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大陆坊, 亥正三刻。
方刻手指依次搭在秋三娘和阿牛腕上阵脉片刻,又写了一张方子递给木夏,木夏和伊塔立即跑去厨房重新熬药。
朱母一脸焦急问道:“方大夫, 如何了?”
“脉象暂稳,已无性命之忧。”方刻道, “我新开了清热解毒的方子, 明日应该能醒过来。”
朱母松了口气,朱达常拽了拽方刻,低声道,“那我阿娘的毒怎么办?”
“秋三娘母子天生体弱,加之常年吃不饱,营养不良,抵御力不及符水之毒, 所以症状来势汹汹。朱婶子身体康健,之前的心悸之症看似凶险,实则性命无虞,朱主簿不必太过担忧。”
“那以后呢?”朱达常追问, “诚县其他百姓呢?你不是说全县百姓都中毒了吗?”
方刻沉默半晌,“确实如此。”
“那、那那那那你的解药可能解了所有人的毒?”
方刻摇头:“不行。”
朱达常顿时急了,“那那那该如何是好啊?!实在不行咱们上报州府, 上报广都城,上报大理寺——啊啊啊, 花家四郎和林娘子到底去哪了啊啊啊——”
朱母一巴掌呼在朱达常后脑勺上,“你好歹是一县主簿,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子?现在哭丧还早了些, 大家都活着喘气呢,慌什么?”又望向方刻, “方大夫定有法子的,对吧?”
方刻又沉默了。
针对秋三娘和阿牛的病例,他对解药配比重新进行了调整,效果确有提升,但关键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就是急缺水浴银蟾,没有药引激发药性,解药的药效只能发挥三成。还有一个更严峻的问题,他们此来诚县所带药材满打满算只够几十人使用,城县百姓九百多人,根本是杯水车薪。
“诚县百姓多为慢性中毒,五脏六腑和血脉筋骨皆有损伤,如今他们身体与毒素共处多日,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若是贸然用猛药,恐会适得其反,不如以温药徐徐图之。但是——”方刻盯着朱达常,“无论药材还是药引都要出城才能买到。”
朱达常的脸垮了,“贤德庄和龙神观已经封了城,出不去了。”
“朱主簿也不能出城吗?”
朱达常苦笑了一下,“我这个主簿就是摆设。”
朱母皱紧眉头,方刻掐了掐额头。
伊塔和木夏送药进屋,扶着秋三娘和阿牛服下,二人的脸色好了许多。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靳若从窗口一跃而入,低声道,“外面不太对劲儿,那些搜街的道士突然都撤走了,而且不是去城北的龙神观,而是去了城南的龙门。”
方刻一惊,快步走到窗前观望,就在此时,诚山方向突然响起了震天的钟声,当、当、当……大片大片的夜鸟尖啸着从漆黑的山林里飞出,仿佛灰白色的幽灵在黑色的天空中痛苦游荡。
朱母面色大变,“是龙神观的天钟!”
方刻:“何意?”
朱母:“天钟震空,龙神降世,龙神观这是发出了通知,告诉全城百姓明天就是龙神祭日,所有人需在龙神湖畔跪迎龙神显圣,届时龙神观观主会赐下符水,以表龙神福泽凡人之恩德。”
方刻脸色沉了下来,靳若愕然,“你们真见过龙神吗?”
朱母脸上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神色,面皮禁不住发起抖来,“见过!”
靳若切了一声,“恐怕不是龙神显灵,而是符水导致你们出现了幻觉吧?!”
朱母面色青白,飞快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方刻眸光沉冷如冰,遥遥望着漆黑的夜空,心中暗暗骂街:
那俩货到底跑哪儿去逍遥快活了?!还不赶紧回来收拾烂摊子!
*
林随安正在看月亮。
来诚县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月亮,像被咬了一口的大银盘。大约是有风,云朵流动得很快,边缘生出柔软的界线,仿佛披着一层纱。
这是一个三四丈深的大地坑,坑壁皆是黑色的岩石,像一口巨大的井,又像是捕捉野兽的陷阱,洞口高大的松树剑一样刺向夜空,洞底铺满了厚厚的松针,松针里埋着干瘪的松塔。
除了她,洞里还有五个人。
丙四、丙十四、丙二十四、丙三十四并排坐在对面,腿长长伸着,好像四个破布娃娃脑袋挨着脑袋,身上缠满了藤根,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四个脑袋都肿成了猪头,林随安记忆里她似乎只是打断了他们的手脚,没对脸下狠手,也不知道为何变成了这样。
林随安也是半躺半坐,不过她身后有个香喷喷的人肉靠垫,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花一棠。
现在的姿势还挺舒服,她的脑袋靠着花一棠的肩膀,后背贴着花一棠的心跳,花一棠每一次呼吸都吹在耳垂上,从头发丝痒到脚指头。
花一棠在睡觉,林随安不知道他睡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她和这四个人弄到这个坑里的,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这样。
花一棠双臂拥着她,双手紧紧握着,像一个锁扣,林随安试着挣扎了一下,又放弃了,花一棠锁得很紧,似乎在梦里也怕她跑了,更重要的是,现在的她全身无力,手脚虚软,仿若一个废人。
身体里血腥杀意早已消失无踪,毒大约是散了,林随安无法判断现在的状态到底是压制杀意的后遗症,还是中毒的并发症,情况比前几次严重许多,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林随安幽幽叹了口气。
耳边绵长的呼吸一滞,花一棠的肌肉倏然绷紧,“你你你你醒了啊?”
林随安嗯了一声。
花一棠的心脏咚咚咚狂跳起来,震得林随安肩胛骨都痒了,他依然一动不动抱着她,小心翼翼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浑身无力,”林随安道,“毒应该已经解了。”
花一棠手忙脚乱松开林随安,扶着林随安坐稳,用手背贴着林随安的额头,笑了,“不发烧了,果然是好了。”
林随安静静看着他,眼前的少年衣衫褴褛,尤其是肩膀处,破烂得已经见了肉,能看到两条青紫色的伤痕,像是被什么绳索磨的,手上脸上满是擦伤,头发乱成了鸡窝,扎着几根干枯的松针,只剩半截簪子摇摇欲坠挂着,嘴巴干得爆了皮,颧骨上结了血痂,可一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星子一般。
还有他身上的香味,虽然淡了不少,但依然缠绵悠长。
林随安脑子里毫无预兆冒出一句诗:
【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
咳,此时此景,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林随安移开目光,“这是什么地方?”
这一问可不得了,花一棠立刻打开了话匣子,手舞足蹈比划道:“你可不知道当时有多惊险,火嗷嗷的烧啊,上面嘁哩喀喳直掉渣,嗷嗷的毒气啊,我用了吃奶的力气才将你和四个猪头拖进了密道,这四个猪头也太重了,拽也拽不动,千钧一发之际,我灵机一动,从密道壁上扯下滕根,三下五除二将这四个猪头捆成一串,背着你,拖着他们顺着密道一路逃亡——”
林随安默默瞟了眼丙四四人鼻青脸肿的脸,大约猜到了这一路上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
“当时密道里啊,黑乎乎的,曲里拐弯的,还有岔路,岔口之多,闻所未闻,幸亏花某学识渊博,颇得闻风辨气之道,一路闻着味儿带着你们逃出升天,不曾想密道口竟然有一处地坑,还好死不死被枯枝树叶盖住了,我不慎一脚踏空,得!咱们就全进来了。”
说完,花一棠还摆了个“打完,收工”的造型。
林随安被逗乐了,“辛苦了。”
花一棠露出二十多颗大白牙嘿嘿一乐,竟然从背后摸出了一柄草编的扇子摇了起来,得意道,“那是,有本纨绔在,定然万事大吉!”
林随安瞪圆了眼睛,“这扇子是——”
“我自己编的,厉害吧?”花一棠万分嫌弃看了眼四人,“四个臭男人,我扇点香风给他们闻闻味儿已经仁至义尽了,总不能让我也抱着他们吧?多恶心!”
林随安憋笑,“花家四郎果然聪慧绝顶。”
花一棠十分受用,又摇了摇草扇,沉下嗓音道:“这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随安沉默片刻,“他们与我打斗之时,曾有一瞬间恢复了神志,或许还有救。”
花一棠皱眉,“我给他们喂了方大夫的解药,可直到现在也没醒过来,如今我们又身陷险地,自身难保,福祸难测,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来得及的……”林随安喃喃道,“来得及的……”
月光从松针的间隙筛下,仿佛在林随安身上铺了一层冰凉的水纹,花一棠心口剧烈一抽,他似乎在林随安身上看到了一种深不可测的孤独,仿佛茫茫天地间,只有她一人茕茕孑立,四顾无依。
花一棠不敢吭声了,想了想,蹭过去,肩膀小心翼翼贴着林随安的肩膀坐好,轻轻晃着草扇子,让衣服上残存的香气多飘过去一些。
四周一片宁静,林随安听到了月光落下的声音,感受到了花一棠的体温,闻到了温柔的果木香,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开,轻轻呼出一口气,道,“裘老庄主死前中毒已深,神志尽失,但力量和速度大增,和我不相上下,这四人也是如此,我有种感觉,他们与我……”
很像。
“不像!”花一棠的声音坚定又清澈,“他们输了,但你每次都能赢!”
林随安露出苦笑,“那是因为有方刻的解药和你的熏香,还有之前——”
之前是因为你恰好都在,若是仅凭她自己……
“这便是你与他们最大的不同。”花一棠轻轻握住林随安的手,侧过头,定定望着她的眼睛,“你身后有方大夫,有靳若、伊塔、木夏,还有我!”
少年眉眼舒朗,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林随安眼眶涌上一股热流,喉头发紧,慌乱垂下了眼皮。
花一棠偷偷勾起嘴角,语气似是完全没发现林随安的异样,摇着破草扇子继续道,“啊呀,这么说来,咱们的后台还真多呢,咱们花氏一族自不用提,还有凌六郎、大理寺,白汝仪和白向也勉勉强强算两个……”
林随安安静地听着:真好啊,她如今也是有后台的人了。
突然,林随安感受到了一股异样,背后汗毛唰一下竖了起来,猛地抬头。
惨白的月光下,一个人头倒吊着探入洞口,眉毛挂成了八字型,嘴巴一张一张翕动着,“啧啧啧,我找你们找的头顶生烟脚底冒火,想不到你们居然寻了个好地方赏月听风谈情说爱,太不厚道了吧?!”
“鬼啊!”花一棠尖叫。
“不是鬼,”林随安单手护住花一棠,飞速辨认着人头的五官,“是龙神观的玄清……”
诶?
人头笑了起来,换了一种声音,清悦如水中拨动琴弦,“宫廷玉液酒——”
“一百八一杯——”林随安条件反射接上暗号,瞬间反应过来,“云中月?!”
玄清道长——云中月眨了眨眼,往一边撇了撇嘴,“众目睽睽之下,你们这般眉来眼的,难道不觉得害臊吗?”
林随安和花一棠一怔,顺着云中月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但见对面四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们。
*
小剧场
丙四:艾玛,一睁眼就被塞了满嘴的狗粮,太心塞了。
丙十四、丙二十四、丙三十四:同上。
第152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 林随安终于爬出了地坑。
云中月不愧是天下第一盗,各种逃脱逃命的家伙事儿备的那叫一个齐全,别的不说, 就说救人的绳索,上有铁锥铁爪深入地面, 下有连环扣可固定腰、肩、大腿, 神似现代武侠剧常用的威压装备,救起人来那叫一个得心应手。
唯一令林随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啰里啰嗦的一大堆装备,云中月到底是怎么带过来的。
雨终于停了,日头爬得很快,天空变成了剔透的蓝色,仿若一片巨大的琉璃悬在头顶, 身后是一处杂草漫长的石窟,四周散落着残破的佛龛,草色茂密,超过半人身高, 叶面上挂着露珠,风一吹,簌簌掉落, 打湿了衣襟鞋袜。
正前方是一片连绵的山丘,碧绿的底色上, 雪白的野花漫山遍野,花香和草木清香在山风中静静飘着,彷如一伸手就能抓住。
清凉的风拂过鬓角发丝, 林随安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心旷神怡, 神骨俱清,身体里的疲惫感消失了大半。
花一棠和云中月正在研究丙四他们四人的状态。
这四人虽然表面醒了,但至始至终不发一言,直挺挺地站着,眼珠子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仿佛被施了什么定身咒一般,甚是诡异。
花一棠摇着草扇子,“莫非是睁着眼睛睡觉?”
云中月顶着玄清道长的脸,嫌弃的微表情万分逼真,“你从哪捡的破扇子?一股子怪味儿,别扇了,草都掉了!”
不说还好,一说花一棠更嘚瑟了,朝着云中月的脸噼噼啪啪乱扇一气,草屑好似头皮屑扑了云中月满脸,“此乃花某亲手编制的玲珑草扇,有通灵启慧之效,岂是你一届凡人可参悟的?
云中月连打三个喷嚏,“林随安,你不管管吗?”
一个扬都第一纨绔,一个天下第一贼偷,吵架的水平怎么跟小学鸡一样弱智?
林随安满头黑线,决定不和他们一般见识,问道:“此处是什么地界?”
“诚县外郊,龙神湖南岸,”云中月瞪了花一棠一眼,指着前面的山坡道,“过了那座山丘,便是龙神湖。”
说到这,又是一笑,“昨日玄明散人夜观天象,推算出今日就是龙神祭日,若是我没料错的话,再过两个时辰,龙门外便会人山人海。二位若是脚程快些,还能凑个热闹呢。”
花一棠挑眉:“去瞧瞧?”
林随安耸肩:“走呗。”
就在此时,神奇的事儿发生了,丙四四人突然同时张嘴说话了,“走呗。”
说的竟是和林随安一模一样的台词,甚至连语调都有九成相似。
林随安愕然,云中月下巴掉了。
花一棠眨了眨眼,“林随安,你动一动。”
林随安:“啊?”
“左右走两步。”
林随安左边横移了两步,丙四四人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形移动了两步,林随安又向右边横移了两步,四人的目光又随着挪了回来。
花一棠瞪圆眼睛,“你——再说点啥——”
林随安:“说啥?”
丙四四人:“说啥?”
三人:“……”
云中月连退几大步,指着林随安道,“你、你你你莫非给他们下蛊了?!”
“蛊个屁!”花一棠一扇子草屑扇到了云中月的头上,“是雏鸟情结。”
林随安:“……”
“此四人身中符水之毒,濒死之际,是林随安将他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相当于重生一次。花某曾在一本杂书上读过,许多动物,比如小鸡、小鸭、小鹅破壳出生后,会将自己第一眼看到的活物当做自己的——”花一棠“咳”了一声,“阿娘。”
林随安:“……”
什么玩意儿?!
这四个家伙说老不老,但打眼看过去起码也快三十了,平白无故多出了四个好大儿,她有这么老吗?!
云中月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爆笑。
“我觉得不对。”林随安连连摇头,“你看他们不是每句话都学我,比如我现在说的这句话,他们就不学,你定是推测错了。”
花一棠摇着草扇绕着四人转了一圈,自己被草屑呛了喷嚏,“难道是毒性入脑,变成了傻子。”
丙四四人目光缓缓移到了花一棠脸上,异口同声:“傻子。”
林随安:“噗!”
云中月:“哈哈哈哈哈哈哈!”
花一棠:“……”
“若是按你那套鸡崽鸭崽鹅崽的理论,你给他们喂了解药,那你也是救他们的恩人,所以,你就是这四个的——”云中月憋笑,“阿爷——哈哈哈哈哈——”
花一棠脸皮狠狠抽了一下。
“别管什么原理了,他们还活着,还能说话,定然还有救。”林随安笑道,“这就够了。”
碧蓝苍穹下,少女笑容绚烂夺目,竟好似将整座山丘都照亮了。
花一棠和云中月不由看呆了。
丙四四人凝滞的眼瞳中倒映出林随安影子,点点燃起光来。
林随安旋身,衣袂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光环,“走,去瞧瞧那玄明散人到底搞什么鬼!”
丙四四人齐齐迈步跟上,“走,看鬼。”
云中月失笑,“真是个奇怪的人,不仅自己奇怪,身边的人也奇奇怪怪——”
话音未落,一柄破草扇子劈头盖脸拍到了他脸上,云中月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花一棠你干嘛?”
花一棠双眼灼灼似火盯过来,“林随安是我的搭档,你休想沾边!”
云中月“切”了一声,“小屁孩——”
“你才是小屁孩!你、你你多大?”
“凭什么告诉你?”
“有本事你把这张脸摘了,让我瞧瞧你真正的脸?!”
“想得美。”
“你定是不敢!你定是长得奇丑无比,无颜见人!”
“是是是,我是天下第一丑,你是天下第一美,行了吧?”
二人叽里呱啦的吵声顺着风飘了过来,林随安叹了口气,“吵死了。”
丙四四人:“吵死了。”
*
今日的天气异常的好,天高云淡,暖风和煦,阳光层层浸染在每一片草叶上,积聚了一个月的水汽从土壤里散发出来,藏在风和花香里,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钻,云中月大约是敏感性体质,喷嚏一直打个不停,花一棠挺享受,若非此时蓬头垢面,形象不佳,怕是恨不得在这阳光和花香中翩舞一曲。
山丘远看不高,但真正爬起来却是破费时间,一行病号伤员拖拖拉拉,花了足足快两个时辰终于登到了丘顶。
此处生了一排山梨树,梨花怒放,洁白耀眼,彷如整片林子都燃烧了起来。
林随安第一次看到了龙神湖。
一片汪洋大湖延伸在脚下,和天际线几乎连在一处,天空和湖面都是极为纯粹的蓝色,身处其中,令人头晕目眩。
与龙神湖相比,诚县的县郭就如乐高玩具一般袖珍,城南的龙门开启,正对着龙神湖,湖畔的祭台早已布置妥当,两侧竖着数丈高的旗幡,黄色的旗面,挂着镇魂铃,画着红色的符文和黑色的龙身。旗幡在风中飞舞,隔了这么远,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铃声。
祭台中央设了祭案,看不清摆了些什么,只觉得琳琅繁杂,烟气缭绕,龙神观的道士们倾巢而出,整整齐齐列在祭台之下,打眼看去,百人有余。
祭台下方是密密麻麻的诚县百姓,皆是双膝跪地,双手紧握置于胸前,做阖目祈祷状,根据服饰,林随安大约能判断出为首几人的身份,诚县主簿朱达常,裘氏家主裘鸿,另一侧的应该是朱氏家主,并未看到身着县令官服的人。
道士们开始高声诵读经文,声音随风飘荡,整个龙神湖忽然有了几分神秘感,一人从龙门中缓缓穿过人群,踏着风声、铃声、经文声登上祭台,顶礼膜拜。
是玄明散人,他今日穿了身宽大的鹤氅,显得愈发飘逸,三跪九叩之后,从袖中抽出五尺长的轴书开始诵读祭文,声音时高时低,彷如一根针穿梭在诵经声中。
云中月啧了一声,“瞧他这中气十足的模样,莫非毒已经解了?”
林随安:“玄明散人也中毒了?什么毒?”
“自然某人假扮天下第一盗云中月那日,他喝下符水后中的毒。”
“某人”俩字咬得恶狠狠的。
可惜,云中月的一腔的委屈控诉彻底被无视了。
花一棠:“这倒是有趣了,玄明散人竟也无法控制自己制出的毒吗?”
林随安:“莫非制毒期间出了纰漏,出现了他也无操控的变量?”
云中月阴阳怪气道,“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三人说话间,祭台上的情况又有所变化,所有道士口诵经文纷纷走入人群,平均分散站立,双手捧着的符水葫芦在阳光下闪动着金光。
“这是祭祀的第二个环节,赐福水。”云中月道。
花一棠眼皮一跳,林随安身体瞬间紧绷,又强迫自己松弛下来。
现在就算她是天神附体冲过去也来不及了。
花一棠双眼眯起,死死盯着祭台上的动静,口中却说起了其它的事儿,“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四月初一我们去龙神观献供奉的时候,取来符水给阿牛治病的就是玄清吧?”
林随安这才记起这茬,看着云中月的眼神顿时就有些不善了。
当时的“玄清道长”轻而易举就能接触到符水,若是当时就能拿到符水,解药的研制工作也不会被耽误至此。
云中月一个激灵,忙解释道,“喂喂喂,那个是真的玄清道长,当时我还没——咳,没做好他的脸……”
花一棠和林随安齐齐表示鄙视。
“你们以为这人|皮面具很容易做吗?”云中月大为不爽,“要起稿子、起模子,稿子起码要有十版,模子也要试几十次,制作面具的材质更难寻,要轻薄透气,还要敷贴遮瑕,容易塑性,中间还要垫骨、垫下巴、种眉毛、种胡子,最难的是皮肤的纹理走向的处理……”
“嘘!”花一棠打断了云中月,“安静。”
祭台上下的诵读声达到了最高潮,道士们纷纷开启葫芦蜡封,将符水洒向了百姓,百姓们仰着头高声欢呼,将符水涂抹在头发和脸上,表情如痴如醉,此时已近午时,日光炽烈,风不知何时停了,旗幡亮得刺眼,龙神湖湖面升腾起氤氲的水汽,整座诚县都在蒸汽中变了形状。
突然,玄明散人发出一声凌厉的高喝,重重跪在了祭台上。
所有百姓和道士震声高呼,疯狂叩头。
茫茫如海的龙神湖上空,出现了一团巨大的云,一条青色巨龙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鹿角、金目、鱼鳞、鹰爪、蛇身栩栩如生,玄明散人的喝声和道士们呼声合成一道凄厉吼叫,破开湖面直冲天穹,神似龙啸。
“龙神降世,福泽万民!”
“龙神降世,福泽万民!”
“龙神降世,福泽万民!”
林随安震撼地说不出话来,眼前的景象竟和她在广都城杀手死后记忆里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原本以为只是死者的记忆美化或者是执念幻觉,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这也太他丫的玄幻了吧!
云中月手搭凉棚遮着脑门,口中“哇哇哇”叫个不停。
丙四四人依旧呆愣愣的,没什么反应。
巨龙的身形渐渐虚弱,消失,留下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花一棠站在在高高山丘上,袖着双手俯瞰着一切,双眼长眯,容色凝霜,一只飞鸟从他身边掠过,扫落满树梨花,纷飞如雪。
突然,他冷笑一声,骂了句“啖狗屎!”
丙四四人被激活了,学着花一棠的口吻骂了四句“啖狗屎”,仿若荡在天地间延绵不绝的回响。
*
藏在城墙头上的方刻、靳若、木夏和伊塔都傻了。
靳若和伊塔成了同款口吃,“龙、龙、龙龙龙龙!”
木夏嘴张得能塞下两颗南瓜。
方刻的脸黑成了锅底,目光投向了城门口队伍最末尾的母子——
半个时辰前,秋三娘和阿牛醒了过来,未等他再做诊断,秋三娘听到了城外的诵经声,不由分说抱着阿牛狂奔出了城,众人放心不下,也偷偷跟了出来,不料就见到了这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此时的秋三娘和阿牛正在疯狂磕头,阿牛尚且有些懵懂,秋三娘则是泪流满面,嘶声大叫,“承蒙龙神显圣赐福,救我母子二人!我愿终生做龙神信徒,祈求龙神护佑我儿长命百岁,一生康泰!”
木夏合上了下巴,默默看了方刻一眼。
伊塔不高兴了,“明明是,方大夫,救人,怎么,成了龙神?不对!不对的!”
靳若一把捂住伊塔的嘴巴,“哎呦我的王子诶,你可小点声,把人招来可就不妙了!”又对方刻道,“龙神祭快结束了,咱们要赶紧撤了!”
方刻沉默着点了点头,一行人趁着龙神祭尚未散场,城中守备形同虚设,跟着靳若沿着隐秘小道七转八转回了县衙小院。
靳若绕着园子团团乱转,“居然真的有龙!这啖狗屎的真是见鬼了!”
木夏跟着靳若也团团乱转,“这不合理,这不合理!”
伊塔还在愤愤不平,“不是龙神,是方大夫救人,不对,不对的!他们肯定,心里也中毒!”
方刻闷闷叹了口气,“我能解他们身上的毒,却不能解他们心里的毒——”
院内一片死寂。
今日所见所闻着实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所有人的心境都是一片混乱,毫无头绪。
“巧了不是,这毒我能解。”毫无预兆的,花一棠的欠欠儿声音从天空传了下来。
众人一惊,抬头望去,就见林随安抓着花一棠的肩膀翻墙跃入,身后还跟着一个蓝衣翻飞的道士,三人身上沐着一层虹晕,像是从天而降的神明。
林随安扬起笑脸,打了个招呼道:“呦,我们回来啦。”
*
小剧场
方刻:你俩他丫的还知道回来啊!
第153章
朱达常感觉自己是“飘”回县衙的, 龙神祭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原本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诚县百姓仿若个个疯魔了一般对龙神顶礼膜拜, 甚至肯为龙神观肝脑涂地。
今日,他终于明白了。
无论是方刻口中所谓的“符水之毒”, 还是之前对龙神观的怀疑和猜测, 在龙神真身显圣的事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荒唐可笑。
一路浑浑噩噩回了县衙偏院,迷迷糊糊推开房门,饭香味扑了满头满脸,朱达常懵了。
屋子中央多出了一条长七尺,宽四尺的长条桌案,中心位置是一锅炖羊肉, 大铜锅咕嘟嘟冒着香气,白嫩的羊羔肉块在锅里翻滚,旁边围了一圈花椒、胡椒和细盐混合的蘸料,四大盘切脍平行排列, 鱼片呈半透明,轻薄细嫩,配着葱碎、芥末、豆豉、蒜泥、橙皮捣碎的酱料, 馎饦、蒸饼、婆娑轻高面、三色米饭穿插其中,琳琅满目, 令人垂涎。
一圈人围坐条案四周,吃得酣畅淋漓。
朱达常的第一反应是走错院子了,忙退出门, 看了看四周的景色,不对啊, 此处就是县衙,的确是他的小院。
“朱主簿回来啦,别客气,进来坐啊,木夏,添双筷子。”正对门主位的食客抬起头,举着油晃晃的筷子招呼道。
笑颜如花,眸光明亮。
朱达常脑袋嗡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进门,关门上闩,低呼道,“花、花花花县尉?!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花一棠眨了眨眼,“朱主簿这话可就见外了,我们好歹也算同僚,来你这儿串个门儿,蹭个饭不过分吧?”
“龙神观,贤德庄和玄明散人都在找你,快把整个诚县翻过了来了,你——”
朱达常话刚说了半句,被木夏塞了一双筷子,不由分说把他压着坐在了案边,还贴心盛了碗香喷喷的羊肉汤,朱达常哪里有心情吃饭,“裘老庄主死因不明,如今裘氏以此大做文章,甚至要请裘县令发海捕文书,你就要变成通缉犯了!还有龙神观的符水,刚刚的龙神祭,龙神,是真的龙神——”
突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朱达常的肩膀,朱达常一个激灵回头,看到了林随安的脸,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林林林娘子?!你怎怎怎怎么也在?”
林随安嚼着切脍道:“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朱达常嘴巴张了几张,想要说什么,但转目一看,方刻、靳若、木夏、伊塔都吃得稳如泰山,还有四个没见过的汉子,一言不发闷头狂吃,满屋子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儿大呼小叫大惊小怪。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朱达常整个人突然就懈怠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也吃了起来,岂料就这两句话的功夫,锅里的羊肉竟是被靳若和花一棠吃了个精光,若非木夏厚道给他碗里夹了一块,朱达常就只有闻味儿的份了。
“龙神祭上,玄明散人话里话外都在针对我,应是对我生了怀疑,”朱达常啃着骨头道,“相信很快就会搜到县衙了,你们吃完这顿就赶紧走吧。”
“朱主簿不必担忧,四郎早有安排。”木夏笑道。
话音未落,窗户砰一声开了,一道影子呼啦啦飘了进来,挤坐在靳若身边,不由分说抢了靳若手里最后一个蒸饼,靳若骂骂咧咧噼里啪啦和那人对了十几招,竟是没打过,含泪看着“影子”美滋滋吞下了蒸饼。
朱达常嘴里嘬的骨头掉到了桌上,新来的那个“影子”衣着、服饰、发髻、身形都与林随安一模一样,唯独长了一张男人的脸,而且这张脸好死不死还有些眼熟。
朱达常想起来了,“玄清道长?!”
玄清道长呲牙朝朱达常一乐,朱达常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此人绝对不是玄清道长,玄清道长绝不会做出这么诡异的表情。
尽职尽责的木夏彬彬有礼介绍,“这位是天下第一盗云中月,擅长易容和逃命,目前算我们的半个盟友。”
云中月不高兴了,“好歹我也算是给你们办事,怎么连块羊肉都没给我留?”
“有的吃不错了。”靳若嘀咕。
花一棠示意木夏回后厨又端了一个小铜锅出来,里面是新鲜的炖羊肉,一直用火温着,还冒着热气。
云中月高兴了,靳若不爽了,恶狠狠瞪着花一棠。
花一棠吃饱喝足后明显心情不错,摇着小扇子问,“云兄此行事情办得如何?”
“我去诚山转了几圈,把他们都引过去了,估计龙神观和裘氏的人现在正在搜山呢。”云中月瞥了眼林随安,“尤其是裘鸿一行,对林娘子当真是恨之入骨啊。”
林随安无奈耸了耸肩。
朱达常这才明白,原来这个云中月假扮林随安将追查的人都引去了诚山,也就是说,目前县衙还是安全的。
想到这,他心中是五分庆幸,五分悲哀。
庆幸的是,暂时还不必和龙神观正面硬碰硬,悲哀的是,不知道花一棠这帮家伙还要鸠占鹊巢多久,只一个靳若,几日已经吃了他快一月的俸禄(俸禄是粟米),还有这吃饭用的长条桌案,也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想到这,朱达常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仔细一瞧,这条桌案竟是用他的茶案、书桌和一块床板拼成的——这帮家伙,难道不仅要吃光他的俸禄,还要拆光他的家不成?
朱达常哀怨地瞪着花一棠,心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花一棠似有所感,笑眯眯道:“我知朱主簿心焦如火焚,但诚县之事牵涉一县百姓安危,不可不慎,定要步步为营,谨慎行事。”
朱达常抱拳,“花县尉有何高见?朱某愿洗耳恭听。”
娘的,都火烧屁股了,你就别拽文了行吗?!
花一棠竖起两根手指,“若想解诚县之危局,有两处关键,一要解身之毒,二要解心之毒。城县百姓常年依赖龙神观符水,却不知早已慢性中毒,致使体重下降,脏腑受损,五感渐弱,此一点,方大夫已经为朱主簿解释过了吧?”
朱达常皱眉点头。
方刻:“如今有了符水,可以进一步完善解药,但药材不够,药引难寻,必须出城方能购买。”
“我有出城的办法,”云中月喝完最后一口羊肉汤,“卖给你们,五百金。”
靳若:“你怎么不去抢?!”
云中月掏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地图拍在桌上,“这可是我冒着被砍成肉酱的风险探出来的密道地图,有本事你也去探一份回来啊?”
靳若:“……”
林随安抓过地图瞅了瞅,完全看不懂,地图里记录的通道仿若蚁穴,四通八达、繁杂难辨,若是让她拿着这张地图去走,八成会在密道里迷路至死。
云中月:“四面庄和贤德庄的密道都是几十年前建的,龙神观的地下密道是近两年才建的,新旧两部分密道在地下连通,成为了一个整体,”他点了点中央位置的一处圆形区域,“这一处是玄明散人的秘库,里面是龙神观囤了几个月的货物,玄明散人本想在龙神祭之后将这些存货卖出去,大赚一笔,不想昨儿晚上被花四郎和林娘子烧了个干净。”
朱达常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娘啊,才一晚上这俩就闹出这么大动静吗?!
这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上拔毛?!
“不过也多亏二位大闹了这一场,逼得玄明散人告诉了我一处密道的隐蔽出口,”云中月又指了指地图左下角,“正好直通城外龙神湖南岸。”
林随安了然:此处便是她和花一棠逃出来的那个出口。
“无论是贤德庄还是四面庄的密道,都能抵达这个出口出城,只是过程有些崎岖。”
花一棠皱眉,问道:“靳若,你可能看懂这地图?”
靳若凝神研究地图片刻,点头,“不难,可以。”
“能记住吗?”
“能。”
云中月颇为诧异看了眼靳若,砸吧了一下牙花子,“少门主果然继承了净门祖传的识路辨踪的绝技。“
靳若横了他一眼。
果然是她林随安的徒弟,太可靠了!林随安十分欣慰,掏出暗御史令放在了靳若的手里,“你带此物去广都城寻广都太守车庭,将诚县境况告知于他,请他速速派人来诚县增援。”
靳若:“是,师父!”
花一棠解下腰间的花氏玉佩信物也放到了靳若手里,“你拿着这块玉佩去广都城寻白向,白氏和花氏定会想办法筹好所有的药品和香料。”
靳若怔了一下,点头,“好。”
方刻掏出药方递给靳若,“这是所需的药材清单。”
“是,方大夫!”
“还有,”花一棠又抽出一封短小的轴书,“到了广都城,用你们净门最快的法子将此信送去东都大理寺,给凌六郎。”
“凌司直?”靳若疑惑,“信里写了什么?”
花一棠:“我需要凌六郎帮我在大理寺的案牍堂查一些资料,验证我的推测。”
朱达常:“什么推测?”
花一棠挑眉一笑,“龙神的真相!”
此言一出,除了林随安,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差点就变成龙神新晋信徒的朱达常尤甚,“花县尉此言何意?莫非这龙神显圣另有蹊跷?”
花一棠捋袖起身,绕着桌案似模似样踱起步来,他回到县衙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熏香,木夏逃命的时候还不忘背着花家四郎的华丽行头,此时的花家四郎身着“绮罗云散衫”,脚踏“山容水态靴”,头插“落絮飞花”簪、摇着“斜阳又晚”的扇面,端是个容姿堂堂,亮瞎人眼,看得林随安颇为好笑。
这家伙的中二病又发作了。
其实第一眼见到龙神显圣的时候,林随安也是懵逼的,但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就猜出了大概,那般恢弘华丽的场景,显然非人力可为,而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若她所料不错,大约就是现代众所周知的一个奇景。
瞧花一棠这嘚瑟的德行,难道这纨绔也知道?
罢了——林随安想,出风头这种事儿就留给专业的纨绔做吧。
“《史书,天历记》有云: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山位渤海中,人难近之,望之如云,云中藏蛟龙,龙吐息或成楼台城郭,或成禽|兽神物,”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滴溜溜一个华丽转身,摆了个造作的造型,“谓、之、为、蜃!”
众人:“啥?”
花一棠的造型差点没绷住,“不是啥,是蜃!”
众人更疑惑了:“啥?!”
林随安憋笑,“你是说海市蜃楼吗?”
花一棠一敲扇子,“海市蜃楼,说的好,此词更为精妙。”
朱达常:“也、也就是说,这蜃是龙的吐息,那不就是真的龙神降世吗?!”
花一棠翻了个白眼,“狗屁龙神,蜃不过是一种天象,和刮风、闪电、打雷、下雨差不多,只不过很少见罢了。”
众人瞠目结舌。
林随安顿时对花一棠刮目相看,没想到花一棠对海市蜃楼本质的认识的如此精准,果然是什么杂书都读的纨绔。
“那般栩栩如生的龙神,居、居然只是天象吗?”朱达常一脸怀疑人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云中月挠了挠脖子,“这还不简单,将海市蜃楼的真相告诉百姓不就得了?”
“没那么简单,”方刻:“如此天象再加上符水带来的身体愉悦感,便会产生龙神赐福的幻觉,所以城县百姓对龙神之说深信不疑,我们仅凭嘴说,没人会信的。”
伊塔:“就像、阿牛母子,方大夫救了命,却说是龙神救命,不听,不信,不信,不听,不对!不对……没办法吗……”
朱达常:“是啊,太难以置信了——”
林随安也有些发愁,这就是所谓的“控身”加“洗脑”双重加持,若想破此局,很难。
“花一棠,你打算怎么做?”林随安问。
花一棠:“不仅要解身之毒,更要解心之毒,城县百姓对龙神的盲目崇拜,就是他们心里的毒。”
方刻:“你打算如何解?”
“以毒攻毒!”花一棠笑得明艳万方,仿若阳光下一朵怒放的牡丹,“城县百姓如此信奉龙神,无非就是因为龙神能显灵,符水能治病,那我就再造一个比龙神厉害千、万、倍的神!”
*
小剧场
林随安:好家伙,用魔法打败魔法咩?
第154章
亥正一刻, 菏泽坊。
小鱼坐在窗户边,幽幽叹了口气。
风过灯影飘零,如同她此时的心一般, 混乱不定。
她很担心伊塔,自从方姐姐变成了杀害裘老庄主的嫌犯, 伊塔就消失了, 大家都说方大夫一家是畏罪潜逃,她打心眼里是不信的。
小鱼只信一句话:相由心生。
伊塔长得那般好看,怎么会是坏人。
方姐姐虽然长得没那么好看,但眼神清亮,也断不会是坏人。
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小鱼爷爷从门外探头看了看小鱼,也幽幽叹了口气。
孙女长大了,心思沉了, 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劝也劝不动,只能由她去了。
小鱼头枕着胳膊,呆呆望着窗外, 墨蓝色的天空仿若上好的丝绸,滑动着云丝的流光,让她想到了伊塔的金色的头发和碧蓝的眼睛。
“伊塔, 你还好吗——”小鱼闭上了眼睛,喃喃道。
窗外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 小鱼心有所感,猛地睁开眼睛,浓浓夜色中, 金发的英俊少年翩翩而至。
小鱼大喜,回头看了一眼, 爷爷屋里的灯已经灭了,爬窗一跃而出,跑到了金发少年面前,“伊塔!你没事吧?!”
伊塔的蓝眼睛里荡起涟漪,“我,很好。”
“这么多天,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很担心你啊!”小鱼快哭了。
“对不起,我,很忙。”
“方姐姐的事儿——是真的吗?”
伊塔定定看着小鱼的脸,“猪人,不会杀人!”
小鱼吸了吸鼻子,狠狠点头,“嗯!我信伊塔!”
伊塔怔了一下,轻轻笑了,美得仿若夏夜里最美的星辰。
“小鱼,我需要,你帮忙。”
小鱼看傻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红着脸笑道,“没问题!帮什么忙?”
*
亥正二刻,震泽坊。
朱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她不知道该信谁。
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她,方大夫所说符水有毒之事有理有据,十有八九是真的,但龙神显圣的震撼场景却让她再次确认,龙神也是的的确确存在的……
还有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堂堂一县主簿,见了龙神就吓破了胆,也不回家与她商量商量,真是烂泥糊不上墙。
如此想着,朱母愈发气恼,索性觉也不睡了,起身披上衣服,想去院子里转悠几圈静静心。刚开门,就看到朱达常直愣愣站在门口,朱母破口就骂:
“大半夜的,你站这儿是想吓死你阿娘吗?”
朱达常抱拳:“阿娘,有个人想见你。”
朱母一巴掌呼了过去,“半夜三更的,谁要见我?鬼吗?”
朱达常有些委屈,捂着脑袋侧过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朱母瞪大了眼睛,只见一名容貌瑰丽的少年身着黑衣,盈盈立于风中。
“木棠?!你没事!”朱母大喜道。
“木棠”轻笑抱拳,“青州诚县县尉花一棠,见过朱婶子。”
*
亥正三刻,荥泽坊。
裘老八刚跟贤德庄的一帮家伙吵了一架,气得够呛,一路骂骂咧咧往家走。
“无凭无证的,就说人家方小娘子是杀人凶手,你们亲眼看到方小娘子杀人了?人家县衙的朱主簿还什么都没说呢,你们这帮狗屎蛋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就定了方小娘子的罪?!方小娘子是什么人,我还能不清楚?!那可是我裘老八的救命恩人!岂会随随便便无缘无故杀人?!”
裘老八越说越气,一双大脚丫子剁得地面咚咚作响,身前的影子震得晃了三晃。
突然,裘老八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两道影子,一道是他的,还有一道,毫无预兆出现在身后,仿若鬼影一般——
夜风呼呼作响,寒意彻骨,裘老八吞了吞口水,心里默念三遍龙神保佑,旋身挥舞狼牙棒就砸,“啊呔!看招!”
狼牙棒停在了半空,没砸下去。
裘老八的手肘被一只手轻飘飘的握住了。
林随安摇头叹气,“还是没什么长进啊,裘老八。”
裘老八的狼牙棒“哐当”掉在了地上,差点砸了自己的脚。
“方、方娘子!你没事!你果然没事!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功夫这么好,裘鸿那帮棒槌肯定抓不住你!”
林随安静静看着裘老八半晌,但见裘老八眸光坦荡,没有半分回避和犹疑,心中不禁有些感动,正色道,“你之前说,救命之恩,愿以命相报,这话还算数吗?”
裘老八神色一凛,拍了拍胸口,“我裘老八说话算话,八匹马都追不回来!”
林随安笑了。
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煞是好看。裘老八有些心神荡漾,突然想起之前自己说的话,暗戳戳地想:
其实,以身相许也挺好的——
*
凌芝颜坐在大理寺案牍堂里,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翻着卷宗,眼睛却看着堂外墙角边一丛黄色的野花,不知名字,嫩黄色的花瓣在风里孤单地摇摆着。
自从林娘子和花一棠离开后,东都便是海晏河清,万事太平,京兆府和大理寺的衙吏和不良人百无聊赖,日日巡街,时时警戒,一来二去将城里小偷小摸的贼偷都抓光了,只能靠抓虱子打发时间。
大理寺卿陈宴凡高兴地不得了,每日一过午时就不见了人影,据说是寻了个新医馆治疗脱发,将大理寺杂物都扔给了大理寺少卿张淮。
凌芝颜闲的浑身发酸,将案牍堂里未结的旧案悬案奇案无头案看了好几遍,尤其是手里这份青州诚县县志,几乎能倒背如流。
比如诚县地理和气象志的这一段,甚是令人在意。
【诚县地势与众不同,临湖靠山,山重笼气,湖宽近海。】
【诚地经年多雨,四月尤湿,连雨天潮后,遇天晴云阔之日,湖天一色,堪见凌空奇景,胜蓬莱幻境,以此为典,诚县坊亦有以蓬莱名之。】
【奇景之状,年皆有,日有不定,间或不远,前后差距,二十日内。古有能者,观星辰,通天象,可预奇景之时。】
“奇景——奇景……”凌芝颜目光随着流云飞向了遥远的天空,“莫非这就是——”
“凌公凌公凌公!有信来了!”明风抓着一只信鸽跑了进来,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明庶惊得一个激灵闪了腰,疼得呲牙裂嘴。
凌芝颜无奈,“明风,我说了多少遍了,做事戒急戒躁——”
“是花四郎送来的信!”
“什么?!”凌芝颜拍案而起,抢过信鸽,一把揪下信鸽爪上的信筒,尽职尽责的信鸽被毛毛躁躁的大理寺司直抓掉了三根羽毛,咕咕咕哭着飞走了。
明风:“……”
明庶揉了揉眼皮,“花四郎找凌公何事啊?”
凌芝颜飞快扫过飞鸽传书,双眼越来越亮,三下五除二将桌上的诚县县志收起,提起袍衫就往外走。
明庶和明风急急忙忙跟上:“凌公何往啊?”
“青州,诚县!”
*
裘三十二人如其名,在裘氏一族外宗子弟中排名第三十二,算是裘鸿的表表表侄子,辈分又低,人又没什么本事,父母早死,家徒四壁,平日里只有表兄裘老八愿意接济他一二,如今只能靠砍柴卖祡赚钱糊口,人都快四十了,还娶不上媳妇,眼瞅就要孤独终老了。
前天大半夜,表兄裘老八突然神神秘秘来了他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今天一早去诚山后山砍柴,定要城门一开就去,万万不可迟了,还特别嘱咐他穿身干净衣服,若是路上遇到什么人,定要实话实话。
裘三十二一头雾水,但念在这位表兄帮衬他甚多,是个厚道人,想了想,还是照着他的话做了,翻出自己唯一一身没补丁的衣服,戴上斧头绳索,天没亮就赶到城门口候着,辰初城门一开,便匆匆上了诚山。
诚山是龙神观所在,前山由龙神观弟子把守,自是不能擅闯,裘三十二平常都在后山砍柴,路很熟,加上常年爬高上低,体力充沛,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诚山后山半山腰,开始了一日的砍柴工作。
晨光初生,山林如海,浅黄色的小花绽着嫩嫩的花瓣,像害羞的女娘,这是山里最常见的野花,只有淡淡的香味,这个时节开的多了,香味也就浓了。
裘三十二是个大老粗,对这种香喷喷的味道不甚喜欢,只想早点干完活回家歇着,汗流浃背挥舞着斧头,斧头是阿爷传给他的,有些年头了,斧刃已经豁了口,裘三十二没钱打新斧,只能凑合着用,砍粗木的时候,使不上力,颇费力气,手臂酸的厉害,裘三十二不得不停下来,坐下歇歇,顺手将斧子仍在地上,岂料就在,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斧子呼得一下窜了出去,钻入山林花香,不见了踪影。
裘三十二大惊失色,这豁口的斧子可是他的全部家当,若是没了,就只能上街讨饭,慌忙追了出去。
林海茂密,阳光纷乱洒落,野花忽明忽暗,仿佛一只只小小的鬼魅睁开了眼又闭上,裘三十二深一脚浅一脚追进了山林的最深处,慢慢停了下来,觉得有些不对,环顾四周,他竟是跑到了以前从未到过的地方,花香愈发醇厚浓郁,似是将鸟鸣虫叫都埋在了其中,静得可怕。
裘三十二冷汗森森,心道莫非是遇到了山精鬼魅,合掌拜了一圈,小心后退。
“呵——”空中传来清凌凌的笑声,风毫无预兆吹了起来,树叶哗哗作响,黄色的野花瓣漫天飞舞,裘三十二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大叫,“龙神保佑!龙神保佑!龙神保佑!”
这不叫还好,一叫那笑声更大了,似是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呵呵呵”笑个不停,突然,笑声一转,便成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声音里依然带着笑意。
“勤劳的樵夫呦,不必害怕,抬起头来。”
裘三十二脑袋扎在野花堆里,“不敢不敢不敢!上仙恕罪,我我我不是有意闯入上仙地盘的!我我我我只是来找我的斧头的!”
“勤劳的樵夫呦,你丢的是这个金斧头,还是这个银斧头呢?”
声音忽远忽近,时而缥缈万里,时而耳边低喃,最后一句,几乎吹在了裘三十二的脖领子里。
裘三十二一个激灵抬起头,然后,惊呆了。
距离他二十多步的地方,两柄斧子悬在半空中,一柄是纯金的,一柄是纯银的,金辉银光在阳光的洗礼下,闪烁着纸醉金迷的光华。
裘三十二从未见过这么大块的金子和银子,一时间惊呆了,半张着嘴巴,差点流出口水来。
那笑声又响了起来,一抹人影凌空踏花飘到了金斧子和银斧子中央,身着长袍广袖,轻薄衣袂层层叠叠翻飞,如裁云一片织就而成,黑缎般的长发凌空飘扬,阳光一耀,似绽放万道虹彩莹光。
逆着光,几乎看不清眉眼,但裘三十二就是感觉眼前似有百花绽放,千鸟齐鸣,万星争辉,美不胜收,甚至连那巨大金银斧头都压不住眼前人的万丈光华。
“勤劳的樵夫呦,你且看仔细了,你丢的到底是哪个斧子呢?”
金银斧头缓缓飘了过来,裘三十二几乎唾手可得。
若是有了这两个斧子,莫说娶媳妇,就算去广都城买个院子,开个铺子都有可能!
裘三十二吞了吞口水,抬手想要去抓那金斧子,手指还未碰到,掌心突然传来钻心的疼,他猛地收回手,发现掌心竟是扎入了半根松针,顿时吓个半死,裘老八的叮嘱响在耳边:
【无论遇到什么人,定要实话实说!否则后患无穷!】
裘三十二疯狂磕头,“我、我丢的是个铁斧头!”
“啊呀,真是个诚实的樵夫呦,”光中的影子笑道,半空中的金银斧子呼得飞入了密林,寒气四溢的劲风压过草叶,地面上出现了裘三十二的铁斧子,“为了你的诚实,本神就送你些奖励吧。”
一片流光溢彩的金叶子顺着阳光落在了铁斧子上,叮一声。
山林无比寂静,风吹了起来,裘三十二好似听到花香层层剥落后,掉地的簌簌声,林间又恢复了热闹,鸟儿唱着歌,虫儿哼着曲,仿若在庆贺什么美妙神秘的东西悄悄地来过,又悄悄地走了。
裘三十二呆呆跪了良久,方才敢探出手取过了那片金叶子,沉甸甸的,放在牙间咬了一口。
亲娘诶,是真金!
第155章
玄明散人坐在禅房中瞪着桌上的账簿发愁, 每年的龙神祭都是花销最大的时候,今年规模为历年之最,里里外外竟用了六十三贯钱, 大伤元气,龙神观上下还有一百朵张嘴等着吃饭, 算下来, 已有亏空之兆。
雪上加霜的是,秘库里存货毁之一炬,重新酿造符水、浸泡绣品都需要时间,外面已经飞鸽传书催了三次,若是再供不上货,三爷怪罪下来,他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 玄明散人气不打一处来,又默默将云中月的十八辈祖宗问候了一遍。
唯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十日后的供奉日,让裘、朱两族和里正们再施施压, 逼诚县这帮穷鬼们多供奉些银钱,可千万别再送什么咸菜咸鱼了——玄明散人灌了两口白开水——吃得他舌头上都起盐泡了。
“师兄师兄师兄!不好了!有人来踢场子了!”玄清道长提着道袍破门而入,跑得满头大汗, “啊,不对, 是有神仙来踢场子了!”
玄明散人:“哈?”
裘鸿急匆匆冲进来,“观主,大事不妙!”
玄明散人忙起身相迎接, “裘家主怎么也来了?到底出了何事?”
玄清道长抹汗道:“咱们诚山上突然冒出了一个花神,据说神通广大, 法力无边,不过七八日就收服了半城百姓的心,如今势头直逼咱们龙神观啊!”
玄明散人大怒,“荒唐!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怎么可能有什么狗屁神仙,分明是有人装神弄鬼。”
“观主所言甚是!”裘鸿道,“依我看,这个所谓的花神就是冲着咱们龙神观来的!”
玄明散人眯眼,“裘家主的意思是——”
裘鸿:“若我所料不错,定是那逃走的方刻一行暗中使坏!”
“好一个云中月,是可忍孰不可忍!”玄明散人拂袖冲出禅房,“师弟,选几个身手好的带上,咱们一起去会会这个花神!”
玄清道长眼角不受控制抽动了一下,恭敬抱拳,“是,师兄。”
*
玄明散人本以为是玄清没见过世面,夸大说辞,毕竟龙神传说在诚县存在已有数十年,再加上龙神观这两年尽心尽力的经营,洗脑彻底,根基稳固,龙神崇高的地位岂是随随便便几只“杂毛神”能动摇的?
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在后山看到了浩浩荡荡的拜神队伍,打眼一看,有好几十人,往日里这般景象只在龙神观供奉日才能见到,可如今,朝|拜之人却是全绕过了龙神观,直奔后山密林。
唯一不同的是,去龙神观之时,所有人都带着供奉,而现在,他们皆是空手而来。
“听说那花神只在每日清晨显灵,现身之时,漫天飞花,香气醉人,容色绝美,风姿无限,令人倾倒。”玄清道长普及背景介绍。
玄明散人:“听你的意思,花神是女子假扮?”
玄清道长:“……据说是个男的……”
“……”
裘鸿脸色黑得吓人,他在队伍里看到了不少裘氏的族人,比如领头的那个,应该是裘三十二,遮遮掩掩混在队伍里的,是裘伯,裘伯旁边的,竟然是朱主簿的阿娘,还有缀在队伍最末尾的一双母子,他有印象,似乎是叫秋三娘和阿牛,曾是龙神最虔诚的信徒,竟是也来拜花神了吗?!
情况比他们想象的糟,此行匆忙,玄清只带了六名随行道士,两方人数悬殊,玄明散人不敢妄动,示意众人低调跟踪。
拜神的百姓越走越深,山路两边密林遮天蔽日,苍嶙的树皮在清早的阳光里鲜艳夺目,淡黄色的小野花随处可见,□□蝶安静地四下飞舞着,扇动着一缕缕的花香。
突然,玄明散人感到了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压迫感,背后不禁阵阵发凉。
是杀气?
“是神威。”玄清道长悄声道,“听说每次花神出现之前,都会出现。”
裘鸿脸色有些发白,玄明道长嗤笑一声,令众人蹲下身隐藏身形,远远观望。
裘三十二率领众百姓齐刷刷跪在地上,阖目合手,微微仰着头,树叶滤过的晨光敷在他们的脸上,澄明温暖,一片虔诚。
风悄悄吹了起来,白色的蝴蝶和黄色的花瓣从地面盘旋着卷上了天空,光和花形成了一条璀璨夺目的光柱,花香骤然变得浓郁扑鼻,衣袂翩飞的花神从光柱中款款落下,悬在距离地面丈高的半空,身后绽出虹彩般的辉光。
“勤劳的樵夫呦,你又来了,还带了这么多朋友啊。”花神的声音缥缈游走,似花瓣柔嫩,又似风一样自由。
莫说一众百姓看傻了,就连玄明等人都看呆了,花神的脸逆着光,虽只能看到金色的轮廓,但亦能辨出容貌倾世,绝非凡俗之色,令人心驰神往。
唯有玄清道长的脸皮在众人看不到的角落里狠狠抽动了一下。
裘三十二连连叩首道,“花神大人在上,裘三十二特率诚县百姓前来拜神,望花神大人赐福!”
花神静静望着众人道,“勤劳的乡民呦,你们想要何种赐福呢?”
众百姓面面相觑,皆是有些难以启齿。
花神:“诚实的乡民呦,请诚实面对自己的心。”
裘三十二深吸一口气,提声大喝道:“我们穷,想要钱!”
这一嗓门顿将众人吼了个面红耳赤,面对如此风姿卓越的花神,居然喊出这么世俗的愿望,着实丢人。
玄清一众更是被雷得里焦外嫩,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岂料那花神不但不恼,反而笑出了声,道:“诚实的乡民呦,你们的真诚感动了本神,既然如此,就如你们所愿——”
空中飞起无数的金光,簌簌落下,竟全都是金光四射的金叶子,众人一片惊呼,几乎同一时间拿起放在嘴里咬,数目放光,惊喜过望,连连磕头。
裘三十二率先喊了起来:“花神显灵!花神威武!”
众人紧跟而上,“花神显灵!花神威武!”
“花神威武!花神威武!”
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中,玄明散人、裘鸿和那六名道士惊掉了下巴,玄清道长匍匐爬到人群末尾,摸了一片金叶子回来,玄明散人也咬了一口,一脸不可置信。
货真价实的金子!
裘鸿频频吞口水,劝慰自己道:裘氏一族和龙神观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断不可为了些蝇头小利……娘诶,这可不是什么小利,是足金足称的金子啊!
裘鸿险些当场弃暗投明。
“裘家主莫要忘了,你们裘氏一族还要仰仗龙神观的符水延年益寿呢!”
玄明散人这句话仿若一盆凉水浇在了头上,裘鸿立时清醒了,裘氏一族的命还捏在玄明散人的手里,万万不可造次。
玄明散人将金叶子收回袖口,望着那凌空飘动的花神,嗤笑一声道:“不愧是天下第一盗云中月,果然是大手笔,可惜他却不知我龙神观符水的厉害,就算他散尽家财也无济于事,天下没有任何人能抵抗我符水的滋味——”
“噗——”人群里的朱母突然喷出一口血,倒在了地上,众百姓顿时惊呼一片。
玄明散人的脸色变了。
怎么回事?!符水发作了?!不可能!那可是朱主簿的母亲,他一直万分小心控制着符水的用量,绝不会有半分差池。
“朱婶子你怎么了?!朱婶子!”小鱼趴在朱母身上大哭,眼泪哗哗地流,“花神大人,朱婶子不行了,您能救救朱婶子吗?!”
花神的声音里满是慈爱和怜悯,“她病了吗?”
朱婶子嘴里咕嘟嘟冒着血浆,挣扎着抬起头,边咳边哭,“花神大人,我这是老毛病了,只能靠龙神的符水续命……可是、可是龙神观的符水太贵了,我实在是买不起了啊……”
小鱼也哭道:“是啊,就算花神大人给我们再多的钱,我们也是有命拿,没命花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有的人唉声叹气,有的人默默抹泪,尤其是队伍最末尾的秋三娘,紧紧抱着儿子阿牛泣不成声。
“龙神?”花神似乎怔了一下,“那是何物?”
此言一出,众百姓皆是骇然变色,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裘三十二才颤声问道:“花神大人不知道龙神湖的龙神吗?”
花神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长袖挥舞,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落在了朱母面前,“此乃本神的百花露,能解邪祟之毒,你喝下去,病自然就好了。”
朱母捧着琉璃瓶泪眼汪汪,“真、真的吗?”
花神轻笑不语。
小鱼:“花神大人定不会骗我们的,朱婶子,喝下去试试吧!”
朱母闭了闭眼,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拔开瓶塞一口灌下,静默片刻,全身一个激灵,缓缓直起身体,面带惊喜道,“我觉得——舒坦多了!乡亲们,我觉得好多了!”
众百姓大喜,纷纷叩首求药。
“花神大人,我全身无力,无法下地干活,病了许久了,求您赐药!”
“花神大人,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心里总是砰砰乱跳。求您赐药!”
“花神大人,我全身酸痛,全身起疹子,又红又痒。”
“花神大人,我头晕脑胀,一吹风就咳嗽。”
“花神大人!”
“花神大人!!”
“善良的乡民呦,无需慌张,你等只是中了小小的邪祟之毒,本神的百花露可解百毒。”花神温柔的声线中,几十个五彩斑斓的琉璃凌空飞下,落入了每个人的手中,摸上去暖暖的,还带着阳光的余温。
玄明散人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眼睁睁看着那些百姓喝下了“百花露”,个个容光焕发,宛若新生。
“不可能!绝不可能!”玄明散人惊呼,“我龙神观的符水是天下第一,世间不可能有比我的符水更厉害的东西!都是假的!是假的!”
裘鸿看了那百花露一眼,又看了玄明散人一眼,脸色凝得几乎滴下墨来。
若是他刚刚没听错的话,那个花神说的是“邪祟之毒”——
“多谢花神赐百花露!”裘三十二振臂高呼,“花神威武!”
朱母面有犹疑,“花神大人,您这百花露需要多少供奉?”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按照龙神观的规矩,一瓶符水要一贯钱,这般神奇的百花露,定是昂贵无比,他们就这般喝了,莫不是要倾家荡产。
花神微微叹了口气,道:“神虽凝于万灵之气,但神心却是生于万民之心,神恩泽世人,乃为天道,无需世间俗物供奉。”
众百姓瞠目结舌,全都傻了。
花神的意思是,这般神奇的百花露竟然是免费的?
“花神大人,您、你真的不要任何供奉吗?”秋三娘红着眼问道。
金光中的花神轻轻摇了摇头,“神性无私,不必报答,若有索取无度者,非神,妖邪也!”
“我放你娘的狗屁!云中月,我杀了你!”玄明散人怒发冲冠,跳起身就要冲上去,岂料此时,突然身体剧烈一颤,喷出一口紫红色的血浆,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玄清道长一把扶住玄明散人,急令六名小道士将玄明散人抬走,一路小跑扇阴风,“师兄你可要撑住啊!龙神定会保佑你安然无恙的!”
裘鸿心如乱麻,只能先选择跟着玄清匆匆离开。
一片混乱中,没有一个人发现玄清掌心隐隐泛起的绿光。
这边所发生的一切,众百姓并无所觉,他们皆被花神说的话惊呆了。
裘三十二:“花神大人,您的意思难道是说——龙、龙神大人是、是——”
小鱼:“龙神是邪祟吗?!”
花神幽幽叹了口气,“诚实的乡民呦,你们问问自己的心,是神还是邪,自有答案。”
林风拂过,花瓣散落,晨光中一片清明,再无神的踪迹。
众人跪在草地野花间,思索着花神最后的话,身体禁不住发起抖来。
龙神观一手遮天,连官府都不放在眼里,除了朝廷的赋税,还要月月向龙神观上缴供奉,百姓苦不堪言,供奉一月比一月高,日子一天比一天穷。而且就算献上供奉,若想求符水,仍需另付高价。
再说那符水,早期确有治病健体之效,可随着时间推移,符水的效力不断减弱,诚县百姓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各种病症频频发作,城中死去的野狗、野猫、老鼠也越来越多……
此时此刻,所有的心中都冒出了一个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疑问:
龙神,真的是神吗?
*
“这样——他们就能信了?”猫腰躲在树后的朱达常问。
林随安抱着千净,倚着树干笑道,“自古以来,人衡量神、妖、魔、怪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实用。有用的是神,没用的是妖怪,没用还害人的,自然就是邪祟了。”
朱达常:“……”
“更何况,”林随安又道,“天底下还有什么东西能比真金白银更能令人信服呢?”
朱达常是真服了,佩服地五体投地。
不愧是唐国首富花氏一族的花四郎,当真是一掷千金为……
为了这穷山僻壤的百姓们……
映着光的树叶哗哗作响,曼舞轻纱如牡丹花瓣飘然落下,流光溢彩中,是花一棠瑰丽清澈的笑脸,纵使看了许多次,朱达常还是被震撼了。
花家四郎的确是像花一般芬芳四溢的人,恐怕真正的百花之神也不过如此了。
林随安看着花一棠笑出了声。
花一棠的腰间和大腿根缠着一缕一缕的丝带,材质是花氏特产“净水纱”,一百五十贯一匹,坚韧如钢丝,轻薄如蝉翼,在阳光下能反射出七彩虹光,实乃装逼耍帅之佳品,如今被木夏裁剪缝制成了威亚,可谓是大材小用。
花一棠这身衣服更有讲究,名为“悠霜满地”,三百贯一件,白似秋霜,淡如云霞,主打飘逸清灵之特色,风靡安都数年,乃为宫廷舞者梦寐以求之物,用来假扮花神倒是颇具神韵。
此时的花一棠摆着婀娜造作的造型,脸上挂着如梦似幻的笑容,扇子般的睫毛忽闪忽闪眨动着,端是个风情万种。
“帅吗?”花一棠问。
林随安憋笑:“帅。”
“美吗?”
“美。”
负责拉威亚的裘老八、丙四和丙十四拖着长长的净水纱走过来,毫无半分怜香惜玉粗暴地将花一棠身上的净水纱牌威亚卸了干净,切了一声,走了。
朱达常摇了摇头,也走了。
花一棠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林随安上前,戳了一下花一棠的胳膊,花一棠的笑脸垮了。
林随安:“腿又麻了?”
“腰麻手麻脚麻屁股麻肋骨麻。”
“我抱你回去?”
“别别别,还是背着吧!”
林随安弯腰背起僵硬的花一棠,慢慢走下山,群林碧绿,天高云淡,一只苍鹰迎着风睥睨翱翔。
林随安目送着苍鹰宽阔的双翅远去,问:“玄明散人今日来过了,定不会坐以待毙,你接下来打算怎么作妖?”
花一棠笑了一声,“你觉得让龙神和花神打一架如何?”
林随安也笑了,“打架我擅长。”
第156章
花一棠舒服地斜倚在胡床上, 两条腿交叠着,一双脚丫子悠哉悠哉晃悠着,身后靠着厚厚的软垫, 软垫外面裹了一层竹凉席,既能透气散汗, 也不至于太过坚硬, 他一个娇嫩柔弱的纨绔被绑在树上飘了好几日,腰部、大腿根布满了淤青,这可是他扮演花神的荣耀勋章,若非位置不方便展示,早就露出来嘚瑟了。
胡床前方摆着几案,林随安、方刻、朱主簿各坐一侧,盯着案上的诚县坊图发愁, 虽说如今假扮花神已小有成就,但龙神观的势力根深蒂固,实力不容小觑,仍需步步为营。最关键的是, 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符水原料——龙神果的源头。
方刻:“根据符水的浓度推算,炼制一瓶符水需要半斤龙神果, 也就是十三棵龙神果。”
花一棠:“秘库中的符水起码有四百多瓶,再加上染缸里的, 龙神观能够调用的龙神果应该超过了几百斤。”
林随安:“这么大量的需求靠野生的龙神果肯定无法满足,定有大型的人工培育种植基地。”
朱达常手指沿着诚县地图的外围划过去又划回来,“他们到底将龙神果种在了何处?”
“诚山没有, 龙神湖南岸只有少量的野生龙神果,密道出口周围也未发现, 莫非——”花一棠点了点地图,“在龙神观内部?”
“龙神观内外已经被我掘地三尺翻了个遍,别说果子了,连片叶子都没看见。”云中月顶着玄清道长的脸翻窗而入,大大咧咧挤坐在朱达常旁边,朱达常看见这身道袍就倒胃口,无奈敢怒而不敢言,只能暗搓搓挪开了屁股。
花一棠:“云兄你不用在龙神观盯着玄明吗?日日跑到花某这里蹭吃蹭喝不地道吧?”
云中月挑了块点心扔进嘴里,笑道:“玄明散人如今是自顾不暇,日日咳血,夜夜心悸,方大夫,你那催命的毒|引真是太损了,我瞧着根本不用咱们动手,玄明也活不了几日了。”
方刻瞥了云中月一眼,“我所制的毒|引当不至于有如此功效,你不必这般恭维我,方某受不起。”
云中月一怔,“我绝无半分恭维夸张,是事实!”
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了。
木夏端着果盘过来,盘中的果子切得轻薄透明,呈花瓣状绽放,盘边还摆着精致的木叉,木夏叉了一片递给花一棠,花一棠顺手递给林随安,木夏无奈,只得叉了第二块给花一棠。
“之前我奉四郎之命与街坊四邻聊天打探龙神消息的时候,听到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传言,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皆是诸如母鸡不下蛋,拉磨的驴脱毛,家犬莫名死亡等等,”木夏道,“不知与龙神可有干系?”
花一棠和林随安对视一眼,皱紧了眉头。
花一棠:“朱主簿,诚县的饮用水都是来自何处?”
“自从龙神观封了南城门,禁止靠近龙神湖后,百姓们用的基本都是井水。”朱达常瞬间明白过来,不禁倒吸凉气,“难道是——”
林随安:“诚县的水源被污染了。”
朱达常的脸白了。
方刻:“广都的老大夫说过,龙神果喜温热,喜阴暗,多长在潮湿的水泽边,按此习性,亦可在地下大范围种植。”
花一棠冷笑一声:“方大夫的药充其量只是个引子,玄明如今毒重不治,八成是因为他将龙神果种在了龙神观附近的地下密道或洞穴里,所以龙神观地下水的毒素的污染比城内更甚,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林随安:“朱主簿,你可了解诚县的地下水系?”
朱达常抹了把汗,“知道知道,我明白!”
说着,迅速提笔在地图坊图上勾画出地下水脉流向,唤李尼里过来,飞快嘱咐了几句,递出地图,李尼里面色震惊,抱拳匆匆退下。
“诚县临湖靠山,地下水系复杂,排查起来需要时间。”朱达常道,“来得及吗?”
“来得及。”花一棠道。
“来不及。”方刻道。
朱达常有些发蒙,瞅瞅花一棠,又瞅瞅方刻,不知道该听谁的。
方刻瞪了眼花一棠,“靳若托净门运进诚县的第一批水浴银蟾已经被你嚯嚯光了,后续的水浴银蟾只能从扬都港口调运,不知道要多久,解药续不上,来不及。”
花一棠摸了摸鼻子,没敢反驳。
送出那么多百花露,也是为了花神的光辉形象着想嘛,若是没有那些百花露,他最多只能混个财神,如何能与掌控生死的龙神打擂台。
如此想着,花一棠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发现林随安一直皱着眉头不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正要开口,不料云中月先问了。
“林娘子这幅表情,是不是想到了其他线索?”
花一棠鼓着腮帮子瞪了云中月一眼,心道这贼偷真是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居然敢抢他的风头。
林随安:“我一直在想裘老庄主死前的话,觉得有蹊跷。”
花一棠可算抓住了话头,忙问,“裘老庄主死前不是已经意识不清了吗?”
林随安:“但在最后一刻,他似乎恢复了一瞬间的意识,说了一个‘杀’字。”
众人:“杀?”
朱达常:“杀谁?”
林随安摇头,“如今想来,他说的或许不是杀,而是茶。”
花一棠:“怎么说?”
林随安坐直身体,正色道,“我去过裘老庄主的茶室两次,第一次没中毒,第二次中了毒,奇的是,我第二次进入茶室后,没有吃过喝过任何东西,为何会中毒呢?”
花一棠:“你曾说茶室里有很浓的熏香,莫非是香中有毒?”
林随安点头,“大约就是如此。但我第一次去茶室也闻到了同样的熏香,唯一不同的是,当天我喝了一杯裘老庄主煮的茶。裘老庄主烹茶之时,一直絮絮叨叨说那茶是他的老友,也就是朱氏药铺朱掌柜送来的药茶秘方,里面配了许多名贵药材,因茶芳四溢,色似玲珑,故而取名‘香珑’。我推测,那药茶就是龙神果的解药。”
方刻顿时来了精神,“林娘子可还记得具体的药材配比?”
林随安颇为哀怨瞅了方刻一眼,心道方大夫也看得起她了,那些药材都磨成了药粉,闻起来都是苦不拉几的怪味儿,根本无从分辨,何况就算不磨成药粉,她也不认识啊。
方刻:“药茶的味道如何?”
林随安的脸更苦了:“和伊塔的手艺不相上下。”
“……”
花一棠沉吟:“香珑?香珑——莫非是——”
云中月:“降龙的谐音?”
又被云中月抢了话,花一棠甚是不爽,瞪着云中月加快了语速,“药茶的配方未必是关键,或许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考虑。贤德庄和四面庄的密道开启机关皆是浮雕,四面庄的浮雕是龙神果,而贤德庄的浮雕是——”
林随安:“是茶花。”
方刻双眼一亮,“毒物百步之内必有解药,龙神果产于诚县,本地医者最是熟悉,或许他们早就寻到了相克之物,且将这发现记录在了茶方和浮雕上,所谓的降龙,定是暗指降服龙神果之意。林娘子可还记得裘老庄主煮的是什么茶吗?”
林随安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是诚县特产的百花茶。”
所有人都沉默了,大眼瞪小眼半晌,默默将目光移向了外院。
伊塔正在指挥裘老八和丙四等人熬制解药原汤,丙四四人的语言功能恢复得很慢,直到现在还只能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恰好和伊塔的大舌头唐语相得益彰,交流毫无障碍,磨合了几日,伊塔已然替代林随安了位置,成了丙四四人的老大。
伊塔:“熬药,小火!”
丙四四人:“小火。”
“慢慢来,不急。”
“不急。”
“小心,扇扇。”
“扇扇。”
小鱼托着腮帮子蹲在旁边看,笑得两眼弯弯,“伊塔厉害,伊塔威武!”
林随安砸吧了一下牙花子,花一棠摇起了小扇子,“哎呀,花某这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方刻懒得理他,起身唤小鱼过来诊脉,小鱼之前答应伊塔帮忙的时候,他曾为小鱼诊过一次,当时只觉小鱼中毒很轻,还颇为庆幸,只送了一小瓶解药服用,如今过了数日,再次听脉才发现,小鱼的龙神果之毒竟是已经全解了,比任何人的解毒速度都快。
小鱼局促地坐在垫子上,四周围了一圈眼珠子,花一棠、林随安、云中月和朱达常数目放光,方刻尤甚,枯井似的眼珠子亮得像山里的野狼。
小鱼汗都下来了,“方大夫,您有话直说,别这么瞅着我,瘆得慌。”
方刻:“你的百花茶都是从哪里采的?”
“诚山的后山,有一大片野茶林。”
“附近可生有龙神果?”
“……没留意。”
“平日里除了你,还有谁喜饮百花茶?”
小鱼的面色暗淡了,“除了爷爷,大家都不喜欢喝。百花茶煮出来不好喝,茶肆都不收,城里人更看不上,郊外的茶摊也卖不出去几碗。”
花一棠:“记得我们入城之时,有几个庄稼汉子也在你们茶摊喝茶。”
“你说李大哥他们啊,对,他们也喝一些。”小鱼道,“因为我的茶便宜,他们才来的。”
林随安:“龙神观供奉日的时候,靳若目测过众百姓的体重,说几乎所有人的体重都比常人轻了四成,唯有小鱼和那几个庄稼汉子与常人无异。”
云中月:“喂喂喂,莫非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解药却在唾手可得处?”
“并非解药,而是可替代水浴银蟾的药引。”方刻枯瘦的脸上闪过一道硬邦邦的笑意,“朱主簿,烦请你将那几名庄稼汉子请来县衙。”
朱达常被方刻的笑容吓得够呛,忙跑出去寻不良人帮忙,方刻转身去了他的工作台,乒乒乓乓捣鼓他的瓶瓶罐罐,还将验尸的器具都取了出来,一件一件细细擦拭,一边擦一边狞笑。
云中月看得心惊胆战,“喂喂喂,你们家这小仵作不会是想把那些人都剖了做试验吧?”
花一棠脸皮抽搐几下,“应该——”
林随安:“不至于吧……”
正说着,方刻提起他的大木箱直奔厨房,招呼木夏帮忙做捕鼠笼子。
仨人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云中月:“林娘子,你快想想,裘老庄主还说了些什么?”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他还提到了他的胞弟,诚县县令裘良,说裘良力气大,能挑好几缸水,还说许久没见裘良,甚是想念。”
云中月:“喂喂喂,我有个不详的预感,不会裘良已经死了吧?”
“不对,他想说的不是这个。”花一棠飞快摇着小扇子道,“我记得贤德庄曾怪事频发,其中一件就是关于水缸的。”
林随安点头:“我和裘老八在贤德庄的工作是每日挑满十大缸水,贤德庄的厨房从不开火,但每日这十缸水和柴火都会用个精光。”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那些水缸有问题!”
林随安点头,“晚上我带裘老八再去探探。”
朱母喜气洋洋走进来,往方刻空出来的位置一坐,“四郎,妥了。经过我的游说,朱氏一族已对花神之说深信不疑,咱们总算能和龙神观分庭抗衡了。”
“朱婶子辛苦了。”花一棠笑眯眯为朱母斟了杯茶,“如今就差添一把火了。”
云中月看了林随安一眼,“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又想作甚?”
林随安耸了耸肩。
花一棠摇着小扇子,晃悠着脑袋,美滋滋道,“如今本花神如日中天,威风八面,自然要乘胜追击。”从袖中抽出一卷轴书啪一声甩开,展示道,“下一步,自然就是按照我花神大人丰神俊朗的无双容貌立像建祠,将龙神观狠狠踩在脚下,一举拿下诚县!”
众人愕然瞪着花一棠手里的画像,画中仙人身披霞光,风华绝代,足下生莲花,身后绽百花,画功更是登峰造极,笔触细毫入发,尤其是衣纹的高、深、侧、卷、飘,斜,自然风|流,穷极造化也,墨中掺了金粉,轴书震动时,画中仙人衣袂闪动,栩栩如生,若非长了张扬都第一纨绔的脸,有些碍眼,如此佳品当入国宝之列。
云中月:“这不会是你自己画的吧?”
花一棠得意:“天下除了我花家四郎,还有谁能将花神的倾世容姿描绘得如此逼真?”
朱母满眼欣赏,“此画甚好,若是能做成绣品,定能畅销唐国五大都城!”
花一棠:“那是自然!”
林随安扶额。
云中月颤抖着脸皮移开目光,不忍直视。
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
裘老八是第一次夜探贤德庄,纵使有林随安压阵,还是紧张得全身冒汗。
反观林随安,却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轻松翻墙入庄,一边溜达一边四处打量,犹如闲庭信步,裘老八心惊胆战,数次提醒林随安莫要如此张扬,都被无视了。
很快裘老八就明白林随安为何如此有恃无恐,贤德庄内漆黑一片,根本没有人。自从花神显灵之说在诚县境内流行开来,裘氏一族的影响力便一日不如一日,裘鸿似乎也认了命,日日躲在私宅里不出门,听裘伯说,这几日裘氏几位长老都住进了裘鸿的宅子,不知道在密谋些什么。
“林娘子,你来这儿是要找什么东西吗?”即便知道如今的贤德庄是个空庄子,裘老八还是不敢大声说话。
林随安:“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大约是——狗屎运吧。”
裘老八连连点头,“狗屎好,狗屎好。”
他得知了林随安的真正身份后,对这位救命恩人愈发佩服崇敬,只要是林娘子说的,都是对的,就算说狗屎是香的,也没问题。
可是走着走着,裘老八就觉得不太对了,林随安竟是沿着他们原来上工的旧路入了偏院,进了厨房,绕着那十个大水缸转悠。
裘老八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林娘子这是带他故地重游,忆苦思甜啊!
可没等眼泪流下来,林随安突然双手握住缸口,呼一下将一人高的大水缸举了起来。
裘老八的下巴砸到了地上,想帮忙又无从插手,只能口头鼓劲儿道:“林娘子你悠着点,别闪了腰。”
林随安举着水缸摇了摇,没什么发现,将水缸稳稳放到一边,呼一下举起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将十口大水缸都挪到了外围,绕着水缸压在地上的印子绕圈。
裘老八不明所以,也跟在后面绕圈,绕了三四遍,林随安蹲下身,扫了扫地上的浮土道,“裘老八,从这儿往下挖。”
裘老八这才明白带他来的缘由,原来是看中了他的狼牙棒挖土顺手,立即精神大震,抡开膀子加油干,不消片刻就掘地三尺,然后,挖不下去了。
地下,出现了一块坚硬的石板。
林随安探手摸了摸,不出所料,还是茶花浮雕机关,按顺序按下花瓣,石板咔哒哒移到了一边,显出黑黝黝的密道来。
“裘老八,你在外面守着,我进去看看。”林随安掏出夜明珠嘱咐道。
裘老八目瞪口呆点头,也不知是被机关吓得还是被夜明珠震撼了。
这条密道比裘老庄主茶室下的密道浅了许多,距离地面只有五六尺距离,与之前密道缜密精细的风格不同,工艺很是粗糙,像是临时紧急开凿搭建的,林随安走着走着,闻到了一股臭味儿,像是动物的粪便和腐烂的植物堆积发酵后的气味,难闻至极,令人作呕。
幸亏林随安早有准备,掏出木夏特制的熏香面巾挂在脸上,呼吸这才顺畅了几分。
很快,密道到了尽头,又是一块石板,林随安从上到下摸了一圈,竟是没有发现任何机关,正纳闷时,石板后传来了声音,咚、咚、咚,像是有什么活物在撞击。
林随安贴着石板听了听,敲击的节奏没什么规律,不知道对面是人还是动物,想了想,也敲了两下。
石板内的动静突然停了,紧接着,敲击的速度变快了,似乎在急迫地传达什么。
林随安明白了,这里面是人,忙提声喝道,“退后!”
敲击声停了,林随安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敲击声没有再次响起,抽出千净反手撩出一刀,碧绿的刀光在石壁上划出一道惊电,石板裂开,林随安又喊了一句“退后!”,一掌拍开,石壁轰然倒下,砸出大股烟尘,恶臭铺天盖地涌出,彻底盖住了蒙面巾上的香味,林随安差点吐了,捂着口鼻飞快退后几步。
烟尘渐渐散去,石壁里面是一间石室,不,与其说是石室,不如说是一间石狱,几缕微弱的光线从高高的石壁空隙间落下,地面上黏黏糊糊的东西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恶臭,林随安只看了一眼,忙移开了视线,不敢细想。
一道人影坐在唯一一小块还算干爽的地面上,身形佝偻,虚弱得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林随安举着夜明珠上前,那人似是感受到了夜明珠的光,缓缓抬起了头,林随安一个激灵,倒退半步。
夜明珠的幽光下,映出了一张脸,白发蓬乱,五官脏污,皱纹满面,老泪纵横,竟是和裘老庄主有七分相似。
林随安大惊:“阁下莫非是诚县县令——裘良?!”
那人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点了一下头。
第157章
玄明散人被财大气粗的“花神”气到吐血, 在床榻上一躺就是好几天,浑浑噩噩间,只有师弟玄清散人衣不解带在床前端茶倒水侍候, 玄明散人甚是感动,心道待身体大好后, 定要好好补偿这位情深义重的师弟。
躺在床上的日子过得很快, 不知不觉就到了六月初一,又是一月一度的龙神观供奉日,想到又能搜刮一笔小钱,玄明散人精神好了不少,一大早就起床沐浴更衣,端坐主殿,准备迎接诚县百姓的朝拜。
玄明散人甚至还想好了一套说辞, 准备将那装神弄鬼的“花神”好好数落一番,定让诚县百姓重新认清到底谁才是诚县的老大。
可左等右等,眼看已过巳正,竟是一个来拜山的人都没有, 正纳闷之时,玄清气喘吁吁奔进大殿,惊呼道:
“师兄, 不好了,朱主簿打开了城南的龙门, 诚县所有人都去了龙神湖的祭台!”
玄明散人腾一下站起身,“他们去龙神湖作甚?”
玄清眼巴巴瞅着玄明,欲言又止。
“快说!”
“……诚县百姓在祭台上搭了、搭了一座花神的祠堂, 今日正是竣工之日,”玄清越说越小声, “据、据说今日花神不仅会送百花露,还会一掷千金……诚县所有人都去拜花神了……”
玄明散人喉头一滚,险些又呕出血来,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花神是蹬鼻子上脸,完全不把龙神观放在眼里了啊!
好好好!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大不了鱼死网破!
“所有龙神观弟子听令,带上家伙事儿,随我去龙神湖祭坛!”
“师兄且慢,”玄清拦住玄明散人,低声道,“我觉得此事不对,假花神一众来势汹汹,似有备而来,咱们是不是应该留些后手,方能有备无患?”
玄明散人一怔,“师弟的意思是?”
玄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师兄。”
玄明散人沉吟片刻,觉得师弟说的甚是有理。
万一假花神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先将龙神观所有弟子引去龙神湖,再派人攻入龙神观,毁去龙神果原果——想到被烧毁的秘库,玄明散人心口又是一阵剧痛。
“师弟果然思虑周全,”玄明散人从怀中抽出一卷袖珍轴书道,“你速速带人将所有龙神果收割装箱,若是师兄此战出师不利,你务必要将所有的龙神果送出诚县,记住,龙神果才是我们立足的根基。”
卷轴中是一张新的地下密道图,是玄清从未探过的地界,中央的位置标出一处地穴,画了一枝龙神果,想必正是玄明散人最秘密的龙蛇果种植基地。
玄清飞快收起地图,表情万分忧心,“那师兄你呢?”
玄明散人一甩拂尘,冷笑道,“放心,师兄还有后招!”
玄清眸光闪闪,似是有泪光涌动,郑重抱拳施礼道:“玄清定不负师兄重托。”
*
玄明散人将半数龙神观弟子派给了玄清,自己带着五十多名弟子浩浩荡荡横穿整座诚县,赶到了龙神湖岸边,定眼一瞧,顿时七窍生烟。
龙神祭台是他两年前新建的,花了一百二十贯钱,如今竟被鸠占鹊巢。
祭坛两侧竖着两丈多高的旗幡,幡上绣着巨大的金色牡丹,看绣工,显然是四面庄的手笔,几日不见,那些上不了台面绣娘的手艺居然精进了不少,牡丹绣得华丽富贵,映着阳光怒放,竟比龙神旗幡还要气派几分。
诚县所有百姓齐聚祭坛之前,双手合十,仰着头,虔诚望着祭坛上一方小小的祠堂,那祠堂只有一人多高,四根红木柱,一片碧绿的琉璃瓦盖,虽然面积不大,但十分精巧,堂中挂着一张花神的画像,衣袂翩飞,栩栩如生。
朱达常身着浅青官袍,头戴黑色幞头,率一众衙官、衙吏和不良人在祠堂前燃香跪拜,高声诵读祭文:
“玄奉六年六月初一,诚县主簿朱某,率诚县百姓众昭祭花神之灵。呜呼:青州诚县,遭邪祟所扰数年,致地贫人疫,牲畜百死,魑魅横行,百姓苦不堪言。”
“幸苍天有怜,花神显圣,则神道之光明,清辉万里,浮秽难匿,使疫疠不作,祟魅不逢,百姓各安其所,心诞静怡——”
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什么狗屁祭文,分明就是明目张胆骂龙神是邪祟!
玄明散人怒发冲冠,一声令下,众道士踢开百姓,将祭台团团围住,玄明甩着拂尘冲上了祭台,指着朱主簿的鼻子破口大骂,“朱达常,你们朱氏一族吃我的用我的,如今竟是想造反吗?!”
众百姓轰一声乱了,衙吏和不良人飞快将朱达常护在中央,龙神观道士人数是他们的三倍,此时压境而来,逼迫感十分惊人,若真打起来定然毫无胜算,所有衙吏的腿肚子都有些发抖,频频看向朱达常。
奇的是,平日里畏手畏脚的朱主簿今日一反常态,挺直脊背手捧祭文转过身来,定定盯着玄明散人的眼睛,拔高嗓音道:
“今,以祀告神诚县之愿,惟花神之灵,助诚县祛邪祟之根,还一方净土,如邪祟宁乱不灭,诚县上下当以不畏不惧之意,斩邪除恶,归我者昌,逆我者亡——”眸光骤然一厉,“请——花——神!”
天上倏然亮起了光,铺天盖地的金箔飘飘落了下来,此等豪横的大手笔,莫说的一众百姓和龙神观的道士,连玄明散人都傻了,脑中回荡着一个词:
【一掷千金!】
百姓欢呼声震天撼地,高举双手迎接金箔的洗礼,城门楼上腾起一双人影,脚踏万丈霞光掠过碧蓝如洗的天穹,衣袂翩飞从天而降,飘飘落在祭坛之上。
欢呼声戛然而止,湖风吹着霞光漫天飞舞,玄明散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霞光”,而是一种薄如蝉翼的丝绢,在阳光下反射出七彩虹光,方才生出“彩霞”的错觉。
可眼前的两道人影并不是错觉,更绝非什么狗屁花神,而是两个“人”。
一个是身着宽袍广袖的小郎君,眉眼俊丽,头戴玉簪,握着一柄大红色的牡丹扇,衣衫仿若洁白的牡丹花瓣,在风中层层叠叠绽放开去。
另一个是黑衣劲装的小娘子,长眉凤目,腰身挺拔,左臂揽着小郎君的腰,右手握着一柄二尺长的横刀,刀鞘漆黑粗粝。
二人并肩而立,一白一黑,一瑰美一凌厉,身后是苍茫湖水,头顶是万里晴空,当真是睥睨天下,风华无双。
众百姓万分激动,齐刷刷跪地,高呼“恭迎花神!”
玄明散人瞳孔剧烈一缩,他认出来了,这小郎君就是方氏医馆的木棠,小娘子虽然他未见过真容,但这柄噩梦般的横刀就算化成灰也不会认错。
“果然是你们!”玄明散人咬牙切齿,“云中月!”
“呦,”林随安摆手,“玄明观主多日不见,风采依旧啊。”
花一棠笑意盈盈,端着庄严大气的造型,“玄明,见到花神本尊,还不跪迎?!”
“此人是天下第一贼云中月,龙神观弟子听令,立即将此人斩于刀下!”
玄明一声令下,身后二十名道士一拥而上,刀棍斧钺一股脑儿朝着林随安招呼了上去,众衙吏和不良人大惊失色,正欲上前应战,就见一道绿光划破长空,千净出鞘,小娘子黑色的衣袂卷着凛凛刀光杀入敌阵,无数血花竞相绽放,蔚蓝的天、白色的云、绿色的刀、黑色的衣袂、红色的血、组成了一副残酷又美丽的画。
不出十息,二十名道士手筋脚筋齐齐断裂,瘫倒在地,全身抽搐。
玄明散人面色如纸,林随安所有攻击都特意避过了他,偏偏将血溅了他满头满脸,顺着眉毛往下滴,血还是热的,却有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林随安甩去刀上的血,反手将千净扛在肩上,烈烈日光下,千净碧光如洗,映得林随安一双眼晶亮如恶鬼之瞳。
玄明五官狰狞,“你、你到底——”
林随安懒得听人啰嗦,飞起一脚踹中玄明散人的心窝,玄明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直直摔下了祭台。
还未来得及登台的三十多名道士骇然变色,慌乱涌上前将玄明护在中央,林随安扛着刀率十几名庄稼汉子将他们拦在了祭坛之下,那些庄稼汉一改平日的老实本分,高举着锄头、斧子、铁锹,一副要拼命的架势,虽然人数不占优势,但有林随安坐镇,气势完全降维碾压。
花一棠拢袖笑道,“本花神有好生之德,饶尔等一命,磕头谢恩吧。”
玄明挣扎爬起身,咳出一口老血,“他根本不是什么花神,他是方氏医馆的木棠!咳咳——”
“木棠只是本神在人间的替身,”花一棠捋了捋袖子,笑容倏然一收,厉声道,“青州城县有邪祟以龙神之名妖言惑众,草菅人命,为害四方,天道不忍,特派本花神前来降妖除魔,尔等小小邪祟,还不束手就擒?!”
“大家莫要被他们骗了!”裘鸿双目爆出血丝,指着林随安喝道,“她就是杀死裘老庄主的方安!”
“杀死裘老庄主的不是方安,”花一棠反指裘鸿,“而是你!”
裘鸿:“方安杀死裘老庄主人证物证俱全——”
花一棠:“人证是谁?物证又在哪儿?”
“我贤德庄上下皆是人证!”
“是吗?”花一棠定定望着台下裘氏族人,“你们中可有人亲眼见到方安杀人?”
包括裘伯在内的裘氏族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妄言,裘老八跳了出来,大叫道,“我没看到!”
花一棠:“其他人呢?”
裘氏族人纷纷低下了头。
花一棠冷笑一声,“你们没人证,我有人证。”
裘鸿:“什么?!”
花一棠合起扇子端端向城门方向一指,“请——人——证!”
众人顺着他扇子方向回头望去,顿时大惊失色。
一名老者在木夏和伊塔搀扶下慢慢行来,老者身着淡青色官袍,晦暗的白发裹在幞头中,鬓角掉出几缕残丝,面容憔悴,身形虚弱,走几步就要喘两喘。
众人震惊非常,此人正是诚县县令裘良,上任裘氏家主裘文的兄长,不过数月未见,为何憔悴成了这般模样?
一片寂静中,裘良畅通无阻穿过重重人群,登上了祭台。
朱达常率一众衙吏躬身施礼,“见过裘县令。”
裘鸿汗如雨下,“你、你你怎、怎怎么——”
裘良示意木夏和伊塔松开他,仅凭着自己的力气站直身体,转身面朝台下百姓,提高声线道:“在下是诚县县令裘良,半年前,我被裘鸿囚禁,被迫为裘鸿所用,生不如死,幸而前几日被人救出,方能重见天日,将裘鸿的罪行公之于众!”
裘鸿身形剧烈一晃。
裘良转目狠狠盯着裘鸿,皮包骨头的脸犹如嶙峋的树皮,“裘鸿以我兄长裘文的性命相要挟,将我关押在贤德庄茶室下的囚室之内,裘鸿在茶室内点燃毒香,逼我兄长吸入毒香,那毒香侵入兄长身体,导致他人越来越糊涂,渐渐失去意识,最后,最后竟是变作行尸走肉一般——”
裘良深吸一口气,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流了下来,“所有这一切,我都在囚室的透气窗中看得清清楚楚,那日,亦是我亲眼所见,这位小娘子进入茶室之时,裘文已经毒性发作,回天乏术,最终……最终吐血而亡,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裘鸿!”
祭台上下一片死寂,湖风吹得花神旗幡烈烈作响,金色的牡丹映着阳光,烈目刺眼。
裘氏一族愕然变色,皆是满面不可置信。
朱达常厉喝:“速速将裘鸿擒住!”
不良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裘鸿压倒在地。
“裘良你血口喷人!”裘鸿的脸贴在地上,拼命挣扎,尖叫声刺破了天空,“我给裘老庄主送的熏香是特制的药香,能医治百病,有延年益寿之效,怎么可能是毒?!”
花一棠冷笑一声:“上物证!”
方刻一袭红衣似血,擎着卷轴穿过人群,登上祭台,先亮出仵作铭牌,“我乃大理寺任命的仵作方刻,”又甩开轴书,“这是裘文的检尸格目。死者身无外伤,肉色萎黄,皮起薄鳞,脏腑腐绿,胸腔、腹腔积满鲜血,剖心验之,发现心大脉爆裂。推断死因如下:死者多年慢性中毒,毒素堆积毒发后,血流提速,导致爆心而亡。”
台下一片哗然。
听到方刻自爆身份,玄明脚下一个趔趄,眸光在“花神”和“方安”的脸上顿了顿,心里冒出了一个猜测。
放眼唐国,谁能有这般财力,一掷千金只为假扮一个不着调的花神?
放眼天下,谁能有鬼神般的恐怖战力,能以一敌百?
胸口的血气一股股往上涌,玄明手腕一抖,藏在袖中的葫芦落入了掌心。
甚好、甚好!能遇到这般对手是他玄明的荣幸!
花一棠居高临下望着裘鸿,“裘鸿,你毒杀裘氏家主裘文,囚禁诚县县令裘良,假借县令之名在诚县之内作威作福,鱼肉百姓,桩桩件件,证据确凿,按唐律,此乃十恶之罪,当判枭首之刑,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
裘鸿全身剧烈发抖,眼珠子疯狂转动,突然,目光定在了玄明身上,一咬牙,“我根本不知道那熏香有毒!熏香是玄明散人给我的,是玄明要害死裘老庄主,我什么都不知道!”
玄明斜眼瞅着裘鸿,“那熏香是你特意找我求的,与我何干?”
裘鸿:“你当时说熏香是以龙神观符水炼制而成,如今想来,你早就知道符水有毒吧!”
“符水乃是龙神所赐的神物,怎会有毒?!”
“若是没毒,裘老庄主怎会爆心而亡?!全县百姓的乏力、虚弱和心悸之症又从何而来?!”
玄明脸皮一抖,颤抖的嘴角溢出了血丝,不吭声了。
林随安不动声色和花一棠对视一眼。
呵呵,狗咬狗,两嘴毛。
百姓闻言皆是大惊失色。
“龙神观的符水有毒!”
“我们也中毒了?!”
“我们是不是也快死了?!”
人群中的朱母振臂高呼,“大家莫慌,花神大人说过,符水只是小小的邪祟之毒!花神百花露可解此毒!”
小鱼:“我喝过百花露,真的能解毒!”
裘三十二:“我也喝过!”
一众庄稼汉子纷纷点头附和。
“没错!”花一棠广袖拂动,清光万里,“大家不必忧心,本神早已备好了百花露,这就赐予诸位。”
朱达常命不良人从祭祀长案下拖出四个大木箱,木箱里满满当当的全是袖珍琉璃瓶,装着晶莹剔透的液体,拿在手中轻轻一晃,便能闻到扑鼻的茶花香。
这是方刻以百花茶为药引炼制的解药终极版,药效好,口感佳,经过朱母、裘老八和数名庄稼汉的亲身试药,临床结果十分显著。
百姓们兴高采烈收下琉璃瓶,正要饮下,就在此时,玄明散人翻出手里的葫芦,一口灌下符水,振臂喝道,“莫非你们忘了龙神祭之时,龙神显圣的神姿?!尔等凡人如此污蔑龙神,难道不怕龙神天谴吗?”
众人面色微变,龙神显圣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深入骨髓的震撼和恐惧迫使他们停下了喝药的动作。
“区区一个邪祟,居然敢自称神,真是荒天下之大谬!”花一棠摇着扇子笑道,“你所谓的龙神显圣,不过是海市蜃楼罢了,本就没什么稀奇。”
玄明散人面色大变,“你、你你你你说什么?!”
花一棠高举折扇,又来一句:“请——人——证!”
马嘶长鸣,一人纵马冲出城门,双脚狠踏马镫,腾空踏风跃上祭台,震袍直身而立,但见此人面如冠玉,眸似朗星,身着六品墨绿官袍,头戴黑色幞头,满身风尘难掩一身正气。
“我乃大理寺司直凌芝颜,此乃大理寺案牍堂所藏诚县县志,”凌芝颜将手里的轴书拉开展示,“县志有载,诚县地形特殊,每到雨季结束之时,便有蜃景出现。所谓蜃景,不过是一种天文气象,因气温湿度差异导致湖面水汽蒸腾,倒映出外地的景致。”
说着,凌芝颜又抽出一卷轴书,轴书里是一副山水图,山脉连绵,隐有云雾缭绕,山脉走势猛一看去与龙形神似。
“此山名为青龙山,位于诚县以南五十里,因为位置气候极为特殊,恰好成了龙神湖蜃景的源头,大家所见龙神显圣的景色,其实只是这座山的倒影。”
湖畔一片死寂。
诚县百姓仰着头,定定看着那两幅轴书良久,突然,有人哇一声哭了出来,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蹲身跪地,抱头痛哭,哭着哭着,又有人开始笑,百姓们又哭又笑,又喊又叫,似乎想把这长久的憋屈和恐惧都发泄出来。
林随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信仰崩塌,痛入骨髓,可这痛,却是不得不受的。
花一棠摇着扇子凑到凌芝颜身侧,表情甚是不满,“只是让你来做个证,有必要这般抢风头吗?”
凌芝颜:“凌某可是花神大人请来的,自然要郑重些,才不会折了花神的面子。”
堂堂大理寺司直为官廉正,容貌端俊,表情又是这般一本正经,说服力十足,花一棠怔住了,眨了眨眼,“有道理。”
凌芝颜扭头,强忍着没笑出声。
“狗屁龙神,狗屁龙神观,玄明,你骗得我们好惨啊!”人群中爆出一声高喝,竟是秋三娘冲了出来,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了龙神观众人,这个动作瞬间变成了一个导火索,众百姓清醒过来,沉重痛苦变成了滔天怒火,纷纷涌过来扔石咒骂,一时间,骂声哭声震天,石头好像暴雨一般砸向了玄明散人。
面对怒气汹涌的百姓,众道士哪里还敢应战,只能抱着头蹲下身连连告饶,玄明散人顿时变成了众矢之的,被砸得鼻青脸肿,额角蹿血,可他不但不躲,反倒仰首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随安神色一动,亮出千净,“小心,退后!”
玄明散人边笑边看过来,眼白漫上了水波般青蓝色,瞬间就占据了整颗眼球,额角和脖颈处跳出骇人青筋,仿佛蛆虫般扭动着。
众人大惊,哗然后撤,唯有林随安泰山压境般稳稳立在人群前方,千净碧绿清澈的刀光映着她勾起的嘴角。
“玄明观主,药吃多了可是会有副作用的哦。”
玄明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嘶吼,那几乎不是人能发出声音,异常凄厉,仿佛五脏六腑在他体内沸腾腐烂,顺着咽喉挤出来的声音,下一瞬,一跃而起,手中拂尘银丝炸开千万道明光,朝着林随安劈头盖脸罩下。
林随安瞳孔一缩,足尖一点迎上,手腕狂摇,将千净舞成了螺旋桨,割麦子一般收割着拂尘,拂尘被搅得粉碎,仿佛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四处散播,落在了龙神观的弟子身上,龙神观弟子发出凄厉的惨叫,扭曲着身体满地打滚,脸上跳出一条一条丑恶狰狞的青筋。
不好,玄明散人的拂尘上果然有毒,林随安额角微跳,刀势骤变,凌空劈出五招刀釜断殇,激烈的刀压形成龙卷,将拂尘碎片卷上了半空,反手又是三招割喉血十丈逼退玄明,回首大喝,“花一棠,解药!”
“来了!”花一棠一脚踹翻祭祀长案,木夏和伊塔拖出最后一个大木箱,朱达常率众不良人取出木箱里的皮水袋,咚咚咚灌入口中,奔下祭台朝着那些道士狂喷:“噗噗噗噗——”
方刻惨不忍睹扶额,凌芝颜默默移开了目光。
口水混着解药喷了龙神观弟子满头满脸,个个都变成了落汤鸡,青筋消失了,惨叫弱了下去,道士们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往外呕蓝水,也不知的中毒的副作用,还是单纯被解毒的方式恶心的。
围观百姓一看了乐了,也学着不良人的动作纷纷啐起了吐沫,边啐边骂,两不耽误,好不热闹。
玄明被如此清奇的解毒方式惊呆了,一晃神的功夫,只觉眼前绿光狂闪,电光火石间,千净已经横住了咽喉。
林随安的笑脸近在咫尺,大气都没多喘一口,“玄明兄,你的这点小伎俩我们早就猜到了。”
玄明脸皮疯狂抽动,骨节咔咔作响,心道不愧是传说中的千净之主,即便他用了三倍的符水,也只能在此人手下走十招,差距太大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有龙神果在,他们就能东山再起——
突然,玄明瞳孔剧烈一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看到诚山方向腾起了浓重的烟雾。
林随安回头看了一眼,学着花一棠欠揍的语气笑道,“啊呀,你的龙神果大约都被烧光了,好可惜呀。”
玄明双目暴突,“怎、怎么可能——玄清师弟,你们将我师弟如何了?!”
林随安翻了个白眼,抛出一瓶百花露,单手大拇指拨开瓶塞,将整个瓶子塞进了玄明嘴里,还掐着玄明的脖子摇了摇。
清亮芬芳的液体顺着咽喉流入胃袋,玄明全身的力气流水般泄去,身体一软,跪在了地上,顿时悲从心来,痛哭不止,“玄清师弟……师弟,是师兄害了你的性命啊——”
林随安几乎笑出了声,“玄清师弟,你师兄很是担心你呢。”
“别了,被这种人惦记可不是什么好事。”
玄清道长说话前还在百步之外,一转眼就到了眼前,青色的道袍甚至幻化出了三重幻影,朝着玄明一抱拳,“师弟不负所托,已将龙神果尽数收割烧毁,师兄再也不用寝食难安,夙夜难寐了。”
玄明只觉一桶凉水从头浇到了脚,玄清不可能有这般出神入化的轻功,此人根本不是玄清,而是、而是——
“你才是云中月!”
玄清很是受用,“还是这个名字听着顺耳。”
玄明面如金纸,呆愣许久,缓缓伏地身体,以头抢地,双拳狂砸,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啊啊啊啊啊!”
花一棠摇着扇子走过来,冷眼看着他,“玄明,你将龙神果制成的符水和绣品卖到了何处?售卖路线是如何规划的?买家是谁?可有账簿名单?!”
凌芝颜:“若能坦白交待,我可以替你向大理寺求情,给你留个全尸。”
玄明的叫声渐渐停了,抬起头,直勾勾盯着花一棠,“你到底是谁?”
花一棠挑眉:“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玄明几乎咬碎牙关,目光又移向林随安,“千净之主林随安,你这个叛徒!”
林随安:“哈?”
玄明眼中迸出刺骨的恨意,突然啐出一口血,仰天长啸道:“韩泰平,你还在等什么?!”
这一嗓子把众人都喊蒙了。
林随安:“韩泰平,谁啊?”
花一棠:“听着耳熟。”
就在此时,朱达常突然发出一声厉喝:“什么人?!”
林随安、花一棠和凌芝颜回头,同时瞪大了眼睛,城楼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黑衣人,带着枯树皮制成的面具,手上提着高仿版的千净,数量近百,还有一个领头站在城门正前方,用手里的树皮面具扇着风,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此人身形敦实,模样还算周正,的确有些眼熟,朱达常率先想起来,“你是——蓬莱坊的里正韩泰平!你想做什么?!”
韩泰平笑了,“果然不出三爷所料,玄明你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丢了龙神果,诚县是断断不能留了。”
林随安也想起来了,他们来诚县的第二日,这位韩里正曾来医馆“指点”过一番,还收了花一棠一吊钱的小费。
花一棠用扇子敲着额头,一副颇为懊恼的表情,“真是万万没料到,区区一个路人甲也来抢本神的风头。”
林随安和凌芝颜侧目:这纨绔还装神弄鬼装上瘾了。
云中月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师兄所谓的后招啊。”
玄明似是根本没听到云中月的声音,泪流满面连连叩首道,“玄明有负三爷所托,自知罪孽深重,甘愿受罚!”
说着,就要咬舌自尽,云中月眼疾手快一把卸掉了他的下巴,将玄明敲晕了。
韩泰平大笑三声,反手扣上树皮面具,猛一挥手,城楼上的黑衣人仿佛一只只黑色的纸鸢飘落,抽刀出鞘,一步一步逼向龙神湖,狂风骤起,黑衣狂舞,一百多张面具煞气四溢,气势甚是骇人。
众百姓面色惊惧,步步后退。
朱达常迅速退到花一棠身边,急声问道,“花县尉,这些是什么人?”
花一棠:“自然是坏人。”
朱达常险些没哭了,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这纨绔还有闲心开玩笑。
可瞧花一棠表情,眉眼凌厉,又不像说笑的模样。
凌芝颜:“黑衣人共有一百一十六人,我们这边加上云中月和李尼里带过来的衙吏和不良人,只有三十八人,林娘子,此一战可有胜算?”
朱达常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他竟是忘了,花氏林随安素有以一敌百之名,再加上县衙的不良人和衙吏,定然——
“看他们的装扮,应该和云水河上的黑衣人是一伙的,”林随安单手挽了个剑花,“这帮人功夫犀利,还会阵法,估计够呛。”
朱达常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凌芝颜叹了口气,抽出腰间的横刀,“林娘子,请了。”
林随安挑眉一笑,“凌司直,请了。”
话音未落,二人已如离弦之箭杀向了黑衣人群,李尼里发出一声长啸,率众衙吏不良人紧随而上,韩泰平厉喝下令,黑衣人携着震天动地的杀气涌了上来。
林随安将身体的重心压得极低,仿若一只贴着水面滑行的飞鸟,足不沾地,身披厉风,右手反握千净,左手反攥刀鞘,随着身形的飞速移动,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爆出攻击,电光火石,一击必杀,仿若一根尖刺狠狠扎入敌阵,所到之处,血光飞溅,却是半点也没落到她的身上,只是染红了身后掀起的烟尘。
林随安的速度竟然又变快了!
凌芝颜心中骇然,他用尽全力也仅能堪堪跟在后面捡漏,不知不觉也砍翻了十几名黑衣人,李尼里等人杀红了眼,大笑着说从未杀得这般爽快过,可杀着杀着,众人就觉出不对劲儿了,前方的林随安左转右转,竟是跟丢了,四面八方不知何时都变成了黑衣人。
不好!凌芝颜惊出一身冷汗,大喝,“有诈,撤!”
已经来不及了,黑衣人的攻击海浪般扑了上来,砍了这个,换了那个,他们都是统一的服装和面具,根本无法判断到底砍了哪个,眼看众人就要被碾压至死,左前方的黑衣人突然被绿色刀光撕开了一道口子,林随安又杀了回来,身形狂旋轰出两招,撂翻了八名黑衣人。
黑衣人刀光涌动,瞬间填补空缺,再次涌了上来。
“是阵法。”林随安道。
凌芝颜心头一沉:果然。
李尼里和不良人频频后退,他们只是小小的县衙官吏,何曾见过这般惨烈的战场,个个脸色吓得惨白。
韩泰平的声音远远穿了进来,“千净之主,不要做无畏的抗争了,整个诚县都被包围了,你们逃不掉了。”
林随安抬头一瞧,城楼上又出现了一批黑衣人,好像下饺子似得跳了下来,好家伙,竟然还有伏兵!这般源源不断砍下去,就算她是铁打的也撑不住啊!
为今之计,只有——
林随安抡起千净再次杀入敌阵,扯开嗓门召唤外援:“花一棠!”
就仿佛和她的声音相呼应一般,祭台上的花一棠发出了震天的骂声,“啖狗屎!你们都傻了吗?!”
这一声骂,不是对着黑衣人,而是对着诚县百姓,那些吓呆的百姓此时竟是齐刷刷跪在祭台之下,对着花一棠顶礼膜拜,口中高呼“花神保佑!”
花一棠白衫狂舞,容色凝霜,“啖狗屎的花神!我乃诚县县尉花一棠,奉圣人之命,特来调查诚县龙神观假借龙神之名作乱一案!如今罪首玄明伏法,诚县之光明就在眼前,你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诚县被贼人毁于一旦?!”
众百姓怔怔看着花一棠,目光茫然。
“花神大人,原来也不是神吗?”
“花神也是假的,那我们又该信谁呢?”
花一棠双眼涌上红光,激烈的声线响彻天地,“龙神是假的,花神也是假的,真正的神不在天地,而是生于万民之心,诚县的神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站起来,靠我们手和拳头,保卫我们的家!”
说着,花一棠从地上捡起一柄横刀,挥舞着冲向了黑衣人,朱达常不甘示弱,大吼着紧随而上,后面,是木夏和伊塔——云中月和方刻没动,二人坚定守着裘良和玄明——裘老八抡起狼牙棒追上了朱达常,朱母、小鱼、裘三十二、庄稼汉子,朱氏家主,秋三娘……越来越多人如梦初醒,抓起了手边的武器,锄头、扁担、石头、甚至有人赤手空拳就冲了上去。
“花神大人说的对,我们的家,我们自己保护!”
“冲啊!”
“干他娘的!谁怕谁!”
“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几个杂碎!”
“滚!滚出诚县!”
困在阵中的林随安露出了笑脸,“兄弟们,随我一起往外冲!”
事实证明,无论是多么牛逼的阵法,在压倒性的人数面前皆是不堪一击,近千人的外围冲击,加上林随安等人的内应,区区百人之阵不消片刻便溃不成军。
随风狂舞的花神旗幡之下,杀声震天,骂声撼地,碧蓝的龙神湖染上了一层血色。
*
靳若催促着胯|下的骏马,心急如焚,按计划,他们本该今日辰时抵达诚县,可偏偏上游暴雨,冲塌了必经之路的桥梁,不得不绕行山路,足足浪费了三个时辰。
他身后是广都城车太守派出的三百守城援军,领头的正是广都司法参军任兵,带的都是广都城的精兵,骑术过硬,狂奔数个时辰,一句抱怨都没有。
茂密的树林和野花几乎将山路吞噬,马蹄碾过泥泞,龙神湖的水光在林叶间若隐若现,快了,就快了,穿过这片山林就到了!
师父,姓花的,方大夫,木夏,伊塔,你们千万要平安无事啊!
突然,前方豁然开朗,宽阔无垠的龙神湖仿若一面镜子展开,靳若看到了龙神湖畔高大的祭台,迎风飞扬的花神旗幡,整个湖畔静得吓人,竟是一点人声都没有。
靳若脑中“嗡”一声,马鞭狂催,身后马嘶长鸣,众人以极限速度冲进了祭台范围之内,靳若猛地一拉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又狠狠踏下。
靳若呆了,任参军和三百骑兵也傻了。
祭台下横七竖八坐着许多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看穿着打扮,都诚县的百姓,皆是气喘吁吁,满身泥泞,发髻凌乱,鼻青脸肿,甚是狼狈,可他们的脸上却喜气洋洋,双眼发亮,仿佛做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人群中有朱达常、裘老八、李尼里、小鱼、不良人、朱母、裘伯……看到靳若还热情打了个招呼。
靳若翻身下马,再往前走,发现在这些百姓中央,还趴着一大堆黑衣人,枯木制成的面具被踩成了稀巴烂,刀卷了刃,衣衫破烂,几乎衣不遮体,这个头顶冒血,那个屁|股喷红,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离奈何桥只有一指头的距离。
角落里还有几十个道士,皆是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状似受到了什么惊吓,已经精神恍惚了。
任参军瞪大眼睛,“这些是——”
“啊呀,小靳若,你来迟了啊。”
祭台上传来悠哉悠哉的嗓音,花一棠伸长双腿坐在祭台上,双臂软软挂在肩膀上,似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一张俊脸沾满了血污,漂亮华贵的衣衫也破成了抹布,唯有一双眼睛清澈透亮,令整座龙神湖黯然失色。
靳若看到了林随安,她坐在花一棠身后,额头的发梢还在滴血,后背倚着花一棠的背,姿态慵懒舒适,仰头望着天际的流云。
靳若大喜:“师父!”
林随安转过头,亮出大大的笑脸,“好徒儿,我们赢了!”
百姓中响起了断断续续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响遏行云。
“哈哈哈哈,我们赢了!”
“赢了,哈哈哈哈哈,赢了!”
“我们赢啦!!”
*
小剧场
任参军:我的戏份呢?这么快又没了?!!!
第158章
身为一个半社恐, 林随安不擅长聊天,更不擅长审讯,但她喜欢听别人审, 尤其喜欢听花一棠审犯人。
每当看到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被花一棠气得七窍生烟,崩溃发狂, 都有种莫名的爽感。
所以, 一听说花一棠要提审龙神案的一干人等,林随安想都没想,屁颠屁颠就跟着去了。
俗话说的好,看热闹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尤其是花一棠对此次审讯异常重视,花了整整三日做前期准备,林随安有预感, 定是场跌宕起伏的高端局,若是不能掺一脚,躺在棺材里都睡不安稳。
按唐律,重大刑案, 当由本县第一责任人县令担任主审,随堂记录官为主簿,县尉作为副手, 一般只能在旁策应。
但诚县的情况实在太过特殊,一则, 诚县龙神一案惊动了广都府、大理寺,暗御史,甚至圣人, 级别太高;二则,县令裘良因为被长期囚禁, 身体虚弱,重病卧床,无力主持|工作,主簿朱达常本就是个关系户,文化水平不高,胆子小,怕惹事,自是不敢挑大梁,于是乎,这主审官的位置自然而然就落到了诚县县尉花一棠的身上,朱达常仅混了个旁听。
花一棠秉着“物尽其用,不用白不用”的宗旨,又拉了凌芝颜做记录官,至于林随安——林随安觉得自己大约是个镇狱吉祥物。
提审地点设在县衙衙狱而非县衙大堂,三五个狱卒,七八个不良人,一方桌案,几条木凳,条件十分简陋。
花一棠今天第一次换上了县尉的官袍,从九品下的官服是浅青色,幞头自备,黑腰带黑靴子,还别说,穿上这么一身往凳子上端端一坐,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提审的第一名犯人,前龙神观观主,玄明。
距离花神和龙神大战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玄明大约过的不太好,好似面条一般被两个不良人拖到了花一棠面前,瘦得肩胛骨高高凸起,身形佝偻,跪在地上像个苍白的问号。
花一棠拍下桌上的扇子,权当惊堂木,“玄明,你将符水和绣品卖到了何处?下线买家是谁?”
玄明缓缓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球疯狂转动,呵呵笑道,“我死都不会告诉你,别做梦了!”
“哦。”花一棠砸吧了一下嘴巴,“可惜了。”
玄明被花一棠的反应怔住了,“什么可惜了?”
“可惜玄明观主错过了最后一个坦白从宽,将功折罪的机会。”花一棠摊开手掌,朱达常打开案上的木箱,分别取出两卷轴书放在了花一棠的手里。
轴书封皮很普通,一卷名“甲”,一卷名为“乙”。
花一棠慢条斯理解开甲轴书的绑带,唰一声甩开,鱼鳞页面哗哗翻动,密密麻麻的字迹和花花绿绿的舆图倒映在玄明惊恐的眼瞳里。
“这是什么?!”玄明尖叫。
花一棠翻转轴书,展示给玄明观赏,“这是你们设在广都城、益都城、东都城、安都城和杨都城所有的店铺名称地址和掌柜名单,还有你们转运符水和绣品的路线图,以及两年来运送符水的成员名单,啊呀,还有这个,最是有趣,”花一棠展开乙轴书,竖起,“这是龙神观两年四个月的流水账簿,虽然不太全,但也够用了。”
“我从未写过这种东西!”玄明张牙舞爪弹起身,又被不良人狠狠压了回去,“这是假的!是你胡编的!”
花一棠双眼弯弯眯起,将轴书递给朱达常,朱达常将轴书放在玄明面前,一页一页翻给他看,才翻了三四页,玄明全身剧烈发起抖来,疯狂摇头,“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这些?!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啊呀,那人可就多了。”花一棠扳着指头数了起来,“五大都城的店铺掌柜九成都是裘氏的族人,我翻了翻裘氏的账簿,又问了问裘氏的长老,裘伯表现最好,提供了不少线索,还有那些掌柜的家人,自从我承诺从轻发落后,也很配合,诚县果然是民风淳朴啊。”
玄明双眼暴突,因为太用力,眼泪控制不住涌了出来。
“至于这转运路线就更简单了,”花一棠笑出了声,“玄明观主自是视死如归,铮铮铁骨,可惜受雇于裘氏的那些江湖人完全没有这等胆魄,稍微吓唬一下,就全招了,这个说一点,那个说一点,拼拼凑凑,自然就连起来了。啊呀,还有龙神观的一众子弟,对花某那叫一个掏心掏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能教出这般懂事的弟子,玄明观主功不可没啊!”
“花一棠!!”玄明拼命挣扎,脖颈青筋几乎爆裂。
林随安恍然大悟:原来这三天时间花一棠都在忙这些,难怪日日见不到人。
花一棠展开扇子摇了两下,衙狱内烛光摇曳,笑脸愈发明艳动人,“当然,这其中功劳最大的,当属玄明观主的师弟玄清道长,许多隐秘的路线和店铺,都是玄清道长提供的呢。”
玄明身体剧烈一颤,脸色倏然变得惨白,“玄清师弟,他还活着?我师弟在哪?!”
花一棠打了个响指,李尼里压着一个年轻道士踉踉跄跄走进来,扑通跪在了花一棠面前,全身剧烈发抖。
玄明侧着身子,一点一点观察着道士的脸,眼中泛起了泪花,“师弟?”
年轻道士抬起头,长脸,宽额头,瘦得几乎脱相,泪流满面,“师兄,没想到师弟还有活着见到你的一天啊!师兄,是我对不起你!可是师弟我怕死啊,我是真的怕死啊!”
“是师兄拖累了你,都是师兄没有照顾好你!”玄明痛哭流涕,双手紧张摩挲着玄清的胳膊,“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你是怎么在云中月手里活下来的?”
“我、我……”玄清的眼泪流到嘴边,突然,嘴角勾起,整张脸瞬间换了个狡黠的表情,噗一声笑了,“因为我就是云中月啊。”
玄明如遭雷击,顿时傻了。
花一棠爆出了惊天动地的笑声。
“花一棠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玄明疯狂挣扎,两个不良人制不住他,又有两个不良人跑过去,四人合力将玄明压在了地上,玄明的喝骂声和花一棠的笑声响彻整座衙狱。
朱达常下巴掉了,林随安挑眉,和凌芝颜和对视一眼,心道这纨绔又作什么妖?
花一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绯红的眼尾高高挑起,有种说不出的妖冶,“我不过是开个小玩笑,怎就禽兽不如了?”
玄明:“我要杀了你!”
花一棠笑声倏然一收,拍案而起,“你以龙神之名欺骗诚县百姓,逼他们供奉龙神散尽家财之时,是不是禽兽不如?你毒害诚县百姓,害他们身染怪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时,是不是禽兽不如?!你将符水贩卖至唐国各地,坑害无辜百姓之时,是不是禽兽不如?!如今罪行败露,仍执迷不悟不知悔改,是不是禽兽不如?!”
玄明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全身筋肉痉挛发颤,“住口!住口!!”
花一棠喉结滚动几下,挥了挥手,两个不良人抬着一个担架走进来,担架上躺着一个人,一袭白衣,面色惨白,长脸宽额头,瘦得脱了像,和云中月假扮的玄清一模一样,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
轮番打击之下,玄明全身几乎虚脱,不可置信爬上前,手在玄清脸上摩挲片刻,又抬头瞪着云中月,“这个也是假的!是不是?!”
云中月顶着玄清的脸,蹲在真玄清身边,幽幽叹了口气,“你难道就不奇怪吗,龙神观那么多弟子,为何我偏偏假扮他?不仅仅因为他是你最倚重的师弟,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最蠢,也最相信你。”
玄明:“什……么?”
“我跟踪了他三个月,他对你这位师兄的话深信不疑,你说符水能延年益寿,他就趁着每次取符水的时候,偷偷喝一口,幻想着有一日能羽化成仙。”云中月摇了摇头,“最后变成了一个只能喘气的活死人,当然对我来说,这样反而方便,至少不需要我亲自动手了。”
玄明身形剧震,软软瘫在了地上,空洞的双眼流下泪来,仿若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
衙狱内静了下来,良久,花一棠幽幽的嗓音响起,“他中的是符水之毒,普天之下,唯有百花露能救他一命。”
玄明颤抖着抬起头,已然崩溃,“花一棠,如今你什么都知道了,还想干什么?”
花一棠从木箱里取出第三卷轴书,蓝封黑章,名字仅有一个字“净”,问道:“我想知道,这卷轴书是哪来的?”
看到轴书的一瞬间,玄明瞳孔剧烈一缩,脸上掠过难以抑制的恐惧之色。
林随安之前不曾见过这卷轴书,但看到封皮上的“净”字,心脏没由来的抽了一下。
玄明双手掐着手臂,越抖越厉害,一会儿看向躺在地上的玄清,一会儿看向花一棠手里的轴书,半晌,狠狠闭眼,低声道,“是三爷给我的。”
花一棠:“三爷是谁?”
“我从未见过他的真容,每次三爷召见我,都披着大氅,戴着面具,声音也是特意变过的。”
“你们在何处见面?”
“每次都是三爷派人告知我地点,每次地点都不一样。”
花一棠冷哼一声,“看来玄明观主是不把这位师弟的性命放在心上了啊。”
“我真的不知道三爷是谁!”玄明嘶声大叫,“但是韩泰平肯定知道,韩泰平就是三爷派来督查龙神观的!”
花一棠没说话,静静盯着玄明。
玄明苦笑,“如今我和师弟的性命都捏在你的手里,何必骗你?”
花一棠令人将玄明和玄清抬了出去。
林随安凑过来瞧花一棠手里的轴书,轴书保存得很精细,但边缘和绑绳皆有磨损,应该有些年头了。
云中月:“这轴书一直藏在玄明禅房的秘格中,我看他宝贝的紧,顺手就带过来了。”
这一说,连凌芝颜都禁不住好奇凑了过来。
轴书内容很单薄,只有五页,页面隐隐发黄,首页是一幅画,画的是一颗龙神果,下面以蝇头小楷记录着炼果之法,大约就是碾碎、熬制、蒸馏、提纯等基础手段,并不稀奇,唯一奇怪的是,龙神果下方的标注并非“龙神果”,而是“净果”二字。
第二页、第三页皆是缺页,残留的页面只能辨认出几个意义不明的偏旁,第四页画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墨绿色,标注“天石”,下面写了一堆晦涩难懂的文字,林随安看不明白。
“是铁石冶炼兵器之法。”花一棠和凌芝颜异口同声道。
林随安有种不祥的联想:墨绿色、天石,莫非是——
最后一页什么都没画,只有四句话。
【净果清体魄,天芒引星气,十酷封心魂,破军诞新生。】
林随安心中不祥的预感变大了。
且不论这四句话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就这神神叨叨的风格来说,十有八九又和“千净”、“十净集”脱不了干系。
这么说来,那日玄明突然对着她喊什么“叛徒”,难道也与这轴书有关?
花一棠看了林随安一眼,容色凝重。
林随安挠脑门,“事已至此,躲也躲不掉。”
花一棠拍下扇子,“带韩泰平!”
*
小剧场
朱达常:花家四郎就是个疯子,好可怕啊啊啊啊
第159章
第二名提审的犯人, 前诚县蓬莱坊里正,韩泰平。
韩泰平应对审讯的对策与玄明大相径庭,如果说玄明是个疯批, 那韩泰平全程就只有四个字:沉默是金。
无论花一棠问他三爷的身份,还是“净”字轴书的来历, 亦或是与龙神观的联系等, 韩泰平皆不予以理会,只是沉默地跪在那里,垂着头,直勾勾盯着地面,像个黑色的句号。
花一棠接连问了数遍,朱达常听得都有些不耐烦了,多次暗示花一棠实在不行就上刑。
不过花一棠显然另有打算, 索性不问了,让狱卒煮了一釜沸水,掏出散装的百花茶洒进茶釜,以水勺慢吞吞搅拌着, 又掏出一堆瓶瓶罐罐整齐排列在茶釜两侧,搅两下,选一个瓶子洒入几撮粉末, 再搅两下,换一瓶, 茶汤渐渐变成了浓稠的墨绿色。
那些瓶瓶罐罐林随安可太熟悉了,全是方刻的宝贝,鬼知道里面都塞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材料, 就这般搅合在一起,估计喝下去比符水的效力强过百倍。
莫非花一棠打算破罐子破摔,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此人毒死了干净?
苦涩酸辣的气味很快充满了整座衙狱,狱卒纷纷躲到门口通风处,朱达常一阵一阵干呕,云中月捏着鼻子,凌芝颜脸色不太好看,林随安当机立断取出木夏赠送的厚实蒙面巾挂上,松了口气。
花一棠俊丽的面容在茶汤蒸汽中若隐若现,低垂的睫毛下偶尔露出几点精光,他越是这般安静,越是有种不寒而栗气氛。
韩泰平终于受不了了,抬头恶狠狠瞪着花一棠,嘴角动了动,还是没出声。
花一棠放下水勺,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这茶色鲜醇,香味浓厚,滋味定是令人难忘,啊呀,韩里正这般殷切望着花某,莫非垂涎已久?”
韩泰平眼角狠狠一抽。
花一棠:“来人,请韩里正饮茶。”
两个狱卒端走了茶釜,两个不良人压住了韩泰平的胳膊,还有一个不良人捏着韩泰平腮帮子,将滚烫的茶汤一勺接一勺灌进了他的嘴里。韩泰平激烈挣扎,两个巨大的眼球几乎脱眶,嗓子中发出呜呜的惨叫,墨绿色的茶汤顺着他的嘴角黏黏糊糊流下来,突然,韩泰平身体剧烈一抽,趴在地上狂吐不止,茶汤和不知名的粘液混在了一起,气味难闻至极。
朱达常狂奔冲出衙狱,哇一声吐了,见多识广的狱卒们吓得变了脸色,凌芝颜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云中月口中啧啧有声。
林随安深感诧异,不禁看了花一棠一眼,但见他直直坐在案后冷眼旁观,身后的影子张牙舞爪攀上墙壁,仿佛一枝从黑暗里生出的巨大牡丹。
韩泰平呕了许久,直到将胃里的东西吐空了才停下来,颤抖着扬起脖颈,赤红双目死死盯着花一棠,还是不说话。
花一棠挥了挥手,几个狱卒提着水桶跑过来倒水洗地,顺便将韩泰平浇成了落汤鸡。
“这是我家方大夫制作的第一版百花露,韩里正觉得滋味如何?”花一棠问。
韩泰平脖颈爆出青筋,眼中几乎喷火。
花一棠摇头,“看来不合韩里正的口味啊。”
说着,抬手打了个响指,门外伊塔率丙四四人走进来,一字排开,五人手里都端着托盘,托盘上摆着风炉和茶釜,茶釜中水泡沸腾,颜色各异,又是熬好的茶汤。
衙狱里的气味愈发难以言喻,朱达常吐完第一轮刚回来,闻了一鼻子,扭头又跑出去吐了。
凌芝颜用笔杆戳了戳林随安,林随安心领神会塞给他备用面巾,云中月眼巴巴瞅过来,林随安耸肩,表示自己只有两张,没他的份儿。
花一棠抖袍起身,踱着方步走到伊塔五人身前,用扇子指着一一介绍道,“这是第二版的百花露,这是第三版、第四版、第五版、第六版,哎呀,用了整整四大车的药材,花费五百贯,真是贵啊,不过俗话说的好,宁选贵的,不选对的,这般昂贵的百花露,韩里正若是不能一一品尝,岂不抱憾终生?”
韩泰平终于沉默不下去了,破口大骂,“花一棠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可惜因为刚刚被滚水烫了嗓子,声音嘶哑难辨,听起来像只被掐了脖子的鸡仔。
本来气氛挺凝重,他这一嗓子倒把林随安吼乐了。
玄明和韩泰平的确是同一个犯|罪团伙培养出来的,骂人词汇皆是如此枯竭贫乏,毫无新意。
不过他这一出声,就表明坚硬的防备外壳裂开了缝隙,正好趁虚而入。
花一棠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示意伊塔端着茶釜上前,林随安远远瞄了一眼,茶釜中翻滚的每个水泡都散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息,不愧是伊塔的手艺,十个花一棠也望尘莫及。
第一次喝伊塔煮的茶的时候,林随安就有预感,这种能带来生理和心理双重压迫的恐怖液体,迟早有一天能在审讯逼供界占有一席之地。
二次回来的朱达常第三次跑了出去,压着韩泰平的不良人也快吐了,伊塔脸干净利落舀了一勺怼到韩泰平嘴边,韩泰平脸色骤青,扭头呕出一口黑乎乎的酸水。
“啊呀,且慢。”花一棠用扇子一敲手掌,“花某竟是忘了,这百花露乃是符水的解药,若是不先喝符水就饮百花露,定对身体有害啊!啊呀呀,都是花某的错,是花某疏忽了,丙四,快将符水送过去。”
丙四硬邦邦点头,“哦,送符水。”
放下托盘,从怀里掏出黄葫芦,咚咚咚走上前,将符水倒进了伊塔茶勺,两种液体混在一起,腾起一团骷颅造型的黑烟。
伊塔:“喝。”
丙四:“喝。”
这一次,韩泰平不吐了,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骇的神色,直勾勾盯着——丙四。
“怎、怎么可能?!”
花一棠眸光一动,绽出明媚的笑脸,整座衙狱都亮了,踱着方步走到韩泰平面前,啪一声展开扇子,伊塔退到了花一棠身后,丙四四人替换了不良人压住了韩泰平,狱卒和不良人如释重负,争先恐后逃出衙狱,和朱达常一起趴在树坑里呕胆汁。
林随安这才注意到,丙四四人今日穿得是裘氏内院的姜黄色制服,胸前还配着他们原来的名牌,似乎生怕韩泰平认不出来一般。
“见到熟人高兴吗,韩里正?”花一棠呼呼啦啦摇着扇子,“这四人可是我家林随安辛辛苦苦从玄明的秘库里救出来的,虽然受了些小伤,但目前恢复的还不错,吃得饱睡得香,面色红润,闲暇时最喜欢和我家伊塔玩双陆,偶尔还能赢两把呢。”
丙四四人:“赢两把。”
韩泰平眼珠子仿佛上了发条一般疯狂转动,骤然射向了林随安,表情狰狞阴森,“果然是你,千净之主,林随安!”
突然被CUE,林随安甚是莫名其妙,眨了眨眼,还是颇有礼貌应了一声,“哦,在呢。”
韩泰平:“你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这没头没脑的问的到底是啥玩意儿?
林随安一脑门子问号,向花一棠发射疑惑信号,岂料花一棠那厮反倒瞅着她笑,还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林随安明白了,花一棠这是让她打配合。
管他三七二十一,糊弄两句先。
“这个嘛——”林随安挠了挠脑门,“我说凑巧你信吗?”
韩里正眼眶崩裂,喉头一滚,喷出一口血,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的茶汤造成了胃穿孔。
花一棠笑得阴阳怪气:“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伊塔:“呵呵呵。”
丙四四人:“呵呵。”
此起彼伏的呵呵声配合着韩泰平的表情,甚是精彩,林随安发现,丙四每多说一个字,韩里正的脸色便难看一分,难怪花一棠让伊塔他们过来,原来丙四他们才是韩泰平的死穴。
只是,为什么?
花一棠终于笑够了,撩袍蹲身,平行望着韩泰平,口吻异常温柔,“我家方大夫这几日闲极无聊,大发善心为你那些面具人手下治了治伤,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儿,韩里正的属下似乎——”花一棠用扇柄敲了敲额头,“脑子都不太好使啊,痴痴傻傻的,仅能听懂简单的几个字,不会说话,若是失去了你的命令,几乎无法自主行动,就像——”
花一棠一指,“秘库里的丙四他们一样。”
韩泰平的眼珠子剧烈抖动起来。
“于是乎,我家方大夫就验了验他们的血,结果你猜怎么着,居然在他们的血里发现了龙神果的成分。”
此言一出,连闷头记录的凌芝颜都抬起了头。
林随安:喔嚯!
花一棠:“话说你这么多属下,平日都住在哪儿啊,吃什么喝什么?啊呀,莫非是住在贤德庄的地下密道里?”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她想到了贤德庄的怪谈,总是莫名消失的十大缸水和木柴,莫非就是为这些黑衣人准备的?
韩泰平看着花一棠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仿佛眼前的少年是什么未知的怪物一般。
花一棠站起身,晃悠着扇子绕着韩泰平溜达,“花某实在是太好奇了,于是带人将贤德庄挖了个底朝天,嘿,还真让花某发现了一处巨大的地下囚牢,能住上百人呢。不仅如此——”花一棠滴溜溜一个转身,用扇子挑起韩泰平的下巴,“我还在那囚室里寻到了一间密室,找到了这个。”
花一棠变魔术般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瓷瓶,送到了韩泰平面前。韩泰平身体豁然向后窜出一截,似是十分惧怕此物。
林随安万分诧异,想想这几天,朱母和小鱼从早到晚拉着她聊天闲逛,竟是没发现花一棠居然查出了这么多东西——不对,应该是花一棠特意瞒着她。
这又是为何?身为搭档不是应该线索共享吗?
还是说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林随安眸光在那黑瓷瓶顿了顿,一个藏在潜意识中的推测慢慢浮出了脑海。
那个瓷瓶里装的是另一种符水。
“这个瓷瓶里装的是另一种符水。”
脑海里的推测和花一棠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林随安暗叹一口气:果然。
“玄明说你来诚县是为了监督龙神观,但花某以为,你来诚县的目的恐怕不止如此。”花一棠手里把玩着瓷瓶,斜眼瞥着韩泰平,“你最主要的目的是培养、啊不,应该是培育这些面具杀手。”
韩泰平呼吸变得急促,身体越撤越后,直到脊背撞上了漆黑冰冷的墙壁,停住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花一棠沉下神色,摇了摇手里的黑瓷瓶,“这种符水能强化人的骨骼和肌肉,但却有一种副作用,腐蚀心智,用的久了,人就会变成四肢发达无法思考的行尸走肉,就如同——”花一棠声音沉了下去,“裘文一般。”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韩泰平尖叫。
“裘文是个失败的作品,所以,你们又重新培育了所谓的四兽,也就是丙四、丙十四、丙二十四和丙三十四,但同样的问题依然存在,他们也失去了自我意识,如果没有意外,很快就会变成下一具行尸走肉,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最终爆心而亡。”
韩泰平:“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净果清体魄,天芒引星气,十酷封心魂,破军诞新生。”花一棠深吸一口气,走到案边,再次举起“净”字轴书,“你们最终的目的,是培育拥有强悍恐怖的战斗力,能随心所欲控制改造过的身体,具有思考应变能力,又能为你们所控的杀人工具,就如同——”
花一棠说不下去,喉结滚动数下,转头看向林随安,眼瞳赤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流下来。
林随安眼珠子瞪得溜圆,指着自己的鼻子,“破军?我?”
花一棠别开了眼睛,云中月捂住了嘴巴,凌芝颜的笔掉了,伊塔“啊”一声,这一次,丙四四人没有学舌,齐齐沉默了。
韩泰平的表情很难形容,像是拼命隐藏在阴沟里的惊天秘密被人随随便便翻了出来,大张旗鼓暴露在阳光之下,绝望又荒诞。
林随安脑中飞速将花一棠的推理捋了一遍:韩泰平以及他背后三爷的目的主要有两个,其一,炼制符水一号,用以贩卖敛财,其二,炼制符水二号,用以培育人形生|化|武器。
面具杀手是1.0版本,裘文是2.0版,丙四四人前期是3.0版,现在是3.5版,或许中间还有更多的迭代版本,而根据她这具身体的种种特性,以及对龙神果异常敏感和激烈的反应推断,最大可能性就是,她自己就是终极版。
这个推理实在是太玄幻了,不过更玄幻的是,林随安发现,之前对这具身体“未知的恐惧”第一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然是这样”的坦然和爽利,甚至还有一丝“不愧是我”的小得意。
这种奇妙的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花一棠静静站在她面前,少年俊丽的容颜在晦暗的衙狱里白得发光,像极了那一夜看到的皎洁月轮。
【你与他们不同,你是有后台的人。】
林随安轻轻笑了一声,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或许是花一棠特有的中二气感染了她,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
林随安没有往下想,而是问出了心里的疑问,“所以,这就是你瞒着我查案的原因?”
花一棠垂着睫毛不说话,手里的扇子捏得咔咔作响。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林随安道,“我们可是搭档,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搭档,你怎么能不信我?”
花一棠赫然抬头,“我没有……”
“我信你,”林随安定声道,“我信方大夫,信靳若,信凌司直、伊塔、木夏,我信只要有你们在我身后,我就不会变成破军,而是林随安。”
花一棠咬紧牙关,眼眶更红了。
林随安上前,砰砰拍了两下的花一棠的肩膀,“这些可都是你说的,难道你忘了?”
花一棠望着林随安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辈子都不会忘。”
“不错,这才是配的上我林随安的搭档!”林随安又拍了一下。
花一棠松开紧绷的下颌,轻轻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逼退眼中的情绪,再次睁眼之时,又变成了那个玩世不恭的纨绔,翘着脚坐在了桌案上,挑眉道,“韩泰平,聊聊三爷吧。”
韩泰平抱着脑袋,声音发颤,“我不知道什么三爷!”
花一棠鼓掌,“都到这个地步了,韩里正还对那位三爷如此忠心耿耿,着实令花某敬佩。不过花某向来不相信你们这种人能有什么忠心,啊呀,莫非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三爷手里,比如说——家人的性命?”
韩泰平猛地回头,惊恐的眼神在阴影里忽明忽暗。
“花某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告诉我三爷是谁;第二,三天之内我将刚刚那些话散播至唐国各地,就说——每、个、字都是你招、供、的。你猜,那位三爷是信你的忠心,还是信我?”
“你不是人!你这个王|八|蛋!花一棠,你迟早要遭报应的!”韩泰平嘶吼。
林随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不会恰好也认识六爷吧?”
韩泰平:“什、什什什么六爷?!”
“东都城红妆坊郝六家的郝六啊。”
韩泰平的眼神更惊恐了,虽然没说话,但表情已经将心里的潜台词表现得淋漓尽致:你是怎么知道的?!
“把这条也加上,”林随安道,“六爷的身份也是韩泰平供出来的。”
花一棠:“好嘞。”
“林随安你这个恶鬼!花一棠你这个畜生!你们两个都不是人!我要将你们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韩泰平震天的叫骂声中,花一棠和林随安肩并肩靠在桌案旁,同一姿势抱着双臂,同一表情笑吟吟瞅着,还时不时评价两句。
林随安:“他骂人功力远不如你,不走心。”
花一棠:“谬赞谬赞。”
“要不你也骂两句,打个样?”
“我如今好歹也算一县县尉,贸然骂人也太失礼了吧。”
“你说他骂了这么久,累不累啊?”
“我瞧着嘴皮子都干了。”花一棠将手里的黑瓷瓶扔给丙四,“让韩里正润润喉。”
丙四拔开瓶塞就要往韩泰平嘴里塞,韩泰平的骂声戛然而止,换成了凄厉的尖叫,“我只知道三爷是净门的门主!”
林随安和花一棠同时闪了腰,凌芝颜的笔在供词上戳个洞,云中月的下巴砸到了地上。
伊塔:“啊嘞?”
丙四四人:“啊嘞嘞?”
*
小剧场
躺在县衙里晒太阳的靳若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
“谁在背后说我坏话?”
第160章
“净门门主?”花一棠噗一下笑出了声, “韩泰平,你是觉得我和你一样蠢吗?丙四,灌符水!”
丙四掐着韩泰平的脖颈提起, 黑瓷瓶怼到了他的嘴边,韩泰平惊悚尖叫, “我还没说完, 此净门非彼净门!”
花一棠眯眼,示意丙四松手,韩泰平咚一下坐回了地上,满头大汗。
林随安:“你是说,还有另一个净门?”
韩泰平吞了吞口水,飞快点头。
“哦?这倒是有趣了。”花一棠端起一盏白水,拉着木凳坐到了韩太平的对面, 将白水递给了韩泰平,韩泰平小心确认过后,咚咚咚喝了个干净,整个人彻底颓了下来。
“花县尉想知道什么?”这一次, 韩泰平居然用了敬称。
花一棠:“你见过三爷的脸吗?”
韩泰平摇头,“他一直带着面具,披着大氅, 变了声音,莫说脸, 我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你连他的脸都没见过,居然肯替他卖命?”
“月俸一百金,莫说是只是个不愿暴露身份的人, 就算是头猪我也能替他卖命。”
云中月瞪圆了眼睛,口型:娘诶, 一百金!
凌芝颜手里的笔颤了颤,显然有些动摇。
唯二不为所动的只有月俸一千一百金的林随安,和本人就是金主爸爸的花一棠。
花一棠甚至还不屑“切”了一声,“他是怎么与你联系的?”
“每次的联络人都不一样,有时是老人,有时是幼童,还有妇人、叫花子、胡人、铁匠、屠夫……太多了,我记不清了。”
“千人千面啊——”花一棠喃喃道,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云中月。
云中月顿时急了,“喂喂喂,和我没关系啊!”
“不是易容假扮,而是——都是不同的人。”韩泰平道,“这些联络人似乎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传达什么内容,只是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时间和地点。”
应该只是随机选取的路人,相比固定的联络人,这种方式反而更隐蔽安全,林随安心道,只有一个问题,三爷是如何锁定韩泰平行踪的,莫非他也有类似净门的消息网络?
花一棠:“见面之后呢?”
“三爷会给我下个月的俸禄,告诉我下一步的任务。”
“见面时间持续多久?”
“不出一炷香。”
“三爷身边可有其他人跟随?”
“三爷向来独来独往。”
“也就是说,你们一个月见面一次?”
“以前是,但自从我到了诚县,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三爷了。”
花一棠挑眉,“这么说,你一年没领到俸禄了?”
“俸禄还是一月一发,每月朔日,就会有人将俸禄送到我的房里。”
“你见过送俸禄的人吗?”
“没有,那人来无影去无踪,不像人,像鬼魅。”
众人又齐刷刷看向了云中月。
云中月抓狂:“真和我没关系!”
林随安有种匪夷所思的感觉,想不到这位三爷还挺守约,从不拖欠工资,莫非还给员工买五险一金。
花一棠也有些匪夷所思,“只是这般,你就肯替他做这么多事儿?”
韩泰平撩起眼皮,虚弱看了花一棠一眼,“随俸禄一起送来的,还有我阿娘和妻子报平安的家书。”
众人恍然大悟:还真让花一棠说对了,韩泰平的家人早就成了人质。
花一棠皱眉,“你的母亲和妻子现在在何处?”
韩泰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来诚县之前,她们就被三爷带走了。”
“你认识三爷多久了?”
“五年。”
“之前你替三爷做什么?”
“之前……”韩泰平的眼神仿若隔世,“替他看过几间胡人的香料铺子,跑过几家胡人商队,都是正经买卖,没什么特别,我一直以为三爷就是个商人。”
花一棠让韩泰平将香料铺子的名字,地点,商队的名称、领队人,走过的商队路线都写了下来,皱着眉头看了看,又传给林随安,林随安更看不出什么端倪,递给了凌芝颜暂做存档。
“你是如何与三爷相识的?”
“我在赌坊输了钱,赌坊逼我签卖妻契,我不肯,和赌坊的人拼命,”韩泰平哼了一声,“打伤了他们五个人,据说有一个没撑过当天晚上,我也只剩了半条命,被关进了赌坊的私牢,不想第二人赌坊派人告诉我,有人替我还了赌债。”
林随安了然:此人不仅是个赌徒,还是亡命之徒,恰好还有老母妻子的软肋,的确是犯罪|分子的好苗子,难怪三爷选他,之前看铺子和走商队的工作应该是试用期,诚县的任务才是正式入职。
花一棠:“替你还赌债的就是三爷?”
韩泰平点头,“我以为我遇到了贵人,从此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竟会落到这步田地。”
花一棠敏锐抓住了韩泰平这句话里的关键字,“什么叫做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韩泰平缩起肩膀,全身抖了起来,林随安本以为是因为恐惧,但很快发现不是,他是兴奋地发抖,原本空洞的眼瞳里燃起了点点火光,咧开嘴角,露出血红的牙床。
“三爷说,现在江湖上的净门就是个笑话,完全就是在辱没净门的门楣,三爷还说,他才是净门的门主,要重建真正的净门,唤醒净门往日的荣耀!”韩泰平嗓子里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只要我能培育出真正的破军,就像——”他看向林随安,眼神狂热,“就像现在的千净之主,可惜,千净之主本该属于真正的净门,却走上了歧途——”
林随安冷眼:想屁吃!
韩泰收回目光,继续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只要我能成功,我就是净门的长老,我的培育出的属下就是净门的开山弟子,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哈哈哈哈哈哈!莫敢不从哈哈哈哈哈——”
花一棠嗤笑出声,“果然,家人的性命只是个借口,你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和欲|望。”
韩泰平的笑声好似被拦腰斩断,嘎一声没了,惊恐摇头,“不!我是为了我的阿娘,我的妻儿,否则,我怎么会做出这等禽兽之事,我是个人,我不是禽兽!我是人!我是个人!!”
林随安暗暗叹了口气:此人虽然没喝符水,但心早就疯了,堪称另一种行尸走肉。
花一棠沉着脸摆了摆手,伊塔、丙四等人将韩泰平拖了下去,整座衙狱似乎还回荡着韩泰平的叫声,久久不能平静。
这一轮审讯的信息量太大了,林随安仅是简单复盘了一下,都觉得脑细胞有点超负荷。
凌芝颜皱着眉头浏览刚刚记录的口供,偶尔看一眼林随安,欲言又止,云中月就直接多了,眼珠子恨不得贴在林随安脸上,口型:哇哦哇哦。
负责主审的花一棠,默默坐下,两眼放空,小扇子也不摇了,不知不觉端起了伊塔留下的茶汤,一口一口嘬得挺起劲,吐空了五脏六腑的朱达常回来看见脸都绿了,一声“花县尉”唤回了花一棠的魂,花一棠一个激灵,差点把手里的茶盏扔出去,咳得脸都青了。
林随安觉得很好笑,就笑了。
花一棠蹙眉看过来,腮帮子鼓成了河豚。
林随安:“这一审,收获颇丰。挺好的。”
花一棠老气横秋叹了口气,拍下扇子,“带裘鸿!”
*
第三名提审的犯人,裘鸿。
花一棠对此人审讯的方式很是别具一格。
之前两位重量级首犯采取的策略皆是层层施压,步步紧逼,找寻其心理防备最薄弱之处,一击必杀,一举击溃。
审裘鸿的时候,花一棠大约是前面审累了,整个人恨不得躺下来,歪歪斜斜靠着凭几,翘着脚丫子,有一下没有下晃着扇子,懒洋洋问了一句,“裘鸿,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想招的,就一并撂了吧。”
这句话就好似按下了裘鸿的话匣子开关,他瞪圆眼睛,拔高嗓门,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花县尉明察!所有的事都是玄明逼我的!囚禁裘县令,软禁裘老庄主,给裘老庄主下毒,盗取裘县令信印发布号令,这一切都是玄明主使,我真的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啊!”
花一棠撩起眼皮,“韩泰平呢?”
“天地良心,这我真的不知道啊,裘老庄主中了毒,糊涂了,根本没传给我贤德庄密道的图纸,我自己都不知道贤德庄地下有那么大一间囚室,不过裘老庄主之前和玄明是茶友,定是裘老庄主告诉玄明的,然后玄明又告诉了韩泰平,对对对,肯定是这样!”
花一棠似笑非笑,“啊呀,这么一听,裘门主当真是冤枉。”
裘鸿双眼泪流不止,连连磕头,“花县尉果然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我的确是被奸人蒙蔽,一时失察,方才铸成大错啊!”
朱达常狂翻白眼,“无耻!”
花一棠砸吧了一下牙花子,换了个方向继续瘫着,吧嗒吧嗒摇起了小扇子,似乎多出了几分兴致,“怂恿朱氏一族制作绣品,雇用江湖打手运送符水,委派裘氏族人开铺贩卖符水呢?”
“这更是天大的冤枉啊!我哪知道符水有毒啊!玄明那厮骗我骗的好惨,我至始至终都以为符水是能延年益寿的良药,这才信了他的鬼话,将裘氏全副身家都压在了上面,我也是被玄明害了啊!”说到这,裘鸿掩面痛哭,伤心欲绝。
“啊呀,真是可怜呦。”花一棠微蹙着眉头道。
裘鸿:“呜呜呜,谁说不是呢!呜呜呜。”
这绿茶味儿也太浓了,林随安心道,她都要吐了。
云中月满脸嫌弃,凌芝颜停笔,万分幽怨瞪了花一棠一眼。
“花某真是可怜你——”花一棠的眉眼逐渐舒展,变成了一个阴阳怪气的笑脸,“你怎么这么蠢啊!”
裘鸿哭声弱了下去,露出半只眼,“啊?”
花一棠站起身,捋了捋袖子,从木箱里掏出一卷名为“裘狗屎”的轴书扔到了地上,“这是广都太守协同朱主簿查抄你家产的名录,瞧瞧吧,看有没有什么遗漏?”
裘鸿赫然抬头,眼里的泪还在流,脸上的表情却变了,从悔恨变成了阴鸷。
“从你家中缴获钱银共有五千七百三十三贯,广都藩区房契四十六院,五大都城绣坊和香铺地契两百一十二家。”花一棠鼓掌,“哎呀,真是了不起呢,你用了足足两年时间,竟然赚了扬都花氏一间绣坊一个季度的利润呢。”
众人侧目:娘诶,真的假的?!花四郎这货不会又在吹牛吧?
裘鸿脸皮抽动,“花县尉这是在炫耀扬都花氏的财力吗?”
花一棠摆手,“裘门主误会了,花某只是想告诉你,耗费如此惊人的人力物力,甚至还将自己送进了牢房,才赚了这么点——”花一棠搓了搓两根手指,“你实在没什么经商的天分。”
裘鸿脸青了。
“不过有一点,你是远超花氏的。”花一棠笑眯眯道,“两年间你娶了十房妾室,三个养在诚县,七个养在广都,广都的妾室生养了四个孩子,还有一个马上就要生了。”
裘鸿:“你到底想说什么?!”
“两年前你以儿子读书为由,将父母、妻儿都送去了广都城,可有此事?”
“有何不可?”
“广都城距离诚县两百多里,路上快马加鞭要走七八日,你这般两头跑,还有一个如狼似虎的正房和七个如花似玉的妾室需要轮流照顾,体力跟得上吗?”
众人:“嗯咳咳!”
裘鸿:“此乃我的家事,花县尉管的也太宽了吧!”
“花某只是好奇,既然广都的妾室有孩子,那为何诚县的三名妾室一无所出呢?所以,便去查了查,你的管家告诉我,你诚县的妾室每月必喝避子汤,不得有孕。这又是为何?”
裘鸿脸皮抖了一下。
“这几日县衙为全县百姓派送百花露解毒,纵使是衙狱里的犯人也一视同仁,除了玄明和韩泰平都送了,可为何裘门主却将百花露偷偷倒了,一口都不肯喝呢?莫非是嫌弃花某的百花露味道不好?”花一棠摇到裘鸿眼前,撩袍蹲身,放低声音,“花某觉得甚是蹊跷,于是就让狱卒给你的餐食里放了点蒙汗药,趁你熟睡之际,请我家方大夫帮你做了个全身检查。”
裘鸿脸唰一下白了。
朱达常:“嗯咳咳咳咳!”
凌芝颜啪一声放下笔,满脸“这狗逼笔录实在写不下去”的郁闷表情。
林随安听得津津有味,云中月还捧场追问,“查出来什么了吗?”
花一棠一敲扇子,“哎呦喂!绝了!诸位猜这么着,裘门主身上竟是半点符水的毒都没有呢。”
众人:“哦——”
凌芝颜又提起了笔。
“于是乎,花某就产生了一个推测,裘门主是不是早就知道符水有毒,所以早早转移了父母妻儿和妾室,留下的妾室因为喝过符水,身有残毒,自然不能有孕,而他自己更是独善其身,半点符水都不沾。”
花一棠又晃悠晃悠站起身,“此事裘门主做的不厚道啊。明明知道符水有毒,居然还帮玄明助纣为虐,戕害族人,啊呀,花某向来心里藏不住事儿,若是一个不小心将此事透露出去——啧啧,也不知民风淳朴的诚县百姓会不会去广都城追杀裘门主的家人呢?”
裘鸿眼皮抖了抖,闭上了眼睛,“花四郎,我裘鸿自知罪孽深重,但这都是我一人所为,莫要连累我的家人。”
花一棠滴溜溜一转,“哦?没想到裘门主居然是个敢作敢当的铮铮汉子呢!”
裘鸿睁开眼,冷冷盯着花一棠,“花家四郎,你生在扬都花氏,自小锦衣玉食,又如何能知道穷的滋味?我承认,我早就知道符水有问题,但我又能如何?诚县太穷了,穷得根本活不下去!我身为裘氏家主,必须要为我的族人做打算,我要为他们谋活路!”
裘鸿顿了顿,眼眶泛起红光,拉长脖颈,仿佛一只不甘示弱的公鸡,“我知道,和玄明合作这两年,诚县百姓甚是辛苦,但我也是无奈之举,最起码,朱氏和裘氏的族人都活下来了!我们穷怕了,我们都是被穷逼的!”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感情这裘鸿还把自己当成了拯救族人的英雄?!
林随安:好家伙,裘鸿整套话术总结下来就是,社会有罪,他人有罪,世界有罪,宇宙有罪,连他娘的路过的蚂蚁都有罪,只有我是清清白白的一朵小莲花。
花一棠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用扇子遮住了嘴巴,再一次发出了爆笑,这是他在三次审讯里笑得最大声的一次,甚至笑出了眼泪,“哈哈哈哈,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卑鄙无耻人面兽心说得如此道貌岸然清新脱俗,哈哈哈哈哈哈哈,啖狗屎!”
突然,花一棠一脚踹在了裘鸿的脸上,裘鸿飞了出去,趴在地上,脸上挂着鞋印,整个人都懵了。
“那些铺子和院子都挂在你裘鸿的名下,和你的族人哪有半分干系?城县百姓水深火热,裘氏族人冲锋陷阵,你躲在后面躺在温柔乡里吃香的喝辣的,居然还恬不知耻说自己是为了族人,你简直比狗屎里的蛆虫还恶臭恶心!!”
裘鸿猛地爬起身,狰狞吼道:“你如何能懂我们心里的苦?!穷就是我们心里的刺,我们身上的罪!我们别无选择!比起死,我们更怕穷!为了拔掉这穷根,我宁愿孤注一掷,搏一把!”
“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天哪!”花一棠抹了抹眼角的眼泪,垂着眼皮,万分怜悯看着裘鸿,“我花四郎自问也算是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可长这么大从未见过你这般愚蠢又绝望的白痴,竟然捧着金碗去要饭,哈哈哈哈哈哈,啖狗屎,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
裘鸿脸上狰狞执拗的面具裂开了口子,一片一片剥落,露出血肉模糊的惊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金碗?!什么是金碗?!”
花一棠憋住笑,摇着小扇子朝裘鸿扇了两下香风,“我、偏、不、告、诉、你!”
“花一棠!你说!到底什么是金碗!是什么!你说啊啊啊啊啊啊!!”裘鸿被拖了出去,尖叫声和花一棠的笑声震得整座衙狱嗡嗡作响。
众人望着裘鸿远去的方向,心中感慨万千:
不愧是花家四郎,当真恐怖如斯,审了三个,三个都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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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靳若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突然有种要赚大钱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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