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方刻来到县衙的时候, 发现整座县衙除了一个值班的不良人,居然完全没人。
不良人大约二十多岁,有胡人血统, 一头咖色的小毛卷,裹着黑色的头巾, 说话也带卷舌音, 方刻觉得挺亲切,详细问了问,这才知道原来诚县县衙每日只上半天班,辰正至午初为工作时间,下午休息。
本打算明日再来,不料那不良人听到方刻是要开医馆,突然就来了精神, 千叮咛万嘱咐让方刻在县衙候着,自己去请主簿。
方刻觉得很奇怪。
按他在河岳城开医馆的经验,医馆行医开馆这等小事,只需县衙的司户尉简单审核批复即可, 何须劳烦主簿。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主簿终于到了,自称姓朱, 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长了张大饼脸, 五官从侧面看过去几乎没什么起伏,眼睛挺大,鼻头也挺大, 挂着一双黑眼圈,先是将方刻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 才开口问道:
“是你要在诚县开医馆?”
方刻:“是。”
“真要开医馆?”
“是。”
“的确是开医馆?”
这人是聋了还傻了,怎么尽说车轱辘话。
方刻不耐烦了,“快点!”
“不急不急,”朱主簿原地踱步,“你是外乡人?”
方刻:“今日刚到诚县。”
“哦,”朱主簿又踱了几步,“铺子是租的还是买的?”
“租的。”
“租在何处?”
“蓬莱坊仙姑街。”
“带本主簿去瞧瞧。本主簿要仔细审查一番。”
方刻觉得这个朱主簿很讨人厌。
顶着雨回到了蓬莱坊,前堂已经布置的像模像样,伊塔忙着擦药柜,木夏举着轴册转悠,看看这里,摇头,毛笔勾画两下,瞧瞧那里,叹气,再勾画两下,似乎对店里的家具摆设颇不满意。
朱主簿似乎十分诧异,站在门口盯着“方氏医馆”的牌匾瞅了半晌,又进门盯着药柜瞅了半晌,跟随他的胡人不良人大约是见伊塔同属外族,热情介绍自己的名字叫李尼里,被伊塔一脸嫌弃瞪了回来。
木夏迎上前,问清来人身份,热情招待朱主簿落座。
方刻不情不愿坐陪坐一旁,四下望了望,“木棠和靳若呢?”
花家四郎的名号驰名唐国内外,为了避免身份暴露,花一棠想了个化名,叫木棠。方刻觉得花一棠着实没有起名的天赋,这名子比花一棠还难听。
“他们出门了,稍后就回来。”木夏端上来两杯开水,“伊塔今天忙得够呛,没顾上煮茶。”
方刻不太高兴:
喝不到伊塔的茶;
他不擅与人攀谈;
这个朱主簿很奇怪,东瞅西望的,像个不怀好意的贼偷。
“不知这间医馆里共有几人?”朱主簿问。
方刻不想回答,瞅了木夏一眼。
木夏挂上营业笑容,“回朱主簿,除了方大夫,还有我和一名学徒,两名小厮,以及方大夫的妹妹,一共六人。”
朱主簿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四周,“方大夫真要开医馆啊。”
又来了!
方刻叹气:“是。”
“……你可知在诚县开医馆,不赚钱啊。”
木夏颇为诧异看了方刻一眼。
这人啥意思?
方刻翻了个白眼:关他屁事,本来也不是他出本钱。
“我家方大夫医术超群,在东都也是赫赫有名的神医。”花一棠大步走进来,朝朱主簿抱拳道,“这位官爷怎就断定我家医馆不能赚钱了?”
朱主簿被花一棠俊丽的容貌惊得呆住了,“……这位是?”
“我叫木棠,是方大夫的小厮。”花一棠笑得热情,“敢问这位官爷如何称呼?”
不知为何,看到这小厮的笑容,朱主簿觉得坐着浑身不自在,忙起身回了个礼,道,“在下诚县新任主簿,姓朱名——”
“猪|大|肠?!”一声高喝从门口传来,朱主簿一听就怒了,从小到大他最恨的外号就是“猪大肠”,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他的地盘上叫这个名字,分明就是找死——哎呦娘诶!
朱主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双眼暴突,全身发抖,眼睁睁看着他这辈子最大的噩梦毫无预兆出现在门口,两眼放光走过来,撩袍蹲身,歪着头瞅着,咧嘴一笑,“果然是你,朱达常!”
长眉凌厉,凤眼微挑,不见普通女子的柔美,唯有武者的勃勃英气,还有腰间佩的那柄横刀,两尺长,三指宽,朱达常记得太清楚了,此刀出鞘之时,仿若鬼眸耀亮天地,电闪雷鸣,天崩地裂。
“林、林林林林随安!”朱达常尖叫,“你、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突然,头皮一麻,豁然回过神来,“不对,我记得你去了扬都花氏,所以——”嘎巴扭转脖子,看向那个漂亮的不像话的小厮,“所、所所以你是花花花花家四郎,花一棠?!”
“啊呀呀——”花一棠眯起双眼,“想不到这么快就暴露了呢?”
靳若:“喂喂,铺子租金我都付了,压一付三呢!”
“无妨,”林随安笑道,“这位朱主簿是熟人,待我和他好好聊聊。”
花一棠叉腰,“伊塔,关门!”
伊塔一脚将惊呆的李尼里踹进了屋。
*
“真是万万没想到,才一年不见,朱主簿竟然成了诚县主簿。”林随安笑道,“想必是在南浦县官声颇好,得了升迁吧?”
朱达常干笑,“不瞒二位,我祖籍诚县,前任诚县主簿是我的叔父,算是蒙祖荫调迁。”
花一棠笑眯眯给朱达常添了杯水,“愿闻其详。”
朱达常幽幽叹了口气,“诚县有个沿袭百年的传统,县令、主簿和县尉需由朱、裘两大姓族的子弟轮流担任,裘县令尚在位,司户尉也属裘氏,朱姓一族近十年没落了不少。回到诚县之时,叔父已然病重,没几日便故去了,他一生未娶,膝下无子,只有我一个侄子最亲,而且族内目前唯有我是官身,所以——”
林随安:“所以你是朱、裘两姓维持平衡的筹码?”
“也可以这么说。”朱达常道,“原本司法尉也是朱家子弟,可不知为何两年前突然暴毙,死的蹊跷,之后吏部先后派了三任县尉过来,也不明不白死了。”
花一棠:“为何朱主簿多次提醒在诚县开医馆不赚钱?”
朱达常看了看周围,见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方才低声道,“我回来后发现,县中百姓生病后不去医馆,而是去龙神观求符水,还说龙神观的符水能治百病,还有延年益寿。”
林随安挑眉:喔嚯?
花一棠:“以前也是如此?”
朱达常摇头,“以前县里还是有几家医馆的,这是一年前新观主玄明散人继任观主之后的事儿,此人颇有些本事,百神护体,有天眼神通,能呼风唤雨,所以请的符水特别灵验。”
众人:“……”
靳若:“喂喂,这骗人的法子都老掉牙了,能换点新鲜的说辞吗?”
“不不不,诸位恐怕还没明白。”朱达常道,“我原本也是不信的,但两个月前我得了风寒,高烧不退,县里又没有医馆,无奈之下,李尼里只能背着我去龙神观求了符水。”
林随安:“背着你去?”
李尼里:“符水不得带离龙神观,只能病人自己亲自去观里求,当着的观中道士的面饮下。否则就是心不诚,不灵的。”
花一棠:“有用吗?”
“嘿,太有用了!”朱达常一拍大腿,“我喝了一次,在观里歇了一个时辰就大好了,而且整个人神采奕奕,生龙活虎,精神的不得了!”
众人对视一眼。
花一棠:“花某真是孤陋寡闻了,想不到天下居然有此种神奇的符水。”
林随安:“若不是我早就认识朱主簿,还以为你是龙神观请来的托呢。”
朱达常苦笑:“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像托儿。”
方刻:“那符水是何种模样?”
朱达常想了想,“没什么特别,就是清水,喝起来有些发涩。”
李尼里补充,“装在小葫芦里,说不能见光,还挺贵的。”
花一棠眸光一闪,“要收钱?”
“自然是要收钱的,”李尼里用食指和拇指比划出两寸长短,“这么小一个瓷葫芦,三贯钱呢。”
靳若、木夏和伊塔同时“哇哦”一声。
花一棠看向林随安:看来这龙神观是关键。
林随安佯装喝水,避开了花一棠的目光。
花一棠一怔。
朱达常小心翼翼观察着二人的神情,试探道,“花县尉打算何时去县衙上任?”
花一棠垂眸片刻,从袖口里抽出袖珍版的小扇子,也不知道这么窄的袖口是怎么塞进去的,吧啦吧啦摇动着,“啊呀,花某一个纨绔,松散惯了,每日不睡到日上三竿断断是不愿起身的,如今突然让花某按时按点去县衙点卯上工,花某着实不适应啊。如今诚县有朱主簿坐镇,花某以为定可高枕无忧,可否请朱主簿容花某先在诚县玩乐几日,松松筋骨,适应适应?”
朱达常宦海浮沉多年,哪能听不出花一棠的弦外之音,自然满口答应,“花县尉请随意!”
“至于花某的身份——”
“花县尉放心去游玩,朱某就当从未见过诸位。”
“那不知诚县除了龙神观之外,还有其它游玩的好去处吗?”
一语双关!花家四郎这是问诚县可还有其他地方有异常。
朱达常赔笑两声,肚子里打起了小九九。
这花家四郎虽然只是一个从九品下的县尉,但出身显赫,更是正经的一甲进士出身。此来诚县,十有八九就是走个过场,来基层镀镀金,待混够了日子,一朝飞升,自是与诚县再无瓜葛。
可他朱达常不是进士,只是个蒙荫入仕的流外官,也没什么本事,估计这辈子最高也只能当个主簿了,他祖籍在诚县,族人在诚县,父母在诚县,他的根在这儿,自然是要给自己好好留条路的。
“朱某离家多年未归,出任诚县主簿一职,尚不足四个月,还未来得及故地重游,无法给花县尉建议,可惜可惜。”朱达常垂首顿足,极力表现得十分遗憾。
林随安放下茶盏,想了想,“龙神湖如何?”
岂料这一问,惊得朱达常一蹦三尺高,连连大叫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龙神湖乃是诚县的圣地,绝不可造次!除了龙神祭之日,万万不可靠近龙神湖三里之内,若是冒犯了龙威,定遭天谴!”
“这也是龙神观观主说的?”花一棠问。
“这是诚县上千年的规矩,万不可破!”朱达常正色道,“诸位一定要谨记于心!”
*
朱达常离开之时,已过酉正,木夏匆匆备了晚膳,后院还未收拾出来,条件简陋,只能先在前堂凑合一顿。
当然,这个“凑合”是木夏的标准,八个菜,两个汤,三种主食,还有饭后点心四盘,雕花的新鲜瓜果两盘,靳若吃得肚皮圆滚滚,连打饱嗝,很是满足。
伊塔翻出茶釜居然没煮茶,而是煮了一釜白开水,又在众人的茶盏里放了碾碎的茶沫,小心浇上开水,盯着茶叶变化,一只手在他的香料匣子里抓啊抓,抓得林随安百爪挠心,忙端了一盏跑了,生怕伊塔又想出什么可怕的散茶冲泡配方。
花一棠依着凭几,半眯着眼皮,“诸位以为龙神观的符水如何?”
方刻也眯着眼,双手捧着茶盏,看起来快睡着了,“天底下不会有能治百病的药,要么是那符水不对,要么是朱主簿的病不对。”
靳若:“那符水太赚钱了,我听着都眼红!”
伊塔抓了两颗花椒扔到茶水里,搅了搅,“肯定不好喝。”
木夏:“能见到实物最好。”
花一棠:“要不谁装个病,咱们去观里求点尝尝?”
除了林随安,其余人都默默用死鱼眼瞪着花一棠。
这是什么馊主意,那符水听起来就不对劲儿,若是有毒,岂不是以身犯险,没病找病,没事儿找死?
花一棠干咳一声,“后日就是四月初一,全县百姓都要去龙神观送供奉,咱们正好去会会那位玄明散人。”
众人正色颔首。
花一棠:“既然如此——”
林随安:“散会,收工。”
“诶?”
众人一哄而散,欢乐地奔向各自厢房的软被窝,林随安跑得最快。
只有木夏尽忠职守,留在了原地。
花一棠沉默片刻,“木夏,她是不是有点躲着我?”
木夏想了想:“四郎今日得罪了林娘子吗?”
“……我哪敢啊。”
“那是为何?”
花一棠没吭声。
木夏摇头,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嘀咕,“俗话说的好,搭档没有隔夜仇,桌头打架桌尾合……”吧嗒吧嗒走了。
花一棠静坐半晌,猛地起身,快步走向了后宅。
*
林随安当然没有躲着花一棠,她只是有些累了。
今天见到朱达常,让她想起了南浦县的案子,想起了苏城先、罗石川、罗蔻、孟满,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她穿越之前的世界,和那个名为父亲的人。
厢房是伊塔精心收拾过的,床铺上铺着崭新的被褥,床边的衣柜擦得锃亮,窗户开了一条缝,能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屋里光线暗暗的,床头案上只有一盏小油灯。
林随安坐在床边,深深深深呼吸着,她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应该是天气的问题,这里的雨水太多了,害得人多愁善感起来,想起不该想的事儿,睡一觉就好了。
她软软倒在床上,脑袋埋在被子里,闻到了新棉花的味道,像暖烘烘的阳光,像花一棠留在伞柄上的温度,像花一棠——
林随安腾一下坐起身,胸口更闷了,血液中泛起久违的躁动感,这太反常了,出了广都之后,并未进行过什么激烈的战斗,自然也没机会产生什么负能量,为什么会产生心绪紊乱的症状——突然,林随安心头一跳,飞速算了一下千净的养护时间,心头的躁动渐渐弱了下去。
果然,距离上次养护已经过了六日,千净该喝酒了。
从广都城南下诚县,木夏装了个两个大货车,有半车都是十年的满碧酒,占了不少地方。因为满碧,花一棠含泪舍弃了三大箱衣衫。
三十坛满碧整整齐齐码在墙根处,酒坛上贴着红纸,写着“特供”二字,是花氏酒窖从东都快马加鞭送到广都城的。
木夏说,白嵘与花氏达成了合作协议,花氏提出的第一项合作项目,就是在广都城建一所新的满碧酿酒行,以后千净的满碧可由广都城直供。
林随安提起一坛满碧坐在茶案边,小心倒出一盏,细细浇上千净,刀刃泛起醉人的涟漪,层层荡开,又层层弱下。千净的颜色似乎比以前更纯粹了,也更诡异了,转动刀柄时,刀色闪烁变幻,整间屋子都充满了鬼火般的绿光。
就在此时,窗外闪过一道影子,头顶长了长长的犄角,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千净的绿光中呼一下飘了过去,林随安大惊,第一反应就是龙,提着千净一把拉开门板,大喝,“哪里跑——妈耶!”
花一棠怔怔站在门外,双手高举着胡凳,嘴里叼着一卷轴书,轴书绑带散开了,轴页随风飘荡,感情那犄角是胡凳腿,大尾巴是轴书的影子。
林随安:“……大晚上的你搞什么鬼?”
花一棠咬着轴书:“啾啾啾!”
“你要进来说?”
“啾啾!”
林随安翻了个白眼,侧身让花一棠进屋,反手拉上门,想了想,又敞开半扇。
花一棠将胡凳安置在茶案旁边,胡凳腿长,茶案腿短,胡凳比茶案高了大半截,摆在一处,十分突兀。
“果然不太搭啊,”花一棠一屁股坐在茶案边,慢悠悠整理轴书,嘴里嘀咕,“果然还是要配套才行。”
林随安坐在对面,“你还真把胡凳从广都带过来了啊?”
花一棠头也不抬,“你喜欢嘛。”
“噗通!”林随安心跳乱了一拍,发现自己又胸闷了。
怎么会,千净不是刚刚养护过吗?
花一棠似乎并未发现林随安的异常,埋头整理好轴书,从后背抽出画画用的小四宝,抬眼问,“你想要什么样的胡凳?”
花一棠的眼睛很漂亮,长长密密的睫毛像扇子,眼瞳像水洗过的黑玉,望过来的时候,仿佛盛满了璀璨琳琅的深情。
林随安心里又“噗通”一声,胸闷加重了。
“什、什么?”
“我觉得这胡凳设计的不好,四条腿角度不对,坐着不稳,容易摔倒,座面太窄,硌屁股,还有这后面的凭几,一不小心就会磕到尾巴骨,不合适。”花一棠抚平轴书上的龙鳞页,林随安这才注意到,轴书里的页面都是空白的,“所以,我想重新做几个,来问问你的意见。”
林随安喉头有些发紧,“为什么?”
花一棠皱眉:“什么为什么?”
“建议花家主在广都建满碧酒酿酒行的是你吧?”
“嗯啊。”
“为什么?”
“广都城是唐国第二大港口,在广都建酿酒行,无需再从东都运送满碧,省了一大笔人工路费,无论怎么算,都是大赚。”
“就因为这个?”
花一棠嘿嘿一笑,“顺便咱们也捡点便宜,给千净囤酒方便些嘛。要不然运酒的费用都从我的月钱里扣,时间长了,我也有些吃不消啊。”
林随安胸口的窒闷松开了一些。
“胡凳呢?”
花一棠用毛笔挠了挠额头,“你觉不觉得,咱们唐国的坐姿特别费腿?”
“……”
“尤其是正坐的时候,时间一长,脚麻腿麻屁股麻,膝盖又酸又疼,每次站起来都要缓半天。”
“……的确。”
“上次上元节参天楼夜宴,我跪坐太久,起来的时候腿抽筋,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毁了容!”
“的确。”
“我在南乡赌坊见到这胡凳的时候,简直惊为天人!咱们若是能将胡凳改良一下,再配上同样高度桌案,那岂不是再也不用坐到脚抽筋了?”
林随安重重点头。
花一棠身体前凑,握紧毛笔,“说说,你有什么想法?”
林随安将脑海里的凳子、椅子的造型回忆了个遍,郑重提出来自未来先知的建议,“首先,坐下的位置宽大些,最好坐下后边缘位置正好在腿弯处,腿的高度要和大多数人的小腿长度差不多……”
“后背要更高,到脖颈下方,两侧要有扶手,嗯,就是放手的地方,座位上可以放厚厚的软垫,后腰处要有靠腰垫,如果能有个脚踏就更好了……”
“桌案只要延长桌腿就行了,坐下的时候,双臂能平行放在桌面的高度就正好……”
花一棠半敛着眼睫,将林随安口中各种奇思妙想一一绘制在纸上,一张、两张……五张、六张……十张,十五张……嘴角含着的笑意越来越深,待全部画完,看着林随安闪闪发亮的眼睛,强忍着没笑出声。
她一定不知道,她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
“甚好,明日就让木夏试着做几个样品。我先回房歇息了。”花一棠干净利落卷起轴书,迈步出门,“啪”一声合上了门板。
来的时候风风火火,走的时候干净利落,还真是花家四郎的风格。
林随安看着漆黑的门板半晌,又看了看花一棠刚坐过的位置,手掌压住胸口,静静感受着,笑了。
她的心悸和胸闷不药而愈了!
果然是因为千净没喝酒的原因。
*
厢房外,花一棠单手握着卷轴,背靠着外墙,嘴角的笑意渐渐变成了落寞。
夜雨声好似一面湿漉漉的布巾,将他紧紧裹在了里面,轴书绑带静静地垂着,尾端落在了雨里,风吹不动。
果然,只要被她发现他过了那条线,她就会偷偷地躲起来……
*
小剧场:
木夏掀开窗缝,观察半晌,收回目光,无奈摇头。
他家四郎平日里挺聪明的啊,林娘子平日里看着也挺精明的啊,怎么搞成这样……
一个明明不傻,偏要装傻。
另一个,哎呦天哪,搞不好是真傻。
木·十四岁的身体操着四十岁的心·花家四郎贴身侍从·未来花氏大总管·夏,捏紧了小拳头:
木夏,你任重而道远啊!
第132章
第二天, 还是下雨。
雨天太适合睡觉了,林随安起床的时候已过了巳正,趿着鞋, 打着哈欠走进前堂,发现医馆大门四敞大开着, 街上的行人似乎对新出现的医馆丝毫不感兴趣, 目不斜视路过。
花一棠趴在窗沿上,耷拉着眼皮,看起来蔫蔫的,像一张受潮的大狗皮。
林随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街对面的屋顶上长了草,叶子细长如发,一丛一丛的从瓦片缝隙里钻出来, 雨落在上面,白蒙蒙一片。
雨天果然会让人多愁善感啊,林随安想,瞧瞧, 连花一棠都没精神了。
今天方刻居然醒的挺早,一本正经坐在医案后,木夏正在汇报工作, “如今最大问题是,诚县没有卖药材的, 咱们随行带来的药材种类不全,数量也不够。如果从临近县预定,五日后方能抵达。”
方刻看过来, 林随安戳了戳花一棠的肩膀。
花一棠肩头一颤,回头, 眼神有些幽怨,“方大夫看着办吧。”
方刻眼神:这货又抽什么风?
林随安:鬼知道。
花一棠眼神更幽怨了,叹了口气,脑袋枕着胳膊,继续盯着对面屋顶的草发呆。
方刻无奈:“先用这些药顶几天,若真如朱主簿所说,估计来看病的百姓不会太多,实在不行,可用针灸治疗。”
木夏低声应下,为林随安送上早膳,又匆匆去了后宅,似乎很忙的样子。
林随安视线转了一圈,“靳若和伊塔呢?”
花一棠往左指了指,“靳若出门遛弯了,”又往右指了指,“伊塔去隔壁茶肆喝茶了。”
林随安:“哈?”
“伊塔似乎对茶道又有了新的心得。”
“……”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早膳是木夏的招牌手艺,羊肉馎饦,林随安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光了,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你——病了?”
花一棠的背影倏然僵住,半晌,又缓缓放松下来,“嗯,病了。”
林随安愕然:“方大夫,你快过来把把脉。”
方刻坐得四平八稳,“他是闲出来的病,没得治。”
“哈?”
花一棠脑袋挂在窗沿上,四肢软塌塌垂着,“那个朱达常是不是哄我们啊?明明说诚县百姓不待见医馆,可我眼巴巴等了一早上,竟然连一个来找茬的都没有。”
林随安:“……”
她就多余问!
“方氏医馆的人可在?”
门口传来一声高喝,花一棠腾下跳起身,双眼放光,脑门闪亮,生龙活虎奔了过去,“哎,在呢在呢!这位郎君快快里面请,我们医馆的方大夫乃是东都赫赫有名的名医,无论什么疑难杂症,都能药到病除!”
门外的男人大约五十岁上下,右手提着一把伞,长得很敦实,黑色长衫,黑色幞头,衣服有些褪色,下摆处湿了半截,带着泥点,但很整齐,看起来像是读过书的。他被花一棠的热情吓了一跳,打量半晌,“在下是蓬莱坊的里正,韩泰平,不知方刻大夫可在?”
“我家方大夫就在里面,韩里正里面请。”花一棠恨不得将里正拽进来啃两口。
“在下就不进去了,身上湿了,不方便。”韩泰平彬彬有礼拒绝,向医馆里的方刻颔首致意,方刻起身走过来,将花一棠扯到一边。
“在下就是方刻。”
韩里正定定看了方刻一眼,从袖口抽出一根竹筒,“这是县衙审批后的医馆行医文书,今早送过来的。”
方刻不搭话,花一棠手疾眼快收好文书,“多谢韩里正,有劳了。”
韩里正意味深长笑了笑,“我见方大夫是外乡人,恐怕不知道诚县境况,有几句话欲提醒一二。”
方刻:“……”
花一棠:“韩里正请直言。”
“诚县有龙神庇佑,诚县百姓身体康健,寿数绵长,从不生病,方大夫这医馆开的很不是地方。”
方刻面无表情:“人吃五谷杂粮,孰能无病?”
花一棠:“是啊是啊,哪有人不生病的?”
“韩某话已至此,信不信由你。”韩里正笑意不减,“明日乃是四月初一,为诚山龙神观大开方便之门的黄道吉日,方大夫可有准备供奉?”
方刻:“我才懒得——”
“啊呀呀,”花一棠将方刻推回医馆,又颠颠儿跑回来,连连作揖道,“我家方大夫是个直肠子,不会说话,韩里正莫要见怪。我们初来诚县,以后还要靠韩里正多多照顾呢。”说着,掏出十枚铜钱塞到韩里正手里,笑道,“不知这供奉可有什么规矩?”
韩里正不动声色将铜钱收起,点了点头,“你倒是个伶俐的。龙神观观主玄明散人宅心仁厚,从不强迫百姓,只要是诚心献上的供奉,都是好的。”
花一棠又塞了十枚钱,“这诚心如何算?”
“心越诚者,龙神庇佑越多。”
花一棠第三次塞钱,“愿闻其详。”
“若是普通百姓,供奉随心,若是商铺,便是纯利的三成。”韩里正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你们是新铺子,看着办吧。”
韩里正连门都没进,收了三十文钱,心满意足走了,临走时看花一棠的眼神明晃晃写了三个字:“冤大头”。
方刻狠狠翻了个白眼,“什么狗屎东西!”
花一棠抱着双臂,眯着眼在屋里转悠,“难怪县里几乎没有商铺,居然要收三成税,够黑的啊!嘿,你们猜,这龙神观与诚县县衙有没有关联?”
林随安:“……”
看来朱达常瞒了他们不少东西。
“喂喂喂,出大事儿了!”靳若一猛子扎进来,油纸伞随便往地上一扔,“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众人神色一凛。
方刻:“龙神?”
花一棠:“龙神观?”
林随安:“玄明散人?”
靳若嫌弃:“你们能不能有点情调?”
林随安一巴掌呼在靳若的脑壳上,“快说。”
靳若深吸一口气,向门外指了指,“我看到,伊塔和咱们在城外茶摊遇到的小女娘在茶肆里喝茶!老亲热了!”
众人:!!
木夏一阵风似的从后宅冲出来,直奔茶肆,四人蹑手蹑脚跟过去。木夏蹲在茶肆的窗户下面,竖着耳朵偷听,大家默契排成一串,挤在窗沿下,和木夏同一个姿势。
茶肆里还是没什么人,唯一的一桌就是伊塔和小女娘,林随安记得她好像叫小鱼。
伊塔:“这样的,好喝吗?”
小鱼咯咯笑着,“你那个是茶饼,只能煮着喝,若是泡着喝,茶饼太老了。”
“只有散茶,泡着,才好喝吗?”
“对啊,散茶泡着才好喝。”
“什么茶叶,能做散茶?”
“我只会做百花茶,其余的茶叶,我也不懂。”
“教我。”
“你有这么多种茶饼,还学散茶做什么?”小鱼的声音低了下去,“都城里的贵人们都说,散茶连狗都不愿意喝。”
“不对!”
“诶?”
“猪人说,散茶好喝,散茶就是好茶!顶好的茶!”
四人齐刷刷看向林随安,林随安感动得眼泪汪汪:伊塔真是个乖孩子!
“噗,猪人是什么啊?”
“猪人就是猪人,和四郎一样,顶好顶好的!”
“好好好,我教你,散茶要做的好,首先要选茶叶,越嫩的越好,我的百花茶都是自己上山采的,我还知道一片秘密茶林,我偷偷告诉你啊……”
小鱼的声音越来越弱,渐渐听不到了。
窗下五人伸长脖子,脑瓜子攀上窗台,五双眼珠子沿着窗边滴溜溜滚过。
伊塔郑重在纸上记录着什么,漂亮的金发落在英俊的鼻梁上,碧蓝的大眼睛彷如海面倒映着星空,小鱼说着说着,盯着伊塔的侧脸就有些走神,脸红了,声音更小了。
众人默默收回目光,蹲了回去。
靳若:伊塔不愧是王子,血脉觉醒的威力太惊人了!
林随安:孩子长大了,猪人很欣慰。
木夏瞥了眼花一棠:四郎,你看看伊塔!
花一棠一脑门问号:奇怪了,伊塔明明是我一手教出来的,莫非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方刻掐着指头算了算:该多存点钱了。
*
四月初一,雨停了。
天还是阴沉沉的,云很低,压得人心口发沉。
众人起了个大早,简单吃了早膳,留木夏和伊塔在家看店,便出发前往龙神观。
蓬莱坊位于诚县的地理中心位置,从蓬莱坊去诚山的龙神观,需要穿过半个县城。
自打来了诚县之后,林随安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人流从各坊渐渐汇聚到街上,老人拄着拐杖,妇人牵着孩子,青壮男子挑着扁担,女娘们挎着竹篮,竹篮竹筐里大多都是青菜,还有扛米袋的,挑木柴的,拎着咸鱼干梅菜干的,出了诚门,沿着登山石阶蜿蜒而上,像一条搬运货物的蚁队。
临出门的时候,方刻在花一棠的脸上涂了些黄色的药膏,现在花家四郎面色蜡黄,颜值被硬生生拉低了好几个档次。走在人群里,甚不起眼。
他今天又变得异常安静,在人流中不紧不慢地走着,百姓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便目不转睛盯着人家的衣着,还会抽着鼻子闻两下,一个人路过,两个人路过,一群人路过——纷纷投来莫名其妙的目光。
林随安、靳若和方刻远远跟着,恨不得离花一棠八丈远。
靳若:“他是狗吗?”
方刻:“真不想承认认识他。”
林随安:“……”
好丢脸。
龙神庙位于诚县半山处,在山脚就能看到山林间若隐若现的金光,待爬上山来,才看清金光是道观大殿的金顶,今日阴云密布,金顶依旧金光璀璨,不知到了天晴之时,该是如何光华夺目。
过了黄墙青瓦的龙神观牌楼,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宏伟的道观攀山而上,中轴线上建有两座主殿,前殿是主殿堂,名为”龙神殿“,后殿是二层建筑,挂着“承诚堂”的牌匾,东西两方是对称的钟楼和鼓楼,其余大大小小十余座殿堂分布在绿树丛林之间,金顶交相辉映,颇成规模。
花一棠停下脚步,眸光冰冷。
一路上见到的百姓,虽然衣着整齐干净,但肩头、衣袖、下摆处皆有破损补丁,还能闻到多年存放发霉的气味,显然是多年的旧衣。
在诚县,向龙神观献供奉是大事,他们却只能穿着这样的衣衫,说明平日里的衣衫只会更加破旧。
如此贫困的县城,如此贫困的百姓,竟然能修建出如此夸张的道观,到底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龙神殿前是一处宽阔的广场,分设有十二处供台,每坊的里正端坐在供台之后,手边放着户籍名册,百姓在所属坊区前排队,献上供奉后,里正便在名册上勾画标注。
方刻啧了一声,靳若骂了句娘。
林随安皱眉:瞧这架势,所谓的供奉根本不是自愿,而是强迫的。
蓬莱坊的队伍最短,因为蓬莱坊多为商户,数量极少。方刻排到了最后,前面就是隔壁的茶肆掌柜,热情和方刻招呼,无奈方刻的冷脸实在赶客,尬聊几句不见回应,只能作罢。
林随安、花一棠和靳若站在队伍外侧,沉默地观察着广场上的百姓,献上的供奉种类五花八门,多为吃食,献钱的很少,送完供奉,便三三两两聚集一处热络寒暄,每个人脸上红扑扑的,都带着笑,那种笑容很难形容,似乎很满足,很充实,但眉眼间又带有几分虚幻感。
林随安:“所有人面色红润,气色极好。”
靳若:“看起来的确身体康健。”
花一棠:“百姓们的体重如何?”
“哈?”靳若微微一怔,反应过来,迅速去人群里转了一圈,回来时,脸色愈发怪异。
“几乎所有人都比相同年纪的平均体重轻了四成,太奇怪了。”靳若指了指最角落里的一群庄稼汉子,“除了那几个。”
庄稼汉中有几个颇为眼熟,正是之前在城外野茶肆见到的几人,他们也认出了这边,哄笑成一团,小鱼从笑声中钻出,红着脸跑过来,左顾右盼,没找到想见的人,眼神黯淡了,“伊塔没来吗?”
花一棠笑道,“伊塔今天看家。”
“哦——”小鱼脚尖蹭着地面,歪头看着林随安,语气酸溜溜的,“你就是伊塔的猪人?”
花一棠和靳若唰一下看向林随安,林随安有些尴尬,“是。”
小鱼又“哦”了一声,嘟着嘴盯着林随安半晌,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拽了拽自己的衣服,突然又高兴了,“你也挺好看的,但是我更好看。”
花一棠和靳若:“噗!”
林随安哭笑不得,“是。”
小鱼的目光又转到了花一棠脸上,表情垮了,“你怎么突然变丑了?”
花一棠干笑,“我有些水土不服。”
小鱼恍然大悟,从怀里掏出一包茶叶塞到花一棠手里,“这是我答应给伊塔的百花茶,你……你多喝点,别太伤心了,一定会变回去的。”
这回轮到花一棠哭笑不得了。
“当——当——当——”鼓楼的钟声响彻整座道观,正殿大门缓缓开启,一队年轻道士鱼贯而出,皆身着大襟蓝袍,头戴月牙冠,为首的道长三十岁上下,着黄色戒衣,头戴莲花冠,面如冠玉,三缕轻髯,仙风道骨,手持一柄银色的拂尘。
他身后还有三人,一个是熟人朱达常,站在左手位,右手位的两人没见过,皆是年过不惑,锦缎长衫,一个又高又胖,长了张大饼脸,一个又矮又瘦,尖嘴猴腮。
众百姓纷纷虔诚叩拜,高呼“玄明观主”,小鱼见林随安等人还愣着,忙提醒道,“这是龙神观观主,快磕头!”
林随安、花一棠和靳若对视一眼,躬身单膝跪地,整个广场上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唯有一个人鹤立鸡群地站着,气势万千瞪着玄明散人,竟然是方刻。
三人瞳孔地震:完蛋,把方兄忘了。
玄明散人似是有些诧异,和蔼地看着方刻,“这位郎君看着有些眼生,外乡人?”
朱达常冷汗都下来了,忙上前解释道,“这位是新到诚县的大夫。”
玄明散人淡然望着朱达常。
朱达常根本不敢对上玄明散人的视线,低头道,“蓬莱坊新开的医馆。”
大饼脸:“诚县居然来了大夫?”
尖嘴猴腮:“朱九郎啊,这事儿你好像没跟我们说过吧。”
朱达常擦汗,“未曾禀告二位家主,是朱某的失职。”
玄明散人笑了一声,微微提声,“可有供奉?”
朱达常忙向方刻打眼色,方刻面无表情,依旧一动不动瞪着玄明散人。
玄明散人的笑容消失了。
整座广场鸦雀无声,所有人噤若寒蝉。
靳若:“方大夫不会没带钱吧?”
花一棠:“今早我明明让木夏给了方兄一贯钱。”
靳若:“一贯钱?!完了,我有个不详的预感。”
花一棠:“莫、莫非……”
林随安:“……”
不用莫非了,方兄这么抠门,钱到了他手里,还想让他送出去,简直是痴人说梦。
玄明散人以眼神示意,众道士呼啦啦将方刻围在了中央,靳若倒吸一口凉气,林随安攥紧千净,花一棠最绝,好像一只大蜥蜴,贴着地,飞快向方刻所在方向钻了过去,“行个方便,让我过去,多谢多谢。”
就在此时,大野坊的队伍哄一声乱了,有人尖叫,“有孩子晕倒了!!”
众人大惊,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谁都没想到,反应最快的竟然是方刻,干瘦的身体仿佛突然被注入了什么神奇的超人能量,闪身钻出道士的围困圈,跨步跃出蓬莱坊的队伍,高呼,“让开,我是大夫!”
大野坊的人群散开一圈,一个妇人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孩子面色潮红,全身剧烈发抖,妇人哭叫着孩子的名字,“阿牛,阿牛,你怎么了,醒醒啊!”
方刻跪在妇人身侧,指腹搭上男孩脉门,眉头一紧,正要去摸男孩的额头,不料那妇人突然狠狠打开方刻的手,尖叫道,“别碰他!”抬起头,泪流满面呼道,“观主,求您救救阿牛!”
方刻瞪大了眼睛,愣愣看着跪地的百姓们手脚并用让开了一条路,玄明散人衣带飘逸,一尘不染的道鞋踏过万众瞩目,一步一步走到妇人面前,笑道,“孩子病了吗?”
“刚刚还好好的,突然就晕倒了,”妇人重重磕头,“请观主赐符水,救救我的孩子!”
玄明散人微笑着,没说话,大野坊里正上前,翻了翻手里的户籍轴册,低声道,“此女名为秋三娘,是个寡妇,一年前丈夫死了,只有一个儿子,乳名阿牛,家住大野坊洪道街,连续三月的供奉都是三斤咸鱼。”
玄明散人点了点头,“秋三娘,你心不诚啊。所以孩子得不到龙神庇佑,方才生了病。”
秋三娘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眼泪汹涌流出,“观主明鉴,我、我这几个月的确是拿不出别的东西了,下个月一定好好献上供奉,求观主救救我的阿牛,救救我的阿牛啊啊啊啊!”
“我是大夫,”方刻站起身,“我能治。”
玄明散人依然笑着,淡然看着方刻。
“一个外乡人,你懂个屁?!”
“竟然对观主无礼,惹怒了龙神,你担得起吗?”
“观主的符水包治百病,我们诚县不需要大夫!”
四周的百姓一个接一个站起身,一双双冰冷又愤怒的眼睛,仿佛无数寒刀穿透了方刻的胸膛。
“滚出诚县!”
“滚出去!”
“滚出去!”
“滚出去!”
方刻怔住了,脚下一个趔趄,退了半步,一团温热坚定地抵住了他的背心,是一只手。方刻闻到了满碧的味道,是千净的味道,也是林随安的味道。
“啊呀呀,误会啊误会!我家方大夫不会说话,让大家误会了。”花一棠不知从哪里钻了进来,抱拳笑道,“方大夫的意思是,看这位母亲家境贫寒,想替这孩子献上供奉,求观主赐下符水。”
说着,从怀里掏出四贯钱,恭恭敬敬捧到玄明散人面前,“还有一贯钱是我们的供奉,请观主笑纳。”
玄明散人挑眉,“哦?是这样吗?”
“哎呦,瞧我这不懂事儿的,我们是新来的,自然要多供奉些,方显诚心啊。”花一棠又掏出一贯钱,“还望观主莫要怪罪,务必请龙神多多庇佑我家啊!”
方刻只觉背后的手掌缓缓施礼,将他的身体压弯了,身侧的林随安躬身抱拳,清冷的声音掷地有声,“请观主莫要怪罪。”
方刻闭了闭眼,抱拳,“观主大度,莫要怪罪。”
朱达常忙上前打圆场,“外乡人不懂规矩,幸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观主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玄明散人满意点了点头,示意收起花一棠的五贯钱,提声道,“玄清师弟,请符水。”
一名道士应声退下,秋三娘泪流满面磕头致谢,众百姓露出了欣慰又满足的笑意。
林随安和花一棠趁机将方刻拽到了人群里,松了口气。
不多时,那名叫玄清的道士捧着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是一个袖珍的白瓷葫芦,两寸多高,葫芦口以红蜡封着。
诚县百姓望着葫芦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敬和渴望。
秋三娘颤抖着将符水灌入阿牛口中,不消片刻,阿牛的全身发抖的症状停了,玄明散人以拂尘在阿牛头顶绕了两圈,阿牛满面潮红渐渐褪下,砸吧砸吧嘴巴,睁开眼睛,弱弱唤了声“阿娘”。
秋三娘感激涕零,“太好了、太好了!阿牛活了!阿牛活了!多谢观主救命之恩!”
周围百姓一片欢呼。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同时露出了牙疼的表情。
方刻耷拉着眼皮,古井般的眼瞳定在阿牛的脸上,狠狠攥紧手指,指甲割破掌心,渗出血来。
第133章
方氏医馆, 酉正三刻。
靳若嘴里叼着点心,把刚画好的龙神观地图铺在桌面上,这是他白天趁方刻吸引火力时潜入龙神观探出来的, 可惜时间太短,只能粗略将各大小殿堂画出个大致方位, “龙神观有两所正殿, 龙神殿为前殿,承诚堂为后殿,这两处都无任何封锁和禁足之处,信徒可四处走动。”
“承诚堂东南侧有厢院,分别名为真院、平院和启院,应该是道士们的住所,看着也没什么特别, 西南侧和东北侧分别建有五座小殿,临山的这一座名为源济堂,”靳若指尖点了点地图,“我一路跟踪那个叫玄清的道士, 符水就是从此殿取出来的,门口守着四名道士,虽然穿着道袍, 但看身形步法,应该都是江湖人。”
林随安:“此殿是放置符水的仓库?”
靳若:“十有八九。”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 陷入沉思。
此去龙神观,发现了两个十分不妙的现象:
第一,龙神观的符水肯定有问题, 很有可能已经对诚县百姓的身体造成了损害。
第二,诚县百姓对于龙神和龙神观异常崇拜, 甚至已经到了被洗脑的地步。
换句话说,诚县百姓的身体和思想皆被龙神观所控制——
林随安叹了口气:好家伙,不愧是暗御史的任务,果然是地狱难度级别。
花一棠和方刻自从龙神观回来后,就一言不发,花一棠瞅着对面屋顶的草发呆,方刻盯着手上的茶盏发呆,眸光深沉,神色凝重,像两尊贴错的门神。
伊塔很担心,给方刻换了三盏茶,木夏也很担心,在花一棠的手里垒了座高高的点心塔,依然没能唤醒二人,于是齐刷刷看向林随安。
林随安:“……”
看她作甚?
木夏和伊塔继续眼巴巴地瞅着。
林随安叹了口气,“方兄不必忧心,稍后,我就和靳若就去龙神观取符水。”
方刻眼皮一动,看过来。
“我相信只要有了符水样本,不管里面到底是什么,方大夫定能找到破解之法。”
方刻的眼瞳漆黑深邃,隐隐透出一点光来,良久,点了一下头。
林随安又看向花一棠,“你呢?又想作什么妖?”
花一棠的注意力终于从屋顶野草移回来,眼神万分幽怨,“我明明在想正经事!”
林随安挑眉,“哦?洗耳恭听。”
花一棠:“我在想,为何诚县百姓对龙神观言听计从,这其中定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缘由。”
林随安:“你觉得龙神的传说有问题?”
花一棠正色点头,“我有预感,龙神的传说才是拯救诚县的关键。”
靳若吐槽:“你的预感灵吗?”
“花某的预感向来和我的运气一样灵验!”
众人齐齐发射鄙夷的目光:省省吧,你那走哪哪死人的坑爹运气,就别拿出来显摆了。
*
诚县也有宵禁,但鉴于下县财政紧张,负责巡夜的不良人满打满算也只有十几个,还要分为上半夜和下半夜轮流巡守,丑时是换防时间,守备最为松懈。
林随安和靳若换了夜行衣,蒙了面,丑初一刻从蓬莱坊出发,翻过只有一人多高的坊门,穿过四海大道,绕过大陆坊,到了诚门,竟是一个巡街的不良人都没碰到。
诚门自然是关着,但对于林随安和靳若来说,如同虚设,夯土的城墙上长满了野草,是最好的攀爬着力处,二人踩着草根,拉着草叶,噌噌噌几下越过城墙,趁着夜色,一路疾行到了龙神观。
相比出城,进龙神观破费了一番功夫,龙神观的外墙是砖墙,砌得又高又厚,墙头还支棱着三排防翻越的碎瓦片,锋利如刀,靳若翻墙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被瓦片撕破了衣襟,幸亏林随安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否则堂堂净门少门主今夜就要挂墙上了。
二人溜着墙边,凭借黑暗和植被的掩护,小心向源济堂方向前进,时不时能看到巡逻的道士路过,他们提着灯笼,三人一队,巡视的路线和间隔很有规律,显然是经过缜密计划的,越靠近后殿诚承堂,巡视的频率越高,到了源济堂的外围,每隔一炷香的功夫便有一队道士巡过。
林随安和靳若远远蹲在墙角的阴影里,有些发愁。
处理守门的道士不难,但每次巡逻队路过的时候,都会远远问一句守门的领队,“可有异常?”,听到回答“无异常”后才离开。
靳若:“深更半夜的,这些道士都不用睡觉吗?”
林随安:“大约是真想得道升仙。”
“看来只能留一个人在外面值守。”
“我的声音模仿不了男人,靠你了,好徒儿。”
“我教给师父的,师父可都记牢了?”
“除了你的废话,都记着呢。”
很快,一队巡逻离开了。
林随安和靳若,躬身贴地而行,脚步又轻又快,仿佛两只融入夜色的猫咪,几个折转到了源济堂的石基之下,林随安手指夹住四枚的石子啪啪啪啪弹出,石子带着破空哨音击中了守门道士的后颈,四个道士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软软倒在了地上。
二人无声跃上石阶,林随安将一个道士拎起来贴墙按着,靳若用一条黑麻绳从此人腋下穿过,黑绳另一头挂在屋檐内的梁上,拉紧系牢,晕倒的人便能以直立的姿势固定在墙边,在昏暗的夜色里,看起来就仿若醒着守备一般。
靳若显然以前没少做过类似的事儿,动作干净利落,一步到位,速度更是飞快,安置好一人只需要十息时间,立好第三人,撬开源济堂的门锁,二人推门闪身入内,将最后一个道士拉进门。
这名道士体型与靳若最相近,靳若三下五除二剥去道袍,套在自己身上,抓了把灰往脸上一抹,将地上的道士五花大绑,堵了嘴巴,低声道,“师父,我出去把风,如有异常,以枭叫暗号警示。”
林随安:“若情况不对,自己先逃,不必管我。”
靳若呲牙一乐:“师父武功盖世,徒儿自然是放心的。”
说着,闪身出门,扮成了第四个守门的道士。
林随安耳朵贴着门板,听到靳若说完“无异常”,外面的巡逻道士毫无所觉走过,方才松了口气。
源济堂并不像普通的道堂,面积不大,一览无遗,屋里摆着密密麻麻的木架,很像大理寺的案牍堂,只是架子上不是卷宗,而是各式各样的陶罐和瓷罐、有的大些,和方刻装标本的白瓷罐差不多,有的小些,和花一棠的香膏瓶相似,五颜六色的,猛一看去,仿佛一间古代版的化学实验室。
林随安在木架间穿梭,随手拿起一两个瓷罐,里面是空的,打开盖子,扇风嗅味,有种微微的涩味,一连换了几个罐子,都是一样。又转了几个架子,也是同样的情形。
至始至终,没看到任何装符水的瓷葫芦。
林随安想了想,用丝帕包了两个小瓷罐放进怀里,从怀里掏出一块厚实的遮光黑布,里面包裹着一枚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
这是临出发前花一棠塞给她的,说是南海特有的夜明珠,体积小,光源柔和,只能照亮手掌大小的范围,不易被他人发现,实乃偷屋盗窃必备之精品。
还别说,的确挺好用,珠光所照之处,视线清晰了不少。
果然如靳若所说,这里守备森严,少有人打扫,木架上积了不少灰尘,林随安飞快掠过几个灰尘遍布的木架,发现最角落架子上的灰尘被蹭掉了一道,看形状,像是被什么布料——比如道袍宽大的袖子——不小心擦掉的,痕迹终点是个不起眼的白瓷罐,大约拳头大小,瓷罐上光亮如新,没有任何灰尘。
【要想找到暗门密室之机关,只要记住三句话,灰中净者,净中污者,凹者凸者。】
这是靳若教她的口诀,据说是净门独门秘传,经多年实践检验,成功率高达九成九,意思是,暗室机关最常见有三种情况:灰尘多的地方找干净的位置,干净的地方找脏污的位置,大多数机关都是凸出来的,或者凹下去的位置。
不得不说,很符合这个时代的机关技术水平。
林随安还是谨慎为先,先掏出手帕覆在瓷罐上,用手捏住向上拿,纹丝不动,又敲了敲,听起来是空心,这才放心握住,试着左右两个方向扭动,左边扭不动,右边扭转时,底座发出咔哒的声音,再扭,瓷罐咔哒哒哒转过一百八十度,后墙方向传出吧嗒一声。
林随安举着小夜明珠沿着墙体摸索,在墙壁上发现了一条缝隙,用手一推,墙开了,是隐藏的暗门,里面是一条暗道,黑黝黝的,不知通向何处。
【暗道莫贸然进入,先查四周异状,无异状方可入内。入暗道前,务必通知同伴,以便策应。】
这是靳若教她的另一句话。
林随安扫望一圈,除了暗门,一切安然,快步回到大门,隔着门板敲了两下,门外靳若的影子挪了过来。
林随安悄声道:“没找到符水。有密道。我去探探。”
靳若回敲两下,表示知道了。
林随安换了一枚夜明珠,这枚有鸡蛋大小,也是花一棠临行前送的,说是北州特产,光照范围在三尺至四尺之间,实为夜行探查必备之佳品。
夜明珠光线下,密道内的台阶清晰可见,遥遥向下方延伸,显然此密室位于地下,林随安一手持夜明珠,一手握着千净,谨慎前行,密道异常深邃,绕了三个大弯,隐隐听到了风声,脚步声带出了回音。
林随安停步,蒙住夜明珠,侧耳倾听良久,除了风声 ,的确再无其它的声音,继续前行,密道渐渐开阔,回音越来越大,四周变得空旷起来,原来是一处天然洞穴,穴壁上挂着滴水的钟乳石,地面却很平整,能看到人为铲平整理过的痕迹。
风声变大了,甚至连呼吸都有了回音。
再向前走,有一座巨大的石台,差不多有花氏五个饭桌大小,石台上零星摆放着瓷罐瓷瓶,和外间的瓷罐很相似,里面也是空的,林随安又捡了一个瓷罐装起来,绕着石台转了一圈,没有其它发现,再向前走,便是洞穴的边壁,摸索过去,满手潮湿,并未找到其他通路。
还是没有装符水的瓷葫芦。难道是玄明散人发现了什么端倪,连夜将符水转移了?
看来今夜注定是无功而返了,林随安叹了口气,沿着原路返回,夜明珠的微光照着脚尖,刚踏上石阶,突然,脚步一顿,屏住了呼吸。
她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从密道深处传来。
脚步声很快、很轻,带着奇异的颗粒感,若不是此处异常安静和回音加成,肯定不会被发现。
林随安迅速用收起夜明珠,退回石穴,后背贴着石壁站好,尽力放轻呼吸。
密道口隐隐透出光来,微微晃动着,是火折子的光,紧接着,一道人影在火光中渐渐拉长,是个穿着夜行衣的男人,身形颀长,宽肩窄腰,下半张脸覆着蒙面巾,眼睛在火光中闪动着诡异的光,好像一双猫儿眼。
林随安大喜:本以为今夜毫无所获,想不到居然瞎猫撞到了死耗子,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说时迟那时快,千净出鞘,刀光在火光中灿然乍现,犹如来自地狱的闪电撕裂了黑暗,朝着黑衣人的脑袋劈头盖脸压了过去。
黑衣人口中倒吸凉气,足尖一点,飞身跃起,双脚在石壁上连踏数步,滴溜溜一个转身,竟然毫发无损避开了千净的攻击。唯有脸上的蒙面巾受不住千净的刀压,啪一声碎了,露出了靳若的脸。
“师父你这是作甚?差点砍死我啊。”他叫道。
林随安一怔,慢慢眯眼,“宫廷玉液酒!”
靳若无辜:“啊?”
果然,又是这家伙!
林随安挑眉,“这么久没见,怎么还在用靳若的脸,莫不是穷得买不起做面具的猪皮了?”
靳若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笑了,“啊——原来那酒是暗号啊,失策了。”
林随安单手挽了个刀花,也笑了。
“我最近对刀法又有了新的心得,想试试吗?云中月。”
*
小剧场
漆黑的夜里,苍白的花一棠伫立在窗边,遥遥望着的夜空和诚山的交接处,苍白的脸上满是忧愁。
伊塔若有所思:“四郎,像个石头。”
木夏:“哈?”
“等好久好久,风吹日晒的石头。”
“望妻石?”
“四郎等的是猪人,所以,是,望猪石。“
“噗——”
第134章
“别别别!”云中月倒退数步, 连连摆手道,“咱们都这么熟了,喊打喊杀的多伤感情。”
“云兄此言差矣, 我连你的脸都没见过,怎么能算熟呢?”林随安笑着一转手腕, 猝然前冲, 千净刀光化作十几道极细极绿的光线,从四面八方攻向了云中月。
这是群体攻击招式“迅风振秋叶”的改良版,群体攻击时,需要配合走位步法,但当攻击目标仅为一人时,只需要将步法走位改换成刀势,便会产生这的炫目缭绕的效果, 对付擅长逃跑、滑不留手的云中月最是合适。
云中月面色大变,足尖狂点九宫八卦步,想以莲花步避开,岂料莲花步刚施展开, 竟是撞到了石壁,若非减速及时,定会撞个头破血流, 慌乱转了个身,背靠石壁停住。
林随安笑容更大了。
云中月最擅长的是莲花步, 莲花步最大的优势便是以极快的速度令人的眼睛产生残影错觉,但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需要相当的移动距离, 距离若是不够,便不能产生足够的加速度, 残影错觉自然无法生成。
所以,每次云中月使用莲花步的时候,都是在较为空旷的区域,比如云水河白鹭舫的屋顶,比如街道的屋顶,比如花氏六十六宅的芙蓉桥上——
而这间暗室是天然洞穴,高度和宽度都十分有限,并不符合莲花步的施展条件,且只有一个出入口,无论云中月如何折腾,只需守住密道出入口,自然能将云中月瓮中捉鳖。
林随安现在还清楚记得,芙蓉桥上,云中月裂开面具下惊鸿一瞥的脸。
那么好看的脸,天天藏起来,太暴殄天物了。
林随安笑得愈发不怀好意,好似磨刀霍霍向猪羊的屠夫,提着千净一步一步逼近云中月。
云中月后背贴着湿漉漉的石壁,好似螃蟹横着一步一步挪动,手指在背后疯狂扒拉,但除了几块湿乎乎的钟乳石碎渣,什么都没找到。
云中月心中开始骂娘:万万没想到这个洞穴居然死路,地方还这么小,唯一的退路只有那条密道,还被林随安的千净封得严严实实。
林随安战斗力他是最清楚的,前几次能侥幸逃脱,一半因为莲花步,一半因为运气,而且他发现,每次见林随安,她的速度和力量都会有提升,更恐怖的是,还会习得更多更奇怪的招式,深刻诠释了什么叫做“武学天才,学无止境”。
眼瞅着林随安越走越近,千净的刀光好似鬼火忽明忽暗,云中月满头冒汗,汗在人|皮|面|具下汇集,又闷又湿漉,十分难受。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纵横江湖的天下第一盗云中月此时此刻真有些怂了。
“林娘子,不若咱们做个交易如何?”云中月笑道。
林随安微笑摇头:“不急,待我先剥了你的脸皮再说也不迟。”
说着,猛地高擎千净,墨绿色的刀光扫过肌肤,冰冷的杀意激得云中月全身汗毛倒竖,大叫道,“我帮你们!”
千净刀光一停,林随安挑眉,“哦?”
云中月咬牙,“我可以帮你们解了诚县之局。”
林随安但笑不语,单手转了个帅气的刀花。
“我已成功混入龙神观内部,可从暗处相助,待到时机成熟之时,里应外合,大事可成!”云中月破釜沉舟喊道。
林随安冷笑,“我不信你。”
虽然林随安口气不太好,但云中月的第六感敏锐地感觉到她的杀意弱了几分,能在江湖上混这么久,云中月对自己的第六感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他觉得,林随安好像有点兴趣了。
“诚县除了龙神观,还有贤德庄和四面庄两方势力,你们才来了几日,想必还未查到吧?”
贤德庄?四面堂?什么玩意儿?
林随安心中微凛,表面不动声色,“既然你这么有诚意,不若送我们两瓶符水尝尝鲜如何?”
云中月嘴角抽搐了一下,若是符水这么容易就能得到,他又何必辛辛苦苦潜伏在龙神观两个多月,可这话是断断不能说的,好歹他也顶了个天下第一盗的名头,这么长时间连一瓶小小的符水都偷不出来,传到江湖上,他的脸往哪摆?
云中月:“符水不在龙神观。”
林随安:“今日的符水是从源济堂取出的。”
“源济堂里有密道,通向符水密室。”
“你说这里吗?”
云中月目光转了一圈,摇头,“我原本也以为是此处,但如今看来,此间密室已经废弃。应该另有别处。”
说到这儿,林随安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她从源济堂进来时,靳若还守在门外,云中月若是也从源济堂进入密道,那靳若岂不是——
林随安眸光骤厉:“你将靳若如何了?!”
云中月一个激灵,“我从济源堂屋顶的破损处钻进来的,没敢打扰你徒弟。”
林随安眯眼,云中月擦了擦脖颈上的汗,“如今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骗你对我没好处。”
云中月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擦汗,这是他之前没有过的动作——他的脸上明明没有汗,汗都在脖子上——在林随安的印象里,之前无论多么激烈的打斗,云中月的脸和脖子上似乎都没有出过汗,也就是说,他之前的脸和脖子都是人|皮|面|具,没有汗腺,而今天——
林随安想到了一个啼笑皆非的可能性。
“莫非你今天化妆忘了化脖子,脱妆了?”
云中月僵住了;这小娘子的眼睛也太毒了吧!
他今天的确是临时起意出来探查,随便选了张靳若的面具戴上,想着很快就能回去,便偷了个懒,底层肌肤只是草草处理,面具贴的不甚结实,脖子也没做,却忘了青州气候潮湿闷热,出汗甚多,此时被汗水一泡,汗水顺着人|皮|面|具的缝隙滑落,说明人|皮|面|具贴合的部分已经有了脱落的先兆。
林随安噗一下笑出了声,她是第一次见云中月如此模样,即便隔着人|皮|面|具,也能感受到他的窘迫。
她突然觉得,这般的云中月可爱了不少。
“你帮我们,想要什么交换条件?”林随安收刀回鞘问道。
云中月沉默片刻,“若是有一日,你见到了我真正的脸,请你替我保密。”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
云中月又抹了把汗,“应该还有一条密道,能通向其它放置符水的密室?但济源堂里只有一处机关,也只有这一条密道,密道只能通向这间石穴——莫非忽略了什么地方——”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视线盲点就是密道!”
云中月一怔,豁然明白过来,“人入密道之后,注意力都集中在密道终点的密室,却甚少关注密道本身,若是在密道中设机关,便能躲过绝大多数人的视线。”
二人一拍即合,又回到密道之内,边走边检查密道两侧的墙壁,云中月举着火折子,林随安掏出了夜明珠。
云中月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这是三百金一颗的北州夜明珠?!你用来照明?!”
林随安:“夜明珠在花氏就是用来照明的。”
“……”
云中月决定了,待事儿了了,他定要好好拜访一次花氏大宅,定能偷个盆盈钵满。
跟花一棠待得久了,林随安发现她对某些人的花花肠子都出现预警机制了,云中月眼珠子荧荧发绿,她就猜到某个贼偷又惦记上了不该惦记的东西。
这种时候,还是要敲打敲打他的。
林随安:“之前,扮成各种贵妇去花氏珍宝行换偷首饰的就是你吧?”
云中月哼了一声。
“听说后来花氏旗下的珍宝行重新规范了试戴首饰的规矩,便再没丢过首饰。”
“……”
“听说花氏还将这防贼的法子无偿抄送给了非花氏的珍宝行。”
“……”
云中月两只大眼珠幽愤地瞪过来,“林娘子,骂人不揭短。”
林随安笑了,“别怪我没提醒你,花一桓比花一棠可难缠多了。”
“……”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小娘子说话越来越像花四郎,气死个人。云中月心道。
密道的墙壁摸过去全是灰,手感很不好,林随安摸着摸着,突然摸到了一处较为光滑的表面,有些冰凉,是铁制的,眸光一闪,“云中月,这儿!”
云中月用袖子将上面的浮土擦去,林随安举着夜明珠协助照亮,发现是一块圆形的铁疙瘩——像是某种圆形的铁器或者铁板,边缘嵌入石壁,颜色几乎和周围的石壁融为一体,若不是手摸,很难发现。
云中月的手指异常灵活,仿佛弹琵琶似的在铁器周边几个位置敲了几下,万分神奇的,铁器咔哒一声,露出了一个细小的锁眼,竟是一个造型怪异的暗锁。
云中月口中啧啧有声,从发髻里抽出一根细细的黑簪子,手指一搓,簪子变成了两根,都极细极薄,分别用两只手捏着,同时插|入锁眼中,一点一点拨拉着。
暗道里异常安静,云中月屏着呼吸,手下的动作以毫米为单位变换,林随安将呼吸放得极低极轻,锁眼里时不时发出细碎的咔哒声,听起来像是许多齿轮咬合滚动,暗锁背后应该藏着十分复杂的机关,哒哒哒,咔咔咔,哒哒——云中月双手的簪子同时按下,暗锁里发出怪异的脆响,整块暗锁凹进墙壁,云中月飞快将簪子插回发髻,瞥了林随安一眼,林随安心领神会,后撤半步。
云中月手掌压住暗锁轻轻一扭,整块墙壁颤动着旁移,显出了半人身高的暗门,云中月将手里的火折子探入其中晃了晃,见火焰并无变化,示意林随安一同进入。
暗门中又是一条幽长的暗道,这一次二人都长了教训,边走边检查四周的石壁,这次的暗道皆以青砖砌成,并没有摸到其它的机关,走了差不多两炷香的功夫,又出现了一道暗门,云中月照葫芦画瓢,开启了的暗锁,暗门连着一个可移动书架,从书架后走出,竟是一间厢房,摆设精致讲究,正对面的墙上供着一张老君画像。
云中在屋里滴溜溜转了一圈,大为感叹:“想不到连玄明散人的禅室都连着密道,果然有趣。”
林随安可没有什么心情欣赏龙神观的密道的设计理念,抓紧时间搜找符水,然而结果令她大失所望,这里竟然也没有。云中月不但不帮忙,还在一旁浇凉水。
“看来龙神观的地下都被暗道打成了筛子,一时半会是摸不清的,时辰也不早了,林娘子不如回家早点洗洗睡了吧。”
林随安冷笑一声,手腕一抖,千净出半鞘。
“咳!林娘子放心,云某说话算话,既然说要帮你们,自然送佛送到西,待云某摸清了龙神观的底细,定会给林娘子送消息的。”云中月皮笑肉不笑道,“为表诚意,云某这就送林娘子平安出观。”
林随安挑眉:“哦?你要如何送我出去?”
云中月神秘一笑,退后两步,正欲褪去身上的夜行衣,不料一扭头,发现林随安竟然丝毫不避讳,瞪着一双倍亮儿的眼珠子饶有兴致瞅着他。
“咳!云某要更衣换装。”
林随安拉过蒲团,端端坐在云中月的正对面,托着腮帮子道,“换吧。”
“林娘子……男女有别,你这般……不妥吧?”
“你也说了,咱们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不用见外。”林随安笑道,“你换你的,我看我的,不碍事。”
“……”
云中月的脸皮有些挂不住了——靳若的人|皮|面|具下积满了汗水,脱胶八成,再不换下来,就露馅了。
云中月擦了擦汗,“林娘子,你听,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林随安似笑非笑:编,你继续编!
突然,云中月眸色一变,“真的有喊声!”
林随安也听到了,屋外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吵叫声,忽远忽近,她闪身上前推开窗户一条缝,但见外面火光追逐,巡逻的道士们面带杀气,提着棍棒,朝着济源堂的方向涌了过去,“有人闯观!有人闯观!闯观者,杀无赦!杀无赦!”
不好!源济堂是靳若所在的位置,靳若有危险!
林随安大惊失色,回头,“云中月,你——卧草?!”
云中月不见了!
林随安恨得牙根直痒痒:好你个云中月!下次若不将你从脸到脚扒|个精|光,她就把“林”字横过来写!
林随安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挂上蒙面巾,一脚踹飞门扇,身如飞箭冲进人群,“之”字形风骚走位,手中千净刀鞘抡成了风火轮,割麦子般杀出了一条血路。
龙神观的道士哪里见过这般恐怖的战斗力,只觉一个黑影龙卷风般从眼前刮过,凡近身者,都好似被卷入风暴的破抹布,漫天乱飞,满地乱摔,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贼人扎手!求援!求援!”
“快请观主!”
“救命啊!”
无数的惨叫和尖叫声风一样掠过林随安耳边,没能留住她半分脚步,林随安一路杀到了源济堂前,定眼看去,靳若正被二十多名道士围攻。
靳若施展着刚学了三成的迅风振秋叶,正是战况焦灼之时。
欺负她徒弟,找死!
林随安抡飞一个挡路的道士,踩着源济堂的飞檐一跃而起,黑衣狂舞遮住半面月光从天而降,稳稳落在靳若身前,单手掷出千净,千净尚未出鞘,漆黑的鞘身在夜色的掩护下犹如生了羽翅的鬼魅,飞旋着、翱翔着、将龙神观一众道士荡平一片。
满头大汗的靳若怔怔看着林随安轻飘飘一抬手,啪一声接住飞回来的千净,少女笔直纤弱的背影堪比八丈金刚,令人不敢直视。
整座龙神观一片死寂,无数火光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差不多有五十、六十,不,近百名道士,为首的正是白日里牛逼轰轰的龙神观观主玄明散人。
玄明散人脸色堪比黑锅底,拂尘的毛都气炸了,声音尖锐得犹如一根针,刺穿了夜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敢来我龙神观撒野,就不怕龙神天谴吗?!”
林随安冷笑一声,双臂环胸,翘着脚摆了个吊儿郎当的造型,“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下第一盗云中月是也!”
靳若:诶诶诶???
第135章
靳若的脑子乱成了一锅浆糊。
看武器和刀法, 眼前的“林随安”分明就是师父,可师父为何要说自己是云中月?云中月那厮怎么配和千净之主相提并论?
还是说,眼前的师父就是云中月假扮的?
不可能, 云中月的功夫连给师父提鞋都不配。
想到这,靳若狠狠一拍脑袋, 他竟是忘了之前商量的暗号, 忙低呼道:“宫廷玉液酒!”
林随安侧目,有些好笑,“一百八一杯。”
靳若这徒弟什么都好,就是脑袋一根筋,转不过来弯儿,竟然还真以为她是云中月假扮的。
靳若松了口气:“师父此举可是有什么深意?”
屁深意。林随安想,她就是想临死拉个垫背的, 云中月不仁,她不义,谁也别想好过。
心里这般想着,林随安嘴里却说, “为师自有计较,徒儿无需多问。”
靳若正色点了点头。
“你是云中月?!”玄明散人面冷如冰,“素闻天下第一盗只对世间珍宝感兴趣, 来我这穷乡僻壤的龙神观意欲何为?!”
林随安笑道,“在下听闻龙神观盛产一种符水, 能治百病,能延年益寿,龙神观宝贝的紧, 所以特来讨两瓶尝尝,不知道观主可否割爱啊?”
“不自量力!”玄明散人猛挥拂尘, “杀无赦!”
道士们嘶吼着一拥而上,林随安向靳若递了个眼神,足尖一点,身形逆旋,好似陀螺卷进了人群,右手剑鞘抡成大棒,虎虎生风,连环重击,沾边之人断骨断筋,左手拳掌交替变幻,乒乒乓乓扇飞大片,以蛮力降维碾压。
靳若紧跟其后,足踏迅风振秋叶步法,手里全是偷袭阴招,两人一前一后,一个大开大合,一个捡漏扫荡,配合无间。
龙神观的道士虽然人多,但身手最多只能算江湖九流货色,兵败如山倒,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已经伤了小半,剩下的吓破了胆,瑟瑟后退,无论玄明散人如何吼叫,也不肯上前应战了。
玄明散人脸色由黑转青,又由青变白,指着林随安的拂尘剧烈抖动,抖断了好几根马鬃,“好、好一个云中月,我玄明与你不共戴天!”
话音未落,突然从袖口里掏出一个袖珍葫芦,拔下盖子,仰脖将葫芦里的东西喝了下去,林随安看得清楚,那葫芦与白天装符水的葫芦造型十分相似,只是符水葫芦是黄色的,而这个葫芦是墨蓝色的。
下一瞬,玄明散人厉声长啸,眼白仿若水彩晕开漫上一层墨蓝色,手中拂尘化作一道厉风朝着林随安杀了过来。
林随安一惊,玄明散人的状态与之前广都城遇到的杀手几乎一模一样,速度几乎突破了人类的极限,眨眼间就到了眼前,拂尘搅动着夜风,银色的马鬃一根根炸起,仿佛一大坨尖锐苍白的仙人掌,杀意刺得脸皮生疼。
林随安不敢怠慢,甩开膀子抡出刀鞘,直接放大招使出“刀釜断殇”轰了过去。
拂尘千万道马鬃和刀鞘凌空相击,激起一串火花,马鬃根本承不住千净的刀压,齐刷刷从根|部断下,被千净刀风吹得漫天狂舞,林随安大喜,心道原来这玄明散人只是虚张声势,手腕一扭,顺势使出连环招,欲砸断玄明散人的手筋脚筋,岂料就在此时,玄明散人脑袋一扭,啐出一口蓝色的口水,小型喷泉般朝着林随安的眼睛射了过去。
林随安猝不及防,飞速后撤,几点吐沫星子溅到了手背上,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用衣襟擦了两把。
靳若跳脚大骂:“你好歹也是修道之人,打不过就啐人,恶心不恶心啊!”
玄明散人又啐了口吐沫,将手里光秃秃的拂尘杆扔到了地上,冷笑道,“天下第一雅贼云中月如今都做起了打家劫舍的土匪买卖,我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空中乱飞的马鬃缓缓飘落,几根落在了林随安的头顶,几根落在了肩头,还有一根扫过裸露在外的脖颈,有些痒,林随安不觉用肩膀蹭了蹭,突然,心头咯噔一下,许久未出现的嗜血杀意犹如一缕无形的烟雾,钻进了五脏六腑,沿着血管抵达了末梢神经。
怎么回事?!
林随安余光扫了眼手背,皮肤下的血管隐隐跳跃着,月光下,血管的颜色渐渐变成了青绿色,仿佛血液中生了菌斑一般。
好家伙,刚才的口水莫非有毒?!
玄明散人笑意愈盛,眼中的墨蓝色缓缓褪去,变成了满满的嘲讽,“我这符水和拂尘的滋味如何?”
林随安攥紧千净,脸上不动声色,“又臭又恶心,果然是龙神观的的垃圾。”
“这种时候还有功夫嘴硬,不愧是云中月。”玄明散人缓缓后撤,提声道,“此人已是强弩之末,杀无赦!”
小道士们有些犹豫,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试探着上前。
林随安皱眉,不禁退了半步。
血脉中杀意的叫嚣声越来越大,变成了尖锐的耳鸣,撞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杀!杀!!杀!!!
你的宿命就是杀了这些魑魅魍魉!
千般邪祟,必须净之!
黑暗从大地深处生长出来,悄悄漫过了林随安的身体,手脚变得越来越凉,血管中的液体却越来越热,眼球灼烫得仿佛铁水浇筑过一般。
玄明散人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笑声,道士的杀人围了上来,靳若大呼“师父!小心!”
“退后!”林随安厉喝。
靳若“诶?”了一声,还未回过神来,就听风中传来一声脆响,千净灿然出鞘,林随安腾空跃起,刀光将夜空染得一片诡绿,似传说中极寒之地的天光,美丽又残忍的杀意随着千净飘荡在天地间,无情收割着铺天盖地的血光。
断了的手指、半截的脚掌、飞起来的耳朵,伴随着血雨降落,浸透了黑色的大地。
靳若吓傻了,他从未见过这般的千净,在他的印象里,林随安虽然战力惊人,所向睥睨,但从未用过这般残忍的招式,这不是林随安的战斗风格——现在的林随安杀意凌厉,招式残忍,但在每一次的生死瞬间,千净都会硬生生偏差毫厘,就是这毫厘之差,留下了那些人的性命。
林随安紧蹙着眉头,眼瞳赤红,眸光时而涣散,时而凝聚,似乎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战斗,像是和千净,又像是和自己——
靳若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莫非千净失控了?!
腥风血雨中,肝胆俱裂的道士们护着玄明散人频频后退,玄明散人双目暴突,惊声尖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不是人!不是人!!”
林随安身体一顿,停住剿杀的动作,扭头,甩了甩千净上的血,呲牙笑了,骤然踏空而起,双手握刀朝着玄明散人的头顶狠狠劈了下去。
玄明散人:“啊啊啊啊!”
靳若:“师父!”
说时迟那时快,源济堂屋顶突然腾起一道火光,火蛇瞬间将整座源济堂裹在其中,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林随安腾空的身体赫然一震,身体硬生生折返旋转,重重落回地面,脸上狰狞的笑容消失了,眸光乱闪,满头大汗。
“走水了!走水了!”有人在火光中大叫,“救火!快救火啊!”
浓烟遮住了玄明散人一众惊恐的面容,也藏住了林随安和靳若的身形,林随安垂着眼皮,呼吸急促,“还不带路?!”
靳若怔了一下,这才发现,林随安不是对他说话,而是对着浓烟中的一个影子。
那影子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不过去换了身体面的衣服,你怎就杀疯了?”
林随安:“再废话,连你一起杀了!”
“行行行,这就走!”影子道,“小靳若,还不快去帮你家师父?”
靳若正要去扶,被林随安一把甩开了。
“小心,别碰我。”林随安低声道。
影子啧了一声,“跟上。”转身隐入了浓烟,速度极快,甚至幻化出了三道残影。
靳若豁然明白了这影子是谁,飞快看了林随安一眼。
林随安还是垂着眼皮,提着千净飞快跟上,靳若只能选择跟随。
影子带着二人在火光烟雾中穿梭,明明耳边就能听到玄明散人和道士们的叫喊声,可偏偏一个人都没遇到,几乎都是擦身而过,渐渐的,火光被甩到了身后,人声也渐渐远去,靳若发现他们竟是不知不觉间到了龙神观的后山,也不知怎的钻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龙神观的喧闹便听不见了。
林随安异常沉默,一言不发,前面的影子也不出声,靳若终于憋不住了,低呼,“云中月,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影子回头,他脸上挂了张十分粗糙的面具,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的,声音却是笑着的,“送你们上西天——哎呦妈呀!”
他的后半句话被林随安的千净斩断了。
林随安:“少废话!快走!”
靳若这才发现,林随安的眼白变成了紫红色,看起来十分骇人。
“师父!”靳若二次探手去扶,林随安一闪身,又避开了。
“我中毒了,控制不住,会杀人。”林随安吸了口气,“别碰我。”
靳若眼眶红了。
云中月似乎也被惊到了,吸了口凉气,转了个方向加快了脚步。
濯濯树影成片成片从眼前掠过,连成一幕一幕黑色的影像,似鬼魅,似游魂,时不时跳出一两根枯枝挡在眼前,林随安发泄似得狠狠砍去,以此来压制心中沸腾的杀意,月光若隐若现,缥缈地跟着身后,发出淅淅索索的耳语:
杀!杀!杀!!!
魑魅魍魉!全部杀了!!
滚!
我不会杀人!
喉头泛起铁锈味儿,大约是咬破了舌头,或者咬碎了牙齿,林随安仅凭着一点意识,驱使着身体快步上前,心里只有一个意念:
快!
快一点!
再快一点!
快一点去——去——去什么地方?
她要去哪?
去干什么?
去见什么人吗?
终于,前方亮起了光,一缕熟悉的果木香飘进了鼻腔,林随安豁然抬眼,看到一个人踏着山路石阶狂奔而来,头顶的簪子在夜色中划过明亮如星辰的光。
林随安僵硬开口:“我中毒了,危险,别靠近我——”
下一瞬,清澈的、浓郁的、温暖的果木香紧紧抱住了她,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花一棠激烈的心跳声仿佛急速敲击的木鱼声,咚咚咚,咚咚咚,万分神奇的,体内奔腾肆虐的杀意被无声糅碎,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随安的手指倏地松开,千净坠了下去,在心海里激起一朵巨大温柔的涟漪。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放心地晕了过去。
第136章
方刻见到林随安的时候大惊失色, 她是被花一棠抱进来的,面色如纸,皮肤下的血管隐泛青绿, 纵横遍布在脖颈和手臂上,好像诡异的图腾。
花一棠的脸色比林随安还吓人, 将林随安放在床铺上时, 手指抖得厉害。
木夏和伊塔一脸不知所措跟在后面,靳若急声道:“那个玄明散人喷了师父一口蓝色的符水,师父中毒了,方大夫,你快帮师父看看——”
方刻:“都出去!”
所有人不敢再说半个字,齐刷刷退了出去,唯有花一棠起身的时候, 昏迷的林随安突然一把攥住了花一棠的胳膊,力气奇大,花一棠疼得脸都白了,硬生生咬紧牙关没叫出来。
林随安眉头紧蹙, 唇瓣显出一种怪异的潮|红色,眼球在眼皮下疯狂转动,似乎在用全身力气对抗着什么, 这是方刻第一次见到林随安如此脆弱的模样,她紧紧抓着花一棠的姿势, 仿佛溺水的人抓着一块浮木。
花一棠眼眶泛红,单膝跪在床边,“嗯。我在这儿。”
林随安无意识咕哝了一句什么, 松开了花一棠的手腕,眉头居然也随着松开了几分。
方刻大为惊诧, 但此时情况紧急,容不得细想,只能暂时容忍花一棠留下来。
林随安的脉象很乱,忽急忽缓,手背和脖颈上的血管隐隐跳动着,仿佛有一群不安分的邪祟在血液中钻来钻去,方刻立即联想到广都城那个心脏暴血而亡的杀手,林随安此时的症状与那个杀手很相似,心跳过快,血液压力过大,若任其发展下去,十有八九也会落个爆心而亡的下场。
“是龙神果的毒。”方刻给出了诊断,“当务之急,必须先让林随安体内沸腾的血液平静下来,将她的衣服先脱了,我要施针!”
说着,方刻飞快翻出银针,以烛火烤了消毒,转头一看花一棠的造型,白眼差点没翻到天上去,花一棠撕下一条衣袂绑在眼睛上,他的衣衫都是极贵极薄极飘逸的布料,穿七八层都遮不住皮肤上的一颗痣,此时只在眼睛上蒙了一层,薄如蝉翼,有个屁用,也不知道在掩耳盗铃个什么劲儿。
花一棠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只是若不在眼睛上蒙点什么东西,他着实、着实——啊啊啊——大约是蒙眼布勒得太紧了,血流不畅,耳根烧得厉害,隔着一层纱,眼前的少女看起来愈发脆弱柔美,花一棠哆里哆嗦解开林随安的夜行衣、外衫、正要褪里衣的时候,方刻喝住了他。
“你想作甚?!”
花一棠吓得一个激灵:“不是你说要脱衣服的吗?”
方刻:“施针的穴位在头、颈、臂、腿、足,褪去外衣只是为了帮助散热。”
花一棠面红耳赤:“……你不早说!”
“就你那不正经的脑子里能想什么正经的东西。”方刻嗤之以鼻,飞快在林随安风池、行间、曲池、太冲、百会、阴陵泉、三阴交、阳谷穴刺入银针,又在双耳耳尖放血,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林随安已是全身大汗,花一棠用布巾沾了温水,小心擦拭林随安的额头脖颈,眼眶通红,紧紧抿着双唇,瞧着快哭了。
方刻又探了探林随安的脉搏,心跳速度降下来了些,飞快写了副清热解毒的方子,唤木夏进来抓药熬夜,幸亏他们此行带了些常用药材,否则,林随安还真是凶多吉少。
煮药的期间,方刻又替林随安施了一次针,居然稳住了血压心跳,方刻自己也有些暗暗吃惊,想不到他许久未医治病人,医术竟已经精尽至此,可待看到急得团团乱转、头顶冒香气的花一棠后,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花一棠,你今天的熏香是什么配方?”
花一棠忙着给林随安擦汗,茫然回了一句,“不清楚,木夏配的。”
不多时,木夏熬好药送进来,方刻又问了一遍木夏,还是木夏靠谱,立刻将花一棠熏香的配方写了出来,果然不出所料,此香名为“水浴银蟾”,所用皆是极为昂贵稀有的波斯香料,其中不乏有醒神清脑,镇静凝气之功效,换句话说,好死不死恰好能压制林随安身上的龙神果之毒。
林随安喝了药,睡相明显安稳了不少,花一棠托着林随安的手,看着她手背上的血管渐渐恢复成正常的青蓝色,几乎喜极而泣,盛赞方刻是华佗在世。
方刻不动声色将熏香方子收回袖口,难得谦虚了一句“过奖”,心道这俩人“瞎猫撞到死耗子”的运气,当真是全天下独一份。
“不好了!”伊塔急急忙忙冲进来,手舞足蹈比划道,“大坨大坨的道士来了,外面,乱了。”
方刻大惊,他猜到玄明散人发现蹊跷后定会率人来县城中搜查,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林随安刚刚脱离危险,不可移动。若是此时龙神观的道士冲进来,只看一眼就会知道林随安是今夜大闹龙神观的贼人。
方刻飞快看了眼花一棠,却见花一棠好似根本没听到伊塔的话一般,捏着帕子,沿着林随安的发际线一点一点擦拭着。
方刻:“花一棠,怎么办?!”
花一棠半垂着眼睫,摇曳的烛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棱角分明,明暗闪烁,道:“拖延时间。”
方刻随伊塔急匆匆赶到了医馆外堂,心里突突直打鼓。没有林随安做后盾,他毫无安全感,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信那个纨绔一次了,但愿花一棠这次真能用他那坨还算灵光的脑花化险为夷。
医馆外堂门窗紧闭,隆隆的脚步声震动着地面,
“所有店铺,全部开门!龙神观搜查贼人!开门!”
靳若换了身干净衣衫,和伊塔一边一个守在门板背后,四只大眼珠子齐刷刷望着方刻,充满了信任。木夏却是不见了。
方刻觉得有些牙疼,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仵作,怎的突然临危受命成了领头人?
门板被拍得发颤,火的气味顺着门缝钻进来,像无数尖锐的芒刺。
“速速开门!开门!!开门!!”
方刻暗暗吸了口气,向靳若和伊塔点了点头。
靳若和伊塔对视一眼,拔闩、拉门,霎时间,刺目的火光携着潮热的夜风卷进了医馆,玄明散人手持拂尘站在街道中央,脸上黑一块青一块,像五成熟的熏肉,身后跟着一队鼻青脸肿的道士,街上所有店铺都被撞开了,隔壁茶坊的老板吓得面色惨白,瑟瑟躲在门外,任凭道士们在茶坊内乱翻一通。
灼灼火光照得街上亮如白昼,道士们张牙舞爪的叫嚣声映在苍白的地面上,仿佛形态扭曲的野兽。
玄明散人看到了方刻,眯眼走了过来。
“我记得你,是个大夫。”
方刻敛目抱拳,“敢问观主,这般大张旗鼓搜查,到底出了何事?”
“今夜有贼人夜闯龙神观!”玄明散人冷冷打量着方刻,“不仅打伤了我一众弟子,还烧了我三间偏殿!”
“啊呀。什么贼人竟然嚣张至此,真是可恶。”
方刻极力模仿花一棠夸张造作的说话方式,无奈表情木讷,语气硬邦邦,配合起来怎么看都像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玄明散人神色骤厉,一挥拂尘,“此医馆最是可疑,给我搜!”
十余名道士手持火把呼啦啦涌了过来,方刻瞥见靳若抽出了袖口的匕首,似要拼命的架势,顾不得其他,骤然甩袖上前,昂首大喝道,“退下!”
不得不说,方刻果然是过五关斩六将大理寺特颁的仵作,也是见过大场面的,这一喊一站颇有气势,竟真将一众道士喝住了。
“你可知我是什么人?!竟敢如此造次,好大的胆子!”方刻一个眼神,靳若和伊塔心领神会护在了两侧,一个横眉冷目,一个蓝眸如冰,神似两尊凶神恶煞的门神。
玄明散人怔了一下,飞快将方刻在白天的表现回忆了一遍,此人桀骜,似对龙神观颇有不满,更重要的是,县尉朱达常对此人颇为偏袒,莫非,有朱氏的后台?
正盘算着,忽听街口处传来急促脚步声,朱达常率领一队不良人气喘吁吁赶了过来,见到玄明散人堵在方氏医馆门口,脸都白了,“观主且慢!擒拿盗贼,维护治安乃是县尉之责,怎能劳烦观主亲力亲为呢?!”朱达常赔笑道,“观主有什么想问的,朱某皆可代劳!”
玄明散人冷笑:“我怀疑今夜火烧龙神观的贼人就藏在此间医馆之中!”
朱达常连连摆手:“绝无可能!”
“朱主簿为何如此酌定?”
“咳,”朱达常拉过玄明散人,放低声音,“实不相瞒,方大夫曾与我有恩,后来在东都犯了点小事儿,混不下去了,特来投奔我的。他的为人我最是清楚,虽是木讷了些,但绝对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绝不会与什么贼人有干系。”
“朱主簿此话当真?”
“真的真的,绝对假不了!”朱达常从身后的少年手里接过一贯钱塞到玄明散人手里,“观主放心,朱某就算将整个诚县翻过来,也要将那个闯入龙神观的贼人找出来,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玄明散人收起钱,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朱达常松了口气,他身后的少年也松了口气,飞快退入人群,向方刻打了个眼色。少年长得眉清目秀,只有十三四岁年纪,正是木夏。
方刻早已汗流浃背,看到木夏带着朱达常前来救场,心道花一棠总算靠谱了一次,岂料就在此时,玄明散人眸光一闪,猛地扬起拂尘高呼,“所有弟子,立即将这间医馆掘地三尺!”
道士们轰一下冲进了医馆,人数之多,速度之快,方刻等人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流冲到了一边,靳若红了眼,正欲上前厮杀,被伊塔一把拽住。
“四郎有办法。”伊塔说。
方刻硬生生攥住了手里的毒药瓶,伊塔再晚说一瞬,他这毒药就洒出去了。
玄明散人冷笑着瞥了眼朱达常,大摇大摆走进医馆。道士们犹如蝗虫过境一般,将医馆里所有家具、摆设都掀翻了,朱达常面色青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看着一众道士闯入后宅,踢开每间厢房的大门,胡乱翻找一气,到了最后一间房前,一踹,没踹开。
“观主,这间屋子有异常!”
“砸开!”
门板“砰”一声被破,众人一拥而入,然后,全傻了眼。
房内芬芳香气乱迷人眼,一个容貌瑰丽的少年裸|着半身坐在床上,长发如水洗过的黑色绸缎,披散在凝脂般的肌肤上,少年面若桃花,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泪光流转,甚是惑人,下半身掩在被子里,露出修长的小腿和赤脚,显然被子里并没有穿任何衣物。被子的另一侧,则是另外一双赤足,脚趾小巧,显然是女子的脚。
少年吓坏了,忙用被子将少女双足盖住,整个人发起抖来,长长的睫毛疯狂眨动,晶莹剔透的泪珠滚滚落下,“方、方大哥,我、我和你妹妹是情投意合,情难自禁,才、才私定了终身——我们是真心的,你、你不能拆散我们啊啊啊啊!”
众人被少年的绝色所震撼,半晌才反应过来,瞠目结舌看向方刻。
方刻额角蹦出粗壮的十字青筋,指着床上的少年破口大骂,“你这个不着调的东西!定是早就对我妹子不怀好意!蓄谋已久!心怀鬼胎!色胆包天!卑鄙无耻!狗屁不通!我打死你!”
好巧不巧,门背后就立着一根扫帚,方刻抓起来劈头盖脸扇了过去,那扫帚也不知道几百年没清理过了,挥舞起来尘灰铺天盖地,靳若和伊塔也冲了上去,又喊又叫又撕又挠,配上方刻惊天动地叫骂声,堪比??沙尘暴席卷过境。
“快护观主出去!此等污糟之事,怎可污了观主的慧眼!”朱达常大叫着将玄明散人扯了出去,道士们抱头遮脸退出厢房,面面相觑,显然还未从这般的惊天的大八卦中回过神来,屋内方刻的骂声和那少年的哭声此起彼伏,打得甚是热闹。
灰土土脸的玄明散人被灰尘呛得剧咳不止,“咳咳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儿?!咳咳!朱主簿,你这交的都是什么朋友?!”
朱达常哭丧着脸,“朱某也是没想到啊!”
“观主!发现那个贼人了!在城南云梦坊!”一名道士冲进来汇报道。
玄明散人精神一震,“可看清楚了?!”
“身形、衣着一模一样,”道士大叫,“尤其是手里那柄刀,绿色的刀光,绝对错不了!”
“集合所有弟子,随我全力追击!”
“是!”
朱达常回头看了眼打得乌烟瘴气的厢房,抹去头顶的冷汗,“众不良人听令,助龙神观擒贼!”
“遵命!”
所有人都离开了,方氏医馆静了下来,木夏锁好大门,快步走进后宅,进入林随安的厢房,反手挂上门闩。
屋内一片狼藉,灰尘积了寸厚,靳若和伊塔一边扇一边咳,方刻扔了扫帚,累得满头大汗,坐在地上半个字都不想说。
花一棠坐在床边慢条斯理穿好上衣,拉下裤腿,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方兄口才不错啊,骂了这么久,居然一句重复的都没有,莫非方兄早就对我心怀不满,正好趁机将新仇旧恨一并发泄出来?”
方刻横了花一棠一眼,“肺腑之言罢了。”
花一棠“嘿嘿”了两声。
靳若脸上的汗和灰和成了泥,一擦直掉渣:“姓花的,这么不着调的招儿你都能想出来,等师父醒了,你就等着挨揍吧!”
伊塔挥舞拳头:“猪人,揍你!”
花一棠笑了一下,静静看着床上的林随安,林随安脸上、身上没沾上半点灰,脚上的袜子也穿好了,暖暖和和裹在被子里,睡得正香。
花一棠指尖扫去林随安鬓角的汗,轻声道:“你可要快点醒过来,好好揍我一顿才好啊……”
*
云中月坐在老槐树的树杈上,看着龙神观的道士们好像无头苍蝇般在城里乱转,咧嘴笑了,对自己选的这棵树很是满意,枝叶茂密,位置也好,正好位于视线死角处,从树下望上来,除了一片黑茫茫的树影,什么都瞧不见。
怀里的荷包沉甸甸的,打开,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金叶子,取出一片咬一口,唇齿间溢满了纸醉金迷的味儿——花氏四郎果然出手阔绰,只要假扮林随安在城里逛一逛,就有三十金的报酬。太赚了!
只是另一件东西有些棘手——云中月看着身侧的千净有些发愁——的确是把好刀,可惜太沉了,才拎着跑了两条街,差点没累成狗。
林娘子居然能将这么重的刀挥洒自如,果然不是人。
“还是早点把刀还回去吧,”云中月敲了敲刀鞘,喃喃自语道,“这刀的颜色鬼森森的,总觉得不吉利。”
*
小剧场
林随安:呼噜噜,呼噜噜。
第137章
林随安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她在一片森林里漫步而行,碧绿柔软的草叶没过□□的脚踝,阳光从叶隙漏下, 仿佛金色的雨,熟悉的果木香飘荡着, 树枝上、草叶上缀着彩虹色的小果子, 透过晶莹剔透的表皮,能看到藏在果肉里丝线般植物脉络,小果子沐浴着阳光,仿佛一颗颗泡沫飞上半空,摇摇晃晃、飘飘荡荡,慢慢地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波光粼粼的人形。
果木香气浓得醉人, 人形表面的光膜褪了下去,逐渐清晰,是容貌瑰丽如画的少年,长发如黑色的瀑布, 眼瞳似水洗的黑宝石,喉结利落,锁骨清丽, 沿着锁骨向下,迎着光, 裸露在外的皮肤细腻如凝脂玉——
好家伙!
林随安倏地睁开了眼睛,心中有些懊恼。
怎么就醒了呢?
再多看一会儿多好啊。
林随安意犹未尽砸吧了砸吧嘴巴,又觉得有些不对:她的梦里为何会出现一个光|溜|溜的花一棠?
莫非是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个屁啦!
显然是玄明散人的毒气入脑导致的副作用。
是了,她中毒了!
林随安一个激灵, 腾一下坐起身,摸了摸脸,敲了敲脑壳,晃了晃脚丫子,不禁大喜,体温正常,心跳平稳,血液流速平稳,看来她的毒已经解了。
不用想,定是方大夫妙手回春。
林随安穿戴整齐,在屋里寻了一圈,却没看到千净,回忆了一下,晕倒前似乎是交给了靳若,也不知她这一觉睡了多久,靳若八成帮她收起来了。
外面还在下雨,叮叮咚咚敲着瓦片,林随安单手遮头,踩着水花穿过后宅庭廊,来到医馆前堂,医馆里空荡荡的,没有病患,只有方刻、木夏和伊塔在。伊塔煮茶,木夏和方刻喝茶,看神情还挺自在。
林随安径直走过去坐下,端起一盏茶瞅了瞅,伊塔煮的应该是诚县的百花茶,茶汤清澈,没什么奇奇怪怪的配料,这才放心喝了一口,大为满足,味道和她所熟悉的茶已有六成相似,若是没有那几颗碍眼的花椒就更完美了。
“伊塔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林随安笑道。
没人回答她,方刻端着茶盏,木夏半张着嘴,伊塔举着茶勺,都怔怔看着她,眼神里蕴含着千言万语,看得林随安颇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脸问道:“莫非我睡了个觉变美了?”
“我灶上还炖着肉。”木夏扔下一句跑了。
“猪人,四郎、四郎……”伊塔手指抠着茶勺道,“四郎,外面,乱成一坨,不行不行……”
林随安听得一头雾水,“什么一坨?四郎——花一棠怎么了?”
方刻的表情更怪,先是叹了口气,放下茶盏瞅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半晌,道,“林娘子可知,你睡过去的两日一夜,已是今非昔比,沧海桑田。”
林随安:“哈?”
方大夫这打得是什么机锋?
方刻从袖子里掏出两个小瓷罐,正是林随安从龙神观带回来的那两个,一一排列在案上,指了指道:“这两个瓷罐中的残留物皆是龙神果之毒,能够短时间内激发身体的潜力,比如大幅提升体力、速度等,令使用者产生一种自己无所不能的快|感,但此毒将会给身体造成不同程度的危害,大量使用,会导致心脏和血管受损,严重者如东都的郝六和广都城的杀手,爆心而亡,甚至还会造成身体器官异常,比如纵使生病或受伤也感觉不到难受和痛楚。”
心脏和血管受损——林随安回想了一下之前自己中毒的感受,问,“我中的也是此毒?”
方刻点头,幽幽看了林随安一眼道,“长期使用此毒还会导致一种特别的后遗症,出现严重的性格变化。”
林随安倒吸一口凉气,她想起了体内不受控制的血腥杀意,就仿佛她这具身体里藏着另一个嗜血的“林随安”。
此次中毒后的反应,仅凭她的意志几乎无法压制,莫非——
“此毒如此刁钻毒辣,方大夫是用何种办法解毒的?”林随安问。
也不知是不是林随安的错觉,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堂堂方大仵作的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解毒的法子并不难,解毒的药材也并不难寻,唯独这解药的药引——”方刻顿了顿,“很贵。”
林随安:“诶?”
什么药引?有多贵?
方刻又叹了口气,垂着眼皮喝起茶来。
林随安突然意识到,方刻并没有回答她一开始关于花一棠的问题,而是用龙神果转移了话题,心里升起了不详的预感。
“花一棠又作什么妖了?”
这一次,不仅方刻没有回答,甚至伊塔都老气横秋叹了口气。
林随安皱眉,“花一棠人呢?”
话音未落,就见小鱼和五六个妇人打着伞走到了医馆门口,小鱼探头探脑看了看,目光转到林随安身上,双眼一亮,大叫道,“方姐姐,你病好啦?!”
林随安怔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她在诚县的身份是方刻的妹妹,自然是要姓“方”的。
“啊——”林随安只能顺着说,“还行。”
替林随安打圆场的竟然是伊塔,金发碧眼的少年站起身,抱了抱拳,“累大家担心了,猪人已经大好了。”唐语流利了不少。
小鱼大喜,飞快跑进来坐到林随安身边,挽着林随安的胳膊,左边瞅瞅,右边瞧瞧,掩着嘴角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朝着外面的妇人打眼色,那几个妇人四下望了望,也猫着腰跑进了医馆,团团围着林随安笑个不停,只是那笑容,林随安怎么看怎么觉得瘆得慌。
妇人甲:“哎呀呀,果然和木小郎君说的一样,方小娘子长得可真精神,头发又黑又多,瞧着就喜庆,真招人喜欢。”
妇人乙:“瞧这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眼皮是眼皮,眼袋是眼袋,好水灵的姑娘。”
妇人丙拍了拍林随安的肩膀,“瞧这小胳膊,结实,有劲儿,一看就是能扛事儿的!”
林随安:“……”
木棠是花一棠在诚县用的化名,林随安心里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花一棠肯定作大妖了!
小鱼咯咯咯笑个不停,几名妇人对林随安进行了全方位七百二十度的围观,满脸慈爱,满眼喜欢,满口称赞,林随安甚至产生了一种她是某种毛绒绒的小动物,即将被她们团进怀里rua一圈。
她睡着的时候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林随安震惊地向方刻打眼色询问,方刻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将整颗脑袋怼在茶盏口,似乎想突破人类极限把脑袋塞进去。
妇人甲一副了然的表情,“木棠把你们的事儿都告诉我们了,放心,我们劝了两日,方大夫也想开了不少,以后啊,你们就在咱们诚县好好过日子,”
妇人乙:“对对对,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和木小郎君的事儿我们管到底了!”
妇人丙:“你们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小鱼:“以后你们就留在诚县,伊塔也是哦。”
林随安瞪眼:“……”
“安安,你醒啦!”一个人快步走进医馆,随手甩掉雨伞上的水珠,晶莹剔透的水珠飞散在空中,配合着扑鼻的果木香,林随安想到了她那个不太正经的梦境。
梦境的主角笑吟吟坐到了她身边,清澈黑亮的眼瞳一动不动望着她,林随安在里面看到了自己万分嫌弃的脸。
花一棠咧嘴笑了,露出闪亮亮的白牙,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献宝似得送过来,“安安,我给你买了糖糕,热乎的,你最爱吃的。”
林随安脸皮狠狠抽搐了一下:
安安是什么玩意儿?!
糖糕又是什么鬼?靳若才喜欢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吧?
见林随安不接糖糕,花一棠有些失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委屈地眨啊眨,“我知道,我除了长得好看,没什么本事(方刻嗤了一声),和我在一起,的确委屈你了,每每思己至此,我夜不能寐,痛彻心扉,自那、那一夜之后,我前思后想了好几日,终于做了决定!”花一棠猛地抓住林随安的双手,目光灼灼,“我木棠堂堂七尺男儿,绝不能如此浑浑噩噩下去,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林随安眼皮狂抽,反手捏住了花一棠的手掌,暗暗施力,“你、说、什、么?!”
花一棠手背被捏得发白,笑容颤抖着变了形,“安安,我对你一心一意,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安你个头!
林随安手指一错,花一棠的手咔一声,顿时疼得泪流满面,小鱼连连鼓掌叫好,“木棠高兴得都哭了。”
旁边的妇人感动得稀里哗啦:
“瞧这小俩口,感情真好!”
“木小郎君虽然人看着瘦弱,但真有担当啊。”
“方小娘子放心,推荐木小郎君入贤德庄的事儿包在我家那口子身上,只要木小郎君勤劳肯干,定能搏出个好前程!”
贤德庄?!
林随安心中一凛,她记得这个名字,云中月曾说过,乃是诚县内除龙神观外的另一股势力。
花一棠忙趁机抽出手,向几位妇人作揖道谢,妇人们瞧着花一棠泪眼汪汪的表情,母性大发,万分怜爱安抚了花一棠好一阵,心满意足走了。
外人走了,林随安抖袍端坐,一个眼神,伊塔手疾眼快关门关窗,顺便又给林随安斟了一盏茶。方刻如坐针毡,本想跑,被林随安一个眼神钉在了座位上。花一棠就更别提了,站在那,手足无措,脸都笑僵了。
林随安吹了吹茶汤表面的花椒壳,“说吧,怎么回事?”
方刻:“我嘴笨,说不清楚。”
伊塔:“我唐语不好滴,说不明白滴。”
花一棠干咳两声,从袖口抽出袖珍小扇子,啪一声甩开,“此事说起来,当真是一言难尽峰回路转荡气回肠,正是花某我大智大勇——你们干嘛?!”
方刻捂住了花一棠的嘴,伊塔架着花一棠的胳膊拖开,二人异口同声:“你可闭嘴吧!”
木夏从厨房里跑了出来,端着小砂锅温好的肉汤,殷勤放在林随安面前,“林娘子,此事个中曲折,我来为林娘子一一说明。”
林随安夹了块炖鸡放进嘴里,汤浓肉香,唇齿留香,心中顿时妥帖了几分。
木夏清了清嗓子,“话说两日前,林娘子中毒昏迷,形势万分危急,方大夫用尽全身解数方才稳住了毒素扩散,不料就在此时,玄明散人竟然率龙神观一众道士下山搜城,气势汹汹杀到了医馆之中,当时林娘子刚刚解毒,不可移动,我等势单力薄,万万不是玄明一众的对手,千钧一发之际,正是四郎挺身而出,运用连环计逼退了龙神观,这才保住了我等的性命。”
林随安挑眉:“怎么个连环计?”
木夏竖起手指,“第一环,令我去县衙求朱县尉带人前来支援,拖延时间,第二环,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变故骗玄明散人放下疑心,第三环,令云中月假扮林娘子引走龙神观一众。”
“哦?”林随安又吃了口肉,“是什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变故?”
木夏心虚:“……这个,其实不太重要……”
方刻和伊塔一个看天,一个望地,脸皮最厚的花一棠移开了目光,耳根一片赤红。
林随安眯眼,啪一声放下筷子,“说!”
“嘿嘿,其实也没啥,就是一个叫木棠的小厮和一个叫方安的小女娘私定终身同床共枕之时,不慎被小女娘的兄长方大夫撞了个正着。”
一缕嗓音夹杂着雨声钻了进来,彷如秋日的红叶,冬日的雪花,春日柳絮,夏日的露珠,轻飘飘的,震得林随安脑瓜仁嗡一声。
屋内众人神色大震,就见窗扇吱呀开了一道缝,一条滑溜溜的影子游了进来,原地滴溜溜一转,变成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男人,大约四十多岁,黄脸,绿豆眼,下巴上长了几根营养不良胡须。
他手里提着一个黑布裹起来的长条物,大约两尺长,笑得不怀好意,“当时一同撞破这场好戏的,还有龙神观的玄明散人、朱县尉和一大堆道士,呼呼啦啦好几十人,据说当时那个叫木棠的小厮赤身裸体,神态惑人,很是香艳呢!”
“啖狗屎!我明明穿了裤子,哪哪哪哪里香艳了!”花一棠跳脚大骂,“云中月你休要指鹿为马胡诌八扯血口喷人!”
男人、也就是云中月笑得更坏了,将手中的长条物扔给了林随安,林随安一接手就明白了,扯开捆绑的黑布,里面果然是千净,手腕一抖,千净出鞘,刀刃在屋内耀过一道诡绿色的虹光,好死不死晃过了花一棠的脖颈。
花一棠一个哆嗦,瞬时噤声。
林随安垂眼看着吹发可断的千净,“云中月,你说的是真的?”
“当夜的情形,诚县上下早就传开了,堪称近两年来最炽手可热的大八卦,不过几个时辰,便传得人尽皆知,全城百姓津津乐道。”云中月笑道,“林娘子不信的话,出去问问就知道了。”
“哦,”林随安点了点头,依然盯着刀刃,“你还有什么遗言?”
花一棠冷汗淋漓,声音发抖,“当当当当时形势紧迫,我、我我一时情急,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法子,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干,真的什么都没干!从头到尾我都老老实实的!林随安你从头到脚都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只露了一根脚指头——娘啊!”
澎湃的刀风唰一声劈断了花一棠鬓角的发丝,花一棠嗷一声,腿软坐地,眼看着千净铺天盖地的刀光逼了过来,脸皮、汗毛、眼睫毛、眼珠子都感受到了那股凌厉刺骨的杀意,扯开嗓门哀嚎:
“千万别划花我的脸啊啊啊啊啊!”
第138章
千净擦着花一棠的脸皮刮了过去, 瞬间化作数道诡绿色的光从四面八方罩住云中月,又倏然收拢,竟是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以打花一棠为幌子,实则是瓮中捉鳖攻击云中月。
一时惊变, 众人皆未回过神来, 只有花一棠反应最快,一个驴打滚躲到了一边,林随安已和云中月对了十二招,一个刀风凌厉如满天惊电,一个莲步幻影堪比魑魅魍魉,手上斗个不停,嘴上也不闲着, 互喷互骂。
云中月侧头逼过一刀:“你们这帮不讲义气的,好歹我们也算是盟友,怎么又来卸磨杀驴这一招?!”
林随安荡出一刀:“盟友个头,要不是龙神观你落井下石撂挑子跑路, 我能中毒?”
一句话,千净攻出五式,云中月的假胡子被削了三根, 还剩一根独苗在刀风中瑟瑟发抖,脚底板都跑出火星子了, “林娘子,说话可要凭良心,我后来又是带你跑路、又是扮成你引开玄明散人, 不算两肋插刀也算亡羊补牢了吧!”
“我若是不中毒,怎么会有后面这乱七八糟的破事儿?”林随安沉腰下马, 反手撩出一招刀釜断肠,逼得云中月连退数步,林随安趁着室内的面积狭小的地理优势,连施三招迅风振秋叶,将云中月封在了室内的死角,一刀横了云中月的脖子。
“漂亮!”花一棠鲤鱼打挺跳起身,击掌高呼。
云中月整个身体缩在墙角,脖颈距离千净刀刃仅有毫厘,这么近的距离,林随安清楚地看到他鬓角的人|皮|面|具边缘翘起了一小块,露出发际线下薄薄的汗,突然手有点痒:
干脆一鼓作气把这个家伙压在地上,揭了他的面具——
被逼近死路的云中月不但不慌,反倒笑了,低低的嗓音随着暧昧的呼吸吹到了林随安的脸上,“方小娘子舍不得揍你的小情郎就拿我出气,这就有点不厚道了吧?”
林随安冷笑一声,欺身上前,单手持刀紧紧贴着云中月皮肉,另一只手去抓翘皮的面具,云中月尖叫一声,“我找到符水的线索了!”
说着,肩膀一扭,手也不知道怎么一晃,掌心里便多出了一个葫芦,表面打磨得油光锃亮,以蜡封口,正是之前龙神观装符水的容器。
林随安夺走葫芦抛给方刻,方刻拔开蜡封闻了闻,皱眉,“是空的。”
林随安挑眉,刀刃并未撤开半分,“天下第一贼的本事也不过如此。”
云中月两根手指捏着千净明晃晃的刀刃,面具笑出诡异的褶皱,“林娘子就不问问这符水我是从何处寻来的吗?”
林随安:“不是龙神观?”
云中月:“自然不是。寻到这符水的地方是是——”
“是贤德庄。”
花一棠摇着袖珍小扇子晃了过来,用鼻孔瞥了瞥云中月,殷勤地为林随安扇小香风,“这两日花某已经打探清楚了,诚县有三方势力鼎足而立,一为龙神观,一为四面庄,一为贤德庄,龙神观以玄明散人为首,四面庄是诚县朱氏的地盘,贤德庄则由裘姓族人做主,其中贤德庄与龙神观狼狈为奸,这两年来将四面庄打压得几乎喘不上气。”
云中月黄了吧唧的假眉毛动了动,假面具的微表情颇为逼真,做出一个敬佩的神情,“净门少门主打探消息的功夫果然独步天下。”
“切!净门的本事岂是你这等半吊子能望其项背的。”风尘仆仆的靳若闪身进门,朝云中月扮了个鬼脸,“这两年来,贤德庄暗地里招了不少江湖人,大多都是九流货色,根据我的计算,起码有好几百人,但奇怪的是,如今贤德庄内并没这么多人,没人知道这些江湖人去了何处,就好像他们悄无声息入了庄子,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靳若抓过茶盏喝了一口,缓了口气,“十分诡异。”
屋内静了下来,众人皆是神色凝重,方刻的表情尤为苦大仇深,唯有花一棠噗一声笑了,道:“有趣。”
云中月敲了敲千净的刀刃,叮叮作响,“我早就说过了,诚县水深,多个朋友多条路,林娘子这刀还是往后挪挪,让我喘口气呗。”
林随安翻了个白眼,收刀回鞘,“你知道什么?”
云中月松了口气,掏出一个铜镜,对着镜子小心仔细将鬓角边缘翘起来的面皮压牢,又掏出一块沾了粉的棉布团吧嗒吧嗒拍脸,比妙龄少女补妆还精细,边拍边道,“我来诚县有段时间了,发现每到月中旬,玄明散人总会闭关几日,避不见人,而这三日期间,每到夜半时分,便会有一队人离开诚县,宛若阴兵过境。”
花一棠:“是那些消失的江湖人?”
云中月点头,“只是看体态步伐,绝非九流货色,我曾试探着和其中几人对过招,这些人力量和速度都很惊人,说句不夸张的——”云中月看了眼林随安,“起码有林娘子的三成。”
方刻凝眉不语,靳若啧了一声。
林随安:“他们为何要半夜离开诚县?”
云中月:“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两个大包袱,看形状,里面应该是箱子之类的东西,我猜大约是向外面运送什么东西。”
花一棠:“箱子里是何物?”
云中月摊手:“鬼才知道。”
林随安:“运东西为何不用马车?”
“这便是最怪异之处。”云中月瞪大眼睛,“这些人出了诚县地界,便会四下分散,独自朝着不同方向隐入山林乡道,若无分身之术,追踪十分困难。”
花一棠摇了摇小扇子,“箱子里八成是龙神观的符水。据我推断,制作符水的原材料应该就是龙神果,也就是林随安中的毒。”
靳若大惊:“所以他们竟是往外运送毒|药吗?为什么?干什么用?”
方刻摇头:“药毒同源,龙神果之毒若能适量巧妙使用,可提升精力,可为治病良药,亦可令人贪恋依赖|成|瘾,就像——”
花一棠:“五|石|散。”
屋内一片沉默。
花一棠吧嗒吧嗒甩着扇子,眉头深锁,林随安攥紧千净,她想起了金手指中看到的五|石|散的幻境,还有幻境中那些哀嚎无助的“白牲”……
云中月砸吧砸吧嘴巴,收起小镜子,“要我说,索性就依林娘子的性子,拆了龙神观,踏平贤德庄,将诚县闹个底朝天,一了百了。”
花一棠看着云中月的表情好像看一个弱智:“你猜若是我们真这么干,诚县百姓会不会将咱们大卸八块,挫骨扬灰?”
方刻:“城县百姓的身体依赖符水甚重,我怕若是贸然停了符水供应,后果不堪设想。”
靳若:“你们是说诚县百姓都成了龙神观的人质吗?”
林随安:“身体上依赖倒在其次,心理上对龙神崇拜和疯狂才是最难破除的。”
云中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这些官府的人真是麻烦,瞻前顾后,婆婆妈妈。”
靳若嗤之以鼻:“总比你一根筋强。”
一句话把林随安逗乐了。
想不到有生之年能听到“一根筋”的靳若骂别人是一根筋。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为今之计,只有多管齐下,逐个击破。靳若继续在城内打探龙神传说,最好能查出传说的源头;方大夫负责研究制作龙神果的解药;伊塔、木夏和街坊四邻打成一片,多和他们聊天,许多秘密往往就藏在平民百姓的日常言谈之中。”
众人点头。
“云中月继续在龙神观潜伏,查查玄明散人和龙神观的背景。”
云中月指着自己的鼻子,假眉毛飞了起来,“你肯信我?”
花一棠掏出两袋金叶子抛过去,“这是订金,诚县之事若能善了,还有十倍酬金。”
云中月两只眼乐成了两根金条,“花家四郎果然讲义气!”
“至于贤德庄,花某已有计划,就由花某亲自去探个究竟。”花一棠道。
一圈布置下来,只有林随安一个人没任务,林随安抱着千净,斜眼瞅着花一棠。
“咳,你身体刚刚恢复,还是好好歇息——”
花一棠一句话没说完,林随安先问了,“你是怕我出了门,又听到什么花边八卦吗?”
花一棠挪开目光:“呃——”
靳若眼珠子转到了天上去。
云中月乐呵呵拆台:“那夜之后,闲不住的左邻右舍跑来方氏医馆瞧热闹,不料却见到嫌弃准妹夫的方大夫举着扫帚追打木棠三条街,全城热烈围观,木棠被打得鼻青脸肿,泪洒诚县,但一腔热血不改,一颗痴心不负,誓死要与方小娘子白首偕老,感动了诚县的大姑娘小媳妇大婶子老奶奶,纷纷自愿来劝方大夫成人之美。”云中月满脸意犹未尽,“林娘子你可是没瞧见啊,那两日方氏医馆里里外外别提有多热闹了。”
林随安:“……方大夫真追着花一棠打了三条街?”
伊塔:“打了,老累了。”
方刻闷头在空茶盏里嘬茶。
林随安:“辛苦了。”
好家伙,幸亏她睡过去了,这也太社死了。
“咳,俗话说的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花一棠凑过来笑道,“方大夫冷脸一摆,浑然天成,说几句我难成大事的嫌弃,我两眼含泪,表表痴心,一来二去的,便有人自告奋勇介绍我去贤德庄做事儿了。”
林随安点了点头,正色道:“将生死危机变成八卦,利用八卦,迅速拉进与诚县百姓的距离,再利用百姓淳朴的同情心为你引荐,便可巧妙渗入贤德庄,果然是好计。”
花一棠顿时得意得不行,小扇子摇得那叫一个欢快,“知我者,林随安也!”
靳若大奇:“师父,姓花的这般编排你俩的故事,你难道不生气吗?”
林随安似笑非笑:“说的是木棠与方安,与我林随安何干?”
方刻:“哼,说的也是。”
靳若:“师父不愧是师父,果然是以大局为重!”
木夏:“林娘子大义。”
伊塔:“猪人威武!”
“这也行?”云中一脸不可思议。
“如此,辛苦诸位了!”花一棠抱拳。
云中月摇了摇脑袋,滴溜溜转身,从窗户缝里钻出去,一股烟,没影了。其余众人又讨论了些细节,纷纷离开,各司其职。
医馆大堂只剩了林随安和花一棠二人。
花一棠表情有些不自在,扭扭捏捏凑过来:“你——真的不生气?”
林随安不看他,“当时情势紧迫,你也是逼不得已,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
花一棠又凑近一点,“真不生气?”
林随安转头,微微一笑。
花一棠脸红了,不自觉露出十二颗大白牙,“林娘子果然宰相肚里能撑——啊啊啊啊!”
他整个人打横飞了起来,滞空时间足够他喊出三个高八度,噗一声平平整整拍在地上,好大的动静儿。
林随安撩袍蹲身,笑眯眯道,“我、完、全、不、生、气。”
说完,利落转身,扔下某纨绔疼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花一棠直挺挺躺了半晌,笑出了声。
看来林随安的毒已经全解了。
*
小剧场:
窗外听墙角的众人。
方刻:“哼,自作孽不可活。”
靳若:“嘿嘿嘿嘿,我就说师父肯定会胖揍他一顿。”
伊塔:“四郎,好疼啊。”
云中月:“疼个屁,我看那纨绔心里美着呢。”
木夏表示十分心累:如此这般下去,四郎何时才能讨到媳妇啊?
第139章
林随安觉得甚是无聊, 方刻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捣鼓瓶瓶罐罐,技术门槛太高,想帮也帮不上。她一个半社恐, 和靳若一起去当街溜子打探消息就是扯后腿,更不好意思和木夏去左邻右坊聊八卦。伊塔陪着小鱼逛街, 她自然也不能去当电灯泡, 花一棠终于等到了贤德庄的面试机会,早早梳妆打扮出了门——
呜呼哀哉,武力值最高的林随安竟然毫无用武之地,只能坐在空无一人的医馆里观雨品茶拍苍蝇,在打了一百三十六个哈欠后,林随安觉得,不能再这样懈怠下去了, 必须找点事儿做,否则骨头都要生锈了。
龙神观和贤德庄都有安排,但是诚县的第三大势——朱势一族的四面庄还没人去查,虽然花一棠和靳若都说, 这几年四面庄势力大不如前,又被龙神观打压,大约和玄明散人没什么联系, 但林随安觉得,四面庄好歹也是诚县的土著势力, 颇有些根基,定对龙神观和贤德庄有相当的了解,或许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最有利的是, 朱氏咱们有人啊。
于是林随安关了医馆,在隔壁茶肆买了两包中品百花茶, 打着伞,溜溜达达走去了对面坊区的县衙,打算探访老友,唠唠家常。
在唐国,衙门“上班”称为“视事”,基层衙门每天早上太阳升起时上班(大约卯正一刻左右),中午便可回家,下午休息,只办公半天,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安逸舒坦。(林随安第一次从方刻嘴里听说这个工作时间的时候,简直是羡慕嫉妒恨。)
不仅如此,还执行“旬休”制度,十日一休,意思是工作九天,第十天休息。虽然旬休不如现代五天工作制,但还有各种各样的公假日。
元正、冬至各给假七日,寒食(清明)假四日,八月十五、夏至、腊月各三日,正月十五、三月三、四月八、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十月一皆有假,立春、春分、立秋、秋分、立夏、立冬给假一日,五月有田假,九月有两番授衣假,各十五日,如此零零总总算下来,公假日高达七十七日。
旬休、公假日都要留人值班(凌芝颜就是大理寺值班榜的榜霸,俗称工作狂),每天官署也要留官员值下午班和晚班,称“宿直”。
在大多数官署,宿值官一般由县令、主簿、县尉轮值担任,但诚县县令裘良常年挂病号,县尉花一棠还未正式上任,所以宿值官的重担全落到了主簿朱达常的身上,早、下、晚班连轴转,旬休公假全不见,怎一个苦逼了得。
尤其是经过“火烧龙神观”的重大安全事件后,朱达常更是战战兢兢,不敢懈怠半分,索性搬到了县衙居住。
今天恰好是旬休,县衙里空空荡荡的,守门的不良人哈欠连天,林随安打了个招呼,不良人认出林随安是这几日的花边八卦主角“方安”后便放行了。
想必东都名医方刻与朱主簿的裙带关系已是人尽皆知。
林随安一路畅通无阻穿过前衙,绕进后衙,刚出偏门,就见李尼里撅着屁股趴在厢院门口,脖子伸得老长,眼珠子瞪得老大,像只偷听的青蛙,身上被雨水淋湿了都不曾发觉。
林随安甚是好奇,溜达过去,站在李尼里身后,也伸长脖子向院里望,顺便帮李尼里打伞遮雨。
院子布置得颇有雅趣,植被葱郁,疏密有致,左右两侧为厢房,正南位是主屋,中间空地做了一处小院子,白石卵铺地,大约是年久失修,多处积水,三间厢房以回廊连接,有顶有瓦,穿梭行走其中无需雨具,在多雨的青州很是实用,屋子地基都很高,地板从屋内延伸至室外,可做延台。
台上摆了一方小几,两个蒲团,两个人一左一右正襟跪坐,面朝院中雨景。小几上摆着风炉、茶釜、茶盏、茶勺、茶碾子、茶罗等等,釜中水沸,咕嘟嘟翻滚。
朱达常今日穿了身干净的长衫,带了黑色幞头,另一人是名女子,褐色半臂,赤色披帛,石榴裙高束,显得体态窈窕修长,至于女子的面容——林随安着实看不太真切,白妆黑眉,额心、眼角、两腮贴了花钿面靥,红唇一点,颇为精巧。
女子面带微笑,时不时看朱达常一眼,朱达常两眼直勾勾向前,身体紧绷,时不时擦擦汗,看起来万分紧张。
林随安差点没笑出声,“莫非朱主簿在——”
相亲?
李尼里惊得一个激灵:“林娘子!”
林随安:“嘘!”
李尼里捂住了嘴。
朱达常和女子就这般安安静静地坐着,女子时不时眉眼传情,越传,朱达常越拘谨,身体越挪越远。
哎呦,好玩了。
林随安在茶叶纸包上抠了个洞,捏出一撮百花茶放到嘴里砸吧,权当嗑瓜子。
女子:“素闻朱主簿为官公正,勤勉正直,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旬休也留在县衙处理公务。”
朱达常:“家中贫寒,买不起院子,只能住在县衙。”
女子噎了一下,再接再厉:“钱银不过是身外之物,才华德行方是立身之本,这小院布置得如此雅致,可见朱主簿满腹诗书,胸有沟壑。”
“裘十六娘过奖了,朱某是蒙荫入仕,脑袋空空,无甚大志,若非靠着族人,只能做个街边出力气的苦工。”
林随安挑眉:这女子姓裘,是裘氏一族的人?
想不到这两家居然安排了私下相亲,看来朱裘两族并非如传闻中一般水火不容。
即使隔着厚厚的粉,也能感觉到女子脸色变了,她抽了抽嘴角,“朱主簿这是嫌弃十六娘家中贫寒,配不上朱主簿高门大户了?”
朱达常起身,躬身抱拳,“是朱某配不上裘氏一族,还请裘十六娘回去与裘氏长老说明。”
女子大怒,霍然起身,甩过披帛拍在朱达常的脸上,一阵风似的走了。
朱达常长吁一口气,坐回原位,端起茶盏刚喝了一口,就听一声河东狮吼,一个年过五旬的妇人抄着藤条冲出来,“又气走一个!这是第三十九个了!你是打算气死我吗?!”
朱达常一蹦三尺高,奔入回廊逃命,“阿娘,十六娘可是裘氏的人,裘氏怎么可能和我们朱氏联姻,还不是瞧上了我这诚县县尉的官职!”
朱母紧追不舍,藤条舞得虎虎生风,颇有花一桓揍花一棠的神韵,“你脸像大饼,长得还没葱高,肚子里没墨水,要才没才,要貌无貌,要钱没钱,就这个县尉的头衔还算有点用,不冲这个谁能看上你?!”
“男子无业何以为家,我如今事业一无所成,成家之事不急于一时。”
“放你的狗屁!你这辈子做个县尉就到头了,莫非还想去大理寺做大官不成?你最大的事业就是娶妻生子,让我抱上孙子!”
朱达常本来就胖,腿也短,大约是长期缺乏运动,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个脚滑,摔了个大马趴,朱母矫健追上,藤条噼里啪啦打得朱达常屁股直冒水雾,看着下手重,实际上只是做做样子,朱达常倒是聪明,装模作样惨叫震天,李尼里忙冲上前拉架,三个人扯成一团,好不热闹。
看来不管什么时代,大龄未婚青年的婚姻问题都是家庭矛盾的中心啊。
林随安吃瓜吃得津津有味,不自觉笑出了声,朱达常一歪头,看到了林随安,口中的惨叫变成了倒吸凉气,险些没把自己噎死。
朱母也看到了林随安,顿时眼睛一亮。瞧这小娘子长得凤眼长眉,英气勃勃,身姿笔直,怎么看怎么心里舒坦,不由大喜,扔了藤条迎了上来,“这位小娘子是——”
朱达常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冲上前,拼命拉住了朱母,吓得脸都绿了,“阿娘!这位是、是——方氏医馆方大夫的妹妹,您千万离她远一点!”
“原来你就是方小娘子啊——”朱母有些失望,转念一笑,又乐了,甩开朱达常,上前挽住林随安的胳膊往院里拉,“方小娘子快快里面请,正好我煮了茶,喝两盏去去湿气。”
林随安被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丈二摸不着头脑,进了院,坐在了小几旁,朱母认真为林随安舀了茶,双手奉上,林随安受宠若惊接过,瞄了眼茶汤的颜色,黄中带绿,实在不敢尝试,沾了沾唇,放下。
“这位想必就是朱主簿的母亲了吧,我是方安,前几日朱主簿帮家兄解了围,特来道谢。”林随安将那两包寒酸的茶叶送了过去。
朱母乐得不行,“方大夫的事儿我听五郎说了,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你叫我朱婶子就行。”
朱达常疯狂拽朱母的袖子,频率逼近羊癫疯:阿娘莫不是想抱孙子想疯了,见个小女娘就想牵红钱,这林随安岂是一般人能招惹的,若是惹恼了,一巴掌能把他拍成真正的大饼,若是万一让那个花家四郎知道了——他这辈子就完了!
林随安眼角瞄着朱达常生不如死的表情,疯狂憋笑,“朱婶子有话直说。”
“方小娘子爽快,”朱母笑逐颜开,“我就是想请方小娘子给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传授传授经验,说说如何能像方小娘子和木小郎君一样,早早与心仪之人比|翼双飞。”
旁听的李尼里闪了腰,朱达常差点没晕过去,林随安强撑着下巴没掉下来,心中大为震撼。
唐国民风开放,无论男女对贞操观都极为单薄,婚前的某些行为也往往被当做风|流|韵事的美谈,但让她一个女子向一个男子传授什么什么经验,也太前卫社死了吧!
朱母:“比如说说,木小郎君都是用什么法子才博得方娘子欢心的?”
林随安松了口气:原来是问这个,她太不纯洁了,想多了。
“阿娘,别问了!”朱达常冷汗狂流,他心里再清楚不过,那夜之事乃是花家四郎为了掩护林随安做出的权宜之策,哪里有什么两情相悦。
“去去去,别打岔。”朱母嫌弃,“让方小娘子仔细说说,你好好记着!否则你这不开窍的脑袋等老死那天也找不到媳妇!”
林随安有些尴尬,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让她从何说起?
可花一棠的谣言八卦已经放出去了,方刻打也打了,花一棠揍也挨了,还关系到潜入贤德庄查探线索的正事,无论如何这戏都要唱全套。
“呃……这个……”林随安挠脑门,“其实都是些小事——那个……比如……比如吧——他知道我喜欢吃切脍,就想尽办法做最新鲜的切脍;我不喜欢喝茶,他就不煮茶,煮白水;我总是不小心受伤,他就调制疗伤的药膏;我忘了涂,他就帮我涂;我喜欢胡凳,他就照着我喜欢的样子画图去请人去做;我去市集的时候不喜欢胡人身上的怪味儿,他就挂上一圈香囊待在我身边,让四周都香喷喷的……”
林随安突然说不下去了,感觉心跳有些加快,呼吸有些发紧,似乎再说下去,便会有什么朦胧暧昧的东西破土而出,再也遮掩不住了。
那是她一直不敢触碰的,也不敢让自己相信的东西——
至少,现在不敢……
林随安暗暗呼出一口气,垂眼端起茶盏,佯装羞涩喝茶。
朱母听得满面红光,啪啪啪拍着朱达常的肩膀,“瞧瞧人家木小郎君,小小年纪就如此知冷知热,你连人家一根脚指头都赶不上!”
朱达常连连点头,心道:废话,那可是名震唐国的扬都第一纨绔花家四郎,一肚子花花肠子,论讨女子欢心,放眼天下,谁能比得过他?
朱母对朱达常不求上进的态度十分不满,戳着朱达常的脑门抱怨,“主簿本就是县令的下属,咱们县令可是姓裘的,能和裘家联姻说白了就是咱们高攀,你真是不识好歹,裘氏一族可不是一般的有钱,还有龙神特别庇佑,你成了裘氏的女婿,保不准以后能有机会平步青云呢!”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哎呦,她刚刚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
小剧场:
花一棠飙泪:我的努力终于有点效果了
第140章
“朱婶子所言甚是!”林随安道, “缘分一事甚是玄妙,错过了,便是抱憾终生, 朱主簿理应好好把握机会才是。”
朱母:“方小娘子说的好!”
朱主簿苦着脸:“咱们朱氏好歹也算有些家业,何必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朱母大怒:“你以为族中长老们愿意吗?我们朱氏的那些产业和裘氏相比, 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若非裘氏家主念在两家以前是姻亲,照顾一二,你以为咱们朱氏还能留在诚县吗?”
林随安耳尖一动:原来朱氏和裘氏私底下还有这般千丝万缕的联系,果然不是本地人很难查到这些暗线。
听朱母的意思,朱氏也有家业——诚县都穷成这样了,能发展什么产业?
这其中肯定有猫腻。
林随安笑吟吟给朱母舀了一盏茶,“朱婶子刚刚说贤德庄很赚钱, 是真的吗?”
“那还能有假?贤德庄庄主,嘿,就是裘家家主,穿的用的全是从东都运来的上品, 就快赶上扬都花氏的排场了!”
朱主簿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阿娘,这可不能乱说!”
“竟然如此厉害, 看来木棠选对了。”林随安笑道。
朱母:“木小郎君想入贤德庄?”
“街坊介绍的,说木棠伶俐, 去了能做大事,”林随安别别扭扭捏了个兰花指,做了个少女怀春的表情, “以后定会让我享福。”
李尼里的表情在爆笑和惊悚中疯狂转换,最后实在忍不住, 逃了。
朱达常听明白了林随安的言外之意,脸唰一下白了。
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查到了贤德庄。
朱达常来诚县担任县尉已有四月,说实话,不是没想过调查龙神观和贤德庄,但根本寻不到机会,而且还常常有种奇怪的违和感,似乎暗中还有一股力量,总是在阻挠他。
随着在诚县的时间越来越长,朱达常隐隐察觉到了,这股力量来自他的本族——朱氏。
今日的相亲暂且不论,之前他数次旁敲侧击询问族中长老贤德庄之事,长老要么劝他息事宁人,要么警告他莫要得罪龙神,似乎在惧怕什么,又似乎在遮掩什么。
所以,当林随安和花家四郎说要调查龙神观的时候,他心虚了、退缩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若是放任这二人去调查,或许会查出一个他完全不敢面对的答案。
朱母连连点头,“木小郎君是有大志向的。”
“只是,我有些担心——”林随安又做了个西子捧心的造型,“我们初来诚县,也不知贤德庄做的到底是什么买卖,木棠去了能不能留下,若是留不下,兄长又要日日骂他是吃白食的窝囊废了。”
朱达常有些慌了,忙道:“林娘子,雨天路滑,我还是送你回医馆吧。”
朱母看了朱达常一眼,顿了顿,笑道:“瞧我,真是年纪大了,话多的让人烦,方小娘子也坐累了吧,早点回去,省的你兄长担心。”
林随安心里啧了一声:她太心急了,这般直球询问引起了他们的戒心,还是要换个迂回的法子。
林随安垂眼,端正跪坐,“朱婶子,我自小丧母,全靠兄长拉扯长大,今日见到朱婶子甚是亲切,就好似见到了故去的阿娘一般,”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红着眼看过去,“所以,有个不情之请……”
根据她的观察,朱母性格爽朗,古道热肠,只要她打出悲情牌,十有八九能消除朱母的戒心,博得同情。
同情心这种东西是十分玄妙的,人们往往愿意帮助那些不如自己的人,帮助弱者使自己非常有成就感,不知不觉间,就会对所帮助的人产生一种奇特的亲密感,成为心理上的“家人”,在此基础上打探消息,便能事半功倍。
只是,这种手段着实称不上光彩,甚至有些无耻,而且……有些似曾相识,林随安想起来了,她用的这招和花一棠的苦肉计如出一辙——好家伙,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一个奉公守法的大好良民竟然也被这个不着调的纨绔感染了。
朱母一怔,“哎呦,这我可担不起啊。”
看来还需加码一个诱饵。
林随安模仿花一棠最赤诚的眼神,“是关于——男女之事……”
朱达常顿时臊了个大红脸,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十分尴尬。
朱母一脚将他踹走了,两眼放光,“哎呦呦,天可怜见的,快说说遇到什么难处了?与木小郎君吵架了?”
果然上钩了。
林随安暗暗松了口气,心里盘算了一下,道,“我担心,木棠以后有了钱,会负我。”
朱母顿时来了精神,“此话从何说起?”
“我家中贫寒,父母在家兄十岁的时候先后病死,家兄带着我寄人篱下,受尽白眼,幸好遇到了一个老大夫,教授家兄医术。之后老大夫离世,家兄带着我背井离乡到了东都,家兄凭医术在东都打拼数年,总算积攒了些口碑,可家兄心善,总是免费送药义诊,并没存下什么钱财,可那些外人见家兄医馆的病人络绎不绝,便传闻我家中富贵。”
林随安瞄了眼朱母的表情,朱母听得眼眶泛红,甚是投入,继续趁热打铁道:“我也是在那时认识的木棠,当时他对我百般殷勤,我涉世未深,又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对我好的人,不知不觉就——”
林随安佯装羞涩,趁着袖子遮脸的时候干呕了两口:救命,好肉麻!
朱母身体前倾,“后来呢?”
“后来——唉——”林随安调整表情,“兄长性格耿直,不慎得罪了权贵,不得已离开了东都,幸亏朱主簿收留,方能在诚县立足,木棠不离不弃,我甚是感动,一时情难自禁,不知不觉就——”
林随安又遮住了脸:艾玛,她真的要吐了。
朱母意犹未尽砸吧砸吧嘴,“然后呢?”
“可是木棠突然说要去贤德庄谋生计,我心中着实不安,莫非他看我兄长医馆门庭冷落不复往日,所以便想弃我而去?”
朱母想了想,摇头,“那日木小郎君被方大夫追着打的时候,乡里乡亲都看得真真的,木小郎君对你可是一片真情,应该不是那种狼心狗肺的负心人。”
林随安幽怨道:“可俗话说得好,男人的话若能信,母|猪都能上树。”
朱母连连点头:“话糙理不糙。男人啊,一有钱,就变心。”
“可我又不能以这般的缘由阻挡木棠去贤德庄,毕竟只是猜测罢了。”
朱母连连点头,“说的也对。”
“所以,我想了好几日,想通了。”
“哦?”
林随安微微一笑,“他若负我,那就让他滚!以后天高海阔,我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必被区区一个男人绊住手脚?”
朱母怔了半晌,抚掌大笑起来,“哈哈哈,方小娘子这性子太合我意了,有我当年的风范!”
林随安:咦?
“我两个狗屎前夫就不是好东西,我全给踹了,背井离乡来到诚县打拼,辛辛苦苦立住了脚,本想着从此不婚不嫁,未曾想遇到了五郎的爹,虽然五郎的爹死的早,但对我真是不错,就是这不争气的儿子让人生气。”朱母叹道,“其实,若不是如今朱氏的处境,我也不想逼五郎娶妻的——朱氏子孙里也就他一个能挑大梁,就是太怂,本想着送出去历练几年能有点长进,不曾想,回来后更怂了……”
林随安瞪大眼睛:好家伙,这信息力量有些大啊!
“方小娘子想的不错,女子立世,总归是要靠自己的。”朱母看着林随安的眼神十分赞赏,“方小娘子可有什么打算?”
林随安正色:“我要赚钱!”
朱母:“如何赚?”
林随安恭恭敬敬朝朱母抱拳,“请朱婶子指条明路!”
朱母上上下下将林随安一番打量,“眉目清明,心有乾坤,是个好苗子,行,跟我走吧。”
林随安有些惊了,“现在吗?”
“择日不如撞日,走!”
*
从县衙去四面庄,大约需要两炷香的功夫,这两炷香对于林随安来说简直是度秒如年,朱母是个闲不住的,一路上非要和林随安套近乎,尤其对方安和木棠定情过程尤为好奇,问的都是细节,林随安只能忍辱负重,融合古今中外的言情段子,一路胡诌八扯。
诸如二人第一次见面,木棠身披彩霞,目若朗星,风流倜傥,二人一见钟情,又比如木棠夜里偷偷翻窗来教方安认字读诗,花前月下,郎情妾意,眉目传情,暗送秋波——不是林随安词汇贫乏,着实是她心地纯良,编不下去了。
幸好,四面庄终于到了。
四面庄位于震泽坊,表面看起来是个不甚起眼的宅子,门脸大约和方氏医馆差不多规模,无牌无匾,门头长着细如发丝的野草,在雨水的浇灌下绿得发黑。
入了正门,便是常见的青州式回廊,底部悬空,以木桩托起,上覆瓦片,林随安合起伞,跟在朱母身后,回廊上时不时路过扎袖挽臂的女娘,皆是手捧托盘,行色匆匆,托盘上盖着布,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们见到朱母皆是停步施礼,口称“朱大娘子”,很是尊敬,对林随安则是有些好奇,但并无一人多嘴询问。
“朱氏的产业有些特别,所以招的大多都是女娘,”朱母步履如风,“你与她们年纪相当,定能聊的来。”
林随安频频点头,心中猜测到底是何种买卖,很快,绕过回廊入了一扇偏门,眼前豁然开朗,想不到这宅子内竟然别有洞天,藏了一处异常宽阔的庭堂,大约两个篮球场大,地基高耸,四面镂空,巨大的木柱林立其中,以竹帘分割为不同的工作区域,众多女娘在其中穿梭忙碌,年纪从从十几岁到四十以上不等,手脚麻利,语速飞快,四周一片叽叽喳喳,让林随安有种入了鸟林的错觉。
她这才看清,原来四面庄做的是布料买卖,南侧为纺线区,有二十多架纺车,西侧为织布区,有织布机十余台,北侧为裁布区,剪刀声声不绝于耳,东侧为绣花区,大约有三十多名绣娘,五六人围成一圈,一边低声聊着,一边飞快绣着花样。
朱母领着林随安依次穿过四个工作区,“方娘子可会纺线?”
林随安冷汗:“不会。”
“可会织布?”
“从未涉猎。”
“画图裁衣?”
“没学过……”
朱母诧异看了林随安一眼,“可会刺绣?”
再说“不会”恐怕就要被淘汰了,林随安只能硬着头皮道,“略懂。”
朱母笑了,“我瞧方小娘子长得秀气,女红定是不差。”提高声音,“诸位娘子们,来新人啦!”
绣娘们唰一下抬头,眼波流转望着林随安。
林随安抱拳,“我是方安,初来乍到,还请诸位娘子多多包涵。”
绣娘们顿时乐成一团:
“哇,这不是方氏医馆的方小娘子吗?”
“谁啊?”
“就是前两天在街上被追着打的木小郎君的心上人啊。”
“哦哦哦,原来是她。”
“瞧这小娘子,长得真精神。”
“木小郎君眼光不错啊。”
“快快快,一起坐。”
四五个绣娘一拥而上,拉扯着林随安坐在了她们中间,热情地往林随安手里塞了花绷子、棉布和针线,七嘴八舌道:
“我擅长牡丹。”
“我喜欢梅花。”
“我最爱绣碧竹。”
“我绣的百色菊最好看。”
“方小娘子擅长什么花样?快给我们展示展示啊。”
林随安僵硬捏着针,干笑,“绣个球——”
众娘子:“诶?”
林随安汗透衣背:完!球!了!
*
同一时间,站在贤德庄练武场上的花一棠蓬头垢面,头皮的汗和灰混在一起,头发脏得都打卷了。
花一棠死死瞪着旁侧的裘伯。
裘伯是个年过五旬的汉子,据说是小鱼表姨妈的堂兄弟的邻居的三奶奶家的二舅爷家的嫡亲侄儿,在贤德庄里高低算个管事,也是花一棠入贤德庄的介绍人。
此时,裘伯正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训花一棠:“你说你小子长得人高马大的,怎么这么不抗造?这才跑了几圈,就累成这个德行,以后怎么能出贤德庄的任务?”
花一棠狂翻白眼,想骂两句“啖狗屎”,可此时此刻,他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花一棠来的时候是辰时,裘伯说必须通过考验方能入庄,忽悠他劈了两百五十根柴,提了四大缸水,午饭还没吃饱,又说要考考他的体力,让他拖着个硕大的破木桩跑了一个时辰——这是考人的项目吗?是考驴的吧!
裘伯:“你说你小子中午吃了两大锅糙米饭,都吃哪去了?”
花一棠:什么两大锅,那锅还没有伊塔煮茶的茶釜大,充其量只能算个碗。
“唉,我就说这小子不行,非要送进来,这不是耽误我功夫嘛!”
花一棠咬了咬牙,“还有什么考验,尽管放马过来。”
裘伯眼睛一亮:“行啊,总算有点骨气,裘老八你来的正好,试试这小子。!”
一名路过的汉子跳上了练武场,此人身高九尺,肩厚如熊,脸皮黝黑,扛着根七扭八歪的狼牙棒,一笑,满口蛀牙,“裘伯,这小郎君长得细皮嫩肉的,万一不小心打死了可别怪我啊。”
裘伯:“那也是他的命,怪不得别人。”
“得嘞!”裘老八大叫一声,轰一声抡起狼牙棒,朝着花一棠的脸拍了过来。
花一棠目眦欲裂:完!蛋!了!
*
小剧场:
方刻、靳若、木夏,伊塔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
有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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