是必要环节。”
狱丞老良:“谁看到酷刑逼供了?”
几个小狱卒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林随安笑了一声,一抖包袱皮,剩下的荷包唰唰唰飞了出来,朝着文郎劈头盖脸砸了过去,还有一个准准砸在了裤|裆|处,文郎的惨叫声失了柔媚,只剩下杀猪般的凄厉。
花一棠走到监牢前,握着扇子,居高临下看着满地翻滚的文郎,“这些都是你让樱桃随身携带的,你精心收藏的荷包,它们原本的主人都死在了你手里,一共十五枚,现在,你想起来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文郎抬头,双目赤红如同火烧。
“不要!不要打他了,都是我做的!”樱桃跪地大哭道,“是我拐了那些女娘,又杀了她们。都是我做的,你们抓我吧!”
文郎咳出两口血,整个人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发起抖来。樱桃的哭声更大了。
花一棠转身,撩袍蹲在樱桃面前,眼神凌厉如刀,连环发问,“你说是你拐了那些女娘,那你说说,你用什么办法拐了她们?在何处拐了她们?用什么办法杀了她们?如何处理尸体的?如何抛尸的?抛尸的地点在何处?!”
“我、我把她们骗上马车,然后用迷药,”樱桃声音越来越越小,语气很不确定,“然、然后……用刀杀了她们……”
“迷药是什么种类?现在在哪?杀人的刀多长多宽?你从何处得来的?现在刀又在何处?!”
“这些我、我记不清了……但、但是的确是我做的,我记得有一个女娘,在厚载门,就是码头旁边的那个糖水铺子,我假装撞到了她,为了赔礼,送她回家,路上就、就用迷药——”樱桃哭得说不下去了。
花一棠眯眼:“那两个在富教坊失踪的女娘,你也是用同样的方法骗她们上车吗?”
“对对对!一样的——”
“一派胡言!”花一棠声音骤厉,“真凶所有拐人和抛尸地点都特意避开了富教坊,这些事根本不是你做的!你在替他顶罪!”
“不不不!真是我!”樱桃猛地拽住花一棠的袖子,泪流满面,“那个盲女真的是我做到!我还记得,那名盲女叫瞿四娘,家里还有个眼盲的爷爷,她、她笑起来很好看,像糖一样……”
花一棠狠狠闭了闭眼,沉默不语。
林随安看向牢房里的文郎,他还是那个姿势,伏着身子趴在地上,肩头和躯干微微抖动着,双臂紧紧夹在脸颊两侧,林随安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是因为恐惧或疼痛而发抖,而是在偷偷的笑。
他在庆贺,庆贺樱桃在为他顶罪!
一股怒气从胸腔窜上脑门,手中千净禁不住发出刀鸣,释放出久违的嗜血杀意。
花一棠示意方刻将手里的纸包递过去,打开,用扇子挑起里面的东西,樱桃肩膀猛地一缩,身体似乎在本能抗拒,但眼里的光却突然大盛,又仿佛对这样东西很是崇敬向往。
张淮很好奇,他站得位置有些偏,刑讯室的光线又不好,花一棠挑着的大约是一张布料,或者皮革,他凑过来,仔细一瞧,骇然变色,咚咚咚后退三大步,狂拍胸口,险些没吐了。
那是一张人皮,不是江湖人用动物皮革制作的“仿人皮”,而是一张货真价实的人脸皮。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保存的,表面还算光洁鲜亮,但内里已经腐烂发霉,还长了黑色的毛,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花一棠抖了抖扇子上的人脸皮,“你为何要将这张皮戴在你的脸上?”
樱桃剧烈一抖,猛地看向文郎,眼瞳中生出光来。
文郎身体的颤抖停了,好似一尊石雕趴着。
花一棠:“你想成为她吗?”
樱桃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从未这般想过!我知道我不配!我只是想让夫人的脸出来透透气,就像家主之前做的一样。”她痴痴望着文郎,眼泪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家主只是太爱夫人了,可是,夫人却死了,家主相思成疾,甚至想替夫人活着,他看到与夫人相近的女子,就会想起夫人,家主只是想重温与夫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他只是想和夫人永远在一起,家主又有什么错呢——”
林随安听得瞠目结舌:这算什么?癫狂的CP粉吗?!
“重温美好时光?”花一棠笑了,“他是这么告诉你的?那你知道他是如何重温的吗?”
樱桃怔怔扭头看向花一棠,花一棠敛去笑容,俊丽的五官露出了暗夜般的残忍和狠戾,“他勒|死她们,闷|死她们,用碳毒熏|死她们,然后,用你口中的夫人最喜欢的香膏涂满她们全身,保存尸体,将夫人的脸皮贴在尸体的脸上,一次又一次的奸||尸!”
张淮终于忍不住,和狱卒一起吐了。
樱桃的脸变得惨白,眼中的泪彷如倏然被|干|涸的枯井吸走了,只剩下赤红的眼眶。“你骗人!你骗人!家主说,他只是、只是和她们聊聊天,是这些女娘不知好歹,寻死觅活,家主不得已才、才……”
方刻啪一声将检尸格目扔在了樱桃面前,“所有尸体脸上的香膏和这张脸皮上的香膏成分几乎相同,奸尸是真的,我可以将留在尸体阴|门内的精|液与他的进行对比——”方刻瞥了一眼文郎,“就怕他现在已经没这个功能了。”
樱桃呆住了,愣愣瞪着文郎。
文郎缓缓直起身体,微微昂着下巴,眼中流光溢彩,“樱桃,你莫要听他们胡说,我一直在为千儿守|节。”
花一棠冷笑阵阵,“这位大情圣,您这节守得可真讲究啊,脑子冰清玉洁,下|半|身|兽|欲|糜|烂。”
文郎脸色铁青:“你懂什么?!千儿死了,我自然不能与活人行鱼|水|之|欢,戴上千儿的脸,她们就是千儿,我的心只属于千儿,我的人也只属于千儿——”
“啖狗屎!”花一棠一口吐沫喷了过去,“我砍了你——”
“嗖——”阴森的绿光比花一棠的声音更快,齐刷刷扫断了监牢的木栅,在文郎的脖颈上割出一条细细的血线,一丝鲜红沿着血线缓缓流了下来。
所有人都吓傻了,万分惊恐看着林随安挽了个刀花,收刀回鞘。文郎眼珠暴突,身体踉跄了一下,重重坐在了地上,脑袋一歪,歪、歪——没掉下来。摸了摸脖子,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啊啊”声。
“既然只有脑袋愿意守节,那就只留下脑袋好了。”林随安道,“可惜了,这里光线太暗,没看清位置,砍歪了。”
所有人这才想起来呼吸,险些没憋死。
张淮双腿发软,连连抹汗。
他还以为这个林娘子一刀把文郎的脑袋砍掉了。
方刻狠狠瞪了花一棠一眼,“你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
花一棠捂着嘴巴,嘟囔,“我就是说说,谁能想林随安真砍啊!”
木夏:“敢在大理寺狱砍人,林娘子也算旷古烁今第一人了!”
伊塔:“猪人,威武!”
樱桃抓起地上的人皮,手脚并用爬到牢房前,双手死死抓着木栅,“家主,你是骗我的吗?你说的那些与夫人的山盟海誓,至死不渝,海枯石烂,都是骗我的吗?!”
文郎全身发抖,这一次是因为真正的恐惧,樱桃的眼中迸发的恨意比林随安的刀还锋利,斩断了他多年以来的计划和筹谋,他扯出扭曲的笑脸,“樱桃,我不会骗你,我这一生,只爱千儿一个人……”
突然,刑讯室的门开了,凌芝颜夹着几卷案宗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风尘仆仆的靳若。
靳若将手里的单子递给林随安,低声道,“我找到了运尸的船只,里面还留有来不及清理的尸臭,还有一辆藏在南市的小仓库,全是木炭,八成是用来制造碳毒的。”
“甚好。”林随安松了口气,这样证据链就连上了。
花一棠歪头瞧着凌芝颜,“别人都说陇西白氏全是书虫,莫非荥阳凌氏盛产卷虫,真是天天和卷宗睡在一起啊。”
凌芝颜压根没看他,展开一卷卷宗:
“八年前,丰州、里州接连发生了数起狐狸精魅|惑女子的案子,皆是富户、商户待嫁的女儿被狐狸精所迷,失了身,变得疯疯癫癫,传得神乎其神。但其实,这些女子失身之前,都有一个共同点,曾请过一名女师训练坐卧行走的体态,这名女师虽然样貌普通,但仪态优美,声音动人,号称曾在世家教授礼仪,很受吹捧。但这些女娘被狐狸精所迷后,这名女师也人间蒸发了。”
文郎震惊地看着凌芝颜。
凌芝颜没有任何表情,“我顺着这些卷宗记录的案发地向上查,找到了第一起狐狸精案,发生在泉州知连县,隔壁的知山县曾出过一名颇有名气的伶人,后来戏班解散,便不知所踪。”
“伶人名为北梦文,容貌普通,虽为男子,但可模仿女子声线,声如黄莺。我比对过北梦文和女师的画像,就是你。”凌芝颜放下卷宗,漆黑的眼瞳静静看着文郎,“北梦文,你并不爱柔千儿,就像你不爱所有被你祸害的女子一样,你诓骗柔千儿,让她为你从良,后又害死了她,只是为了顶替她的身份在东都活下去,因为你知道,那些狐狸精的案子迟早会查到你。”
文郎面如死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说的是真的吗?!家主!!”樱桃厉喝。
“你还不明白吗?所有的故事都是他编造的谎言,他对柔千儿梦幻般的爱,他的相思和至死不渝,只是为了诓骗你,让你在关键时刻替他顶罪。”花一棠站在樱桃身边,冷冷道,“所谓的爱意,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工具罢了。”
“不是的!我是爱千儿的!我承认我之前是有几个女人,但只有千儿是我的唯一,我对千儿的爱是纯洁的!”文郎嘶吼。
樱桃将手里的人皮狠狠扔了过去,跪地嚎啕大哭,“是他干的,都是他干的!他骗我!他骗我!”
文郎颤抖着将团成一堆的脸皮铺展,染了血的手指抚摸着脸皮的嘴唇位置,就像小心翼翼为它涂上唇脂膏。
“千儿,只有你懂我,对不对,你知道的对不对,我是爱你的,我只爱你一个人,永远只爱你一个,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柔千儿的脸皮边缘缓缓蜷缩起来,在烛火的照耀下泛起诡异的油脂光芒,仿若从地面上长出了一张新的脸,血红的唇咧着,似哭似笑。
在这一瞬间,林随安眼前一白,看到了一段褪色的回忆。
身着男装的文郎站在苍白的阳光下,握着一柄扇子,咿咿呀呀唱着戏文。
【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千儿,这首曲子好听吗?】
【嗯。只要是文郎唱的,都好听。】
一只干枯的手伸向前,握着一个大红色的荷包,荷包上绣着一对儿鸳鸯。
【文郎,这是我改良后的画春膏的秘方。待我死后,你就用它涂满我的身体,这样,我的身体便不会腐烂,你就能日日见到我了。我们永远不分离。】
【好,永远不分离。】
第110章
吃早膳的时候, 凌芝颜又来了。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他已经连续来了三天。
十日前,让大理寺卿陈宴凡头发掉了三分之一的连环沉尸案终于告破, 主犯北梦文判斩立决,从犯樱桃判流刑, 案宗递交刑部和御史台复审, 由于此案手段极端残忍,社会影响极为恶劣,刑部和大理寺特案特办,两日内给出了复审意见,维持原判。
五日前,北梦文在南市坊门前行刑,观刑的老百姓填街塞巷, 堪比盛会,拉着北梦文的囚车从大理寺狱出发,穿洛南城,过洛水, 沿着中衢大道至长夏门,又按原路返回,抵达南市, 这是对穷凶极恶的罪犯特别制定的游街路线,大理寺衙吏和狱卒押车前行, 前有铜锣开道,三名大嗓门的衙吏一路宣读凶犯罪行和三司判决,为的就是普及律法, 震慑犯罪,教化百姓。沉尸案又多加了一项内容, 破除“相柳杀人”的谣言。
尽管大理寺做了预案,提早一个时辰出发,但由于路上围观百姓太多,导致交通阻塞,囚车队伍行进十分缓慢,险些没赶上行刑的时辰,最后从思顺坊到南市的一段路,大理寺衙吏不得不在前方吆喝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午时三刻之前将北梦文压上了刑台。
木夏早早勘察了地形,前一日包了喜善坊一家茶肆,坐在三层楼上,恰好能看到刑场,还不用见到血腥场面,可谓观刑最佳地点。林随安期待的扔烂菜叶子臭鸡蛋的场景并没有发生,这里似乎不流行浪费食物的发泄方式,东都百姓民风淳朴,极为节俭,用的都是土坷垃,一打一股烟,配合着别具特色的东都口音叫骂,别有风味。
北梦文脑袋落地的那一刻,大半个东都城都沸腾了。
林随安在人群中看到了熟人,冯二娘的父母,瞿四娘的爷爷,周杏红的两个姐姐,他们并没有欢呼,反而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就仿佛要将这许久以来的悲愤都哭出来一般。
花一棠迎着日光,如雪的衣袂迎风翻滚,将手中的茶洒在了地上,幽幽道: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愿我大唐,再无冤魂。”
林随安的目光随着他的声音飘向巍峨宏伟的东都城上空,长长松了口气。
之后,凌芝颜就变成了花氏六十六宅的早膳的常客。
前日,他吃了两盘毕罗,三碗馎饦,一笼蒸饼,带来了一个消息:推荐花一棠参加制举荐书已经批下来了,他和大理寺少卿张淮为联名保荐人,是此次制举试子中,唯一一个被联名保荐的。鉴于这个好消息,花一棠忍下了凌芝颜临走打包了四笼屉蒸羊肉的无耻行径。
昨日,凌芝颜盯上了“婆罗门轻高面”,倒是挺识货,此面点用了最新技艺做出的“蔗糖”,物稀为贵,平常的食肆一笼卖十文钱,凌芝颜一个人吃了三笼,还企图顺走最后两笼,幸亏靳若嘴大,一口三个把剩下的全吃了,凌司直大人这才不情不愿提了两大包毕罗带走。
今日,凌司直踏着晨光款款而至,林随安一瞧,差点没把嘴里的羊肉汤喷出去。他居然提了两个四层的大食盒,红木红漆,四方四正,看样子要将“吃不了兜着走”的风格发扬到底。靳若瞪着他的眼珠子都绿了。
唯一高兴的就是伊塔,凌芝颜大约是觉得日日来蹭饭不太厚道,所以对伊塔的茶就特别宽容,来者不拒,偶尔还能夸两句,在伊塔心中的地位就快与方刻齐平了。
花一棠的扇子“哒哒哒”敲着脑壳,“凌六郎,你这是把我花氏当成你大理寺的食堂了吗?”
凌芝颜慢条斯理将桌上的几盘蒸饼塞到了他的食盒里,动作沉稳有度,颇有大家风范,“花氏大厨的厨艺堪称唐国一绝,张少卿甚是喜爱,陈公也赞不绝口。”
花一棠翻着白眼“哈”了一声,“少来!直说吧,你到底想干嘛?”
凌芝颜吃两个毕罗,擦了擦嘴,端正跪坐,“张少卿和陈公说了,既然花家四郎如此孝敬(花一棠怒吼:谁孝敬他们了,是你厚脸皮抢走的!)他们无功不受禄,今日工部侍郎卢英杰卢大人家中设宴,若是花家四郎不忙的话,不妨与凌某和张少卿一同前去。”
喔嚯!林随安听明白了,大理寺这帮人是要帮花一棠走关系啊!
“工部侍郎卢英杰,我记得他和礼部侍郎温重颇有交情——”花一棠眨了眨眼,啪一声展开扇子,靠在凭几上摆了个造型:“哦,我算是听明白了,我帮你们大理寺破了沉尸案,你们定是对花某感恩怀德千分崇敬万分佩服,可又不好意思说,所以冥思苦想左右为难想了这么个拐弯抹角的法子谢我。”
林随安:“……”
怎么什么话到这货嘴里就变了味儿?
凌芝颜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总之,这个月耽误了花四郎不少时间,今夜请四郎带好行卷的信笺和诗文,张少卿自会帮你向卢侍郎推荐。”
花一棠点了点头,“信笺倒是可以现写,问题是,我从不写诗,也从不作文啊。”
一榭死寂,靳若嘴里嚼蒸饼的呱唧声都停了,所有人齐刷刷瞅着花一棠。
凌芝颜端正的脸皮不受控制抽搐,“你……刚刚说什么?!”
花一棠摇着扇子笑了,“花某堂堂扬都第一纨绔,平日里的时间自是都用在吃喝玩乐的功夫上,至于吟诗作赋,哎呀呀,不擅长啊不擅长。”
方刻“切”了一声,靳若的白眼翻得和蒸饼一样大,伊塔依旧很捧场,口呼“四郎威武”,木夏笑吟吟给花一棠倒了杯茶润喉。
林随安有些好笑看着凌芝颜的脸变成了青绿色,腾一下站起身,长吸一口气,“花一棠!”
花一棠欢快摇扇子:“哎,在呢!”
凌芝颜闭了闭眼,强忍怒气,将两个食盒递给木夏,“请送去大理寺,”转身拖着花一棠往外走,“现在,立刻,去写诗!”
花一棠被拽得趔趄连连,“哎哎哎,凌六郎,你不能赶水鸭子上架,轰老母猪上树吧?!”
“你还不如母猪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世上岂有我这般丰神俊朗的母猪……不对,我是公的,也不对,我不是猪,啊呀呀,疼疼疼——凌六郎你慢点,所谓拔苗助长欲速则不达,有的事不可强求啊啊啊啊——”
众人目送二人背影远去,皆是无语问苍天。
靳若问木夏:“姓花的不会真的对行卷毫无准备吧?”
“四郎自然早就备好了。”木夏笑吟吟提起食盒,“只是想逗逗凌司直罢了。”
靳若:“……”
方刻:“花四郎是不是快闲出屁了?”
林随安:“我倒是觉得,今天是凌司直最开心的一天。”
众人震惊:你哪只眼睛看到凌司直开心了?
挺开心的啊,林随安美滋滋喝了口羊肉汤,心道,瞧凌大帅哥那暴起的青筋,滴溜溜圆的大眼珠子,坚决果断的大嗓门,比前两日有活力多了。
*
花一棠为他无聊的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被凌芝颜关在屋里,勒令不写完二十首诗不许出门,临走前还将明庶和明风派来把门,花一棠在屋里鬼哭狼嚎,哭天抢地,磕磕巴巴总算是写出来了,嗯,一首。
诗文如下:
孤身冷冷泪两襟,万古悲凉夕阳西。
脑袋空空秋风没,六郎听我夜悲啼。
众人一致评价:情真意切,狗屁不通。
酉正一刻,凌芝颜来了,瞧见花一棠的诗作,七窍生烟,面色铁青,纠结许久,只能认命,黑着脸请林随安和花一棠一同上车,准备去卢侍郎的宅院。
林随安诧异:“我又不参加制举,我去能干嘛?”
凌芝颜:“卢侍郎向来喜欢收集和鉴赏兵器,久闻千净之名,此次特请林娘子一同赴宴,想一观上古名器的风采。”
林随安不太想去,这宴会听起来大约和现代单位聚餐差不多,定是全程拍领导马屁、连轴转的敬酒、听爹味十足的吹牛,皮笑肉不笑地扯淡,全是无效社交,饭还不一定有花宅的好吃,纯属浪费时间。
可凌芝颜的下一句话改变了她的想法。
“卢侍郎的宾客名单中还有几名世家子弟,其中包括随州苏氏苏意蕴,陇西白氏白汝仪,林娘子许久没见他们了,去叙叙旧也好啊。”
其他人也就罢了,林随安倒是对好奇苏意蕴颇为好奇。之前从郝六家缴获的丹药,方刻研究过之后,又还给了他,算算日子,应该吃了快半个月了吧。不知道那丹药除了那方面的功效外,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副作用。
花一棠用扇子遮着嘴,一双眼睛笑得不怀好意,“我觉得,今晚有热闹看。”
林随安也笑了,“走着。”
工部侍郎卢英杰住在进德坊,与皇城只隔了一个坊一街,上朝通勤时间不超过两刻钟,交通十分便利。院子占地面积倒是不大,毕竟洛北城寸土寸金,除了花氏这种财大气粗一宅占半个里坊的,即便是工部侍郎的宅院,也只是中规中矩的四进庭院。
外院广场上,已经停靠了几辆马车,都挺朴素,林随安猜测这大约是卢侍郎的喜好,所以凌芝颜选了凌氏的马车,而不是花氏张扬的马车。张少卿一袭便装候在门口,见到三人,忙迎了过来,先看了凌芝颜一眼,见凌芝颜微微摇了摇头,笑脸也有点挂不住了,语重心长道,“花四郎啊,你心也太大了!”
花一棠从袖子里抽出今日呕心沥血的“诗作”甩了甩,“张少卿放心,花某向来鸿运当头,行卷有这一首诗足矣。”
张少卿和凌芝颜齐齐叹了口气,那沉重忧郁的表情让林随安想起了远在扬都的花一桓。她瞄了眼花一棠宽大的袍袖,今日他穿得还算素雅,衣衫只有五层,也没什么明|骚|暗|骚的绣花纹路,就是衣料比平日里更飘逸些,行走间风流倜傥,雅致非常,唯独左侧的袖子看起来沉甸甸的,估计就是他自己悄悄准备的“行卷”作品。
引路小童引着四人入宅,出乎林随安的意料,宴会竟然不是在前厅,而是在后园,看来卢侍郎对此次夜宴的定位较为私密,从另一个侧面来说,今晚能来参加宴会的,很有可能就是此次制举的大热人选。
卢侍郎年过不惑,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身形板直,大方脸,浓眉黑胡子,说话很是爽快,先和张少卿和凌芝颜见了礼,乐呵呵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拍得花一棠呲牙裂嘴,然后,乐呵呵看向了林随安。
“林娘子,久仰久仰。”
林随安抱拳:“卢侍郎客气了。”
卢侍郎的视线落在了林随安腰间的千净上,流连几番,口中连连赞叹,“稍后,若是林娘子不介意,可否让我仔细瞧瞧这上古名器?”
工部侍郎,凡全国之土木、水利工程、军器、机械、矿冶、纺织等官办工业无不综理,想必对武器刀具颇有研究,或许对千净的来历能有不同的见解。
林随安点头:“蒙卢侍郎不弃,在下幸甚。”
卢侍郎大喜,啪啪啪拍了三下林随安的肩膀,乐呵呵去迎接后面的宾客。林随安这才知道为何刚刚花一棠五官都挪了位置,这位大兄弟好大的手劲儿,不知道和万参军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很快,林随安见到了白汝仪,似乎比之前更瘦了,身体单薄得好像一片纸,虚弱施了礼,便寻了个角落坐下,两眼无神盯着桌上的茶盏,似乎随时随地都能睡过去。
花一棠凑过来:“你说白家是不是又催婚了?”
林随安:“往好处想,或许他只是在熬夜苦读呢。”
张少卿:“说起来,不知四郎可曾听过一个关于制举的笑话?”
花一棠:“张少卿说的莫非是——制举乃是为圣人选妃的笑话?”
凌芝颜:“哈?!”
张少卿挑眉:“原来四郎知道啊。”
花一棠施施然摇起扇子,“花某自然是当笑话听,”扇子顿了一下,“但有人可是当真了哦!”
凌芝颜倏然瞪大了眼睛,林随安顺着看过去,心中“哇哦”一声。
苏意蕴飘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洁白如雪的长袍,身姿如云,发黑如缎,头戴一根翠绿的玉簪,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他的眉眼五官本就俊秀,今日看来尤为俊美,犹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瞬时成了全场的焦点。
“他是随州苏氏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张淮诧异,“怎么好像变了个人?”
花一棠小扇子摇动的频率甚是欢快,嗓子里甚至还笑出了声。
林随安恍然大悟:原来郝六家的丹药还有“美白拉皮生发”的副作用啊。
*
小剧场
陈烦烦(竖耳朵):我好像听到了什么生发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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