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卖了连小霜的人是谁?”林随安问。
瞿慧抿紧了唇, “小霜从未说过那人的名字,我不知道他是谁,但知道那个男人是个有本事的, 能帮小霜脱去贱籍。”
花一梦愕然:“那位连娘子是贱籍吗?”
瞿慧点头,“小霜是乐妓出身, 弹了一手好琵琶, 我听她弹过一次,堪为仙乐之技,可惜,也只有那么一次……”
林随安:“连小霜既然是乐妓,又怎会做了绣娘?”
“也是因为那个男人。小霜说,那个男人对她一往情深,将她从红香坊的乐坊带出来, 给了她一个家,还让她去学绣工,说要与小霜好好过日子。小霜爱极了那个男人,他说什么都信, 甚至将自己的乐籍验身给了他,幻想着有一日能脱籍成为良民,与情郎长相厮守。”
说到这, 瞿慧冷笑了一声,“殊不知, 天底下最不值得相信的,便是男人的嘴。那个男人在赌坊输了钱,无力偿还债务, 便将小霜卖给了吴正礼。”
林随安和花一梦对视一眼,面色都甚是难看。
瞿慧看了二人一眼,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吴正礼对小霜做的,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或者说,远比你们想的更加残忍,因为……吴正礼不能人|事……”
林随安:“哈?”
花一梦:“切,竟是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玩意儿。”
“吴正礼并非天生不能人|事,我与他少年成婚,也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后来,吴正礼的阿爷做蜀锦生意发了家,吴氏一跃成为益都新贵。这男人啊,有了钱,便自命不凡起来,日日眠|花宿|柳,后来还沾了赌,将家里积攒的产业败了不少,吴老爷气得一命呜呼,吴正礼居然就这样糊里糊涂成了家主。”
“之后,他愈发变本加厉,越赌越大。两年前,因为赌债被赌坊的人狠狠揍了一顿,丢了半条命,伤了根本,至此之后,就不能人|事了。”
花一梦嗤笑:“该!”
瞿慧脸上划过一丝苦笑,“一个男人不能人|事,自是大大的耻辱,他极力隐瞒此事,便对外宣称是我体弱,不能生育,又说他对我深情一片,不忍休妻,更不会纳妾,对我至死不渝……”
花一梦“呸”了一声,林随安的千净震了一下。
“更可笑的是,我信了……”瞿慧低低笑出了声,“我想这样也好,他再也不能出去找别的女人,从此以后,就只有我一个妻子,也算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浪子回头金不换……”
林随安感觉脑仁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想起了另一个世界那些姑婶劝说母亲的话。
【男人嘛,犯个错很正常,重要的是,他诚心能改,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林随安冷笑,“狗屁浪子回头金不换!只有狗改不了吃屎!”
花一梦:“狗都比这种人强!”
瞿慧长吁一口气,“可惜那时的我,就好似被猪油蒙了心,一门心思替吴正礼遮掩丑事,却不想,这才是真正噩梦的开始。吴正礼不能人|事之后,性格愈发乖张暴虐,开始用另一种方法纾解——”
瞿慧双手慢慢攀上肩膀,身体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花一梦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瞿慧似是汲取了一些热量,慢慢道,“吴正礼在别庄建了那间密室,我软禁在别院,隔三差五将我关进密室……刚开始是拳头,后来是棍棒、藤条,再后来,变成了皮鞭……别院的仆从们根本不敢靠近,那座黑色的阁楼……就仿佛与世隔绝的地狱一般……直到,小霜来了……”
林随安屏住了呼吸,预感到瞿慧后面说的事恐怕不太妙。
“吴正礼似乎与卖小霜的男人有仇,想尽各种办法折磨小霜,却又吊着小霜一口气,不让她死,因为一心折磨小霜,我反而轻松了些,甚至想着,小霜能一直留下来就好了……”瞿慧狠狠闭眼,眼泪无声滑下脸颊,“我真是卑鄙无耻!禽兽不如!”
林随安攥紧刀柄,“这不是你的错!”
花一梦咬牙切齿,“真正的禽兽是吴正礼!”
瞿慧抽泣了半晌,抹了抹泪,红着眼扬起脸,“可是小霜不一样,她从不屈服,从不放弃,吴正礼打她的时候,她就变着花样骂他,小霜骂得越狠,吴正礼打得越狠,吴正礼打得狠,小霜骂得更狠,有一次,小霜挣开了绳索,扑上去狠狠咬了吴正礼一口,从吴正礼的肩膀上硬生生撕掉了一块肉!”瞿慧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哈!当时的吴正礼血肉模糊,叫得跟杀猪一样,真是让人舒坦啊!”
林随安微微皱眉,瞿慧刚刚一闪而逝的表情——让她觉得有些不太对。
“那一次,小霜被打得只剩了半口气,吴正礼也伤的不清,半个月没敢过来,我照顾小霜,给她上药,给她喂饭,夜里就睡在地上,小霜渐渐康复了,有了精神,还为我弹了一曲‘秋月留君’——”瞿慧望着挤进窗缝中的一丝月光,眼神恬淡而平静,“如今想来,那竟是我与她最美好的一段时间……”
花一棠也皱紧了眉头,“之后呢?”
“半个月后,吴正礼又来了,这一次,他居然没有打我们,而是命人为小霜沐浴更衣,带她出了门。一日一夜之后,小霜回来了,身上并没有伤,我只闻到了酒味,可是小霜的神情很不对,恍恍惚惚的。以前,纵使她被吴正礼打断了骨头,眼睛也是亮的,可那时,她眼里的光消失了,就仿佛——”瞿慧抖了一下,“被什么东西摄走了魂魄。”
林随安:“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瞿慧摇头,“具体的我并不知晓,后来听仆从们闲聊,似是去了一个什么宴会,我猜吴正礼带小霜过去,大约是为了弹奏琵琶。”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差不多一年半之前。”
林随安沉吟片刻,“接着说。”
“后来的吴正礼好像突然转了性,竟是将小霜送回了家,布行的生意也变好了,原本欠的赌债还上了,吴正礼忙了起来,打我的时间都少了。最怪异的是,小霜明明脱离了吴正礼的掌控,却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来别院,吴正礼还会打她,小霜竟是顺从了,吴正礼发|泄完了,依然会送小霜回去,到了日子,小霜还会来……”
说到这,瞿慧面容闪过一丝惊恐,“小霜变得不像小霜了,她是真的被摄走了魂魄,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花一梦看了眼林随安,林随安压着刀柄,强迫千净安静下来。
根据时间计算,当时的小霜恐怕已经中了龙神果之毒,上了|瘾,身不由己,所以,不得不屈从于吴正礼的淫|威之下。
而能令吴正礼东山再起的,十有八九也是龙神果——这便是连小霜最后在绣品里留下的死亡留言。
“瞿娘子可曾听吴正礼提过龙神果、符水之类的字眼?”林随安问。
瞿慧想了想,摇头,“没说过。”
“有关青州绣品的事呢?”
“他从不与我说任何生意上的事。”
“你最后一次见连小霜的时候,她可有什么异常?”林随安又问。
瞿慧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那日,吴正礼并不在,小霜却来了,跟我说她腹中有了孩子。我甚是吃惊,问是谁的,小霜说是那个男人的,还说那个男人已经将她从吴正礼手里赎了回去,他们已经重回旧好,相约白首。”
花一梦白眼几乎翻上了天,林随安心里骂了声娘。
“那日的小霜很高兴,说话叽叽喳喳的,像以前的小霜又回来了。”瞿慧露出笑意,“她说……很快……她就要自由了……”
风吹开了窗扇,浓郁的花香涌了进来,瞿慧的发丝飘荡在夜色中,寂寥又温柔。
“可是一个半月后,我听到的却是小霜的死讯。”
*
林随安抱着千净坐在雕栏阁的屋檐上,看着辽远的天空。
寅正时分,黎明前最后的时间,天地沉浸在寂静的黑暗中,一片茫茫。
怀中的千净发出低低的刀鸣,犹如呜咽,林随安知道,那不是千净的声音,而是她心底的声音。
瞿慧的遭遇,连小霜的故事,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世界的家——她以为她忘了,实际上,她一直都记得,记的清清楚楚。
痛苦、妥协、屈辱、无力、荒谬、怨愤……各种杂乱无序的感情像风暴一般旋转着、撕裂着、叫嚣着——不仅为母亲、连小霜、瞿慧,还为那些无法被看见,却切切实实存在的,无法出声的女子们。
熟悉的血腥杀意与这些感情互相纠缠、撕扯,最终归于寂灭,化作游魂似的悲凉,在空白的躯干里游荡,变成了沉默的愤怒。
林随安深深呼吸,强迫自己压下不理智的怒意,强迫自己冷静,强迫千净停止哭一样的鸣啸,强迫——
“去他娘的冷静!”千净豁然出鞘,鬼绿刀光劈开了漆黑的莫愁湖,湖水倒映着刀啸闪电,久久不能平息。
林随安觉得爽利了几分,长吁一口气。
果然,还是杀他丫的最爽!
突然,一只银丝金镶玉香囊球咕噜噜滚了过来,有些羞涩地碰了碰林随安的脚,停住了,果木香温柔地裹住千净的凛凛刀光,千净的鸣啸变弱了。
林随安愕然回头,看到一串脑袋嗖嗖嗖缩到了屋脊后面,还有许多人的声音。
花一棠:“三姐,你与林随安都是女子,最懂女子心思,你去!”
花一梦:“我和小安才见过几面,根本不熟,凌家的老六不是说与小安是朋友吗,凌老六去!”
凌芝颜:“咳,凌某不善言辞,方大夫医者仁心——”
方刻:“我只会和死人聊天。伊塔嘴最甜。”
伊塔:“我唐语的不好的,猪人听不懂的,斤哥是猪人徒弟的,师徒情深的,斤哥去!”
靳若:“千万别!我现在瞅着千净就腿肚子转筋,师父最爱吃木夏做的切脍了,木夏去!”
木夏:“当初可是四郎说的,与林娘子是生死搭档,不离不弃,此事非四郎莫属!”
众人起哄,“对对对,四郎(姓花的、花一棠)你去!”
一串叽里咕噜推推搡搡,花一棠一个趔趄扑身冲了出来,斜着身子在屋顶上歪歪扭扭一溜小跑,亏得身体平衡能力惊人,竟是平安无事到了林随安旁边,没摔到莫愁湖里去。
林随安眨了眨眼,花一棠干咳一声,整个人缩成一团坐在了屋檐上,双手捏着扇子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距离林随安起码五尺远。
林随安看了看手里的千净,明白了。
千净的杀意吓到他了,手腕一转,收刀回鞘,撩袍坐了回去。
花一棠小心翼翼看过来一眼,又看过来一眼,又又一眼,又又又一眼——表情像只被抛弃的汪汪仔,林随安一腔怒火被他湿漉漉的眼神看得没了脾气。
“干嘛?”
“嗯咳,那个——”花一棠搓着膝盖,“你知道的,我天生运气好,无论走到哪里,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凶案,案子的凶手更是千奇百怪,穷凶极恶者甚多……”花一棠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漆黑的莫愁湖,“所以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夫子说,人之初性本善,我觉得,全都是啖狗屎的扯淡,人心之恶,远比黎明前的夜更黑。”
林随安深深吸了口气,又叹出一口气。
是啊,人性的黑暗,远超出人的想象。
“大哥说我疯了,狠狠揍了我一顿,我就跑了。当时我就想,这世界跟狗屎一样,活着也甚是无趣,不若寻个地方死了干净。”
林随安大惊,猝然扭头。
花一棠还是那个姿势,静静看着湖水,莫愁湖黑暗映在了他的眼睛里,深得吓人。
林随安:“你说……你从小……”
花一棠看过来,轻声道,“那时我不到六岁。”
林随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花一棠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甚至连眼神都很平静,可她却感觉到花一棠正将自己拼命藏起来的伤口撕扯开,血淋淋地展示给她看。
“就是那一次,我遇到了一个人,他拥有远超常人的力量和速度,有一把很丑的刀,笑起来像个大木桶,他的刀是黑色的,但劈出来的光,却和初生的太阳一样耀眼。”
花一棠倏然笑了,像一朵洁白娇嫩的牡丹在黑暗中无声绽放,美得惊心动魄,“他对我说,黑暗常在,光亦常在,黑夜里看不到太阳,却有萤火,若看不到萤火,他的刀便是光。”
林随安怔怔看着花一棠的笑脸,眼眶渐渐湿润。
“他说黑暗中一个人定会孤独,但是没关系,定会有人愿意与我同行,成为我的搭档,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天和湖的交界处生出了一层青色的光,光芒越来越大,推着层层叠叠的云海升起,变成了梦幻的绯红。
花一棠的衣袂飞了起来,染上了瑰丽的金色。
“他没有骗我,我找了十年,终于遇到了我命定的搭档。”
林随安喉头哽咽,笑着问道,“所以,你找到了我这个倒霉蛋吗?”
“是啊。”花一棠红着眼道,“我花家四郎向来鸿运当头!”
四目相对,同时笑出了声。
天地豁然陷入一片崭新的光明,天亮了。
远远的,传来了衙城咚咚的鼓声,一只白鸽划破晨曦,扑棱着翅膀落到了屋脊之后,下一瞬,靳若脑袋顶着鸽子跳了出来,大叫道:
“吴氏家主吴正礼在府衙前击鼓鸣冤,状告天下第一盗云中月掳走了他的妇人瞿慧,恳请益都府衙全城通缉擒贼!”
林随安嗤笑一声,将千净挂在腰间。
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来的正好!”
*
小剧场
天亮前,躲在屋脊后听墙角众人的心声如下:
靳若:为何我突然觉得浑身难受,莫不是生了虱子?
凌芝颜:凌某觉得自己的脑袋在发光,好亮。
方刻:……好困……
花一梦:我家四郎长大了。
木夏:四郎,我给你调的翻云覆雨怀意香别浪费啊!
伊塔:四郎,冲冲冲!
第182章
池太守连着两天晚上都没睡个囫囵觉,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将将闭眼,被窝还没睡热,府衙外又有人敲鸣冤鼓, 吓得一个激灵跳下床,差人去问, 竟是城南吴氏的家主吴正礼来报案, 说自己的妻子昨夜被贼人掳走了,请府衙下通缉令拿人。
池太守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桃花杀人魔的案子还没查清楚,又冒出来了一个江洋大盗,好死不死又和吴氏有干系,急忙令人去传司兵参军吴正清,岂料派去的衙吏居然回报说,吴正清昨夜突染恶疾, 今日请假了。
池太守心中暗暗骂娘,心道那吴正清壮得跟牛一样,好几年都不曾生病,偏偏此时告病, 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定是昨日凌司直提出桃花杀人魔一案的疑点,他觉得被驳了面子,再加上吴正清成了连小霜一案的嫌疑人, 他便恨不得与这个堂兄速速撇开干系。
此人如此小肚鸡肠,自私自利, 当真不是什么好鸟。
正焦头烂额之际,不良人来报,说司法参军花一棠和凌司直求见, 池太守顿时大喜,心道果然关键时刻还是这俩人靠得住, 不愧是深受圣人器重的扬都花氏和荥阳凌氏。
花一棠进门就给池太守吃了枚定心丸。
“听闻掳走吴家主妇人的贼人是云中月,花某与此贼交手多次,对此人的作案手法颇有了解,不如就让花某和凌司直陪池太守同审此案吧。”
池太守自然满口答应,下令升堂。
堂鼓三巡,堂威落地,大堂外挤满了围观的百姓,都想听听这天下第一盗云中月掳人的奇案。
池太守换上新熨的官服,端坐公案之后,左边瞅瞅,有大理寺司直坐镇,右边瞧瞧,有破案奇才花参军陪同,还有名震三都的林娘子压阵,心中大定,拍下惊堂木,唤原告吴正礼上堂。
堂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只见吴氏家仆竟然抬着——抬着一张卧榻上了堂,咚一声卧榻落地,围观百姓不约而同“哎呦”一声。
池太守定眼一看,卧榻上居然躺着一个人,再定眼一看,竟是吴正礼,再再再定眼一看,吴正礼鼻青脸肿,额头缠了一圈绷带,右臂吊在脖子上,显然是断了。
旁听的花一棠掩口惊呼,“啊呀,吴家主何故受了这么重的伤,莫不是被驴踢了?!”
林随安侧目:明知故问,这纨绔的嘴真是太损了。
吴正礼挣扎着坐起身,只这一个动作,已经疼得两眼冒泪花,“池太守,您要为草民做主啊!昨夜子时,一人自称天下第一盗云中月,强行闯入我吴氏别院,掳走了我的夫人瞿慧,还将我打成这幅模样,大夫说,我右手的骨头全碎了,以后这手就废了啊!”
池太守大为诧异,“天下居然有如此嚣张的贼偷,那贼人是何等模样?”
“贼有两个,皆是黑衣蒙面,我没看到他们的脸,但下手狠辣,定是惯犯。”
“两个没看到脸?”池太守有些犯难,“那贼人的身形体态可有什么特征?”
吴正礼想了想,“其中一个身形颇高,手长脚长,像个大竹竿,云中月稍矮一点,体型不像男子,更像女子,和——”眼珠子在堂上转了一圈,正好看到了林随安,“和这位林娘子有些相似……力气很大……腰间佩着一柄黑鞘的横刀——”
吴正礼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将林随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球暴突,举起左手指着林随安尖叫道:“就、就就就就是她!”
池太守:“诶?!”
林随安双臂环胸冷笑一声,“你有何证据证明我是云中月?”
“声音也一样!”吴正礼眼球爆出红丝,“这个女人就是云中月!请池太守即刻下令擒住此女,救我妻子!”
围观百姓一片哗然,池太守啪啪啪连拍三下惊堂木,“公堂之上,不可喧哗!肃静!肃静!”
“池太守容禀,”花一棠站起身,施施然抱拳,“花某以为,吴家主是认错人了!”
吴正礼:“我没认错!身形,声音,连腰上的刀都一模一样!”
花一棠叹了口气,“二位有所不知,云中月之所以被称为天下第一盗,是因为他有两项绝技,其一,独步天下的轻功莲花步,其二,出神入化的缩骨功和易容术。只要此人愿意,他能在弹指之间,变成世上任何一个人,无论五官容貌、身形体态、声音语气,甚至行为习惯都与真人一模一样,纵使亲生爹娘亦无法分辨。”
百姓们:“哇——”
池太守张大了嘴巴,“天下竟有如此神乎其技的易容术?!”
吴正礼:“一派胡言,天底下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花一棠摇头,“吴家主,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你没见过只能说明你是井底之蛙罢了。”
“花参军所言句句属实,”凌芝颜道,“凌某曾亲眼见过云中月扮成胡商、道士、女子、甚至扮成了兵部侍郎卢英杰,与卢侍郎同时出现之时,宛若人在镜中,十分惊人。”
池太守彻底信了。
若说花一棠的话他还心有疑虑,那凌芝颜的证词绝对不会有半分折扣。东都谁人不知,荥阳凌氏六郎诚恳正直,是唐国第一老实人。
这一次,连吴正礼都无话可说。
“只是——若掳走瞿娘子的当真是云中月。”花一棠沉吟片刻,“这就有些怪了!”
池太守:“花参军此言何意?”
“云中月此人,只爱钱银珠宝不爱女色,出道数年,江湖上从未听说过他有偷人的恶习,为何突然性情大变开始强抢良家妇人,”花一棠看向吴正礼,“云中月掳走瞿娘子之时,可曾说过什么?”
吴正礼的脸黑中透绿,咬牙切齿道,“他、他说……他看上了我夫人……还说什么月上柳梢头,夜半来偷香……”
此言一出,堂上堂下众人顿时都来了精神。百姓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互打眼色,眉飞色舞,就连手持杀威棒的衙吏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池太守目瞪口呆,凌芝颜频频干咳,花一棠瞪大了眼睛,飞快瞄了眼林随安。
林随安默默偏过了头:当时形势紧迫,她就是顺嘴一说——至少押韵了嘛。
“嗯咳!”花一棠清了清嗓子,“当时瞿娘子竟是没有任何反抗吗?”
吴正礼脸僵了一下,“当时……内子已经被他打晕了!”
“这便更怪了。”花一棠摸着下巴道,“云中月虽然轻功精绝,但抱着一个昏迷的瞿娘子,定是无法施展轻功,难道没有仆人出手阻拦,任凭此人来去自如?”
吴正礼:“当、当时夜已深,别院的仆从都休息了。”
“除了吴家主,可有其他目击证人?”
“我说了,当时夜已深,没有人其他人看到!”
“吴氏好歹也算益都大族,难道连个护院都没有吗?”
“我、我我我与内子喜欢僻静,住在后宅花园的阁楼里,护院很少靠近。”
“啊呀!”花一棠以拳击掌,“吴家主也太不小心了,守卫如此懈怠,门户大开,简直就是引狼入室啊!”
吴正礼嘴皮子发青,“花参军的意思是,是我自己的错了?”
花一棠:“吴家主误会了,花某只是觉得此案处处透着蹊跷,想问个清楚罢了。”
池太守大奇,“何处蹊跷?”
“一则,此案不符合云中月的作案规律,二则,除了吴家主,没有任何人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云中月,可偏偏瞿娘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说到这,花一棠飞速看了凌芝颜一眼。
凌芝颜面色沉凝,“凌某曾在大理寺的卷宗中看过一个案子,一名男子报案说妻子被采花大盗掳走,官府派人搜寻半年无果,只能宣布妻子死了。男子很快娶了新妇,续弦后三个月,新婚妻子来官府报案,说丈夫行为怪异,家中柴房蛆虫遍布,官府派人去查,在柴房的隔墙里找到了那个失踪妻子的尸体。”
池太守“啊”一声,百姓们“哇嚯!”
吴正礼脸色大变,“凌司直这是什么意思?!”
凌芝颜黑眸定定看着吴正礼,金色的晨光落在他坚毅端正的脸上,犹如铁面判官,“经过审问,男人供出了自己罪行。他因为不满妻子多年无出,日日殴打妻子,妻子想要义绝,男子怒火攻心,将妻子打死了。为了掩盖罪行,将妻子的尸体藏在了柴房的夹墙中,报官说妻子被采花盗掳走,以为这样便能瞒天过海。可笑的是,经过大夫诊断,原来是这名男子体质异常,根本无法拥有子嗣,并非他妻子之过。幸而天道昭彰,报应不爽,最终,这名男子被判绞刑。”
好家伙!林随安心道,凌大帅哥不愧是熟读大理寺卷宗的第一猛人,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案例,也太绝了吧!每个细节都严丝合缝,简直是将吴正礼放在火上烤啊!
百姓们皆是义愤填膺。
“这哪里是人,就是禽兽!”
“侮辱禽兽了,分明是禽兽不如!”
“哎哎哎,你们不觉得凌司直说的这案子和吴正礼很像吗?”
“啧啧啧,不好说不好说——”
吴正礼气得额头的伤口崩裂,血浸透了绷带,“岂有此理!你们这帮是非不分的酒囊饭袋,放着江洋大盗不抓,竟然血口喷人,污蔑我、我不能……污蔑我害了我妻子!颠倒黑白!枉顾律法!简直是荒唐!是渎职!”
花一棠挑高眉梢:“凌司直只是破案心切,与我等同僚探讨卷宗,从未说过的吴家主也是同样的人,吴家主切莫对号入座,庸人自扰啊!”
吴正礼两眼冒火,正欲再骂,池太守突然拍下惊堂木,吓得吴正礼一个哆嗦,堂上堂下顿时一片死寂。
池太守阴沉着脸,心里噼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盘。
此案不太对!花参军看似胡搅蛮缠,实则条理清晰,句句都指出疑点。凌司直更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夫杀妻藏尸的案子,此二人出身世家大族,见多识广,心思缜密,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疑点,又碍于堂上不便明说,所以处处暗示于他。
不愧是圣人看重的人才,果然人品贵重,做人厚道。
池太守心中涌过暖流,悄悄招了招手,示意花一棠和凌芝颜近前说话。
“二位对此案到底有何看法,不妨直说。”
花一棠:“昨日咱们刚刚找瞿慧问过话,今天瞿慧就丢了,是不是太巧了?”
池太守连连点头,“的确诡异。”
凌芝颜:“凌某尚有几个疑点想要确认。”
池太守捣头如蒜,“凌司直尽管问。”
三人暗搓搓达成一致,回身落座。
池太守拍下惊堂木,“吴正礼,为了尽快侦破此案,凌司直现在有些细节要询问与你,你定要仔细回答。”
吴正礼闭了闭眼,咬牙道,“是!”
凌芝颜:“你之前说,云中月于子正时分闯入卧室,劫走了瞿慧,当时你与瞿慧在做什么?”
吴正礼脸皮不自然抽搐了一下,“还、还能做什么?自然是睡觉。”
“屋中可曾掌灯?”
“既、既然是睡觉,自然没有掌灯。”
“也就是说,云中月进入屋中的时候,屋内一片漆黑。那吴家主如何能看清云中月的衣着、佩刀和体态特征?”
“昨天有月亮,有月光!”吴正礼忙道,“所以我看的很清楚。”
当然不是因为月光,而是因为密室里燃着好几处烛火。林随安心道。
“你夫妇二人的卧室在何处?”
“别院花园的阁楼。”
“几层阁楼?”
“二层。”
“卧室在几层?”
“二层。”
凌芝颜点了点头,“你说云中月曾放话说,他看上了瞿慧,所以才来掳人,此言是否属实?”
吴正礼大怒,“当然属实!我亲耳听到的!”
“敢问瞿慧平日里可经常出门?可有与外男接触的机会?”
吴正礼的声音骤然变得异常尖锐,“我家夫人乃是书香世家,知书达理,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是贤惠知礼!怎么可能与外男不清不楚?!”
花一棠小小“切”了一声,林随安翻了个白眼。
凌芝颜:“吴家主家中可曾丢了什么贵重之物?”
吴正礼噎了噎:“……那倒没有。”
凌芝颜皱眉,“如此,不通。”
“什么通不通的?!浪费了这么长时间,问的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去抓人?”
“吴家主稍安勿躁,”池太守忙道,“凌司直,何处不通?”
凌芝颜频频摇头,欲言又止,花一棠叹了口气,“不如让花某帮池太守梳理一下如何?”
“花参军请讲。”
花一棠起身,慢悠悠晃到吴正礼的卧榻前,踱着方步绕圈,“按照吴家主的说法,瞿慧住在深宅,甚少出门,没有机会见到外男,遇到云中月这等江洋大盗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换句话说,云中月昨夜很有可能是第一次见到瞿慧。”
“那么昨夜的情形应该是这样的,”花一棠啪一声甩开官袍大袖,声音语气变得抑扬顿挫,极尽做作,“话说昨日子正时分,天下第一盗云中月协同同伙闯进吴氏别院后宅,一路通畅如入无人之境,准确无误寻到花园阁楼二层的卧室,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了熟睡中的吴正礼和瞿慧。云中月初见瞿慧,啊呀呀,惊为天人,一见钟情,于是心生歹念,想要强占此女,又对吴家主心生嫉妒,于是先将吴家主狠揍一顿,再掳走瞿慧,继续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别院,逃之夭夭。”
“期间,只喜钱银珠宝的云中月没有顺手牵羊偷盗任何值钱的物件,期间,没有一个仆从护院发现——”花一棠滴溜溜一个转身,似笑非笑看着吴正礼,“吴家主,您自己听听,这合理吗?”
百姓中有人“噗嗤”笑出声来,还有人起哄“瓦肆的说书先生都编不出来这么扯淡的故事!”,堂上衙吏都听不下去了,齐齐翻白眼。
吴正礼面色青中带黑,黑中带绿,嘴角哆嗦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林随安强忍着没笑出声。
当然离谱了,第一,吴正礼根本没说实话,第二,根本不是云中月干的,各种谎言堆砌出来的,自然就是这般狗屁不通的荒谬案情经过。
池太守狠狠拍下惊堂木,“吴正礼!事实到底如何?!你还不从实招来?!”
吴正礼挣扎着爬起身,跪在塌上连连磕头,“小民所言句句属实!我的妻子瞿慧的确是被那云中月掳走了啊!请池太守为小民做主啊!”
说着,掩面大哭起来。
花一棠冷冷扫了吴正礼一眼,抱拳道,“池太守容禀,此案疑点重重,花某以为,应该立即派人去吴氏别院勘察现场,确认线索,若真是云中月所为,当立即全城通缉,救回瞿慧,但若有些人想要借云中月之名掩盖罪行,浑水摸鱼,以池太守之睿智,自会让他无所遁形!”
吴正礼豁然抬头,声音发抖,“勘、勘察现场就就就不必了吧——”
“荒唐!”池太守大怒,“不勘察现场,如何能确定是否是云中月所为?还是你吴正礼的别院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吴正礼的脸唰一下白了。
林随安挑眉:吴正礼这般神情,莫非——算算时间也对,昨夜她和靳若去别院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正,靳若又将吴正礼踹晕了,按照靳若的力道,吴正礼起码要昏迷两个时辰,待醒过来,找大夫疗完伤,差不多也天亮了,吴正礼又急着报官,八成是忘了善后擦屁股,密室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喔嚯嚯!这下可热闹了。
池太守:“来人!”
捕头冲上大堂,抱拳:“属下在!”
“速速带人去吴氏别院勘察,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线索!”
“属下遵命!”
衙吏们一路小跑出了衙署大门,吴正礼神色恍惚,瘫在了卧榻上,像块破抹布。他如此神情如此表现,池太守愈发心生疑窦,连中场休息都放弃了,硬是坐在堂上等消息。百姓们更是不愿离开,聚在堂外窃窃私语。
林随安、花一棠和凌芝颜反倒轻松了,木夏花一棠滋溜滋溜吸着茶水,凌芝颜掏出一叠老旧案卷翻看,林随安一晚上没睡,正好叼空闭目养神。
大半个时辰后,负责查探的捕头回来了,脸色甚是难看。
“启禀大人,吴氏别院花园阁楼二层卧室里没有发现任何贼人留下的痕迹,却在阁楼一层发现了隐藏的暗门,里面是一间密室。”
池太守腾一下坐直了,“什么密室?!”
不良人万分厌恶瞪了一眼吴正礼,“密室里有一张巨大的床,还有许多奇怪的刑具,棍棒、绳索、皮鞭,刑具、床铺和床帐上,全都是人血!”
池太守大惊失色,拍案而起,“什么?!为何会有刑具?!谁的血?!”
不良人掏出一根簪子呈上,“床铺上还发现了一根簪子,据别院的仆人辨认,是瞿慧的饰品。”
池太守气得跳脚,连连狠拍惊堂木,“吴正礼,你的妻子到底在哪?到底是云中月掳走了瞿慧,还是你杀了瞿慧?!还不速速招来?!”
吴正礼全身抖若筛糠:“小小小小民冤枉啊!小民没有杀人!小民的妻子的的确确是被人掳走了!小民——”
“那密室作何解释?!密室的里血是又怎么回事?!”
吴正礼面色惨白如纸,嘴巴好似鲶鱼一样开开合合,却是百口莫辩。
林随安心中冷笑。
她倒要看看吴正礼如何解释?
为何有密室?因为他常年家暴妻子。
为何家暴妻子?因为心理变态。
为何心理变态?因为不能人事。
不解释,他就是杀妻嫌犯。
若解释,便承认自己是殴打妻子的禽兽,甚至还是个不能人事的废物。
“哈,原来堂堂吴家主竟是这么个货色!我呸!”
“哎呦喂,这比刚刚那个禽兽丈夫还禽兽呢!”
“什么云中月掳人,我看八成就是就是他杀了他妻子!”
“啧啧啧,心可真狠啊!”
“我还居然买过吴家的布匹,真是恶心!”
“啊呀,我也买过,回去赶紧烧了,晦气!”
此起彼伏的骂声和唾弃声从人群中传了出来,众人鄙夷的目光仿若无数利刃,狠狠割在了吴正礼的脸上,吴正礼自小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般屈辱,急怒攻心,两眼一翻,再次晕死过去。
池太守怒拍惊堂木,“将吴正礼押入大牢,严加看管!”
衙吏们将吴正礼从卧榻上扯下来,一路拖走了。可怜这位吴氏家主,来的时候还有张卧榻躺躺,待去了牢里,只能睡潮湿的地板了。
“简直是穷凶恶极,岂有此理!”池太守气得眼珠突突往外冒。
花一棠适时上前献言,“瞿慧和连小霜的案子与吴正礼皆脱不了干系,连小霜死的蹊跷,如今瞿慧也下落不明,花某以为,不仅吴氏别院要严查,吴氏旗下的铺子也要细细盘查。”
池太守长吁一口气,“花参军所言甚是,此案就交由花参军全权负责,务必从严从速,务必要给本府一个交待!”
成了!林随安心中大定,要的就是这句话!
如此就能绕过繁文缛节的审批流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法合规搜查吴氏旗下所有商铺,追查贩卖青州绣品和龙神果的源头。
花一棠躬身抱拳,勾起嘴角,“属下遵命!”
*
小剧场:
同一时间,堂外听审的靳若和木夏四目放光,同时招来了手下。
靳若:“速速通知甘坛主,将吴氏旗下所的铺子都滤一遍,有问题的速速上报,还有,鸭行门的后台倒了,让兄弟们做好收地盘的准备。”
木夏:“速速通知花二木,吴氏完了,立刻着手准备收吴氏的铺子。”
第183章
城南吴氏作为益都新兴十大世家之一, 支柱产业为布行生意,吴氏布行集中分布在以西市为首的城内区十二坊,主要售卖布、丝、缎、丝、锦、绣品等, 最有名的,当属绣品, 尤以屏风绣品为最, 可根据客户需要量身订做,吴家绣娘的手艺放眼唐国也是数一数二的,绣工精细,栩栩如生,甚得世家贵族的喜爱。
可自从几年前花氏绣坊入驻益都之后,吴氏绣坊的光芒便一去不返,说实话, 花氏绣坊的绣工与吴氏绣坊相当,没什么稀奇,但唯独绣样独辟蹊径,花样新鲜(听说大多数都出自花氏四郎的妙手), 除了唐国常见的样式外,还囊括了波斯、大食、扶桑、新罗、天竺、高丽等国的特色风格,更难得的是, 花氏绣品能博百家之长,融会贯通, 从审美上降维打击,不到两年,便将吴氏的绣品市场蚕食殆尽。
再加上吴氏出了吴正礼这么个败家子赌徒, 害得家宅不宁,吴老爷子一气之下一命呜呼, 吴氏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让吴正礼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做了家主,益都人人都说吴氏的气运到了头,活不过三个月。
可奇就奇在,吴正礼做了家主之后,吴氏布行的生意竟又一日一日好了起来,平常百姓虽然去的不多,但世家子弟却是频繁光顾。
更奇的是,吴氏布行的绣品较之前并未有什么大的起色,价格还贵了,怎的就成了世家贵族子弟的钟爱,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大家都说,那些世家子弟定是脑子进了水,都成了冤大头。
而这其中的门道,除了吴正礼之外,当属各布行的掌柜最为清楚。
西市虹光道三十九号布行的余掌柜,为吴氏效力已有八年,是吴氏颇为信任的老人,亲眼见证了布行从兴盛走向衰落,又莫名其妙起死回生的历程。这其中的秘诀,根本不是他们吴氏自己的产品,而是吴家主从青州订购的一种奇怪的绣品。
一年前半前,余掌柜第一眼见到第一批青州绣品的时候,还以为吴正礼被骗了,那些绣品粗制滥造,绣工垃圾,根本摆不上台面,无奈吴正礼一意孤行,非要售卖这些绣品,还制定了严格的规定,青州绣品必须严密看管,只能在后堂售卖,而且只有手持特殊花签的客人才有资格购买,其他客人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更离谱的是,一块秀帕竟然定价五百文。
余掌柜以为吴正礼疯了,可惜他一个打工的掌柜,如何拗得过家主,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本想着卖个十天半个月卖不出去,吴正礼自会知难而退。
岂料,第二日,就卖出去了二十多张青州秀帕,来买绣品的,竟然都是益都的世家子弟。
余掌柜大为震撼,当日收铺后又将那些青州绣品好好盘查了一番,并未发现什么特殊之处,唯独一点,这些绣品上有股淡淡的怪味儿,像是被什么东西泡过,余掌柜以为是绣品运输途中泡了雨水,并未在意。
之后,来买青州绣品的世家子弟越来越多,来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有的人从一开始一月一次,改成十天一次,又变成三五日一次,余掌柜注意到,来的频繁的客人,身形日益消瘦,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有的人连性格都变得愈发暴躁,买了绣品就走,神情急切,仿佛被什么东西追赶一般。
甚至有一次,余掌柜看到一名客人买了绣品,竟是迫不及待放在口鼻处深嗅其味,表情异常陶醉,令人毛骨悚然。
余掌柜确定了,这些青州绣品肯定有问题,忙与其他布行的掌柜通了气,发现各位掌柜皆心存疑惑,诸位掌柜一合计,将此事汇报给了吴正礼。
吴正礼回了一句话:只管卖你们的东西,其他的,莫问、莫管,否则,小心尔等狗命!
众掌柜心中骇然:原来,吴正礼早就知道。
既然是家主的命令,他们不过是小小的掌柜,唯有奉命行事,反正只是卖几张绣品,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想必无妨。
但余掌柜还是多了个心眼,自那之后,另辟了新账簿,专门记录青州绣品的入货、出货和售卖记录,尤其对入货联络人,售卖客人的身份特别留意,若是能认出客人的身份自然最好,若是认不出,就将客人的体貌特征记录下来。
小二对余掌柜的做法很不理解,其实余掌柜自己也不太理解,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份特殊的账簿记录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救他一命。
余掌柜没想到,这个时刻竟是来的这般快。
这一日,天光乍亮,西市刚刚开市,衙城传来消息,吴正礼去益都府衙击鼓报案,称吴夫人被贼人掳走,生死不明,益都太守池季已升堂审案。
余掌柜闻言,两只眼皮齐齐狂跳,立刻令小二去通知鸭行门的冯门主。
鸭行门是吴氏资助的江湖门派,都是些下九流的打手,但胜在人数众多,且听话,替吴氏做些上不了台面的脏活,平日里余掌柜没少打点,与冯门主也算相熟。
小二去了整整一个时辰也不见回来,余掌柜心急如焚,总觉得定是那些青州绣品出了问题,令店里的伙计立刻将后堂的青州绣品全收起来送到后门,待鸭行门人来了,速速送去隐蔽仓库先藏起来,至于那些账簿,自然还是贴身放着才安心。
鸭行门门主冯乔终于姗姗来迟,此人五短身材,满身酒气,八成昨日又喝了整整一夜,见到余掌柜如临大敌的模样好一番嘲笑,说余掌柜是杞人忧天,跟来的十名鸭行门弟子不仅不帮忙,还跑到后门外的馎饦摊上热火朝天吃起了早饭,余掌柜急得跳脚,冯门主懒得理他,也过去蹭了一碗馎饦,吃了一半,突然觉出不对劲儿了。
布庄后门临着一条小巷,平日里甚少有人经过,怎么今天突然凭空多出了一个卖馎饦的摊位,再看那馎饦摊主,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与之前交过手的净门弟子甚是相似,冯门主碗一摔就去抓馎饦摊主,岂料那馎饦摊主早有准备,端起馎饦面汤呼啦啦洒了过来,鸭行门一众烫得满头大泡,尖叫连连,待再追之时,卖馎饦的小子早就逃了。
就在此时,余掌柜派去衙署打探消息的小二回来了,说吴正礼被池太守押入了大牢,新上任的花参军已经率众衙吏出衙城南门,直奔西市而来,说要查封吴氏名下所有的铺子。
余掌柜大惊失色,冯门主这才慌了,吆喝鸭行门弟子速速将青州绣品装车,鸭行门弟子们顶着一头水泡,呲牙裂嘴手忙脚乱搬运套车,可车套上了,却走不了了。
后巷被几个人堵了,带路的就是刚刚卖馎饦的,后面还有卖胡饼的、卖毕罗的、挑担子的货郎,为首是一个肤色黝黑,手长脚长的青年,像个大竹竿,配着一柄二尺长的银色横刀,身后还跟着净门的四长老白山,这帮人上来不由分说就抢马车,鸭行门好歹也算是益都一霸,怎肯束手就擒,冯门主一声令下,鸭行门一众弟子也冲了上去,两派开始在窄巷里混战。
冯乔自幼修习的是下盘功夫,腿法凌厉,成名绝技连环弹腿也是在江湖上闯出过名号的,犹如一只灵巧的蚱蜢在巷中腾跃挪转,身形迅猛,鸭行门弟子十人都是脚夫出身,受冯乔指导多年,下盘稳健,速度飞快,尤擅窄巷混战,相比之下,净门只来了六个人,全是用刀的,尤其是白山的双刀,大开大合,在窄巷中根本施展不开,处处受制。
冯乔胜券在握,心中得意,使出一招连环弹腿踹向那个使银色横刀的小子,岂料那小子突然中途变招,将手里的横刀随手一抛,抽出靴中的匕首就地一躺一滑,来了一招癞皮狗撒泼打滚式,匕首的厉风擦着冯乔的小腿扫了过去,冯乔只觉腿骨一凉,下盘力气顿时泄了个干净,整个人噗叽趴到了地上,回头一看,半截裤子没了,两条腿筋断了,滋滋冒血。
鸭行门弟子吓破了胆,纷纷跪地求饶。
冯乔疼得嗷嗷尖叫,“你是什么人?!竟敢找我们鸭行门的麻烦?!我们鸭行门在府衙里可是有人的!”
大竹竿小子收起匕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巧了不是,我们在衙门里也是有人的!”
话音未落,前堂乱了。
大竹竿小子单手提着冯乔的领子去了前堂。余掌柜站在柜台前,吓得瑟瑟发抖,门外围了密密麻麻一圈不良人,一名绿袍官背着双手,悠哉悠哉在铺子里转悠,看年纪只有少年,长得像花儿一样好看,见到大竹竿眯眼笑了,“小靳若,干的不错。”
靳若哼了一声,将冯乔往地上一扔,“这是鸭行门的掌门冯乔,后院有一堆箱子,估计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冯乔心头一凉,这绿袍官定是新上任的益都司法参军花一棠,扬都花氏的花四郎,背景雄厚,聪慧难缠,而这个叫大竹竿显然就是净门的少门主靳若。
花一棠倒也罢了,这净门恁是麻烦,前日刚刚灭了登仙教,莫不是又盯上了他们鸭行门的地盘?
花一棠眼神示意,几名不良人冲到后院,抬了一个箱子回来,打开一看,里面正是青州运来的绣品,闻气味,都是浸过龙神观符水的。
花一棠冷眼扫向余掌柜,余掌柜扑通跪地,一口气全招了,“回禀花参军,这些绣品都是吴家主让我们卖的,其他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花一棠眯眼,“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余掌柜一个哆嗦,立即将怀中的账簿记录呈了上去,花一棠一目十行扫完,笑了,“余掌柜是聪明人,这账簿花某就留下了,如有需要,还要请余掌柜去府衙询问相关事宜,最近余掌柜就不要离开益都城地界了。”
余掌柜:“是是是!谨遵花参军之命!”
花一棠很是满意,令不良人抬上所有装绣品的大木箱,拖着冯乔出了吴氏布行,冯乔心道不妙,若是此时被这花参军擒去衙牢,再想脱身就难了,舌头上下一翻,吐出藏在口中的铁哨咬在齿间吹响。
尖锐刺耳的哨音犹如一道利剑划破天际,这是鸭行门门主的哨令,此哨一出,附近五里之内的鸭行门弟子只要还活着的,都要前来支援。
靳若一惊,一把捏住冯乔的腮帮子,将铁哨硬抠了出来,可是已经迟了。
只听屋顶墙头由远至近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二十多名鸭行门的弟子攀墙翻檐,朝着花一棠和不良人冲了下来,冯乔大喜,提声大喝,“快救我——噶!”
后半句话被一道黑色的劲风呛了回去,不,不是黑色的风,是黑色的刀鞘和黑色的衣袂,风一样从冯乔眼前刮了过去,刚刚落地鸭行门弟子们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那闪电一样的刀鞘炒了起来,仿佛一只只翻腾在油锅里的煎饺,一边发出滋滋的声音,一边噼里啪啦摔在了地上。
只有三息的时间,二十多人全军覆没。风在花一棠身边绕了一圈,停住了,吹起花一棠大大的官袍,犹如一朵绽放的花。
冯乔看清了黑色刀鞘的主人,是个身姿笔直的小娘子,眸光烁烁,一身凛凛杀意——是千净之主林随安!
亏得冯乔的腿筋早就断了,否则现在定又吓跪一次。
“花一棠,你这体质也太拉仇恨了。怎么走哪都有人想杀你啊?”林随安叹气道。
花一棠斜眼瞥向冯乔,“竟敢谋害朝廷命官,好大的胆子!”
冯乔险些没哭了,“冤枉啊,我只是想——逃……”
逃命而已……
花一棠鼻腔里长长“嗯?”了一声。
“花参军饶命,吴正礼做过的污糟烂事我全都知道,我全招了!”
*
吴正礼是被水滴声吵醒的。
“答、答、答”,一滴又一滴冰冷的液体滴在额角上,刺痛的冰凉。
吴正礼睁开了眼睛,引入眼帘的是一片发霉的烂草席,然后是一双黑色的、干净的靴子,吴正礼的目光缓缓上移,看到了一张脸,顿时大喜,颤颤巍巍抬起了手,“救……救我……”
黑靴人叹了口气,“……我自然是要救你的……如今也只有我才能救你了。”
“都是瞿慧招惹的野男人,还有连小霜那个贱人!”吴正礼咬牙切齿道,“我早就跟你说了,连小霜这女人是个祸害,让你早早处理了,你就是不听,妇人之仁,如今果然惹出了祸事!”
黑靴人沉默片刻,“连小霜不是你杀的吗?”
吴正礼大惊,“不是你杀的吗?”
牢房内一片死寂。
良久,黑靴人幽幽叹了口气,“原来不是你。”
吴正礼冷笑,“我还没疯,杀了那贱人还怕脏了我的手呢!”
黑靴人又静了片刻,“瞿慧当真是被云中月掳走的?”
吴正礼:“我怀疑根本没有云中月这个人!八成就是那个林随安干的!”
“若真是林随安做的,那就麻烦了。”
“怎么说?”
“你可知花一棠为何能连升四极,从一个小小的从九品县尉擢升为益都城司法参军。”
“我记得你说过,他之前是在青州的一个什么县做县尉——莫非!”
“没错,花一棠就是破了龙神案的诚县县尉,他根本就是冲着青州绣品来的。”
吴正礼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也、也就是说——”
“花四郎已经率人查封了吴氏名下所有的布行。”
“!!”
“青州绣品的事已经败露,若是那件事也——就算是我,也保不住你。而且,我听闻花四郎审问嫌犯的手法甚是毒辣,青州审了三个人,疯了三个人——”
“那、那现在要如何是好啊?我最怕疼,若是他们用刑,我肯定熬不住,万一一个小心供出那个——岂不是、岂不是——”
黑靴人递给吴正礼一个黄色的瓷瓶,“你且将这个喝了。”
吴正礼眼球剧烈一颤,“这是什么?!”
“假死药,服用之后,十二时辰内气息全无。为今之计,你只有假死方能逃过一劫。”
吴正礼脸色刷白,直勾勾盯着黑靴人,“你莫要忘了,若我死了,你的那些赌债借据,包括你将连小霜卖给我的契约都会公之于众!”
黑靴人:“我救你一命,欠你的赌债从此一笔勾销。”
此言一出,吴正礼心中大定。此人最是贪婪自私,若是一无所求,定然有诈,但若是为了抹平赌债,倒是颇为可信,毕竟那三千贯的借据可是他的命门。
“一言为定!”吴正礼扒开瓶塞,一口喝了下去,慢慢闭上了眼睛。
黑靴人取出吴正礼手里的瓷瓶,塞回袖口,脚尖踢了踢吴正礼的脖颈,吴正礼软软翻到了一边,呼吸绵长,没有任何反应。
黑靴人笑了一声,转身出了牢房,黑色的靴子一步一步踏入黑暗。
片刻之后,牢房里又响起了脚步声,狱丞提着灯笼引路,凌芝颜和夏长史步履匆匆走了进来。
狱丞:“我瞧着吴正礼眼球转动,应该很快就要醒了,赶紧请二位大人过来问案——诶?”
狱丞看到仰面躺在牢房里的吴正礼,忙掏出钥匙打开牢门,近前扒拉了两下,喊了几声,又贴着吴正礼胸口听了听,挠头,“奇了怪了。”
夏长史:“有何不妥?”
狱丞起身抱拳,“回夏长史,吴正礼呼吸正常,心跳正常,看起来应该是睡着了,但就是叫不醒。”
凌芝颜眉头一皱,走进牢房撩袍蹲身,手指贴在吴正礼脖颈测了测脉搏,又让狱丞端了碗水泼在吴正礼脸上,吴正礼双目紧闭,毫无反应,凌芝颜捏开吴正礼下颚,单手扇风闻了闻,面色一变,“他口中有股怪味儿,被人灌了药!”
夏长史:“什么?!”
狱丞大惊失色,“怎、怎么可能,刚刚还好好的!”
“适才有谁来过?”凌芝颜问。
狱丞冷汗淋漓,“池太守严令,吴正礼一案事关重大,必须严加看管,没有池太守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探望。何况我刚刚出去接二位大人,离开不到一刻钟,这衙牢只有一条路一个出入口,咱们来的时候根本没看到人啊!”
“别纠结这个了,快看看人还有救吗?”夏长史叫道。
凌芝颜翻开吴正礼的眼皮看了看,皱眉,“速速请个大夫——不,速速请方仵作过来!”
狱丞提着灯笼一路狂奔了出去。
凌芝颜从牢房外面取下火把,照着牢房里外绕了一圈,又握着牢房上的特制铜锁观察半晌,皱紧了眉头。
灼灼火光下,大理寺司直眉眼凌厉,犹如寺庙中金刚怒目的神佛,夏长史大气也不敢出,远远站在一边。
很快,狱丞带着方刻到了。
方刻飞速把脉,又以银针分别刺入吴正礼几处大穴,吴正礼还是毫无反应,方刻啧了一声,“是假死药。”
凌芝颜:“假死药是何物?”
方刻双手飞快在大木箱里翻腾,“假死药又称金蝉脱壳,服下后能令人气息心跳全无,犹如死了一般。药效可持续十到十二个时辰,药效一过,呼吸心跳恢复,人便可复生。”
凌芝颜:“但是吴正礼呼吸心跳皆如常,只是昏迷不醒。”
“因为他服用的假死药只有一半药量,服用之后心跳呼吸如常,失去意识,就如同睡着了一般,但是——”方刻翻出了一根两指粗、三尺长的皮管,还有一个类似马嚼子的东西,“至此之后,一睡不醒,无法进食喝水,最终会被活活饿死。”
凌芝颜和夏长史顿时大惊失色。
“好在他服下假死药时间不长,还有的救。”方刻示意狱丞,“叫两个狱卒过来搭把手。”
一个狱卒压住了吴正礼的双腿,一个狱卒压住了吴正礼的双臂,方刻卸掉了吴正礼的下巴,用“马嚼子”将吴正礼的嘴固定住,让狱丞帮忙将马嚼子和吴正礼的脖颈固定好,抓起皮管噗叽一声塞进了吴正礼的咽喉,唰唰唰往下顺,吴正礼双手双脚开始发抖,两个狱卒的面色不太好看,狱丞的脸都白了,心道这到底是什么要命的刑罚,也太恐怖了。
皮管顺下去一尺有余,方刻从大木箱里抽出一个长瓷瓶,将瓶里的液体咚咚咚灌进了皮管,吴正礼整个人弹了起来,全身疯狂抽搐,四个人根本压不住,凌芝颜忙上前帮忙压住了吴正礼的肩膀,就在此时,方刻眸光一闪,大喝一声“松手,让开!”,倏然拔出皮管,吴正礼整个人向前一扑,嗷一声,吐了满地的花花绿绿,
狱卒和狱丞哇一声也吐了,夏长史用袖子捂着嘴,脸色惨白,凌芝颜捏着鼻子强忍反胃,只有方刻面色如常,将吴正礼拖到一边,仔细检查一遍,点了点头,“吐出来了八成,甚好。”
夏长史:“此种解毒的法子简直闻所未闻,敢问方仵作,可有什么讲究?”
“屁讲究。我以前见农人用类似的方法替中毒的牲畜洗过胃,”方刻挽起袖子,照着吴正礼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啪一声,夏长史吓得一个哆嗦,“一直没机会在人的身上试验——奇怪,还不醒?”
方刻又对着吴正礼的脸狠狠扇了四五下,吴正礼的脸肿了,方刻也累得够呛,吴正礼哼唧了两声,歪头倒在了地上。
夏长史:“方、方仵作……他不会……”
被你弄死了吧?
方刻又翻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液体倒进了吴正礼的嘴里,“此人虽然言行若牲畜,但身体毕竟还是人,估计要晕个三五日了。”
夏长史:“……”
刚刚他好像听到这位方仵作一本正经地在骂人。
凌芝颜皱眉:“三五日吗……”
“没死就不错了。六个时辰后,给他灌点水,否则也活不过三五日。”方刻站起身,背起大木箱,走到凌芝颜身边,脚步一顿,放低声音,“吴正礼之前口腔里没有任何破损,说明这假死药是他自己喝下去的。”
凌芝颜:“吴正礼身上并没有假死药的容器,定是有人取走了,取走容器的人便是给他送药的人。”
方刻:“要么,他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一心求死,要么,他被人骗了。”
凌芝颜眸光一动,“无论是那种情况,送药之人定是吴正礼十分信任之人。”
*
小剧场
花参军一行浩浩荡荡离开吴氏布行后,惊魂未定的余掌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全身汗透。
他的预感是对的,那个账簿果然救了他一命。
门外响起脚步声,一行人逆着光走进了布行,为首的竟然是益都花氏家主,花二木。
余掌柜怔怔看着花二木悠哉悠哉在布行里转了一圈,寻了个空位款款落座,示意随行小厮送上茶水,滋溜抿了一口,道:
“余掌柜是吧,我瞧着你这铺子打理的不错,不如考虑一下和花氏合作如何?”
余掌柜傻了整整半盏茶的功夫,腾一下跳起身,殷勤凑上前,堆起笑脸道:“愿闻其详。”
第184章
司法署的大堂里竖了块大木板, 宽四尺,长六尺,表面以上品蜀纸糊了, 平整洁白,下面担着红木的架子, 架子上放着三根粗细不一的狼毫笔、研好的墨、朱砂。
林随安、凌芝颜、方刻和靳若坐在太师椅上, 每个人身侧都摆着高脚几案,木夏泡好了上品百花茶,备上了靳若爱吃的白糖糕、林随安爱吃的七返膏、凌芝颜爱吃的金粟饼,当然少不了方刻最中意的地狱口味熏茶。
花一棠咬着笔杆,一边在木板前转悠,一边写下人名,字迹张狂, 当真是人如其字。
“连小霜”居中,“吴正礼”在右,左侧画了一个空白的圆,“瞿慧”位于连小霜和吴正礼中间靠上的位置, “青州绣品”位于中间靠下的位置。写完,花一棠又换了一支小楷狼毫笔,在几个人名、物名中间连线。
“连小霜与瞿慧都遭受过吴正礼的虐待, 连小霜遗物里留下了青州绣品的线索,将连小霜卖给吴正礼的男人——”花一棠在空白圆里补上“情郎”二字, “目前不知道身份,只知道此人也是个赌徒,向吴正礼借过钱, 还将连小霜卖给了吴正礼。”
靳若:“连小霜以前是乐妓,以前在红香坊的乐坊待过。”
林随安:“后来做了绣娘, 有三家常联系的绣坊。”
花一棠在连小霜上方画了两个圆,分别写下“红香坊”和“绣坊”,又将“乐坊”和“情郎”的圈连了起来。
凌芝颜:“若能找到连小霜之前待过的乐坊,或许能寻到情郎身份的线索,可惜我在益都城的乐籍册里找过,至始至终都没有连小霜的名字,就仿佛连小霜这个人从来都不存在一般。”
花一棠哼了一声,在红香坊和乐坊上点了点,“纸上的记录可以毁去,但人脑中的记录可消不掉。我已经让捕头带着连小霜的画影图形去红香坊走访调查,若连小霜当真在红香坊待过,定能找到认识她的人。”
靳若:“姓花的,不是我不信你,我总觉得益都府衙的衙吏和不良人不太待见咱们,靠他们查案,能行吗?不如还是找我们净门帮忙吧。”
“净门自然也要查,但要瞒着这些衙吏和不良人去查,”花一棠道。
靳若:“你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花一棠嘿嘿一笑,“我就是要看看,他们到底能不能查到。若是净门查不到,他们查到了(靳若:切!怎么可能?!),算他们一功,若是净门查到了,他们查不到,我便要定他们一个玩忽职守之罪,还能顺水推舟揪出另一个嫌疑人。”
靳若大奇:“另一个嫌疑人,谁?”
“我好歹也算个司法参军,不良人和捕快全指着我的脸色吃饭,若真敢和我对着干,那么定是受人唆使,阴奉阳违,消极怠工。”花一棠挑眉,在吴正礼的正上方写下了“吴正清”三个字。
“你怀疑吴参军?”凌芝颜皱眉道,“但我再三确认过,连小霜被害那一晚,吴正清的确是在府衙的案牍库中查阅卷宗,为他作证的书吏我也查了,是夏长史的属下,与吴正清并无直接利益关系。”
“我怀疑的是另一件事。”花一棠用笔杆点着吴正清的名字,“出身世家,官居司兵参军,还是擒住桃花魔的英雄,年少有为,长得——呃……凑合能看,你们说这样一个男人,若是出现在一个乐妓面前,说倾心与她,还能帮她脱籍,这个乐妓会不会对他死心塌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林随安:“你怀疑吴正清就是连小霜的情郎?!”
花一棠将吴正清的名字和“情郎”的圈连在了一起,“你们可还记得吴正清见到连小霜尸体时候的表情,甚是怪异。”
林随安回忆了一下,的确挺怪的。
似乎十分震惊,又有些悲伤,还有几分解脱,甚至还有些狰狞。
凌芝颜:“仅凭这个,恐怕有些牵强。”
“不仅如此,还有四处疑点。其一,吴正清恰好是五年前侦办桃花魔连环杀人案的主要负责人,巧的是,连小霜的尸体上出现了桃花烙。”
“其二,查到现在,与吴正礼和连小霜共同有联系的男性,只有他一个,但目前所有证据都显示吴正清是清白的。当然,这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吴正清的确与连小霜没有关系,另一种,就是吴正清利用他的身份和人脉,将所有不利于他的线索都抹去了。”
“其三,吴正清身为司兵参军,之前还做过捕头和司法参军,利用职权,能做的事儿太多了,比如——”花一棠摇晃着笔杆,“进入衙狱毒害吴正礼。”
方刻点头:“若是吴正清,确有可能。吴正礼与他是表兄弟,自然深得吴正礼的信任,可以骗吴正礼喝下假死药。”
凌芝颜:“他在益都府衙做了多年捕头,定与衙牢的狱卒十分相熟,瞒着狱丞进入牢房易如反掌。”
靳若:“有说这些废话的功夫,还不如将今日当值的狱卒审一遍。”
“凌司直问过了,狱丞也狱卒赌咒发誓说今日无人去探过吴正礼。”林随安摇头道,“何况就算吴正清当真去探过吴正礼,也属人之常情,我们无法证明假死药吴正清送去的。”
靳若:“除了他,还能有谁?”
凌芝颜:“吴正清可以说是吴正礼自己服毒,或者直接矢口否认,一推三不知。吴正礼如今昏睡,根本无法作证,我们没有其他证据,无故审问一个司兵参军,恐有不妥。”
靳若翻了个白眼,“做官就是麻烦,依我们江湖人的性子,套个麻袋打一顿,保准他什么都招了。”
林随安哭笑不得,“就算能屈打成招,若是上了堂翻供倒打一耙,只会更麻烦。”
靳若“啧”了一声。
“还有最关键的一处疑点,”花一棠笔杆在“吴正清”的上方一弹,“我第一眼看到的这个人就觉得甚是讨厌!”
众人:“……”
方刻:“这作为疑点也太扯了吧?”
花一棠叉腰,“我可是花家四郎,平生最得意三件事,第一件,花钱,第二件,识人,第三件,运气好,都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
靳若万分嫌弃,“就你那要人命的运气?可省省吧!”
林随安叹了口气,努力将歪掉的楼扶正,“既然这个情郎是个赌徒,我们也可以从赌坊入手调查他的身份。”
靳若脸沉了下来,“赌坊可不好查,益都城所有的赌坊都是五陵盟的地盘,背后是随州苏氏。”
艾玛,那完了。林随安心道,随州苏氏那帮闹心的玩意儿,别说协助查案,不给他们添堵就谢天谢地了。
“随州苏氏——”花一棠突然笑了一声,“这不巧了吗。”
说着,翻出今天从吴氏布行搜出的账簿,哗啦甩开,“这位姓余的掌柜将近八个月来所有购买青州绣品的客户都记下来了,城南徐氏、周氏、城北王氏、孙氏,东城马氏的弟子皆在其列,而最大的买家,正是随州苏氏。”
林随安心中“喔嚯”一声,接过账簿扫了两眼,完全看不懂,顺手递给了凌芝颜。
凌芝颜皱着眉头细细扫了一遍,“大多世家子弟都是个人购买,唯有随州苏氏是家族批发,平均三月采购一批,只是,最近几个月采购数量骤减——”
“那是因为青州绣品的货源突然断了,吴正礼以为奇货可居,特意让这些掌柜压了货,伺机涨价。”花一棠冷笑道。
林随安算了一下,断货的时间刚好就是龙神一案落下帷幕之时。顿时心里舒坦了几分。
靳若:“龙神果都烧了个干净,看他们以后还卖个屁!”
花一棠在木板前踱步几圈,依次点过“连小霜”周围的人际关系线,“吴正礼和吴正清都有不在场证明,瞿慧呢?”
凌芝颜:“负责搜查的不良人刚刚回报,案发当夜,吴正礼不在别院,瞿慧入夜后曾出过一次门,之前她说从未出门,显然是撒谎。”
林随安心头一跳,“何时回来的?”
“不到戌正。之后一直坐在园中直到天亮,许多仆从都看到了。”
“凶手如果要完成抛尸,必须要在连小霜家待到丑时之后。”凌芝颜摇头,“瞿慧的时间也对不上。”
花一棠:“瞿慧出去做什么了?”
凌芝颜:“还未来得及问。”
花一棠在“吴正礼”、“吴正清”的上方画了个叉,笔尖在“瞿慧”名字上犹豫片刻,也画了个叉,“换句话说,这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莫非——”花一棠又在空白处写下“桃花魔”三个字,“是真正的桃花魔重出江湖?”
众人齐齐沉默。
若真是如此,那这案子就更难查了。
林随安目光在白木板上飞快游走,暗暗梳理着所有线索。
连小霜人际关系的线索都走不通,桃花魔更是毫无头绪,现在唯一剩下的线索,只有连小霜留下的死亡遗言——青州绣品。
花一棠在“青州绣品”旁写下“随州苏氏”四字,连上线,笔杆哒、哒、哒点了三下,嗤笑一声,“看来我们要去会会随州苏氏的苏家主了。”
说到这,凌芝颜突然“啊”了一声,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红木烫金字的请柬,“这是今天夏长史非要塞给凌某的,凌某实在推辞不掉……说是——苏氏给花四郎的请柬。”
林随安:喔嚯!
花一棠翻开请柬一看,顿时双眼放光,“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花某果然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鸿运当头!”
*
小剧场
夏长史:嘿嘿,果然还是凌家六郎好说话,可算把那张烫手山芋的破请柬送出去了。
第185章
酉正三刻, 暮色茫茫。
市署小吏们站在高高的红木长梯上,将一盏盏灯笼挂在道边的灯杆上,蜿蜒的灯光从夜雾里衍射出去, 锦江夜市仿佛披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纱衣。
林随安坐在马车里打了个喷嚏。
凌芝颜也打了个喷嚏,方刻又一个喷嚏, 靳若又又一个喷嚏。
四人揉着鼻子, 满头黑线看向始作俑者。
花一棠歪歪斜斜靠在绣金软垫上,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层层叠叠的衣袂铺满了半个马车,腰间玉雕香囊球随着车身摇晃,叮叮当当地响。
被竹帘滤过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肌肤如玉,眼瞳流光, 睫毛一动,星辉万点。
花一棠穿的这身很讲究——当然,他每套私服都很讲究,不过今天的尤为夸张——为了让扬都第一纨绔威风八面赴宴, 木夏使出了浑身解数。
“淡烟流水衫”讲究的是七层纱七重雪,“自在飞花靴”讲究的是踏云无痕,“漠漠轻寒翡翠簪”似春意攀上发髻, 熏香名曰“无边丝雨细如愁”,仿若初春的雨丝, 细密绵绵,无边无际,用“晓月无穷”的扇面推波助澜扇两下, 香气铺天盖地,熏死个人。
同车的四人首当其冲成为第一批受害者, 一路上喷嚏鼻涕就没停过。方刻对花一棠的嫌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几次都想将手中瓷瓶里的臭臭粉洒到花一棠身上去,又几次为了大局忍了下来。
今日的夜宴不同以往,主办人是随州苏氏的家主苏飞章,邀请了益都八大世家的家主(吴正礼入狱,无法前来),除此之外,益都太守池季,长史夏壬,大理寺司直凌芝颜都在邀请之列,当然,重中之重的贵客,当属扬都花氏的花四郎,以及净门林随安。
宴会的地点原本设在苏氏老宅,但因受邀而来的人太多,临时改在了锦江江畔的散花楼。
沿着锦江夜市一路向东,远远的就能看到红柱绿檐的六层高楼伫立在墨蓝色的苍穹之下,灯火辉煌,通体明亮,仿若从天界落入人间的琼楼玉宇,甚是震撼。据说从空中看,六层飞檐一层接一层像花瓣绽放,散花楼故此而得名。
散花楼下的大广场上,停满了各式华丽的马车,马匹毛色油亮,负责引路的小厮衣着整洁,眉清目秀,言行有礼,放在现代,起码是六星级酒楼的标准。
花氏的马车挂着花氏的标志金铃,一入停车场就收到了三个引路小厮的殷勤服务,引着木夏将车停到了距离大门最近的尊贵VIP位,散花楼的掌柜率人早早候在大门口,堆着满脸笑褶子,前恭后倨请花一棠一行进入。
今夜是随州苏氏包场,不招待外客,众人可沿着环形楼梯一路登上顶层。散花楼的楼梯设计与张仪楼不同,路线一目了然,风格简洁大方,一层、二层是接待散客的大堂,从三层开始,便是较为隐蔽的雅座和包厢。
六层顶楼设计更是别具一格,乃是八角亭阁,所有的窗户皆能全扇敞开,相当于一处带了屋顶的宽阔高台,站在阁中环顾一周,可从不同方向观赏益都城全景,锦江如玉带,夜市似火龙,万家灯盏仿佛繁星落下云海,揽江风入怀,万丈豪情无限。
若是平日,这般难得的景致,林随安定要好好欣赏一番,打个卡,顺便让花一棠帮她画张旅游速写,可偏偏在六层亭阁的门口见到了迎宾的苏意蕴,顿时什么心情都没了。
苏意蕴今天穿了一身淡素的长衫,肩头绣了一只睡莲,容姿俊雅,笑意温然,和前日与净门争夺锦里夜市的癫狂模样判若两人。
“花参军,林娘子,凌司直,靳门主,方仵作,几位能拨冗莅临,苏氏当真是蓬荜生辉啊!”苏意蕴一脸亲热,抬手就要拍花一棠的肩膀,花一棠飞快摇了两下扇子,熏香呼啦啦涌了过去,苏意蕴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一走神的功夫,花一棠滴溜溜一个侧身,避开苏意蕴走进了大门,连个眼神都没给。
林随安了然:难怪这货今天要用这么呛的香,原来还有驱邪的作用。
厚道的凌芝颜佯装没看见苏意蕴,林随安口中啧啧,靳若翻了个大白眼,方刻目不斜视,也都跟着进去了。苏意蕴的眼角狠狠抽了一下。
堂内早已布置妥当,东南角有乐人吹拉弹唱,衣着艳丽的男侍女侍们端着托盘酒水步履飞快在人群中穿梭,四列坐榻桌案摆放整齐,案上备好了筷碗茶水,只是还未上菜,众人也并未落座,随意行走,个个锦衣华服,油头粉面,互相作揖抱拳,热络畅聊,灼灼的烛光将每个人的笑脸映得明暗不一,像一堆二皮脸。
花一棠一入场,自然就是万众瞩目的存在,再加上花二木大嗓门一路嚷着“四爷爷!”奔过来,顿时,所有人目光飞射而至,如针刺一般,林随安汗毛都立起来了,这个场景对她这个半社恐来说堪比地狱,正要后撤,却发现方刻居然躲在了她后面。
林随安:方大夫,您这就不厚道了啊喂!
更不厚道的是靳若,一转眼的功夫,人已经不见了。
眼瞅着黑压压的人群如狼似虎就要扑上来,就在此时,花一棠侧身半步,替林随安挡住了大视线,侧头笑道,“你与方大夫寻个地方歇着吧。”
林随安如蒙大赦,扯着方刻一溜烟跑了,凌芝颜也想跑,无奈池太守和夏长史突然闪现,一人一个扯出了花一棠和凌芝颜,夏长史以长辈自居,非要给凌芝颜引荐几位老友,池太守满面红光,口沫横飞替花一棠介绍来打招呼的世家贵族。
花一棠端着无可挑剔的笑脸,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凌芝颜的笑脸略显僵硬,好在经验丰富,也算应对有度。
方刻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安稳坐下,虽然他穿着显眼的红衣,但气质太过骇人,竟是瞬间在三尺之内辟出了一片清净地,无人敢扰,林随安也想凑过去沾点光,靳若突然冒了出来,拽着林随安去了另一个方向。
“师父,猜猜我看到了谁?”
林随安顺着靳若指的方向望过去,不禁挑高了眉毛。
司兵参军吴正清和一名女子对案而坐,正滔滔不绝说着什么。
吴正清今日穿得是皂绿色的便服,戴着幞头,挂了玉佩,胡子刮的很干净,看出来是细细捯饬过的,对面的女子从这个方向只能看到背影,身着百合色的罗裙,挽着淡蓝色的披帛,头梳高髻,发饰很是简单,只有一根素净的珍珠簪。
跟花一棠混的久了,林随安好歹也算是长了几分眼力,女子簪子上的珍珠光泽圆润,显然是极为上品的海珠,价值不菲,想必身份不同寻常。
“那女子是西城刘氏家主的独女,刘青曦,年二十,尚未婚配,刘家老家主久病多年,刘家的家业全靠刘青曦支撑打理,多年来颇有成绩,刘氏族人对她很是尊敬,基本已经内定她是下一任刘氏家主。”靳若低声道,“刘氏未来家主的婚事,大约只有两条路,要么招赘,要么与其他世家联姻,我估计吴正清是冲着联姻去的。”
林随安诧异,“吴正清?联姻?”
“吴正礼一入狱,吴家就乱了,今日吴氏族中几位老者已经去拜访了吴正清,似乎有意将扶持吴正清做下一任的家主。”
林随安长大了嘴巴。
吴正礼入狱不过几个时辰,吴氏连下任接班人都选好了,卸磨杀驴也没这么快吧?
靳若嘿嘿一笑,“该说是未雨绸缪呢,还是早有预谋呢?”
有趣了。
林随安和靳若对视一眼,不动声色溜达到旁边两个空位坐下,竖起了耳朵。
吴正清:“素闻刘娘子对书法甚有研究,不知吴某可否请教一二?”
刘青曦:“吴参军说笑了,我只是平日里爱写写字,谈不上什么研究。今日益都世家才子济济一堂,吴参军何不与他们多聊聊?”
靳若挤眉弄眼:“听起来这位刘娘子似乎不太待见吴参军啊。”
林随安挑眉:“何止不待见,这已经是下逐客令了。”
可吴正清好似根本没听到一般,竟是自顾自说了起来,“吴某以为,字当以端雅为重,横竖有规则,撇捺自成矩,整齐规整,方为正统。刘娘子以为如何?”
刘青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没说话。
靳若:“啥意思?”
林随安挠脑门:“听起来像指桑骂槐,说刘娘子不守规矩?”
吴正清:“所谓字如其人,观一人之字便可观一人之心,吴某曾有幸见过刘娘子的字,柔美有余,端正不足,说明刘娘子根基不牢,执笔不稳,此乃女子研习书法常见的问题,因为女子手型较小,手臂力量不足,导致女子笔下的字往往只有形,未有骨,如此练下去,只怕是事倍功半,得不偿失。”
靳若:“这次我听懂了,吴正清这是说刘氏女子当家,根基不稳。”
林随安:“不得不说,吴正清说话真让人讨厌啊。”
靳若深以为然:“比姓花的还讨厌。”
刘青曦放下茶盏,“不知吴参军有何高见?”
吴正清得意一笑,嘬了一下牙花子,“吴某自幼拜得名师习字,已十年有余,颇有造诣,若是刘娘子不弃,吴某愿意自荐,登门为刘娘子免费指导,当然,若是刘娘子愿意,亦可来我吴氏祖宅,吴某定然扫榻以待,如何?”
靳若:“这话听着也太恶心了。”
林随安:“……”
更恶心的是他的口气和表情,自以为是,油腻至极。尤其是说“扫榻以待”四个字的时候,眼神甚是猥琐——林随安想起第一次见到吴正礼的时候,他也是用同样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刘青曦吸了口气,坐直了身体,“我自三岁起执笔习字,五岁拜嵩山颜卿道长为师,如今已有十五年,日日研习,从未有半分懈怠。我师门书法遵循抑扬开阖起伏呼照之法,刚中有柔,方中有圆,直中有曲,唐国以前,绝无所闻。恩师的《大悲贴》,字风元气浑然,又不失灵巧潇洒,圣人曾亲口称赞其‘破旧立新、无所畏惧’,乃为‘盛唐之字,百民之字’。刘某不才,一篇《四节气论》也被选入国子监以供学子临摹所用。”顿了顿,“不知吴家主有何作品,可否让刘某亲眼瞻仰一番?”
吴正清的脸僵住了。
靳若怕大腿:“哎呦我的天哪,我都替吴正清丢人。”
林随安心中暗笑:本想装逼却遇到真大佬,吴正清这铁板踢得也太响了。
吴正清干咳两声,换了个姿势,“刘娘子今年已经年逾二十了吧?刘氏族老难道就不曾担忧刘娘子的终身大事?”
刘青曦口气不太好了,“吴参军此言何意?”
吴正清身体微微前探,又挂上了那种油腻的笑脸,“女子当家,着实辛苦,哪有退居内宅相夫教子来的轻松,吴家虽算不得富可敌国,但也是一方富豪,与刘氏甚是相配,”放低声音,越靠越近,“吴某对刘娘子也是一见如故,甚是倾心——”
“咔”一只筷子从天而降,直直插入桌案一寸有余,震得整个桌面嗡嗡作响。
吴正清骇然变色,豁然跳起身,“谁——嘶!”
林随安站在刘青曦身后,右手转着一根筷子,表情似笑非笑。
吴正清应激反应夹紧了双腿,退后半步,“林娘子,吴某正与刘娘子商谈要事,你——”
“不过是闲聊罢了,哪有什么要事。”刘青曦轻笑一声,站起身,朝着林随安娉婷一礼,“想必这位便是净门的林娘子了吧,青曦有礼了。”
林随安这才看清刘青曦的脸,淡眼薄唇,气质沉静,一见就令人心生好感。
刘青曦也在观察林随安,传说中的林随安有以一敌百之力,但本人看起来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黑衣黑发,长眉凤目,身形笔直挺拔,英姿勃发。
“吴参军,好久不见啊。”靳若一把搂住吴正清的肩膀。
吴正清一脸厌恶甩开靳若,“靳少门主,我与你不熟!”
“吴参军,你不是告病在家吗?”花一棠携着满身的浓郁花香呼呼啦啦摇了过来,漂亮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将吴正清好一番打量,“吴参军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怎么不多休息些时日——”说到这,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咋呼了一声,以扇遮口,眨巴眨巴长长的睫毛,“莫非是……吴参军的隐疾又加重了?”
靳若:“噗!”
吴正清的脸绿了,“花参军,莫要胡言乱语!”
“啊呀,是花某失言了。”花一棠放低声音,凑上前,“吴参军放心,你我同衙为官,花某定会为你保密的,只是这种病,最怕讳疾忌医,定要早早医治才是啊!”
吴正清恼羞成怒:“花一棠!你若敢再——”
“可千万莫要学你的堂兄吴正礼,一拖再拖,最后变成了不治之症呢!”花一棠笑道。
吴正清的脸色变了,张了张嘴,后面竟是一个字都没说,拂袖离开。
这个吴正清果然很可疑。林随安心道。
花一棠朝着吴正清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转身朝刘青曦正色抱拳,“花家四郎见过刘娘子。”
刘青曦恭敬回礼,心中很是诧异,扬都第一纨绔名声在外,本以为是个满脑肥肠的猥琐男人,不想竟是这般俊丽明艳的少年,尤其是这身衣衫——刘青曦两相对比了一下她和花一棠的穿着,叹了口气,喃喃道,“不愧是花家四郎,自愧不如。”
花一棠一听,顿时大为得意,嘚瑟着摇了两下扇子,“听见没,连稳重大气的刘娘子都夸我漂亮呢!”
靳若:“呕——”
刘青曦震惊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林随安强忍着没笑出声,清了清嗓子问,“你怎么一个人?凌司直呢?”
“凌六郎此人恁是不厚道,”花一棠哼哼唧唧,“自己寻了个尿遁的借口跑了,将我一个人扔在那帮老男人堆里听他们吹牛,着实难受。”
靳若往人堆里扫了一眼,“所以你也跑了,把你孙子花二木扔那了?”
花一棠笑眯眯,“花二木乐此不疲,花某自当成人之美。”
众人正聊着,堂内突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了大门口。
就见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进了亭阁,为首的是一名年过五旬的男子,身着蜀锦宽袍长衫,鬓发斑白,眸光精烁,眉眼与身边的苏意蕴有五分相似。
另一侧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身蓝黑相间的劲装,双手戴着黑色的皮护腕,颧骨高耸,眉眼刁钻,走路足跟不沾地,显然身怀功夫。
“中间的那位就是随州苏氏家主,苏飞章,”靳若低声道,“旁边的武人是五陵盟的盟主,乌淳。”
*
小剧场
角落里的方刻打了个哈欠:到底何时能开饭?
第186章
“随州苏氏虽说是五姓七宗之一, 但论势力不如乾州姜氏和太原姜氏,论富贵,不如扬都花氏和青州白氏, 论博学,陇西白氏甩他们十条街, 抠门的荥阳凌氏至少还出了以凌司直为首的几名朝堂新星, 未来可期。”靳若很是不解,“苏氏能拿出手的——有啥?”
林随安摸下巴,“大约是——脸皮够厚。”
花一棠摇着扇子,低低笑了一声。
苏氏家主苏飞章先和池太守和夏长史打过招呼,一路破开人群高调来到花一棠面前,老脸上的褶子都展开了,“素闻扬都人杰地灵, 花氏皆是英姿勃发好儿郎,今日得见花参军真容,传言果然不虚啊。”
花一棠绽出明艳的笑脸,“益都物华天宝, 卧虎藏龙,随州苏氏百年世家,底蕴深厚, 风流绝代,代有才人出, 花某此行能与苏家主一见,荣幸之至。”
二人相视一笑,同邀池太守和夏长史高台上座, 之后俩人竟然挽手相携,亲亲密密坐在了邻座, 苏飞章一脸慈爱,花一棠巧笑嫣然,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
林随安打了个寒颤,靳若狂搓胳膊:“娘诶,姓花的笑得好恶心。”
主座的几位坐定,立即有侍从引领众人依次入座,苏氏子弟都坐在右手边次位,花二木坐在花一棠下首,吴正清坐在左手次位,五陵盟盟主乌淳紧靠着吴正清,其余几家士族按姓氏方阵依次落座,唯独没人来引林随安和靳若,眼瞅着座位都坐满了,竟是没给他们准备位置。
林随安和靳若孤零零站在堂中,四面八方的目光射了过来,众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花一棠眸光骤冷,腾一下站起了身,林随安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次夜宴的目标是调查随州苏氏与龙神果是否有联系,如今虚实不明,莫要因小失大。
花一棠眯了眯眼,慢慢坐了回去。
林随安转目望了望,快步走到刘青曦的案旁,抱拳道,“刘娘子,方便拼个桌吗?”
刘青曦愕然,她的位置靠着门,属于下座,怎么看林随安都不该坐在这儿。
“林娘子……不嫌弃的话……请便……”
林随安喜滋滋坐在了刘青曦的旁边,隔壁就是方刻的风水宝地,靳若屁颠屁颠挤了过去,方大夫瞪了靳若一眼,不情不愿让出半个位置。
如厕遁走的凌司直姗姗来迟,苏氏当然给他留了位置,就在花一棠身边,凌芝颜一看贵宾位上的几人,又瞧了眼林随安和靳若的座次,当机立断挤到了方刻的另一侧。
方刻:“喂!”
靳若:“凌司直您就别凑热闹了行吗,咱们仨挤一桌,菜只上一份,吃不饱,太亏了。”
凌芝颜:“这坐着舒坦。”
靳若:“……”
林随安看了凌芝颜一眼,凌芝颜微笑颔首。
林随安心中微暖:凌大帅哥人真不错,定是为了缓解他们的尴尬,才陪着他们一起坐在了下座。
于是乎,林随安这边热热闹闹凑在一起,台上只剩花一棠和花二木两个人在台上应酬池太守、夏长史、苏飞章、苏意蕴、吴正清和一众乱七八糟的世家子弟,纵使花家四郎和花二木八面玲珑,此时也有些力不从心,花一棠频频向凌芝颜打眼色求救,凌芝颜似乎对新上的菜肴起了兴趣,举着筷子专心研究,花一棠又看向林随安,林随安握拳朝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花一棠的营业笑脸僵了。
菜过三道,茶走两巡,门外飘来了淡淡的香气,一队妙龄丽人娉婷而入,皆是身着罗裙,头挽高髻,鬓角簪花,花都是新采的芙蓉花,绯红、雪白、淡粉……每个人手里捧着木托盘,托着蓝釉双耳酒壶,酒香和花香飘在一处,仿若身在花海酒湖。
腰间千净发出低低的嗡鸣,林随安忙压住了刀柄,安抚千净这个酒鬼,刘青曦甚是诧异瞅过来一眼,林随安颇为尴尬,“咳,那个,这酒闻着好香啊,哈、哈——”
刘青曦勾起嘴角,“此乃散花楼三十六酿中的白香,以辰初一刻初绽放的芙蓉花露酿造而成,据说配着新鲜的芙蓉花瓣饮用,滋味最佳。”
果然,第一梯队的美人送上了酒壶,第二梯队的美女们则为每桌送上一盘新鲜的鸳鸯芙蓉花瓣,花瓣粉白相间,娇艳鲜嫩。
林随安学着刘青曦的步骤给自己斟了一杯白香,酒色醇正,犹如琥珀,再在酒水上摆上一片芙蓉花瓣,小抿一口,花香清新,酒香淡淡,入口微甜,不由有些陶陶然了。
隔壁桌对此酒褒贬不一。
靳若:“这酒太淡了,没劲儿。”
凌芝颜:“此酒入口虽甜,但后劲很足,莫要多饮。”
方刻:“甜,难喝。”
台上的花一棠气呼呼瞪着这边,端着酒盏也不喝,光嚼花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靠吃花瓣修道成仙了。
第三梯队的女娘们上场了,为首的是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女娘,身着五色罗裙,拖着长长的披帛,发黑如墨,面如白玉,眼角以细细的红线挑高,显得整个人精致又端庄。
这名女娘一登场,整个场子先是一静,又是一片沸腾,尤其是那些年轻的世家子弟,激动得满脸通红,好似长颈鹿似的拉长脖颈,恨不得把眼珠子都贴到女娘的脸上。
靳若疯狂拍林随安的肩膀,“师父师父师父,她就是名震益都的红香坊第一花魁,段红凝。”
林随安“啊”了一声,不知该如何评价。
此女虽然容姿端雅,但就相貌来说,只能算中上——莫非是她常年与花氏姐弟这般姿色的人物待在一起,审美标准无形中被拔高了?
凌芝颜似是看出了林随安的疑惑,贴心解释道,“林娘子有所不知,凡声名远播的花魁,大多都不是以容貌取胜,而是以才艺动人。”
刘青曦:“听闻段娘子最善古琴,技艺超群,能与随州苏氏的古琴圣手平分秋色,今日若能听她一曲,也算不枉此行。”
林随安:“……”
随州苏氏的古琴圣手不就是苏意蕴吗,应天楼的时候已经听过了,实在是不敢恭维。
段红凝行至厅堂中央,先向台上几位贵客伏身施礼,又转身一周,向在场所有人颔首示意,提声道,“今夜红凝受苏家主所托,筹办散花楼夜宴,甚是惶恐,若有不周之处,万望诸位海涵。”
“哈哈哈哈,段娘子客气了,”池太守已有三分醉意,面色通红,端起酒盏笑道,“能喝到白香,池某已甚是满意了。”
台下众人也是一阵起哄。
段红凝巧笑吟吟,“池太守觉得满意,红凝却觉得远远不够,此时良辰美景,夜色正好,宴会才刚刚开始,所谓欢宴欢歌欢一舞,解忧解愁解一心,诸位不妨猜猜,红凝请了谁来助兴?”
“莫非是永昼坊的弥妮娜?!”有人惊呼。
段红凝笑而不语,躬身退后。
屋内的音乐突然变了,从可有可无的靡靡之音变得急骤强烈,一个壮年汉子双手持槌,擂起大鼓,声震九霄,动荡山岳,乐人们使出平生绝学,排箫、琵琶、箜篌、笙,拍板的节奏狂热激烈,忽的,整间屋子的灯同时灭了,所有音乐戛然而止,众人屏息静听,鼓声一声接一声响起,灯火一盏一盏亮起,亭阁中央出现了一名女子,下身穿大红色的灯笼裤,上身仅着一件黑色窄衣,类似现代的胸|衣,手臂,腰肚皆是裸|露的,赤着双脚,足甲染蔻红,手腕和脚腕挂着金铃,双手高举呈莲花状态,单足而立,另一只腿弓形翘起,摆着婀娜妖娆的造型。
林随安心中“哇哦”一声,瞪大了眼睛。
灯光越来越亮,舞者的面容逐渐清晰,是一名胡女,金色的长发高高挽起,没有任何配饰,高鼻深目,眼瞳竟然是墨绿色的。
霎时间,鼓声和乐声骤然大作,舞女一个腾空大跃,开始了她的舞蹈,赤足跃动,纵横飞腾,旋转如风,金铃震空,热情而飞扬,澎湃而明艳。
林随安全程张着嘴,心跳随着鼓声和舞者的步伐激荡,几乎落下泪来。
这简直是帝王级别的享受啊,赚了!
众人随着鼓点击掌,欢呼着“弥妮娜”的名字,靳若叫得最大声,方刻都禁不住拍起了桌子,凌芝颜频频点头,刘青曦手指沾了白香酒,飞快在桌上勾勒出笔势线条,口中喃喃,“如走龙蛇、倏忽而变,疾风骤雨,奇险万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大鼓声渐渐减弱,八名□□着上身的精壮汉子脖跨羯鼓鱼贯而入,绕着弥妮娜舞了一圈后,散向各个席位,击鼓高歌,客人们纷纷离座起身,和舞者们一同飞旋起舞,高台上的苏飞章兴致最高,第一个下场,双臂平举,身体飞旋像个陀螺,竟然是个胡旋舞的高手。
舞了一圈,苏飞章觉得不过瘾,又拉着池太守和夏长史一同下场,本想再去拉花一棠,不想花一棠先发制人,噌一下跳起身,好似一条白泥鳅在舞者中钻来钻去,溜到了凌芝颜身边,屁股一怼,也挤了个位置。
方刻:“喂!”
靳若:“太挤了!”
凌芝颜:“四郎难道不下场舞一曲?”
“扬都人人皆知,花家四郎一舞倾城,万人空巷,可惜今日我这身衣裳太过繁琐,不适合跳舞,”花一棠端起酒盏品了一口,“甚是遗憾啊。”
林随安:“……”
靳若:“姓花的你不吹牛会死啊?”
不得不说,胡旋舞的气氛太好了,再加上苏氏家主亲自下场,平日里唯苏家马首是瞻的世家子弟自当奉陪,一时间,满场热舞,满场热汗,放眼望去,苏氏只有苏意蕴一人留在位置上,世家弟子只剩花二木、吴正清和西城钱家,以及林随安这帮看热闹的和刘青曦。
“瞧见跟在苏飞章屁股后面的那两人了吗?”靳若指着人群,“长得像胖头鱼的是城北王氏的家主王景福,做米行的,瘦的像玉米杆的是东城马家的马开成,做茶叶生意的,这两家与苏氏走的最近。”
“那个是谁?”林随安指着一个弥妮娜身侧的一个男子问。
那男子大约二十七八岁,油头粉面,抖着全身的肥肉,拼命想贴到弥妮娜的身上,被男性舞者数次挡了回来。
靳若眯眼瞅了半晌,“这货长得跟发|情的肥鸭子一样,谁啊?”
凌芝颜默默将筷子从鸭肉毕罗上面挪开了。
花一棠:“小靳若你什么眼神,分明像发|情的羊油。”
方刻默默收回了伸向烤羊排的手。
刘青曦噗一下笑出了声。
“刘娘子认识此人?”林随安问。
“咳,他是王景福的堂弟,王景禄。”刘青曦放低几分声音,“好酒、好色、好赌,是益都城内有名的——咳,纨绔。”
众人纷纷向花一棠投去鄙夷的眼神。
花一棠呼呼啦啦摇起了扇子,“切,若是在扬都,他这般长相容貌家世气质,连纨绔的边儿都沾不上。”
众人狂翻白眼。
刘青曦乐不可支。
这场热情奔放的众人群舞足足跳了三首曲子才作罢,苏飞章很是尽兴,携手池太守和夏长史再次登台入座,左右一看,没瞧见花一棠,再一看,发现花一棠竟然换了个位置,连连拍腿呼道,“花参军怎么去了下座,不妥不妥,十郎,速速请花参军回来上座。”
“是,家主。”苏意蕴抱拳,站起身,掸了掸衣袖,一步一步,慢悠悠穿过整个庭堂,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走得近了,林随安看到了苏意蕴脸上挂着的笑,标准的皮笑肉不笑,再瞧花一棠,勾着嘴角,笑意不达眼底,典型的笑里藏刀。
苏意蕴躬身一礼,“花参军,请回去上座吧。”
花一棠啪甩开扇子,“凌司直都在下座,我一个从七品的参军,怎么敢去上座?”
苏意蕴:“凌司直的位置也在上座。”
凌芝颜噎了一下,“呃——凌某与方仵作尚有案情要探讨——”话说半句,方刻一记威风凛凛的冷眼扫了过来,凌芝颜迅速改口,“净门少门主也在下座——”
靳若飞快接口,“我师父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林随安:“……”
喂喂喂,火怎么又烧到她身上了?!
苏意蕴眸光一动,“林娘子若是不弃,不妨一起——”
“免了。”林随安摆手,“我喜欢清净。”
靳若:“师父不走我不走。”
凌芝颜:“凌某还想与靳少门主叙叙旧。”
花一棠:“凌司直不走我不走。”
方刻翻了个大白眼。
苏意蕴笑容凝滞一瞬,微微叹了口气,示意仆从端过来一壶白香酒,自己满上,双手高举酒盏,身体弯成了九十度,骤然拔高嗓门,“随州苏氏苏意蕴,仅以此酒向林娘子赔罪!”
*
小剧场
林随安:有种不祥的预感。
花一棠:哼哼,这家伙果然要搞事!
第187章
经过一场热烈奔放的胡旋舞, 角落里的乐师都累得够呛,懒洋洋拨拉着琴弦,BGM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恰恰好被苏意蕴的声音盖过了。
有花一棠和苏意蕴两个人在, 已是备受瞩目, 如此一折腾,林随安也被迫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林随安有些不爽了,“你说什么?”
苏意蕴微微蹙着眉头,装模作样摆出愧疚的表情,酒盏端得更高,声音愈发响亮,“林娘子与我族外宗弟子苏城先退婚, 是苏城先有错在先,归根结底,都是我苏氏没有约束好子弟,让林娘子受了委屈, 此为赔罪一。”
说着,苏意蕴仰首将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围观众人恍然大悟,交头接耳说起了八卦。
“我就说林随安这个名字听着耳熟, 原来她就是之前被苏氏退了婚的小女娘。”
“听说这个林娘子退婚后不久,就搭上了扬都花氏, 此后一步登天,很是风光呢。”
“我就说为何苏氏没给她安排座位,原来如此。”
“被苏氏退了婚的女人, 花家四郎也好意思带出来?”
“还偏偏是苏氏的夜宴,分明是打苏氏的脸啊。”
以林随安的耳力, 每字每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挑高了眉毛:想不到过了这么久,苏意蕴居然还拿退婚这芝麻大点的屁事内涵她,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靳若拍案而起,又被旁边的花一棠压了回去。
花一棠吧嗒吧嗒摇着扇子,静静看着苏意蕴,不动如钟,凌芝颜和方刻对视一眼,也没动。
下座的几人中,唯有刘青曦略显不安:虽然唐国民风开放,女子被退婚并非什么难堪的丑事,但此时益都权贵济济一堂,苏意蕴就这般将林娘子和苏氏旧事大张旗鼓说出来,也着实不妥。
可瞧林随安坐得四平八稳,丝毫没有任何不妥,甚至还笑了一下,“苏十郎所言甚是,那苏城先的确不是个东西。”
刘青曦瞪大了眼睛:林娘子说话也很……猛啊!
苏意蕴似乎早就料到林随安会如此回答,表情不变,给自己斟满了第二盏酒,高高擎起,“在东都城红俏坊樊八家中,苏某月下初见林娘子,又惹林娘子生气,实在是苏某的不该,此为赔罪二。”
又一口饮下。
众人眼睛顿时亮了。
“东都城红俏坊樊八家,那不是鼎鼎有名的妓馆吗?”
“一个小女娘跑去妓馆做什么?”
“这不是重点,你听苏十郎的口气,嘿,又是月下初见,又是惹人家小娘子生气,这其中许多未言之事……嘿嘿,你品,你细品!”
林随安这次还真有些惊讶了,苏意蕴这句话说得很有技术含量,略去前因后果不谈,只说几个语意不详的关键字,连起来恰好能令人浮想联翩——突然,林随安一个激灵,豁然回头,她适才感觉到了一道怪异的视线,可扫视一圈,毫无发现,皱了皱眉,又收回了目光。
这一转头的功夫,苏意蕴又给自己斟了第三盏酒,“两日前,苏某与林娘子在益都再次重逢,无奈形势所迫,不得已与林娘子为敌,害得林娘子险些受伤,苏某心中甚是过意不去,此赔罪三。”
苏意蕴喝下了第三盏酒,众人的八卦热情也达到了最高。
“听到了没,从东都到益都,相隔千里还能再遇,这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月下初见伊人容,不想再见却反目,你瞧苏十郎的表情,多么无奈痛苦啊,哎呦,我听着都心酸了。”
“这是怎样的爱恨纠葛,生死虐恋啊。”
苏意蕴端起第四盏酒,眼眶绯红,眼底含泪,“林娘子,苏某今日向你赔罪,赤诚真心,惟天可表,你可愿饮下此盏,从此之后,你我二人之间恩怨一笔勾销。”顿了顿,又幽幽来了一句,“可好?”
好你大爷!
林随安头发根都竖起来了,这苏意蕴到底想干嘛,打不过就想恶心死她吗?
池太守和夏长史一看这架势,又开始和稀泥。
池太守摇摇晃晃起身,端着酒盏摆了摆手,“哎呀,算了算了,小郎君和小女娘能有多大点事儿,不如一醉泯恩仇!”
苏飞章叹气道:“罢了罢了,都是我们苏氏的错,锦里长街那块地皮,就当我苏氏送给林娘子赔罪了,还望林娘子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这不成器的侄儿置气了。”
林随安:喔嚯,听这意思,她拼死拼活打下的锦里夜市现在变成苏氏的施舍了?
夏长史:“池太守所言甚是,扬都花氏和随州苏氏同属五姓七宗,同气连枝,正好趁此机会把话说开了,莫要生了嫌隙啊。”
苏意蕴逼近一步,躬身弯腰,高高举起的酒盏几乎怼在了林随安的眼前,“若林娘子今日不原谅苏某,苏某便长揖不起!”
众人纷纷应和:
“苏十郎都这般低声下气了,林娘子也大度些,饮了这杯酒吧。”
“随州苏氏可是世家大族,面子堪比千金重,苏十郎能做到如此地步,足见他赤子之心啊!”
“苏十郎果然出身苏氏,颇有君子之风。”
“林娘子若还不应这杯酒,可就有些不识抬举了吧?”
林随安垂眼看着眼前这盏酒,心中冷笑。
苏意蕴这招道德绑架用的好,她若不喝这杯酒,便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妥妥将苏意蕴奉上了君子的宝座,但若喝下这杯酒——干脆将酒盏捏碎了一股脑塞到苏意蕴的嘴里,噎死他算了!
如此想着,林随安缓缓站起身,指尖缓缓伸向酒盏,突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身后探出,捏住了酒盏。
花一棠站在了林随安的身侧,雪白如花瓣的衣袂拂过香囊球,绵如细雨的果木香盖住了白香的酒气。
“苏十郎,”花一棠勾起嘴角,大约是喝了酒,他的唇色异常艳丽,“你可真是不长记性啊。”
苏意蕴弯腰又是一个长揖,“四郎莫气,苏某对林娘子只有敬重之情,绝无半分逾越之举!”
众人齐齐“哇”出了声,自作聪明以为都听明白了。
“这三人果然是三角关系,花家四郎之前处处针对苏氏,竟是为了个小娘子争风吃醋。”
“这有甚稀奇,花家四郎可是扬都第一纨绔,一掷千金为红颜乃是平常事。”
“话虽如此,能为一个平民女子得罪随州苏氏,花氏还真是出了个惊天动地的痴情种啊。”
“但我瞧着此女相貌平平,身材平平,何故能让两大世家的天之骄子青睐?”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说,这女子颇有些不同寻常的手段,能令男人欲|仙|欲|死——”
“这话可不能乱说——嗯咳,你听谁说的?”
“自然是苏氏传出来的。”
“呦嚯!”
“嘿嘿嘿——”
四周闲言碎语此起彼伏,林随安发现苏意蕴竟偷偷笑了,甚是诧异,还以为苏意蕴今天能憋出什么大招,搞了半天就是用几句捕风捉影的屁话捏造一出绯闻,顺便在她身上造黄|谣——
这是什么烂俗剧本?!
岂料就在此时,花一棠手腕一抖,整盏酒哗啦泼了苏意蕴满头满脸。
满堂哗然,池太守和夏长史惊得跳起了身,苏飞章坐直了身体。
苏意蕴直挺挺站着,似乎被泼蒙了。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她看到凌芝颜、靳若,甚至方刻都站到了她身后,冷着脸,一副要干仗的表情。刘青曦飞快握住了林随安的手肘,表情义愤填膺。
突然的,林随安明白了,苏意蕴这是要激怒他们。
为什么?
“池太守!夏长史!”花一棠的声音明亮如晴空,将满堂蝇营狗苟之音都压了下去,“请恕花四郎不敬之罪!”
池太守和夏长史诧异,“花参军何出此言?”
花一棠眉峰微蹙,表情很是为难,“因为接下来的话,只怕会有些不雅,但花某是个耿直性子,有的话着实不吐不快。”说着,又朝四周众人抱拳道,“若让诸位有不适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三分懵逼,七分兴奋。
林随安直觉花一棠要作妖,保险起见先退后半步,免得溅她一身血。
花一棠捋了捋衣袖,转身看向苏意蕴,苏意蕴一个激灵,飞快道,“花四郎,你要做甚——我我我是说——我与林娘子的确是清清白白——”
“啖狗屎!苏意蕴你个臭不要脸的无耻小人,不就是当初你在红俏坊郝六家挂牌当小倌儿的时候,不小心被我们撞见了吗,你至于这么睚眦必报满嘴狗屁诬陷我家林随安吗?!”
好家伙,花一棠这一嗓门的威力不亚于晴天霹雳,顿将所有人都劈了个里焦外嫩。
苏意蕴脸色唰一下白了,“花一棠,你你你胡说八道血口喷——”
“花某哪个字是胡说?”花一棠扇子哒哒哒怼着苏意蕴的肩窝,“郝六家是不是专为女子服务的小倌儿妓馆?林娘子缉凶的时候你是不是在郝六的房中?当时是不是从你身上搜到了房|中|术的秘|药?那秘|药是不是你买的?!”
一连串问题逼得苏意蕴连退数大步,脸色从白变青,从青变黑,又从黑变白,疯狂摇头,“我我我没有,我不是!我不是!”
众人瞠目结舌,齐刷刷看向台上的苏飞章。
苏飞章面色铁青,脸皮抽搐。
池太守酒都吓醒了,“花参军,这这这这种事,怎可在此大张旗鼓——这这这这成何体统!”
夏长史:“哎呀!这个,那个——我我我我瞧苏十郎眉清目秀,饱读诗书,不像这种人,定是误会,误会啦——”
言下之意很明显,让花一棠见好就收,莫要闹得太难看。
可惜他们太不了解花一棠了,林随安心道,这家伙疯起来,八匹马都拉不住。
“误会?”花一棠眼梢高挑,像只凶狠的狐狸,“当夜,林娘子追捕的贼人是在东都妖言惑众的郝六,此案乃是惊动朝野的大案,与案情有关的所有细节皆在大理寺记录造册,当夜与林娘子同去缉凶的大理寺衙吏和不良人亦是亲眼目睹,人证物证齐全,啖狗屎的误会!”
“花家四郎,”苏飞章缓缓起身,眸光阴郁骇人,“我今日盛情邀你前来,本想化干戈为玉帛,你如此行事,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斜眼瞅着台上的苏飞章,“刚刚苏十郎满嘴喷|粪的时候,貌似更恶心人吧?!”
苏飞章冷笑,“不愧是扬都第一纨绔,果然疯癫荒唐,今日一见,传言不虚啊!”
花一棠也笑了,“那苏城先因好男|色死于脱|阳,如今这苏意蕴又自甘堕落哭着喊着要做以色侍人的小倌儿,你们随州苏氏才真是卧虎藏龙,风流无尽,代有人才出啊!”
满堂死寂,众人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竟然在一场高端夜宴上看到两大世家的领头人对骂对喷,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离谱至极。
靳若竖起大拇指,“干得好,这才是我认识的花四郎!”
方刻和凌芝颜齐齐扶额。
刘青曦震惊的话都说不出来,林随安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靳若照顾刘青曦,自己上前半步,低声道,“闹这么僵,如何收场?”
花一棠哼了一声,“收个屁场!想给我们喂|屎,我就把屎|盆子都掀他脸上,我扬都骂架第一人的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今日就让这帮家伙开开眼!”
林随安:“……”
完了,这家伙的中二劲儿又上头了。
“池太守!夏长史!我随州苏氏乃是百年世家,何曾受过这等屈辱?!”苏飞章全身抖个不停,“是可忍孰不可忍!”
花一棠“呵呵”两声,“谁还不是个百年世家了?我扬都花氏怕你不成?!”
池太守两眼一翻,直接晕了,夏长史慌忙扶着池太守坐下,连连高呼,“二位都少说两句,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啦!”
“花一棠!我杀了你!”苏意蕴突然爆出一声高喝,张牙舞爪朝着花一棠扑了上来,这等货色甚至不用林随安出手,花一棠直接飞出一脚将苏意蕴踹飞了,就在此时,一道凌厉的劲风倏然劈向了花一棠的腿,林随安左手揪住花一棠的脖领子向后一抛,欺身上前,反手抡出刀鞘,当一声巨响,将劲风挡了回去。
一人凌空团身落地,手腕一抖,亮出了武器,竟是一柄长过五尺,刀型修长的苗刀。
五陵盟的盟主乌淳出手了。
“千净之主林随安,果然好力气。”乌淳笑道,“在下乌淳,今日想与林娘子切磋一场,不知林娘子意下如何?”
林随安转了转手腕,虎口还在隐隐发疼,这乌淳力气也不小。
靳若抽出若净,“师父,我去会会他!”
“不必!”林随安拦住靳若,心道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她躲也躲不掉,扬眉一笑,“难得乌盟主有此雅兴,林某自当奉陪。”
“甚好!”乌淳呼一下抡起手里的苗刀,绕了个八字刀花,携着厉风杀了过来,林随安手腕一抖,千净飞鞘出刃,在空中切开一道碧绿的惊电,一长一短两柄刀就这样飞速厮杀起来。
堂内众人抱头乱窜躲到了边缘地带,心中叫苦不迭,这两家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啊,骂斗不过瘾,怎么还武斗上了。
苏飞章的位置最远,也最安全,叉腰怒目,“池太守,夏长史,你们可都看到了,这可是花四郎逼我的!”
花一棠不甘示弱,“呵呵,大家都听到了吧,今日若血溅当场,也是他们自找的!”
晕过去的池太守刚缓过来,撩起眼皮一瞅,眼白一翻又过去了,夏长史大呼小叫两声,脑袋一歪,也晕了。
官职最高的二位大人彻底掉线,全场乱成了一团。
苏意蕴连滚带爬躲到一边,指挥苏氏弟子统一口令助威,“花氏欺人太甚,士可杀不可辱!”
花二木挥舞手臂助阵,“林娘子,打他丫的!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所向睥睨的千净之主!”
吃瓜群众一瞧这阵势,也来劲了,纷纷站队吆喝起来,只是支持苏氏的人众(几乎占了全场人数的九成),支援花氏的寥寥无几,仅有靳若(只知道哇哇乱叫)、花二木(势单力薄)、凌芝颜(偶像包袱太重,不擅大声叫骂)、方刻(可惜是个锯了嘴的哑葫芦),刘青曦(从未骂过人,词汇贫乏),全靠花一棠彪悍的战斗力支撑,方能勉强打个平手。
助威团斗的厉害,林随安这边也不轻松。
甫一交手,林随安便是心中一凛,乌淳的苗刀很沉,很快,远出乎她的意料,而且苗刀是以前从未遇过的长武器,似刀又似枪,打法灵活,很难捉摸,乌淳的刀法纯熟凌厉,忽而单手持刀,忽而又改用双手,辗转连击,迅猛凌厉,身催刀行,刀随人转,势如破竹。
二人对了五六招,林随安的速度和力量竟没能占到任何便宜,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千净只有二尺长,相比苗刀的大范围攻击打法,高速近身战才是优势。
林随安当机立断舍弃大开大合的迎战对策,改为飞身突进,将迅风振秋叶的步法发挥到极致,可每一次突击都被乌淳的刀劈了回来,削刀、推迎刺刀封住了“割喉血十丈”,连环左右撩刀挡住了“待斩若牲畜”,推刀、截刀挡住了“刀釜断殇”。
林随安越打越心惊,这种感觉不太妙,对方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恰好能克制十净集的刀法,就好似乌淳能够未卜先知……不,应该说,这种感觉更像是——“破定”!
好家伙,看来五陵盟的背后有高人指点,莫非与那个三爷……
“嗤!”一道血光擦着脖颈飞了过去,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旋身荡出千净,逼退对面刀光,足尖点地,嗖一下退出战圈。
屋内的助威呼声戛然而止,只能听到苗刀和千净的铮然不息的嗡鸣声。
乌淳扛着苗刀,冷笑一声,“千净之主,不过尔尔。”
林随安摸了摸脖颈上的血,好在只是皮肉伤,但千净的嗡鸣似乎影响了她的心境,竟是隐隐有些烦躁起来。
凌芝颜和靳若一脸焦急,方刻抓紧了大木箱,刘青曦坐在了地上,花二木双手捧着腮帮子张着嘴,像个受惊的仓鼠,花一棠脸色发白,直直望了过来,唯有眸光坚定明亮。
看到花一棠的脸,林随安脑袋叮一声,想起来了。
今夜本该是养护千净的日子,花一梦将她房中的满碧喝光了,这几日又忙得一团乱,竟是将此事忘了。
难怪今天这架打得处处不顺手。
林随安嗤笑一声,抖臂震刀,“酒来!”
众人:啥意思?打得不过瘾还要喝酒助助兴?没听说这林娘子还是个酒鬼啊。
凌芝颜第一个反应过来,抓起一盏白香酒飞向了林随安,林随安探手一捞,稳稳端住,半滴酒都没洒出来,翻手将酒倒在了千净上,瞬间被千净喝了个干净。
众人:原来这刀才是酒鬼?!
“铮——铮——铮——”
千净刀身荡出绿色诡光,好似湖中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震得屋内所有家具和器皿嗡鸣不止,乌淳的苗刀仿佛受到了什么召唤,剧烈颤抖起来。
乌淳冷笑一声“装神弄鬼!”,挥刀杀了过来。
林随安猝然抬眼,双瞳倒映诡绿之光,犹如鬼目,乌淳心头一横,不管不顾劈下,竟是直直将林随安劈成了两半,可下一瞬,林随安的影子呼得消失了,一转眼,竟从右侧冲了过来,乌淳反手又是一劈,林随安再次消失,又从后方杀来,乌淳躲闪不及,颧骨被带走了一块皮,顿时血流如注。
乌淳慌忙后撤半步,定眼一看,竟是在两个不同方向看到了两个林随安的影子,不禁大惊失色。
这是——轻功身法!
她的身法太快了,造成了视觉误差,出现了残影!
两个影子都是假的!
乌淳一刀反撩,第一个残影应声而散,可第二个残影却接住了他的刀,乌淳本以为两道影子皆是幻觉,所以并未用全力,此时招式用老,已然没了回旋的余地,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绿光爆起,轰向了他的面门,乌淳只来得及撤刀堪堪挡了一下,巨大的推力将他轰上了半空,可是还没完,林随安腾空紧追而来,又是双重残影,乌淳彻底蒙了,在失去平衡之前勉强劈了一刀,又劈错了。
残影消散,真正的林随安以刀背使出一招刀釜断殇结结实实抡在了乌淳的腹部,乌淳哇喷出一口血,直线坠下,眼看就要落地,耳边突然传来了林随安的声音,“原来你只研究过十净集的招式啊——”
乌淳:“!!”
空中探出一只手,狠狠捏住他的肩膀,一扭一转一甩,又将乌淳甩上了半空,乌淳的眼珠子差点爆出来,刚刚那一招不是刀法,而是擒拿手!
乌淳以身为轴狠甩苗刀,刀光宛若旋风包裹全身防御,叮叮叮荡开千净刀光,踉踉跄跄落在了地上,“你这是什么身法?!”
林随安砸吧了一下牙花子,“上不得台面的身法。”
围观群众:这他娘的是妖法吧!
靳若下巴掉了,“那那那是云——”捂住嘴巴,悄声道,“是云中月的莲花步。”
凌芝颜:“不对,林娘子用的不是完全的莲花步,云中月的莲花步能生成五道或者六道残影。所以,这只是——”
林娘子学的半吊子仿品……诶?
花一棠切了一声,“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功夫。”
乌淳自然听不到靳若的吐槽,此时早已心神大乱,他苦心钻研这套苗刀刀法完全是为了克制十净集,谁曾想,这林随安竟然能完全不用十净集的功夫。
林随安的两道残影又杀了过来,乌淳简直要疯,提撩腕花将苗刀舞成铜墙铁壁一般,朝着林随安碾压过去,既然分不出真假,索性一起砍了,果然,一刀下去,一个影子散了,可第二刀却好似劈在了棉花上,根本使不上力,千净刀光幻化成一缕丝,缠着苗刀转了一圈,便将所有的力量和杀意都吸走了,林随安身如鬼魅滴溜溜一转,将苗刀带到一边,轻飘飘翻起左掌,啪一下推在了乌淳的胸口,这看似温柔的一掌竟藏了千钧之力,直直将乌淳推出丈远,全靠苗刀插入地面才堪堪停住身形。
乌淳喷出第二口血,“刚刚那是——登仙教教主西门阳的缠丝剑!”
林随安挑眉一笑,“猜猜接下来是什么?”
口中说了八个字,手下已然攻出九招,劈、砍、撩、推、刺、截、削、剁、崩,乌淳手忙脚乱抵挡,整个人都被砍懵了,这分明是苗刀刀法——怎么可能?!
“你这刀法跟谁学的?!”乌淳怒喝。
“当然是跟你学的啊。”林随安笑道。
乌淳骇然变色,“什么?!”
就是现在!
林随安眸光一闪,千净插入地面,以刀为轴,飞旋一圈,铲地滑入苗刀的攻击缝隙,用的是靳若无赖贴地法,瞬间到了乌淳的身后,一把捏住他的脚踝,咔嚓一声,乌淳的脚断了,整个人好似一个破麻袋被林随安甩到了一边,头皮在地面上擦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苗刀脱手飞出,插|在了厅堂的赤红大柱上,嗡鸣不止。
林随安一跃而起,接过靳若抛来的刀鞘,唰一声收了刀。
“最后一招,破定。”
满堂死寂,刚刚为苏氏摇旗呐喊的众人脸色惨白,汗流浃背,几乎想寻个地缝藏起来。
这个林随安太恐怖了!简直不是人!
她不会砍疯了连他们一起剁了吧?
花一棠啪展开扇子,呱嗒呱嗒走到了林随安身边,“苏家主,如今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您可愿说实话了?”
苏飞章面色青中带白,全身僵硬,半晌才反应过来花一棠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什……么?”
“你今日费尽心思将益都世家大族都诓骗至此,到底意欲何为?”
“什么?!”
“不如让花某来猜一猜吧,”花一棠摇着扇子踱起了方步,“第一步,激怒我们,搅乱现场,第二步,让乌淳趁乱杀了我们,第三步,关门打狗,将益都所有世家子弟一网打尽,再将杀人罪名扣在花某的头上,如此一来,随州苏氏便可在益都独占鳌头,一家独大!”
此言一出,满堂骇然变色。
林随安愕然看着花一棠:这货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苏飞章再蠢也不至于这般丧心病狂吧?
苏飞章嗷一声跳起身,“花一棠,你你你你你血口喷人!一派胡言!”
苏意蕴声音嘶哑:“大家莫听他胡说八道,我苏氏从未——”
花一棠灿然一笑,“对啊,我就是胡说的!”
苏飞章差点喷血,苏意蕴直接吐血了。
花一棠收起笑容,看向周围众世家,“花某有句话想提醒诸位,今日是林娘子胜了,花某尚能在此说上两句话,若是林娘子败了,诸位以为花某如今又该是什么样的光景?今日随州苏氏能如此对待花某,改日,又会如何对待其他人?花某言尽于此,还请诸位好自为之!”
一席话说完,堂上众人看向苏氏的神色都变了。
花家四郎出身扬都花氏,还是益都司法参军,如此身份苏飞章竟敢说骂就骂,说打就打,若是换做他们,以后稍有忤逆,下场定然比花家四郎凄惨数倍。
林随安看着花一棠漂亮得好似花儿一般的脸,心中啧啧有声。
好一招离间计,杀人诛心!
“苏家主,我家中尚有要事处理,就此别过!”刘青曦第一个站起身告辞。
这成了一个信号,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
“我家里也有点忙,先行告退。”
“我忘了家里还在烧水呢。”
“我老婆快生了,等着我回去捏脚呢。”
“我失眠,要早点睡。”
“我家狗失眠,不见到我睡不着。”
苏飞章气得全身发抖,苏意蕴捂着胸口,看模样快和隔壁的池太守和夏长史晕在一起了。
林随安目光扫视一圈,突然一个激灵。
吴正清不见了!
好死不死,就在此时,一个半身赤|裸的男舞者狂奔冲了进来,尖叫道,“血!好多血!弥妮娜的屋子里流出了好多血!”
*
小剧场
装晕的夏长史戳了戳池太守:池公,大事不妙,怎么办?!
池太守左眼睁开一条缝:淡定,有花参军在,万事无忧!咱俩继续躺着就好。
夏长史:池公英明!
第188章
由于今夜苏氏包场, 散花楼一层到五层皆不招待其它客人,掌柜将五层包间单独辟出,供红香坊的妓人、乐坊的乐人和永昼坊的舞者们换装使用。
弥妮娜是永昼坊的当家舞者, 放在现代相当于舞团首席,特意安排在了最高规格的燕钗阁, 位置十分僻静。
从楼梯下去, 绕过四丈长一丈高的斑斓屏风,再从一条行道走到底,便能看到燕钗阁的木牌,双扇绿板红棂大门紧闭,门缝下流出一滩鲜红的血,顺着地板纹路蔓延开去,仿佛一张用血画成的怪异地图。
散花楼掌柜、几个仆从和几个男性舞者远远守在门外, 吓得脸色惨白,看到花一棠等人忙迎了上来,“花参军,您看这这这血血血——”
方刻蹲下身, 用指尖沾了点血,闻了闻,“是人血。”
凌芝颜目测了一下距离, “能从屋里流出来,血量很大, 里面恐怕——”
花一棠面色微沉,“掌柜,速速封锁所有出入口, 任何人不得离开散花楼。靳若,给散花楼外的净门弟子发消息, 让就近的弟子去府衙,就说是我的命令,让捕头率不良人速速前来支援。”
靳若应了一声,跑到过道尽头窗户边探出头,拔出报信烟火发上了夜空。
掌柜胡乱抹着脸上的汗,“今夜来的都是世家贵族,他们若是硬要走,我、我也不敢拦啊!”
花一棠:“跟他们说,谁敢走出散花楼一步,莫怪林娘子的千净砍断他们的腿!”
“是是是!”掌柜率一众仆从奔了出去。
凌芝颜两步跨到燕钗阁门外,推了推门,没推开,转头问几名舞者,“你们确定弥妮娜在里面吗?”
男性舞者也是胡人,说话带着特有的卷舌音,“在里面,表演完了以后,回屋以后,就一直在里面,没出来过。”
林随安上前,一掌拍在了门板上,没敢用太大力气,门内发出咔嚓一声,门闩断了,两扇门吱呀呀缓缓开启。
一股怪味扑面而来,腥中带甜,香中有酸,林随安和凌芝颜同时捂住鼻子,后退半步,呛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身后的靳若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林随安睁开眼皮,看到了一地的鲜血,从门口向门内长长延伸进去,目光顺着血缓缓向前——向上——看到了一双悬空的脚,赤脚,血水顺着脚趾滴落,脚腕上挂着金铃,大红色的灯笼裤被血水浸透,贴在腿上,腹部插着一柄横刀,血顺着刀刃滴滴答答,腹部的皮肤白得吓人,散乱的金发遮住了前胸和脸,三根粗皮绳紧紧绑在脖颈和双手手腕上,头朝右边软软耷拉着,左侧脖颈有一个血窟窿,弥妮娜整个人竟是呈十字形挂在了房梁上。已经死透了。
左侧的屋顶和墙壁溅满了血,尸体后侧是敞开的窗扇,窗外能看到漆黑的夜空和热闹繁华的锦江夜市,江风呼啸,尸体被风吹得晃动,一缕金发飘起,露出半只墨绿色的眼瞳。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弥妮娜的眼瞳好似3D特效呼一下冲到了眼前,眼前骤然一黑,又是一白,视线里渐渐浮现出一轮皎洁的明月,高耸的树枝仿佛一只只苍白干枯的手,拼命伸向月亮,耳边响起低低的哭声和笑声,哭声如鬼,笑声如魔,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冰凉的大手捂住了林随安的双眼,林随安脚下一晃,靠进了身后人的怀中,闻到了绵绵无尽的果木香。
林随安狂跳的心渐渐静了下来。
“我看到了月亮,枯树,有哭声,还有笑声……”
“好。我知道了。”
花一棠的声音愈发温柔,手却更冷了,掌心隐隐冒出汗来。
林随安听到靳若的脚步声进了屋子,踩着血,吧嗒吧嗒的,林随安拉下花一棠的手,手指捏了捏他湿漉漉的掌心,“吓到了?”
花一棠撇开目光,没说话。
林随安了然,“这次尸体的造型的确有些吓人。”
花一棠豁然转目看过来,眼珠子鼓得像金鱼,“我是怕——”
林随安无辜眨了眨眼。
花一棠突然泄气,“罢了。”掏出“小四宝”飞快将案发现场所有物件勾勒记录。
燕钗阁本是一间包厢,只是临时征用,屋里本来的坐塌、桌案、凭几等物都未移走,皆靠墙叠起,共有十张桌案、十张坐塌、十个凭几,茶具和碗筷也好好放在靠门的架子上,临窗有一个落地铜架烛台,上面的蜡烛都熄灭了。
靳若点着脚尖溜达一圈,频频摇头,“血太多了,痕迹被都淹了。都进来吧。”
方刻早就套好了验尸专用手套和罩衫,第一个进入,绕着弥妮娜的尸体转了一圈,手指在腹部的伤口处量了量,看了眼房梁。
靳若和凌芝颜一跃而上,伏在房梁上细细查看。
凌芝颜:“三条牛皮绳,一指粗,看绳结应该是同一个人的手法,皮绳下的房梁没有太多痕迹,皮绳挂上去的时间不长——”
靳若测着头,眼睛贴着房梁,“梁上没有灰,应该是不久前才打扫过。”
方刻在靠墙的干净地面铺上草席和白布,又递给林随安一套手套罩衫,道:“把人放下来。”
林随安穿戴好装备,小心托住尸体的双腿,靳若和凌芝颜依次解开脖颈、双腕的皮绳,弥妮娜滑进了林随安的怀里,她的死亡时间很近,还未形成尸僵,身体还是软的,皮肤残留着一点余温。林随安将尸体放在白布上的时候,甚至感觉她还有救。
方刻拨开弥妮娜脸上的金发,露出姣好苍白的脸,林随安叹了口气,这个热情奔放的绝世舞者,再也不能跳舞了……
“死因应该不难查,是在这儿验,还是带回府衙?”方刻回头问道。
花一棠咬牙,“现在验。”
“也好,越新鲜验的越准。”
方刻开始从大木箱里一样一样往外掏验尸工具。
凌芝颜走到门口,蹲下身,捡起断了的门闩又插|回去,看了看,“门是从内部闩上的。”
靳若趴在窗口向下望了望,“这里距离地面起码有十几丈高,除非像师父或者云中月这种不像人的,普通人,甚至一般的江湖人从窗口跳下去,都必死无疑,”
林随安横了靳若一眼,趴在窗口往上看了看,这里距离六层楼的屋檐有三丈距离,四周也无落脚着力之处,向上爬恐怕死的更快。
花一棠绕着烛台转了转,捏起半截蜡烛闻了闻,打了个喷嚏,万分嫌弃又扔了回去,“莫非是个密室——嘎!”
花一棠整个人突然僵在了原地,眼珠子上下左右胡乱翻腾,嘴皮子疯狂颤动,“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随安:“……”
这货干嘛?卡BUG了?
靳若指着花一棠的脚,“呀呀呀呀呀呀呀——”
花一棠的脚踝处多出了一只苍白的手,手臂是从墙里伸出来的,林随安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好家伙!改灵异剧本了吗?!
凌芝颜一阵风似得冲过来,蹲身定眼一看,将那只手从花一棠的脚踝上扒下来,“有脉搏,是活人。”说着,朝着手臂伸出的墙壁一敲,咔哒,墙碎了,竟然只是一张颜色质地类似墙壁的纸屏风。
“三个人都凑不出一个胆子。”方刻翻着白眼上前,和凌芝颜一起拽住那只手向外一拖,拖出了一个昏迷的女子,眼尾绯红,头簪芙蓉花,竟然是花魁段红凝。
花一棠吓得够呛,扑腾着凑到了林随安身边,一手拽着林随安的袖口,一手扶着胸口哎呦呦直叫唤,靳若一看是活人,顿时勇气大增,凑上前探看,“这个屏风是活动的,能挪开,”一脚踹开屏风,钻了进去,“里面还有间屋子,好黑。”
凌芝颜点燃火折子紧跟而入,安静片刻,二人同时“啊”一声。
花一棠:“怎怎怎怎怎么了?!”
“了不得!”靳若叫道。
凌芝颜:“四郎,林娘子!”
林随安揪着花一棠的脖领子也钻了进去,目光所及处视野十分有限,只有凌芝颜火折的一点点光,靳若和凌芝颜面对面站着,火折的光落在地上,照出了另一个人,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双眼紧闭,竟然是吴正清。
花一棠捏着鼻子:“什么味儿,好腥好臭!”
的确难闻,林随安心道,好像海鲜市场的垃圾桶。
靳若蹲身探了探吴正清的脉搏,啧了一声,“可惜了,还活着。”
花一棠掏出照明夜明珠,环顾一周,这是一间很奇怪的屋子,窗户都被封死了,不透半点光,墙边也立着一个铜烛台,看造型和外屋的是同款,烛台上放着几根燃了半截的蜡烛。
花一棠没有点燃那几根蜡烛,而是举着夜明珠蹲下了身,林随安这才看到,烛台旁有一张宽大华丽的卧榻,还有个小木案,木案上是空的,卧榻上也没有常备的枕头,软垫等物。
“姓花的,这边这边!”靳若招呼花一棠过去,抢走他手里夜明珠贴近地面,竟然看到了一串血脚印,朝着最北侧的墙壁走过去,众人循着脚印到了墙边,最后一个脚印是半个,另外半个没入了墙里。
靳若嘿嘿一笑,拳头在墙上敲了敲,有空音,沿着墙体摸了一圈,寻到了一个暗扣,勾住一拉,开启了一扇暗门。
出了暗门,又是一条黑乎乎的甬道,靳若用夜明珠照着,眼看着血脚印的痕迹越来越淡,最后几乎看不到了,甬道也到了尽头,众人从一个小门里钻了出来,发现又来到了一间厢房,靳若飞快搜寻一圈,已经失去了脚印的踪迹。
林随安快步走到厢房大门前,“啪”推开门板,发现竟然到了散花楼的三层,转弯就是散花楼四通八达的楼梯。
整层楼空无一人,只能隐隐听到六层亭阁里传出的叫骂声。
*
小剧场
林随安:这糟心的侦探体质啊!
第189章
因为案发现场太过惨烈, 花一棠只能征调燕钗阁隔壁的宫妆阁作为临时调查总部,顺便将昏迷段红凝和吴正清一起扛了过来,林随安将段红凝安置在软榻上躺着, 吴正清可就没这个待遇了,直接躺在了地上。经方刻诊断, 这二人大约是中了迷香, 恐怕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清醒。
净门弟子的效率很高,不到一刻钟,益达府衙捕头伍达便率领一众不良人赶到了散花楼,里里外外围了个结结实实。
花一棠第一个命令就是让伍达将掌柜带到宫妆阁,问询燕钗阁暗室一事。
掌柜姓鲁,四十多岁,经营散花楼已有十年, 被吓得魂飞魄散,回话前言不搭后语。
“那、那那个暗室早就废弃了,我本想着过几日就将暗室和包厢打通,前几天我已拆了暗门, 只是忙着随州苏氏的夜宴,一时没顾上,所以先差人按墙壁的颜色做了张纸屏风挡一挡——花、花花花参军,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就是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 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奶娃……”
也难怪鲁掌柜吓成这般,此时的花一棠斜着身子倚在凭几上, 扇子哒、哒、哒敲着手掌,长长的睫毛半遮眼瞳, 眼形又细又长,淡烟流水衫雪白的衣袂倾泻满地,似冷意彻骨的深秋寒霜,完全是个反派BOSS的造型。
林随安扶额,看了眼对面的凌芝颜。
凌芝颜暗暗叹气,“我等只是例行询问,鲁掌柜莫慌,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
鲁掌柜用袖子疯狂擦汗,但见这名浓眉大眼的官爷端直正气,顿时心里踏实了几分,定了定神,道:“官爷您问。”
凌芝颜:“你刚刚说燕钗阁的暗室已经废弃了,那原本是做什么用的?”
鲁掌柜的汗更多了,“那、那那些暗室,原本是用来方便客人们……行事的。”
凌芝颜皱眉,“行什么事?”
“这、这个……”
花一棠挑起眼皮,“这还用问吗?散花楼四层以上的菜价酒价昂贵至极,远远超出了一般的平民百姓的承受范围,如此昂贵酒菜自然是包含了其他的特殊服务收费——此处距红香坊所在的东一坊只有三条街,这暗室显然是为四层以上的贵客狎|妓所用。”
鲁掌柜讪笑两声,“花参军果然明察秋毫,这暗室的确是为红香坊的妓人们准备的,至于甬道和暗门,都是下人和妓人们走的,以免贸然闯入主厢,打扰了贵人们的雅兴。”
花一棠:“呵,你想的倒是周到。”
“我一个开酒楼的,自然是要顺着贵客的意思,贵客想怎么着,我就怎么着,哪里能有半分置喙?”
凌芝颜:“你口中所谓贵客的都是何人?”
鲁掌柜继续抹汗,眼珠子朝六层楼的方向翻了翻,不言而喻。
“既然暗室是贵人们所需,建造和装饰也颇下了些功夫,为何现在又废弃了?”林随安问。
鲁掌柜:“原本益都几大世家最喜在散花楼举办通宵达旦的夜宴,但这两年来,也不知怎的——大约是腻了吧,这夜宴突然就不办了,这些暗室便没了用武之地。实不相瞒,今晚是随州苏氏时隔两年第一次来散花楼举办夜宴,我用了浑身解数,甚至重金邀请了段娘子和弥妮娜,本想着若此次夜宴能做到尽善尽美,定能挽回随州苏氏的生意,谁能料到,竟出了这样的事儿,唉!”
林随安不禁皱紧了眉头:慧曾说过,连小霜的改变就是从一场“宴会”开始的。
花一棠:“听你的意思,随州苏氏以前常在散花楼办夜宴咯?”
“咳,”鲁掌柜清了清嗓子,“苏家主喜欢热闹,以前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办一场夜宴,邀请各大世家的子弟陪他玩乐。”
花一棠:“哎呦,苏家主还真是老当益壮,精力充沛啊。”
鲁掌柜干笑两声。
凌芝颜:“后来为何不办了?”
“我也想知道啊,”鲁掌柜哭丧着脸道,“两年前突然就不办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唉!”
林随安:两年前?这个时间点颇有些微妙啊。恰好和龙神观开始贩卖龙神果的时间一致。
凌芝颜:“四层五层所有的厢房都配有暗室吗?”
鲁掌柜:“只有规格最高的五间厢房才有暗室,五层的燕钗阁、玉树阁和玲珑阁,四层的樱桃阁和芭蕉阁。”
“这些暗室的位置都有谁知道?”林随安问。
“散花楼的侍从小厮都知道,红香坊的妓人们也知道,之前参加过苏氏夜宴的贵人们也心知肚明。”
林随安看了靳若一眼,靳若回了个“师父放心”的眼神,揪着鲁掌柜出门搜查去了。
花一棠摇了摇扇子,又问一旁的捕头伍达,“伍捕头,查的如何?”
伍达抱拳,“启禀花参军,属下问了散花楼所有守门的仆从和广场上负责看管车辆的马夫,从夜宴开始后,没有人离开散花楼。”
“确定吗?”
“散花楼共有正门一处,后门一处,侧门两处,苏氏似乎对此次宴会甚是重视,要求散花楼每门需配四名仆从守门,不可怠慢。”伍达道,“属下再三问过,的确无人外出。”
也就是说,凶手很有可能还在散花楼里。林随安心道。
凌芝颜:“散花楼的小厮、侍从、红香坊的妓人、乐人们盘查的如何?”
“宴会繁琐,所有小厮仆从都忙着备宴,没有单独离开过,可互相作证。永昼坊的乐人和红妆坊的妓人们一直待在宴上,无暇离开。”
花一棠:“那些男性舞者呢?”
伍达:“不良人还在盘问。”
凌芝颜:“可有目击证人见到有人去过燕钗阁,或者从四层暗门离开?”
伍达摇头,“暂时没有。”
“可有人见到吴正清和段红凝去弥妮娜的房间?”
“永昼坊的人说,弥妮娜每次跳完胡旋舞后,都会将自己关在房中安静歇息一个时辰,最忌讳别人打扰,加上燕钗阁的位置甚是僻静,甚少有人经过——并未找到目击证人。”
林随安:这个燕钗阁位置很微妙啊,有暗室,又隐秘,堪比量身定做的凶案现场。
方刻推门走了进来,递给花一棠新鲜的检尸格目。
“死者弥妮娜,年二十二,胡人。死亡时间大约在半个时辰以前。”
林随安倒推了一下,凶手大约在花一棠和苏飞章对骂的那段时间里杀的人。
方刻:“致命死因是左侧脖颈动脉被利器割断,血喷而亡,另一处伤口在腹部,脐左三寸被利刃贯穿。根据两处伤口大小、形状和深度判断,凶器是插在尸身腹部上的横刀。”
一名不良人将血淋淋的白布放在众人面前的桌案上,白布中裹着从尸体上拔下来的凶器,是一柄三尺环首横刀,黑色的刀柄缠着结实的绑带,绑带被血浸透了,能看出是常年使用的武器。
伍达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死死盯着那柄横刀,脸色变了。
花一棠:“伍捕头认识这柄刀?”
伍达眉头紧蹙,瞟了一眼躺在地上吴正清,吸了口气,“启禀花参军,这柄刀是……是吴参军的佩刀。”
花一棠缓缓坐直身体,“伍捕头确定?”
伍达垂首抱拳,“属下与吴参军共事多年,不会认错。”
喔嚯!这可有趣了,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
花一棠示意伍达先下去,站起身,走到吴正清身边,踱步绕了一圈,扇子敲着下巴,“凶器虽然是吴正清的,但他身上没有半点血迹。”
方刻摇头,“凶手一刀插进了弥妮娜的脖颈又拔出,斩断了颈动脉,血液喷溅远达数尺,燕钗阁的墙上和房顶皆溅满了血,若吴正清是凶手,他不可能半点血都沾不上。”
林随安看了眼段红凝,她身上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
凌芝颜:“宴会时,吴正清和段红凝穿得就是这身衣服,并未换过。”
林随安:“难道是有人拿了吴正清的佩刀杀了人?”
花一棠“切”了一声,“怎么哪次凶案都有他,烦死了。”
方刻点了点花一棠手上的检尸格目,“弥妮娜脖颈和手腕上有勒痕,是那三根皮绳的痕迹,双腕的痕迹较深,脖颈的痕迹较浅,应该是捆绑的时候以双臂为主要着力点,都是死前伤。”
林随安:“也就是说,有人在弥妮娜活着的时候将她挂在了房梁上,又取走了吴正清的佩刀将其杀死——”
但为何是这个姿势?为了让尸体的状态更猎奇吗?
“还有一点,”方刻嘴角动了一下,像个诡异的笑脸,“弥妮娜的大腿内侧也有一个桃花烙印。”
三人悚然大惊,“诶?!”
方刻:“形状大小都和连小霜腿上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这枚桃花烙印是死前伤,确切的说,应该是在几个时辰之前烙上去的。”
林随安和花一棠面面相觑。
这又是什么鬼?
凌芝颜眉头皱成了一个青疙瘩,“根据之前的卷宗,桃花杀人魔案子的受害者皆是被先|奸|后|杀,死后才烙上了桃花印,而连小霜和弥妮娜——”
“她们二人死前并未遭受过侵害。”方刻道。
凌芝颜沉吟片刻,“莫非这两宗案子是模仿案?”
正说着,软榻上的段红凝眼皮一动,睁开了眼睛,神色茫然,“这是何处……我怎么了……”
林随安叹了口气,扶着段红凝坐起身,段红凝目光在花一棠、凌芝颜脸上、方刻脸上转了一圈,愈发迷茫,“花参军,凌司直,还有这位是——”
“事关重大,我长话短说,”凌芝颜沉声道,“弥妮娜死在了燕钗阁。我们在燕钗阁的暗室里发现了你,当时你已意识不清。敢问段娘子,你是何时去的燕钗阁?可曾经见到弥妮娜?当时的弥妮娜可还活着?”
一串劈头盖脸式的追问,莫说段红凝,林随安都惊了,心道凌大帅哥果然是个大直男,面对益都第一花魁也毫无怜香惜玉之情。
段红凝的眼睛、嘴巴、甚至皮肤的纹路、鼻腔里的呼吸都停止了,她直勾勾盯着凌芝颜半晌,声音从苍白的双唇间飘出来,仿佛一缕烟,“……弥妮娜……死了?”
花一棠重重咳嗽了一声,扇子暗戳戳怼了一下凌芝颜的胳膊,凌芝颜这才发觉自己口气不太好,尴尬后退半步。
花一棠弯下腰,目光直视段红凝,轻声道,“段娘子莫慌,花某身为益都城司法参军,只是例行询问,并非怀疑段娘子——”
段红凝好似根本没听到花一棠的声音,依旧盯着凌芝颜,脸色白得吓人,从林随安的角度看过去,她的眼角剧烈抽搐着,竟是有些狰狞。
“她在哪?!”段红凝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众人神色诧异,飞快对视一眼。
段红凝的反应不太对啊。
“尸体就在隔壁的燕钗阁。”方刻硬邦邦撩出一句。
段红凝脸色惨白,挣扎着下榻,可脚刚落地,腿一软差点趴在地上,林随安忙将她又扶了回去。段红凝双手死死攥着林随安的手臂,身体剧烈发起抖来,大大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林随安,无声地落下大大的泪珠。
林随安动也不敢动,向花一棠发送求救信息。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不料花一棠不但不帮忙,还飞快后撤半步,凌芝颜和方刻更是躲了八尺远,眼瞅段红凝都要哭厥过去了,林随安只能硬着头皮学之前花一梦的姿势揽住段红凝,手掌轻轻拍背以作安慰。
渐渐的,段红凝的气息平稳了下来,哽咽着收回了手,垂首施礼,“是红凝失态了,还望诸位大人莫要见怪。”
花一棠叹了口气,“段娘子可是与弥妮娜有旧?”
“……算起来已相识十年有余。”
花一棠又叹了口气,“死者已矣,还请段娘子节哀顺变。”
“抱歉,凌某之前不知——”凌芝颜抱拳,“是凌某唐突了。”
段红凝摇了摇头,“诸位大人职责所在,红凝理应配合。”顿了顿,“她是怎么……死的……”
“被人用刀切断了颈动脉,爆血而亡。”方刻道。
段红凝身体剧烈一晃,林随安又扶了一把,段红凝咬紧牙关,因为太过用力,发出的声音都变了调,“谁杀了她?!”
“只要段娘子配合问询,花某保证,很快就能将凶手捉拿归案!”花一棠定声道。
段红凝狠狠闭眼,深吸一口气,“花参军请问。”
“你可还记得自己为何会在燕钗阁的暗室里?”
段红凝:“我只记得,舞演之后,我回房为下一场的乐演做准备,在桌上看到了弥妮娜留的纸条,邀我去燕钗阁一叙。”
凌芝颜:“纸条在何处?”
段红凝摊开手看了看,又在袖口,腰带间摸了摸,“不见了。”
花一棠:“然后呢?”
“然后……”段红凝回忆道,“我去了燕钗阁,门没锁,我推门进去,没看到弥妮娜,我便坐下等她,大约是今夜筹备宴会累了,等着等着,便有些昏昏欲睡——”段红凝顿了一下,“对了,当时我听到了敲门声,我站起身,然后——我倒在了地上,门开了,我看到有人走进来,是一双黑色的皮靴,绣了墨蓝色花纹的衣袂,衣服颜色像是灰色,或者青色——”
随着段红凝的讲述,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不远处的吴正清身上,他今天穿得是黑色的软牛皮官靴,淡青色的绸衫上绣着深蓝色的花纹。
段红凝顺着看过去,瞳孔剧烈一缩,“就是那双靴子,衣服上就是那个花纹!”
凌芝颜:“之后呢?”
“之后……”段红凝皱了皱眉,“我不记得了……”
花一棠啧了一声,走到吴正清身侧,蹲下身,用扇子敲了敲吴正清的额头,吴正清毫无反应。
“我来。”方刻上前,从袖口掏出一个翠绿色的小瓷瓶,拔开瓶塞,对着吴正清的嘴滴了一滴,碧绿色的液体顺着吴正清的嘴皮渗进了口中,吴正清豁然睁眼,腾一下坐了起来,哇一口吐了,霎时间,铺天盖地的苦辣酸涩怪味充斥了整个厢房,花一棠离得最近,熏得两眼通红,像只兔子窜起身,尖叫道,“啖狗屎,这啥玩意儿?!”
“伊塔新调制的浓缩茶汤,名:夜阑饮。”方刻淡定收起瓷瓶,“我怕宴会的茶喝不惯,带来调味的。”
众人险些没跪了。
吴正清吐了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晃了晃脑袋,转头一望四周,“花参军?凌司直,你们——我怎么在这儿?!我记得我明明是在——”
“燕钗阁是吗?”花一棠侧身往旁边一让,指着几案上的横刀道,“这是在燕钗阁发现的杀死弥妮娜的凶器,吴参军可觉得眼熟啊?”
吴正清眼皮狠狠一跳,好似看到了什么妖魔鬼怪,面皮抽搐狰狞。
“这是吴某的佩刀。”他很快控制住面部表情,“吴某没有杀人!”
吴正清说这句话的时候,林随安明显感觉到段红凝的身体倏然变得紧绷,林随安的第六感甚至感觉到了她迸出了蓬勃的杀意。
但只有一眨眼的功夫,段红凝便将所有情绪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变成了那个稳重得体的第一花魁,若非林随安对自己的眼力有绝对的自信,定以为是眼花。
“弥妮娜的死真的与我没关系!”吴正清正色道,“吴某到燕钗阁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弥妮娜,只看到段娘子躺在地上,像是晕倒了,吴某本来是打算救人的,但是蹲下身的时候,不知怎的,突然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后,就在这儿了。”
凌芝颜:“吴参军去燕钗阁作甚?”
“我——”吴正清磕巴了一下,“吴某与弥妮娜是旧识,许久未见,今日见到了,就想着趁机叙叙旧。”
花一棠长长“哦”了一声,“吴参军与弥妮娜是旧相识,段娘子与弥妮娜相识十年,那想必二位也是老朋友了?”
“红凝素闻吴参军英雄了得,仰慕已久,一直无缘得见,甚是遗憾。”段红凝垂下眼帘,柔声道。
吴正清眼珠子瞟向段红凝,似乎小小惊讶了一下,但很快就露出了然的表情,挑眉道,“吴某也没想到你我二人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识,当真是造化弄人。”
林随安差点没吐了,都这种时候了,吴正清居然还不忘卖弄他油腻的魅力呢。
“吴参军!”凌芝颜豁然提声,“你进入燕钗阁的时候,可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
“这个……我一进去就晕倒了,时间太紧了,没留意——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妥,”吴正清道,“屋里的熏香味儿太重了,有些呛人。”
段红凝:“这么一说,那熏香的味道的确弥妮娜平日里用的不同,似乎带了些腥气。”
“当时燕钗阁的窗户是关的还是开的?”凌芝颜又问。
段红凝想了想,“是关着的。”
凌芝颜眸光一闪,旋身出门,林随安、花一棠和方刻不明所以,只能跟了出去,就见凌芝颜转入行道,再次回到了燕钗阁。
弥妮娜的尸体还停放在这里,六个不良人守着门,凌芝颜穿过大门,径直来到窗边,细细看了一圈窗框、窗扇和窗棂,反手关上窗户,回头喊道,“将大门关上!”
守门不良人忙拉上门。
“将门撞开!”凌芝颜又喊。
大门“砰”一声又开了,几乎就在同时,紧闭的窗户也“砰”一声开了,窗外的江风呼一下涌了进来,吹得众人衣袂狂舞。
“我们破门而入之时,屋内涌出了一股怪异的腥香气味,当时凌某就觉得奇怪,既然窗户是开着的,为何气味不曾散去?”凌芝颜道,“想必是这间厢房处于风口,门窗紧闭后,室外风压过高,紧紧压着窗扇,当大门被撞开时,空气涌动,窗外的风压便会将窗扇也一并撞开。”
林随安:“换句话说,我们进来之前,这些窗户是关着的。”
“我们闻到的腥香之气异常浓郁,所以——”花一棠闪目观望四周,“香气的源头一直在这间屋里里,并未离开过——”
众人的目光随着花一棠视线同时落在了临窗的落地铜烛架上。烛台上共有十六根蜡烛,有长有短,都烧了半截,方刻快步走过去,将所有的蜡烛取下来,一根一根闻过,很快挑出了四根蜡烛,“这四根气味与其它的不同,有些辛辣,大家散开些,我点燃了试试。”
四根蜡烛依次点燃,湖风呼呼地吹着,烛光微弱摇晃,什么都闻不到。花一棠吸着鼻子凑上前,方刻飞出一记眼刀,花一棠扇子遮着鼻子又退了回来。
方刻掏出四张白纸条,大约一指宽,一寸长,分别凑到烛火上点燃,第一张纸条的火焰是橙色,第二张是蓝色,第三张白色,最后一张是绿色。
三人齐齐瞪大了双眼。
“灭了。”方刻道。
花一棠扇灭四根蜡烛,眼巴巴瞅着方刻,“如何?”
方刻:“橙色火焰的蜡烛里面加了迷香,蓝色的里面是催|情香,白色的是另一种强效迷香,绿色火焰的蜡烛里是龙神果。”
三人同时倒吸凉气。
“四种蜡烛如果同时燃烧,恐怕还有不同程度的加成效果,至于具体效果是什么,需要进一步试验才能确定。”方刻又道。
三人对视一眼,表情皆有些牙疼。
“师父师父师父!”靳若一路大嗓门嚷嚷着跑了进来,满脸喜色,“我又走了一遍甬道,发现除了地下脚印之前,暗门和甬道的侧壁上也留有血迹,痕迹很乱,说明凶手逃走之时很慌乱,我便想,凶手乱中出错,没准还会留下其他线索,便将四层所有的厢房都都搜了一遍,结果在樱桃阁暗室的卧榻下里发现了这个——”
说着,将手里布包往地上一扔,“瞧!”
林随安心里“喔嚯”一声,布包里竟然是一件血衣、染血的横刀刀鞘和一双沾满血的黑色布靴。
方刻立即蹲身翻看血衣,凌芝颜提起了靴子。
“樱桃阁的暗室里还有一盆水,被血染红了,应该是凶手清洗血迹用的,还有一个衣柜,里面放了几件换洗衣物,衣服尺码与这件血衣相符,”靳若:“我对比过了,这双靴子靴底的血迹和甬道里留下的血脚印完全符合。看来这个凶手是早有准备!”
方刻抖开血衣,站到弥妮娜尸体所在的位置,将血衣上的血痕和墙壁、屋顶上的两相对比,点了点头,“血点的走向分布相符,这应该就是凶手行凶时穿的衣服。”
林随安竖起大拇指,“好徒儿,干的好!”
靳若叉着腰,仰着下巴,得意的模样居然有花一棠三分真传。
花一棠用扇子遮着嘴,眼珠子上上下下扫了一圈血衣,“诸位有没有觉得这件衣服有些眼熟?”
衣衫虽然已经被血染得面目全非,但还是看出基本的样式,是一件男式绸缎长衫,较为宽大,肩头、袖口、衣襟处绣着精美的花纹,底色应该是石绿色。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她想起来了,弥妮娜跳舞之时,这身衣服的主人就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因为绿色的,那人体型又胖,看起来就像一只烦人的绿头苍蝇。
*
戌正二刻,散花楼六层亭阁乱成了一锅粥。
新上任益都参军花四郎突然封锁散花楼,所有人不得进出,来参宴的都是世家贵族,哪个都不是善茬,一听就怒了,纷纷叫嚣着准备闯门,掌柜赶忙将花四郎的原话撂了出来,说谁敢闹事,小心林娘子剁了他的狗腿。
林随安与乌淳战斗的彪悍场景还历历在目,没人敢触这个霉头,只能强压不满候在原地,顺便暗戳戳骂花一棠不是个东西。
岂料等来等去,非但没有等到解除封锁,反而等来了益都府衙的捕快和不良人,彻底将散花楼封死了。
众人这才回过味儿来,散花楼八成是出了人命案,再联想之前闯入亭阁舞者的话,不难推测出弥妮娜定是凶多吉少。
这一下,更乱了。
刘青曦坐在花二木身侧,当真是如坐针毡。
正对面是苏氏家主苏飞章,端着酒杯,耷拉着眼皮,眉间阴郁莫测,旁侧的苏意蕴耷拉着脑袋,萎靡不振,苏意蕴的身后,乌淳蜷缩着坐在窗户下,头上还在流血,却没人搭理,只能自己包扎上药。
最离谱的是池太守和夏长史,都乱成这样了,俩人还脑袋靠着脑袋晕着——适才池太守分明睁开了半只眼,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发现刘青曦看了过去,咔吧又闭上了。
左边七八个子弟是城北周氏的,大约是弥妮娜的仰慕者,此时悲从心来,抱头痛哭,右边一堆是城南王氏和东城马氏的子弟,平日里以苏氏马首是瞻,今日被强压了风头,本就不忿,一个赛一个骂得欢,尤以王氏家主王景福的弟弟王景禄骂得最凶。
而更多的人——诸如城南徐氏、城北钱氏、孙氏的子弟,皆与刘青曦一般,很是惴惴不安。
刘青曦目光在王景禄身上顿了一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之前向她大献殷勤的吴正清不见了。
“兄弟们,花四郎如此封楼,这是将咱们都当成了犯人啊!”王景禄大声叫道,“这是对我们益都士族的侮辱啊!”
王氏和马氏是益都城仅次于随州苏氏的大家族,家中子弟平日里养尊处优,不学无术,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何曾受过这般委屈,顿时纷纷附和起来。
“王兄所言甚是,就算他是花家四郎又如何?他扬都花氏又如何,来到我们益都的地盘,就应该夹起尾巴做人!”
“我们都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了,还要等多久?!能给个准话吗?”
“就算真有案子,又与我们何干?”
“对啊,我们一直都待在六层之上,门都没出过!”
“无论什么案子都赖不到我们头上吧!”
“依我看,花家四郎分明就是公报私仇,想要咱们难堪!”王景禄振臂一呼,率王家和马家子弟涌向了大门,“兄弟们,随我一同讨个公道!”
“花一棠,放我们出去!”
“花四郎,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想在益都作威作福,做你的春秋大梦!”
“花一棠!花四郎,你出来!出来出来出来!”
“花一棠,别做缩头乌龟,有本事出来给我们一个交待!”
门口的不良人大惊失色,抽出铁尺拦在门前,连声怒喝“退下!”,无奈这些世家子完全不知天高地厚,依然头铁往前冲,眼看就要将不良人的防线挤崩了,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厉光破空而至,携着尖锐的鸣啸擦着众人的脑皮飞进亭阁,咔一声插进地板,嗡鸣不止。
竟是一柄染血的横刀!
众人骇然变色,轰一声散开了。
王景禄头发被刀风斩断了一缕,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诸位不是要花某给个交待吗?”门外响起朗朗嗓音,“这就是花某的交待。”
不良人如释重负,纷纷向两侧避退,让出一条道来。
花一棠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入场,身后是林随安、凌芝颜、靳若和方刻,捕头伍达扶着段红凝,面色阴沉的吴正清跟在最后。
满堂死寂,几个妓人受不了刺激,晕倒了。
刘青曦用袖子遮着口鼻,虽然离得尚远,但她好像闻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血腥气。
苏飞章坐直了身体,苏意蕴抬起了头,直直望向亭阁中央。
花一棠摇着扇子踱步上前,七重纱衣随风飞扬,在烛光中泛起层层叠叠的明光,宛如身披淡烟流水,俊丽的五官明艳动人,眼瞳中的光却比淬冰的剑更冷。
“永昼坊舞者弥妮娜在一个时辰前,被人斩断颈动脉而亡,凶器就是这柄刀!”
众人哗然变色,有人眼尖认了出来,惊呼道,“这柄刀是吴家吴正清的佩刀!”
这一嗓子可不要紧,装晕的池太守和夏长史嗷一声,同时跳了起来。
花一棠“啪”合上扇子,“没错,杀害弥妮娜的凶手就是——”扇子唰一下指向了吴正清,吴正清脸皮剧烈一抽,正要说话,却见花一棠的扇子突然向下一拐,指向了另一人,“城北王氏,王景禄!”
*
小剧场
靳若:姓花的不装逼能死啊?
林随安:他就是人来疯,随他去吧,能破案就行。
第190章
花一棠这一嗓门, 立即生出了“一鸟入林,万鸟压音”的震撼效果。
众人目光唰一下射在了王景禄身上。
王景禄坐在地上,眨了眨眼, 噗一下笑出了声,站起身, 拍了拍衣袂, “花家四郎,你莫不是吃多了酒耍酒疯吧?我怎么可能杀人?!”
王氏家主王景福大怒,拍案而起,“花家四郎你莫要太过张狂了!适才对苏家喊打喊杀,如今又污蔑我王氏子弟是杀人凶徒!莫非你要将益都世家都赶尽杀绝不成?!”
池太守扶着胸口哎呦哎呦叫唤,偷偷踩了夏长史一脚。
“王家主稍安勿躁。”夏长史提着袍子哒哒哒跑了过来,压低声音, “花参军,这查案可是要讲证据的,不可妄断——”
话音未落,方刻将手里的布包抛了出去, 吧嗒摔在了凶器的旁边,里面的血衣、血靴露了出来。
众人定眼看去,又是一片哗然, 血衣和靴子的颜色、样式竟然和王景禄身上的一模一样。
王景福和夏长史没了声音,池太守一屁股跌坐回去。
王景禄的脸色变了, 拽着自己的衣衫看了看,“不可能!这衣服和靴子怎么可能和我的——这是怎么回事?!”
“这身血衣是在四层樱桃阁的暗室里找到的,上面的血正是弥妮娜的血, ”花一棠震声道,“如此铁证, 容不得你抵赖!”
“不可能!王某自打宴会开始,就一直待在这六层亭阁之中,怎么可能分身乏术去杀人?”王景福大喝,“我有不在场证明!”
“是吗?”花一棠斜眼瞅向众人,“诸位不妨回想一下,花某与苏十郎辩理之时,还有林娘子与乌淳对战之时,王景禄真的在此处吗?”
众人面面相觑。
凌芝颜提高声音道:“凌某要提醒诸位,此乃人命案,且行凶手段极为残忍,所有证人证词必会记录在卷,提送至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复核终审,若有人敢做假证,便是帮凶,严惩不赦!”
一席话震耳发聩,几个跃跃欲试想搅浑水的世家子纷纷退了回去,细细回想一番,纷纷摇头。
花一棠与苏意蕴骂仗的时候,大家只顾着看热闹,谁都没注意场上的围观群众,林随安大战乌淳之时,又只顾着拱火和逃命,更没留意。
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胡旋热舞之时,王景禄一直黏糊在弥妮娜身边,很是讨人厌。
花一棠冷笑一声,“看来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你作证啊。”
王景禄面色惨白,看向王景福,“兄长!”
王景福面色变了几变,叹了口气,“我……不曾留意。”
王景禄眼中划过一道怨恨之色,又转目看向他的狐朋狗友们,“咱们都是两肋插刀的兄弟,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着我被冤枉,丢了性命吗?!”
几人撇开目光。
“王兄,不是我们不帮你,当时的确是没注意你在哪儿啊。“
“凌司直刚刚也说,我们的话都是证词,以后要入卷宗的,总不能胡说吧?”
“兄弟我还要参加明年的常举呢,可不想被王兄连累。”
“要我说,若真是王兄你做的,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索性你就认了吧,免得连累兄弟们。”
王景禄气得全身发抖,“好!好!好!!你们这帮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王景禄记住你们了!”目光猝然射向角落里的一个人,“周乾!你说我在哪儿?!”
那位名叫周乾的男子看年纪不过弱冠,异常消瘦苍白,被王景禄一瞪,像受惊的鸡仔一样抖个不停,“我……我不知道……”
王景禄大怒,张牙舞爪冲上去就是一拳,“周乾你个王八蛋,是想让我死吗?!”
周乾被打翻在地,飞快蜷缩起四肢,口中呜呜叫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良人迅速拉开二人,王景禄满嘴喷唾沫,“周乾,你若不为我作证,以后就再也别想说话——”
王景禄的话没说完,凌芝颜突然一个擒拿手将王景禄压倒在地,捕头伍达手脚麻利将王景禄五花大绑,掏出一块破布塞住了他的嘴巴。
王景禄拼命挣扎,眼角崩裂,嗓子里发出“呜呜”的狂叫。
不良人扶起周乾,周乾四肢抽搐着,头都不敢抬。
林随安注意到,当王景禄叫出周乾名字的时候,王景禄的那几个“兄弟”不约而同都露出了一种怪异的笑容,三分猥琐,三分幸灾乐祸,还有四分心照不宣。
“那个周乾是谁?”林随安低声问靳若。
靳若想了想,“我记得是城南周氏一个不待见的庶子,母亲出身不好。”
林随安更奇怪了,“这样的人为何会在出现在苏氏的夜宴上?”
靳若耸肩,“鬼才知道。”
“应该是王景禄带他过来的。”刘青曦不知何时偷偷溜了过来,“族中长老说,最近几个月,周乾不知为何突然与王景禄亲近起来,经常出入王氏宅院。”
林随安愕然:“刘娘子如何知道的?”
净门都不知道的消息,她如何能打探到?
刘青曦尴尬笑了一下,“原本周乾是族中长老为我挑的赘婿候选人,所以派人跟踪调查了一段时间,发现他与王景禄有交情后,便将其从赘婿名单中划去了。”
靳若摸下巴,“这倒有趣了,王景禄是前家主的嫡子,却被二叔的庶长子王景福抢了家主之位,按理来说,他应该很不待见庶子出身的周乾才对,为何会混在一处?”
林随安砸吧砸吧嘴巴:感觉这里面有一万吨的八卦。
凌芝颜开始对周乾进行询问,可不论问他与王景禄的关系,还是王景禄的不在场证明,周乾皆是不言不语,低着脑袋,一个劲儿地摇头。
“其实我还觉得有件事不太对。”刘青曦放低声音道。
林随安:“刘娘子请讲。”
“王景禄的发髻应该是重新梳过的,”刘青曦道,“原本王景禄的发簪的方向是从左至右,现在变成了从右至左。”
林随安飞快看了一眼,王景禄发髻上是一根绿玉簪,簪尖朝左,应该是右手持簪从左侧插入。
“这就对了!”靳若道,“定是他更衣清洗血迹时重新梳理了发髻。”
“但是,”刘青曦飞快道,“还有一个人的发髻也是重新梳过的。”
林随安和靳若愕然变色,刘青曦的目光投向了王景福,“王景福与王景禄一样,发簪也换了方向。”
靳若目光在王景福和王景禄兄弟俩的身上飞快扫了一圈,“王景福身高六尺六,体重大约一百九十斤,王景福身高六尺六寸五,体重一百九十五斤左右——”
林随安:“身高体重相仿的话——”
靳若:“鞋号和脚印也相仿——”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倒吸凉气,看向了花一棠。
衣袂飘飘的花参军正在摇着扇子,仰着下巴,洋洋自得进行案情现场复盘,“王景禄为人好色,对弥妮娜早已心生歹念,数次骚扰不得,甚是不满,曾放话说,若是弥妮娜不能为他所有,便扭断她的脖子,让她去阴曹地府给牛头马面跳舞。这些话皆有永昼坊舞者为证。这便是王景禄的杀人动机!”
“今夜王景禄事前得知弥妮娜将来散花楼进行表演,便心生一计,事先买通了散花楼的鲁掌柜,让鲁掌柜在弥妮娜的房间的蜡烛里掺入了催|情|香,待弥妮娜表演结束回房歇息时,便迫不及待潜入五层燕钗阁,欲行不轨之事,岂料弥妮娜誓死不从,王景禄好事不成,心中恼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弥妮娜杀死了。”
凌芝颜:“来人,带人证!”
不良人压着鲁掌柜进来,鲁掌柜扑通跪地,尖叫道,“我承认,是我在弥妮娜的房间里放了催|情|香的蜡烛,但这都是王景禄让我做的!我以为他只是想与舞姬欢|好,不知道他是要杀人啊!”
凌芝颜冷冷看着鲁掌柜,“若是我们不曾发现燕钗阁的蜡烛有异,你是不是打算将此事彻底隐瞒到底?!”
鲁掌柜脑袋咚咚咚撞地,“小人都是为了自保,小人知道错了,求求大人念在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奶娃,饶了小人的狗命吧!”
凌芝颜紧蹙着眉头,没说话。
“王景禄,你可还有话说?”花一棠喝问。
王景禄躺在地上,身体好似蛆虫一般疯狂扭动,双脚狠狠敲击着地板,众人看着他的眼神也像看着阴沟里的蛆虫一般,万分鄙夷。
花一棠冷笑一声,“杀人后,王景禄偷偷从燕钗阁的暗室甬道离开,换上事先藏于四层樱桃阁暗室的同款干净衣衫,用之前备好的清水洗去脸上和手上的血污,若无其事回到六层亭阁,一边装作无事发生,一边怂恿众人闯楼,以为如此便能逃出升天。”
王景禄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花一棠,眼中几乎迸出血来,嗓中的发出不似人的吼声。
花一棠朝池太守郑重施礼,提声道,“此案人证物证俱全,作案动机明确,案情经过清晰明了,王景禄杀人事实清楚明白,该如何判决,还请池太守决断!”
“师父师父师父,”靳若疯狂戳林随安的胳膊,“咱们要不要将王景福发簪的事儿告诉姓花的啊?万一这家伙断错案子可就不妙了!”
林随安皱眉,迈步上前,岂料就在此时,花一棠突然回头,对着她眨了眨眼,口型道:“信我。”
林随安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压力给到了池太守,池太守本来扶着胸口瘫在坐塌上,可此时此景,无论如何也不能装晕了,只能硬着头皮坐起了身,左顾右盼半晌,看向了夏长史。
夏长史当即领会精神,开始和稀泥,“话虽如此,但弥妮娜只是一个贱籍舞妓,而王景禄乃是前任王氏家主的嫡子,是王氏一族留存的唯一正统血脉,处罚不可不慎重。所谓法不外乎人情,我看王景禄已有悔过之心,不如先收押入牢,待与王氏族中长老商讨后,再行定罪如何?”
池太守马上看向苏飞章,“苏家主以为如何?”
苏飞章点了点头,“可。”
林随安惊呆了:好家伙,这是个什么操作?!
简直是堂而皇之将唐律按在地上摩擦啊!太离谱了吧!
凌芝颜面色铁青,上前一步正要说话,花一棠的扇子哒敲在了他的肩膀上,笑了一声道:“听诸位的意思,这王家的姓氏竟是值一条命咯?”
“嗯咳咳咳!”夏长史拼命向花一棠打眼色,“花参军,此案事关益都士族名誉,我们还是听苏家主的建议,从长计议为上。”
花一棠挑眉,“夏长史的意思是,城北王氏其实是姓苏的?”
夏长史连连摆手,“夏夏夏夏某可从未说过这种话。”
“还是说——”花一棠眉眼骤厉,“其实益都府衙也是姓苏的?!”
“花参军!”池太守豁然跳起身,“请慎言!”
“杀人偿命!此乃唐律!”花一棠厉喝,“难道益都世家要凌驾于唐律之上吗?!”
满堂死寂,池太守和夏长史脸色白中透绿,满头冒汗,苏飞章咬牙切齿瞪着花一棠半晌,“花参军所言甚是,此案苏氏不便插手!”
池太守抹汗,“那依花参军和凌司直的意思,该如何判?”
花一棠缓下几分神色,“适才花某与苏家十郎辩理之时,所说的案例与此案十分相似,所以花某以为,当以前案判决为准,处绞刑!”
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住了。
这花家四郎到底在说什么鬼?刚刚他哪里是和苏意蕴辩理,分明是俩泼夫骂街,满嘴啖狗屎,又何曾说过什么案例?
林随安眉头一跳,瞬间明白了花一棠的用意。
但见花一棠眸光灼灼看向了王景福,“王家主,您对此判决可有异议?”
王景福重重叹了口气,起身抱拳道,“想我王氏世代良善,竟然出了此等丧心病狂的败类,王某实在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事已至此,就请花参军依律办理吧!”
所有人瞠目结舌瞪着王景福,王景禄开始疯狂扭曲怪叫。
花一棠眸光猝闪,“林随安!”
“林”字刚出口,林随安已经飞身到了王景福的身后,一掌将王景福压在地上,拔掉了他头上的簪子,王景福脸被压得变了形,长发散了满地。
凌芝颜奔过来,抓起一缕头发闻了闻,高呼道,“他头上有血腥气味!”
众人:“诶???”
花一棠倏然笑出了声,摇着扇子走到了王景福面前,蹲下身,扇柄敲着王景福的脑壳,“原来,杀死弥妮娜的真凶是你啊!”
*
小剧场
靳若:卧艹艹艹艹,CPU烧干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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