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唐国有很多驿馆, 平均三十里一驿。
驿馆一般都在官道或者驿道两侧,由官方开办,一则为了传递公文, 如朝廷发出的诏书、敕书,地方官府上给朝廷的奏、表等, 二则是为来往公务人员提供吃住行宿一条龙服务, 换句话说,只有朝廷任命的官员才有资格入住驿站,如有随行家属等,费用自理。
距离广都城十里外楚亭驿是进入广都城的必经之路。广都城是青州的交通枢纽,唐国五大都城之一,贸易繁盛,常驻居民有五十万之多, 过路官民甚众,楚亭驿位于这等黄金交通位置,是难得一见的特等驿馆,基础设施完备, 花园、楼房、马圈、停车场、正堂(可吃酒吃茶吃饭),汤池(有天然温泉)、酒库、茶库、咸菜库、冷库一应俱全,客房等级分为五等, 根据官职分配。
花一棠的官职是青州诚县县尉,从九品下, 最低等。
所以,当木夏先行一步拿着花一棠的“传符”去驿馆正堂客柜登记的时候,驿丁直接分配了最低等的五等房。
木夏诧异:“我家主人是制举进士出身。”
驿丁递钥匙的手顿了一下, “二甲还是三甲?”
“一甲第三名。”
“失礼了。”驿丁换成了四等房,又追问了一句, “可是世家出身?”
“五姓七宗。”
“哪一姓?”
“扬都花氏。”
驿丁瞪大眼睛,说了句“请稍后”急匆匆跑了,不多时,引着楚亭驿的驿长出来,身后还跟着四名驿吏,六名驿丁,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迎客。
正堂里吃茶饮酒的皆是前来投宿的官员,见到这般阵仗皆是有些好奇,能令楚亭驿全员出动迎接的,莫非是三品以上的大官,纷纷探头看热闹。
大门外驶来一辆双驾马车,车队后跟着十几个土匪模样的汉子,鼻青脸肿,每个人的一对儿大拇指皆被细细的麻绳绑了,好像即将入炉烤的鹌鹑一样串着。
驾车的是一个黑衣短靠的青年,长得挺精神,跳下车,用手里的银鞘短刀卷着麻绳一拉,一串人哎呦呦叫唤着稀里哗啦倒了在了马桩旁边,捆成一堆。
后面两辆马车,一个车夫是金发碧眼的波斯少年,臭着脸,从车上拖下来一个胖子,胖子的衣衫好像从路边捡的一样,十分不合体,前襟脸肚子都没盖住。
另一名车夫是腰佩短刀的小娘子,车上先下来一个背着大箱子的男子,脸白得好像刚从坟里爬出来一般,却偏偏穿了身扎眼红袍,风吹过,泼血一般。
最后一个下车的是名少年。
众人顿时眼前一亮,这少年长得可太好看了,双鬓鸦雏色,肤若凝脂玉,五官俊丽明媚,雪白的衣袍被风一吹,翩舞飞扬,牡丹花般动人。
驿长率领众驿吏迎了过去,长揖大礼,“楚亭驿驿众见过花家四郎!”
众人心中“哇”一声,原来他就是是扬都花氏那个赫赫有名的纨绔,难怪驿长如此郑重其事。
楚亭驿虽为官方驿站,但所需粮食、酒水、茶、香料等等都由花氏商队供应,驿长也是由花氏推荐入官的,算半个花氏的人。
花一棠瞅着驿长笑道,“原来是许驿长,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许驿长大奇,“四郎见过我?”
“许驿长忘了?花某七岁的时候,咱们在穆忠的商队里见过,当时你是商队副队首,”花一棠道,“青州气候暖润,想必对你的寒腿病很有好处吧。”
许驿长眼眶红了,“多谢四郎挂念,好多了、好多了!”
“此次,还请许驿长照顾了。”
“四郎说的这是哪里话,来楚亭驿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快里面请。”
许驿长引着花一棠一行人入了正堂,歉然道,“按四郎的家世,本可住一等房,但官驿有规定,官职为先,家世次之,所以只能为四郎备三等房。”
花一棠:“无妨,我们只住一晚,干净舒适即可。”
许驿长看了看院子的人,“外面那些是?”
“途中顺手抓的山匪,还请许驿长派人去广都城的太守府送个信,请他们派衙吏过来将这些山匪带回去。”
“山、山匪?!”许驿长忙道,“老李,快出去瞧个清楚。”
一个年过半百的驿吏跑出去,绕着山匪转了两圈,满脸放光跑了回来,叫道,“没错没错,就是熊老三!和通缉画像上一模一样!”
堂内众人顿时都惊了。
靳若一脸兴奋凑过来,“他们是通缉犯?那擒住可有赏金?”
衙吏:“有有有!这些山匪在楚亭驿附近为害了大半年了,行踪莫测,很是难缠,广都城的不良人搜了五六次山,都没抓到人,气得够呛,出了悬赏令,熊老三悬赏二十贯钱,其余匪众也有十贯钱呢。”
“师父,咱们赚了!”靳若大喊。
林随安捧着驿馆的菜单走过来,拍了拍靳若的肩膀,“赏金都归你。”
许驿长目光灼灼在林随安身上转了一圈,行了个更恭敬的礼,“见过林娘子。”
林随安有些诧异,以眼神询问花一棠,花一棠挑了挑眉,笑了。
“这个,不太好了。”伊塔拖着白向过来,白向脚下踉踉跄跄,面色潮红,捂着肚子哼哼。
靳若戳了戳白向的肚子,白向哼唧两声,靳若翻白眼,“让你别吃那么多,看,积食发烧了吧。”
白向苦着脸,心道:我才不是吃撑了,分明是那个叫伊塔的茶里有毒。
许驿长这才看清白向的脸,大惊失色,“这、这不是青州白氏的白三郎吗?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花一棠叹了口气,“说来话长,还请许驿长顺便再给白家主传个信儿,就说——”
伊塔:“他儿子在我们花氏手上!”
许驿长倒吸凉气。
花一棠:“不是……花某的意思是——”
靳若:“让白家赶紧送钱来!”
这小胖子休想吃白食!
许驿长:“诶?!”
花一棠:“……”
方刻:“快点!否则,他儿子活不了了!”
赶紧把这吃货弄走,竟然敢把伊塔煮给我的茶都喝了,真是找死。
“我这就派人去!”许驿长屁股冒烟跑了。
花一棠看着许驿长离去的背影,纠结了半晌:“……白家主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林随安:“噗!”
*
林随安印象里的三等房应该和三星级酒店差不多,大约就是个普通单间,不想竟是个套间,床铺超大,新换的被褥,锦缎面儿,棉布内里,又软又蓬松,还能闻到新棉花的味道,她有理由怀疑许驿长只是将门口一等房的牌子换成了三等房。
赶了大半个月的路,终于能好好睡一觉,林随安简单洗漱一番,躺进软乎乎的棉被窝,心满意足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起床时神清气爽,林随安先去隔壁揪靳若蹲马步半个时辰,踏着晨光溜达到正堂,木夏亲自备的早膳,伊塔煮了新茶,花一棠打着哈欠坐在案边,木夏见林随安和靳若到了,又盛了两碗鸡汤。
方刻不在,肯定是没睡醒,白向也不在,听说昨天泡了半晚上的汤池,大约还在睡懒觉。
“甭管他,等方兄起身,咱们立刻就走。”花一棠道,“反正此处离广都只有半日路程,他饿不死。”
“我估摸着广都城官府的人也该来了吧,”靳若伸长脑袋往外看,“我还等着领赏金呢。”
话音未落,大门外传来了马蹄声,一队黑衣不良人风驰电掣冲进了驿站,为首的是个四十多的大汉,长脸,倒八字眉,体壮腰粗,腰间配着铁尺,身手颇为利落,翻身下马后率先看到了院子里的山匪,匆匆扫了一眼,留下一名不良人检查几名山匪的的状态,领着其余手下径直走了进来。
许驿长忙迎了上去,口称“赵帅”,又引此人来到花一棠等人桌前,介绍道,“四郎,此人便是广都城不良帅,赵正止。”
“赵正止见过花家四郎,”赵正止的目光在林随安腰间的千净上顿了一下,“敢问这位可是林随安林娘子?”
林随安点头,“正是。”
“熊老三众匪可是昨日被林娘子擒住的?”
靳若急了,“喂喂,是我擒住的!”
赵正止又看向靳若,目光在“若净”上停了一息,微一皱眉,“这位是?”
林随安:“我徒弟,靳若。”
赵正止的手下跑进来,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赵正止的脸色缓下几分,又低声吩咐了几句,手下又跑了出去。
这些不良人进驿馆后的言谈行为颇为怪异,仿若防着什么,又仿佛在调查什么,林随安有种熟悉的不爽感——好似将他们当成了什么嫌疑犯。
林随安瞥了眼花一棠:这下好了,定是昨天传给青州白氏的消息让白家主误会了,以为咱们是抓了白向的绑匪。
花一棠用扇子遮住额头,眼珠子上下翻转:不至于吧。
好死不死,赵正止下句话便是,“白向人在何处?”
“咳,可是白家主请诸位来接白三郎的?”花一棠清了清嗓子,“白三郎途中遭遇山匪打劫,幸好遇到我们才捡回一条命,受了惊吓,大约还在睡——”
“立即唤他起身随我们回广都城,”赵正止道,“青州白氏出事儿了。”
众人一愣。
许驿长:“青州白氏乃是广都城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能出什么事儿?”
赵正止皱眉,顿了顿,道,“白氏家主白嵘疯了,将秋门坊的铁大夫砍成了肉泥。”!!
靳若刚塞进嘴里的鲜肉蒸饼吐了出来,伊塔舀茶的手一抖,差点洒在木夏身上,林随安倒吸凉气,花一棠用扇子遮住了嘴。
走廊方向传来“扑通”一声,白向瘫坐在地上,看位置是刚从后院进来,脸色发青,双眼暴突,“你、你你你你刚刚说什么?!”
赵正止正要说话,就见一抹血红色呼一下飘过来,眼前冒出一张干枯苍白的脸,嵌着一双古井般的眼珠子,声音也是干巴巴的,但不知为何,赵正止竟听出了几分喜色。
“尸体在哪?还新鲜吗?”
赵正止一把握住铁尺,吓得连退三大步,背后汗毛竖起一大片。
什么东西?是人是鬼?!
这才看清,竟是一个红袍的白脸男子,再看那边的花、林二人,更怪了。
林随安手撑着额头,口中喃喃,“这不按套路出牌啊,我们人还没进广都城呢——莫非这破体质还能升级?”
花一棠神色悠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漂亮的五官瞬时皱成了一朵悲凉的花苞,“好苦。”
*
两个时辰后,林随安觉得她快被白向的眼泪淹死了。
从楚亭驿去广都城,三个时辰的路程,前两个时辰白向大约是打击过大,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然后,非常突然的,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清醒了,开始大哭。
林随安竟是不知道天底下竟然有这么能哭的男人——白向哭起来嗓门又大又粗,嗷嗷的,犹如驴叫,稀里哗啦的眼泪鼻涕全抹在了花一棠的衣摆上……
没错,从清醒后,白向就一直抱着花一棠的大腿嚎哭。
“阿爷——阿爷——我阿爷不会杀人的!阿爷定是冤枉的!花四郎,你一定要帮帮我啊啊啊啊!阿爷啊——阿爷——花四郎,我知道你最会破案——你帮帮我,帮帮我阿爷啊——”
花一棠脑门青筋暴跳,攥着小扇子的拳头几次欲砸过去,几次又忍了,大约是嫌弃白向满脸黏糊糊的鼻涕,隔着衣摆,都能看出他紧绷的大腿肌肉,林随安觉得,若非是在疾驰的马车上,他很有可能一脚将白向踹回东都。
“我只是青州诚县的县尉,管不了广都城的案子!”花一棠咬牙切齿道,“你还是去抱东都太守的大腿吧!”
“我才不相信那些庸官!我只相信你!花四郎,你一定要救救我,救我阿爷,救我白氏!我们好歹都是五姓七宗,同气连枝,打断骨头连着筋,藕断丝连——”
“啖狗屎!谁跟你藕断丝连!好恶心!”
“花四郎!嗷嗷嗷嗷嗷嗷——”
“啖狗屎!放手放手放手!”
林随安叹了口气,目光转向马车里另一个异常的人。
方刻捏着一小块白棉布,将验尸的镊子、钳子、夹子、叉子、勺子、小刀、榔头、杵子一件一件拿出来,细细擦拭着,幽深的瞳孔里发出光来,要多渗人就有多渗人。
看来这一路平安无事,没遇到个把尸体,方兄憋坏了。
花一棠显然也注意到了方刻的状态,小扇子摇得飞快,“方兄,这案子咱们管不了——”
方刻抬起眼,幽幽看了花一棠一眼,意味深长,一切尽在不言中。
花一棠咕咚吞了口口水,林随安又叹了口气,“白向,你再哭我们就不帮你了。”
花一棠:“喂!”
白向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扭头,一双半透明的肿眼泡甩得飘了起来,“林娘子,你肯帮我?”
林随安点头。
白向哇一声又哭了,想到林随安不准他哭,又硬生生将哭声憋了回去,噎得连连打嗝儿,转身想去抱林随安的大腿,被花一棠一把薅了回去。
“你敢?!”花一棠的眼神仿若凶残的宰猪刀。
白向就势又抱回花一棠的大腿,“我就知道你们是好人,花四郎,只要阿爷过了此劫,以后我青州白氏与扬都花氏愿意化干戈为玉帛,百年交好!”
花一棠哼了一声,“我只是为了查清真相,若你阿爷真是凶手,谁也帮不了。”
白向抹了把脸,正色道,“我以我的项上人头发誓,阿爷绝不可能是凶手。”
花一棠眯眼,“你凭什么如此酌定?”
“因为我阿爷——”白向放低声音,“晕血。”
*
广都城依山势水势而建,有内、中、外三城,内城地势最高,太守府、官廨、驿馆、仓库等皆在此处,中城是主城区,中城西为藩坊区,外国商人居多,数小坊连成大坊,小坊间无宵禁,主要以国外奇珍买卖为主,大食人数量最多,多居于大市坊,中城南是唐国百姓居住区,共有三十六坊,店肆与百姓居所混杂,并未做特别区分,宵禁名存实亡,商业气氛浓厚。
外城水道纵横,码头林立,城内水路可直抵珠江,水运极为发达,是唐国仅次于扬都的第二大港城贸易大都市。
从北门入广都城,沿着南北中轴线依次穿过外城、中城,途中能看见华丽高大的海神庙,入了内城,直奔中央坊,待看到山脚下的灵光塔,便到了广都城府衙。
广都城与扬都城同级别,广都太守姓车名庭,寒门出身,今年只有四十三岁,能做到这个位置,堪为精英中的精英。
“在唐国五大都城里,广都是藩人最多的,传闻这名车太守精通五国语言,对治理藩坊很有一套,只是不知破案缉凶的本事如何。”花一棠站在太守府大门前,用扇子遮着炽热的阳光,“青州这日头也太毒了些吧。”
木夏心领神会,立即取了顶幂篱将花一棠整个人罩在里面,还想给林随安也送一个,林随安坚定地拒绝了。
不良帅赵正止用看疯子的眼神瞪着这一行人,“花家四郎,车太守想见的是白氏十郎,你们跟来作甚?”
白向嗖一下跳过来,差点没把花一棠的幂篱撞翻了,大喊,“我生死都要和四郎在一起!”
赵正止:“……”
花一棠无奈:“还烦请赵帅通报一声,青州诚县新任县尉花一棠和青州白向求见。”
赵正止无奈,只能命人通报,不多时,有人出来请众人进府。进了大门,先是一面巨大的照壁,绕过去,便入了一片花草繁茂的园子,与平常的府宅布局很是不同,园子通向回廊,沿着回廊过两处假山林,方才是正堂。
一个人早早候在正堂门口,穿着绯红色的官袍,身形消瘦,身高大约和林随安差不多,胡子修得很短,皮肤黝黑,鼻梁很宽,典型的青州本地人样貌。
花四郎摘下幂篱递给白向,白向接得甚是顺手,花一棠笑吟吟抱拳道,“车太守,四郎有礼了。”
“花家四郎,久仰久仰。”车太守笑道,“听闻花家四郎高中制举新榜一甲进士,深受圣人恩宠,得了青州诚县县尉的要职,以后定然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花四郎既然到了,不若在广都城多住几日,车某派人陪你去广都城的名胜好好玩几日,也不枉花四郎跑这一趟。”
此人表面彬彬有礼,实则笑意未达眼底,言辞乍听恭维,实则暗中中带刺,嘲讽花一棠只是个从九品的流外官。
林随安觉得有些奇怪,广都城是国际贸易大都市,花氏为唐国第一商,商业交流定然颇为紧密,不管怎么说也该给花氏三分薄面——莫非此人与花氏有仇?
花一棠端着笑脸,“实不相瞒,花某与白三郎一见如故,听闻他家中突逢大变,心中不忍,所以特陪着他前来,想问问白氏家主白嵘的案子。”
“花县尉说笑了,此案发生在广都城,并非诚县,就不劳烦花县尉了。”车太守笑容不变,“车某任广都太守多年,还有几分侦案心得。至于这案情,着实不便与外人道说。”
花一棠啧了一声,朝白向撇了撇嘴。
白向又快哭了,“花四郎,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花一棠叹气,退后半步,“我是没辙了。林随安——”
此言一出,众不良人大惊失色,同时拔出铁尺挡在车太守身前。
“林娘子,此乃广都太守府,你不可乱来!”赵正止大喝。
“都让开!”车太守大怒,“我倒要瞧瞧,区区一个从九品下的县尉,能将我这个太守如何?莫非光天化日之下还敢砍了我不成?”
赵正止:“太守有所不知,此女就是林随安,太原郡猛虎和太原姜氏的金羽卫皆败在她的刀下!”
车太守拉开赵正止,挤上前,昂着头,“我乃堂堂广都太守,焉能惧怕一个小娘子?!”
不良人慌忙将他拉回,“太守!不可!”
“让开!”
“太守,太危险了!”
林随安:“……”
从始至终她连手指头都没动过啊喂!
花一棠笑出了声,“车太守,您这戏也太多了点吧?我家林随安何时说要砍您了?”
靳若:“可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配被我师父砍的。”
车太守:“你说什么——”
林随安上前一步,“那个——”
不良人大惊失色,护着车太守飞速后撤数步,如临大敌,车太守脸白了,做了个歪歪扭扭的防卫姿势。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忽得身形一闪,一个箭步冲到了赵正止身前,赵正止骇然失色,挥舞铁尺就劈,劈空了。
他什么都没看清,只觉眼前一黑一亮,林随安人没了,然后,赵正止听到了身后的尖叫,是车太守。
林随安和车太守站在十步之外,两人几乎同样身高,但现在的车太守明显比林随安矮了半个头,脸色又青又白,膝盖半弯着,似乎想往地上跪。林随安托着他的胳膊,没跪下去。
“林随安,你要对车太守作甚?!”
赵正止正要冲,不料车太守突然厉喝道,“不得过来!”
声音异常尖锐,好似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大惊之下发出的。
不良人傻了,林随安挑高了眉毛,将掌心里的暗御史令一翻,收回怀中。
车太守咬着牙,极力压低声音,“不知竟是上官驾到,车某失礼了。还望上官莫要怪罪!”
林随安:“我只是路过,觉得此案甚是蹊跷,想顺道查查,不知车太守可否行个方便?”
车太守捣头如蒜,“自然自然。”
林随安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太守懂我的意思吧?”
“懂的懂的。”
“那——”
车太守忙退后一步,对着林随安抱拳施礼,又提声道,“来人,速速将白嵘杀人一案的卷宗送过来!给、给——”他看了眼林随安,再改口道,“给花县尉查阅!”
*
小剧场
赵正止:传言果然是真的,扬都太守被林随安瞪了一眼就吓死了,我家太守被林随安瞪了一眼,脑袋都吓得浆糊了!
第122章
三日前, 三月十七,辰初一刻。
秋门坊百夜巷铁氏医馆学徒铁术与平日一样去医馆上工,开门后, 闻到了血腥味,顺着气味寻到诊室, 发现一具七零八落的尸体躺在血泊中, 当场吓得尿了裤子,狂奔报官。
经铁术及家属共同辨认,死者为铁氏医馆的大夫铁海。死因是被人砍杀,医馆内凌乱不堪,丢失了不少财物和药材。
前去探查的赵正止在现场发现了一块玉牌,经辨认,乃为青州白氏家主白嵘的贴身之物。
赵正止立即率人去白府询问, 白嵘竟然不见了,据白家仆从说,昨夜白家主用过晚膳后就回房歇息,一直未见出门。
仵作验出铁海死亡时间, 为前一夜子初至寅正之间,更有目击证人称曾在子时左右见到白嵘出现在百夜巷,再加上玉牌为证, 车太守便判断凶手是白嵘,令赵正止全城缉凶, 不料寻了三天,毫无所获。
正头疼之际,楚亭驿传来了白向回到广都城的消息。
“所以, 车太守是打算将白三郎当做人质诱饵,设陷阱引白嵘出来吗?”花一棠问。
“白嵘如今行踪不明, 显然是畏罪潜逃,白嵘共有五个孩子,四个都在外地游历,只有白三郎与其关系最为亲密,车某只是想寻白三郎来问问线索,比如白嵘平日里都喜欢去什么地方。”车太守笑道,“不曾想竟能请到林娘子和花县尉相助,真是广都百姓之大幸啊!”
花一棠挑着眼角,似笑非笑,长长“哦——”了一声。
得知林随安暗御史的身份后,车太守立即奉上了白嵘一案的所有卷宗,凡花一棠询问,问无不答,答之必细。
可惜,并没有什么卵用。
此案查得十分粗糙,卷宗记录简略,现场勘察部分除了玉牌一事,基本没有什么细节内容,检尸格目更是潦草,更闹心的的是,车太守和赵正止态度暧昧,表面配合,真正有用的实话没几句,反倒是阿谀奉承的废话含量直线上升。
白向好似遭了瘟的鸡,耷拉着脑袋,圆鼓鼓的肚皮都瘪了,把花一棠的袖子攥成了梅干菜。
花一棠万分嫌弃扯回袖子,“花某以为,仅凭这些证据便断定白嵘为凶手,太牵强了。”
车太守翘着嘴角,小胡子弯成阴阳怪气的弧度,“不知花县尉有何高见,车某洗耳恭听。”
林随安:“最明显的一点,证据链不足。”
花一棠:“最关键的一点,杀人凶器是什么?”
赵正止:“凶器是横刀,与林娘子的刀相似。”
林随安:“赵兄如何得知?”
“我们不良人常年与刀伤打交道,从死者伤口自然能看出几分端倪。”
林随安挑眉,难怪赵正止对她和靳若的武器特别留意,莫非曾怀疑他二人?
花一棠:“如今刀在何处?”
赵正止:“……还未找到。”
车太守:“自然是在白嵘手中。”
花一棠:“目击证人可曾见过白嵘手中有刀?”
车太守噎了一下,“……这……不曾细问。”
“目击证人可曾亲眼见道白嵘杀人?”
“……也不曾”
花一棠摇扇子,“尸体被人砍得血肉模糊,车太守不觉得奇怪吗?”
车太守:“何处奇怪?”
“听闻白嵘有晕血症。”
白向:“对对对,我阿爷晕血,平日里连杀鸡都不敢看,怎么可能去砍人,还砍那么多刀?!”
车太守摇头笑道:“晕血一事并无证据,做不得准。”
白向:“我就是人证,白氏的仆从、丫鬟、马夫、厨子全都知道!”
“都是白氏之人,难免有包庇之嫌。”
花一棠:“就算白嵘不晕血,将铁海尸身砍成这般,显然是为了泄愤,动机为何?”
车太守挺直腰身,胸有成竹道,“诸位有所不知,白嵘患有头痛病,导致他性情阴晴不定,这几年尤为暴躁,常有打骂下人之举,对上门看诊的大夫也口出恶言,广都城里的医馆换了好几个都不满意。铁海是最近几月才开始为白嵘看诊的,听说案发前几日二人曾发生过口角,车某以为,这就是白嵘杀人的动因!”
花一棠颇为诧异看了白向一眼,“可有此事?”
白向低头,“阿爷的脾气的确不太好。”顿了顿,“都是被你大哥花一桓气的……”
花一棠:“……”
车太守:“不知二位对此案还有何疑问?”
林随安摇头:“没了。”
花一棠站起身,抖袍捋袖,“花某也没了。”
白向大惊失色:“花一棠!”
“甚好!”车太守大喜,抚掌笑道,“赵正止,速去藩坊区扁担楼定一桌红尾宴,车某要亲自为林娘子和花县尉接风洗尘——”
话未说完,就见花一棠和林随安转身往外走,车太守忙追上去,“二位何往啊?”
跟着他们身后的红衣白面男子冷森森回头,“带路,去敛尸堂。”
*
林随安心里很清楚,她这个暗御史的名号虽然听着唬人,但真到了人家地盘,若没些真本事令其心服口服,最多也只能换来阴奉阳违的糊弄。
这就是所谓的“强龙难压地头蛇”。
若想查清此案,车太守这边定是指不上的,唯有靠他们自己重新查探。
第一项,自然就是验尸。
车太守显然没料到他们能有这般举动,远远站在敛尸堂门口,帕子捂着口鼻,脸被阴暗的光线映得瓦绿瓦绿的。
“太守府只有一个仵作,前日摔断了腿,告假在家,来不了了。”
赵正止皱着眉头,“之前的检尸格目就在卷宗中,死因写的清清楚楚,没必要重新验尸吧?更何况,仵作一职需朝廷任命,一般的大夫验尸结果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方刻将木箱“咚”一声重重放在停尸台边,从怀中勾出一块长方形的铜牌,四周以阴雕写满道家五行咒文,制作工艺与宵行令相似,半个手掌大小,颇为小巧精致,正面雕“仵作行人”,背面刻“大理寺颁”,牌底是方刻的名章,完成检尸格目后,盖在签名栏,乃为实名权威认证,审美比那黑不溜秋的暗御史令强太多了。
铜牌上是双环节编织的挂绳,方刻挂在中指上,展示的动作神似现代某种骂人手势。
只有通过大理寺最严苛的四重考核的仵作,才能配备此类仵作任命牌,相当于仵作中的高级职称。
车太守和赵正止瞬间安静如狗。
方刻打开大木箱,画好镇魂符,戴上手套。
花一棠塞给林随安一块香喷喷的帕子,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腕,靳若连退数大步。
方刻缓缓掀开了盖尸布。
这是一具很惨烈的尸体,赵正止之前形容“被砍成了肉泥”并不夸张,尸体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完整的皮肤,皮肤、肌肉、筋、血管乱七八糟竞相翻起,脖颈处的伤口深可见骨,腹部的伤口最杂乱不堪,好似剁了肉馅一般。
唯一还算完整的竟是面部,保留了较为完整的五官。
方刻平静扫望一圈,看了林随安一眼,率先扒开了死者的眼皮。
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刺目的白光涌入视线,忽然,一道刀风扫向脖颈,鲜红血浆飞溅,刀锋一转,刀鸣刺耳,凌厉刀光从上而下形成了一个“之”字,光影闪动变换间,扫向了腹部——
嚯!
林随安倒退半步,心跳如擂,呼吸急促。
花一棠离得很近,左臂虚托着她的腰,右手握着她的手腕,手指紧得犹如铁钳,目不转睛望着她,屏着呼吸,比她还紧张了三分。
方刻已经开始检验腹部表面的伤口,根据验尸进度推算,应该过了几十秒——金手指看到的记忆画面依然维持在三秒左右,但现实里失去意识的时间却变长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如何?”花一棠低声问。
“应该是死前的一瞬间。”林随安道。
花一棠咬牙,“我是问你感觉如何?头晕吗?眼花吗?耳鸣吗?心慌吗?脚酸不酸?牙疼不疼?想不想喝水吃东西睡觉?”
林随安失笑,“还行。”
花一棠松了口气,眼角一瞄,方刻翻出一条锯子,一脚踏在停尸台边缘上,一脚踩着木凳,气势汹汹咯吱咯吱锯起了肋骨,忙拉着林随安退后,生怕溅一脸血肉模糊。
车太守和赵正止夺门而出,呕吐声惊天动地,靳若强忍片刻,跑了,林随安多待了半刻钟,也逃了,出乎意料的,每次跑得最快的花一棠居然坚守在了敛尸堂。
林随安面朝敛尸堂对面,正对着一排老槐树,双手内外翻掌,深呼吸室外的新鲜空气,催动金手指的回忆画面,越回忆,越觉得熟悉,那刀的走势……劈、贯、转、扫、荡——
“师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忘了?”靳若蹭过来,撞了一下林随安的肩膀。
林随安:“啊?”
“之前你答应过的,说只要破了沉尸案,就告诉我一个秘密。”
林随安这才想起之前对靳若的承诺,拉着靳若走过来些,车太守和赵正止还吐得昏天暗地,无暇顾及她二人,林随安放低声音,“其实,我能看到死者的记忆。”
靳若:“……”
林随安眨了眨眼,又点了点头。
“唉——”靳若老气横秋叹了口气,“师父您以后还是和姓花的保持些距离吧,这吹牛扯皮的习惯可不好。”
林随安挑眉,“你不信?”
靳若吐舌头,“我信你个鬼!”
林随安有些无奈。
果然,这般离谱的设定,只有同病相怜的花一棠才会毫无障碍接受。
不多时,敛尸堂的门开了,花一棠和方刻走了出来,方刻拿着一张填写完毕的检尸格目,花一棠的脸和检尸格目的颜色差不多。
方刻:“死者铁海,年龄五十岁,男,身高七尺六寸,致命死因为两处,一处在喉骨下三寸,气管被割断,一处为脐下半寸,内脏被横切,当场死亡。身上另有四十八处刀伤,皆为死后伤,伤口大小、深浅皆不同。致命伤和死后伤虽然形态类似,但不是同一凶器,而是形状相似的兵器。”
“你说什么?”赵正止转头叫道,“有两柄一模一样的刀?”
方刻:“天下不会有两把一模一样的刀,只有形似的刀。”
车太守:“这位仵作的意思是——凶手先用一把刀砍人?再用一把刀虐尸?这合理吗?”
方刻叹气,表情写满了“好蠢”的鄙夷,“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用了两把形似的刀。杀人者力气更大,出刀果断,力透骨骼;虐尸者力气较小,出刀黏连,只达皮肉。”
花一棠也掏出一张纸,“我根据方兄对凶器的推断,简单绘制了凶器的造型,”说到这,砸吧了一下牙花子,“很是出乎意料。”
车太守和赵正止定眼一看,骇然变色,赵正止抢过画,扭头死死盯着林随安和靳若,容色狰狞。
林随安和靳若愕然,不约而同拔出了腰间的武器。
画上的凶器,形为横刀,但被普通横刀短了一尺四寸,只有两尺长,刀身又宽了一分,大约三指宽,除了颜色不确定,与千净和若净有九分相似。
喔嚯!
林随安想明白了,在金手指中看到的刀法,分明就是十净集的第一式“割喉血十丈”和第三式“刀釜断肠”。
靳若疯狂挠头,“所以,现在最大的嫌疑犯是——”
林随安哭笑不得指着自己的鼻子,“咱俩——咩?”
第123章
广都太守府, 花厅。剑拔弩张。
赵正止:“凶器可是你们自己的仵作验出来的,如今你们作何解释?!”
靳若:“你是核桃仁脑袋吗?也不想想,铁海死时, 我们远在广都城八十多里外的三夏驿馆,难道飞过来杀人吗?”
赵正止:“这都是你们自己说的, 没有证据。”
林随安:“有驿馆的入住凭卷为证。”
赵正止向车太守抱拳:“属下申请飞鸽传书去三夏驿馆求证!”
车太守死盯着方刻的检尸格目, 他已经看了三遍,似乎想把每个字都掰碎了揉进眼睛里,半晌,叹了口气,看着林随安的眼神有些古怪,似乎心中纠结着什么,“车某当然是相信林娘子和花县尉的。”
赵正止:“扬都花氏与青州白氏素来有仇, 有作案动机!若如此放过凶嫌,传出去,如何向广都城百姓交待?!”
车太守皱眉:“不得无礼,出去!”
赵正止气得脸色铁青, 转身就要走,花一棠施施然唤了一句,“且慢。”
赵正止回头, “你还要作甚?!”
“都是车某御下不严,冒犯了林娘子和花县尉。”车太守抱拳, “还望二位见谅,莫要与这莽夫一般计较。”
花一棠扇柄敲着手掌,“花某以为, 赵兄的怀疑不无道理。”瞄了眼整个人都变成石膏像的白向,“飞鸽传信, 不过两三个时辰便能有回信,查一查也无妨。”
白向豁然抬头,眼圈红了。
“这期间,我们正好可以去案发现场看看,或许能寻到其他线索。”
林随安注意到,花一棠说这句话的时候,车太守的眼睛里划过一丝讶异之色,赵正止的表情愈发狐疑,“你们莫不是想破坏案发现场?”
“赵兄可以全程监督。”花一棠道,“车太守可愿同行?”
车太守怔了一下,他脸上那种阴阳怪气的感觉不知不觉消失了,怪异的纠结感却越来越重,“车某自当奉陪。花县尉,请——”
白向长长松了口气,搓了搓手,拍了两下脸皮,正要跟上,林随安一把勾住了他的肩膀。白向吓得一个激灵。
“白三郎,”林随安定定看着他道,“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白向:“什、什么?”
“……案发现场颇为血腥,你就别进去了。”
白向怔怔点了点头。
*
林随安没说出口的话是:白嵘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了。
凶器神似千净,杀人招式来自十净集,这两条线索让林随安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云水河上的黑衣人团伙。
那些人来历成谜,行踪诡秘,杀人如麻,手段残忍,若真是他们做的,断不会留下活口。
还有广都太守车庭的态度也很令人生疑,总感觉他想暗搓搓使坏。
“车庭是寒门出身,十有八九受过冯氏文门的恩惠,看我不顺眼很正常。”花一棠不以为意道。
林随安心头一跳,“莫非车庭也是——”
文门科考舞弊的受益者?
花一棠耸了耸肩,没肯定也没否定,毕竟这个答案只有车庭和冯氏已故门主知道了,他斜倚着软垫,脑袋随着马车摇晃左右摇摆,像个车载公仔,正在研究卷宗里关键证物的画影图形。
现场发现的玉牌,号称是白嵘的贴身之物,实物放在府衙证物仓中,不便带出。从图上标注看,玉牌的材质是羊脂玉,莹润如月,镂空雕花,映着阳光,能看出是一个“白”字,原本挂了条雪白的穗子,后被血染了,呈黑红色。
“白三郎,你可识得此物?”花一棠问。
白向对着眼珠子看了半天,“的确是阿爷的东西。阿爷喜玉,类似的玉牌有十几块,平日里都是换着戴的。”
花一棠翻卷宗,“辨认玉牌的白十六郎也是这般说的,他还说三月十六日早上去白宅向白家主请安的时候,白家主身上佩戴的,就是这块玉牌。这个白十六郎是谁?”
白向:“是三叔爷的儿子,算我表弟,平日里就好玩个牌九,很不着调!”
众人:“……”
靳若:“这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还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白向一听这话可不服气了,咚咚咚拍着胸脯道,“我虽然是个纨绔,但我也是有原则的,玩归玩,绝不赌,不像白十六,日日赌钱,欠了一屁股债,连秋门坊祖宅里的古董都快当光了。还说向我阿爷请安,狗屁,分明就是讨债的打上门来,他扛不住,又舔着脸去找我阿爷借钱!”
花一棠扇端抵着下巴,“哦——原来是个赌徒。”
不多时,秋门坊百夜巷到了。
铁氏医馆门口聚集了大量看热闹的百姓,府衙衙吏和不良人面朝外围成一圈,口中呼喝着维持秩序。
出乎林随安的意料,医馆内的现场维护工作颇为到位,包括车太守、赵正止在内的所有人进入现场前,都套上了特制的鞋套,给林随安等人也派发了鞋套、手套,看布料和造型,大约是一次性用品。
医馆正门对着一面山水屏风,屏风前摆着问诊的桌案和笔墨纸砚,左侧是药柜和柜台,右侧是患者等候区,绕过屏风,厚重的账幔隔出了两间诊室,铁海的尸体就是在靠东的诊室里发现的。
血迹早已干涸,碳笔在地板上画出了人死时的位置和形状,手脚的位置颇为古怪扭曲,能看出受害人在死前一刻极为痛苦。三月青州的气候已颇为湿热,堪比扬都的五六月份,腥臭味在沉闷的空间里飘荡,黑黢黢的苍蝇团在人形圈里盘旋,仿若不愿离去的冤魂。
从进入医馆的一刻开始,靳若就变得异常安静,微蹙着眉头,抿着双唇,似猫儿般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四下转悠着,偶尔蹲下,侧过头,选择逆光的方向,眯眼观察着什么,测量的小绳贴着地面痕迹,在手中快速翻转,时不时掏出小卷轴记录几个数字。
花一棠和林随安远远站在场外,不做打扰,赵正止不明所以,车太守紧紧盯着靳若的步伐和动作,第一次凝下了眸光。
靳若勘验了足足两刻钟,退出现场,翻看记录卷轴半晌,抬眼道:
“当夜,此处曾来过四个人,一个是死者铁海。”靳若先走到屏风后的后宅入口处,又绕着屏风走到大门口,“铁海从后宅大步快速进入医馆,开门,门外进来三个人,三人皆是男性。为了方便说明,我称之为甲乙丙三人。”
“甲身高七尺到八尺之间,体重一百三十斤左右,步伐虚浮;乙身高八尺五左右,体重一百五十斤左右,脚步稳重有力,应该是习武之人;丙身高九尺以上,体重一百八十斤左右,一条腿无力,拖着走,拖行的步距稳定,要么是跛子,要么受过旧伤。”
赵正止大惊,“你怎么看出来的?!”
靳若瞥过来一眼,“根据他们留下的脚印和步距算出来的。”
赵正止倒吸凉气。
车太守拽住赵正止,示意靳若继续。
靳若转身走向诊室,“四人一同走到诊室外,顺序是铁海,甲,乙和丙并排。铁海和乙、丙进了诊室,甲候在门外,”靳若蹲下身,手指虚指着地面,“诊室内血迹凌乱,无法辨认三人具体的行动,总之,铁海死后,乙出来,在医馆内四处走动乱翻,后又与其余二人从医馆后窗翻出。”
靳若走进诊室,小心绕过人形和血迹,推开诊室后窗,“外面的小巷极为偏僻,下面是污水渠,上面盖着石板,石板坚硬,前日又下过雨,不曾留下步伐痕迹,无法追踪三人的去向。”
车太守和赵正止对视一眼,面色有些难看。
“玉牌是在何处发现的?”花一棠问。
赵正止指向两诊室间悬挂的账幔,“……这下面。”
账幔又厚又重,层层叠叠,房屋主梁下多架了几根细梁,诊室的账幔挂在上面,下沿拖地,显然是被当做隔墙来使用的。
“应该是诊室外的甲落下的。”靳若用脚尖点了点地面一串浅浅的白痕道,“甲曾在此处摔倒过。”
话音未落,林随安一跃而上,双脚反勾房屋主梁,核心收紧,身体挺弯呈后弧形,探看悬挂账幔细梁的情况,这个姿势实在是太反人类,赵正止和车太守惊呆了。
少顷,林随安观察完毕,翻回落地,“悬挂诊室隔断账幔的细梁有裂痕,五个悬环变形,像是被什么重物拽过。”
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当夜的情形应是这般,午夜时分,铁海听到诊所外有人敲门,开门后有三个人,其中甲与铁海相熟。”
赵正止:“花县尉如何知道甲是熟人?”
靳若:“因为铁海的步伐很大,步距很稳,一到门前就打开了门。”
花一棠:“若是生人,铁海的步伐定会犹豫,来到门前也会先询问一番,而不是迅速开门。”顿了顿,“乙和丙中有一个是病人,一个是陪同的家属。甲和乙、丙并不相熟,最多只是认识。”
车太守:“这又是如何得知的?!”
“因为行走时,甲一直与乙和丙保持距离,铁海为病人诊治时,甲等候在外,若是乙和丙的熟人,定要一起进入诊室。”花一棠继续道,“诊治期间,因为某种原因,乙和丙突然杀了铁海,甲闻声掀开帘子查看,看到铁海尸体惨状,惊慌中摔倒,撞入账幔之中,身体压住了账幔,坠坏了挂账幔的勾环和横梁。”
“最后,乙翻盗了医馆的钱银,三人一起翻窗逃走。”花一棠摇着扇子踱步至诊室外,望着碳笔画出的人形,“这就是案发的全部经过。”
车太守:“也就是说,甲是白嵘?!”
“不是他。”赵正止面如死灰,喃喃道,“白嵘身高六尺,体重一百八十四斤,不符合。”
车太守神情异常凝重,踌躇半晌,朝林随安躬身抱拳,郑重道,“林娘子,之前是车某刚愎自用,险些误判了案情,还请林娘子助我等侦破此案,缉拿真凶!”
林随安这次可真有些诧异了。
她居然感受到了车太守的诚意。
怎么着?突然一瞬间就转性了?
还是其中又有什么猫腻?
“莫非——”花一棠眨了眨眼,“车太守知道净门?”
车太守干笑,“实不相瞒,车某年幼时,因为家境贫寒,为了谋生,曾随家父在唐国各地游历过一段时间,有幸与净门中人有过数面之缘,见识过净门弟子追踪寻人的本事,大开眼界。不过比起这位靳郎君的勘痕绝技,那些——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靳若“切”了一声。
“林娘子和花县尉身边当真是卧虎藏龙,车某之前有眼无珠,还望二位千万别往心里去。”车太守抱拳,“此案恐怕是江湖盗匪所为,的确需要二位相助。”
“就怕不是盗匪,而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花一棠摇着扇子瞄了眼林随安,林随安知道,他定是与她一样,想到了云水河的黑衣人。
车太守:“依二位所见,接下来该如何勘察?”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
虽然排除了白嵘的嫌疑,但白嵘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虽然知道凶器的类型,真凶人数、身高、体态和杀人的刀法,但真凶身份不明,样貌不明,去向不明……
唯一的线索就只剩下——
“去白十六郎家。”林随安和花一棠异口同声道,“他很可能就是甲男子。”
*
小剧场
车太守:我手底下怎么没有这么厉害的仵作和属下,羡慕嫉妒恨!
第124章
白十六郎死了, 死在了他家的祖宅里。
祖宅与铁氏医馆同在秋门坊,位于千重巷,听名字就知道, 距离百夜巷很近,出了铁氏医馆, 向东走五百步, 转两个弯就到了。
白十六是个货真价实的赌徒,宅中值钱的、不值钱的都输了个精光,连家中的仆从都遣散了,宅院中一片荒芜,林随安还以为白向领错了路。
白向也是大为震惊,他离开广都不过三个月,白十六家居然荒废成了这般模样, 以前起码还有些充门面的摆设,如今穷得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妥妥的家徒四壁。
白十六的尸体躺在主厢房的地上,尚未腐烂, 还算新鲜,脖颈有一处骇人的伤口,血迹呈喷射状。白向当场就吓晕了, 被不良人抬到院子里通风透气。
方刻一日之内检了两具尸身,精神大为振奋, 检尸格目写得又快又详细,干枯的字形甚至多出几分龙飞凤舞的快意。
“死者白十六,男, 身高七尺四寸。死亡时间大约在十二个时辰前,致命死因是被利器割断了动脉, 当场死亡。只有一处伤口,伤口切面干净利落,凶手下手十分果断。凶器刀刃锋利,宽约三指,与杀害铁海的凶器应该是同一把。”
赵正止皱眉:“铁海死后第二日,我还寻白十六问过话,怎么就死了?”
花一棠:“应该是在府衙问过话后,回来被杀的。当时白十六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赵正止想了想,“他见到玉牌时,一口咬定玉牌是白嵘之物,神态坦然,言之凿凿,我便信了。后来白嵘失踪,我等只顾着追捕白嵘,自是无人留意白十六的动向。”顿了顿,“唉,是我倏忽了!”
花一棠用扇子敲了敲下巴,没说话。
靳若在屋里转了一圈,小绳仔细丈量白十六的脚底,小腿骨长度等部位,嘴里啧了一声,“此人就是去铁氏医馆的甲,屋中还有乙和丙的足迹,如果不出意外,凶手亦是此二人。”
方刻:“白十六后背、右手臂外侧、膝盖、右小腿外侧皆有淤青,看颜色,应该是死前两三日被人用硬物击打形成的。”
林随安:“他和人打过架?”
方刻:“看淤伤位置,恐怕是单方面被人殴打。”
“还有一个人也来过这间屋子,大约身高六尺,体重一百七十至一百八十。”靳若看了眼赵正止。
赵正止:“难道是白嵘?”
靳若耸了耸肩膀,“有可能。”
车太守摸着胡子焦躁转圈,“之前那个目击证人说曾在铁氏医馆附近见过白嵘,莫非白嵘去的不是医馆,而是来了白十六家——他为何要来白十六家?他与那两名杀人凶手有何干系?难道是同伙?白嵘如今又去了何处?”停步,“花县尉,林娘子,二位有何见解——诶?”
车太守怔住了,他看到林随安走到了白十六尸体旁,撩袍蹲身,花一棠紧随而上,蹲在她半步之后,轻轻握住了林随安的手腕,林随安小心扒开白十六的眼皮,整个人一颤,不动了。
花一棠紧蹙着眉头,定定看着林随安的侧脸,眸光异常专注。
车太守不知为何有些脸红,尴尬移开了视线。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赵正止问。
靳若挠了挠头,又摇了摇头。
方刻耷拉着眼皮,“非礼勿视。”
一句话臊得赵正止忙转过了脑袋。
过了足足十息时间,林随安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身体晃了一下,花一棠忙扶住她,低声问了句“如何”,林随安低声回句什么,花一棠眉头更紧了。
车太守和赵正止的脖子都快伸出二里地去,极力想听清二人说了什么,花一棠突然转身道,“方兄,借笔墨一用。”
方刻淡然打开木箱,掏出一打毛边草纸,又递过一根细狼毫笔,花一棠挑了块干净的地面,盘膝坐下,将纸张铺展,笔尖垂直悬于纸上,林随安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着极细极碎的词语。
大家明明同处一室,可此二人四周仿佛有一层神秘又暧昧的结界,所有人,包括靳若和方刻在内,都无法进入其中。
车太守很快看出来了,花一棠在画画,落笔精准,运笔如飞,很快画好了一稿,林随安指了几处,摇头,花一棠换了一张纸,画了第二稿,林随安又提出几处修改,于是,第三稿、第四稿、第五稿——花一棠画得越来越慢,越来越细,修改的部分也越来越少。第九稿的时候,林随安终于点了点头。
林随安点头的那一瞬,被紧张气氛代入的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花一棠站起身,捋袖整衣,将画递给了车太守。
“二位久居广都,可见过画中的物件?”
画里是六个骰子,呈梅花状散落在瓷盘里,皆是红色的“四”字面朝上,乃为赌局中极为罕见的“六红大色”。除此之外,还能看到其中一枚骰子的另外两面,一面写着“六”,一面刻着木棉花。画面左下角特别标注了骰子的材质:象牙。
车太守一头雾水,“这画是何意?”
花一棠:“自然是此案的重要线索。”
车太守瞪圆眼睛,“这、这——线索从何而来?!”
花一棠笑了,从腰间抽出掐丝檀木扇,啪一声甩开,踱步晃到门口位置,华丽转身,扫摆袍袖,逆着光摆了个睥睨天下的造型,道,“花某师承茅山派金光洞十烨道长,最擅九宫推演之术,适才,经花某一番呕心沥血的推算,方得出画中之物,为白十六生前最看重的,定是侦破此案的关键!”
赵正止下巴掉了,车太守眼角乱抽,瞄了眼林随安。
林随安干咳一声,轻轻点了一下头。
车太守:“……”
刚对暗御史建立起的信心瞬间又岌岌可危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太守!太守!!这可太神了!”赵正止低声道,“我见过这骰子!广都城里用得起象牙骰的只有三家,但将‘幺’字改成雕花的,只有藩坊区的南乡赌坊,而且——”吞了吞口水,“我听说白十六郎落魄之前,一直是这间赌坊的常客。”
车太守震惊得表情管理崩塌,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花一棠一个外乡人,是如何知道南乡赌坊的?又如何能精确画出赌坊的骰子?
莫非他当真是什么茅山派金光洞的弟子?
车太守没瞧见,还有一个人比他更震惊。
靳若捂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只是震惊的目标不是花一棠,而是林随安。
喂喂喂,莫非师父说的是真的?她当真能看到死人的记忆?
方刻垂着眼皮,半遮半掩的瞳光从林随安转到花一棠身上,又从花一棠转到林随安身上,眉梢挑起,嗓子眼里意味深长“哦”了一声。
*
花氏八十八宅位于广都中城的新梦坊,毗邻中轴线交通要道,过一条中衢大道,就是城中最繁华的藩坊区,站在庭楼上向北望,灯火辉煌,通宵达旦,颇有几分扬都不夜城的风采。
入广都城后,众人马不停蹄验尸查案,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忙到了酉时方才有空回来。木夏准备了丰盛的晚膳,皆是广都城特色菜肴,最先上桌的自然是羹汤,时间仓促,只备了两种,一种是鸡骨汤,一种是特色鲜羹。鲜羹以七种海鱼熬制而成,汤色奶白,犹如牛乳,出锅时略加一点盐,已是极为鲜美,靳若喝了一口就停不下来。
林随安更中意此处的小食,比如眼前这盘名为“花团簇”的点心,碗口大小,梅花形状,中有花心,周围是五片花瓣,看似平平无奇,其内另有乾坤,分别以虾肉、鱼肉、鸡肉、鹅肉做馅,再以黏米粉包裹,入热油炸熟,拼成梅花状成盘,洒上糖霜。花心、花瓣味道各有不同,又好吃又有趣。
方刻最喜欢的是“双龙烩”,清蒸鳝鱼表面洒了一层金黄色的肉臊,靳若多嘴问了句“肉臊子是什么做的”,木夏还未回答,方刻倒先说了。
“是蚯蚓。”
靳若:“!!”
“青州的蚯蚓形态粗壮,肉厚劲道,剁碎,以秘制香料腌制半个时辰,油炸至微黄,口感酥脆。”方刻舀起满满一勺肉臊递给靳若,“尝尝。”
靳若:“呕!”
伊塔大笑起来,“骗你的,木夏用的是蛇肉。”
靳若:“呕呕!”
林随安默默将面前的双龙烩挪到了一边。
“南人口食,可谓不择之甚。岭南蚁卵、蚺蛇,皆为珍膳。又有水蛙、泥笋者,全类蚯蚓。”花一棠用筷子夹起一块蛇段,尝了一口,啧啧赞道,“扩而充之,天下殆无不可食之物。靳若啊,若想做个合格的老饕,你的修炼还远远不够啊。”
靳若把桌上的双龙烩都堆到了花一棠面前。
木夏笑着给花一棠盛了碗鲜羹,“南乡赌坊真的不用查吗?”
“人家不待见我们,我们何必用热脸贴冷屁股。”花一棠不屑道。
据车太守所言,南乡赌坊是藩坊区里最大的赌坊,坊主是大食人,在广都颇有背景,势力盘根错节,仅凭一张来历不明的画,贸然上门查问的实在不妥,所以打算让赵正止暗中侦查。
“林娘子与花县尉助我等良多,但这毕竟是广都城的案子,不好全权由外城人侦办。”车太守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颇为扭捏,林随安猜测,大约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了想,便应了。
金手指看到的画面只是死者的执念,白十六是个赌徒,或许他的执念就是赢钱,与命案并无直接关系。
只盯着这一条线索,并不是上策。
“我觉得车太守与那什么赌坊之间肯定有猫腻。”靳若扒拉着桌上的菜,用筷子夹起来,一样一样细细辨认菜品原料,看到自己熟悉的才放心塞进嘴里,“可怜那个白三胖了,一听车太守不让我们插手,差点又哭了,若不是——”说到这,靳若怔了一下,扔下一块辨认不出原材料的肉,“姓花的,你跟白三胖到底说什么了?他回家干嘛去了?”
花一棠掏出帕子擦了擦嘴,站起身,“木夏,更衣。”
靳若:“哈?”
林随安眨了眨眼,“花一棠,你不会是打算——”
“来都来了,若是不能去赫赫有名的广都藩坊区玩乐一番,岂不是有愧我扬都第一纨绔的名号?”花一棠笑眯眯道。
林随安:“……”
果然。
木夏颔首,“春风得意衫如何?”
花一棠:“春风得意衫给伊塔吧,我穿放歌自得那套。”
方刻皱眉:“伊塔才多大,怎能带他去赌坊?”
花一棠和木夏对视一眼,笑了。
伊塔叹了口气,抱拳,“遵命,四郎。”
*
藩坊区共有四十七处里坊,每坊皆有市,废除宵禁已有五年。
入夜之后,夜市贸易极为繁盛,尤以南乡坊为最,南乡坊又以四时街为最。
四时街不是一条街,而是四条街,纵横相交,贯穿整座南乡坊,取春夏秋冬之意,春时街多为妓馆,夏时街东为酒肆,西为茶肆,秋时街乃为商铺,冬时街临着四水河,河畔建有一座五层的高楼,红灯高挂,彩绸如云,灯光从窗中溢出,洒在四水河面上,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夺目耀眼。
林随安第一次见伊塔穿正式的袍衫,觉得颇为新奇。伊塔平日里的衣着以改良版胡服为主,短衣襟小打扮,方便行动,脸又长得嫩,话也说不利落,像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此时换上了花一棠的衣服,才发现他竟已与花一棠一般高了。
黑色的幞头将卷曲的金发整整齐齐包在里面,碧蓝的眼瞳映着赌坊的红灯,散出淡淡的冷意,用靳若的话形容,还挺“人模狗样”的。
林随安觉得,伊塔似乎不太喜欢赌坊。
方刻更不喜欢,这个时辰本该是方大仵作睡觉的时间,却非要跟着伊塔一起过来,像个操心的老父亲,花一棠就是那个将伊塔带坏的街溜子。
街溜子花一棠一如既往的花哨,花哨的马车,花哨的衣着,花哨的扇子,花哨的排场,站在赌场门前,花哨得万众瞩目,五六个小厮好似闻到肉腥的苍蝇涌了过来,前呼后拥将众人请进了赌场大门。
赌场内人头攒动,呼喝震天,酒气、香气、烟气、口气混在一起,味道一言难尽,林随安闻了一鼻子,推测PM2.5起码超标三倍,忙往花一棠旁边凑了凑,花一棠不愧是玩乐的老手,早有准备,腰上挂了六个大号香囊球,清心润肺的果木香覆盖周身四尺距离,好一个人形空气净化器。
他今日的扇子也与平日不同,象牙雕的扇骨,素白绢的扇面,缀了串袖珍金铃,摇动间,叮叮作响。
叮铃铃,溜达到右边,瞧瞧牌九桌,摇头,叮铃铃,晃悠到左边,看看双陆,皱眉,绕场一周,停在了最大的赌桌前。
赌桌是圆形的,红木质地,表面光滑如镜,中央特意挖空了一块,是荷官的位置。荷官是个黄脸汉子,大约三十岁上下,站姿七扭八歪,四周围着一圈赌徒,每个人面前堆着数量不一的铜钱,手里都握着一个骰盅,哗啦啦摇着,一边摇一边吆喝,“上色上色上色”,荷官右手边也放着一个骰盅,左手边银盘里摆着十几个骰子。
引路的小厮介绍道:“这位郎君大约是外地来的吧,这是我们广都城特有的玩法,名为六色,简单容易上手,要不小的给郎君介绍一下?”
花一棠点头。
“六色的玩法就是摇骰子,荷官先摇,客人们后摇。骰子有六面,分别标有幺二三四五六,”小厮拿起一枚骰子展示,“咱们赌坊的骰子与别处不同,幺字改成了木棉花。”
林随安瞳孔一缩,那木棉花的造型与金手指中看到果然一模一样。只是材质不不同,是木质的,并非象牙。
“幺字,四字为红色,二字、五字是白色,三字、六字是黑色,最后摇出的数字和为单数是小,和为双数为大,只要大小和荷官摇出的相同,便能赢钱,若凑巧摇出一个红字,可翻一倍。三个红字就是三倍。”
话音未落,荷官喊了一声“定”,赌徒们啪啪啪将骰盅扣在了桌面上,荷官又喊了声“开”,所有骰盅开启。
荷官三个骰子为“二、三、六”为单,赌徒们有单有双,数量差不多一半对一半,欢呼声和哀嚎声同时响彻赌桌。
“听起来甚是有趣。”花一棠用扇子点了点赌桌,“伊塔,下注。”
伊塔掏出一包金叶子,啪一声扔在了赌桌上,林随安和靳若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方刻脚下一个踉跄。
整张赌桌唰一下静了,引路的小厮倒吸凉气,荷官默默看过来,眼中划过一道锐利的精光。
花一棠笑得璀璨明媚,“若是我能摇出三个相同的红字又如何?”
“你最大,通杀。”荷官道。
花一棠点头,用扇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荷官站直身体,郑重拿起骰盅哗哗哗摇了三下,稳稳放在赌桌上。
其余赌徒哪里敢加入,纷纷将手里的赌资都收了回来,齐刷刷盯着花一棠,显然在观察行情。
花一棠将扇子递给伊塔,捋过袖子,单手拿起骰盅,也哗哗哗摇了三下,放在了赌桌上。
靳若连连吸凉气,“姓花的行不行啊?”
林随安不太确定,虽说花一棠表现得胸有成竹——问题是这货时时刻刻都胸有成竹,谁知道何时是真,何时是吹牛。
“他可是扬都第一纨绔,论玩乐功夫唐国第一,定是有些本事的!”林随安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宽慰靳若,还是宽慰自己。
荷官眯眼,掀开了骰盅,“幺、二、三——双!”
花一棠修长白皙的手摸上了骰盅,林随安和靳若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方刻嘴里开始碎碎念,听着像验尸时的辟邪咒文。
花一棠笑了,还朝他们挑了挑眉毛,自信满满掀开了骰盅。
林随安脑袋嗡一声。
二、三、六——单!
花一棠诧异眨了眨眼,“啊呀呀?”
靳若和方刻同时捂住了胸口,林随安的脸绿了。
你丫的果然是个败家玩意儿!
第125章
林随安觉得自己要心梗了。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花一棠输了三袋金叶子:一袋三十片金叶子,一片金叶子一两金,一两金六贯钱, 一贯钱一千文,五百文一头猪, 换句话说——他已经输了一万零八百头猪!够她吃两辈子了!
靳若:“姓花的这个——”
方刻:“猪头!”
赌徒们被花一棠这个财大气粗的“冤大头”惊呆了, 荷官激动得收金叶子的手都发抖了。
花一棠挨个拿起骰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着,“奇了怪了,莫非是太久没玩,手生了?”
小厮笑道:“客人莫急,我们南乡赌坊是广都城有名的稳赚不赔,下的多赢的多。我瞧客人气度不凡, 是个有鸿运的,只要多下点本钱,定能时来运转,马上翻本!”
花一棠一锤手掌, “说的有理,定是我的本钱太少了,伊塔, 下双倍注!”
“啪啪”两声,伊塔扔上去两袋金叶子, 围观赌徒哗一声,林随安、靳若和方刻同时闪了腰。
荷官抓起骰盅哗哗哗摇了三下,花一棠的手正要去摸骰盅, 林随安和靳若冲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整个人架空提了起来。
靳若:“有钱也不是这么个嚯嚯法啊!”
林随安:“差不多行了!”
荷官一看可急了, “这位客官,您可不能坏赌桌上的规矩啊,银钱落桌,概不退还!”
花一棠瞅着林随安,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真不让赌了?”
林随安咬牙,“你、说、呢!”
花一棠眯眼笑了,双腿一摆,落下地来,从伊塔手里取回扇子,凑到林随安身边,殷勤扇起了香风,幽幽叹了口气,“家有贤妻,管束甚严,在下着实不敢再赌了。”
贤你妹的妻!
林随安掐住花一棠腰上嫩肉狠狠一扭,花一棠“嗷”一声,身体甩出妖娆的“S”形,连连告饶道,“好好好,全听你的,可这银钱也收不回来了啊,要不,伊塔,你替我一把吧。”
方刻:“喂!”
伊塔瞪了花一棠一眼,走到赌桌前,拿起骰子看了看,扣上骰盅试着摇了两下,“我没弄过这个,输了、算你的。”
“行,算我的。”花一棠笑道。
荷官心花怒放,这个小郎君看起来最多十三四岁,唐语都说不清楚,显然是刚来唐国不久,摇骰盅的动作更是生涩,赢定了。不动声色给小厮递了个眼色,小厮心领神会,退出人群,匆匆走向了后门。
这是赌坊应急策略,总有赌徒输急了不认账,轻则撒泼打滚,重则打架伤人,若遇上个激进的,杀人也不是不可能,所以,遇到类似花一棠这般一根筋的冤大头,定要多寻些打手驻守前后门镇场子。
小厮没发现,在他离开的时候,身后还多了一条悄无声息的尾巴。
林随安看得清楚:花一棠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派靳若出去,定是发现这赌坊有问题,只是搜寻探查需要时间,这般输下去,还能撑多久?
“你带了多少钱?”林随安低声问。
“桌上的是最后的。”花一棠道。
“……”
算了,大不了把这纨绔压在赌坊洗盘子抵债。
荷官双手捧着骰盅,哗哗哗摇动三次,放下,示意伊塔,“请。”
伊塔先用双手捧着骰盅,觉得不顺手,想了想,又用单手,还是觉得难受,最后一手托着骰盘,一手压着骰盅,犹豫着摇了五下,小心翼翼放在了赌桌上。
荷官露出志在必得的笑意,掀开骰盅,“二、四、六——大!”
伊塔叹了口气,也掀开了骰盅。
“嚯!”整个赌桌炸了。
荷官双眼暴突,脑瓜仁嗡嗡作响,揉了揉眼睛,定眼再看,确认自己没看错,骰盅里是三个鲜红的“四”字。
“三四三红!最大色!”
“赢了赢了!”
“三倍!是三倍!”
“我就知道,出手这般阔绰的,岂能是凡人?!”
花一棠踏着赌徒们的欢呼声,大摇大摆上前,装模作样看了看三枚骰子,扇子敲着掌心笑道,“在下这一袋金叶子有三十金,两袋六十金,三倍的话,就是一百八十金。荷官,该兑钱了。”
荷官脸绿了,先将花一棠之前的三袋金叶子退回去,又命人端了一盘金条过来,花一棠将袋子里的金叶子全倒出来,堆在金条上面,形成了一座辉光夺目的小型金山,视觉效果闪瞎人眼。
虽然来之前隐隐有所怀疑,但亲眼所见却是另一回事儿——林随安觉得有点口干舌燥,不禁吞了吞口水——伊塔居然是深藏不露的赌神。
方刻皱着眉头,观察伊塔的表情,伊塔碧蓝色的瞳孔被冷漠染成了深蓝色,仿佛堆在眼前的不是金子,而是一坨米田共。
“刚刚那位小哥说的果然是对的,在下输钱是因为本钱太少了,”花一棠用扇子点了点金山,“伊塔,咱们是不是该乘胜追击,再来一局啊?”
伊塔冷着脸不说话,花一棠失笑,扇端敲了敲伊塔的额头,“如今与那时不同,你放心去玩,输了算我的,没人敢动你一根头发。”
伊塔揉了揉额头,“说话,算话!”
花一棠歪头,“我何时骗过你?”
“哼,你老骗我。”伊塔嘀咕了一句,盯着骰盅里的骰子半晌,抬起眼皮,眼瞳恢复成了碧蓝,仿若阳光下一望无垠的大海,指着荷官道,“再来。”
荷官脸上肌肉不受控制抽搐,“客、客官,请。”
伊塔:“四个、骰子。”
荷官咬牙:“好。”
围观赌徒们一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纷纷跟着伊塔下注。
“哗哗哗”、“哗哗哗”,荷官和伊塔同时摇起了骰盅,两个骰盅同时落在桌面,众人屏住呼吸,看着两个骰盅同时掀开。
荷官的骰子,四个“幺”。
伊塔的骰子,四个“四”。
“四个四,是四四大红,赢了赢了赢了!”
“四倍!我的天,是四倍!”
“绝了绝了绝了!”
“这小郎君是赌神啊!”
“什么赌神,分明是财神!”
赌徒们炸了,疯狂搂钱,又是欢呼又是庆祝又是鬼叫,引来第二波看热闹的,看热闹的又引来第三波——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海浪般扩散出去,险些没掀翻赌坊的屋顶。
荷官面色青白,汗滴如豆,这一把竟然输了将近两千金,他、他他他会被坊主打死的!
林随安笑不出来,她注意到一层赌坊里的打手数量明显增多了,皆是膀大腰圆的精壮汉子,腰间别着铁棒,都是练家子。
林随安不动声色贴近花一棠,示意方刻也靠过来些,正盘算如何突围,就见靳若弓着腰、垫着脚,好似一条鳝鱼挤了进来,覆在林随安耳边低声道,“这赌坊有大问题。”
花一棠身体微微后仰,放了个耳朵,“详细说说。”
“赌坊后院有三个地方守备严密,一个是仓库,我在门外发现了这个。”靳若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小撮泥土,混了些黄色的粉末,方刻用指尖沾了一点,闻了闻,道,“应该是香料,闻起来像——”他面色微变,“柔千儿的画春膏。”
花一棠“啊”了一声,林随安心道“好家伙”。
四周欢呼声更大了,赌坊的人将一箱一箱金条抬到伊塔面前,伊塔站得笔直,背着手,昂着头,摘掉了幞头,阳光般金发映着金子奢|靡|罪恶的光,仿佛一个巨大的聚光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旁边的赌徒甚至寻了几支香,虔诚拜了起来。
靳若抓住时机,继续道,“第二处是一个柴房,很简陋,四处漏风,里面根本没人,但把守的人是最多的,我怀疑里面藏有密室。柴房外发现了一个新鲜的脚印,与白嵘的身高体重相符。”
花一棠:“莫非白嵘被绑架至此?”
靳若摇头,脚印太乱,他只能做出大致判断,不敢完全确定,又压低几分声音,“还有一个厢房,门窗都被钉死了,窗户里散发出一股子怪味儿,感觉——很不好。”
喔嚯嚯!来着了啊!
林随安瞥了眼花一棠。
花一棠挑眉,摇着扇子站到伊塔身边,笑得春花乱飘,“啊呀呀,这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啊。”
“再来,一局。”伊塔指着荷官,“五个、骰子。”
荷官疯狂抹汗,“二位郎君,之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们不过是小本买卖,还请郎君高抬贵手。”
花一棠还未说话,一众赌徒们可不干了,一拥而上,非要荷官再开一局,赌坊负责维持治安的打手提着棒子围了过来,眼看就要变成群殴。
林随安和靳若同时后撤半步,将花一棠、方刻和伊塔护在了周身三尺之内,只要动手,保证能在第一时间将靠近的打手一招撂翻。
就在此时,楼上突然传来一串笑声,一队人踏着楼梯款款而下,所有赌徒和打手面色大变,纷纷避退两侧,让出一条道来。
为首之人身着锦袍胡服,领口以金银线绣出日月纹样,络腮胡子浓密色黑,方下颌,阔嘴角,腹部微微鼓起,眸光仁慈,像个和蔼的学者。身后跟着十二名年轻男性的大食人,身高超过九尺,皆是鼻高眼深,腰佩弯刀。
荷官忙上前单膝跪地,行礼道,“见过坊主!”
靳·唐国百度·若:“此人应该就是南乡赌坊坊主伯克布,十年前定居广都城,号称喜欢研学唐国文化,人称‘好学者’,但广都城人人皆知,好学者只是谐音,原意是‘好血者’。”
林随安挑眉。
“坊间传闻伯克布力大无穷,能空手撕开一头小牛,十年前赤手空拳打遍藩坊区无敌手,据说整整三个月时间,他双手染血,洗都洗不净,每日就用染血的手吃肉喝酒,十分可怖。”
原来是这么个“好血者”,有趣了。
林随安上前一步,并肩站到了花一棠身侧。
伯克布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笑容愈发慈祥,“二位不是本地人?”
花一棠;“坊主好眼光,在下今日刚到广都城。”
荷官飞快在伯克布耳边说了几句大食语,伯克布眸光一闪,目光移向了伊塔,“这小郎君看起来不像唐国人,来自——波斯?”
伊塔不理他。
伯克布也不介意,笑了笑,问花一棠,“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花一棠,“我来自青州白氏。”
伯克布笑意更大了,“郎君说笑了,青州白氏乃是广都世家大族,每个人在下都认识,但从未见过郎君。”
“在下是白三郎白向的义兄,昨天刚认的。”花一棠两眼弯弯,突然拔高嗓门,“你说是不是啊,白三郎?”
白向扛着一个大包袱推开人群挤了进来,瞪着花一棠,貌似想反驳,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将包袱往桌上一放,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流了满桌,二十多块羊脂玉牌,一些古董字画,还有一个黑色的漆盒。
白向打开漆盒,里面竟是四五卷房契。
“在下想与坊主赌一把,”花一棠用扇子指了指桌面,除了白向带过来的全部家当,还有伊塔刚赢回来的小型金山,“这就是赌注。”
伯克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郎君想与我赌什么?”
“实不相瞒,在下见南乡赌坊风水甚好,四路通顺,五水聚财,颇为喜爱——”
伯克布眯眼:“你想要南乡赌坊?!”
“还有你赌坊里所有的人。”花一棠摇扇笑道,扇稍悬挂的金铃叮叮脆响,仿若来自地狱的勾魂钟。
*
小剧场
车太守:阿嚏!怎么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126章
亥初一刻, 广都城太守府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司法参军任冰率一众衙吏严阵以待。
任兵今年三十岁, 曾在青州万氏门下当过八年老兵,在沙场上练就了一身武艺, 善用双斧, 立过数次军功,车太守正是看重了这一点,力排众议,将其破格擢拔为广都城的司法参军。
此刻,车太守正焦急地等待着赵正止的消息,他们计划了近三个月,就是为了能将藩坊区的走私团伙一网打尽, 今夜之战,成败在此一举。
“能否攻下南乡赌坊是此次行动的重中之重,”车太守指着坊图,最后一次查漏补缺, “赵正止查到今夜将有大批走私货物入广都港,伯克布会派三分之二的手下保驾护航,南乡赌坊内防空虚, 这便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任兵郑重点了点头, 想了想又道,“白嵘的案子怎么办?那个花县尉不是说南乡赌坊有线索吗?”
车太守皱眉,“待剿了赌坊, 彻查!”
临近亥时三刻,赵正止手下的不良人带回了好消息, 一刻钟前,南乡赌坊的大批伙计和打手已抵达码头,人数与赵正止估计的相差不大。
“赵帅已率人盯紧码头,保证万无一失。”不良人道,“只待车太守将贼首伯克布擒拿归案,便立刻将这些虾兵蟹将全部收网。”
“甚好!”车太守拍了拍司法参军任兵敦实的肩膀,“伯克布还有他身边的十二护卫,全仰仗任参军了!只能胜,不能败!”
任兵抱拳,“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
南乡赌坊共有五层,每一层皆以星辰为名,一层为“太白经天”,招待的是赌本不超过百金的散客,二层、三层、四层分别命名为“荧惑守心”、“星长竟天”、“岁星星降”,每层入驻条件依次递增,二层须有两百金赌资担保,三层要五百金,四层八百金。
若要登上第五层“五星奎聚”,所持赌资不得少于一千金,据说自南乡赌坊开业以来,能登上第五层的客人,只有九十九人。
而花一棠,就是第一百人。
不得不说,五层楼不愧是超级VIP会员才能进来的地方,装修设计处处都透出一个“豪”字,脚下的羊毛地毯洁白如雪,一根杂毛都没有,波斯国纯进口,踩上去如踏云端;
赌桌差不多和花宅的饭桌一样大小,又宽又厚,材质居然是名贵的檀香紫檀,厢房四角摆着七彩琉璃灯,灯火摇曳间,满室虹彩色,让林随安有种梦回现代KTV豪华包厢的错觉。
最神奇的是,林随安居然在此处发现了“凳子”,形状神似现代小饭馆里的方木凳,后侧还有个类似凭几的小靠背。坐上去,小腿能伸直,双脚能落地,林随安险些喜极而泣,苍天啊,大地啊,终于不用席地而坐,压榨屁股和小腿肚子了。
伯克布自上了五层楼后,神态愈发慈眉善目,仿若佛龛里镀金的神像,慢悠悠品着茶,令人布置点心瓜果。
不多时,五层楼的荷官送来了一个小木箱,黄花梨的,没有锁具,里面全是属于南乡赌坊的各式契据:房契、卖身契、租契、借契、银号存契等等。
“这些是我的赌本,不知郎君可还满意?”伯克布笑眯眯问花一棠。
花一棠没理他,反而饶有兴致观察着林随安,“你喜欢这胡凳?”
林随安爱不释手摩挲着凳子腿:“赢了能一起带走吗?”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再加上南乡赌坊所有的家具摆设!”
白向闪了腰,靳若扶额,方刻翻了个白眼,“出息。”
伯克布的笑容明显抽搐了一下,瞬间又恢复原状,又令人取来几张单据放进木箱,“既然诸位来了南乡赌坊五层楼,便要遵守五星奎聚的规矩。”
伊塔往赌桌前稳稳当当一坐,“说规矩。”
“规则与一层楼相同,但是要赌五枚骰子。”
“行。”伊塔将所有的金条、金叶子、玉牌、房契往赌桌上哗啦啦一推,“全压。”
“好!”伯克布将木箱往赌桌上一推,“跟压。”
荷官送上骰盅,每人五颗象牙骰子,和林随安在金手指记忆中看到的相同,只有数量不同,白十三的记忆里是六枚骰子。
林随安:莫非六枚骰子有什么特殊含义?
伊塔和伯克布同时举起骰盅,哗哗哗、哗哗哗摇动着,众人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白向捂着胸口,憋得脸通红,突然一个激灵,赌桌上的二人同时将骰盅放下了。
荷官拔高嗓门高喝:“开——”
两个骰盅同时提起。
众人目光齐刷刷望过去,同声“哇哦”。
伊塔和伯克布骰盘里的骰子都是五个大红色的“四”字,平局。
白向长吁一口气,拍着胸口哎呦呦叫着,靳若和方刻擦了擦头上的汗。
花一棠笑了,“坊主果然是高人。”
伯克布也笑了,“这位波斯小郎君的确厉害。”
花一棠:“二位赌技不相上下,恐怕五个骰子分不出胜负。”
伯克布:“郎君所言甚是,不若再多加些本钱,再赌一局如何?”
“坊主的意思是?”
伯克布身体微微前倾,和蔼的笑意在琉璃灯的光晕中渐渐变得狰狞凶狠,“赌六个骰子,敢吗?”
花一棠歪头,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桌上的已是在下全部身家了,无法再加注了。”
“南乡赌坊的规矩,六枚骰子,赌的不是钱,”伯克布笑道,“是命!”
喔嚯!原来六枚骰子是这个意思。
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
“啊呀!”花一棠扇子遮住嘴巴,眼睛瞪得滴溜溜圆,惊慌叫道,“在下只是来赌个钱,可不想把命搭进去啊!”
“不想赌也行。”伯克布冷笑一声,微一摆手,身后十二名护卫齐刷刷散开,弯刀出鞘,凛凛寒光围住整座厢房,“南乡赌坊的规矩,弃赌者,必须留下所有本钱!”
白向“嗷”一声,抱住了靳若,靳若嫌弃得直翻白眼。
方刻默默往靳若身边靠了靠。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花一棠做西子捧心状,演得甚是起劲儿,“只能硬着头皮赌了。”
“好胆色!”伯克布拍案而起,“上六骰!”
荷官狞笑着换了六个新骰子,伊塔上手一颠,神色微变,“里面,塞了水银。”
“六骰赌局用的就是水银骰子,”伯克布将骰子往骰盅里一扔,哗哗哗摇了起来,“能赢了这局,才是真本事。”
林随安拿起一枚骰子看了看,“莫非白十六郎也是输在了水银骰子上?”
伯克布“啪”一声将骰盅扣下,“不仅白十六的祖宅和半条命输在了六骰赌局,显赫百年的青州白氏同样也要折在这儿了!”
花一棠挑眉:“白嵘果然在你这儿。”
白向急得蹦了起来:“什么?!阿爷竟在这里?!你们把我阿爷怎么样了?!”
伯克布眼中划过一道戾光,“赢了,我自然会送你们去见他。”
说着,掀起了骰盅,六个血红的“四”字,呈梅花状态,无论位置还是形状都与白十六记忆里的分毫不差。
原来这就白十六的执念啊。林随安心里叹了口气。
“波斯小郎君,看清楚了,这可是六红大色,”伯克布笑道,“平局也算是我赢哦。”
伊塔攥住手里的骰子,呼吸有些发紧。
“伊塔!”方刻定声道,“别看他脑袋长得大,脑子根本没多少,和猪脑花差不多,不信等会儿我剖给你看。你能赢!”
伊塔怔怔回头,碧蓝的大眼睛里泛起层层波澜。
花一棠:“噗!”
白向:“猪、猪脑?!”
靳若:“方大夫你这鼓励人的法子也太吓人了吧。”
林随安失笑,上前一步,手掌轻轻压住伊塔的肩膀,“我可太喜欢这胡凳了,不想放弃。”
伊塔正色点了点头,“猪人喜欢,那就全都是猪人的!”
他将骰子甩进骰盅,单手持盅,哗哗哗摇了三下,碧蓝的瞳孔微缩,手臂一震一沉,又猛地一抬一抖,骰盅中发出“咔哒”一声,伊塔手下不停,继续摇晃着,琉璃灯的光晕在冷白的肌肤上流动着,晶莹剔透,突然,手腕一震,骰盅中连续发出“咔咔咔咔”几声,“啪”落回了桌面。
伯克布半眯着眼,眼袋疯狂抽动,连带着半边脸也抽搐起来。
伊塔垂着睫毛,轻轻揭开了骰盅。
骰盘里竟然有十二枚骰子,不,不是十二枚,而是六个骰子全裂成了两半,变成了十二面朝上,六面是木棉花,也就是六个“幺”,另外六面是六个“四”。
“□□大红,六幺小红。”伊塔抬眼,一缕金发扫过长长的睫毛,“你输了!”
“哇哦!伊塔你是赌神!赌神!赌神!哈哈哈哈!”靳若冲上来抱住伊塔,将伊塔的金发揉成了鸡窝。
方刻长长松了口气,白向瘫在了地上。
十二护卫震惊的目光中,伯克布全身剧烈发抖,豆大的汗珠沿着头皮、发丝、额角、法令纹滑了下来。
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清脆悦耳的金铃声仿若伴奏响起,“从此刻起,南乡赌坊的房契、地契、钱银、赌坊里所有人的卖身契,伙计、荷官、小厮、打手,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啊,尤其是这些胡凳,全都归在下所有喽。”
伯克布赫然尖叫:“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十二护卫如梦初醒,弯刀出鞘,围攻而上,突然,他们看到了一道绿色的光,浓烈地、耀眼地泼了过来,绿光中响起尖锐的风,风又将光分割成了锋利的线,线缠住他们的手腕、脚腕,倏得收紧,皮开肉绽,血浆飞溅。
十二个人同时摔在了地上,直到此时他们才看清,那不是线、不是风,也不是光,而是一柄绿色的刀,二尺长,三指宽,刀的主人是那个全程都在看热闹的小娘子,她轻飘飘落在了赌桌上,轻飘飘挽了个刀花,刀刃上的血落在金条和金叶子上,亮得刺眼。
“十净集的第二式,待斩若牲畜,重点有两处,第一,快,第二,更快,”林随安谆谆教导着靳若,“以最快的速度挑断敌人的手筋脚筋,令其避无可避,防无可防,四肢一废,便成了砧板上待宰杀的羔羊。”
靳若苦着脸,“师父,太快了,没看清。”
白向抱着靳若的大腿瑟瑟发抖,“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有林随安在,怕什么?”花一棠摇扇笑道。
白向吞了吞口水,没敢吭声。
你家的林娘子才是最可怕的啊喂!
伯克布瘫坐在地上,全身肌肉僵硬如石,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他引以为傲的十二护卫,竟然在一息之间败给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娘子,更可怕的是,那个小娘子甚至只用了一招,这、这还是人吗?!
等一下,刚刚那个花哨的小郎君说那个小娘子叫什么?
林随安?
林……随……安……
他想起来了!
“你就是以一己之力打败塔塔尔干十八罗汉的林随安?!”伯克布尖叫道。
林随安一听可乐了,她之前还觉得这十二护卫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经他一提醒,的确和东都城塔塔尔干的十八罗汉颇有些神似,都是双数护卫,用的都是番人,皆是看起来凶悍,实际不堪一击。
“你认识塔塔尔干?”林随安踩着赌桌一步一步上前,蹲下身,居高临下看着伯克布,“该不会你的仓库和密室里也全是走私货吧?”
伯克布瞳孔剧烈一缩,看向花里胡哨的少年,“你是花家四郎?!”
“哎!在呢!”花一棠摇了摇手。
“好好好,好一个花家四郎!”伯克布大笑起来,他早该想到的,能有这般财力和魄力,又这般张扬花俏的,除了扬都花氏,还能有谁。只是唐国人人皆知,扬都花氏和青州白氏仇深似海,斗得不死不休,他断定扬都花氏不会替青州白氏出头,这才着了道,轻了敌。
“可惜,此处并非扬都,而是广都,是藩坊区,是我们藩人的地盘!”伯克布狠咬牙根,嘴角留下一道青蓝色的液体,一跃而起,眼瞳暴突,口中哇哇大叫,宛若一只发狂的野兽扑向了林随安。
林随安千净唰唰唰荡出三招,尽职尽责讲解道,“一招刀斧断肠,一招割喉血十丈,一招待斩——”她的刀速太快,嘴皮子完全跟不上,招式还没喊完,已经出了五招,“好徒儿,自己看吧,领会精神!”
伯克布的吼声变成了惨叫声,脖颈、肚皮、手腕迸出血浆,林随安自然不会下死手,白嵘大概率在他手上,还要留着此人的命破案,所以只用了四成力,按林随安的估算,这几招下去,伯克布定会丧失行动能力,出乎意料的是,伯克布的抗揍能力出奇的强,几刀下去,非但不退,反倒愈发勇猛了。
林随安觉出不对,想起了郝六家发狂的郝六,厉喝一声“退后”,下手不再客气,直接以刀背使出一招刀釜断肠,打算将人放倒,岂料刀背击打在伯克布的肚皮上,他肚子里咕噜一声,张嘴喷出一道蓝色的液体,劈头盖脸射|了过来,林随安吓了一大跳,足尖飞速点地,狂旋身形堪堪避开,落地时还心有余悸。
这伯克布是属羊驼的吗,怎么还吐吐沫呢?!
伯克布额角、脖颈,眼梢凸起黑筋暴突,眼瞳里弥散着一片奇特的青蓝色,荧荧若鬼,扯出似笑非笑的叫声,速度骤然变得异常惊人,两个闪身冲上来,手作鹰爪状,使出一套眼花缭乱的擒拿功夫,招招直取林随安咽喉。
林随安第一次与人这般贴身近战,对方使的又是她未见过的擒拿手,一时应对不急,连退数步,眼角恰好瞄见众人担忧的眼神,尤其是靳若,抄起若净就要往前冲,林随安心中一凛,她可不能在徒弟面前丢人,高呼,“好徒儿,你不是一直想学破定吗?今天为师给你示范一次!”
说着,将手中的千净向外一抛,靳若大惊失色,连退五六步,慌乱接住千净,险些被千净的重量坠得趴在地上,“师父你疯了——我的娘诶!”
在靳若接刀的一弹指间,林随安改变了攻击方式,双掌交叉,啪啪抵住伯克布的手腕,十指弯曲做鹰爪状,气沉丹田,沉腰下马,双手逆缠,反钳住伯克布的双手,伯克布闷哼一声,反手又钳林随安,林随安滴溜溜一个转身,肩膀神奇换了个位置,竟是挣脱了,双掌顺缠,旋身又向伯克布抓去。
一时间,二人腾挪闪转,攻防数次交换,双肘、双臂、双腕击打声不绝于耳。
众人全都傻了眼,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出来了,林随安此时用的招式,与伯克布十分相似,或者说,随着二人对招的次数越来越多,林随安的招式越来越像伯克布,渐渐地,变成了五分像、七分像、八分像——
靳若骇然变色,“莫非,所谓的破定其实是——”
“所谓破定,就是预判敌人之预判,”林随安道,“若想知道敌人的预判,就要知道敌人的招数,若想知道敌人的招数,就要先学会敌人的招数——”
林随安目光紧紧盯着伯克布的眼睛,她猜到伯克布可能与郝六一样,吃了某种能强化力量和速度的药物,所以眼睛呈现出奇异的青蓝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眼白中颜色越来越淡,速度也越来越慢,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惊恐。
“怎么可能有人在几息之间就学会我的擒拿手,不可能!不可能!!”
林随安笑了:她当然不可能在瞬息之间学会敌人的绝学,只是利用她超强的眼力、力量、速度和模仿力学个形似,说白了,唬人罢了。
破定的精髓,归根到底,就是心理战。
模仿敌人的攻击招数和套路,攻破他的心理防线,当人的大脑一片混乱之时,身体会先大脑一步做出判断,肌肉记忆便会占据身体控制权——这一点林随安深有体会——更妙的是,伯克布用的药会加深大脑的混沌程度,如果此时,对面有一面镜子,潜意识就会照着镜子演练招数。
林随安现在就是伯克布的镜子,只要她持续不停模仿对方的招数,并能一直立于不败之地,当某一瞬间,伯克布心理崩溃,她的上一招,就是伯克布的下一招——
伯克布眼中的青蓝色已尽数消散,惊惧恐怖之色也到了最浓,躲开林随安一招黑虎掏心之后,大喝一声,使出了一招黑虎掏心。
来了,等的就是现在,预判敌人之预判——破定!
林随安眸光一闪,侧身滑步,轻松避开,双手咔咔两声抓住了伯克布的手肘和手腕,呼一下抡起一圈,轰一下扔了出去。
伯克布暴突着一对儿眼珠子,以一个优美的抛物线飞过赌桌,越过躺在地上的十二护卫,撞碎了厢房大门,圆滚滚的身体好似个大肉丸,沿着楼梯一路咚咚咚滚到了一层正堂,正好停在了大门前。
好巧不巧,赌坊大门砰一声被撞开,车太守和任参军率领几十名衙吏手持钢刀火把涌了进来,厉声高喝道:
“太守府擒贼查案,闲杂人等速速避让,如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赌坊内外一片死寂,楼下的赌徒和打手们齐刷刷瞪着车太守一众,衙吏们怔怔瞪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伯克布。
“啊呀,这不是车太守吗?”楼上传来明亮如晨光的嗓音,车太守愣愣抬头,看见花一棠趴在楼栏上,宽大的袍袖随风飘荡,兴高采烈摇着小扇子,“伯克布刚刚不小心将整座南乡赌坊输给花某了,您来的正好,顺便帮花某办个更名手续呗。”
车太守:“诶?!!”
第127章
车太守此行收获颇丰。
南乡赌坊后院的仓库里搜出大量的走私物, 私盐、茶叶和香料占大头,一箱一箱从库房里抬出来,很快就码满了整座院子, 任参军从五层楼里搜到了走私的账册,车太守献宝似的送来给林随安。林随安瞄了一眼, 里面一半是大食文字, 看不懂,另一半虽说是唐文,但依然看不懂,颇有些尴尬。
“此等琐事何必劳烦林娘子,花某瞅瞅就行了。”花一棠扯过账册哗啦啦翻了起来,看账册的速度令车太守叹为观止。
任参军趁机向林随安行了个礼,“在下广都城司法参军任兵, 素闻林娘子武艺超群,今日能得见真容,任某幸甚。”
林随安忙回礼,“任参军客气了。”
太守府的衙吏们正忙着将瘫在地上十二护卫拖出去, 十二个人手筋脚筋被齐齐斩断,如今已然成了废人,一动本应是疼痛万分, 可不知为何,无论衙吏如何搬动, 他们都圆瞪着双眼,紧闭双唇,一声不吭, 唯独拖到林随安附近的时候,全身发抖。
方刻双手插袖给伊塔科普, “这些人是受惊过度,得了暂时失语症,靠近恐惧源头时,身体会不自觉作出防卫反应,产生了肌肉痉挛。”
伊塔恍然大悟,“猪人威武!”
任参军干咳一声,凑近些,“任某只是好奇,想多问一句,林娘子是如何制服这十二护卫的?为何他们——”
后半句话没问出来:为何他们被吓成了这般德行。
林随安笑道,“这十二护卫只是看着人高马大,实际上并不难对付,只需速度快些,出其不意,攻其要害即可。”
任参军吞了口口水,他以前曾和其中的四人交过手,这些大食人战斗风格凶悍,不死不休,他在沙场历练多年,见到这样的对手亦是十分头疼,当时他一人对战四人已非常勉强,这林娘子竟然一人独挑十二人轻松获胜,还说的这般轻描淡写,果然来自东都的传闻不假。
“万参军说林娘子有以一敌百之能,任某原本觉得夸张,现在却是信了。”任参军笑道。
林随安大奇,“任参军也认识万参军?”
“任某曾在青州万氏待过几年。”
青州万氏的人脉网可太牛了,走哪都能碰到熟人。林随安想。
“啊呀,这可有趣了。我在账簿里居然瞧见了熟人,”花一棠指着账簿笑道,“塔塔尔干。”
众人大惊,同时围了过去,花一棠所指的是正是大食文字记录的部分,蚯蚓爬的文字着实看不懂,唯三认识的便是车太守、花一棠和伊塔。
车太守:“塔塔尔干?莫非是两个月前被大理寺生擒的东都走私犯?我记得是波斯人,因为波斯皇族发了话,被免去了化外人犯的特权,判了重刑。”
伊塔:“哦。是他。”
花一棠:“他们交易的一种香料名为——曲巴巴咔,什么东西?”
车太守:“花县尉有所不知,曲巴巴咔在唐国是禁品,唐国名为画春香,是画春膏的主要原料。”
林随安:好家伙!原来伯克布竟然是塔塔尔干的上线。
一名衙吏跑上楼来,在车太守耳边嘀咕了几句,车太守面色微变,立即请众人一同下楼,来到后院。
靳若果然在那间柴房里发现了密道暗门,里面全是被拐的唐国女子,皆是年轻女娘,竟有五十多人,为了防止她们逃走,全被饿得奄奄一息,都是打横抬出来的。
车太守冷着脸命人将女子送去就医,任参军脸色难看至极,低声道,“车太守,最近两个月失踪的女子都在这儿了,幸好来得及。”
车太守摇头:“还是太慢了些。尽快通知那些报案的父母和家属前来认人。”
“是。”
林随安看着车太守的背影,不禁想起了杨都城,想起了埋葬在冯氏私塾地下的皑皑白骨,想起了……祁元笙。
“看来这车太守是有些真本事的,与冯氏文门并非一路。”花一棠低声道,“挺好。”
林随安点头,“嗯。挺好。”
靳若从密道里爬了出来,示意衙吏们帮忙,众衙吏七手八脚拽出最后一个人,竟然不是女子,而是一个男人,全身灰扑扑的,远远看去,只能瞧见一个圆鼓鼓的肚子。白向大叫着“阿爷”扑了上去,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众人忙围了过去,任参军立即认了出来,“是白氏家主白嵘!”
靳若汗流浃背,袖口抹了抹脸上的泥巴,“饿了这么多天,这位白家主怎么还这么胖——”
白向哭喊:“阿爷,阿爷!你怎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啊!”
靳若:“……”
白嵘挣扎着睁开眼,眼里流出泪来,“三郎,你回来啦——”
白向:“阿爷,你没事吧,阿爷,呜呜呜——”
“你……有没有……将花家四郎……狠狠揍一顿啊?”
白向的哭声戛然而止。
众人:“……”
“呵呵,看来白家主并无大碍。”花一棠皮笑肉不笑道。
白嵘的目光缓缓挪到花一棠脸上,双眼豁然绷圆,居然腾一下坐了起来,颤颤巍巍指着花一棠,“你、你你——花家四郎!嗝!”
花荣两眼一翻,躺了回去,白向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方刻默默替白嵘把了把脉,“饿了太久,有些营养不良,并无大碍。”
白向:“胡说,我阿爷的嘴皮子都紫了,定是中毒了!”
方刻:“气急攻心晕了而已,让他离花一棠远一点,能活久一点。”
车太守哭笑不得,“快将白家主抬去医馆。”
白向哭天抹泪跟了出去,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赵正止率一众人马匆匆赶回来,向车太守汇报已在码头将伯克布爪牙一网打尽的好消息,听闻伯克布一众乃是被林随安等人擒获的,大为惊叹,衙吏们忙着清点走私货品,方刻打了个哈欠,说想回家歇息了。
就在此时,后院东北角的厢房里突然传出“咚”一声。
周遭倏然一静,众人齐刷刷看了过去。
那是距离柴房最远的一间厢房,原本的门窗皆被厚厚的木板封死,窗里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光,看起来像一间废弃的屋子。
“咚!”漆黑的窗户里又发出一声响动,声音比刚刚大了些,听起来像是什么重物撞击墙壁发出的,“咚咚”窗户颤动了两下,“咚”门也动了一下,“咚咚咚”门板颤动起来。
车太守:“任参军,开门看看!”
任参军率领一众衙吏拆封门的木板,刚走到门前,林随安背后汗毛唰唰倒竖,大喝,“危险,退开!”话音未落,千净出鞘,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冲了上去。
“咚碰!”一声巨响,门板连带着封门板一起炸开,衙吏们躲闪不及,齐齐被击了个正着,口喷鲜血摔了满地,任参军首当其冲,幸亏战斗经验丰富,第一时间抽刀抵挡,堪堪避过了要害处,但也被门内喷薄而出的巨大力量击得眼前一黑,恍惚间,只觉面前劲风骤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攻了过来,仓皇以刀相抵,“锵”一声,整个人又退了三步,这才看清,与他刀刃相交的是一柄横刀,两尺长,三指宽,漆黑如墨的刀刃。
任参军大惊失色:这、这刀看起来好像——
“退后!”一道风从耳边吹过,任参军背后被什么东西托了一把,人仿若纸鸢般轻轻飘起,呼一下落到了身后两丈之外,正前方,两道人影已经缠斗在了一处。
两柄八分相似的刀,一柄刀刃墨绿,犹如鬼瞳,一柄刀刃墨黑,犹如泼墨,黑色的风和绿色的光在空中激烈交击,激起一朵又一朵火花,忽得向左,忽得向右,忽得在夜色中连成一串,发出令人牙酸的擦擦声。
绿刀的主人是林随安,而黑刀的主人,则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一袭脏兮兮的黑衫,发髻凌乱,面色苍白,嘴角糊着一团青蓝色的液体,像是什么呕吐物,他的刀很快,几乎和林娘子一样快,最恐怖的是他的眼睛,眼白变得蓝莹莹的,仿佛被染料涂了一般。
“这是什么人?!”任参军叫道。
“身高一尺八尺六,体重一百五十斤,武器和千净八分相似,”靳若大叫,“是杀害铁海的两个凶手中的一人。”
车太守:“什么?!”
赵正止:“林娘子,我来帮你——”
“别过去!”花一棠大喝道,“别添乱!”
众人很快就明白花一棠为何要喊这一句了,林随安和黑衣的男子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他们几乎看不清二人的步伐和刀势,偶尔黑衣男子的刀劈空,落在地上,留下深深的沟壑,可见力量十分恐怖。
林随安也有些惊讶,对手的刀法的确来自十净集,速度和力量也不差,再加上这形似千净的横刀,甚至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对面的人,就是仿照她做出来的克隆人。
好家伙,明明是悬疑剧本,居然搞出了科幻剧本的氛围!
可惜赝品终究是赝品,终究敌不过真品。
对于林随安来说,对方用了十净集,反倒是最大的破绽,对战了三十几招,她已经发现了对方的战斗套路和节奏。
黑刃擦着她的脸颊飞过,敌人用了一招半吊子的“迅风振秋叶”,打偏了,很快,下一招就会接“割喉血十丈”,林随安眸光一动,身体向后一仰,避开扫过咽喉的刀刃,身体逆旋,沉腰荡出一刀,以刀背使出一招“刀釜断肠”击中了敌人的腹部。
黑衣男子仿若一个破布袋子飞了起来,巨大的惯性导致凌空翻转几圈,重重摔在了地上,腹部着地,哇一口吐出黏糊糊的血浆,血里似乎还混了些奇怪的呕吐物,红蓝相间,颇为恶心诡异。
车太守、任参军和赵正止第一次亲眼看到林随安的战斗现场,惊得齐齐下巴落地,看着那身姿笔直的小娘子挽了个帅气的刀花,收刀回鞘,皱紧了眉头。
月光落在她眼瞳里,清凛如水,令人心悸。
花一棠摇着扇子,踏着清脆的扇铃声大步流星走了过去,凝聚在林随安身上的月光衍射开来,散落在他花瓣般的衣袂上,皎洁又艳丽,硬生生将大家的注意力夺去了七成。众人一个激灵,从林随安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林随安哭笑不得看着花一棠,“你干嘛?”
“帮你啊。”花一棠清了清嗓子,指着趴在地上的黑衣人喝问道,“铁氏医馆的铁海是不是你杀的?!”
黑衣人胳膊动了一下,撑起脖颈,怔怔看着二人,他眼白中怪异的青蓝色渐渐消散了,与伯克布的状态很相似,貌似又恢复了神志,“千净……之主……求你……救救……救救我大哥……”
说着,手指哆嗦着指向那间黑漆漆的厢房,瞳孔漫上一层晦暗的白雾,脑袋重重撞在了地上。
他死了!林随安瞬间就意识到了,脑中嗡一声,仿佛千万只尖锐鬼爪的指甲挠过铁板,吱吱啦啦撕开一片白光视界:
水汽氤氲中,青面獠牙的巨龙跃出水面,消失在茫茫天地间。
林随安:诶诶诶?!!
第128章
厢房里是一名黑衣男子, 身高九尺二,体型壮硕,手里紧紧握着一柄赝品千净, 左脚有旧伤,显然就是去铁氏医馆家杀人的丙男子。不知为何, 一直昏迷不醒, 似乎中了什么毒,衙吏们忙将此人抬去了太守府,请大夫检查医治。
方刻对死去的乙男子进行了验尸,得出结论,此人的致命死因是心脏血管爆裂,造成大出血身亡,剖开尸体的时候, 整个胸腔里积满了血浆。
“总的来说,就是此人血液流速突然增快,冲击了心脏外的一条主要血管,这条血管有两处拐弯, 可以想象成湍急的河水冲刷急拐的河道,河道不堪重负,内层河堤出现了细小的坍塌。”
方刻一边比划一边讲解道, “这根血管很特别,有许多层, 内层较为脆弱,外层更为结实,当血冲破内层, 又无法突破外层时,血液就会在血管层壁间累积, 此时的血管类似一个水囊,内层破口就是囊口,血液由此进入血管夹层中,不断积累,囊壁被撑得越来越薄,最后——砰!”
众人吓得一个哆嗦。
方刻嘴角咧开,笑容万分渗人,“血管撕裂,血液喷出,瞬间死亡。”
靳若擦了擦汗,“太吓人了。”
车太守:“为何此人的血液流速会突然变快?”
方刻:“他最后一颗槽牙是中空的,里面藏了药,应该是一种烈|性|药物,服用后,刺激血管扩张,心跳加速,能令人精神极度兴奋,力量和速度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
方刻看了眼林随安,“和郝六的状态很相似,只不过此人服用的药物效果更快也更好。”
也就是说,他们服用的可能是同品类的兴|奋|剂药物,而且背后很可能有个能量产此药的组织。
好家伙!
林随安揉了揉太阳穴。
也不知道是这次金手指启动的速度太快,没做好心理缓冲,还是因为金手指里的画面太过玄幻,强烈刺激了脑细胞,看过黑衣杀手的记忆后,她的头就抽着疼,好像脑袋里有个小人揪着脑皮上的神经跳大绳。
花一棠侧目看了一眼,挪步靠近,香囊球的气味让林随安轻松了些。
赵正止推门走进敛尸房,在车太守耳边说了几句话,车太守面色微沉,朝方刻抱拳道,“伯克布和昏迷的男子情况也有些怪异,可否请方仵作一起看看?”
方刻自然愿意,提着大木箱跟着车太守走了。
伊塔和靳若忙不迭跟着去看热闹,花一棠落后几步,拽住林随安,快步走到一处僻静处,从袖子里掏出香膏,用丝帕尖挑了轻轻涂在林随安的太阳穴,又搓热了手指,隔着丝帕替林随安按摩,低声问,“你看到了什么?为何脸色这么差?”
不得不说,花一棠按摩的手艺的确不赖,香膏更是上品,林随安的头疼减弱了不少,“说出来你肯定不信,我居然看到了龙。”
花一棠的手指一顿,“哈?”
“不过也做不得准,我看到的景象一般都会经过当事人的记忆加工,像杨都城那几个死者,我看到的都是他们吸食五石散之后的景象,仿佛蒙了层白雾,这次的死者生前也服了药,也许是药物效果导致记忆出现了偏差,或者——”林随安指了指额头,示意花一棠将此处也揉一揉,“他这段记忆根本就是幻觉。”
花一棠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挖出一点香膏,轻轻涂在林随安的额头上,手掌压着丝帕揉按,“我觉得这二人与云水河上的杀手有牵连。”
“恐怕和净门也关系匪浅。”花一棠掌心的温度着实舒服,林随安不禁长长呼出一口气。
花一棠突然僵住了,硬邦邦收回手,旁移两大步,递过来一张干净的帕子,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揉、揉好、好了。”
“谢了。”林随安擦掉额头多余的香膏,瞄了眼花一棠通红的耳朵,憋笑。
每次她一吹气,他就脸红,真好玩。
伯克布和黑衣人都安置在北院的厢房,方刻和车太守请来的一名老大夫共同会诊后,认为此二人服用过同种药物。
“伯克布心脉受损,又受了重伤,能不能醒过来,只能听天由命。”方刻道,“黑衣人体内有同一种药,只不过是长期小剂量服用,药性浸入五脏六腑,侵入大脑,导致昏迷,我大胆揣测,就算此人醒过来,也是意识混乱,十有八九是个疯子。”
老大夫:“我觉得此药药性有些熟悉。”
车太守:“您以前见过?”
老大夫摇了摇头,“有相似之处,但并不完全相同。我以前曾医治过几名患者,他们砍柴时不慎误食了毒果,症状与此人颇为相似,心跳快,发热,还有——”
老大夫扒开黑衣人的眼皮,“眼白呈青蓝色。”
方刻:“竟有此种毒草,我竟是从未听说过。”
老大夫:“诸位来自东都,没听说过也正常。这种毒草乃是青州独有,喜温热,喜阴暗,多生长在潮湿水泽边。茎秆修长,似龙身;叶多为三片一簇,短而厚,似龙爪;果实生在顶端,蓝黑色,晶亮如宝石,似龙目。猛一看去,整颗毒草仿佛画中蛟龙一般,故而名为龙神果。”
花一棠飞速看了林随安一眼,林随安大惊:莫非金手指看到的画面其实是这种毒草?
“龙神果——龙神……”任参军面色微变,“莫非龙神果最多的地方就是——”
老大夫叹了口气,“没错,虽然龙神果在青州各县皆有产,但最适合龙神果生长的只有那个地方。”
任参军和车太守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花一棠:“车太守有话不妨直说。”
车太守有些犹豫,又看了任参军一眼,任参军重重点了点头。
“实不相瞒,青州有一县,自古以来有龙神降临的传说。”车太守道,“最近一年来,愈演愈烈,县内百姓无不信奉龙神,几近疯魔,而龙神果就是此县的特产。”
靳若:“喂喂喂,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伊塔:“我、也是。”
花一棠挑眉,“车太守说的莫非是?”
“青州,诚县。”
*
抵达广都城不过一日一夜时间,破了白嵘杀人案,赢了一座南乡赌坊,查封了大批走私物,端了贩卖人口的团伙,还得到了青州诚县“龙神果”的线索,工作效率之高,连林随安都惊叹了,待案件了结,众人放松下来,这才发觉累得够呛,乘车回了花氏八十八宅,分头回房蒙头大睡。
林随安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未时,粗粗算来,竟然睡了八个时辰。大堂里,所有人也皆是刚刚起床吃早饭,方刻显然是被伊塔拽起来的,还没睡醒,边吃馎饦边打盹。
听木夏说,起的最早的是花一棠,辰初不到就起身了,泡了澡、熏了香,挑了身葱绿渐白的轻薄袍衫(木夏:此衣名为冰肌玉骨衫),摆着妖娆的坐姿,摇着檀木镂空雕花的扇子(木夏:此扇名为清凉无汗扇),盯着大门方向,貌似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居然真有人来访,更神的是,来人竟然是白嵘和白向。
父子二人显然精心捯饬过,皆是一袭锦缎紫袍,紫玉簪,白玉石带勒着同款粗腰,挺着同款圆肚子坐在了花一棠的对面。
林随安总算明白为何花一棠宁肯牺牲睡眠时间也要臭美打扮了,感情是料到青州白氏要来道谢,早早做好准备与这俩人争奇斗艳呢。
花一棠笑得风采照人:“白家主赏脸登门,花宅真是蓬荜生辉啊!”
白嵘脸拉得老长:“你和你大哥长得很像。”
一样讨人厌。
“白家主谬赞了。”
“三郎说,是你帮我洗脱了凶手的嫌疑?”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呵,好大的口气,那你倒是说说,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家主这是要考我吗?”
“我不信你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能考上进士,更不信你这种只知道吃喝玩乐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能查案子,定是花氏给了车太守什么好处,他才帮你破案,替你扬名!”
白向:“阿爷!”
“你闭嘴!”白嵘厉喝,“我还没罚你引狼入室之罪呢!”
白向委屈地瘪了瘪肚子。
众人飞快交换眼色。
靳若:“还以为是来送礼的,没想到是来踢场子的。”
伊塔:“蹬鼻子、上脸,不能忍!”
方刻:“说花一棠是狼,我不敢苟同,他分明是狐狸。”
伊塔:“四郎是好看的狐狸。”
林随安:“狐狸精吗?”
木夏:“林娘子果然一针见血。”
“噗!”
众人笑作一团。
花一棠的脸黑了,瞪了几人一眼,摇了两下扇子,眼梢长长挑起,笑道,“既然白家主问了,花某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若花某能将此案来龙去脉说个清楚明白,白家主又待如何?”
白嵘挺起肚子,“青州白氏至此以后与扬都花氏化干戈为玉帛。”
“好!”花一棠啪一声合起扇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白家主想问什么,尽管问。”
“第一个问题,铁氏医馆的玉牌是怎么回事?”
“玉牌虽然是白家主贴身之物,但当夜带玉牌去铁氏医馆的并非白家主,而是白十六郎。所以花某推测,那块玉牌是白十六从白家主处偷来的。”
白嵘瞪大了眼睛。
“白十六的口供上说,案发那日清晨去白家向白家主请安,当时白家主佩戴的就是这块玉牌,若按他所言,白家主便是从早至晚,一整日都佩着这块玉牌,这便不对了。”
“哪里不对?”
“白三郎说过,白家主极爱玉,所以定对每种玉的品性和养护方法极为熟悉。羊脂玉怕光,若被阳光直射,便会玉质受损,青州阳光炽烈,凶案发生那日又是晴天,白家主断不会整日戴着羊脂玉牌,而会选择其他玉种的玉牌替换。所以,结论就是——白十六说谎。”
花一棠顿了顿,“但白十六能一眼认出玉牌,且言之凿凿,毫不犹豫,说明他对玉牌十分熟悉,再加上他是多年赌徒,便不能猜出,他是偷了玉牌想要当做赌资。”
白嵘没说话。
“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当夜白家主回房后清点玉牌,发现少了一块,当然,白家主如此睿智,略略一想,也能想到是白十六偷走了玉牌,于是,白家主大为恼怒,急急忙忙去白十六的祖宅讨要。白十六的祖宅位于秋门坊千重巷,从白家主家中过去,穿过秋门坊的百夜巷最近,这也是白家主被目击路过案发现场的原因。”
白嵘神色黯淡了下来。
“可待白家主来到白十六祖宅时,却发现他人不在,便在他房中等候,不料却等来了两个杀手,将你击晕,待你醒来时,怕是已经在南乡赌坊的密室了吧?”
白嵘沉默片刻,摇头,“不……我醒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十六郎被割断了脖子……血溅上了屋顶……十六郎、那孩子……就这么死了……”
花一棠也沉默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眺望着窗外,此时正值青州仲春时节,阳光正好,一枝桃花在春风中摇摆,仿若孩子灿烂的笑脸。
林随安想起,白十六郎比白向还小了几岁,今年也只有十八岁。
“你可知杀了十六郎的是什么人?”白嵘问。
花一棠放下茶盏,微微叹了口气,“应该是南乡赌坊的打手。白十六郎之前在南乡赌坊五层楼输掉了祖宅,还被狠狠打了一顿,丢了半条命——之后都是花某的推测——有两个打手找到了白十六,说有办法帮他翻本,但要白十六帮他们寻一位名医治病。”
花一棠抬眼看向白嵘,“白十六认识铁海,是白家主介绍的吧?”
白嵘脸色惨白,闭了闭眼,道:“一月前,白十六郎来寻我,说也患了头痛病,那日正好铁大夫在宅中看诊……”
白嵘说不下去了。
这便对上了,据方刻所说,那个昏迷的黑衣人因为长期用药,药性侵入大脑,会导致癫狂,铁大夫常年医治头痛病,定对脑病很有造诣。
但为何他们不自己去寻大夫,非要找白十六的路子?
林随安想了想,也明白了。想必是他们的症状太过奇怪,信不过普通的大夫,更怕不认识的大夫泄露他们的病情,所以找青州白氏的门路。青州白氏就算再没落,也是五姓七宗,若是白氏介绍的病人,大夫定然不敢怠慢。
花一棠:“但那打手病情太重,案发当夜治疗期间,突然发狂,砍死了铁大夫,另一名打手怕尸体上的刀痕暴露他们的身份,所以将尸体砍成了肉泥。白十六吓得半死,带着打手逃回祖宅,不料正好撞见了白家主。”
“打晕白家主后,白十六发现玉牌落在了铁氏医馆,于是顺理成章将白家主诬陷为凶手,想着逃过此劫。只是不知是那打手又发了狂,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将白十六也杀了——”
“其实,十六郎死的时候,我似乎还看到了伯克布,”白嵘道,“还听到了刺耳的笑声……”
花一棠想了想,叹息道,“青州白氏如今只靠白家主一人独撑,只要白家主成了杀人凶犯,白氏定然大乱,内都不休,大厦倾覆,青州白氏便成了伯克布的掌中之物。想必当时的伯克布很得意吧。”
白嵘:“那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花一棠举起茶盏,敬了白嵘一杯,“为了以防万一。活着的白氏家主可比死了的有用多了。”
白嵘沉默片刻,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苦得差点没厥过去,“这是什么茶?!”
“我家伊塔的独门煮茶手艺,放眼唐国,没有第二家。”花一棠笑道,“白家主,满意吗?”
白嵘重重放下茶盏,踹了一脚旁边的白向,“还不速速拜见你义兄?”
白向:“诶?!阿爷,花四郎比我小——”
“快拜!”
白向委委屈屈站起身,委委屈屈抱拳,“青州白向,拜见义兄……”
花一棠笑成了一朵花,起身捋了捋袖子,大步上前扶起白向,“三郎不必多礼。义兄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见面礼——木夏!”
木夏飞快退了下去,不多时又抱了个黄花梨的箱子回来。林随安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伯克布的箱子,里面装的是南乡赌坊的房契、地契等等。
“这是昨夜你与义兄一同赢回来的,送你了。”花一棠拍了拍箱子道。
白向下巴掉了,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合适吗?”
花一棠语重心长道,“白十六郎虽是被人杀害,但究其根本,仍是因为一个赌字。以后,你还是莫要开赌坊了。白家主喜玉,不妨就做玉器生意吧。”
“好好好,多谢义兄!义兄威武!”白向一把抢过木箱,叫得又甜又脆。
白嵘瞪着一双眼珠子,怔怔看着花一棠半晌,又看了眼自己不成器的儿子,长长叹了口气,朝花一棠郑重行了个礼。
后生可畏啊……
花一桓要的只是他们青州白氏的地盘,而这个花一棠想要的,竟然是青州白氏的人心。
*
小剧场
十日后,扬都,花氏大宅。
花一桓正盯着唐国地图发愁,唐国五大都城中,花氏商业版图占了四城,唯独广都城久攻不下,回想起来,当时年轻气盛,对青州白氏下手太狠,不慎结了仇,如今……不好办了啊……
花一桓举着毛笔,在广都城上空转悠,有些犹豫不决。
要不,干脆将青州白氏一举灭了?
“家主家主家主家主!”伊梅尔举着一卷轴书冲了进来,吓得花一桓差点一笔勾去广都城,“青州白氏家主白嵘来信了!”
花一桓放下毛笔,抬头,半晌,“哈?”了一声。
伊梅尔迫不及待展开轴书,飞快扫了一遍,总结出中心思想:
“白家主说,花四郎帮他洗脱了杀人凶犯的嫌疑,非常感激,便让白家三郎白向认了四郎做义兄。”
花一桓:“哈??”
“白家主还说,以后愿意与花氏精诚协作,在广都城开拓市场,合作共赢。”
花一桓:“……”
伊梅尔收起轴书,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妥,“家主,这白家主突然来这么一出,不会是有诈吧?”
花一桓用毛笔头挠了挠额头,和花一棠用扇子挠额头的动作一模一样,笑道,“白嵘早就撑不下去了,正好趁机就坡下驴,向花氏示好。”
伊梅尔点头:“家主所言甚是,如今广都城藩人势大,青州白氏若再不找出路,很快就会被吞并殆尽。与花氏合作,是他最好的选择。”
花一桓看着地图上的广都城,松了口气。
如此甚好,多个盟友总比多个敌人强。
伊梅尔感慨:“不得不说咱家四郎真是了不起,不仅考得一甲进士,封了官,顺路还帮咱们拉拢了青州白氏,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花一桓失笑:“那臭小子的运气,的确不同凡响。”
伊梅尔:“对了家主,听说林娘子在广都城大展身手,擒获了伯克布!”
花一桓一怔:“是上次和咱们在港口抢生意,身边跟了十二个难缠的护卫,打伤了咱们二十三个兄弟的——伯克布?”
“就是他!被林娘子打成了猪头!该!”
花一桓皱紧了眉头,原地转了两圈。
伊梅尔:“家主?可是有什么不妥?”
“立即传信给四郎,就说给林娘子的月俸再加五百金。”
“诶?!”
“此等豪杰,定要好好将人留在四郎身边,万万不能被他人抢跑了!”
“家主睿智!”
*
林随安:阿嚏!谁念叨我?
白嵘:阿嚏!怎么突然有种劫后重生的感觉?
第129章
离开广都城的这一日, 是个雨天。
连绵的雨丝串起天空和大地,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雨天特有的苦味,道边的大树被洗得翠绿, 枝杈上散着半开不开的小白花,又有点香。
也不知道是谁规定的, 每座都城都外必有一个十里亭, 为文人墨客为友人饯别送行的胜地,广都城外也有。出东门沿着官道向西走十里,远远就能看到八角的凉亭,石桌石凳脚下长满了苔藓。
广都城的饯别宴无需奢华,但一定要讲究,八菜四汤,一壶浊酒, 有两种原材料必不可少,分别是鱼和蛇,取“如鱼得水”、“飞龙在天”之寓意。
今天是车太守做东,任参军和赵正止作陪, 蛇肉选了青州碧蛇,肉质鲜美,极有嚼劲, 大家都吃得挺欢畅,唯有靳若过不了心理大关, 一口未动。
车太守端着酒杯,先吟了首诗,“南行路迢迢, 梅雨心渺渺,与君离别意, 思来泪沾巾,”幽幽叹了两声,“之前车某听信了谣言,以为花家四郎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怠慢了花县尉,还望花县尉莫要见怪!”
花一棠笑道,“并非谣言,花某的确是扬都第一纨绔。”
“花县尉大度!”车太守又道,“林娘子,车某之前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林娘子多多海涵呐!”
言罢,还用用袖口按了按泛红的眼角。
林随安笑得干巴巴,“车太守言重了。”
太夸张了,就算她是暗御史,也不用演得这般依依不舍吧?鸡皮疙瘩落了满地啊喂!
车太守吸了吸鼻子,又举杯敬其他人,“诚县气候较广都更为潮热,易生瘴气,诸位此行,定要多多保重身体啊。”
方刻等人硬着头皮应付。
酒过三巡,车太守觉得感情抒发地差不多了,总算开始说正事。
“诸位此去诚县,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尤其是进入诚县之后,定要小心门户。”
林随安一听来了精神,“莫非诚县也有山匪横行?”
靳若:“山匪有悬赏吗?”
赵正止:“林娘子说笑了,诚县那穷山僻壤,山匪都不屑去。只是传说那地界有龙神驻守,颇有些邪门。”
任参军:“诚县不到一年时间,换了四任县尉,皆称是罹患怪病暴毙而亡。”
林随安飞快看了车太守一眼,车太守心领神会,小声补了一句,“后两任县尉都是吏部特别指派的,不料一去不回,着实蹊跷。”
喔嚯!这诚县县尉的死亡率有些高啊。林随安心道。
花一棠吹了吹蛇汤上的油花,挑起眼梢,“四任县尉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诚县县令难道没给朝廷一个说法吗?”
车太守:“花县尉有所不知,诚县县令裘良是当地人,年过六旬,身体孱弱,常年告病在家,不管事的。”
“那诚县的县务由谁负责?”林随安问。
任参军:“年前诚县主簿朱全临告老致仕,举荐他的侄子接替主簿之位,大约是新主簿在打理。”
花一棠:“莫非新主簿也是诚县人?”
赵正止:“诚县有两大姓,一姓为朱,一姓为裘。”
林随安:好家伙,县令姓裘,主簿姓朱,感情这诚县的官员都是自家人。换句话说,不止一条地头蛇,而是地头蛇蛇窝啊。
“其实县令管不管事也无大碍,诚县一直以来都是乡贤自治。”车太守意味深长看了花一棠一眼,“花县尉此去只要与这些乡绅搞好关系,万事无忧。”
花一棠笑了,“巧了,花某最擅与人攀关系。”
车太守点头,看了眼天色,起身施礼,“林娘子如有所需,尽可派人传消息给我,车某定会助林娘子一臂之力。”
林随安这次可真有些受宠若惊,忙抱拳道:“多谢!”
任参军和赵正止同时端酒起身,“祝诸位一路平安!”
*
过了十里亭向南再走二百里,便是诚县。越往南走,官道变得愈发崎岖不平,再加上连日多雨,道路泥泞,马车行驶速度越来越慢。这个时代的马车可没有什么减震装置,林随安被颠得骨头都要散了,很快变成了方刻的盟友,每日在车上睡得昏天暗地。
偶尔颠得狠了,醒过来,看到对面的花一棠闭目养神,脑袋随着车轮的哒哒声左摇右摆,像个萌萌哒的车载公仔。
林随安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模样,每次花一棠这个造型,就表示他又在想什么馊主意。
在泥水和雨水中奔走了整整六日,终于到了诚县地界,缠绵多日的雨停了,露出了久违的蓝天。
午后炙热的阳光敷在脑门上,林随安睁开眼,伸了个懒腰,推开车窗,一面“茶肆”的旗幡迎风招展。
这是一个官道边的野茶肆,设施十分简陋,一个茅草棚,一个土灶,一口大铁锅,粗瓷茶碗,茶肆旁有棵茂盛的大槐树,树下喝茶歇脚的都是庄稼汉子,三五一群,席地而坐,手边搁着锄头,大口喝茶,大声聊天,很是热闹。
茶肆摊主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大爷,看到林随安等人驾车而来,便知是贵人,忙利落擦净桌子,从草棚下取出六个稻草蒲团送过来。
草蒲团原本垒在灶头壁边,用土灶的热气烘着,还算干燥,只是林随安身上是潮的,坐在上面,感觉腚|下一片潮热,颇有些不适,蜷起一条腿,尽量让胯|下通通风。
木夏不太高兴,上个驿馆刚买的蜜饯干果居然长毛了,靳若和伊塔负责赶货车,累得腰酸背痛,趴在桌上动都不想动,方刻将他的大木箱背出来,摆在旁边晒太阳。
身娇肉贵的花一棠坐得四平八稳,他换了身窄袖改良版胡服,根据木夏的说法,之前的大袖子太吸湿气,穿着又沉又累赘,为了搭配衣着,簪子也换成了普通的桃木簪,扇子换成了素面白扇。
这身素净的打扮将花一棠的五官凸显得愈发俊丽明艳,做个比喻的话,像是寸草不生的荒地里长出一颗白玉雕琢的大白菜,低调得十分耀眼。
上茶的小女娘年纪和伊塔差不多,应该是摊主的孙女,身形窈窕,皮肤嫩得像豆腐,忍不住盯着花一棠瞧,靳若憋不住笑了,小女娘脸腾一下涨得通红,扔下茶碗、茶叶和茶壶跑了。
茶叶是散茶,没有煮茶的茶釜、风炉等器皿,伊塔黑着脸要去马车上找茶具,林随安手疾眼快抓了几把散茶扔进茶碗,开水一冲,端给众人,“入乡随俗,尝尝这散茶也没什么不好。”
众人都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尝试,林随安首当其冲喝了一口,整个人都感动了。
虽然比不上现代的茶叶清香,有些涩苦,但起码不咸不酸不辣不麻,没有葱花大蒜生姜胡椒栗子壳,像个正常的茶了。
伊塔看到林随安的表情,端起茶碗,皱着眉头喝了一口,眨了眨眼,眉头舒展,又喝了一口,盯着茶碗陷入了沉思。
花一棠品了一小口,怔住,“茶味虽淡,但回味无穷,不错。”
“客人是外乡来的吧,这可是我们诚县特有的百花茶,解渴祛湿还开胃,多喝点。”摊主哈哈笑道。
“老人家,好茶!”林随安笑着回礼。
庄稼汉也凑起了热闹:
“小娘子爽快,咱们这儿百花茶的确是好茶,哈哈哈哈。”
“几位有眼光!”
“来来来,我敬这位小郎君一碗!”
花一棠笑吟吟举碗遥遥敬茶,庄稼汉子喝完茶,又嘻嘻哈哈自顾自聊了起来。
花一棠深感欣慰,“看来此县百姓热情好客,性情良善,民风淳朴,花某在此地定大有可为!”
靳若斜着眼道:“车太守暗示的已经很明显了,有问题的是那个裘姓县令和乡贤。”
方刻:“最有问题的只怕还是龙神果。”
林随安给花一棠添了半碗水,“你有何打算?”
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发现扇面居然起了霉斑,尴尬合起,低声道,“花某以为,此次诚县之行,需隐瞒身份,乔装入县探查。”
靳若:“嘿嘿,姓花的你就是怕死吧?”
花一棠承认地十分爽快,“花某自然是怕的,不过有林随安在,想必花某性命无虞。”
说着,朝林随安飞了飞眉毛。
林随安:“……”
难怪这家伙突然转了性,抛弃了他那身标志性的花哨穿戴,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最主要的是,咱们初来乍到,对此地境况不明,若不事先摸个底,恐怕会吃大亏。”花一棠道,“而且有的事儿,唯有从下面查起,”手指点了点桌子,“方能查个清楚明白。”
“你打算乔装成什么身份?”林随安问。
花一棠想了想,“诚县是下县,又位处偏远,穷乡僻壤的,说来做生意恐怕不妥,要不——”滴溜溜的眼珠子依次掠过众人,最后落在了方刻身上,“开个医馆?”
方刻脸埋在大茶碗里,没同意,也没反对。
花一棠开始兴致勃勃为众人安排角色,“方刻是来自东都的名医,伊塔和木夏是医馆的学徒,我和靳若是小厮,至于林随安——”
“扮成名医的夫人如何?”靳若一脸坏笑道。
方刻喷出一口茶。
“不成不成不成不成!”花一棠一串连珠炮,“那个这个那个这个那个——妹妹,对,扮成方大夫的妹妹合适。”
方刻松了口气:“嗯。妹妹,行。”
林随安耸肩,“我都行。”
“那就这么定了。”花一棠拍板,“待入了诚县,靳若找个好地界,租个带宅院的店面,木夏和伊塔负责购置所需物品,方大夫去询问开设医馆所需手续,我陪林随安去逛街。”
众人:“……”
林随安哭笑不得瞅着花一棠。
花一棠:“咳,我的意思是,我和林随安去探查。”
众人:我信了你的邪!
官道上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五匹高头大马扬尘而至,来人是五名黑脸汉子,腰挂横刀,满面横肉,一看就不是善茬。
摊主老大爷送上同款草蒲团,小女娘摆上茶碗、茶壶,正要放茶叶的时候,其中一名汉子不乐意了。
“这是人喝的茶吗?!这是分明是给狗喝的散茶!”
这一嗓门,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小女娘嘟着嘴,“这是我们这儿的百花茶。”
“什么狗屁百花茶!”汉子砸烂了茶碗,“给大爷我上广都的泉茶”
小女娘:“什么泉茶,没听说过!”
“小鱼,快过来。”摊主将孙女拉到身后,向几名汉子赔笑脸道,“几位客人是外乡人吧,这百花茶是咱们这儿的特产,大家先尝尝,若实在不喜欢,我给客人换成白水,一样解渴的。”
“老三,算了吧。”另一名汉子道,“此处又不是广都,穷讲究什么。”
“什么鬼地方,茶也没有,酒也没有,连个像样的妓馆都没有,咱们莫不是被骗了吧,这穷山恶水的,能有什么赚钱的活计?”老三嘀嘀咕咕,瞥了眼灶台后面的小女娘,砸吧了一下嘴巴,“这一路上,快憋死我了。”
另外四人目光也转向了小女娘,心照不宣对了个眼神,露出了淫|笑。
靳若叹了口气,“我有个不妙的预感。”
林随安托着腮帮子:“情节好狗血。”
方刻:“谁去?”
伊塔:“什么啊?”
木夏:“伊塔乖,小孩子别问。”
花一棠:“急什么,敌不动,我不动。”
靳若翻白眼:“他们动了。”
老三狞笑着走向了灶台,说着土得掉渣的台词,“这位小娘子生得如此娇俏,在这穷苦之地卖茶着实委屈了些,要不随我去东都享清福?”
靳若拍案而起,“呔,你——”
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哗啦一声,那豆腐般的小女娘突然舀起一瓢开水泼在了老三脸上,老三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捂脸倒地,紧接着,老大爷抄起胳膊粗的木柴劈头盖脸在老三背上一顿乱砸,几下就打得血肉模糊,其余四名汉子大惊失色,抽出横刀前冲,树荫下歇息的庄稼汉子一跃而起,抄起锄头也冲了过去,和四名大汉斗了起来。
四名汉子的确有些武艺,但耐不住庄稼汉人多势众,不过几招就败下阵来,被揍得满地打滚,最惨的还是老三,脸烂了,腿也断了,头被开了了血口子,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老大爷一边揍一边喊,“哪来的狗屎东西,竟敢打我孙女的主意,找死!”
小女娘一边踹一边叫,“我辛辛苦苦采的茶,竟然还敢嫌弃?!”
几个庄稼汉也喊,“娘了个腿!竟敢来咱们诚县撒野,往死里揍,让他们好好长个记性!一会儿抬到贤德庄,让几位庄主好好审审,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随安等人瞠目结舌,靳若嘴巴里能塞下三个鸭梨,扶着桌子,又慢慢坐了回来。
那边终于打够了,庄稼汉子绑猪一样将五个人捆在锄头上抬走了,老大爷擦了擦脸,小女娘整了整衣领,朝这边露出笑脸。
“几位客人莫要害怕,在咱们诚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安分守己,自然能安居乐业。”
众人沉默片刻,齐刷刷看向花一棠。
靳若:“百姓良善?”
方刻:“热情好客?”
林随安:“民风淳朴?”
木夏握拳:“四郎定大有可为!”
伊塔:“威武。”
花一棠扯了一下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第130章
诚县的地理位置很奇特, 南靠山,北朝湖。湖叫龙神湖,面积很大, 一眼看不到边,更像是海。阴天的时候, 水是灰绿色, 晴天的时候,水是碧蓝色,从岸边望过去,水中的小鱼犹如宝石般游来游去,水底青石清晰可见,到了水深处,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龙神湖正北方, 是一片连绵的群山,植被异常茂盛,名为诚山。半山处建有一座宏伟的龙神观,据说千年前有一游方道士途径龙神湖, 见到龙神显圣后,兴建了此观。诚山和诚县也因此而得名,取“虔诚”之意。
诚县为下县, 与南浦县同级,共有十二坊, 县中央位置的三坊以三岛“方丈”、“蓬莱”、“瀛洲”命名,这三坊将县城分为南北两部分,另外九坊则以“九泽”为名:“雷泽坊”、“大陆坊”、“彭蠡坊”居北, “孟渚坊”、“大野坊”、“震泽坊”、“荥泽坊”、“云梦坊”、“菏泽坊”居南。
当地百姓为了方便称呼,将中央三个坊区共称为三岛坊, 北面三坊叫北三坊,南边九坊称为南九坊。三岛坊南北各有一条大道,北道名为四海道,南道为五湖道,也是诚县最热闹的两条大街,都能直通东西城门。
另有南北两座城门,临湖的叫龙门,靠山的叫诚门,龙门最为特殊,每年只在龙神祭开放,方便全程百姓去龙神湖边瞻仰龙神显圣。诚门直通诚山的龙神观,每逢初一、十五,皆是诚县百姓登山拜庙的日子。
“龙神观的地位在诚县不同凡响,每月的初一,诚县百姓皆要去庙中献上供奉,如有不从者,三日内,必遭龙神天谴。”靳若指着刚画好的诚县坊图介绍道,“听说龙神湖岸边设有祭祀高台,龙神祭当日便能在此高台上见到龙神真身现身。”
花一棠下巴抵着扇子,“龙神祭在什么时候?”
靳若:“每年的具体时间皆不相同,由龙神观观主公布,差不多就在四月中下旬。今年的龙神祭具体日期还未出来。”
花一棠笑了,“这倒是有趣了。”
的确有趣,一般的祭祀日都是固定的日期,还从未遇到祭祀日还能灵活调整的。林随安心道。
“来来来,东西都搬进来,”木夏站在门口指挥道,“这些药柜放在前宅,那些衣柜放在后宅,伊塔,你带他们进去。”
“小心、小心,别磕磕坏坏了。”伊塔操着卷舌唐语领着三五个力夫进来,搬着药柜、衣柜、木箱、床架等等,门外两辆牛车等着卸货,木夏举着轴册,皱着眉头在上面勾画,一边勾一边摇头。
林随安颇为过意不去,起身想去帮忙,被花一棠拦住了。
“你若抢了木夏和伊塔的活计,他们可是要生气的。伊塔若是生气了,咱们就没茶喝了。”
靳若:“那岂不是正好!”
花一棠无奈,“方大夫喝不上茶,也要生气的,方大夫生气了,咱们这医馆还开得起来吗?”
靳若:“……”
“重点是,木夏若是生气了,咱们可就没饭吃了。”
靳若:“有道理!”
林随安默默坐了回去。
吃饭可是头等大事,万万不可儿戏。
花一棠示意靳若继续。
靳若:“诚县位处偏远,只有一条乡道通向外面,比较闭塞,百姓大多都是自给自足,没有成规模的坊市,蓬莱坊就是最大市集区,仅有的商铺、市肆、杂货肆等几乎都聚集在此,我走了好几家,就这一户地段是最好的,园子也敞亮,当然租金也是最贵的,嘿嘿,一个月一贯钱,姓花的,这钱你可要双倍给我,我转了一整天,腿都要跑断了,怎么着也该有个辛苦费吧!”
花一棠摸出一片金叶子扔给靳若,靳若乐呵呵揣起来,又道,“还有有一点很奇怪,我走遍了诚县,只看到了一家医馆,门窗紧闭,完全没看到人,莫非这诚县的人都不生病,也不看病的吗?”
花一棠用扇子敲了敲额头:“方大夫去县衙办理医馆行医手续,为何这么久还没回来?”
林随安:“迷路了?”
靳若:“这么近,不能吧。”
靳若租的宅子位于蓬莱坊的主街,出了坊门,过了四海道,就是县衙所在的大陆坊,按方大夫的脚程计算,一个来回最多半个时辰,可方大夫去了快一个时辰,还不见人影。
林随安探头看了看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运货的车夫急忙铺开遮雨布,搬货的力夫加快了速度,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天空暗得几乎要压下来。
“我去接方大夫吧。”靳若从杂物堆里翻出一把油纸伞,一溜小跑奔出大门。
花一棠走到门口看了看,撑起另一把油纸伞,对林随安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出去探查一番如何?”
此言正合林随安的意,木夏和伊塔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她在这儿闲待着实在难受,正好出去溜溜。可翻了半天,没找到第三把伞。
“雨不大,一把伞足矣。”花一棠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一起走吧。”
林随安觉得也是,这点毛毛雨就不必矫情了,往花一棠伞下一钻,出了大门,可走了两步,就觉出不对味儿来了——这伞也太小了吧啊喂!
她和花一棠几乎是胳膊挨着胳膊,半个肩头还露在外面,花一棠更惨,半个身子被雨淋了,林随安扭头就想往回走,花一棠突然拽住了她的袖子。
林随安眨了眨眼,花一棠敛去笑意,扯着林随安的袖口,将她一点点拉回伞下,慢慢向前走去。
林随安懂了:这货有心事。
罢了,念在他们出生入死的革命友情,陪陪他吧。
他们租的宅院在两家店铺中间,左边是杂货肆,右边是茶肆,大约是因为下雨,两家店都没什么人,茶肆的掌柜坐在柜台后面,兴趣寥寥扒拉着算盘,柜台后的茶牌上只写了两种茶,广都泉茶(上品,中品,下品),百花茶(上品、中品、下品),下品百花茶旁边还挂了个“售罄”的红字黑木牌。
花一棠注意到林随安的目光,脚步顿了一下,林随安忙摇头道,“不喝茶,好奇瞅瞅。”
花一棠垂眼,继续向前走。
过了茶肆,又有几家铺子,分别是肉肆、布行、铁器行、药行。药行封着门板,牌匾上积满灰尘,看样子已经倒闭了。拐了个弯,便到了街尽头,坊门伫立,夯土坊墙歪歪扭扭的,长满了草,中间还少了几块,像个豁牙的老太太。
出了坊门,沿着四海道继续走,花一棠步子很稳,腰身挺得笔直,和平日里摇曳生姿的风格大相径庭。
一路上,他都不说话,林随安也只能陪着他不说话。
伞骨的影子将伞内外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外面,是昏暗的天空和安静的街道,里面,只有她和花一棠。
雨点落在昏黄色的油纸伞面上,乒乒乓乓,很好听。
听着雨声,林随安突然有些恍惚,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花一棠时他的样子——他似乎又长高了些,大约是没了宽大袍衫的遮掩,肩膀更宽了,握着伞柄的手依然白皙如玉,骨节愈发棱角分明,走得这般近,隔着衣衫都能感觉他身上隐隐散发出的热量。
“诚县共有百姓九百余户,”花一棠突然出声,吓得林随安一个激灵,就见花一棠眸光悠远,透过重重雨帘望向暗沉的诚山,“十二个坊区,只有一坊有市集,商铺、商肆的数量比同等级的下县差了五成。”微微蹙紧眉头,“这不合理。”
林随安点头:“南浦县也是下县,我去过南浦县的东市,规模大很多。”
花一棠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从林随安的角度看过去,他利落的下颚线上竟然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林随安觉得有些不自在,默默旁移半步,花一棠诧异看过来一眼,举着伞靠过来半步,林随安又挪开半步,花一棠再贴近半步,林随安再挪,花一棠一把攥住林随安的手腕,“别动,小心淋雨。”
林随安:“伞太小,挤得慌。”
花一棠怔了一下,突然移开一大步,伸长胳膊,将伞远远撑到了林随安的头上,细细的雨丝落在通红的耳廓上,烫成了水蒸气。
这次轮到林随安诧异了。
莫非这货刚刚一直没未意识到这个问题?
“师父——”靳若远远跑了过来,“县衙的衙吏说开医馆是大事,诚县主簿要亲自去看看,已经和方大夫一起去了蓬莱坊——你俩干嘛呢?”
花一棠把伞往林随安手里一塞,自己钻到了靳若的伞下,靳若一脸嫌弃,“我要和师父一把伞。”
花一棠:“想得美。”
说着就拽着靳若往回走,两条大长腿抡得飞快,溅了半身泥水。
林随安怔怔握着伞,伞柄上还留着花一棠的体温,热乎乎的,敷得掌心发痒,忙换了一只手,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舒服了些。
那个在九初河畔初遇的中二期小少年,长大了啊。
*
小剧场:
一刻钟前。
厢房里,伊塔在刚买来的衣柜里发现了五把新油纸伞,看着外面的雨天,莫名其妙挠了挠头。
“这么多伞,为何,在这儿?”
大门外,木夏望着同撑一把伞离开的二人背影,老怀欣慰,几欲落泪。
四郎,加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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