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卢侍郎家的宴会果然很无聊, 除了苏意蕴的出现让林随安稍稍精神了一小会儿,所有的流程都令人昏昏欲睡。
无聊的互相介绍恭维环节,满耳朵的“久仰久仰”、“有幸有幸”、“久违久违”, 入了坐,又是好几轮的敬酒, 毫无技术含量的行酒令, 期间穿插着形形色色的拍马屁,苏意蕴坐在卢侍郎身侧,高谈阔论,兴致盎然,张少卿和凌芝颜的位置沦为了重灾区,遭受连环奉承攻击,桌上的羊肉都变了属类, 散发出一股子马厩味儿。
林随安和花一棠的位置就在凌芝颜旁边,不幸深受波及,扬都花氏的名号吸引了好一波攻击,好在花一棠自小被吹捧惯了, 应对自如,看起来比凌芝颜还如鱼得水。幸亏宴上都是参加本次制举的学子,没有学武的, 不识得林随安,最多来打个招呼, 见林随安不善言辞,便十分识相不再攀谈。
林随安趁着敬酒环节正热烈,无人留意她, 忙寻了个安静的角落待着,这才松了口气。这种时候, 还真有些想念方刻,若是方兄,可能已经旁若无人睡起了大头觉。若是她也有这般说睡就睡的本事就好了。
林随安自然是睡不着的,闲极无聊四下乱瞄,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和她一样无聊。白汝仪坐在下首位,也不从参加拍马屁,也不与人聊天,闷着头喝酒,前来攀谈的学子都被他以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礼仪劝退了。
白汝仪不知道喝了多少,脸蛋上生出了两团不正常的红晕,看起来就像南市卖的泥娃娃,脸刷白,两坨红二团,颇有些好笑。林随安瞧众星捧月的花一棠和凌芝颜大约没空,想了想,悠哉悠哉走到白汝仪身边坐下,打了个招呼,“白十三郎,许久不见,瘦了啊。”
白汝仪端着酒盏的手顿了一下,放下,行了个礼,“林娘子,许久不见,听闻你与花兄协助大理寺破了沉尸案,恭喜。”
“都是侥幸。”林随安打量着白汝仪的表情,他的眼神暗淡,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白十三郎这是有心事?”
白汝仪苦笑了一下,“林娘子何必明知故问。”
“白家家主还是执意让你去当宫妃?”
“家主来信说,我荒废人生,颓废度日,远不如随州苏十郎上进努力,妄为白氏子孙。”
林随安:“……”
苏意蕴的确很努力,就是努力的方向似乎歪了。
“白某不懂!我自幼苦读诗书十万卷,到底为了是什么?!难道不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如今,我又成了什么?!成了他们维持家族传承的种马,成了维护他们家族富贵的棋子,成了一个可悲可叹的傀儡!如今我这般一个废物,活着还有何意味,不如醉死在这酒中,一了百了!”
白汝仪提起酒壶,仰着脖子往嘴里倒,吓得林随安忙把酒壶夺了下来,就他这小身板,这样喝下去,定会酒精中毒。
“不至于不至于,所谓船到山前必有路,车到桥头——啊呸,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凡是都有回转余地,白十三郎莫要钻牛角尖啊!”
白汝仪抽泣两声,泪眼婆娑看着林随安半晌,踉跄着爬起身,朝着林随安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高声道,“陇西白氏白汝仪,愿脱离白氏,入赘林氏!”
这一嗓门,响遏行云,顿时将满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刷刷刷射了过来,凌芝颜险些扭了脖子。
林随安的下巴掉了。
不是吧,又来?!
浓郁的果木香龙卷风似的刮了过来,,花一棠的速度快到连林随安都要甘拜下风,他提扇子的姿势好像提着一把剁肉刀,表情更像个屠户,呼呼啦啦的衣袂毫不客气将白汝仪桌上的酒壶酒盏全扫翻了,掐着白汝仪的后脖颈将他压回了座位,怒目呲牙笑道,“白十三郎这是喝醉了吧!”
白汝仪梗着脖子,犹如一只不甘示弱的斗鸡,“白某所言,字字真心,句句肺腑——”
林随安抓起一个蒸饼塞到了白汝仪的嘴里,干笑道,“的确是喝多了,大家不要介意,继续聊继续聊。”
凌芝颜干咳一声,端起酒盏道:“诸位刚刚说到哪儿了?”
张少卿:“适才那位举子,你的诗不妨再读一遍,张某需得好好品品。”
众人颇为识相转移了话题,园内充斥着轻松愉快的气氛。
白汝仪红着眼,嚼着蒸饼,耸着肩膀,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委屈的鹌鹑,花一棠脑门发绿看向了林随安。
林随安有些心虚,手掌捂着脑门,企图遮住脸,无奈她的衣衫都是干净利落的紧袖口,没有花一棠那般的大袍袖,无法做出“掩面逃走”这种高难度的动作。
“……我瞧他心情不好,过来劝两句,谁知道他竟然还惦记入赘这茬……”
花一棠的两个腮帮子河豚般鼓了起来。
“林娘子竟能令扬都花氏和洛阳白氏两大世家的少年英杰都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苏意蕴高擎酒盏,语气阴阳怪气,“苏某真是佩服、佩服!”
林随安:“……”
她似乎闻到了苏意蕴要搞事的气息。
园内瞬间又静了下来,众人互相交换着八卦的眼神。
“这位林娘子之前曾与随州苏氏订过亲,不知为何又退了亲。”
“我听说,这位林娘子后来攀上了花氏的高枝儿,所以踹了苏氏。”
“去去去,别胡说,分明是苏氏的那名子弟行为不端,才被退亲的。”
“真的假的?”
“上次喝酒,青州白氏白向跟我说的,青州白氏与扬都花氏素来不合,白向定不会向着花氏说话,所以,他说的肯定是真的。”
“随州苏氏好歹也算是名门,不至于如此不堪吧?”
“青州白向你们还不知道?向来嘴里没几句实话,他的话,不可信。”
“是啊,我瞧这位苏十郎,容姿脱俗,言谈高雅,不像是龃龉之人。”
“没错,所谓貌由心生,苏十郎这般仪容姿态,定是良善之辈。我等皆饱读诗书,乃国之栋梁,岂能人云亦云?”
白汝仪终于啃完了蒸饼,嘀咕了一句:“你们就是人云亦云。”
听这舆论风向,林随安大约猜到了今天苏意蕴为何打扮得如此夸张,想必就是为了趁机重新树立随州苏氏的形象,挽回口碑。
林随安有点小激动:花一棠,来活儿了!
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笑容纯善真挚,“林娘子巾帼英雄,有一女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她愿与花某结交为好友,乃是我扬都花氏的荣幸。可叹某些发|春的呆头鹅嘎嘎噶叫了一晚上,林娘子连看都不屑看一眼,想必心里酸得都能酿醋了吧。”
苏意蕴大怒:“花四郎你骂谁是发|春的呆头鹅?!”
花一棠的扇子向园中的水池一点,“卢侍郎这池中的鹅养的甚好,毛白羽厚,头大脖长,嗓门也大,一看就非凡品啊!”
众人愕然,顺着花一棠的扇子望过去,还真是,池里的确养了两只大白鹅,头挺大,划着水嘎嘎嘎游走了。一身雪白,头颈高昂的模样,真与苏意蕴有几分神似。
凌芝颜“噗”一声,差点没笑出来。张少卿干咳着扭过了头。
众人又是清嗓子,又是灌水,又是吃菜,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苏意蕴的脸绿了,卢侍郎忙圆场道,“这鹅颇通人性,性子凶,咬人疼,卢某养来是为了看家护院——啊呀,苏郎君莫要误会,我只是解释此鹅的用途,绝非他意啊!”
张少卿没忍住,也“噗”一声。
林随安对卢侍郎刮目相看:不愧是朝廷高官,比花一棠还会指桑骂槐。
苏意蕴的脸青了,大约是碍于卢侍郎的身份,眼睛眯了眯,竟是不动声色忍了下来,还端起酒盏敬了卢侍郎一杯,又道,“花四郎说的不错,林娘子实乃江湖奇人,想必她能看上的人,定是天下奇才。苏某不才,今日想趁此良辰,与花家四郎比试一番,不知花家四郎可敢应战?!”
喔嚯!原来苏意蕴目的是这个。林随安懂了,花一棠刚侦破大案,声名正盛,苏意蕴今天定是有备而来,大概率是想靠踩花一棠的名气上位。
花一棠眨了眨眼,“花某在扬都,一年要与人比试三百余场,从未有过败绩,苏十郎竟想挑战我,好大的口气啊!”
此言一出,莫说其他人,连凌芝颜和林随安都惊了。
林随安:“你一年要与人比试多少场?”
凌芝颜:“都比些什么?”
花一棠挺直腰杆,小表情别提多自豪了,“那可多了,马球、蹴鞠、斗鸡、双陆、呼卢、长行、喝酒、打架、骂人,花某无一不精,无一不晓!”
人群中隐隐传出笑声,众学子交头接耳,面带不屑。
林随安和凌芝颜双双扶额,
苏意蕴笑了,站起身,“今日诸位举子来此,皆携有平生得意之作,想必花四郎也有准备吧?”
花一棠:“啊呀,原来苏十郎想比这个啊,巧了,花某今日还真带了些。”
“花四郎可愿与苏某一同展示,请卢侍郎、张少卿、凌司直和诸位举子品评?”
“行啊。”
张少卿扯凌芝颜的袖子,“花四郎今日写的诗如何?”
凌芝颜嘴角抽动,“大约是我四岁的水平。”
张少卿捂着脸“哎呦我的娘诶”。
卢侍郎挺高兴,立即命人掌灯搬桌,六条长约三尺的桌案齐刷刷摆放在后院中央,算是比拼的场地。苏意蕴令候在院外的书童将他的诗卷送了进来,铺满了三条桌案,林随安原本对花一棠还挺有信心,待看完苏意蕴的诗作,心里也没了底。
因为她根本看不懂!
苏意蕴写的大约是行书或者草书,字形十分曲折离奇,不知所云,但看众人频频点头赞赏的表情,显然是好字,卢侍郎口中赞叹有加,举子们拍案惊奇,口呼“好诗好诗”,若不是凌芝颜和张少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林随安甚至都以为这些人全是苏意蕴找的托儿。
唯一一个持不同意见的就是白汝仪,转了一圈,连连摇头,可惜无人关注他的意见。
林随安悄悄戳了戳花一棠的胳膊,“苏意蕴的诗很厉害吗?”
花一棠连连点头,“不愧是随州苏氏出身,的确有几分文采。”
“比你如何?”
“放心。”花一棠表情还挺得意,“花某根本没有文采。”
林随安:“……”
你得意个屁啊!
众人赏完苏意蕴的诗作,再看花一棠的三张条桌,光溜溜空无一物,皆有些纳闷。
卢侍郎:“花四郎,你的作品呢?”
“这儿呢!”花四郎抽出自己唯一一首“诗作”,铺在了桌案上,只占了一个桌角,说有多寒酸就有多寒酸,众人围过去定眼一瞧,立时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这是什么玩意儿?”
“莫非是孩童戏耍之作?”
“非也非也,我十岁也写的比这好。”
“就这般水平,竟然也敢参加制举?”
“兄台此言差矣,扬都花氏可不是一般士族,他参加制举,自然不走寻常路啊。”
“你是说——”
“唉,心照不宣心照不宣。”
苏意蕴高昂着头,表情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看花一棠犹如看跳梁小丑。
卢侍郎面色诧异,频频向张少卿打眼色,张少卿只能佯装没看到,装傻。凌芝颜飞速向林随安打眼色,林随安移开目光,也装傻。
花一棠摇着扇子,笑吟吟看着众人,待大家都笑累了,才问,“诸位笑什么呢?”
他的表情如此理所应当,毫无半分羞愧之色,倒把别人都问住了。
苏意蕴冷笑,“此等不堪入目的劣等诗作,怎登大雅之堂?花四郎将此诗纳入行卷作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难道不好笑吗?!”
“原来诸位在笑这个啊。”花一棠摇了摇头,“谁说这是我行卷的作品了?”
说着,他从宽大的袍袖里掏出一大卷纸,依次铺展在桌案上,纸上字迹密密麻麻,且都是蝇头小楷,竟有上百张。
众人大为好奇,纷纷围观,越看,面色越惊,尤以张少卿和卢侍郎为甚,看着花一棠的表情好像捡到了什么奇珍异宝。
“旦日制举,乃天子自诏,征天下非常之才,天下之才,何止万千,谁说只有写诗作文才是才?”花一棠将所有纸张铺满条案,侧立一旁,敛去笑容,神色凛然,“这些乃是我花氏四郎经手侦破的大小案件共一百六十八宗,并非全部,但足以代表花某断案的能力和经验。花某此次参加制举,不为平步青云,不为荣耀家世,不为高登朝堂,只为能谋得亲民之官,平海内之冤!”
夜风翻动案宗记录,白页哗哗作响,花一棠伫立风中,衣衫狂舞,亦是哗哗作响,如同与那些案宗共鸣一般。皎洁的月光将少年浮于表面的嬉笑怒骂洗去,尽显锋芒,华光四射。
众人神色大震,齐齐颔首抱拳。
“花四郎志存高远,我等敬佩!”
苏意蕴攥紧拳头,全身发抖,神情扭曲,犹如被恶鬼附身一般。
“唉,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踩着扬都花氏的名声一鸣惊人,未曾想却反被将了一军。我说那个姓苏的,你干嘛想不通非要和这个一肚子花花肠子的花一棠作对呢?这不是没事儿找虐呢吗?”
夜空中坠下一道声音,清亮得好似琉璃盏里盛的一滴露珠,林随安一个激灵,豁然抬头,就见主厢高高的屋脊之上站着一个人,一袭黑衣,没有蒙面,挎着鼓鼓囊囊的包袱。
身后一轮巨大的明月将他的五官映得清晰无比,和卢侍郎长得一模一样。
第112章
一瞬间, 数人几乎同时厉喝出声:
张少卿:“什么人?!”
凌芝颜:“有贼!”
卢侍郎:“亲娘诶,见鬼了!”
花一棠:“是云中月!”
最后一个“月”字随着林随安一跃而起,众人只见那小娘子犹如一只灵巧迅猛的猎豹, 脚也不知怎么踩的,哒哒哒几下, 顺着园子里的树干、树杈、树枝飞上了屋檐, 瓦片上雪白清脆的月光在被踩得粉碎,哗啦啦响成一片,她的手臂一扬,墨绿色的诡光脱出刀鞘,化作万千道流光星芒,朝着那个长着卢侍郎的脸的贼杀了过去。
那贼挑衅似的笑了一声,身体犹如水中莲花花瓣绽放, 瞬间化为五道魅影,在流星般的刀光中钻、闪、躲、跃、藏——翩翩飞起,又飘飘落下。
今夜的月亮又圆又大,玉盘一般, 二人缠斗的影子被这么一照,衣袂发丝都镀了银,流光飞舞, 刀光灿灿,真是好看的紧了。
众人都看傻了眼, 这些平日里只知闷头读书的举子们何曾见过这般货真价实的拼斗,昂着头,张着嘴, 双眼放光,面颊绯红, 随着二人的对招左摇右摆,口中“哇哇”乱叫,还有有人即兴赋诗一首,“刀如碧水风流转,点水莲花款款飞,最是月下仙人舞,哪得人间几回闻”。
懂行的凌芝颜自是知道其中的凶险,暗暗为林随安捏了把汗,花一棠挥舞着扇子,大嗓门贯穿云霄:“啖狗屎的云中月,好不要脸!居然顶着卢侍郎的脸偷到了卢侍郎的府上!放眼天下,没有比你更不要脸的人了!”
云中月在千净刀光中笑出了声:“我就是不要脸,你能奈我何?”
话音未落,林随安的刀风如光似电逼了过来,嗤一声,割破了”卢侍郎”的人|皮|面具,云中月大惊,捂着脸皮足尖踏空狂走,硬生生与林随安脱开半丈距离,任凭下面的花一棠骂得再难听,也不敢逞口舌之快分心了。
这俩人真是太奸诈了!云中月心道。
云中月学贼了啊!林随安心道。
果然是和凌六郎混太久了,骂人的功力都减弱了。花一棠心道。
凌芝颜:“赵少卿,卢侍郎,此人就是传说中的江湖第一大盗云中月!”
张少卿急得满头冒汗:“卢侍郎,还不速速请人协同林娘子擒贼?”
“哈哈哈哈,来的好!”卢侍郎不怒反笑,“来人,将卢某的捕鱼网推过来!”
十几个家仆呼呼喝喝冲进园子,推着一辆小车,大约半个牛车那么大,两个车轮,车头很高,斜支着一个长木筒,侧面还有个类似风箱拉手的装置,仆从将小车固定好,卢侍郎单手拽住侧边把手,竖起大拇指做瞄准状,提声高喝,“林娘子,小心喽!”
说着,狠狠一拉,就听嘭一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木筒里喷了出来,高高飞起,在月光中啪一声张开,竟是一张巨大的渔网,朝着二人劈头盖脸罩了下去。
林随安和云中月同时大惊失色,一南一北飞速后撤,险险避开,渔网落在了二人中央,说时迟那时快,就听空中又是砰一声,第二张渔网又射了出来,因为二人拉开的距离足够大,这一次只有云中月在渔网的笼罩范围之内,林随安大喜,撩出三刀,落井下石将云中月逼到渔网中央,眼看就要将云中月网住之时,突然,他扭头朝林随安笑了一下,领口、袖口喷出黄烟,整个人往黄烟里一团一缩,渔网呼呼啦啦罩了下来,将黄烟分割成无数的小方块,林随安心道不妙,忙补了一刀,砍空了。
渔网软趴趴落在了屋顶上,黄烟散去,什么都没有,云中月仿佛变成了烟,顺着风飞走了,林随安跳上渔网,定眼一看,发现少了几片瓦片,屋顶露出一个西瓜大小的洞来,忙大喝,“云中月进了这间屋子,快围起来——”
园中突然响起一片惊呼,一道鬼魅般的影子从窗缝中窜出,钻入人群,隐入花草间的黑暗。凌芝颜追了过去,急急搜了一圈,一无所获,黑着脸回来了。
林随安嘴里啧了一声,花一棠气得跳脚。
卢侍郎万分遗憾拍了拍自己的渔网小车,“速度太慢,还是需要改良啊。”
张少卿无奈:“卢侍郎还是先查查家里丢了什么东西吧!”
众举子激动万分,手舞足蹈交流着观战感受,白汝仪酒都吓醒了,怔怔看着屋顶上沐浴着月光的林随安,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盛装出席的苏意蕴再一次被遗忘了。
*
两刻钟后,卢侍郎书房。
“钱银都没丢,”卢侍郎道,“就丢了几卷设计图,不值什么钱。”
凌芝颜:“什么设计图?”
“三十年前的老图,军队里常用的一些的攻城器械之类,市面上都能找到,现在的制造工艺早就更新换代了,没什么用,我收藏也就是图个念想。”卢侍郎也挺纳闷,“难道云中月也好这个?”
林随安觉得没这么简单,目光在书房里扫了一圈,书架上的书籍摆放的很整齐,只有几个书隔上的被翻乱了,说明云中月此行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些老旧的设计图。
花一棠:“这个云中月行事向来诡异,他偷这些图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卢侍郎可有图纸的副本?”
卢侍郎想了想,“若是花四郎感兴趣,我可以默画一份,改日给你送过去。”
“多谢。”花一棠眨了眨眼,“适才那个能发射渔网的工具,可否也——”
“哈哈哈,不愧是花氏子弟,果然有眼光。那捕贼渔网可是我近几年的得意制作,可惜现在还不行,尚在调试阶段,等我调试好了,送你一台也无妨。”卢侍郎说着,搓着手掌看过来,“林娘子适才用的刀就是千净吗?”
林随安点头,将手里的千净递过去,卢侍郎显然知道千净的重量不同寻常,用双手来接,但在接到千净的一瞬间,还是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看了林随安一眼,“林娘子,好力气!”
林随安:“卢侍郎为何对千净如此好奇?”
卢侍郎没回话,小心翼翼将千净抽出刀鞘,照着烛光细细看着,墨绿的刀刃映着他的眼瞳,亮得惊人,那是难以隐藏的、源自心底的、炽烈的热爱,连声高呼,“好刀!好刀!!”
林随安有点担心:别又是个来抢刀的吧?
卢侍郎将千净刀刃和刀鞘平平分别放在桌案上,桌上铺着厚实的白色毛皮,看颜色不像是普通的羊毛或者兔毛,而像是狐狸毛,千净躺在里面,墨绿的刀光映得每根毛发都在发光。
卢侍郎从书格最下方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木匣,木匣里也铺着相同的毛皮,上面是一卷泛黄的轴书,轴书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空白名标。卢侍郎慢慢拉开轴书,放在了千净上方。
众人齐齐瞪大了眼睛,尤其是林随安和花一棠,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轴书最开始是一张图,图上是一柄横刀,黑色的刀柄,墨绿色的刀刃,两尺长,三指宽,俨然就是千净。
之后,是一段话:
【红月之日,妖祥临世,灾异涌界,天沉地冥。天一芒裂,十方星气,生凶刀千净,厌胜之器。碧绿洗之锋锐,鬼刃开,冥王临,千般妖邪,皆可净之。】
这段内容,将罗石川送她的竹简和姜东易春|宫图的记录都囊括其中,是林随安目前见到的关于千净最完整的记载。只是没有关于“星主”和“采武补运”的部分。
凌芝颜:“卢侍郎,这是——”
“这是我卢氏家传的古籍,年代太过久远,著书者已不可考,”卢侍郎道,“传到我手中是三十年前,当时江湖上已有千净之传闻,可惜我一直无缘得见。”
“红月之日,妖祥临世,灾异涌界,天沉地冥——是说天有异象,”花一棠眸光一个字一个字扫过,“天一芒裂,十方星气,生凶刀千净——是说铸造千净的材料不同寻常。”
卢侍郎:“应该是天外石。”
大约就是含铁量高的陨石。林随安心道。
花一棠:“厌胜之器——是说千净有辟邪的功用。”
卢侍郎:“这与‘千般妖邪,皆可净之’前后呼应,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花一棠看了林随安一眼,弯眼笑了。
林随安明白他的意思,之前她一直认为千净是不祥之物,如今可以放心了。
千净并非不详,而是能辟邪的神器。
“这句是什么意思?”凌芝颜指着“碧绿洗之锋锐,鬼刃开,冥王临”问。
卢侍郎:“经过多方考证,卢某以为,这句说的是千净的养护方法。”
林随安:“诶?”
原来千净还需要养护的吗?
卢侍郎看着林随安的眼神有些不善了,“莫非林娘子从未养护过千净?”
林随安尴尬挠了挠脑门,“偶尔用猪油擦擦算吗?”
卢侍郎差点没吐血,指着林随安“你你你”了半天,提声高呼,“来人,取一坛满碧送进来!”
满碧是东都名酒,林随安记得去扬都的路上,商队里的老刘念叨了一路,称此酒乃为唐国第一酒,酒色清澈如琥珀,可卢侍郎的这坛满碧却是莹绿色,盛在酒盏里,仿佛一块融成液体的翡翠。更过分的是,酒坛居然还是微缩款,容量大约只有方刻装内脏瓷坛的三分之一。
“这是十年的满碧!”张少卿大奇,“想不到卢侍郎竟能寻得此酒,这——”吞了口口水,“要多少钱啊?”
“五金一坛,且每年只卖十坛。”卢侍郎不以为意摆了摆手,提起酒盏贴近千净,缓缓将酒倒了下去。
张少卿愕然:“卢侍郎你这是作甚——亲娘诶!”
莹绿色的液体明明落在了千净的刀刃上,却一滴都没流出来,酒好似有了生命一般,变作无数条细细的、璀然如荧光的溪流,沿着刀身缓缓流淌,渐渐地,被吸了进去,刀刃泛起一层诡异的绿光,发出低低的嗡鸣,好似歌唱一般。
众人:!!!
好家伙!林随安心中惊呼:这刀居然是个酒鬼!
“养护此刀,定要以十年以上的满碧,最好七日养护一次。”卢侍郎露出满意的神情,盖上酒坛,“此刀来自天外星芒,煞气极重,若未能及时养护,刀中煞气便会反噬刀主,令其心智癫狂。林娘子一定要谨记于心。”
凌芝颜吸凉气,花一棠挑高了眉毛,林随安的脸垮了。
感情千净一直疯狂散发煞气是因为没喝上酒闹脾气?!
而且只喝一坛五金的满碧,还要七天要喝一次,这、这这这这维护费用也太高了吧!
林随安颤颤悠悠伸出手,“卢侍郎,你若是喜欢此刀,不若我卖给——”
花一棠“啪”抓住了林随安的手腕,笑得明媚如春花,“不过是区区十年的满碧,花某供的起。”
林随安瞪眼:我供不起!
“哈哈哈哈,那卢某就放心了。”卢侍郎笑道,“若说这唐国还有谁能养得起千净,自然非花氏莫属啊!”
林随安:“且慢——”
花一棠:“敢问卢侍郎,千净一次要喝多少酒?”
卢侍郎:“三盏足矣。差不多七七四十九日一坛,不多不多。”
花一棠大喜:“很是划算,甚好甚好。”
林随安两眼一翻,差点晕倒:四十九天五金!一金六贯钱,也就是一天六百钱!千净一天的酒钱是她在扬都近三个月的房租!
凌芝颜扳着手指算了算,脸绿了。
张少卿撞了他一下,悄声道,“六郎啊,你之前说的那件事,要不,再斟酌斟酌?”
凌芝颜皱眉瞅了眼桌上的千净,又看了眼林随安,万分沉重地叹了口气。
第113章
花一棠特立独行的“行卷”很有效果, 自打从卢侍郎的宴会回来,他的社交圈子明显又扩展了不少,东都数得上名号的文豪名流排着队来攀交情, 每日忙得后脑勺打后脚跟,林随安虽然和他同住一宅, 但几乎碰不到面。花一棠数次邀请林随安与他同去, 都被林随安婉拒了。
那些宴会太无聊了,林随安可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她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尚未解决,哪有什么闲情出去吃吃喝喝。
偏偏无论如何闹心,脸上都不能显出半分来,若是露了怯,搞不好会功亏一篑,丢了徒弟。
没错, 这件大事就是收靳若为徒。
自打从卢侍郎府回来,林随安日日如坐针毡,压力山大,千净的养护费用对她来说简直是天价, 长此以往,由富转贫,由贫变乞指日可待。好端端的一个上古名器竟变成了烫手山芋, 卖出去吧,她不放心, 千净的杀伤力她最清楚,此等名器若是落到坏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下一任的千净之主, 必须选一个正直纯善,心性坚定之人,目前最适合的人选只有靳若。
无奈之前她撂了狠话,只有输给靳若方会送出千净,她与靳若的武力值差距太大,除非她放水,否则靳若肯定赢不了。但问题是,靳若眼力太毒,假输肯定露馅,靳若又是一根筋,不是凭真本事赢的,断不会接收千净。林随安左思右想,最好的办法还是按照原本计划收靳若为徒,卯足力气先将他培养成七七八八的高手,自己再提高一下演技,小输一下,大事可成。
如此计划着,林随安每日早膳时间都对靳若明示暗示,甚至开始着手设计训练计划,可靳若这个臭小子也不知道装什么傻,等了好几天,也不见他来拜师,急得她每晚都在房里抓心挠肝,恨不得去靳若房里抓他过来磕头。
足足等了七日,又到了维护千净的日子,花一棠虽然忙得够呛,还不忘嘱咐木夏备好了十年的满碧,早早送到了林随安的屋里。林随安看着那坛满碧,觉得心也疼、肉也疼,踌躇许久,终究还是不敢冒险,扛着桌案来到园子里,将酒坛开了封,千净出了鞘,高擎着酒盏,将昂贵无比的酒液浇在了刀刃上。
夜色浓重了,千净的刀鸣带走了鸟叫和风声,细密如丝的月光,缠绕着忽明忽暗的碧色刀光,飘飘荡荡,连接起云朵与树影,扩展到天空,弥漫至大地的尽头——
林随安蹙着眉头,幽幽叹了口气:“唉——”
四贯钱就这么没了,她的心在滴血!
“唉——”竹林中传出一声叹息,仿佛她叹息的回音一般,林随安眸光一闪,“什么人?!”
竹林簌簌作响,靳若顶着一头杂乱的竹叶子走了出来,愁眉苦脸,磨磨蹭蹭,撩袍席地而坐,苦大仇深瞪着千净,“竟然真要用十年满碧养护啊!”
林随安眉梢微动,明白了。
靳若定是早就探得了消息,不能确定真假,所以一直等今日验证。
好你个臭小子,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啊!
想得美,这烫手山芋迟早都是你的,别想逃!
林随安:“如你所见,正是如此。”
靳若:“若不能定时养刀会如何?”
“千净煞气反噬,影响刀主心性。”
“难怪你脾气那么暴躁。”
“……”
“换句话说,只有姓花的才养得起千净喽?”
“并非如此,”林随安道,“这几日我细细思量,发现关于千净的传闻有许多前后矛盾之处。”
靳若:“啊?”
“我且问你,千净为净门门主的信物,但为何净门中从未有过关于用满碧养护千净的传闻?”
“这个……”
“净门搜集天下消息,耳目灵通,知天达地,难道连本门镇门之宝的养护方法都不知晓?”
“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养护之法?”
“或许不是养护,而是另一种方法。我这几日常常想起你之前说过的一个词,”林随安看着靳若的眼睛,“驯服千净。”
靳若挠了挠脑袋,“这个词我也只是听老门主偶尔提过几次,并不明确其中的深意,之前见到你控制千净时的情形,与老门主所说的境况很相似,一时惊诧,顺嘴说了出来——”
林随安:“我倒是觉得,老门主口中的驯服千净和卢侍郎所说的养护千净有异曲同工之妙。”
靳若瞪大了眼睛,“怎么说?”
“实不相瞒,我这几日研习十净集颇有心得,十净集所录招式与千净相得益彰,呈互补之势,每每练到妙处,千净煞气化于无形,体内澎湃之气流转如大江河海,颇有人刀合一之感。”
靳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林随安站起身,背着手,慢慢踱步,“所以,林某以为,定是净门开山祖师为了压制千净煞气,独创了十净集的刀法,只要能将十净集研练纯熟,纵使不用满碧养刀,也能随心所欲使用千净,也就是所谓的驯服千净。”
靳若张大了嘴,怔怔看着月下的林随安,有些恍惚。
明明年纪比他还小一岁,为何她说话的神情和语气竟与老门主那般相似。
“以满碧养护千净,绝非长久之计,林某以为,还是要从十净集入手,方能永绝后患。”林随安皱眉道,“可惜林某此时持有的十净集乃是残本,不得其中精髓奥妙,只能暂时压制三分煞气,林某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靳若咔吧合上了嘴巴,咽了咽口水,“你说的是真的吗?!”
林随安凤眼凛凛,字字掷地有声,“自然!”
自然是胡诌的!
靳若紧皱眉头,若有所思。
林随安清了清嗓子,趁热打铁,“若是净门以后都要靠依附权贵生存,岂不是有违我净门立派之初衷?”
靳若神色一肃:“自然不可!”
“所以我净门必要自力更生,所以必须寻到完整的十净集,学习透彻,祛除千净煞气,如此,方能对得起净门祖师,对得起净门万千兄弟,对得起老门主泉下之灵!”
靳若豁然起身,“没错,正是如此!”
林随安昂首立身,“净门代门主靳若,你可愿拜林某为师,寻十净集,祛千净之煞气,匡扶净门,重耀净门之门楣?!”
靳若“啪”一声合手抱拳,双膝跪地,“净门代门主靳若,叩拜千净之主林随安为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喔嚯嚯嚯!终于忽悠成了!
林随安心里这个美啊,强忍着嘴角别咧太大,绷着脸皮,双手扶着靳若起身,做德高望重状,“好好好,好徒儿!你志向高远,心怀良善,以后的造诣定远胜为师!”
靳若感动得眼泛泪花,“真的吗师父?”
“为师所言,字字肺腑!”
“徒儿定谨遵师父教导,日日苦练,绝不偷懒!”靳若激动道,“敢问师父,你打算先教我十净集的哪一式?”
林随安欣慰地点了点头,“那就从——撸铁开始吧!”
“……啥?!”
月亮越升越高,破开了云层,大片大片的皎洁洒下一地碎玉。竹林小路蜿蜒其中,发黄的竹叶被夜风吹得滚动,打着旋儿擦过花瓣般的衣袂,敲响了银丝雕花香囊球,果木香飘了出来,又被风吹散了。
花一棠背靠着一杆青竹,微微仰着头,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手里的扇子拉开,合上,合上,又拉开。月光染白了他浓密的睫毛,似覆了一层霜。
木夏:“四郎,林娘子这言下之意是——”
“她还是没有完全信我——”花一棠落寞地笑了一下,“所以,她永远都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木夏:“林娘子此举,无可厚非。”
“我明白。”花一棠吸了口气,“她只是有些……怕……”
木夏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林娘子也会害怕?她怕什么?”
“她怕……怕她太相信别人,怕……她相信的人背叛她……”花一棠合上了眼皮,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木夏端庄的营业表情快维持不住了:四郎的想法着实高深玄妙,他实在理解不能!
突然,花一棠睁开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形,静静看着竹林外林随安的影子半晌,又笑了,“林随安是女娘,胆子自然会小些。无妨,我胆子大!我不怕,我陪着她,终有一日,她不会再怕!”
木夏:“……”
四郎你能说句人话吗?
花一棠摇起了小扇子,“想我花一棠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胆识过人、肝胆相照、浑身是胆——”
竹林中忽然窜出一个黑影,朝着花一棠扑了过去,花一棠啊呀蹲在了地上,扇子遮着头顶,惊慌四望,“什、什什什么东西?”
黑影“喵呜”一声,翘着尾巴跑了。
木夏:“……是一只野猫。”
花一棠干咳两声,站起身,扇子扫了扫身上的竹叶,“木夏,你这般瞅着我作甚?我刚刚说的不对吗?”
木夏僵硬的脸皮挣扎出营业笑容,“四郎所言甚是!”
*
小剧场
靳若的飞鸽传书记录:
张长老见信如晤:
大事不妙,原来养护千净需要十年的满碧,七七四十九日就要一坛,老贵老贵了,咱们供不起啊!但若是不养刀,千净之主定会落个癫狂疯魔的下场!
这可如何是好?
速速回复,切切切!
张长老回信——
少门主见信安好:少门主莫急。净门调查过,满碧乃是花氏出品。对于花四郎来说,以满碧养护千净不过是九牛一毛。只要林娘子还是花四郎的护卫,这笔费用便无需忧心。
关于少门主之前所说,林娘子希望收少门主为徒之事,我与众长老们商量之后,以为此事可行!
如今十净集残本分散唐国各地,本门绝学近乎失传,尤其是最后一式“破定”,除了林娘子,天下无人可勘破其中奥妙。
取得千净倒在其次,习得十净集绝技方为重中之重。
另:近日青州传来消息,似乎发现了净门叛徒沈勋的踪迹,特此告知少门主。
另另:请少门主务必好好学习,勤勉努力,力争早日光大净门!
净门上下,甚盼!
第114章
花一棠有些反常。
前一阵日日出门饮宴, 突然从昨日开始,推了所有的宴会,待在家中, 号称要闭门苦读,专心准备应试两日后的旦日制举。
林随安表示:我信了他的邪!
早上天没亮, 他就在林随安所住的“碧烟”园外高声诵读诗词, “漫漫轻云绯情长,征战玄衣待思量”,翻来覆去就这两句,吵得林随安脑瓜仁嗡嗡的,要不是看在他供应千净喝酒的面子上,早就拎着脖领子将他挂到竹竿上晒成肉干了。
早膳的时候,非要凑到林随安正对面的位置, 穿得惨白惨白的,映得小脸也惨白惨白的,饭也不好好吃,汤也不好好喝, 扇子抵着额头,摆着忧郁寂寥的造型,继续吟诗, “梦里关山荷花开,梦醒衣袖两空空”。林随安被闹得没脾气, 问这货到底又要作什么妖,不问还好,一问更热闹, 那纨绔眼圈一红,委屈巴巴瞅着她, 好像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其他人看林随安的眼神都不对了。
吃过早膳,是靳若的训练时间,林随安深知她目前的功夫主要仰仗于这具身体强悍的力量和反应力,靳若的反应能力不错,欠缺的就是力量,所以,设计的第一阶段课程就是魔鬼力量训练,形式内容较为枯燥。靳若叫苦不迭,好几次都快被练哭了。
花一棠也不知道是想看靳若的笑话还是存了什么别样心思,在一旁摆上茶案,坐垫凭几,装模作样摆几卷书,伊塔全程侍候煮茶,又苦又涩的茶味中,花一棠读书的声音也苦森森的,“谁将天下兑黄金,欲换英雄一真心”,再配上哀怨的叹息,将悲凉气氛烘托得十成十。靳若更想哭了。
午膳和晚膳也别想安宁,午膳配的诗是“远望岱山空,我心柔肠转”,晚膳变成“昵昵低声语,湿衣泪滂滂”,好容易熬到晚上该睡觉了,这家伙又站在竹林里,孤影凄凄,昂首颂歌,“吟君诗罢看双鬓,斗觉霜毛一半加,呜呼哀哉——”
林随安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夺门而出,“明天就是旦日制举,一早就要去贡院,你不早早睡觉养精蓄锐,在这儿鬼叫什么?”
花一棠转身望过来,目光莹莹软软,“你也说了,明日就是旦日制举,你……你就没什么话与我说吗?”
林随安:“……”
好家伙,感情闹腾了一整天,只是因为考前紧张,想要几句鼓励——果然是个中二期的小屁孩。
林随安拍了怕花一棠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
花一棠眨巴着大眼睛,“嗯。”
林随安又拍了拍,“放轻松,万一此试不中,就凭你花氏的本事,捐个官也不是难事。”
花一棠垂下睫毛,“哦……”
林随安一看他沮丧的小表情,心道不妙,她这句话是不是伤了他的自信心,忙又找补道,“花一棠,我相信你!”
花一棠豁然抬眼,瞳光闪闪发亮,期待满满。
看意思还想让她再说两句?莫非想让她现场吟一篇送军出战的檄文?这也太为难她了,林随安心想,她又不是真的古人,实在做不到啊!
憋了半天,林随安满肚子墨水只得两个字,“加油!”
花一棠轻不可闻叹了口气,食指和拇指搓着腰间的香囊球,香囊球表面被搓得油光锃亮,果木香气愈发意味深长。
“听闻每年都有举子受不住压力,在贡院投缳自尽。”
林随安心头一跳,这可不妙,这货的柯南体质太邪门,别去参加个考试又遇到命案吧?
“你是参试的举子,就算真发生案子,也不用你出手,你切莫分心,专心应试答题即可。”
花一棠眨了眨眼,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又道,“花某的意思是,我自幼胆小,明日开始要在贡院待一昼夜,我……有些怕……”
林随安叹气:“你不早说,听闻道德坊七星道观的桃木平安符牌很灵,可现在去求也来不及了啊。”
花一棠眼睛一亮,“何必舍近求远,此时此地,便有比符牌更有用的辟邪之物。”说着,眼睛瞄向了林随安腰间的千净。
林随安大惊:“参加科考还能带刀吗?”
“咳!”花一棠道,“花某是说,你用千净雕个小玩意儿送我即可。”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着实犯愁。这种精细的活计她哪做的来,可瞧花一棠那眼巴巴的小眼神,着实不忍心拒绝,想了想,拔刀出鞘,随手一荡,竹林簌簌摇摆,枯叶纷纷坠落,林随安收刀,摊开手掌,一截断竹从空中掉落手心,两寸长,两个手指粗细,翠绿的表面沾着夜露,在月光下粼粼发亮,恰好能用一只手握住。
“用这个先凑合一下吧。”林随安道。
话说完了,花一棠却半晌没了动静。
林随安有些尴尬,这礼物的确太粗糙了些,也难怪这养尊处优的纨绔瞧不上,正欲收回,突然,花一棠探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手指十分用力,有些发抖,慢慢将林随安的手拉向了他,力气越来越轻,松开了手腕,取走了断竹,紧紧握在手中。
他笑了,说,“此物甚好,我收下了。”
不知为何,林随安看到那笑容,心里突突乱跳起来。
*
翌日,旦日。
一年初始,东都百姓喜迎新年之际,天子令举办的制举正式开始。
寅正刚过,众人便早早起身,匆匆用了早膳,集体送花一棠去贡院。贡院位于皇城之内,尚书省礼部衙门南侧的“礼部南院”,由礼部直接管辖,过一条街,便是吏部选院。十五日后,进士的金榜便贴在南院的东墙上,到时,一榜可见天堂,一榜可坠地狱,自又是另一番景象。
寅正三刻,驾车赶到皇城,应天门的晨鼓余音未尽,永福门前车辆填街,马蹄濯濯,灯火高低错落,从宣仁门开始,参加制举的举子便只能只身步行前往,随行人员驻足门外。考试时间为一昼一夜,无论是否答完,明日辰时必须出贡院,因为考试时间过长,所以每个举子都需要带部分生活用品以备不时之需。
木夏为花一棠备了红木书篮,造型与平日里的食盒很相似,只是更长更宽一些,里面有四层格挡,两层小抽屉,装有蜡烛、木炭、皮毛护膝、取暖的手捂、小披肩、一个瓷碗、一个银碗、两双银筷子、茶盏、磨好的茶粉(伊塔亲自磨的,没加奇怪的配料)、银水壶、三盘点心(都是花一棠喜欢吃的羊肉馅蒸饼)。点心只是用来充饥的,贡院里有三餐供应,据凌芝颜说,伙食还不错,吃饱不是问题。
方刻掏出两个白瓷瓶塞到了书蓝里,花一棠震惊地看着他,方刻面无表情道,“一瓶是治疗风寒的药丸,一瓶是醒神的药丸。”
花一棠这才松了口气,“多谢方兄。”
他今日没有配香囊,也没有拿扇子,根据贡院的规定,参加考试的举子身上不能带任何纸质用品,衣着也要尽量朴素,这是林随安自打认识花一棠以来,他穿得最素净的一次,灰白色的棉袍,黑色的棉布靴,保暖实用,唯一的配饰就是腰间挂着的一截翠绿的竹筒,表面油亮,好似做了什么特殊处理。
众人见到他腰间之物,都有些好奇,花一棠也不避讳,滴溜溜转了个圈,让众人看得更清楚些,嘚瑟道,“林随安特意用千净做的,辟邪的!好看吧!”
伊塔:“猪人手艺,好!”
靳若:“这破玩意儿能辟邪?”
木夏:“……别具一格。”
方刻:“好丑。”
林随安扶额:“你赶紧进去吧!”
花一棠嘿嘿一笑,朝众人行了个礼,提着书篮,大摇大摆走向了永福门,所有举子中,就他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身着金甲的金吾卫在门前依次检查,大约是因为制举的举子身份都不同寻常,金吾卫的口气还挺和蔼,分为六队,三人一组,一人核查举子身份,一人检查书篮,一人搜查举子全身,核查无误后方可放行。
众人目送着花一棠过了检查关卡,松了口气,顺着人流往回走,不料居然在马车旁见到了凌芝颜。
凌芝颜身着官服,在马车前踱来踱去,似是等了许久,见到众人回来,也松了口气,问,“四郎进去了?”
林随安点头:“凌司直为何不去前面送他?”
“我穿着官服,不方便。”凌芝颜笑了一下,”而且今日,我是来寻林娘子和方大夫的。”
方刻眼睛一亮:“又有人死了?死了几个?要剖尸吗?”
“没有没有!”凌芝颜哭笑不得摆手,“今天可是旦日,若是还有凶案发生,那也太不吉利了。是张少卿特意为方大夫安排了一场仵作考试,若方大夫顺利通过,便能成为大理寺认证的官方仵作,以后验尸自不会受人质疑。”
林随安大喜,心道这是大理寺开了后门啊,如果方大夫考过了,以后就是持证上岗的正式仵作,出具的检尸格目也就有了法律效力。
“考试?”方刻瞥了眼凌芝颜,“怎么考?”
凌芝颜:“由大理寺四名资深仵作为主考官,分为四项,尸论理考,伤论理考,毒论理考,实剖尸考。”
“有尸体剖?”
“咳,有。”
方刻点点头,爬上马车,提着自己的大木箱下来,“走吧。”
这次,不仅凌芝颜,林随安也有些哭笑不得。
“另外,凌某还有要事与林娘子相商,林娘子若是不忙的话,不妨与方兄同去大理寺如何?”凌芝颜问。
林随安觉得挺好,花一棠考试去了,她闲着也是闲着,便欣然允下。
从永福门向北绕着皇城外围墙走一刻钟,是直通大理寺的宣仁门,林随安来了好几次,已是熟门熟路,守门的衙吏还热情和她打了个招呼。
方刻的仵作考试设在偏堂,进门就有衙吏引路,凌芝颜便带着林随安去了相反方向,一路走一路介绍,此乃大理寺正厅、二堂、三堂、花厅、吏房、案牍堂、大理寺狱——二堂、三堂、花厅、吏房、案牍堂——三堂、花厅、案牍堂——
绕到第三圈的时候,林随安实在受不了了,“凌司直,有话直说,不必绕圈了。”
凌芝颜摸了摸鼻子,请林随安入花厅,茶早就煮好了,冒着热气,舀到茶盏里,表面飘着一层花椒,林随安端起来闻了闻,味道火辣辣的,挺刺激。
“其实,上次凌某去扬都之时,就是想问林娘子,可愿来我大理寺任职?”
喔嚯!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
凌大帅哥这是请她跳槽去大理寺啊,在现代,相当于最高|法的OFFER了!
内心虽然万分激动,但表面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
林随安嘴唇沾了沾茶水,放下茶盏,“凌司直此言当真?”
凌芝颜正色道,“林娘子心思缜密,武艺超群,为人正直,古道热肠,实为侦案缉捕之奇才,大理寺巡捕捕头一职空悬许久,凌某想举荐林娘子任此职,不知林娘子意下如何?”
捕头啊,大约是没编制的聘用岗位。
林随安想了想,“俸禄如何?”
凌芝颜好似突然被噎住了,半晌才道,“一月一贯钱。”见林随安脸垮了,又忙补了一句,“可包食宿。”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凌司直,不是我嫌贫爱富,林某的情况你也知晓,且不说花氏给我的佣金高达一月两千金,就说这千净的养护费用,这点俸禄也远远不够啊。”
凌芝颜又搓了搓鼻子,林随安感觉他的鼻梁都快被他搓破了,“凌某与张少卿商讨过,此事不难,只要林娘子应下,以后千净所需的满碧,大理寺可以想办法报公账。至于俸禄,在同级官职中,大理寺已经给到了最高。”
“请恕林某冒昧,敢问凌司直一月俸禄是多少?”
“……一年四万文。”
也就是说,大理寺司直一月的俸禄也只有三贯钱多一点。
林随安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有些拿不准。
职位是好职位,可惜钱太少了。
凌芝颜:“俸禄的确远不如花氏,但在大理寺任职更为稳定,若是立功,即可升迁,之前的大理寺巡捕捕头便是因为立了奇功,被擢升至金吾卫参军,官途光明。”
想不到凌大帅哥人看着木讷,画大饼的功力倒是不赖。
林随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入口的茶水辣得她舌头一缩,“此事事关林某的前途,请容我考虑几日。”
凌芝颜连连点头,“自该如此。”
方刻的考试比想象中还快,不到一个时辰,便有衙吏来通报完成了所有考试项目,方刻来寻林随安的时候,满脸不耐烦,还瞪了凌芝颜一眼。
凌芝颜有些不解,看了眼旁边的衙吏,衙吏脸都是绿的,低声道,“剖的尸体是路边的老乞丐,发现之时,已经腐烂了多日。”
凌芝颜:“然后呢?”
“然后——四位仵作都吐了。”
“……”
“无聊,走了,回家。”方刻背着大木箱气呼呼出了门。
林随安向凌芝颜告辞,追上了方刻,见方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显然气得不轻。
“方大夫可是遇到了什么不平之事?”
“大理寺的仵作,果然都是吃闲饭的,那乞丐明明是饿死的,非要说是寿终正寝。”
“可能是因为今天是旦日,说寿终正寝吉利些?”
“死都死了,吉利有个屁用。还有那个什么少卿,路上拦住我,说若是我考过了,想请我来大理寺当仵作。”
“……”
“大理寺一这窝子,心眼子太多了。”
“……”
“趁着花一棠不在挖墙角,不厚道。”
“……”
林随安默默扭头,望着大理寺墙根处一棵腊梅,刚打了花骨朵,花枝探出墙头一点,在寒风中颤悠悠摇摆着。
林随安只觉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第115章
旦日制举的考试科目与常举科目不同, 常举科目为三科,第一场杂文,一诗一赋, 第二场贴经,类似于基础文学和历史知识, 第三场为策文, 又分为笔试和口试两项,考试科目和形式都较为固定。而制举则灵活许多,科目更是“名目甚众、科目至繁”,经不完全统计,共有六十三个科目可供选择,诸如:志烈秋霜科、绝伦科、文经邦国科、茂才异等科,博通坟典达于教化科, 军谋宏达材任边将科……可谓五花八门,巧立名目,主要分为五大类,试文艺辞藻类, 试经学类,试吏治类,试军事类, 试品行类(注)。
花一棠参加的“茂才异等科”,乃为六十三科中最奇异的一科, 今年报名参加制举的举子共有三百三十七名,唯有花一棠一人报考。
此科分为两场,第一场为杂文, 要求简单明了,说白了就是做一篇辞藻华丽的赋, 极尽夸张拍马之能事,对于有追求的举子来说,此科乃为“阿谀奉承嘴炮”科,实在有损文人之风骨,所以正常人都不会选。但对于“特立独行”的花四郎来说,堪为量身定制,不选简直对不起他扬都第一纨绔的名号。
第二场的策文,虽然名字与常科之“策文”相同,但内容更为具体,总体来说,就是要写一篇考生对自己“茂才异等”的情况介绍,还要附上生动鲜活的案例说明,字数不限,格式不限,为的就是突出“制举选天下之非常之才”的主题。对于普通举子来说,十年寒窗苦读,日日对着经史子集,哪有什么机会发展特殊的“茂才异等”,反倒是花一棠丰富的探案破案经历甚是合题。
科举考试共计十二时辰,只需要将两场考题都答完即可,至于如何分配时间,并无特殊规定。花一棠先答了策文,奋笔疾书三个时辰,选了印象里六个最具代表性的案子,洋洋洒洒写了万余字,写完又看了一遍,自己挺满意。
此时,已过午正,乃为制举的特殊环节“圣人赐食”,也就是吃饭时间,由金吾卫亲自将桌案饮食送至每间考房屋中,四菜一汤一主食,四菜有:蒸鱼鲜(新鲜的鳜鱼盖姜蒸熟)、蒸小羊羔(配西域进口的胡椒一小碟)、蒸甜水蛋(鹅蛋、鸡蛋、鸭蛋各一小碗),蒸青菜(配有甜、咸味、酸三种味道的沾汁),一汤为羊肉汤,主食是馎饦、胡饼、毕罗和米饭四样拼盘,菜品虽然简单,但做法极为考究,花一棠尝了一口就知道是御膳房的手艺,顿时胃口大开,连要了三份。
送饭的金吾卫大为诧异,来参考的举子皆是万分紧张,几乎没有胃口,有的人连一口汤都喝不下,这个举子怎么这么不着调,到底是来考试的还是来蹭吃蹭喝的。
当花一棠吃到第五份的时候,甚至惊动了主考官,新上任的礼部侍郎熊大年,人如其名,长得熊头熊脑,匆匆赶来核对了花一棠的身份,立时释然了,吩咐金吾卫不必大惊小怪,随他去吃。
吃饱喝足,花一棠打了个两个饱嗝,躺在考房的塌上歇了半个时辰,开始答“杂文科”,这一科不太擅长,断断续续写了五个时辰,直到入夜才算完成。
此时,已近亥正,夜深露重,风寒天凉。
金吾卫依次为举子们送上暖炉,几乎所有学子都在绞尽脑汁奋笔疾书,为自己的前程倾尽全力,唯当金吾卫将暖炉送到那个吃货考房时,发现此人系着护膝、揣着手捂,盖着披肩躺在塌上酣然入睡,着实令人震惊。
这人不仅是个吃货,还是个懒货!
子时刚过,位于二百二十号考房的举子突然崩溃,企图投缳自尽,幸好贡院经验丰富,早就将所有能挂腰带的横梁全封了,举子上吊失败,嚎啕大哭,企图撞墙,被金吾卫打晕拉走了。
闹成这般,举子们或多或少都有些受影响,有几个受了惊吓,瑟瑟发抖,胡言乱语,焦头烂额的熊侍郎忙命人熬了压惊汤送到每间考房,参加制举的举子大多都是士族,断不可有什么万一。
金吾卫送到花一棠处时,发现他还在睡,姿势没什么变化,只是手里多了一个粗糙的绿竹筒。
金吾卫不由对此人刮目相看,处变不惊,稳如泰山,这人日后前途定不可限量。
一夜过去,第一缕阳光照在贡院两个鎏金大字上的时候,花一棠醒了,躺在塌上听着晨鼓震动着天空,抬起手臂,看着手中的竹筒,轻轻笑了。
三年一度的旦日制举正式结束,或颓废虚脱、或踌躇满志、或面如死灰、或红光满面、或吃饱睡足的举子们提着考篮,涌出贡院,穿过永福门,站在了初生的阳光下。
花一棠深深吸了一口皇城外的自由空气,笑盈盈看着迎面走来的众人,方刻没睡醒,脸拉得老长,木夏和伊塔满眼期待,靳若嚼着热腾腾的蒸饼,顺手递给他一个,林随安歪头瞅过来,两眼弯弯,“花大举子,考得如何啊?”
“甚好!”花一棠接过木夏递过来的扇子,啪一声打开,喜滋滋摇了两下,“回宅,大宴三日!”
*
旦日大朝会后,辛劳一年的唐国官员各自归家,享受连续十天的年休假,养精蓄锐,待来年再战。凌芝颜自告奋勇在大理寺值班,每日入皇城第一件事,就是去礼部南院转一圈,虽然知道制举开榜日在正月十五,但还是忍不住去瞧瞧。
张榜墙在南院东墙,是专门修筑的一道专用墙,高丈余,外侧砌了一圈夯土矮墙,前方是一大片空地,墙面新刷了,微微泛着粉色,凌芝颜仍记得六年前,看到自己名字写在这面墙上的情形,苦读十年的艰辛和血泪,在哪一瞬间,化为了流光溢彩的荣光。
扬都花氏花一棠的名字,亦能出现在这面墙上吗?
明庶对凌芝颜的行为很不解。
“若是花四郎高中,以花氏的背景,定也能为林娘子谋得官职,林娘子肯定会拒了大理寺的差事吧。”
凌芝颜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思,一方面,他求贤若渴,很希望林娘子入职大理寺,另一方面,他又希望花一棠高中,本身就很矛盾。
倒是明风一语道破玄机。
“依我看,无论花四郎高中还是不高中,林娘子都不会来大理寺。”
明庶:“为啥?”
明风:“一月两千金的俸禄,和一月一贯钱的俸禄,要是你,你选哪个?”
“咳,我……我自然是选跟着凌公!”
“明庶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油嘴滑舌了!”
“去去去,我这是情真意切。”
“呕——”
不得不说,明风说的对。凌芝颜心想,倒不是他认为林娘子是贪财之人,而是他感觉林娘子和花四郎之间有种奇特的羁绊,仿佛一条看不到的线将二人的命运紧紧连在了一起。
想到这,凌芝颜又有些好笑。
曾几何时,他竟成了个“信命”的人。
可偏偏有的时候,又不得不信。
比如,花一棠总是会遇到命案的神奇运气。
比如,林娘子总会语出惊人,仿若能预知未来,又仿若——她能亲眼看见死者所见。
比如,他们总是能心有灵犀,发现藏于层层假象下的毫微真相。
还有方大夫,根据张少卿的形容,凌芝颜觉得,让他来大理寺——悬。
足足等了十日,终于,等来了回信。
还未看信,凌芝颜已经猜到了结果。
信筒里有两封信,一封来自林随安,写着“思虑数日,林某资质平平,难堪大任,请恕林某婉拒”。另一封是方刻写的,语气可就没那么委婉客气了,“钱太少,没兴趣”。
凌芝颜笑出了声。
明庶纳闷:“都被拒了,凌公为何还如此开心?”
凌芝颜摇了摇头,没回答。
他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样,也挺好。
四日后就是制举放榜之日,他定要早早去占个好位置,瞧瞧扬都第一纨绔到底何德何能,能让这一文一武死心塌地跟着他。
*
正月十五,千家万户张灯结彩,即将拉开唐国最热闹的节日——上元节的序幕,之后三天,宵禁取消,金吾卫放夜,东都百姓可在夜间出门观灯赏月、唱歌跳舞、看杂耍、瞧百戏、跳大神,欢畅玩乐三天三夜。
对于参加制举的举子们来说,今天是决定下半生命运的一刻,凡是长点心的,前一晚定是辗转难眠,待晨鼓敲响,坊门一开,第一时间骑马驾车去礼部南院东墙看制举放榜名单。
所以,当林随安发现花一棠居然还在水榭不紧不慢喝早茶时,颇为吃惊,“你怎么还在这儿?怎么没去看榜?”
花一棠端着茶盏,挑着眼梢瞄过来,“我怕某些人不死心,死缠烂打来抢人,我要留在宅中坐镇!”
林随安:“……”
怪她。三天前帮靳若做基础力量训练时说漏了嘴,靳若这个大嘴巴立马将大理寺有意招聘她和方刻入职的消息一字不差倒给了花一棠,好家伙,这三天她可算见识到了什么叫死皮赖脸撒泼打滚贴身盯人——从她睁眼开始,花一棠就在眼前晃悠,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自怨自怜,一会儿又吟诗放歌,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仿若她是个负心薄幸的渣男,方刻是个背信弃义的负心汉,吵得二人一个头四个大,实在受不了这般精神摧残,在花一棠的监督下给凌司直写了婉拒的回信,又由木夏亲自送去了大理寺。
可即便是这般,这货还是不放心,非说什么凌六郎贼心不死,不可掉以轻心之类,从早到晚待在家中看门守院。靳若吐槽“姓花的像只看门狗,看谁都吠”。
林随安觉得还是需要为凌大帅哥挽回一下形象,“凌司直不是那样的人。”
花一棠哼哼了,“还是我大哥说的对,别看凌氏的小子长得浓眉大眼像个好人,个个都是一肚子坏水,最会骗人了!”
林随安哭笑不得。方刻翻白眼,“小心眼子!”
靳若塞了满嘴的胡饼,表情很嫌弃,“依我看,他就是心里没底,怕落了榜丢人,不敢去,所以才拿凌司直当借口。”
伊塔一听可不干了,“斤哥说的不对!四郎,老厉害的!一定能中!我信四郎!”
“是靳大哥。”
“总之,斤哥不对!”
“……”
木夏给林随安添了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笑道,“看榜、报喜之事自有进士团一手操办,无需我等费心。何况今日礼部南院定是人山人海,咱们就算去了也挤不进去,不如以逸待劳,安心在家等好消息即可。”
林随安好奇:“何为进士团?”
木夏:“进士及第之后,总有些固定活动,比如送喜报、谢座主、拜宰相、探花游城宴等等,程序复杂,节目繁多,礼部官员无瑕分身,便将这些活动下放给民间组织操持,这便是所谓的进士团了,他们经验丰富,服务到位,能省不少心。”
林随安:原来是专门为进士服务的民间策划营销组织。
“说的好听,进士团收费可不低呢。”靳若嘀咕,“不过也无妨,反正姓花的你也不差钱。”
“恰恰相反,进士团在花某这儿是免费的。”花一棠摇着扇子道。
靳若瞪眼:“难道进士团也是你们花家的买卖?”
花一棠挑眉,木夏给花一棠舀了勺茶,“进士团的老高前日已经来拜过门了,说请四郎放心,他定会亲自和最快的报子一起过来,花宅定是全东都第一个知道消息的。”
靳若切了一声,嘀咕,“我才不信他们是最快的。”
话音未落,门外跑进一个小厮,高呼,“来了来了!已经听到报喜的铜锣了!”
众人大喜,立时起身跑了出去,靳若和伊塔跑得最快,一溜烟已经没了人影。木夏和方刻紧随其后,反倒是花一棠,不慌不忙站起身,捋了捋袖子,拉了拉衣领,整了整腰带,表情很是淡然镇静。
林随安瞅见他握着扇子的手微微发抖,强忍着没笑出来。
出了水榭,沿着回廊一路穿过前堂,出了大门,远远的就看到尘土飞扬,马蹄震街,铜锣声惊天动地。
方刻:“太夸张了吧?”
林随安伸长脖子看过去,瞧见了一队马队,领队还是俩熟人,一个是凌芝颜,一个是天枢,皆是纵马飞奔,更离谱的是,后面还跟着七八个人,也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敲着铜锣,边敲边喊,“奶奶的,你们是哪路的,竟敢抢我们进士团的买卖!”
马嘶长鸣,凌芝颜和天枢踏着烟尘一前一后停在了门前,同时拉缰,翻身下马。
凌芝颜满面红光:“四郎,中了!”
天枢气喘吁吁:“新榜进士共十七名,花一棠位列第三!”
凌芝颜:“一甲!”
天枢:“第一白汝仪,第二曾宣海,第四宁瑞,第五万飞英,苏意蕴排在十七,青州白向落榜。”
花一棠呆住了,手里的扇子一松,掉了下来,林随安探手接住,原塞回他手中,笑道:“恭喜啊,花一棠。”
花一棠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得意摇起了小扇子,“果然,不愧是我花家四郎。”
凌芝颜失笑,狠狠拍了两下花一棠的肩膀。
“四郎威武!四郎威武!”伊塔绕着方刻手舞足蹈欢呼,方刻松了口气,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进士团的报喜八个报子到了,提着手里的铜锣,铜锣上绑着红布扎好的大红花,表情又是气恼又是尴尬,为首的汉子气得直吹胡子,大约就是木夏口中的老高,“木总管,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这么两个棒槌,跑得比兔子还快,争着抢着来花宅抢报——哎呦呦,这、这算怎么回事啊!”
木夏给八人送上早已备好的红包,“无妨,喜讯到了就行。”
老高狠狠瞪了眼凌芝颜和天枢,一脸不服气。
靳若叉腰:“果然还是咱们净门更快。”
木夏躬身施礼,“宅中已经备好酒水菜肴,请诸位入内稍歇片刻,另有谢礼奉上。”
众人喜气洋洋簇拥着花一棠往里走,可还未走到大堂,就听门外传来高呼:“此处可是花氏宅院?新榜进士花一棠可在?”
门外来了一队金灿灿的金吾卫,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绯袍的女官,容色秀丽,面如桃花,手持一卷裱金轴书,林随安看着眼熟,略一回忆就想起来了,上次圣人来云水河微服出行时,接圣人回宫的就是这名女官。
花一棠忙上前施礼:“在下花一棠,见过姜侍郎。”
女官目光在花一棠身上转了一圈,点了点头,“花氏四郎花一棠接旨。”
众人齐齐跪地。
“扬都举子花一棠,文采出众,德才兼备,乃为勘案辨真之奇才,此一举高中,圣心甚慰。今日正值正月十五月满团圆日,圣人特于应天楼设宴,宴请新榜进士共济一堂,欢庆上元佳节。”
花一棠跪接圣旨,高声谢过,女官笑吟吟看着花一棠,又道,“我与花一枫幼时乃是同窗,常听她说家中幼弟如何让人头疼,不想这才过了几年,你已长得这般高。今日见你高中,着实为她高兴。”
花一棠也笑道:“我早就听二姐说姜家八娘天资聪颖,心怀天下,乃为圣人左膀右臂,一直未寻得机会拜见,实在是遗憾。今日有幸见到八娘真容,果然令人心生崇敬。”
“你和你二姐说的一样,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
“八娘谬赞!四郎愧不敢当!”
姜八娘又和凌芝颜打了个招呼,然后,看向了林随安,“你就是林随安?”
林随安万分诧异,忙抱拳施礼,“正是。”
“姜七娘托我给你带话,说今夜若是得空的话,不若与花四郎同登应天楼赴宴,上次蒙你相救,她很是感激,想亲自道谢。”姜八娘笑着眨了眨眼,“有大大的惊喜哦。”
林随安:“……”
……有大大的不详预感哦。
*
注:参考书目《唐代科举与文学》
第116章
应天楼位于皇城地理中央位置, 也是皇城和宫城的分界线。往南是宫城,乃为圣人起居生活之地,又称禁宫, 往北是皇城,坐落着三省六部一台五监九寺的衙署。
整座皇城中, 应天楼是第二高的建筑物, 五层楼,二十丈,仅次于宫城内的观象台,楼上最著名的景点是报晓鼓,每日卯时一刻,由金吾卫敲响第一声,唤醒整座东都城。
时值上元佳节, 应天楼上悬灯挂彩,远远望去,明华熠熠,流光溢彩。林随安不禁有些恍惚, 仿佛看到了现代霓虹灯照耀下的旅游景点。
守门的金吾卫神采奕奕,金甲擦得发亮,灯光落不住, 滑下来,洒满了地面。青砖地面刚刚用水扫过, 潮湿的气息中还带着花香,身着素青官服的女官们齐齐列站两侧,恭迎制举新榜进士。
十七名进士, 两个是熟人,第一名的白汝仪, 倒数第一的苏意蕴,还有几人看着眼熟,似乎在卢侍郎的宴会上见过,皆是身着白袍,脚踏皮靴,头戴幞头,猛一看去,样式并无不同,但若细细观察,便会发现各有千秋。
白汝仪的白袍的确就是白袍,简单素雅,毫无任何花哨的装饰。
花一棠的袍子心思可就多了,里里外外罩了九层,亏得他身形颀长,宽肩窄腰,否则定会穿出窝囊臃肿的效果。
衣袂和袖口处以白丝隐绣花氏族徽,一层叠一层,能吸光反光,在黑暗处隐隐发亮,木夏说这叫“藏星纳月”。纱的材质也很特别,行走间飘逸,站立时规整,跪坐后起身也无半分褶皱,堪称免烫材质,着实令人惊奇。
相较于花一棠“低调的嚣张”,苏意蕴今日可谓是“明骚的夸张”,白袍外也罩了好几层纱,具体看不清到底是几层,感觉比花一棠有过之而无不及,腰间、袖口、领口、衣襟处也以白线锈了花样,只是没有反光的效果,布料比花一棠的更轻更飘,风一吹,纷舞如透明的羽翼,再配上苏意蕴愈发白皙俊秀的脸,有种雌雄莫辩的魅惑感。
林随安和花一棠不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的苏意蕴,今日一见,依然有些不适应,更不要提其他几名进士,看着苏意蕴的眼神皆有些怪异,有的疑惑,有的不屑,尤其是第四名的丁瑞和第五名的万飞英,二人皆是女子,丁瑞大约三十岁左右,万飞英武将打扮,听说来自青州万氏。
林随安第一次见到女进士,很好奇,不由多看了两眼,两名女进士见到林随安也有些诧异,只是碍于女官在旁,不宜交谈。
根据规程,女官先引诸新晋进士入应天门,绕会昌门,在文思殿小歇,稍后登应天楼与圣人及六部官员一同赏月参宴,文思殿内地龙烧得火热,备好了新鲜瓜果点心,热茶热汤,还给每个人发了个暖手的小暖炉。
女官退出,殿门关闭,热气一熏,茶水一喝,众人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不由打开了话匣子。
首当其冲的话题,自然是林随安。十七人都是新榜进士,唯有林随安一个人是白身,这如何不令人好奇。
万飞英年纪最小,声音又亮又脆,好像冻过的白萝卜,“我听闻今年新榜进士中只有我和宁姐姐两名女子,不知这位娘子是何人?”
林娘子有些尴尬,“我叫林随安,是——”
“原来你就是林随安啊!”万飞英大喜,“我听表叔爷提过,说你的刀法出神入化,还说有机会一定定要与你好好切磋一场。”
林随安愕然:“……你表叔爷是?”
“京兆府的万林万参军,你们一起查过案子,太原猛虎的那个。”
林随安干笑,“原来是万参军的——表孙女,久仰久仰。”
万参军辈分够高的啊。
众人对太原姜氏姜东易杀人的案子都有印象,还有几个在卢侍郎的宴会上有一面之缘,都纷纷和林随安套起了近乎,林随安一个半社恐,应接不暇,苦不堪言,暗暗踹了一脚花一棠,想让他这个社牛解围,岂料他不但不帮忙,还端着茶盏喝得有滋有味的。
“圣人果然对扬都花氏果然恩宠有加,花家四郎来应天楼赴上元宴竟然还能带护卫。”苏意蕴阴阳怪气冒出一句。
殿内一静,气氛有些尴尬了。
花一棠吹了吹茶水表面的花椒壳,“林随安不是花某的护卫,是花某侦破数宗重案的搭档。”
苏意蕴:“我还是第一次听有人将红颜知己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白汝仪怒道,“苏十郎,你莫要乱说。”
苏意蕴斜眼,“白十三郎,别以为你得了一甲榜首就能高我一头,今夜晚宴,胜负如何,犹未可知!”
白汝仪怔了一下,“莫非,你还真以为——”
“今日乃圣人亲下口谕,请林随安同登应天楼,”花一棠打断白汝仪,“容不得某些红眼病的小人置喙。”
苏意蕴好像被踩了脖子的公鸡,“圣人宣她同登应天楼,凭什么?!”
花一棠朝苏意蕴绽出一个万分嘚瑟的笑脸,“关、你、屁、事!”
苏意蕴脸青了,众人齐齐低头品茶,佯装没看见。
门外响起敲门声,一名女官推门施礼,提声道,“林随安可在?”
林随安忙起身回礼,“我就是林随安。”
“圣人口谕,宣林娘子前去应天楼陪驾。”
林随安大为诧异,忙看了花一棠一眼,花一棠站起身,表情也有些吃惊,“敢问这位女官,圣人只宣了林随安一人吗?”
女官笑了笑,“还请诸位进士再稍后片刻。林娘子,请。”
在花一棠惴惴不安的目光中,林随安硬着头皮随女官出了门。
今天入宫赴宴,没带千净,腰间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夜风一吹,背后汗毛竖起一大片。
林随安将她与圣人见面后的点点滴滴捋了一遍,确认自己确实没有任何忤逆失礼之处,吊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下了几分。
但愿就如那位姜侍郎所说,只是聊天话家常,顺便道个谢。
若是能赏点钱,那就更好了!
应天楼比想象的还高,几百阶台阶,来来回回绕了七圈,总算登上了楼顶,火龙般的宫灯沿着黑色的屋檐悬出半空,在深蓝色的夜风中轻轻摇晃,一轮明月高悬天际,无云亦无声。
月光下,只有一个人,身着明黄色的朝服,高髻金冠,负手而立,遥望着璀璨如星海的东都城。
引路的女官悄无声息退下,林随安的心又吊了起来,上前一步,跪地叩首道:“林随安叩见圣人。”
女帝侧过头,天上的月光和地面的星光凝聚在她姣美的容颜之上,圣洁又温和,“不必多礼。过来陪朕一起看看东都城。”
这剧情走向怎么感觉怪怪的?
林随安心里突突乱跳,僵硬着四肢挪到圣人身后一尺距离之后,映入眼眶的景色广袤震撼,激得瞳孔一缩。
东都城一百零三坊如同一百多个四方四正的星盘,由明亮的星带连接为一个整体,是贯穿东都的四河九渠,灯船、赏船、游船如萤火汇聚其中,光从水中溢出来,飘散着幸福和希望,又被街上的灯楼、灯车、灯轮吸了进去,循环往复,光华无限。
“东都城就是这般,似乎隐隐有种特殊的引力,吸引着人永远看下去,看得心都感动起来。”女帝的声音中带着笑意。
“圣人所言甚是。”林随安道。
今夜的风格外的凉,吹得面部肌肉都萎缩了。
女帝的笑意更大了,“云水河上,你救了朕一命,想要什么赏赐?”
“只要是圣人赏的,什么都好。”
“说实话。别学四郎那般油嘴滑舌。”
“……赏钱吧……”
“怎么?跟着花家四郎还缺钱?”
“天下没人会嫌钱少。”
女帝侧目看了过来,眸光流转,似藏了星河万千,“你觉得此处的景致如何?”
林随安紧张得腿肚子都快转筋了,“甚好。”
“姜东易穿行两坊杀人所用的宵行令查到了源头,是金吾卫右将军姜宏光,太原姜氏的族人。”
“圣人明察秋毫,圣人英明。”
“朕撤了他的职,打发他回家种地了,如今,金吾卫右将军职位空悬,你可愿做这个将军?”
“!!”
林随安震惊地说不出话来,面部肌肉倏然收紧,皱得大约像个蒸饼。
金吾卫!右将军!
几品官?俸禄几何?
不不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皇帝亲自给的offer,BOSS直聘!
这已经不是“平步青云”,而是“一步登天”的巨大狗屎运——
且慢!
这狗屎运不符合她的“倒霉”人设啊!
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林随安蜷起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痛让过热的脑细胞冷了下来,谨慎观察对面的女帝。她歪着头,眼睛亮亮的,看起来像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小女娘,但是花一棠说过,轩辕皇族所有人的外表都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她是唐国的女帝,唐国屹立三百年,兴盛繁华超过林随安认知中任何一个朝代,能成为这般宏伟帝国君王的人,怎么可能将金吾卫右将军的官职随便给一个平民百姓?
这不合理。
难道——女帝在试探她!
为什么试探?
试探她做什么?
因为花氏?还是因为花一棠?
亦或是因为千净?净门?十净集?
乱七八糟的想法乱哄哄涌入林随安的脑袋,又轰一下散了,只剩下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个金吾卫右将军不能当!
林随安觉得自己想了许久,但实际上只有一息时间,她猝然跪地,抱拳道,“林随安一介武夫,无德无才,愧不能受!还望圣人收回成命!”
女帝长长“嗯——?”了一声,“这么快就拒绝了?不多想想?”
“金吾卫右将军位高权重,林随安受之有愧!”
女帝不做声了,时间一息一息过去,林随安额头冒出汗来,甚至开始考虑以她这具身体的反应能力,从应天楼上跳下去活下去的几率有几分,穿越回原来世界的几率又有几分。
良久,女帝幽幽叹了口气,“林随安,你可知道各大世家中流传的关于旦日制举的谣言?”
林随安猛地抬头,女帝静静看着她,眼瞳深邃难测。
“略有耳闻。”林随安低声道。
女帝点了点头,扶起林随安,“同为女子,想必你也感同身受,女子若想在这世上做出一番事业是如何艰难,一国之君,更是如此。”
林随安沉默。
女帝转身,目光远眺天地交接之处,“那些门阀士族就是附着在这片大地上的沉疴宿疾,他们高高在上延续了千年,眼中早已没有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三百年的唐国,在他们眼中也只是幼稚天真的孩童罢了。他们见不得女子做官,见不得女子为帝,见不得寒门学子与他们同朝,甚至见不得平民百姓一日比一日过的好,他们认为这些人只配匍匐在地,做蝼蚁,做粪土,只配仰望高高在上的他们。此病根不除,唐国倾塌不过旦夕之间。”
林随安点头:“圣人睿智。”
女帝看了眼林随安的表情,“你似乎对朕说的话并不惊讶?”
“事实如此。”
站在历史视角上,门阀士族没落是迟早的事。
女帝笑了,“朕第一眼就觉得你与常人不同,果然,你比他人看得长远许多。”
林随安心头一跳,忙抓人出来顶锅,“我听花一棠说过类似的话。”
“特立独行的花氏啊,”女帝道,“当初,朕果然没选错人……”
风扬起明黄色的黄袍,呼呼作响,月光中皇冠珠幡轻轻碰撞着,有些孤寂,又有些冰凉。
“林随安,你真的不想陪在朕身边,看着这高处的风景吗?”
林随安垂眼,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不是她不想,伴君如伴虎,这种地狱难度她可没胆挑战。
“高处的风景纵然好,但楼高百丈,重在地基,树高百尺,重在根脉,我相信,只有根植于土地,根植于百姓,方能保唐国这棵大树屹立不倒。”林随安单膝跪地,抱拳举过头顶,“林随安愿深植大地,维护唐国之基。”
女帝沉默许久,“你一生所求为何?”
“坦荡随心,随遇而安。”
翻译过来:胸无大志,只想躺平。实在不是当官的料啊!求您放过我吧!
“好!好一个坦荡随心!”女帝笑出了声,笑声朗朗回荡在天地间,震撼着夜色中的东都城,这笑声让林随安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她面对的果然是当之无愧的国之帝王。
下一瞬,女帝神色一转,声音又低了下来,像是小女娘的撒娇,“这可难办了,那我到底赏你什么好呢?”
林随安注意到,女帝说的是“我”,而不是“朕”,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保护圣人乃是所有大唐子民应尽之职责,圣人平安无恙便是对我最大的赏赐!”
“那可不行,我定要赏你点东西才行。”女帝噘着嘴道,“否则那些罗里吧嗦的史官定会说我小气吝啬,搞不好还会大书特书写在史书里。”
“……”
林随安低着头,脖筋僵硬,感觉那股不祥预感越来越重,压得她肩膀酸疼难忍。
“啊,想到了。”女帝袖子窸窸窣窣响着,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林随安眼前,“就赏你这个吧。”
是一块黑色的铁牌,没有任何字和图案,月光照在上面,泛起一层细细的光,仿若搅碎的星辰之力散落其中。
林随安咕咚吞了口口水,这东西她在扬都见过,凌芝颜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当场让扬都太守吓尿了裤子。
女帝卷起大袖子,蹲下身,脑袋凑过来,金冠上的红珠子直撞林随安的脑门子,手里的黑铁牌往前送了送,“这是御史台暗御史的令牌,持此牌者如圣人亲临,六品以上的官都认识。”
林随安抖着脸皮望着女帝,女帝笑颜如花,神秘兮兮道,“暗御史都是我亲自任命的,不限出身,这是唐国自建国以来的规矩,放心,没人会说闲话的。而且,暗御史平时身份都是保密的,除了我和御史台大夫外,没人知道,很安全的。”
林随安:“……”
听起来更危险了!
“暗御史有监察百官、视察民情、肃正纲纪之责,暗中行事,你想怎么玩都行,很好玩的,你试试呗。”
“……”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恐怕不试也不行了。
“每年有十万贯钱的俸禄哦。”女帝再接再厉。
林随安闭了闭眼,双手接过令牌,“林随安谨遵圣人之命!”
女帝笑吟吟点头,拍了拍林随安的肩膀,“以后若有事让你调查,我会派专人和你联系哦,好好干,干得好,还有更好的奖赏哦!”
“多谢圣人!”
女帝喜气洋洋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林随安随之起身,揣好令牌,转了转僵硬的脚腕子,腿肚子果然抽筋了,疼得她一头的汗。
女官好像幽灵一样从身后冒了出来,低声道,“启禀圣人,六部官员和新榜进士已经在楼下恭候多时了。”
女帝震袍转身,挂上端庄的帝王脸,“开饭!”
第117章
苏意蕴知道今夜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为此, 他准备了很久、很久。
郝六家的丹药几乎花费了他所有的积蓄,但是很值,服下后, 身体从内到外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皮肤水润, 发色乌黑, 眼瞳明亮,揽镜自照之时,亦会被自己的容色震撼而失神,最重要的是,某个部位的确有天赋异禀之势。
他曾偷偷去红俏坊寻妓人试过,配合郝六赠与他的独家修炼秘籍,一夜|欢|愉, 妓人欲|仙|欲|死,对他死心塌地。
苏意蕴很有信心,只要给他一个机会,定会令女帝沉溺在他的魅力之中, 为他,为随州苏氏开出一条通天之路。
这个机会,就在今夜。
到时, 无论是暴发户扬都花氏,还是阴盛阳衰的乾州姜氏, 穷酸的荥阳凌氏,甚至那个可笑的太原姜氏,都将被他踏在脚下, 至于落魄的陇西白氏,他根本从未放在眼里。
一个不懂风花雪月的书呆子, 估计连女人是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和他比?
至于那两个自命清高的女进士,就更可笑了,一个寒门,一个青州万氏,如何与随州苏氏相提并论,这些小门小户甚至不知道此次旦日制举真正的意义,还因为中了进士而沾沾自喜,却不知,女人,没了那顶天立地的东西,纵使中了进士,也根本没用。
想到女人,苏意蕴突然想到了林随安,这个名字就好像一根带毒的刺扎进咽喉,毒辣、恶苦,扯着喉管向上翻出难以言喻的恶心。
这个女人太烦人了,太讨厌了!
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是苏城先的死讯,之前,他只知道家主派苏城先去做一件事,具体是什么,并不知晓。
当时他还愤愤不平,苏城先虽然与他同宗,但那个蠢货难成大事,果然,没几个月,就传来了他死于非命的消息,死法还是那般可笑。
家主为此大发雷霆,砸了大半个书房,连最喜欢的平窑茶具都没放过。苏意蕴还觉得纳闷,家主平日里根本瞧不上苏城先,当不至于如此伤心。
直到扬都传来消息,说林随安与扬都花氏花四郎搞在了一起,家主又砸了一次书房,苏意蕴这才明白,家主生气不是因为苏城先的死,而是因为苏城先没有将林随安娶回来。
选苏意蕴去东都参加制举的前夜,家主特意邀他去赏楼品茶,告知他抵达东都务必要完成两件事,其一,制举上榜,博得圣人青眼,入后宫。其二,想办法拉拢林随安。
苏意蕴不解,问林随安此人到底有何用处?家主讳莫如深,不肯多言,似有难言之隐,又似惧怕着什么。
说实话,苏意蕴不以为然。纵使林随安倾国倾城又如何,他可不是那个蠢笨的苏城先,只要他愿意出手,收服一个女人,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
后来,他在樊八家见到了林随安,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林随安只是个瘦巴巴的小娘子,没有半点姿色,更谈不上才情。那个传说中的花家四郎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对这样的女人如珠如宝,可笑至极,荒唐至极。
就算林随安刀法恐怖、力大如牛又如何?
不过是个女人罢了,迟早都要躺|在|男人的身|下,屈服于男人,从属于男人,被男人所|征服。
可是!
这个女人,一个区区的女人,竟然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打乱了他的计划,毁了他筹谋的一切!
金羽卫败在了她手下,姜东易也败了,轴书被她毁了,甚至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他、侮辱随州苏氏,在郝六家,又是这个女人,险些坏了他的大事!可恶至极!
终于,他中了进士,即将一步登天,可竟又看到了她!
凭什么一个毫无背景家世的女人,竟然先他一步登上应天楼?
凭什么?
凭什么?!
“苏十郎,马上就要登楼面圣了,花某劝你一句,莫要动不该动的心思哦。”
令人生厌的嗓音传入耳膜,苏意蕴一个激灵抬头,花一棠新榜进士排名第三,与他尚隔了一段距离,笼着袖子,不咸不淡瞅着他,嘴角似笑非笑。苏意蕴太讨厌这个表情了,那日在卢侍郎的宴会上也是如此,仿佛早就看透了一切,仿佛从骨子里看不起他、蔑视他,嘲弄他。
苏意蕴心中冷笑一声,检查了一下衣着仪态,端正表情。
无妨,过了今夜,扬都花氏不过是匍匐在他脚下的蝼蚁,何必理睬。
第一批官员已经依次登楼,虽称六部官员,但并非所有六部官员都悉数到场,毕竟新晋进士才是应天楼上元宴的主角,所以只选了些与新榜进士有关系的官员参宴,如主持制举考试的两位礼部侍郎,熊大年、温重(礼部尚书自上任入狱后,还未有合适人选接任);工部侍郎卢英杰;大理寺卿陈宴凡、大理寺少卿张淮、大理寺司直凌芝颜,这三位显然是因为花一棠之前帮忙破了沉尸案,特别出席;户部侍郎姜瑞锦,乾州姜氏八娘,乃为天子近臣,自然也列席在位。
“宣——新榜进士一十七人,登楼——”
女官嘹亮的嗓音响彻夜空,苏意蕴精神大振,提袍拾阶而上,每上一阶,距离他的通天之路就近一步,一步、两步、三步……很快,听到了应天楼上的风声,那是来自九重宫阙的召唤,眼前豁然开朗,苏意蕴看到了墨蓝色的天空,悬夜摇荡的宫灯,还有匍匐在脚下的东都城。
这个场景太过震撼,苏意蕴只觉一股贵不可言的气息直冲脑门,整个人都懵了,手足无措与众人一同见了礼,由女官引着入座,呆坐半晌,才回过神来,四下一望,大惊。
圣人坐在最高位,六部官员和新榜进士以八字型分坐两侧,座次是按照官职高低、进士名第排列的,他是新榜进士最后一名,坐得最远,夜色浓重,灯光暧昧,这个位置他甚至连圣人的脸都看不清。
白汝仪坐在左侧首位,花一棠在第三位,这也就罢了,偏偏林随安也有单独的位置,就在大理寺司直凌六郎的旁边,这、这算什么道理?!
一股无名怒气充斥着苏意蕴的胸膛,他强忍着,不断提醒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只要过了今夜,一切都会不同。
很快,他就会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很快!
*
林随安没有感觉到苏意蕴的怒意,正瞪着桌上的一盘烤羊腿犯愁。
正好坐在凌大帅哥的旁边,她这个新员工要不要向前辈讨教一下工作经验?
比如,暗御史有没有KPI?
具体的工作程序是什么?
要坐班吗——呃……这个大约不用,八成是流窜工作。
需要做年度工作计划吗?
月度、季度、年度工作总结呢?
俸禄从何处领?
出差报销的上限和流程是什么?
最重要的一点,暗御史的身份能告诉身边的人吗?
林随安目光从烤羊腿移到了凌芝颜脸上,万分闹心地叹了口气。
凌芝颜被这口气叹得心惊胆战,低声问,“怎么了?”
林随安:“凌司直不厚道啊,明明年俸有十四万贯,却告诉我只有四万贯。”
凌芝颜怔了一下,“凌某的年俸的确只有——”他的眼眶豁然绷圆,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林娘子如何知道那十万贯?”
林随安露出一个生无可恋的表情,用指节敲了敲藏在胸口的暗御史令,叮叮两声。
凌芝颜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是不可置信,一会儿是恍然大悟,一会儿是无可奈何,一会儿又是看破红尘,把林随安逗乐了。
凌大帅哥真是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演什么,太好玩了。
凌芝颜也笑了,抱拳低声道,“如此,恭喜林娘子了。”
突然,二人同时一个激灵,扭头,只见对面的花一棠抱着袖子,皱着眉头,脖子伸得老长瞪着他们,好像一只被困在池塘里缺氧的乌龟。
二人对视一眼:“噗!”
宴会开始了,流程挺俗套,先是圣人例行发言,主题思想无非几项:
一是场面话,上元佳节,与官民同乐,很高兴。
二是庆祝制举考试圆满结束,恭贺诸位进士上榜。特别表扬了礼部工作到位,赏钱赏米,户部侍郎姜瑞锦、工部侍郎卢英杰、大理寺少卿张淮、司直凌芝颜推荐举子有功,也得了赏赐,陈烦烦与有荣焉,乐得脑门锃亮。(林随安这才知道,原来第二名的宁瑞是姜侍郎推荐的,万飞英是卢侍郎推荐的。)
三是希望大唐国泰民安,国家兴盛。
接下来的环节,便是喜闻乐见的“套近乎”环节。
女帝将按照排名顺序依次对新榜进士嘘寒问暖,众官员一旁捧哏,营造一个其乐融融、阖家欢乐的氛围。
一般来说,此环节都是新榜进士铆足劲儿向圣人展示绝活的时间,如果能给圣人留下一个好印象,留在秘书省做个清贵的校书郎,官途定是一片坦荡。但若是搞砸了,被分配到什么鸡不生蛋鸟不拉屎下县做个不入流的小官,此后定无升迁之望。
第一位,白汝仪。
陇西白氏的学识有目共睹,加上白汝仪大约是最近睡的不好,又瘦了,应天楼上大风一吹,都快飞走了,女帝实在不忍为难,问了个家常问题:
“前年朕去陇西时,白氏家主向朕抱怨说白氏子弟只顾读书,不管俗事,很是忧心呢。白十三郎年纪也不小了,不知可有心仪的女子啊?”
白汝仪脸唰一下白了,扑通跪地,“回圣人,十三郎尚无成家之念!”
女帝被白汝仪的过激反应搞得有些惊讶,顿了顿,“想必是白十三郎的缘分未到,你年纪还小,不着急,待日后寻得有缘人,白氏家主离的太远顾不上,你告诉朕,朕替你做主。”
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圣人只当他是小屁孩,对他根本没兴趣。二是圣人大约是要将他留在东都为官。
“白十三郎叩谢圣人!”白汝仪大喜,连连叩首,回座的时候脸色好了不少,胃口大开,吃了六大块烤羊腿。
第二位,女进士丁瑞,应答有度,冷静自持,女帝问了几个学术问题,颇为满意,大加赞赏。
第三位,扬都第一纨绔花一棠。
他一上场,所有人肉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全都来了精神,眼巴巴瞅着,皆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凌芝颜面有忧色,林随安只恨宫宴上没有瓜子。
女帝眨了眨眼,提问:“听闻你在河岳城破了一宗医师连环杀人案,被害的皆是家境贫寒的老人,此案重大,死者两百余人,但凶手用毒奇特,两年都无人发现异常。朕很是好奇,你是如何发现的?”
花一棠也眨了眨眼,“启禀圣人,这案子此时说不太合适。”
“说来听听,无妨。”
“侦破此案最重要的环节便是验尸,当时,我寻了一名仵作,名叫方刻,他将一名死者尸体剖开,将尸体的心脏、胃液、肠子取出,装入瓷罐中——”花一棠停住声音,笑吟吟看着所有人脸都绿了,抱拳,“实在不宜继续说了。”
“咳咳咳,”陈宴凡忙打圆场,“上元佳节说凶案太不吉利了,说点别的。”
众官忙不迭点头。
女帝万分失望叹了口气,想了想,又笑问道,“听闻你入东都之时,曾与随州举子有过一段关于文脉的辩理,听闻四郎似乎对文脉的论述颇为不屑啊。”
花一棠神色一肃:“当时我恼怒那举子眼盲心盲,颠倒是非,混淆真相,所以话说重了些。”
“哦?”女帝道,“朕想知道,此时此地的花四郎,对文脉又有何见解?”
花一棠沉默片刻,“四郎以为,国之文脉,乃为一国之筋骨,筋骨坚,文脉立,国便强。文脉之基,不在某个士族,更不在几个世家,而在于平常百姓。国之志,唯看百姓之志,百姓之风骨,方成国之风骨。若家家户户皆能识字认理,若唐国之少年孩童皆能入学读书,何愁文脉不坚,国之无骨。至时,唐国文脉延绵不断,唐国气运自当千年万年!”
风变大了,屋檐下的宫灯轻轻晃动着,穗上的金玲叮叮作响。花一棠袖口和衣袂上的花氏族徽泛起明光,好似洁白的花苞里吐出一朵一朵火焰,透明的,微弱的,飘动在夜空中。
应天楼上静了下来,众人看着月光下花瓣般的少年进士,皆是大为震撼,天下人只道花氏四郎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想不到,竟能有此不凡见解,尤其是白汝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是整个人呆住了。
女帝愕然看向林随安,花一棠这番话,竟与林随安刚刚所言不谋而合,这俩孩子——嘿嘿,还挺心有灵犀的。
林随安也挺诧异,花一棠说的翻译成白话文就是“穷啥不能穷教育”,想不到这纨绔还颇有大局观和前瞻意识。
“四郎有志,朕心甚慰。”女帝笑着结束了花一棠的环节。
有了花一棠这般令人深刻的表现,后面的人只能称之为平平无奇,唯一有特点的是万飞英,舞了场刀,博得满场喝彩。
然后,最后一位,随州苏氏——苏意蕴。
林随安老激动了,把刚刚啃完的羊骨头捏碎,一粒一粒放在嘴里砸吧,权当假装瓜子过个嘴瘾,凌芝颜一旁看得哭笑不得。
苏意蕴翩然入场,白衣魅色,好不惑人,众人的眼神顿时变了,户部侍郎姜瑞锦不知为何,突然笑了一声。
“随州苏意蕴叩见圣人!”苏意蕴跪地,声清如水波,听得林随安心潮澎湃,这苏意蕴果然下了一番苦功夫啊,发声方式都做了修饰。
金冠珠帘的影子晃过女帝的脸,看不清真切的表情,“朕听闻苏十郎是随州第一古琴圣手。”
苏意蕴激动的整个后背都在发抖,埋头呼道,“蒙圣上不弃,苏十郎愿为圣人奏一曲太平愿,祈圣人万寿无疆,贺大唐国泰民安。”
女帝又沉默良久,“准。”
林随安开始砸吧第四块碎羊骨。
想不到苏意蕴还会演奏古琴,这回可来着了。
融融灯火中,苏意蕴身姿如白鹤,带着完美的笑容,拨动了琴弦。
林随安脸垮了,她听不懂。
比起现代花哨华丽的演奏技法,苏意蕴这古琴弹得着实朴实寡淡,林随安的耳朵早就被养叼了,根本欣赏不来,只觉那靡靡之音仿佛唤醒了身体里的瞌睡虫,左边嗡嗡嗡,右边嗡嗡嗡,令人昏昏欲睡。
好容易熬完了一曲,林随安以袖遮脸,偷偷打了个哈欠,突然发现,四周的气氛有些怪异。
太安静了,静得有些渗人。
所有人静静看着苏意蕴,凌芝颜皱着眉头,白汝仪垂眼叹气,就连花一棠都敛去了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林随安:啥意思?苏意蕴弹错音了?
苏意蕴显然也懵了,弹奏之时,他的脸上一直带着自得意满的笑意,现在笑容僵在脸上,好像一个苍白诡异的面具。
姜侍郎:“太平愿此曲,讲究的是巍峨大气,豪迈干云。可苏进士这一曲,极尽暧昧迷离,矫揉造作,随州古琴圣手,名不副实,着实令人失望。”
林随安忙戳了戳身侧的凌芝颜,以眼神询问。
凌芝颜做了个口型:曲中藏狐媚态,意在勾引圣人。
林随安:“……”
好家伙!苏意蕴太拼了吧!
女帝端坐宝座之上,神色肃凝,气势威压,令人生怖。
苏意蕴慌乱跪地,“苏十郎学艺不精,扰了圣人清耳,罪该万死,请圣人息怒!”
“苏意蕴,”女帝开口道,“朕念你苦学多年,有些才学,又念你随州苏氏之名,方点了你的进士。原本望你迷途知返,为国效力,可惜……可惜——”
苏意蕴磕头如捣蒜,“圣人息怒!圣人息怒!是苏十郎一时弹错了,请圣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女帝站起身,走下台阶,站在苏意蕴面前,低声道,“半月前,朕见你心有邪佞,以为你被歹人蒙蔽,如今再见,才明白你是心念不正,难堪大用。”
“半、半月前?”苏意蕴磕头的动作停了,颤抖着抬起头,待看清藏在冠珠后的脸,如遭雷击,重重瘫在了地上。
他记得这张脸,是云水河上的姜七娘!
原来,那日的姜七娘不是真正的姜七娘,而是圣人!
原来他在圣人眼中早已丑态百出,暴露无遗,就算他真的脱胎换骨又有何用?!
圣人重重叹气,拂袖而去,众官惶恐,齐齐跪地,恭送圣驾。
苏意蕴两眼一翻,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118章
【随州苏意蕴, 心念不正,殿前失仪,革除功名, 永不叙录。】
尖锐的声音犹如一道利刃,撕开了眼前的黑暗。
苏意蕴腾一下坐起身, 大汗淋漓, 气喘如牛。
噩梦?
好逼真的噩梦……
屋内一片漆黑,已经入夜。
他何时睡的?睡了多久?
苏意蕴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平息呼吸,赤着脚下床,踢开满地的酒壶,抓起杯子胡乱倒了水灌入口中,冰凉的液体沿着喉管涌入胃袋, 激得他干呕起来,突然,他看到了桌上圣旨。
不是梦!是真的!!
昨夜他去了应天楼,演奏了准备了一年的太平愿, 圣人大怒——圣人、圣人是姜七娘——他被拖下了应天楼,圣旨到了,除了他的功名……
苏意蕴重重坐在了地上, 四肢寒凉如铁,五内俱焚, 心头火灼得眼瞳变成了血红色。
完了……全完了……
窗外传来人群的嬉闹声,街上火树灯轮绽放出一年一度的狂欢,歌声、笑声、欢呼声化作一根根尖锐的刺, 扎在身上,入肉三分。
苏意蕴开始狂笑, 笑声凄厉如鬼哭,笑着笑着,开始呕吐,吐着吐着,又开始哭,可竟是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
事已至此,他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苏意蕴慢慢爬起身,笑两声,哭两声,解下腰带,爬上桌子,裤带搭上房梁,系紧,脑袋搁在里面,踮起脚尖,颤颤巍巍支撑着身体,缓缓闭上了眼。
岂料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出现在门口,声音里带着调侃的笑意,“七爷,您说的太对了,苏十郎果然窝在屋里寻死呢。”
苏意蕴猝然睁眼,脚下一抖,脑袋脱出腰带,连人带桌摔在了地上,酒壶茶壶稀里哗啦碎了满地。
两双脚迈过门槛,停在了苏意蕴眼前,一双小一些,穿着黑色的羊皮靴,一双大一些,只穿了一双棉布靴,羊皮靴的鞋帮沾满了的泥土,棉布靴鞋帮雪白,没有任何污渍。
“不过是小小挫折,这人竟就要寻死觅活,好没出息。”羊皮靴的主人蹲下身,歪头瞅着苏意蕴道。是一个少年郎,脸上涂了厚厚的粉,一笑,眼角的粉渣被挤掉了几块。
苏意蕴瞪大双眼,他见过这名少年,是郝六家的小厮,之前还率人和林随安大打出手,名字好像是叫——满启!
“满启不得无礼,速速收拾干净,请苏十郎坐下。”
另一个人着青衫,黑腰带,腰细得夸张,戴着一顶黑色的幂篱,声音虚弱干瘪,好似随时随地都会咽气一般。
“你、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苏意蕴踉跄爬起身,拢着凌乱不堪的衣衫怒吼,“滚出去!滚!滚!”
满启笑了笑,根本不理他,干净利落将地面的碎片、水渍清理干净,摆好桌案,放好坐垫凭几,做了个请的手势。幂篱人撩袍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黑瓷酒壶,两个酒盏,斟满。浓郁的酒香弥散整间屋子,盏中酒液碧绿如翡翠,倒映着窗外灯光笑声,闪动着诡异的光。
“这是名满唐国的十年满碧,五金一坛,十分难得,苏十郎就算想死,也不妨先喝一杯再死如何?”幂篱人道。
苏意蕴拽紧衣襟,退后两步,“你是什么人?到底要干什么?!”
满启摇头道:“七爷,我瞧这人已经疯癫了,听不懂人话啊。”
幂篱人也摇了摇头,又从袖子里掏出另一样东西,“听不懂也无妨,能看懂就行。”
他掏出来的是一卷轴书,四寸长,红色的绑绳,青绿色的裱皮,书名是一句诗,末端是一枚大红色的印章,写有“凤还梧居士”几字。
苏意蕴骇然变色,“这、这个东西怎么还在这里?!林随安不是已经将这东西毁了吗?!”
幂篱人:“苏十郎且看清楚了,这一卷可不是云水河上那一卷。”
苏意蕴定眼再看,这才发现,书名的诗不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而是下一句“莫待无花空折枝”,顿时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现在,苏十郎想与在下谈谈了吗?”幂篱人问。
苏意蕴全身抖若筛糠,手脚并用匍匐着爬上前,唇色白如纸,抖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幂篱人叹了口气,“看来苏十郎有些紧张啊,那不如由在下说,十郎一旁听着,若有偏颇之处,还望苏十郎能指点一二。”
苏意蕴瞪大双眼,慌乱摇头,嗓子中发出惊恐的“啊啊”声。
“就从这卷轴书开始吧。”幂篱人解开轴书,慢慢展开,龙鳞装裱的纸页翻飞,洁白如雪,全是空页,只有第一页有内容,是一副画。背景有飞檐凉亭,青松绿槐,亭中有两人,交叠一处,皆是男子,两人睁着眼,都是清醒的,表情陶醉,面颊绯红。上位人是姜东易,下位人正是苏意蕴。
苏意蕴抱头发出一声惨叫,那叫声简直不像人发出来的,而像是什么濒死的野兽。
“春淡居士不愧是名扬东都的春|宫图高手,此画功力深厚,风姿洒脱,细节精美,堪为上品。”幂篱人道,“想必正是因为如此,苏十郎才会将春淡居士推荐给姜东易吧。”
苏意蕴整个人缩成一团,脑袋咚咚撞着地面,几下就撞出血来。
“苏十郎为何如此反应?莫非是时间久了,忘了春淡居士是何人?”
苏意蕴:“住口!”
“春淡居士,原名单远明,字白苹,随州才子,与苏十郎乃为同乡。”
“住口住口住口!”
“多亏了苏十郎牵线搭桥,单远明才能与姜东易攀上关系,还成了姜氏的隐秘画师。不得不说太原姜氏这癖好——”幂篱人啧啧两声,“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闭嘴!”苏意蕴骤然暴窜起身,双手去掐幂篱人的脖子,说时迟那时快,一根九节鞭嗖一下缠住了苏意蕴的脖颈,苏意蕴整个人被拉飞了出去,脖颈上勒出骇人的血痕,他的手甚至还没碰到幂篱。
满启好似牵狗一样将苏意蕴拖到一边,冷笑道,“做都做了,还怕人说吗?”
幂篱人叹气,“满启,你这脾气可要好好改改,太沉不住气了。”
“我着急啊,”满启将苏意蕴拽了过来,老大不高兴,“七爷您可快点吧,我还急着去逛夜市呢。”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幂篱人道,“苏十郎所料不错,你之前心心念念想要的那一卷,也就是云水河上林随安毁掉的那一卷,确实是姜东易的阿爷姜永寿的轴书,而属于姜东易的,记录了苏十郎的这一卷,单远明早就给了在下。”
苏意蕴眼角崩裂,“什么?!”
“单远明其实是我们的人,只是此人心机太深,总想给自己留后路,先骗了你,博取姜东易的信任,再骗了姜东易的两卷轴书,最后又骗了在下,说只得了一卷,自己私藏了另一卷。不曾想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害了自己的性命。”
幂篱人示意满启将苏意蕴拖到桌边,将酒盏往前推了推,“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苏十郎的介绍,我们也得不到乾州姜氏的惊天秘密,在下对苏十郎还是感激的。”
苏意蕴扯着脖颈上的九节鞭,脖颈上的血顺着指缝流出,沿着手臂滑下,一滴一滴落在酒盏里,碧绿的酒液混着鲜红的血水,渐渐变成了墨一样黑。
“所以,在下想帮苏十郎登上随州苏氏家主之位。”
苏意蕴嗓子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叫声,满启哼了一声,甩臂收回九节鞭,不情不愿站在了幂篱人身侧。
苏意蕴伏在桌案上,剧烈|喘了几息,缓缓抬头,瞳孔染上了癫狂的血光,“你说真的?!”
幂篱人点头:“真的不能再真了。”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信你?!”
“啊,是在下唐突了。”幂篱人抬起手臂,摘下了幂篱。袍袖滑下手肘时露出了纤细白皙的手臂,上面布满了乱七八糟的伤疤,似是被千刀万剐过一般。
苏意蕴看到了幂篱下的脸,很年轻,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棂,斜斜扫过鼻梁,半色朦胧,半色黑暗。
“我叫祁元笙,”他颔首轻笑,五官娟秀如女子,美得像一副画,“或者你也可以称我为——七爷。”
*
正月十六,上元佳节第二日,林随安终于见识到了传说中一年一度的东都夜市。
有两词可表:灯火如昼,挤死个人。
木夏破天荒没准备豪华马车,花一棠破天荒没穿他那些夸张累赘的宽袍大袖,反倒选了身干净利落的胡服,甚至连熏香球都没戴,手里扇子也换成了袖珍版,随时随地能塞到袖口里。
临出门的时候,伊塔还郑重其事嘱咐方刻:“方大夫,跟紧,别丢了。”
方刻双眼迷蒙,不以为意“嗯”了一声,林随安也觉得太夸张了,作为一个有多年春运经验的现代人,区区一个上元节,她还不放在眼里——眼——里……
她草率了!
林随安站在花氏六十六宅的大门口,看着那绵延了不知道多少公里,根本看不到头的人流,只觉头皮阵阵发麻。这人流量,比起早晚高峰的地铁十号线也毫不逊色。
方刻扭头就想往回跑,被伊塔抓住了袖子,碧蓝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期盼,“一起看灯,好看的!”
方刻苦着脸头应下了,林随安也想跑,被花一棠大力拽进了人流,林随安挣扎几番,发现完全是徒劳,她被人流裹挟了,根本无法回头,只能身不由己随着人潮一路向前。
左边的娘子满头珠钗,一根被挤得支棱出来,差点戳瞎林随安的眼睛,前面的娘子不知道挂了什么香,熏得方刻一个劲儿打喷嚏,右边的大叔肩上扛着女儿,小丫头挥舞着手里的兔子灯,扯着嗓门尖叫,伊塔不甘示弱,一起大叫。左前方一辆牛车搁浅了,拉车的老黄牛也不知是受了惊还是吃坏了肚子,撅着尾巴拉了一大滩稀糊糊的米田共,赶车的车夫无可奈可,连连站在车上连连作揖道歉,人群叫骂哄笑着绕行。更挤了。
花一棠的小扇子在林随安脸侧摇得飞快,勉强驱散了几分臭气。
“东都各坊分别设了六个灯轮,最大的灯轮在南市,北市、西市的听说也不错,咱们去哪边?”
木夏:“洛南城人更多,咱们去北市吧,近一点。”
林随安无奈:“现在有的挑吗?走哪算哪吧。”
方刻:“我能回家睡觉吗?”
伊塔:“哇哦,灯轮!”
前方的人群掀起了一片欢呼,林随安顺着声音看去,震惊了!
墨蓝天穹下伫立着一尊巨大的灯轮,仿若一个霞光万道的摩天轮,映亮了北市上方的天空。
灯轮差不多和应天楼齐高,从内到外共有七层,灯的数量逐层递减,固定灯轮的竹竿以五彩锦缎缠了,形成彩虹般的颜色渐变效果,灯也不是普通的灯,灯罩上缀了金银,穗子呈半透明状,熠熠生光,看数量,起码有好几万盏。
一浪接一浪的笑声、欢呼声、乐声、歌声从灯轮的方向涌了过来,前方的人流居然渐渐疏散开了,原来北市前开出了大片空地,无数辉煌的灯壁将空地分隔成不同的巷道,以便人群分批次进入灯轮观赏区。
分流区建有六个高台,每个高台有两人指挥,扯着大嗓门呼喊,看官服颜色,起码都是七品以上的官员,林随安居然看到了京兆府的司法参军万林,提着大号皮水囊,嗓子早就喊哑了,灌了一口水,刚咽下去,又喷了,大吼,“丙字路的人太多了,乙字路赶快放行!甲字路的,聋了吗,限人限人限人!”
花一棠高举手臂摇了摇扇子,想打个招呼,无奈万林根本看不到。
京兆府的衙吏和不良人倾巢出动,满头大汗维持着秩序,幸亏百姓颇为配合,很快便能顺利通行。
林随安等人进的是丁字路,灯壁上的灯是特制的“影灯”,灯罩上印着不同的花纹,烛光映照,灯影落在地面上,形成一团一团的花瓣,踩上去,如踏花而行。
人群松散了不少,骑在父母肩上的孩童们跳下来,蹦蹦跳跳踩着花影一路前进,银铃般的笑声感染着每个人。伊塔跃跃欲试,回头瞅了花一棠一眼,花一棠笑道,“去吧。”
伊塔拽着踉踉跄跄的方刻一溜烟奔出,木夏大呼小叫追在后面,一个拐弯儿,没影了。
前方的夜空亮了起来,是一株三丈的火树银花——高大的槐树上挂满了七色灯,这些灯又与前面的不一样,灯穗中央皆缀着不同颜色的宝石,风一吹,叮叮作响,锵然成韵。
绕过火树银花,眼前豁然开朗,高耸如云的灯轮之下,上千名锦衣华服的女娘们绕着灯轮踏歌载舞,薄如蝉翼的披帛在夜风中飞舞,如同浸了晚霞的连绵云海,如梦似幻。
林随安看傻了,半晌都挪不动步子,花一棠也不催她,在一旁静静看着。
少女的脸上满是惊叹和感动,倒映在瞳孔中的灯轮辉光万钧,若星河绽放。
她的眼眶微微红了,轻声道,“真好看。”
花一棠定定望着林随安的侧脸,也道,“嗯。真好看。”
突然,林随安向前一指,“那些灯巷通向哪里?”
灯轮下方又有七八条灯巷,每个灯巷入口处皆立着不同的火树银花,有人从里面出来,也有人钻进去,花一棠恋恋不舍移开目光,瞧了一眼道,“不同的火树银花代表通向不同的夜市坊,挂龙灯的通向灯楼,凤灯通向乐舞坊,虎灯是百戏坊,豹灯是杂技坊,兔灯是小食坊,飞鸟灯是舞神坊——”
林随安好奇,“舞神坊是什么?”
花一棠笑了,“各地有名的神婆跳大神,想去瞧瞧吗?”
“免了!”
“去小食坊瞧瞧吧,靳若肯定在那。”
顺着兔灯灯巷子走到尽头,竟到了北市之中,街巷里挤满了卖吃食的小摊小贩,逛累的百姓们沿街席地而坐,脸被炉火蒸汽熏得红彤彤的,吃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林随安瞧见了十长老丁坤,脖子上挂着汗透的布巾,站在三尺高的大灶上,用四尺多长的大木勺搅拌一大锅肉粥,边搅合边吆喝,“羊肉膏糜,三文钱一碗,羊肉膏糜,五文钱两碗——林娘子,你来啦,来一碗呗?”
林随安连连摆手,“靳若呢?”
“里面——”丁坤忙着盛粥收钱,“三碗膏糜,客官稍后,马上就来!
花一棠拉着林随安挤进人群,隔了几个摊位,看到一个特大号摊位,挂着“靳家粉果”的旗幡,八张桌子,两口大锅,食客也是最多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二长老烧火,脸被火炭熏得漆黑,天枢带领七星围站一圈,满头大汗地包小圆子,速度飞快,手法还挺讲究,取肉馅,包面,指缝一挤,指肚大小的小圆子成型,下锅,开水滚熟,捞起洒到大油锅里一炸,金灿灿的粉果就好了。
靳若负责煮圆子,旁边的小女娘负责炸圆子——小女娘居然是钟雪,负责吆喝的竟是小叫花。
小叫花换了新衣,头梳得光光的,站得板板正正的,声音底气十足,“靳家粉果,金黄酥脆,肉馅香喷喷,吃一个想两个,吃两个想四个,好好吃嘞哦——靳家粉果好好吃喽——一碗只要五文钱嘞——嘞哦嘞哦——”
花一棠口中啧啧,“河岳城救了个小燕,东都城又救了个钟雪,靳若这小子莫不是想红颜知己满天下?”
林随安:“……”
“姓花的,还不赶紧过来帮忙包圆子!”靳若大怒,“没看到我们人手不够吗?”
花一棠摇头:“花某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做不来做不来。”
靳若抹了把汗,可怜兮兮看向林随安,“师父——”
林随安被这声“师父”叫得柔肠百转,立即洗手加入包圆子大军,连包了三个拳头大的,被靳若“不必劳烦师父”给请走了,被花一棠好一番取笑。
帮不上忙,林随安索性心安理得坐下吃白食,花一棠毫不客气吃了六碗,吃到第七碗的时候,被靳若轰走了,被林随安好一番鄙视。
下个摊位是三长老的“玉粱膏”,类似现代的绿豆糕,隔壁碰到了排队买油炸“火蛾儿”的伊塔和方刻,木夏提着两大包“丝笼”,一种类似饼的面食,说要带回去给花一棠当夜宵。
转过弯,瞧见凌芝颜身佩横刀,带着明庶、明风和一队大理寺衙吏巡街,花一棠硬塞给凌芝颜一块玉粱膏,还未吃两口,前方传来骚乱,似是有贼,凌芝颜叼着玉粱膏率人急匆匆跑了,不消片刻,就传来百姓的欢呼声,贼被抓住了。
林随安和花一棠相视一笑。
花一棠:“走着?”
林随安:“走着。”
二人肩并着肩,走向了璀璨辉煌的灯海,走进了人间烟火之中。
*
小剧场
同一时间,女帝捧着碗,嚼着粉果,盯着桌上的堆积的奏折发愁。
“唐国各地这么多棘手的悬案,到底选哪个给小花和小安才好呢?”
第119章
过了上元节, 十六名新榜进士就忙起来了。
除了拜谢主考、拜谒宰相两个固定项目外,进士团还安排了各种名目的宴会,诸如大相识、次相识、小相识、闻喜、樱桃、月灯、打球、牡丹、看佛牙、关宴等, 一日一小宴,三日一大宴, 堂堂扬都第一纨绔也承不住这般的玩乐强度, 累得够呛,日日回家就倒头大睡。
如此持续了一个多月,天气渐暖,东都城的花开了。
进士团铆足了劲儿,准备迎接重头戏探花游城宴,这场宴会乃为一年进士的活动的尾声,过了此宴, 朝廷下达任命,新进士们便要各奔前程,所以此宴又称“关宴”。
此处的“探花”与林随安所熟知的“探花”意义不一样,并非一甲第三名才称为探花, 而是选出几名年轻俊秀的进士为“探花使”,前去东都各家名院采摘名花。这一天,东都城内所有公私园林都向探花使开放, 静候光临。
采摘的名花将被装饰在特制的花车上,装扮一新的探花使乘车游览整座东都城, 届时,全城百姓皆可在街道两边观赏探花的风采,乃为自古以来最喜闻乐见的环节。
唐国女子奔放热情, 表达爱慕的方式更是直接大胆,若是看到心仪的探花, 多会投掷鲜花瓜果表达爱意,听闻五年前有个年轻俊朗的探花因为太受欢迎,被果子砸了个乌眼青,颇为不雅,后来,就规定不得扔鲜果,只能扔鲜花。
这一日,东都城的鲜花买卖是一年中最好的,靳若早早寻了进货渠道,坊门刚开就出了门,说今日净门要再大赚一笔。
上元节三天夜市坊净门重整小食摊的买卖,赚了个盆满钵盈,大大改善了净门子弟的生活水平,现在东都净门对靳若心服口服,一百个支持。
进士团昨日就公布了本届探花的人选,共有四人,白汝仪、花一棠在名单上并不奇怪,不曾想两名女进士,宁瑞和万飞英也赫然在列,着实令林随安好一番惊奇。
“比起男进士,女进士更受欢迎,”木夏命八名侍从提着香薰炉围着花一棠转悠,“尤其是东都的女娘,对女进士尤为崇拜。”木夏用前所未有的挑剔目光审视花一棠的衣着装扮,正色道,“四郎,事关花氏的颜面,今日你的风头断不能被抢去了。”
花一棠平举双臂,翘着一只脚,微微仰着头,半眯着双眼,午后灿烂的阳光敷在他莹白如玉的肌肤上,一副很享受的表情,“我可是堂堂花家四郎,若论抢风头,谁能抢过我?”
今日他的装扮更是不同凡响,乃为扬都花氏御用设计师十日十夜赶制出来的新品,“光风摇荡金碧”袍,“月滟水痕”簪,“卷地香尘不断”靴,“无限眼边春色”扇,挂了一双金银丝香囊球,配的是花氏调香师最新作品——“瑶台仙迹、宝炬生香”。
刚刚起床路过的方刻被熏得连打六个喷嚏,愕然,“你不怕被蜂子蜇成猪头吗?”
木夏:“此香尤为特别,只会招蝶,不会引蜂。”
方刻翻了个白眼,端着伊塔刚熬好的茶汤,趿着鞋走了,伊塔追在后面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探花游城,被方刻一脸嫌弃地拒绝了。
花一棠单手叉腰,摆了个造作造型滴溜溜转了一圈,“林随安,如何?”
林随被衣衫上金银线花边晃得两眼冒金星,糊弄着答了一句,“甚好。”
花一棠笑得愈发嘚瑟,进士团的车队到了门口,他千叮咛万嘱咐木夏务必要为林随安安排一个VIP观赏位,摇着孔雀开屏般的衣摆出发了。
林随安可算松了口气。
木夏送上进士团绘制的“探花游城路线图”,用手指着解说流程,“东都城内最有名的几处花卉名园共有三十七处,进士团为四郎安排的在温柔坊的百花园,修业坊的万梅园,观德坊的清芳苑,皆是东都数一数二的,按照计划路线,四郎探花结束之后,先从洛水南岸出发,沿着通衢大道至长夏门,北上嘉庆坊,一路至南市,过洛水,从上林坊进入洛南城,之后再——”
“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林随安提着千净起身出门,“我约了人。”
伊塔:“诶?”
木夏手里的路线图掉在了地上。
*
参加探花游城宴的百姓比想象的还多,原本从花氏六十六宅所在的景行坊到富教坊步行只需要两刻钟,可路上人满为患,加上卖花的摊贩货车填街塞巷,步履维艰,林随安行进方向又和人流相反,犹如逆水行舟,待抵达富教坊的轻鸿茶肆时,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刻钟。
林随安预定的是二层的雅间,位置僻静,适合秘谈,一推门,就瞧见临窗而坐的凌芝颜,今日他穿了一身素净的常服,发髻上仅有一根古朴的木簪,身后有凭几,依然坐得笔直,望着窗外的天空。
昨夜刚下过雨,清凛的空气沁人心扉。
一只淡黄色的蝴蝶落在窗扇上,又飞走了。
凌芝颜目送着蝴蝶,轻轻笑了。
林随安心中“哇哦”了一声,撩袍坐在了凌芝颜对面,抱拳,“抱歉,我来迟了。”
“无妨。”凌芝颜提起茶勺给林随安舀了一盏热气腾腾的液体,林随安注意到,茶釜里煮着不是茶汤,而是清水。
“一年一度的探花游城,万人空巷,堪为东都一大盛景,林娘子不去凑热闹,居然约凌某在这般偏僻的茶肆相见,凌某真是受宠若惊。”
“有花一棠一个人凑热闹就够了。”林随安笑道,“我其实并不喜欢热闹。”从怀里掏出暗御史令,轻轻放在桌案上,沉下声音,“今日,林某是特来向前辈请教的。”
凌芝颜点头:“凌某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随安:“暗御史可有品级?”
凌芝颜:“并无。”
“能否升迁?”
“不可。”
“做的不好,可有处罚?”
“有。”
“什么处罚?”
“看圣人心情。”
“做得好,可有奖励?”
“有。”
“何种奖励?”
“凭圣人心情。”
“如何评估好坏?”
“……看圣人心情。”
“……”
林随安脸皮有点不受控制抽搐。
感情这职位连具体的岗位职责都不清不楚吗?
凌芝颜干咳一声,“冯氏文门的案子,圣人奖了凌某二十万贯钱。”
林随安眼睛一亮,“差旅费和其他花销可能报公账?”
“不能。”
也就是说,若是工作让圣人满意,便能大赚一笔,若是圣人不满意,搞不好劳心劳力一文钱不赚,还可能自己搭钱?
搭钱也就罢了,按冯氏文门案子的危险程度,搞不好还会搭命。
果然是高风险高回报的高危职业啊!
“圣人之前说,若有任务,会有专人与我联系,这专人是谁?”
凌芝颜笑了,“是我。”
“……”
凌芝颜从怀里掏出一根竹筒,破开蜡封,取出里面的纸卷,上面只得四字:
【青州,诚县】
最下方是一方红印,写有“浪浪”二字。
林随安:“……敢问凌司直,这个浪浪是指——”
凌芝颜以拳遮口,咳嗽一声,“圣人为长公主时,曾自取了一方雅号,浪浪居士,此印乃为圣人私印,只有圣人亲选的暗御史知晓,极难仿造。”
林随安:“……”
当然没人仿造了,谁能想到堂堂一国之君,居然取了个这么不着调的雅号!
“所以,我这次的任务是去青州诚县调查——”林随安问,“什么案子?”
凌芝颜脸色沉了下来,“异象频发,邪佞异动。朝廷派去了三拨人马调查,全都死于非命。”
喔嚯!这活儿的奖金肯定很高。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暗御史的身份能否告诉他人?”
凌芝颜笑了,“若是花四郎,应该无妨。”
“哈?”
“圣人原本属意花四郎任暗御史,但见过四郎本人和林娘子之后,改了主意。”凌芝颜学着女帝的口气道,“花家四郎,太过花哨扎眼,远不如林娘子稳重,不若让此二人一明一暗,定有出其不意之效。”
“……”
“若是凌某所料不错,吏部派给四郎的职位应该也在青州。”
好家伙,圣人这算盘打得隔着半个东都城她都听见了!
凌芝颜用火筴夹起信纸,塞入风炉烧尽,给林随安又舀了一盏白水,“青州地处偏远,诚县更位处荒蛮之地,林娘子和四郎要多多保重。”他端起手里的一盏白水,“若有凌六郎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凌某定然竭尽全力。”
“放心,一定不会跟你客气。”林随安笑着将白水一饮而尽。
风吹过凌芝颜的衣衫,他的衣衫都是利落的窄袖口,没有花一棠宽大袍袖的飘逸感,只能听到风擦过衣料的沙沙声。
他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垂下了眼睫,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唇瓣贴着茶盏边缘,慢慢喝完了那一盏白水。
他的表情纹丝不动,林随安却突然觉得,他似乎有些悲伤。
突然,街口传来了震天的尖叫声和呼喊声,一个名字仿若一口金光闪闪的大锅嘁哩喀喳砸进了安静茶肆,茶釜里的水被震出了激烈的涟漪。
“四郎!四郎!花家四郎!”
“四郎,回过头看看我啊!”
“啊啊啊啊,四郎,好美啊!四郎,我心悦与你!”
“四郎,接了我的花吧!”
“四郎,娶了我把!”
林随安和凌芝颜愕然望向楼下,就见一窝蜂的人群轰轰烈烈跑了过来,整束的鲜花、零碎的花瓣、女子的披帛、带穗的荷包、绣花帕子漫天飞舞,劈头盖脸砸向了队伍最前方。
那有一个领队人,穿着万分华丽的锦袍,顶着满头的花瓣,双手提着衣摆拔腿狂奔,两个大袍袖仿佛一双风口袋,花一棠的速度简直不可思议,穿着如此这般累赘的装束,竟还能甩出后面的人远远一大截。
凌芝颜:“此处并非探花游街的路线——吧?”
林随安扶额:这货又在作什么妖?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花一棠抬头看了一眼,顿时大喜,连跑带跳大叫道,“林随安,凌六郎,快救我!”
林随安无奈,抄起千净踏窗一跃而下,旋身落在花一棠身侧,环臂卡住花一棠的腰往上一托,左脚踏地飞起,右脚踩墙借力,再向上一窜,双脚凌空踏风,纵身攀到了茶肆对面的客舍屋顶上。
“你搞什么?”林随安没好气问,“不是坐花车游城吗?你车呢?”
花一棠小扇子摇得飞快,“东都的小娘子们太吓人了,花车根本走不动,幸亏我跑得快,否则就是白汝仪的下场。”
“……白汝仪怎么了?”
花一棠突然闭了嘴,眼珠子不自在转到一边,“也没啥事儿,陇西白氏想来心胸宽广,不会放在心上的,大不了,权当被狗咬了呗。”
林随安一把攥住花一棠的手腕,“白汝仪在哪?”
现在去看热闹——啊呸,现在去救白汝仪还来及吗?
“我逃走的时候看到京兆府的人已经到了——”花一棠眼珠子又移了过来,狐疑眯起,“你和凌六郎——”
突然,一团黑影飞了过来,林随安条件反射拔刀劈开,砰一下散开,五颜六色的花瓣如雨随风飘洒,竟是一束花簇。
街上人群更多了,除了那些手捧鲜花的女娘们,居然还多了不少手捧诗卷的郎君。
“我看到了,花四郎在那!”
“啊啊啊,屋顶上的花四郎更好看了!”
“绿色的横刀,是千净!那个小娘子就是林随安!”
“我就知道,跟着花一棠,肯定能遇到林娘子!”
“林娘子好英气啊!”
“林娘子,这是在下为你写的诗词,你看一眼吧!”
“小生为林娘子做了一首赋,现在读给林娘子听!”
“这里读肯定听不到,咱们上客舍,爬屋顶!”
“对对对,爬屋顶!”
波涛滚滚的人群将客舍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有人涌入了客舍,眼瞅着就要登上楼来,林随安大惊失色,这个客舍是个独门独院,与旁边的建筑物隔着数丈距离,现在又多了个花哨的大累赘——她就算再厉害,也不能无视地球引力飞起来——环顾一周,最好的逃亡路线还是返回街上,可街上挤满了人,下去就是羊入虎口——
二人正焦头烂额之际,对面居然传来了笑声。
凌芝颜抱着胳膊趴在街对面茶肆二层窗户上,瞅着他俩幸灾乐祸。
花一棠突然福至心灵,指着凌芝颜大叫道,“啊呀,那不是五年前名震东都的探花郎凌家六郎吗?啊呀呀,果然还是这般肤白貌美,玉树临风!啊呀呀呀,听说凌六郎如今还未娶妻,今日重游探花宴,定是想寻个有缘人啊!”
好一招祸水东引!
林随安眼睁睁地瞧着街上一半流量被凌芝颜引了去,涌进了茶肆,凌芝颜脸色大变,冲着花一棠喊了句什么(听着像啖狗屎),翻窗跃上屋顶,一溜烟跑了。林随安抓住机会扯着花一棠跃回街道,趁着人群还未反应过来,一路逃之夭夭。
*
鸡飞狗跳的探花宴终于结束了。
幸亏京兆府和金吾卫来的及时,总算没造成什么人群聚集事故,只是苦了林随安和花一棠,差点没把肠子跑断。
拖着疲惫的四肢回到花宅,俩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草草吃了晚膳,天都没黑就各自回屋蒙被大睡。
一睡,就是三个时辰。
林随安醒来的时候刚过子时,屋内屋外一片宁静。
她翻了个身,闭上眼,良久,又睁开。
完蛋,脑子醒了。
尝试过翻来覆去烙锅贴睡姿、气沉丹田装死睡姿、裹被团身蚕蛹状睡姿依然无果后,林随安只能悲剧地承认,她失眠了。
果然,不能睡太早啊。
林随安穿上衣服,想了想,没带千净,一路溜溜达达出了碧烟园,踏着朦胧的石灯路登上了芙蓉桥。
意外的,又不太意外的,她看到了花一棠。
花一棠换了身清爽的白衣,依着桥栏,闭着眼,月光凝结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晶莹剔透得像要滴下来一般。
林随安走过去,也靠在了桥栏上。
若是她没记错,这是他们第三次在这儿晒月亮。
花一棠:“睡不着?”
林随安:“睡醒了。”
“心里有事?”
“……有件事,不知该如何跟你说。”
花一棠睁开了眼睛,望着广袤的夜空,“你做了暗御史的事儿吗?”
林随安惊讶,“你如何知道的?”
“那日圣人邀你去应天楼,宴上你神情不对,我就隐隐猜到了。之后,你总是唉声叹气,加上今日又与凌六郎神神秘秘见面,我便确定了。”花一棠叹了口气,“你若遇到难事,定会与我商量,但你不与我说,而是去找凌六郎,就他那木头脑袋,能有什么主意,肯定是因为他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儿。”
花一棠顿了顿,“凌六郎也是暗御史,他那块玄铁牌就是身份凭证吧。”
林随安诧异瞪着花一棠。
花一棠转目,“怎么,再一次被花某的聪明睿智惊到了?”
林随安眯眼:“你莫不是跟踪我?”
花一棠好似被烧着尾巴的猫噌一下跳了起来,“才、才没有!我游城的时候在木夏定好的酒楼没瞧见你,又想你今日穿戴整齐,定是要出门,你不爱热闹,出门肯定与人有约,凌六郎住在富教坊,富教坊不在游城的路线上,所以、所以——”
“所以就火烧火燎追来了?”
“才、才才才不是,我是被、被被那些女娘吓到了,一时慌不择路!”
“噗!”
花一棠仿佛嘴里塞了个皮球,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了。
林随安憋笑,从怀里掏出暗御史令,送到花一棠眼前,“喏,这就是传说中的暗御史令,开开眼吧。”
花一棠眸光在星辰散落的玄铁令牌上转了一圈,神色凝下,“暗御史,诞于星辰,行于暗夜,无人知其真容,所到之处,如圣驾亲临,乃为唐国最神秘的力量,想不到啊想不到……”
林随安:“想不到竟是我这样的,还有凌司直这样的。”
花一棠翻了个白眼,“一点都不神秘了!”
“听凌司直说,圣人这个暗御史的职位原本是打算给你的。”林随安道,“如今却给了我,你不觉得可惜吗?”
“给你还是给我有区别吗?”花一棠侧目,“林随安,你别忘了,我和你可是生死不离的搭档。”
“巧了,圣人也是这么想的。”
“哈?”
“圣人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去青州诚县。”
“大案子?”
“九成九。”
花一棠皱眉,想摇扇子,却发现扇子没带,只能用手掌聊胜于为扇了两下,挑眉笑了,“看来我起码能封个青州刺史了。”
林随安“哦?”了一声,“刺史是几品官?”
“青州是下州,刺史是正四品下。”花一棠得意道,“勉勉强强配的上我花家四郎啦。”
*
三日后。
花一棠收到了接到了吏部颁发的告身(授官的凭信,类似任命状)。
林随安瞄了两眼,饶舌的文言文没看懂,但有两个词还是瞧明白了。
【青州诚县,县尉】
“青州诚县县尉是几品官?”林随安问。
木夏眨了眨眼,“诚县是下县,应该是从九品下……”
靳若、方刻同时啧啧两声,伊塔小声喊了句“四郎威武”。
林随安长长“哦”了一声,笑道,“勉勉强强配的上花一棠啦。”
花一棠的脸绿了。
第120章
身为青州白氏嫡系的子孙, 白向二十多年没有什么露脸的事儿,丢人现眼的事儿也不多,过得挺普通。
他的阿爷是青州白氏现任家主白嵘, 几年前因为与扬都花氏抢夺地盘败了阵,退守青州, 偏隅广都, 过得十分憋屈。
百年前,白氏祖上出过宰相,巅峰时期也曾风光无限,之后就走了下坡路,也不知是智商不够还是运气不佳,族内在朝为官的,最大的只做到从五品下。
到了白向这一辈, 嫡系和旁系的子弟加起来五十好几个,没有一个读书的料,斗鸡耍鸟倒是个顶个的厉害。白向虽说顶了个广都第一纨绔的名号,但比起他那些兄弟们, 还算是上进的,私塾一个月,他能去七天, 浑浑噩噩混了十年,居然还混成了个举子, 再加上青州白氏的光环,勉勉强强够到了制举的推荐标准。
送他去东都参加制举的那一天,阿爷握着他的手, 老泪纵横,白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阿爷这般模样, 当下感动得眼泪哗哗的。
“阿爷,你放心,此去东都,我定能一举高中,为我白氏增光。”
阿爷一听,哭得更厉害了,“啊呸!你什么德行我能不清楚,你若是能凭真才实学考上,那才是见鬼了。”
“……”
“我早就打探好了,这次制举,扬都花氏的花四郎也要去,那小子不学无术,一日私塾都没去过,比你还不着调儿。”
“……”
“世家都在传,说这次制举的目的就是为圣人选宫妃。所以,才选了长得最好看的花四郎去。”
白向震惊,“原来在阿爷心中我竟有这般美貌——”
“美貌个腿儿!”阿爷一巴掌呼在了白向的脑袋上,“我是让你寻个由头好好揍花一棠一顿,最好能让他破了相,这样,花一桓想当皇亲国戚的算盘就落空了,哈哈哈哈哈——”
“……”
白向承认,自从败给花一桓后,阿爷的性格的确变得有些偏执——俗称,脑子进水了。
果然,后来的一系列事实证明,所谓选妃的传言纯属子虚乌有。
得知苏意蕴因为应天楼失仪而被革除功名的消息后,白向第一次庆幸,幸亏他脑子不好,不是读书的料,幸亏他长得不好,没有魅惑圣人的本钱。
有句老话说得好“男子无才便是德”,他还是老老实实回家遛鸟逗狗,做个安分守己的纨绔吧。
毕竟现在扬都第一纨绔花四郎成了进士,以后唐国第一纨绔的名号只能由他来开创了。
白向踏上了归乡的旅程,一路游山玩水好不惬意。
眼看到了青州境内,天色将晚,本欲去旅店投宿,不想遇到了一名樵夫,说旅店往北五里有一处温泉,位置隐蔽,风景极佳,还说附近村里的年轻女娘们常常在夜间结伴去戏水游玩。
也不知怎的,白向被说动了,离了官道,走了山路,紧赶慢赶走了五里地,温泉没看到,女娘也没瞧见,又遇到了那个樵夫,领着一帮凶神恶煞的土匪杀了过来。
随行的六名护卫是白向在东都雇的,完全不是土匪的对手,扔下他跑了,白向跳车逃命,慌不择路之下摔了个大跟头,晕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身处荒郊野外,马车没了,马也没了,身无分文,衣服破破烂烂挂在身上,左边额头摔了个大青包,像个犄角。
白向这辈子从未这般惨过,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从天黑哭到了天亮,大约是他的哭声太过凄厉,野外的狼群都不忍靠近,竟是一夜平安无事。
哭了两个时辰,白向口干舌燥,揉了揉肿泡泡的眼皮,爬起身,根据日出辨认了方向,找了根树枝拄着,往南走。他没有地图,也不认路,但知道广都在唐国的南边,所以,只要朝南走,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秉承着这个坚定的信念,白向坚定地走着,当拐杖的树枝断了,他坚持,脚磨出了泡,他坚持,水泡又磨破了,血渗出来,他还在坚持,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坚持——坚持不住了!
别人都说胖子最抗饿,可他一饿就头晕,眼前一黑趴在了地上,软乎乎的肚皮埋在了野草里,好像漏气的皮球般憋了。
阿爷,对不起。
让您失望了。
花家四郎比我高,腿比我长,我打不过,还被他踹了一脚。
花四郎身边还有个会武功的小娘子,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堪比地狱恶鬼——
白向悲伤地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师父,不得不说咱这运气真是绝了,出来捡柴居然捡到个人。”
“嗯……这人看着挺肥啊。”
“我觉得比木柴耐烧。”
“徒儿所言甚是有理。”
白向猝然睁眼,他离地面越来越远——有人从背后抓着他的腰带,勒得肚子细了一圈——他飞了起来,不对,他仿佛一条腊肉被人拎了起来。
白向看到了一张脸,是那个恐怖的林随安的脸,笑得好像一只偷到鸡的黄鼠狼,“喔嚯,有些眼熟啊,我记得好像是叫——白饼?白米?白菜?”
白向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是……白向……”
*
不愧是“白象”。
这食量,居然能和花一棠打个平手!
林随安靠着凭几,右腿盘着,左腿屈膝,手肘搭在膝盖上,拿着一块碎羊骨头砸吧滋味。碎羊骨还有一盘,皆砸成指肚大小,木夏选的都是带骨髓的位置,用小火烤得焦黄,洒了椒盐孜然,一嘬,味儿贼香。
捡回来的白向吃得满嘴流油,恨不得整张脸脸都埋到肉粥锅里去,靳若虎口夺食抢回来一盘羊肉,不甘示弱大吃特吃。
方刻吃饱了,和伊塔窝在一边打瞌睡。从花宅带出来的马车停在二十步外,拉车的马悠闲嚼着草叶,三辆车,一车乘人,另外两车都是木夏准备的旅行用品,林随安觉得堪比哆啦A梦的百宝袋,啥都能掏出来。
比如头顶的遮阳棚,三层纱绢叠遮,不仅能防晒,还能营造出朦胧梦幻的美感;地上铺的波斯石榴纹驼毛地毯,熬肉粥的双耳银锅,烤羊肉的果木架,各式各样的香料调料,甚至还有刷调料的小刷子,大大小小五六个。
花一棠盘着双膝,华丽的衣摆好似花瓣平铺在地毯上,侧着身子,小扇子抵着额角,脸皱成了一团,问木夏,“白向吃了多少?”
木夏送上解腻的茶汤,“起码五百文了。”
花一棠的脸更皱了,“白向,差不多得了,占便宜也不是这么个占法,不怕撑死吗?”
“花四郎你也太小气了,吃你几块肉怎么了?”白向抓过羊肉抢靳若盘子里的蘸料,“等你去了广都,我请你吃七天的流水宴。”
“不必。扬都花氏和青州白氏没什么交情。”花一棠翻白眼,“吃完了赶紧滚。”
白向又舀了一碗肉粥,就着碗边吸溜,“花四郎,别说我没提醒你,这条道上可不安全,你这马车这么招摇,定会惹出祸事来。”
“花某又不想去什么温泉,也不想看什么小娘子戏水,怎会遇到山匪呢?”花一棠笑道。
白向咬牙切齿,“你嘴这么欠,定会遭报应的!”
正说着,靳若突然放下手里的盘子,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了听,瞪着白向,嘴里啧了一声。
白向被瞪得心惊胆战,“怎、怎么了?”
林随安笑了,“好徒弟,人头送上门了。”
靳若老大不高兴,擦了擦手上的油,提起身侧的横刀,松了松肩膀,摆了摆脖子,挽了个刀花。
靳若手上的横刀是离开东都前,净门几位长老去东都资深铁匠宏锤锤处特别定制的,以花氏特供精铁打造,造型与千净相同,两尺长,三指宽,缠丝刀柄,银色的刀鞘,刀锋锐利,仅从外表来看,比千净靓丽了许多,但重量只有千净的五分之一。
林随安为此刀起了个拉风的名字,叫“若净”,本意是取“靳若的千净”之意,不想靳若竟理解成“形若千净,神若千净”,感动的不得了。
林随安不得不感慨,若论文学素养,这个徒弟比她强了百倍。
训练了一个多月,靳若的力量、速度都有大幅提升,但比起林随安天生神力还是差了许多,这是天赋,暂时还没有办法弥补,所以林随安调整了教学方案,打算从十净集的刀式入手,或许能有所突破。
只是出现了一个问题。
林随安所持有的十净集残本对于刀法的形容实在太过逗比,师徒俩外加七星想破了头,依然参悟不能,而林随安所学,主要还是依靠肌肉记忆和身体反射,战斗的时候大约能体会出用的是什么招式,但若真要说招式具体长什么样,脚法怎么走,刀势怎么转,手法怎么变,完全两眼一抹黑。
一句话总结,实战无敌,理论菜鸡,只能打,不会教。
纠结了几日,林随安当机立断又又又调整了教学大纲,让靳若也从实战开始,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打了再说。
靳若曾对此提出过异议,当时,林随安背着手,仰望着月亮,幽幽道:
“实战时,形势瞬息万变,只有做到心中无招,手下有招,方能达到无招胜有招的境界。”
当下把靳若忽悠的五体投地——才怪。
“师父,你说的办法真能行吗?”靳若斜眼瞅着林随安问。
林随安嘬着羊骨头,“行不行试试不就知道了?”
白向惊恐,“你、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花一棠叹了口气,“白向啊,你可真是乌——鸦——嘴——”
话音未落,就“呔呔呔呔”一串高叫,十来个袒|胸|露|肚的悍匪冲出树林,摇着刀,摆着|跨将众人团团围住,为首的匪徒长了一张熊脸,胸毛纠结成一团,像穿了件厚实的坎肩,还挺保暖,目光在最花哨的花一棠身上打了个转,大笑道,“兄弟们,今日咱们走了大运了,又是一只肥羊!”
白向差点没晕倒,这声音他可太熟了,正是抢劫他的那一帮土匪,居然又让他遇到了,连滚带爬退到花一棠身后,紧紧抓着花一棠的袖子低呼,“花四郎,咱们好歹都是纨绔,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定要罩着我啊。”
花四郎匪夷所思,“花某竟是不知道如今纨绔也有佛了?”
“总、总之,今日我就赖在你身上——哎呀娘啊——”
白向一嗓门高到了天灵盖,随着这一声喊,那个叫靳若的小子甩刀出鞘,如风冲出,手里的刀泛着耀目的白光杀进了山匪群,速度很快,刀风极厉,白向没学过武,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招式,只觉这刀法神似剁肉切菜的厨子,一刀砍过去,血肉横飞,一刀劈过来,白骨翻出,三刀五刀连环斩,漫天血水打湿了草地。
林随安一旁连连点头,“没错,这就是十净集第一式刀釜断肠的绝妙之处,所谓一招断人肠,一招断人魂。别管其他,照着敌人劈过去,令其避无可避,躲无可躲,自然能立于不败之地。”
靳若越劈越兴奋,“师父,这还真行啊!”
当然行了,经过地狱式的力量训练,现在靳若的力气能抵三个人,“若净”亦是难得一见的利器,砍这几个的土匪自是绰绰有余。林随安心里想着,嘴上却道,“徒儿睿智,为师幸甚。”
靳若得了嘉奖,如虎添翼,左一刀、右一刀,上一刀、下一刀,口中哇哇叫着,越战越勇。
白向在花一棠身后吓得缩成一团,花一棠用扇子笼着腮边大喊,“别砍死了,否则方兄醒过来挨个都剖一遍,咱们下个月都到不了青州。”
打盹的方刻闭着眼哼了一声。
靳若:“师父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刀下能留下人命才是高手中的高手!”
林随安:“孺子可教也。”
白向抖得不成人形,眼看着山匪们四下哭嚎逃散,靳若怪叫着追了出去,刀光闪过,山匪稀里哗啦躺了满地,只剩一个匪首吓得脸色青白,眼珠子一转,竟然朝着花一棠杀了过来。白向惨叫一声,闭上了眼睛。
风吹了起来,白向闻到了花一棠身上的果木香气,还有,烤羊骨的香味。
白向睁开眼,从花一棠身后看到了林随安笔直的背影,她头上的发带随着果木香轻轻飘荡着,左手叉腰,右手提着一根羊腿骨棒,匪首四仰八叉躺在十步之外,口吐白沫,已然昏厥,脑壳上多出了一个大包,像个犄角。
白向不禁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犄角”包。
“打完,收工。”林随安回身,伸手笑道,“走吧,该出发了。”
日光从她背后射了下来,将那笑容染上了一层朦胧的灿烂,白向被晃花了眼,不知不觉伸出了手,岂料就在此时,花一棠突然向后冲出一肘,正怼在他的肚脐眼上,白向疼得眼冒金星,躺在了地上。
花一棠拉着林随安的手站起身,甩着宽大的袍袖大摇大摆走了。
白向一脸懵,木夏怜悯地瞅着他,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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