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所有人再一次被花一棠弄懵了, 心道这花家四郎也太不靠谱了,先是和苏家骂仗,将整个夜宴搞得鸡飞狗跳, 之后又说王景禄杀了人,言犹在耳, 突然又改口说真凶其实是王景福——这个纨绔到底想干嘛?
伍达迅速将王景福也捆成了粽子, 和王景禄并排摆在一起,只是没封住王景福的嘴,王景福容色惊惧,一时间竟是没有任何反应,王景禄狠狠瞪着王景福,嗓子里发出咯咯咯的怪笑声。
台上的苏飞章冷笑一声,“花家四郎, 你嘴里能有句实话吗?”
花一棠挑眉看过去,“花某字字句句都是实话。”
事到如今,连池太守都听不下去了,“花参军, 破案讲究的是真凭实据,你一会儿说这个是凶手,一会儿又说那个杀了人, 证据在何处?”
花一棠道,“王景福刚刚的回答就是证据。”
王景福一个激灵回神, 怒道:“王某只是让花参军秉公办理,有何问题?!”
花一棠歪着头,眸光亮晶晶的, “问题就在于你没发现花某的话有问题。”
“什、什么?!”
“今夜花某从未提起过任何凶杀案件,尤其是和苏十郎辩理的时候。”
王景福瞪大眼睛, 疑惑看向四周,但见众人纷纷摇头道:
“花四郎和苏十郎全程都在对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啊!”
“花四郎开口啖狗屎闭口啖狗屎,说的全是……咳,苏氏的风流韵事……”
“这么一说,还真没提过什么凶杀案,也没说过什么绞刑。”
花一棠:“所以,不知道当时花某和苏十郎骂仗内容的,便是案发时不在六层楼的嫌疑人!”
王景福面色骤变。
靳若放低声音:“你们也发现王景禄不是凶手了吗?”
凌芝颜:“凌某只是觉得这案子透着蹊跷——”
林随安:“我只是觉得杀人血衣的证据得到的太容易了——”
不符合悬疑剧本和花一棠主角光环的设定。
靳若脸色不太好看了,挠了挠脑袋,“难道姓花的一早就发现了?”
凌芝颜摇头表示不确定,林随安耸肩表示不知道。
这纨绔一身侦探中二病,爱演爱嘚瑟爱卖关子,他若不说,谁也甭想猜透他心里的小九九,唯有通过后期的行为方能推测出一二——
“之前花一棠说王景禄是凶手,应该只是障眼法。”林随安道,“想必是为了让真凶放松警惕,待真凶以为危险解除之时,以言诈之,便可令其露出破绽。”
花一棠笑眯眯看过来,“知我者,林随安也!”
林随安:“……”
感情这货还挺享受这种感觉是吧?
“花参军仅凭这个就断定我是凶手,太可笑武断了吧!”王景福道,“当时,王某只是去如厕了,所以没听到你和苏家十郎吵架的内容。”
花一棠折扇遮口,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啊呀?王家主也去如厕了?好巧啊。”抬手打了个响指,不良人带着一名散花楼的侍从走了进来。
侍从扑通跪地,“小小小人只是拉肚子,不小心去如厕的,不是故意要听到的,不、不不不是——”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声音?”花一棠问。
侍从一个激灵,连连磕头,“小小小小人什么都没听到!”
花一棠声音微沉,“你只需要告诉我听到了谁的声音即可,其余的不必多言。”
侍从哆嗦了一下,“我听到了王家二郎和周家八郎的声音。”
“是王景禄和周乾吗?”
“是。”
周乾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王景禄嗓中呜呜乱叫,险些将嘴里的破布吐出来,又被伍达塞紧了些,王景禄的狐朋狗友们发出一片猥琐的哄笑。
林随安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凌芝颜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周乾,花某问你,当时你与谁在一起?”花一棠轻声道,“务必如实回答!”
周乾抬起头,苍白的脸,漆黑无光的眼瞳,像个失去魂魄的木偶,“我——和——”脸皮抽动了一下,攥紧了领口,“王景禄在一起。”
“什么时候回来的?”
“散花楼第一次封楼时——”
“期间,王景禄可曾离开过六层?”
“不曾……”
这便证实了王景禄的不在场证明。按正常问案流程,为了确认证词真实性,下一个问题应该问周乾和王景禄当时在做什么,可是花一棠却换了另一个问题。
“周乾,你当时能否听到花某和苏十郎吵架的声音?”
周乾怔了一下,脸上划过一丝说不出的表情,眼中隐隐透出红光来,“断断续续能听到——”
“那你且说说,当时花某提到的是一宗什么案子?”
“……好像是妖言惑众的案子——”
花一棠点了点头,转目看向王景福,“六层楼只有一个厕房,转两个弯就到了,同在厕房,为何周乾能听到花某的声音,而你却听不到?原因很简单,因为当时你不在六层,而是在五层的燕钗阁中杀人!”
王景福脸皮狂抖,“花参军如此推断也太荒唐了。周乾正当年少,耳聪目明,我已年过四旬,近日又得了耳疾,听不到远处的声音有何奇怪?”
“好,就算你耳背,那你发丝间的血腥气如何解释?”
“我如厕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手,这是我自己的血!”
方刻迅速查看了一下王景福的手,朝花一棠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花一棠:“是被什么东西划破的?”
方刻:“看形状和深度,应该是簪子。”
“我当时发髻乱了,重新整理的时候,不小心被簪子划破了手。”王景福振振有词道。
此言一出,众人看着花一棠的眼神愈发不信任。
果然是个不靠谱的纨绔。
苏飞章斜靠在凭几上,“花参军,你所谓的证据,难道就是这些子虚乌有的推断,太牵强了吧。”
夏长史飞快向花一棠打眼色,“花参军,还有其他证据吗?”
花一棠摇着扇子,没说话。
苏飞章笑了一声:“池太守,以苏某所见,定是有外人进入散花楼,杀了人,脱下血衣逃走了。”
池太守:“这个……也太……”
伍达抱拳,“属下查过了,夜宴期间,正门、后门和侧门皆无人离开。”
“万一不是从门走的,而是飞檐走壁呢?”苏飞章道,“比如那个天下第一盗云中月,今早吴家主不是还报官说夫人被此人掳走了吗?十郎,你不是见过这个云中月吗?他功夫如何?”
苏意蕴:“云中月轻功卓绝,腾跃如飞,若是他的话,杀人后跃楼逃走并非难事。”
林随安听明白了,苏飞章这是趁机为吴正礼洗白,顺便把杀人的屎盆子扣在云中月的头上。
池太守和夏长史对视一眼,表情有些为难,“花参军……”
“诸位所言甚是有理,”花一棠点了点头,啪一声合上扇子,“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起回到案发现场复盘一下凶案经过如何?”
众人:诶???
*
一刻钟后,池太守、夏长史、吴正清、王景福、王景禄、苏飞章、苏意蕴、段红凝、鲁掌柜和选出的七名世家子弟代表,连同林随安、花一棠一行齐刷刷站在了燕钗阁的门外。
燕钗阁大门紧闭,空气中还飘荡着隐隐的血腥气,走廊地板上的血迹虽然已被清洗,地板缝隙里仍然残留着刺目的鲜红,展示着案发时的惨烈。
“发现血迹的时候,门是从里面闩住的。”花一棠示意,林随安一掌拍开门板,烈烈的风从门里涌了出来,吹得众人一个趔趄,突然,有人尖叫了一声,燕钗阁的房梁上竟挂着一个人。
黑色的长发随风狂舞,脖颈、双手被皮绳高高吊起,双脚离地,缓缓晃动着,腹部插着一柄刀。
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顿时吓得屁股尿流。
“杀人啦杀人啦!”
“又死一个!”
“救命啊!”
“闭嘴!”苏飞章大喝,“看清楚,那不是人!”
众人哆里哆嗦抬头,定眼仔细一瞧,果然不是人,而是用布匹扎成的人偶,头发是用马鬃做的,肚子上的刀也只是木刀。
众人大怒:这是要吓死谁啊?花四郎这货不会是故意的吧?
“复盘案发经过自然要尽量还原案发现场,”花一棠摇着扇子走进来,笑道,“本来还想洒些鸡血鸭血的,可惜时间太紧了,只能草草布置,还望诸位海涵。”
众人:这家伙在笑!果然是故意的!
林随安默默观察着所有人的表情,世家子弟们又惊又怒,苏飞章、苏意蕴表情有些犹疑,池太守、夏长史有些好奇,段红凝表情凄然,吴正清皱眉观察着四周,王景禄、鲁掌柜也受了惊吓,王景福的脸色愈发难看,瞳孔剧缩。
花一棠踱步上前,用扇子指着高挂的人偶,“当时,弥妮娜就挂在这里,脖颈有一个血洞,腹部插入了一柄横刀,脖颈、双手手腕皆缠绕着一指粗细的皮绳。”
人群中有人“啊”了一声,又没了动静。
花一棠用扇子端端一指,是一名马氏的子弟,林随安记得,是王景禄“酒肉朋友”中的一个。
“这位兄台,有何疑问?”花一棠问。
马氏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就是觉得尸体这个姿势,比较——怪!”
王景禄鼻腔里恶狠狠哼了一声。
花一棠挑眉,“花某倒是觉得这个姿势颇有深意,于是便请益都净门的兄弟们打听了一下,刚刚新鲜出炉的消息——”
靳若上前一步,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王氏王景禄有个嗜好,与人欢|好之时,喜将人用皮绳挂起来,待人吊得神志恍惚之时,方才行事。”
马氏嘿嘿两声,其余众人表情皆有些难堪。
林随安闭了闭眼,实在是有些听不下去,凌芝颜比她的反应更大,喉头一滚一滚的,感觉好像又要吐了,方刻忙塞了个瓷瓶过去,凌芝颜迟疑了一下,闻了闻,脸色好了些。
花一棠:“此事都有谁知晓?”
靳若:“自然是与王景禄亲近的人——”
众人齐刷刷看向了王景福。
王景福面色阴沉骇人,“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比我更清楚!”
“也对,此事并不难查。”花一棠绕着人偶转了一圈,“或许是那个云中月特意模仿了王景禄的习惯,为杀人嫁祸做准备呢。”
靳若嗓子里喷出个怪声,忙捂住了嘴。
林随安:“……”
可怜的云中月,好端端天下第一盗竟然变成了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
小剧场
云中月:阿嚏!为何突然有些冷……
第192章
苏飞章哼了一声, “所以花参军也认为是散花楼之外的人杀了弥妮娜喽?”
花一棠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用扇子敲了敲人偶腹部的假木刀,“杀死弥妮娜的凶器是吴参军的横刀, 据吴参军说,他本欲与弥妮娜叙旧, 不想在此处见到了晕倒的段红凝, 而且很快也失去了意识。”
众人唰一下看向吴正清和段红凝。
吴正清不自在撇开目光,段红凝低着头,沉默。
“说到这儿便有趣了。当时我们破门而入,只看到了弥妮娜的尸体,并未见到吴参军和段红凝,”花一棠踱步走到暗室门口,指了指, “之后才在暗室中发现了二人,以及凶手留下的血脚印。根据脚印痕迹,发现凶手是从暗室甬道逃走的,甬道出口在四层。”
苏意蕴嗤之以鼻:“你说这么多废话有用吗?能抓到凶手吗?”
花一棠扬眉, “为何段红凝和吴参军会晕倒?他们为何又出现在了暗室里?为何凶器是吴参军的佩刀?搞清楚这些,便是破案的关键。”
此言一出,莫说众人一头雾水, 连林随安都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说实话, 这案子最莫名其妙的便是这个部分,看似线索很多,实际上乱成了一团麻。
池太守:“花参军有何高见?”
花一棠晃悠着扇子, 摇头摆脑道,“破门时, 我们闻到了一股奇怪的腥香气味,经调查,发现味道的来源是几根蜡烛。”
花一棠甩扇一指,方刻上前,将之前挑出有异常的四根蜡烛摆了出来,花一棠又用扇子敲了敲手掌,伍达飞快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笼子,里面装着四只小耗子,叽叽喳喳地叫着,木夏跟在后面,抱着个锦缎包袱,里面竟是一个正方形的翡翠琉璃缸,边长一尺有余,灯光一耀,通透碧绿,林随安看着眼熟,好像是之前摆在花氏九十九宅大堂里的装饰品,据说价值百金。
众人更纳闷了,这纨绔是几个意思,显摆他花氏有钱吗?
花一棠示意方刻,“方仵作,开始吧。”
方刻戴上手套,分别将四根蜡烛点燃,用长镊子夹着,小心翼翼放到了琉璃缸底四角,待燃烧片刻,抓了两只小耗子放进去,以白布盖住缸口,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透明试验箱,能清楚看到缸里的情形。两只小耗子在缸里转了几圈,脑袋一歪,倒下了。
方刻:“四根蜡烛中,有两根是迷香,散发的速度最快,所以最先入内的耗子很快会被迷晕。”
“这就是吴参军和段红凝晕倒的原因。”花一棠道,“之后,弥妮娜回来了,也晕了过去,至此,凶手便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
方刻将第三只小耗子放进去,果然,也倒在了缸底。
苏飞章冷笑,“听花参军的意思,莫不是已经知道了凶手的计划?”
花一棠展扇一笑,“花某师承茅山派金光洞十烨道长,看家本事就是相面算卦,只需掐指一算,便可将凶手的小小伎俩了然于胸!”
众人:“……”
牛都是被你花四郎吹死的!
“凶手计划的起因,就是这场夜宴,”花一棠道,“王景禄对弥妮娜垂涎已久,趁着夜宴的机会,让鲁掌柜在弥妮娜的厢房里偷偷放入了催情香,而这件事,恰好被凶手无意间知道了。凶手灵机一动,便想到了一个计划,趁着王景禄来私会弥妮娜的时候,将二人迷晕,趁机杀了弥妮娜,将杀人的罪行嫁祸给王景禄。”
苏意蕴“切”了一声,“这都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编出来的吧?”
花一棠根本不理会苏意蕴的吐槽,继续道:“若要完成凶手的计划,有一个必不可少的步骤,凶手杀人之后必须能够安然脱身,万一在来燕钗阁或者离开的路上,遇到其他人,必须保证目击证人看到的是王景禄。所以凶手做了万全的准备,又在四层樱桃阁内准备了和王景禄同款的衣衫和靴子。”
夏长史:“为何是樱桃阁?”
“因为樱桃阁的暗室甬道距离楼梯最近,从六层楼下来,最不容易被发现。”花一棠道,“夜宴开始之后,凶手寻到机会离开六层亭阁,先偷偷进入樱桃阁暗室换上与王景禄相同的衣衫,从樱桃阁大门离开,登上楼梯,来到燕钗阁,本以为如此明目张胆,定会有人注意到他,成为王景禄杀人的目击证人,岂料当时花某恰好和苏十郎吵了起来,所有人都去看热闹,竟是无人发现。”
“当然,凶手当时并不知道六层楼发生事情,依然按照自己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行动着,来到燕钗阁后,竟然发现吴参军、段红凝和弥妮娜都晕倒了在了屋中,”花一棠的扇子哒、哒、哒敲着掌心,“这个情形远超出他的预料,但凶手很快就镇静下来,决定还是按原计划行事,先将吴参军和段红凝拖进暗室,再将用皮绳将弥妮娜吊起来,伪装成王景禄来过的场景。”
说到这儿,花一棠顿了一下,突然又笑了,“或许当时的凶手还觉得天助我也,想着待他成事离开之后,吴参军和段娘子从暗室醒来,见到凶案现场,便是天赐的证人,尤其是凶手看到了吴参军的佩刀——这可太妙了——凶手之前原本的计划大约是用皮绳勒死弥妮娜,但现在又想,若用吴参军的佩刀杀了弥妮娜,定能惹恼吴参军,吴参军一怒之下,自然会迅速将王景禄定罪,他的计划就成了!”
“凶手事先服下了迷香的解药,所以并不受迷香的影响,挂起弥妮娜,布置完现场,本来只需要等王景禄进入燕钗阁晕倒后,杀了弥妮娜,自己离开,便能完美完成嫁祸计划。可惜,天底下从不会有完美的计划。凶手以为王景禄会来燕钗阁,而实际上,王景禄此时却去了六层的厕房——”说到这,花一棠叹了口气,“王景禄没有出现在燕钗阁,那么计划的先决条件便无法满足,按理来说,如果此时凶手收手,便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但就在这里,凶手的计划出现了偏差——”
花一棠用扇子敲了敲琉璃缸,“方仵作,时间差不多了吧?”
方刻点头,掰开第四只小耗子的嘴,塞了一粒药丸,“这是迷香的解药。”然后,将第四只小耗子放进了琉璃缸。
这只小耗子的状态很奇怪,进缸之后先是欢快转了几圈,看起来很正常,然后很突然的,站直身体僵住了,仿佛石化一般。
众人大为惊诧。
“另外两根蜡烛,一根里面参杂了催情香,另一根混杂了一种特殊的药。”方刻道,“这两种药效散发速度要比迷香慢,刚开始,四种药性此消彼长,相互抵消,药性同时减弱,加上凶手事先服用了迷药解药,所以进入之后感觉不到异常,但随着时间增加,后两种药性逐步增强,便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药效是让人僵直吗?”夏长史问。
方刻没回话,只是盯着琉璃缸。
僵直的小耗子身体渐渐软了下来,四爪落地,四处张望着,摇摇晃晃走着,好像人喝醉了一般,嘴里叽叽叽叫了几声,突然,扑到了其中一只耗子身上,拼命撕咬起来,霎时间,整个琉璃缸里血肉横飞,鲜血淋漓。
众人“嚯”一声,齐齐散开。
方刻面无表情浇了一盆水进去,蜡烛灭了,耗子的撕咬停了,水、血和皮肉混在一处,形成了一团团黏糊糊的物质,黏在琉璃缸四周。方刻用镊子将四根蜡烛取了出来,木夏迅速将整个琉璃缸包裹严实,快步退到了人群外围。
“迷香、迷香解药、催情香和龙神果共同作用的效果便是如此。”方刻小心将四根蜡烛用布包好,“可令人情绪亢奋、行为失控,暴力、嗜血,甚至还有可能产生幻觉。”
众人齐齐倒吸凉气。
林随安心脏突突乱跳:亢奋、失控、暴力和嗜血,这几个词联系起来几乎约等于失败的“破军”,只差一点,她就成了那只疯狂的耗子。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整个燕钗阁落针可闻。
“凶手日日夜夜都在心中描绘着如何杀死弥妮娜,如何嫁祸给王景禄,此时药性发作,令他失去了理智,甚至产生了王景禄已经进入燕钗阁的幻觉,于是,他举起吴参军的佩刀,凶残地杀死了弥妮娜。”
花一棠的口气很平静,但众人联想起刚刚那只小耗子的状态,皆是不寒而栗。
“杀人后的凶手,以为自己成功了,半梦半醒间逃出了暗室,在暗室和甬道里留下了大量的脚印和血痕,也不知道幸运还是倒霉,一路上竟是一个目击证人都没遇到。回到樱桃阁的暗室,凶手褪下血衣、染血的靴子,洗去血污,或许这个时候,他有些清醒了,回想之前的杀人经过,仅剩一片模糊……”
“待凶手回到六层楼,发现王景福人不在,之后鲁掌柜来报燕钗阁有异,凶手愈发确定自己的计划成功了,正沾沾自喜之时,王景福竟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当时凶手大为震惊,但又见王景福处处与官差作对,似乎想急于脱身,心中愈发犹疑,正在此时,花某回到了六层楼,指认王景禄为杀人凶手,真凶定然大大松了一口气,所以,当花某问他该如何处置王景禄之时,他便迫不及待跳进了花某设下的圈套——”
花一棠摇着扇子看向王景福,王景福面色惨白,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这些都是花参军的臆想罢了,花参军可有实证?!”
花一棠笑了,“证据有三,你想一项一项确认吗?”
王景福变了脸色。
池太守:“还请花参军明言!”
花一棠示意凌芝颜将鲁掌柜带到了前排,“鲁掌柜刚刚的证词中说,王景禄让他往燕钗阁中送了一根混有催情香的蜡烛,但实际上,王景禄前后送来了两根蜡烛。”
众人愕然。
鲁掌柜:“没、没错,隔了一天后,王家又差人送来一根蜡烛,说是另一种催情香,也让我送到弥妮娜的屋子里,我想着,一根还是两根都没差了,就一起送进去了……”
“一派胡言,我只让你送过一次,何来第二次?”王景禄怒道。
鲁掌柜很委屈,“第二次送蜡烛过来的仆从,我之前也见过几次,的确是王氏的人,就没多问……”
花一棠:“然而事实却是,第二根蜡烛并非催情香,而是凶手准备的迷香。”
凌芝颜:“所以只需将王氏所有仆从召集起来,让鲁掌柜一一辨认,找到送第二根蜡烛的仆从,仔细审问便能查出谁是幕后主使。而这个人,便是真凶。”
王景禄冷笑数声,“这还用问吗,能命令王氏仆从的,除了我,自然就只有我们的家主大人了!”
王景福脸色阴郁,额头布满了薄汗,“或许这仆从原本就是王景禄的派来的,是王景禄欲盖弥彰……”
“王家主先别急着否认,还有第二个证据。”花一棠笑了一声,“靳若!”
“来了!”靳若跑出门去片刻,又颠颠儿跑了回来,将手里的包袱递给林随安,二人合力将包袱里的衣衫一件一件亮给众人观赏,竟有二十多件。
“这是在四层樱桃阁的暗室里发现的,里面除了血衣,还准备了许多件衣衫,应该都是备选。”靳若道。
花一棠瞟向王景禄,“你可觉得这些衣衫眼熟?”
王景禄的脸都绿了,“这些都是我这半年来新订做的衣衫——”上前翻看了几件,“不对,这些都是没穿过的,不是我的,是——是有人按照我衣衫的样式重新订做的!”
花一棠:“凶手无法判断王景禄赴宴之时穿哪一件衣裳,所以便将王景禄这半年来新订做的衣衫都重新仿制了一套,能对王景禄衣衫款式如此熟悉的,定然是与王景禄十分相熟之人。”
凌芝颜:“这些衣衫材质昂贵,绣工精致,绝非一般成衣坊能够订制,只需拿着这些成衣去益都几家大成衣坊查一查,自然能寻到订制衣衫的人。”
林随安摸下巴:“若让咱们净门去查,需要多久?”
靳若得意:“不出六个时辰。”
王景福面色如纸,狠狠闭上了眼睛。
花一棠:“还有最后一个证据,就在真凶体内!”
众人:“什么?!”
“真凶杀人之时,吸入了蜡烛中的四种药气——”
“花四郎,你莫要以为我等不懂药理就信口胡说。”苏意蕴尖锐道,“此时距案发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迷香和催情香的药性早就散去了,根本无从查起。”
花一棠挑眉,“不愧是苏十郎,果然对这些乌七八糟的房|中秘药十分熟悉啊!”
“花一棠,你!”
花一棠眉眼骤厉,提声道:“花某说的不是迷香和催情香,而是第四种药,不,应该说,是一种毒!这种毒就是令真凶情绪和行为失控,产生幻觉的罪魁祸首。”
池太守和夏长史面色微变,“花参军说的难道是——”
“正是花某在青州诚县剿灭的龙神果!若说这世上还有人更了解龙神果,除了方仵作,不作第二人想,所以,方仵作自然也能验出真凶体内的龙神果之毒。”
方刻冷冷瞥了眼花一棠,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号白瓷瓶,摇晃了两下。
花一棠踱步走到王景福面前,啪甩开扇子,“只需要一滴血,就能真相大白,王景福,你可敢一试?”
王景福喉头滚动数下,睁开了眼,表情异常平静,“不必验了,弥妮娜是我杀的。”
“王景福你疯了吗?!我好歹也算你的弟弟!你为何要害我?!”王景禄大怒,冲上去和王景福撕打,“你已经是王家的家主,处处将我踩在脚下,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王景福也不甘示弱,一个翻身将王景禄压在地上,揪着王景禄的头发咚咚砸地,“你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家族长老们早就不满我这个庶子做家主,有意扶持你这个嫡子上位,你一天不死,我这个家主的位置永远都坐不安稳。”
王景禄挣扎着抓住王景福的衣襟,胡乱撕扯着,“长老们说的对,你这个庶子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不堪大用!早就该将家主之位让给我!”
“你一个酒囊饭袋,若让你做了王氏家主,王家就完了!”王景福一口咬住了王景禄的耳朵,王景禄杀猪似的尖叫起来。
“吵死了,”花一棠翻白眼,“你们家的倒灶破事儿没人想听!”
凌芝颜皱眉叹气,靳若和林随安环抱双臂,远远瞧着热闹,口中啧啧有声。
“快快快将他们拉开!”池太守跳脚,“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伍达和几个不良人冲上来,七手八脚将二人扯开了。
“简直是无法无天,荒唐至极!”池太守怒喝道,“速将王景福押入府衙大牢,听候发落!”
伍达和两名不良人将王景福扭送了出去。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王景禄披头散发,捂着流血的耳朵,嘴里骂骂咧咧,一副要将王景福挫骨扬灰的模样。
“此次多亏了花参军明察秋毫,否则,我等可能就要被这狡诈的王景福给骗了啊!”夏长史抹汗道,“益都能有花参军坐镇,实乃益都百姓之福啊!”
“夏长史过奖了,此乃花某分内之事。”花一棠抱了抱拳,抬眼看向众人,“其实,适才花某所说的龙神果之毒,在益都其它地方也有发现。”
众人面面相觑。
苏意蕴哼了一声,“什么龙神果、凤凰果,听都没听说过。”
“龙神果诸位没听过,但此物另一个名字大家想必都十分熟悉——”花一棠定声道,“青州绣品!”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皆是面色大变。
“什、什么青州绣品,我们也没听过!”苏意蕴嘶声大叫,众世家子也纷纷慌忙附和。
“吴氏的布行和绣坊都被封了,花某搜到了购买青州绣品的客人名录,诸位不妨猜猜,花某在名录上都看到了谁?”花一棠道,“可别怪花某没提醒诸位,这种毒短时服用,可激发人体潜力,服用之人感觉百病不侵,体力充沛,甚是舒爽,但此毒会令人贪恋成瘾,无法戒断,长期服用后,腐蚀五脏六腑,濒死而不自知,心悸猝死亦有可能,最可怕的是,还会让人心绪失控,暴躁嗜血,渐渐丧失五感,最终变作行尸走肉一般!”
世家子的脸全青了。
“花参军此言当真?!”有人惊呼。
花一棠沉下脸色,点了点头。
林随安:“林某在青州诚县曾亲眼所见,诚县裘县令的兄长因为服用龙神果而变成了走尸,癫狂至死。我与花县尉曾亲手烧毁了龙神果的制造基地,见到了许多浸入龙神果毒汁的绣品,与吴氏布行中的绣品一模一样。”
霎时间,满室骇然。
苏飞章飞快看了一眼苏意蕴,额角青筋暴跳,苏意蕴容色惊恐,全身抖个不停。
“诸位也莫要太过慌张,此毒并非无解。”花一棠道,“方仵作在青州之时已经研究出了解药的方子,其中的药材和药引并不难找,稍后诸位皆可来方仵作处讨要。”
众人立时大喜,觉着眼前这不靠谱的纨绔高大帅气了不少,对花一棠千恩万谢后,由不良人护送着离开。
吴正清洗脱了嫌疑,摇身一变又是个人模狗样,抓住时机向池太守和夏长史献殷勤,说要亲自送二位大人回府,花一棠并未提出异议,只是静静看着吴正清离去的背影,瞳色深沉。
然后,他叫住了另一个人,“段娘子请留步。”
段红凝盈盈回身,“花参军还有事?”
“迷香蜡烛有两根,一根是王景福送进来的,另一根是你带进来的吧?”
林随安、凌芝颜和靳若同时瞪大了眼睛。
只有方刻毫无任何惊讶之色,“段娘子与吴参军一同中了迷香,吴参军的体质更为健壮,按理来说,吴参军的耐药性应该更强。但挣扎爬出暗室握住花一棠脚腕的却是段娘子,先醒过来的也是段娘子,只有一个可能,段娘子之前曾服下过其中一种迷香的解药。”
段红凝掀起长长的睫毛,瞳若含水,一动不动看着花一棠,“如今说这些还有用吗?”
花一棠皱眉:“为什么这么做?”
段红凝嘴角动了一下,“我自有我的原因。”
“什么原因?!”
段红凝垂下眼帘,“这是红凝的私事,与此案并无干系,”聘婷施礼,“红凝替弥妮娜多谢花参军擒住真凶,若花参军没有其他要事,红凝先行告退了。”
花一棠叹了口气,“龙神果的蜡烛也是你带来的吗?”
段红凝身体顿了一下,“红凝在今夜之前,从未听说过龙神果。”
*
“所以龙神果的蜡烛到底是谁放在燕钗阁的?”驾车的木夏问。
“我压一吊钱,是吴正清!”靳若倚着车门,懒洋洋挥着马鞭道,“吴氏布行大肆贩卖青州绣品,吴正清手里定有存货,他肯定也对弥妮娜见色起意,所以打算用龙神果控制弥妮娜,龙神果的效果可比催情香强多了!至于他说与弥妮娜有旧的说辞,八成都是胡诌的!师父,您说是不是?”
“徒儿这次分析的甚有道理。”车厢里的林随安瞧方刻打了个哈欠,自己没忍住,也打了个哈欠,“凌司直以为如何?”
凌芝颜点了点头,“还有一个疑团,弥妮娜的桃花烙是谁烙上去的?”
“方大夫说是弥妮娜死前几个时辰烫上去的,”林随安挠了挠额头,“根据时间推断,当时弥妮娜大约是在来散花楼的路上,不合理啊,那个时候她应该是清醒的……就算她当时被人弄晕了,醒来之后,难道就没发现自己的身体有异吗?”
方刻:“烫伤痛入骨髓,不可能毫无所觉。”
林随安和凌芝颜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莫非是她自己烙的?”
方刻不予置否。
几人讨论了半天,也不见花一棠参与。
从散花楼出来后,花一棠的状态就有些怪,软垫也不靠了,扇子也不摇了,直勾勾盯着窗外浓重的夜色,不言不语。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着,夜市灯光流萤般闪过他如玉的面容,显得有些寂寥。
凌芝颜口型:四郎怎么了?
林随安耸肩:她又不是花一棠肚子里的蛔虫,问她也是闲的。或许是这纨绔今夜用脑过度,宕机了吧。
良久,花一棠幽幽叹了口气,身体一松,靠在了软垫上,“感觉不太对。”
林随安和凌芝颜:“哈?”
方刻:“说人话。”
“我是说段红凝。”花一棠皱着眉头道,“她看着花某的眼神,三分试探、三分戒备,三分疑惑,还有一分藏得很深的恨意。”
方刻翻了个白眼,索性闭眼开始睡觉。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请恕她眼拙,从头到尾段娘子就没正眼瞧过花一棠几次,着实没看出来还有这么深刻的内涵。
凌芝颜:“……四郎多虑了吧。”
花一棠竖起扇子,郑重道,“花某的预感从未出过错,段红凝身上的疑团肯定会牵扯出大案子。”
林随安甚是无奈,心道就算真出了大案子,也不是段红凝的问题,而是你这走哪哪死人的倒霉催体质造成的。
“嗯咳,”凌芝颜转目望向窗外,转移话题,“锦江夜市果然名不虚传,甚是热闹——诶?那是——”
花一棠和林随安凑了过去,但见一人站在灯火阑珊处,朝着他们的马车遥遥抱拳施礼,竟然是周乾。
林随安顿时明白了,“他在向我们道谢,难道是因为——”
花一棠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轻声道,“王景禄之所以与随州苏氏走得很近,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癖好相似——”
后面的话花一棠没说出来,但是大家都听明白了。
所谓的“癖好”大约就是——好男|色。
王景禄是个极度好色之人,能让他放弃去燕钗阁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找到了新的猎物——周乾。看周乾的反应,十有八九是被强迫的。
当时,花一棠若是继续追问下去,王景禄对他做的事便会公之于众,现在起码还算帮周乾留了几分颜面。
“王景福是杀人凶手,王景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花一棠骂道,“都是一丘之貉,啖狗屎的玩意儿!”
凌芝颜摇头:“益都世家,毒瘤遍布,着实该好好清理一番了。”
林随安叹息,趴在车窗上,看着渐渐远去的散花楼,依旧灯火通明,玲珑剔透,高高伫立在漆黑的苍芎之下。
夜风中隐隐飘来了乐声,大约是琵琶,如泣如诉,婉转悲凉,似乎在哀悼今夜逝去的生命——那个火焰般绽放的女子,就这样永远消失在璀璨的灯火中了。
*
小剧场
离开散花楼之前。
木夏:“四郎,这个琉璃缸怎么办?”
花一棠躲老远:“脏了,不能要了,扔了吧。”
林随安:“……”
价值百金的东西,说扔就扔,这货果然是个——
“败家玩意儿!”靳若捏着鼻子道。
凌芝颜:“洗洗还能用吧。”
花一棠:“要么送你?”
凌芝颜:“……算了。”
方刻一把抢过去,“我要了。”
众人齐齐竖起大拇指:方大夫果然猛人也!
第193章
回到花氏九十九宅的时候, 已近子时,众人都累得够呛,连卷王凌芝颜都放弃了加班复盘, 干净利落回房歇息。
林随安困得东倒西歪,也顾不上洗漱了, 迷迷瞪瞪脱了外衫, 钻进被窝,沾枕就睡。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潜意识感受到了一股诡异的气息,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窗外还是黑的,屋里没有掌灯,黑乎乎的, 异常安静,林随安心口咚咚咚地狂跳着,视线渐渐适应了黑暗,在床头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摇晃的黑影, 林虽然揉了揉眼睛——竟是一个倒吊的人头,黑色的长发几乎扫在她的手背上。
林随安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头发根都炸了, 抽出手边的千净,唰一下荡了过去, 碧绿的刀光仿若一道惊电耀亮了整间屋子,倒吊的人头晃悠了两下,吧嗒掉在了地上。
林随安一个驴打挺从被窝里翻了起来, 定眼一看,地上的根本不是什么人头, 而是一个破布袋子上面套了黑色的马鬃,看着眼熟,喔嚯!这不是之前花一棠在散花楼用来假扮弥妮娜尸体的人偶头吗?怎么在这里?!
屋中传出了咯咯咯的笑声,声音清澈如晨光下的第一滴露珠,林随安攥紧刀柄,目光顺着笑声急速搜索,她看到了!
一个人单腿盘膝坐在房梁上,另一只腿蜷起来,担着胳膊,坐姿很是随性悠闲,脸是一张光滑明亮的银质面具,只在眼睛和鼻子的位置有几道细细的缝隙,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露出的手和脖颈的皮肤比银面具的色泽更为惑人。
林随安只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脚掌咔一声踏裂了床板,一跃而起,抄着千净杀了过去,“云中月,你丫的找死!”
“哎呦呦呦,林娘子这话是怎么说的呢?我好端端的在家里抠脚数钱,一觉起来突然就变成了强掳良家妇人的无耻采花大盗,心中一片郁闷委屈,唯有来找林娘子诉诉衷肠啦!”
云中月说了三句话,林随安已经攻出了十八招,凛凛刀光将屋内的黑暗切得七零八落,云中月银面具反射着刀光,幻化成一片片光的碎片,飘忽的身形在黑暗中如鱼得水,无论怎么砍都摸不到他的衣角。
林随安愕然:才多久没见,云中月的轻功又升级了?
还是说因为屋里太黑,严重影响了她的视线。
艹,管他三七二十,先把云中月打出去再说。
想到这,林随安手腕一转,放出大招“刀釜断殇”,凌厉的刀风和刺目刀光混在一处,仿佛一道光电涌动的冲击波狠狠轰向了云中月,云中月“哎呦”一声,嗖一下飘开了,刀风朝着房门冲过去,“轰隆”一声,门板连同门框齐齐四分五裂,夜风呼啦啦涌了进来。
一同涌进来的,还有院子里灯光,是花氏特制的玲珑石灯发出的,光源通透朦胧,主打一个氛围感,平日里林随安总觉得这灯太过奢侈浪费,不曾想今日居然派上了大用场。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林随安连发三招“迅风振秋叶”,硬生生将云中月逼到了院子里。有了光,云中月缥缈不定的身影顿时清晰了几分,他在半空中滴溜溜一个转身,好似一片黑色的羽毛,轻飘飘落在了一盏玲珑石灯上,负手而立,宽肩窄腰,衣袂飞扬,整个人被灯光描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线,煞是好看。
可惜林随安常年遭受花一棠的美色攻击,早就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情,双手持刀使出了一串连环斩,这是今夜跟五陵盟盟主乌淳对战时新学的招式,特点就是攻击范围大,攻势猛,出其不意,避无可避,对付云中月的莲花步恰恰好。
云中月自然不知道这招的奥妙,看起势还以为是林随安常用的群攻招式,自信满满腾跃闪身,绽出四重幻影,岂料千净突然半路换招,刀光缭乱如花绽放,瞬间就扫灭了三重幻影,更可怕的是,余下的刀光竟是在空中形成了一面绿光大网,劈头盖脸朝着他的真身罩了下来。
云中月大惊,情势千钧一发,只能出绝招了,脊椎、肩周、手肘,盆骨骨节咔咔作响,运用缩骨功将身形缩得极窄,身形一扭一转,好似一根细细长长的面条,顺着刀网的缝隙滋溜一下钻了出去,双足互踏借力,身如飞烟直上天际,飘飘落在了院墙外的大槐树上。
林随安提着千净,惊呆了。
好家伙,缩骨功居然还能这么用?这云中月还是人吗?!
云中月足尖站在树枝上,心脏随着树枝的晃动狂跳不止。
我的娘诶,才半月不见,林随安这家伙居然又学了这么恐怖的新招式,这小娘子还是人吗?!
一时间,二人都被对方的身手镇住了,战局陷入了短暂的僵持状态。
院外亮起了灼眼的火光,火龙一般涌向了林随安的院子,为首的正是花一棠,后面还有睡眼惺忪的凌芝颜、靳若、木夏、伊塔,青龙四人和花氏一众侍卫。
花一棠高举着火把,一路嚷嚷着骂了过来,“啖狗屎,那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来我花氏找麻烦,我今天就要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云中月?!”
云中月在枝头上颠啊颠,像只欢乐的松鼠,还热情摇了摇手,“哎呦,这不是花家四郎吗?数日不见,怎么憔悴了啊,瞧你这俩大黑眼圈,不漂亮了哦——嚯!”
碧绿刀光撕空裂风劈了上来,唰一声割断了云中月的立足的树枝,林随安双足交替飞踏树干,仿若一只猎豹跃上树冠,一刀插入树杈借力,整个人往上一窜,瞬间到了云中月的身后,举刀就劈,云中月笑出了声,身如大鹏展翅腾入夜空,绽出六重残影。林随安的刀劈空了,刀光从树冠直直贯穿了整根树干,偌大一棵槐树被剃成了半个秃瓢,树杈树叶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花氏侍卫们大惊失色,忙团团护住花一棠后撤,花一棠跳着脚还要往前冲,木夏当机立断命令青龙四人将花一棠四仰八叉架了起来,一路狂奔撤退,花一棠气得够呛,挥舞着手臂大吼,“撤什么撤?还不上去帮林随安?!”
话音未落,几道人影擦着他的肩膀过去了,跑得比他还快,定眼一瞧,竟然凌芝颜、靳若和伊塔。
靳若几乎是抱头鼠窜,“哎呦我的天老爷,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凌芝颜本来还有些犹豫,想着是不是要帮林随安对付云中月,回头一瞧,千净刀光耀亮了半面夜空,花氏宅院里的槐树全都成了秃子,云中月鬼魅般身影在那恐怖的刀光中游刃有余,还有余力发出挑衅的笑声。
实事求是的凌司直大人当机立断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紧随靳若的脚步逃走了。
伊塔是最厚道的,一边逃一边挥舞着拳头给林随安打气,“猪人威武!猪人厉害!猪人棒棒哒!”
众人一窝蜂撤离了战圈,再看林随安和云中月,凌空交战,刀光四射,竟是朝着花宅正南方去了,花一棠转念一想,大呼不妙,“云中月的目标是瞿慧,追!”
林随安也发现了,云中月根本无心恋战,所用皆是虚招,她一路追着云中月打过来,很快就看到了连芳阁的牌匾,正是瞿慧暂居的客院。
云中月也不避讳,身形缠着林随安绕了一圈,忽得退开数丈,端端落在了连芳阁屋脊上,朗声大笑道,“益都人人多说,是云中月强掳了吴氏家主的夫人瞿慧,那我今日可要好好瞧瞧这位瞿夫人,到底是何等花容月貌,能令我云中月一见倾心?”
“你大爷!”林随安挽了个刀花,踏墙飞上屋顶,和云中月继续叮叮当当打了起来,不得不说,云中月的轻功的确是林随安见过的最难缠的,尤其是她连着好几晚上没睡,前半夜又和乌淳大战了一场,消耗甚大,此刻的确有些力不从心,无论如何调整战术,也仅能和云中月战个平手。
换句话说,现在的云中月打不过林随安,相对的,林随安拿云中月也没辙。
云中月显然也发现了林随安的窘迫,挑衅的语调愈发不知死活,“今夜凉风习习,夜色正美,云某踏月而来,只是想一睹瞿夫人芳容,若是被林娘子的刀搅合了,可就不美了啊。”
“美你个头!”一只洁白的靴子嗖一下砸了过来,云中月滴溜溜转身避开,飘飘落在了飞檐顶端,衣袂随风狂舞,甚是张狂。“花四郎,你好歹也算是扬都第一纨绔,怎么如此不解风情,尽坏人好事,小心遭了报应,以后娶不到媳妇哦。”
“你才娶不到媳妇!你全家都娶不到媳妇!”花一棠金鸡独立站在院子中央,一只脚光着,指着云中月气喘吁吁骂道。
万分诡异的,云中月听到这句话突然沉默了下来,不说话了。
林随安趁机将千净换了只手,甩了甩发胀的胳膊,心中愈发犹疑,云中月当真是来见瞿娘子的?
木夏指挥花氏侍卫将整座连芳阁围了起来,凌芝颜、靳若、伊塔和青龙四人分别守住了东南西北四角,随时策应。
突然,云中月在面具后幽幽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大约是没有娶媳妇的命了——”
林随安:哈?
就在此时,连芳阁窗户里灯亮了,紧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女子披着单薄的外衫,娉婷走到了园子里,站定,抬起头,遥遥望着云中月。
夜色中的火光仿佛无数发光的金笔,将女子倾世的容颜描绘得风华绝代。
云中月如遭雷击,伸长了脖子,感觉他面具上的缝隙都变大了,喃喃道,“果然是倾国倾城——”
“他娘的,什么狗屁玩意儿敢来我花氏找死!”女子豁然叉腰大骂,声震九霄,威风八面,“扰我清梦者,杀无赦!”
云中月脚下一滑,差点从飞檐上跌下去,幸亏轻功卓绝,急忙倒腾了一下,堪堪稳住了身形,可下一刻,林随安的刀也到了,碧绿的刀风几乎贴着银面具擦了过去,云中月听到面具发出了牙酸的咔咔声,裂开了一道口子。
云中月心道不妙,迅速用手掌压住面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扭身朝着院中的女子冲了过去,岂料就在此时,一个人突然打横冲了出来,揽住女子飞旋避开,云中月扑了个空,身后千净烈烈刀风已经扫到了后脑勺,云中月心中暗叹一口气,倏然停住身形,飞速转身。
千净在距离他鼻尖半寸的地方停住了,莹莹碧绿的刀刃之后,是林随安瞪大的双眼。
云中月缓缓移开手掌,半张银面具掉在了地上,当一声。
林随安的脑海里也“当”一声,然后,便是震撼心神的,延绵不绝的余韵。
面具下的半张脸,皎洁如雪山之巅的初月,明媚似山花烂漫中的春晖,与上次在东都的惊鸿一瞥相比,更加蛊惑人心,竟是比花一梦还要美上三分。
林随安咕咚吞了口口水,手里的刀不知不觉挪开了,这样一张脸,她实在是下不去手。
云中月眼睛一弯,笑得勾魂夺魄,“这次我帮了你们,你们欠我一个人情哦。”
林随安:啥?
下一瞬,云中月手掌在脸上一抹,换上了一张黄了吧唧的丑面具,反手抛出一枚烟雾弹,轰一声,浓烟滚滚,臭气熏天,林随安骂了声娘,手腕狂转千净,刀风旋着浓烟渐渐散去。
云中月早已不见了踪影。
众人被熏得鼻涕眼泪横流,花一棠红着眼跑过来,拽着林随安上上下下瞅了半晌,“没事吧?”
林随安打了个喷嚏,“我没事,花三娘——”
眸光一转,就见凌芝颜飞快松开花一梦的肩膀,咚咚咚后退三大步,硬邦邦施礼道,“适才形势紧急,凌某唐突了。”
花一梦眨了眨眼,上前半步,“多谢了。”
凌芝颜又退后半步,“花三娘为何在瞿娘子的屋中?”
“瞿娘子总是半夜做噩梦,我来陪她。”花一梦又逼近半步。
凌芝颜连退两步,不料花一梦突然探手抓住了凌芝颜的手肘,凌芝颜脸色都变了,豁然抬眼,“男女授受不清——”
后半句没说出来,因为看到了他臂弯上挂着的花一梦的外衫。
花一梦笑着抽出外衫,披在了自己身上,凌芝颜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靳若、伊塔和木夏齐齐笑出了声。
林随安也笑了,突然,一件洁白如雪的衣衫也披在了她身上。
林随安诧异,看着花一棠臭着脸,替她拢了拢领口,这件衣衫竟是花一棠刚刚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的。
“以后晚上出来打架,记得多穿件衣裳。”花一棠低声道,“别着凉。”
林随安哭笑不得:这个时代的衣衫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她今天只脱了一件外衫就睡了,里面还有两层,刚刚又打了一架,热的直冒汗,何来着凉一说?
林随安抬手就要脱掉,“我不用,你身子单薄,还是你穿——”
花一棠一把握住了林随安的手腕,“你看到了?”
林随安:“哈?”
“云中月的脸,你看到了?”
“呃……只看到了半张……”
“好看吗?”
“……”
林随安没敢吭声,她直觉这是道送命题。
花一棠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双手插袖,扭过头,气鼓鼓的。
木夏和青龙四人安排人手打扫现场,靳若和伊塔打着哈欠准备回房睡觉,瞿慧从连芳阁里探出头来,脸吓得惨白,花一梦轻声安慰着送她回房。
花一棠还是那个姿势,还是气鼓鼓的。
林随安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想了想,手指戳了戳花一棠的后背,“你数云中月闹这么一出是想干嘛?”
花一棠又哼了一声,半晌才道,“他是来帮忙的。”
“诶?”
“明天一早,林娘子大战云中月三百回合,救出瞿娘子的消息便会传遍益都城。”
林随安:“……”
这不是花一棠之前胡诌的故事吗?没想到居然成了真。
“如此,瞿娘子便不用继续藏在花宅,可以出面与吴正礼义绝,重获自由。”
林随安愕然:也就是说,他们当真欠了云中月一个人情?
妈耶,怎么感觉这么别扭?
*
小剧场
云中月坐在屋顶上,看着手里只剩一半的银面具欲哭无泪。
林娘子下手也太狠了,这面具足足花了他六吊钱呢!才戴了一天就毁了,赔大了!
第194章
翌日,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花氏豪车金铃上的时候,千净之主林随安与天下第一盗云中月大战五百回合,削平了半个花宅的光辉事迹已经闹得妇孺皆知, 好死不死还衍生出了数个版本。
“吴正礼的夫人,瞿慧, 出身书香世家, 无奈家道中落,为了扶持娘家,不得已嫁给了吴氏家主吴正礼,可这个吴正礼根本不是个东西,日日虐待吴夫人,搞得吴夫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云中月虽然人称天下第一盗, 实则是个心怀良善的义盗,无意中发现了吴正礼的龃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走了吴夫人。”靳若一手抓着白糖糕往嘴里塞, 另一只手竖起一根手指道,“这是版本一。”
花一棠随着马车晃悠着脑袋,慢条斯理嚼着蒸饼, “切,这一听就是云中月自己编的。”
“别急, 还有后续。”靳若吞下第二块白糖糕,“但云中月是个绿林浪子,带个女子游历江湖着实不方便, 便想偷偷将吴夫人送到花参军府上,岂料惊动了千净之主林随安, 两大高手谁看谁都不顺眼,当即打了个乌烟瘴气。好在高手过招,甚有分寸,无人受伤,吴夫人也平安送到了花宅。”
林随安评价:“剧情平平,毫无亮点。”
凌芝颜端过伊塔送过来的百花茶品了一口,“先不管过程如何,结果还算符合事实。”
“谁说无人受伤!”花一棠咬牙切齿道,“云中月害我九十九宅半数的槐树都成了陈烦烦一样的秃头,亏大了!”
众人:“……”
那些槐树貌似是林娘子砍的吧……
“版本二,”靳若竖起第二根手指,“瞿慧与云中月其实是江湖上的雌雄大盗,欲入花氏藏宝库盗取秘宝,不料被守宝人林随安撞了个正着,林随安当即擒住了瞿慧,云中月却逃之夭夭,唉,正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林随安:“这个版本有创意,有江湖气!”
凌芝颜:“花氏有何秘宝?”
花一棠得意,“花氏最大的秘宝自然就是鼎鼎大名的花家四郎了!”
凌芝颜眉头抽动了一下,决定还是安静喝茶吧。
靳若竖起第三根手指,“版本三,因为吴夫人容貌倾城,所以天下第一盗云中月和益都新任司法参军花四郎都对其一见钟情,云中月先下手为强,掳走了吴夫人,花四郎暴跳如雷,当即派出麾下第一高手千净之主林随安,与云中月在莫愁湖畔大战,狠揍了云中月一顿,将吴夫人抢了回来,两位有情人别后重逢,那叫一个肝肠寸断,相拥大哭,泪洒莫愁湖……”
凌芝颜“噗”喷出一口茶,花一棠捏爆了手里的蒸饼,林随安竖起大拇指,“这个版本最绝!”
“吵死了!”缩在角落里补觉的方刻嘟囔了一句,“再吵,就把你们的心肝脾肺肾剁碎了装到琉璃缸里!”
众人瞬间静音,疯狂向伊塔打眼色。
伊塔早有准备,将备好的地狱茶汤献了过去,方刻滋溜喝了一口,起床气果然散去了几分。
驾车的木夏“吁”一声停住马车,“四郎,府衙到了。”
花一棠到益都这么多天,日日被凶案缠身,忙得焦头烂额,要么爆肝熬夜,要么提早几个时辰加班,今天是第一次踩着点来府衙,正好赶上各司参军、书佐、吏官、衙吏和不良人应卯上工的人流。
捕头伍达第一个看见了花一棠,急忙正色施礼,不良人和衙吏与花一棠也算是老交情,连声问好,吴正清的脸色不太好看,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像是一夜没睡,和司功司户等几位参军一同礼节性打了个招呼,寒暄了两句,便匆匆奔向各自的曹署上班,背影丧气,步伐沉重,与现代苦逼的社畜没什么区别。
伍达跟着来了司法署,说是有要事汇报,一只脚刚踏进门,就看到方刻将包袱里的琉璃缸掏了出来,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里里外外细细擦拭。
伍达的脸绿了,和花一棠身上的官袍一个色儿。
花一棠端坐在书案之后,快速翻看着案上的卷宗,“伍捕头有何事?”
伍达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抱拳道:“启禀花参军,之前您让属下调查红香坊内是否有人认识连小霜,属下率兄弟们查访了数日,终于查到了些眉目。”
喔嚯!林随安心道,看来府衙的衙吏们终于认清了现实,准备向花一棠抛出橄榄枝了。
凌芝颜立刻走过去,坐到了花一棠的的下首位。
花一棠撩起眼皮,“说说。”
“红香坊在官府登记造册的妓馆共有五十七家,几乎家家都养有乐妓,我们拿着连小霜的画影图形查访后却发现,没有人认识连小霜,这实在是很奇怪——”伍达皱眉,“后来,我们又寻到了红香坊多年的老牙人,终于有一个叫孙九婆的牙人认了出来,说画上的连小霜长得和她十年前卖过的一个小丫头长得很像。”
凌芝颜:“小丫头可有名字?”
伍达摇头,“时间太久了,孙九婆没记住,只记得当时那个小丫头十根指头上的指甲都没了,血淋淋的,眼神也是木木的,感觉卖不上价钱。”
林随安心头一跳,想起了连小霜金手指中的场景——血淋淋的手指挖入地面,磨掉了所有的指甲——难道,那并非龙神果造成的幻觉,而是真实存在过的场景?
伍达:“我们顺藤摸瓜,查到那个小丫头辗转被卖了好几家,最后被卖到了一家胡人乐坊,后来胡人乐坊倒了,里面的舞姬、乐妓又被转手卖到了永昼坊。”
花一棠眯眼:“弥妮娜所在的永昼坊?”
伍达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沉重,“昨夜弥妮娜被害之后,属下觉得此案有些蹊跷,便连夜去了永昼坊查访,得知弥妮娜成名之前,曾有一个琵琶女常年为其伴奏,技艺十分高超,弥妮娜与这位琵琶女情同姐妹,同吃同住,且对此女甚是保护,每次出场都让其以面纱和幂篱遮面,甚少有人见到其真容。”
凌芝颜:“一个人都没见过吗?”
“这便是最奇怪之处。”伍达道,“两年前,弥妮娜一舞成名,做了永昼坊的当家舞者,而那名琵琶女却突然消失了,之后,永昼坊老坊主便将之前坊内的老人都遣散了,如今永昼坊新坊主、乐人和舞者甚少知道这名琵琶女,更没有人见过。”
花一棠:“永昼坊的老坊主呢?”
“半年前过世了。”
“那些遣散的人呢?”
“基本都是胡人,一部分回了家乡,一部分不知所踪,若想追查的话,很费功夫。”
“话句话说,”林随安道,“如果这名琵琶女就是连小霜的话,只有弥妮娜见过她的脸,了解她的来历。”
凌芝颜:“可是如今弥妮娜也死了。”
花一棠手指哒哒哒敲着桌子,“不让别人见到琵琶女的脸,又遣散之前的老人……就仿佛是为了——”
三人异口同声:“彻底抹去琵琶女的存在。”
说完,三人对视一眼,同时皱起了眉头。
“连小霜常去的三家绣坊查得如何?”花一棠又问。
“都是做正经生意的普通绣坊,没什么特别。”伍达道,“目前正在排查绣坊常客的名单。”
花一棠点头,示意伍达退下。
“想不到这些衙吏和不良人还有点用啊。”靳若道哼哼唧唧的,“总算不用咱们净门事事亲力亲为了。”
花一棠摆出哄小孩的笑脸,“衙吏和不良人只能查查明面上的事儿,那些关键的隐秘线索,当然还是要靠咱们小靳若呢。”
靳若一脸嫌弃,“去去去,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好恶心。”
“咚、咚、咚、咚——”外面响起了鼓声,众人精神一凛,齐齐站起了身。
瞿慧到府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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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太守做了一晚上的噩梦,一闭眼,就是吊在房梁上的弥妮娜尸体,早上还在枕头边发现了一撮脱落的头发,池太守不禁想起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大理寺卿陈宴凡——那光亮的额头,那悲剧的发际线——莫非他要步大理寺卿的后尘?
憋了一肚子的起床气的池太守磨磨蹭蹭起身,刚喝了两口小米粥,府衙的鸣冤鼓又响了,扔下饭碗急急忙忙赶到大堂,定眼一瞧,凌司直、花参军和林娘子竟然早就到了,都眼巴巴等着他升堂呢。
这帮家伙难道都不不睡觉不吃饭的吗?这是要累死活人啊!
池太守心中一片郁闷惟天可表,只能整理衣冠,端坐大堂,拍下了惊堂木:“何人鸣冤,带上堂来!”
三道堂威喊过,伍达带了一名妇人上堂,池太守刚开始还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皮,嚯一声,妇人正是吴正礼的夫人瞿慧,居然平安无事,可之前各种证据明明显示她已经被吴正礼杀了——
瞿慧扑通跪地,双手呈上诉状,“民女瞿慧,与吴正礼成婚十年,自问恪守本分,勤俭持家,无奈吴正礼嗜赌成性,败家残暴,对民女日日施以暴行,民女生不如死,今日登堂申诉,求太守判我二人义绝,至此之后,分道扬镳,再无关联!”
言罢,重重叩首,双肩颤抖不止。
池太守示意不良人将诉状送上来,细细看了一遍,砸吧了一下嘴巴,将花一棠和凌芝颜招到案前,低声道:“花参军,凌司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一棠:“瞿娘子的的确确是被云中月掳走的。”
池太守:“哈?”
凌芝颜:“昨夜林娘子与云中月大战,将瞿娘子救了回来了。”
池太守:“诶?”
花一棠:“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池太守没听说吗?”
池太守:“这个……本官公务繁忙,还没来得及了解……原来如此,也好也好,只要没死人就好!”
花一棠和凌芝颜回身落座,池太守清了清嗓子,“瞿慧,你的遭遇本官甚是同情,所请之事亦符合唐律,本官今日便判你与吴正礼义绝,强制解除婚姻。”
“多谢池太守!”瞿慧泪流满面,重重叩首。
“伍达,去问问狱丞,吴正礼醒了没有?”池太守又道。
伍达快步走出大堂,不多时又回来了,“启禀太守,吴正礼已经醒了,正在堂下候着。”
池太守很满意,心道花参军手下果然能人辈出,区区一个仵作也有妙手回春的医术,一挥手,“速速带上来!”
两名狱卒将吴正礼拖了上来,吴正礼手脚还是软的,衣衫脏污,发髻散乱,目光还有些呆滞,在看到瞿慧的时候,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突然挣脱出了狱卒的手,趴在地上大喝,“大人,是瞿慧!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瞿慧还活着!我是冤枉的!!”
池太守“啪”拍下惊堂木,“瞿慧安然无恙,吴正礼杀妻一案不成立,判吴正礼无罪。”
吴正礼呆愣一瞬,突然一个扭身扑向了瞿慧,“你个贱人,联合外人来害我,我今日就要将你抽筋剥皮——”
狱卒一把攥住了吴正礼的肩膀,又将他拖了回去。
“放开我!瞿慧是我吴正礼的妻子,生是吴氏的人,死是吴氏的鬼,你们凭什么拦着我,这是我的家事!你们管不着!”吴正礼双眼赤红嘶吼道。
“放肆!此乃益都府衙大堂,不是菜市口!岂容你咆哮公堂?!”池太守狠狠拍下惊堂木,震得整座大堂嗡嗡作响,“吴正礼常年虐打发妻,手段残忍,令人发指,本官现按《唐律疏议·户婚》之规定,判吴正礼与瞿慧当堂义绝,吴正礼当返还瞿慧所有嫁妆,不足或缺漏者,需折算银钱补齐。除此之外,还需赔付瞿慧五十贯钱作为补偿。来人,让吴正礼签义绝书!”
随堂书吏当即将备好义绝书送到了吴正礼面前,吴正礼扫了一眼,眼球暴突,拼命挣扎起来,“我不签!瞿慧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她这一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伍达毫不客气捏住吴正礼的手,硬生生掰开手指,沾了印泥按在了义绝书上,书吏将义绝书送到了瞿慧面前,瞿慧抹去眼泪,看都没看吴正礼一眼,干净利落按下了手印。
吴正礼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又被狱卒狠狠压在了地上。
池太守捧着义绝书看了看,满意点头,示意书吏收走存档,“吴正礼,本官要提醒你,自此时此刻起,瞿慧与你再无半分干系,若你再纠缠于她,本官定不轻饶!限你三日之内将瞿慧的嫁妆和补偿金送至瞿家,你可听清楚了?!”
吴正礼被狱卒压着,前胸贴地,梗着脖子抬着头,一个字也不说,只是红着眼瞪着池太守。
池太守叹了口气,“吴家主正值壮年,吴家也算是世家大族,回家后好好反省反省,好好做人,大丈夫又何患无妻呢?”
靳若嗓子里喷出一个怪声,林随安白眼翻到了天上。
花一棠斜眼瞟着吴正礼,嘴里嘀嘀咕咕,“啊呀,一个不能人事的,还娶什么老婆啊?不如入宫去做太监,尚能搏一搏前程,还省了道净身的流程,啊呀呀,我竟是忘了,如今是女帝执政,早已废了太监制,可惜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益都府衙大堂建得雄伟宽阔,回音效果甚好,花一棠的声音晃晃悠悠荡了一圈,产生了绕梁三日的回响效果。众人的表情皆是有些难以言喻。
林随安和靳若齐齐侧目:损还是你损啊!
吴正礼脖颈青筋暴跳,死死盯着地面,指甲咔咔抓地,貌似想挖个洞钻进去。
池太守干咳两声:“那个——此案已了,吴正礼你就先回家吧——”
“且慢!”凌芝颜赫然起身道,“吴正礼还有一桩案子未了,不能离开!”
池太守一怔:“什、什么案子?”
凌芝颜黑眸如电:“吴氏布庄贩卖龙神果的案子!”
*
小剧场
花一棠:来了来了,凌六郎开始发飙了。
林随安:上瓜子!
第195章
“什么龙神果?我不知道这个东西, 你们休要栽赃于我!”吴正礼冷笑一声道。
这句话一喊出来,整座大堂的气氛都颇有些尴尬,毕竟前一夜在场众人都亲眼见识了龙神果的威力, 那血肉横飞的场景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咳,这个嘛——”池太守看了凌芝颜一眼。
凌芝颜神色肃凝, 依次展开桌上的四卷卷宗。
“方仵作对吴氏布行所售卖的青州绣品做了检验, 这是验物格目,”凌芝颜举起第一份卷宗,“从吴氏布行查封的青州绣品共有一百四十一箱,每箱抽样一份,样品共一百四十一份,所有样品中皆检出龙神果的成分。这些绣品都被龙神果的浓缩汁液浸泡过,手掌大小的绣品, 以火点燃后,人吸入其烟气,相当于服用三株龙神果的效果。”
池太守倒吸凉气,“这么厉害?”
凌芝颜点头, “这批青州绣品应该是花参军剿灭青州城县龙神观之前流出来的,浓度非常高。至于龙神果的危害,昨夜花参军已经详细说过了。”
“不过是几箱绣品, 能有什么危害?”吴正礼嗤之以鼻。
凌芝颜眸光骤厉,“此物损身体根基于无形, 后期更能毁人心智,轻则成为行尸走肉,重则爆心而亡!”
吴正礼:“一派胡言!来我布行购买绣品的人不在少数, 没听说有一个人出现这种情况,相反的, 大家都说闻了绣品的烟雾,精神矍铄,身体康健,有的人多年痼疾都好了大半呢!”
池太守瞪大了眼,“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吴正礼冷哼一声,“所谓的危害,想必都是凌司直危言耸听吧!”
池太守迅速看了眼花一棠。
“既然吴家主不信,那不如让我们做个试验如何?”花一棠似笑非笑道,“将这一百四十一箱绣品都抬到吴家主的屋子里,每天烧一箱给吴家主闻,看看一百四十一天后吴家主到底是身体康健,还是爆心而亡?”
“花参军所言有理,”池太守连连点头,“如此一来,谣言便可不攻自破,吴正礼,你可愿亲身一试?”
吴正礼的脸青了,眼角和嘴角抽动了几下,一声不吭。
“吴正礼!”池太守狠狠拍下惊堂木,“你分明早就知道青州绣品中含有龙神果之毒,会害人性命!还不承认?!来人,给我狠狠地打——”
说着,抽出令签就要扔出,就在此时,堂外传来一声大喝。
“池太守手下留情!”吴正清疾步奔上大堂,撩袍扑通跪地,“还请池公念在吴氏多年博施济众的善行,从轻发落!”
“吴参军不必行此大礼,快快起身。”池太守忙收了令签,“伍捕头,先将吴参军扶起来再说。”
吴正清却是拒绝起身,跪在地上又是一拜,“池太守容禀,青州绣品之事,吴正礼乃是受歹人蒙蔽,之前并不知情,好在绣品贩卖时日不长,无人伤亡,未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吴正清抬起头,眼眶通红,“属下求池公给兄长留条活路!”
吴正礼怔怔看着吴正清,渐渐地,眼里涌出了泪花,“阿弟……”
池太守神色也有些触动,“吴参军所言也有道理,一则此案并未铸成大错,二则,吴参军在府衙任职多年,一直任劳任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花参军,凌司直,二位意下如何?”
花一棠长长眯起了眼睛。
喔嚯!林随安算是看明白了,池太守这是和吴正清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打算替吴正礼脱罪呢。
凌芝颜面色愈沉:“池太守此言差矣,青州绣品未在益都造成巨大危害,是因为花参军在剿灭了青州诚县的龙神观,斩断了绣品源头,并非是吴正礼良心发现。”举起第二卷卷宗,“这一份是吴氏布行近半年的账簿,从中可以看到,青州绣品一箱进价为三十贯,一箱绣品有五十方,而售卖之时,售价为一方三十贯,售价是进价的五十倍,而普通绣品,售价一般只高出进价的三成左右。”
凌芝颜举起了第三卷轴书,“这一份是吴氏布行三年前的账簿,因为经营不善,常年亏损赤字,布行生意岌岌可危。不到一年时间,吴氏布行扭亏为盈,正是因为青州绣品带来的暴利。吴氏布行乃是吴氏立家之本,盈利与否直接关系到吴家的生死存亡,说吴正礼对青州绣品一事毫不知情,被人蒙蔽,完全就是狡辩之词!”
吴正礼面白如纸,吴正清噎了噎,“兄长也只是一时失察——”
凌芝颜眸光骤冷,举起了第四卷卷宗,“此乃吴氏旗下所有布行掌柜的证词,他们皆亲口承认,售卖青州绣品一事,完全是吴氏家主吴正礼的授意!”
吴正礼疯狂拽吴正清的袖子,吴正清深吸一口气,“吴正礼担任吴氏家主期间,曾筹建十五座善堂,收留无家可归的穷苦百姓多达两百多人,每月十五,都在大慈寺施州赠米,为乡亲邻里修桥铺路,与人为善,乡邻有口皆碑,此等德行,乃为益都世家典范,万不可因为一点小小的过失就——”
“《唐律疏议·贼盗律》云:造畜蛊毒为‘十恶罪’之‘不道’,诸造畜蛊毒,谓合成蛊,堪以害人者,及教令者,绞!家人知情不报者,流三千里,里正、坊正、村正知情不报者,流三千里!”凌芝颜字字掷地有声,“龙神果之毒可令人上瘾,难以戒断,若是大肆贩卖,百姓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比蛊毒之害有过之而无不及!按律,吴正礼当罚没家产,处绞刑!吴正清身为司兵参军,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当夺去功名官职,杖一百,流三千里!
满堂死寂,所有衙吏都惊呆了,池太守冷汗森森,吴正礼面如金纸,吴正清脸也白了。
喔嚯嚯!凌大帅哥今天杀疯了啊!林随安心道。
靳若竖起大拇指,花一棠老得意了,无奈身在大堂无法嘚瑟摇扇子,憋得只能抖腿。
“凌司直所言有理、有理……”池太守掏出一块帕子擦着脸上的汗,飞快向堂下的吴正清打眼色。
“凌司直矫枉过正了!”吴正清梗着脖子道,“龙神果毕竟不是蛊毒,不该以造畜蛊毒罪为标准判罚,若真要类比案例,龙神果之效果与五石散类似,当以此为准才对!”
“对对对,五石散差不多、差不多——”池太守急忙就坡下驴,“那就按之前的案例,判吴正礼缴罚金三百贯,禁足三月,所有布行停业整顿半年,凌司直以为如何?”
凌芝颜的眼睛都要喷火了,“池太守所判不合理!”
“凌司直,这儿毕竟是益都太守府,不是你大理寺!”吴正清喝道,“更何况,此案就算移交大理寺重审,也是大理寺卿主断,你只是一个区区的从六品大理寺司直,池太守的决议,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凌芝颜面色铁青,绷紧下巴,缓缓抬手按住了胸口。
林随安立刻反应过来,踹了花一棠一脚。
凌大帅哥要用暗御史令!
没有圣人的密旨,启用暗御史令牌,后续善后工作定然麻烦的要死!赶紧想辙!
“啊呀呀!”花一棠坐直了身体,“池太守说的有道理,凌司直说的也有道理,此案的确不好判呐!”
池太守一听花一棠这口气,明显就是来当和事老的,当即大喜,“花参军有何高见?”
花一棠摇了摇头,“池太守您可莫要为难属下了,属下之前只是青州诚县的县尉,从九品,蒙圣人青眼有加,擢升为益都司法参军,虽说是连升七级,但现在也只是个从七品,这堂上哪有属下说话的份儿啊——”
说着,清了清嗓子,朝着池太守噗拉噗拉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说来也真是巧了,属下在青州办的是龙神果的案子,来了益都又遇到了漏网的龙神果,莫非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是说——托圣人的洪福?”
池太守的脸皮狠狠抽动了一下,吴正清的脸色变了。
林随安心中啧啧:花一棠的言下之意很清楚,他能平步青云,完全是因为侦破龙神果一案有功,是圣人的授意!换句话说,龙神果的案子,圣人的意思就是严办!
不过目前朝廷并未修改唐律,将龙神果等同于蛊毒,若想按造畜蛊毒罪判罚恐怕很难,更何况益都山高皇帝远,世家大族势力占上风,吴氏又与随州苏氏关系匪浅,搞不好苏氏与龙神果也有牵连,池季如果还想做这个益都太守,是断断不敢将世家彻底得罪光的。
两相平衡,就看这位池太守如何取舍了。
池太守垂着眼皮,手指在惊堂木上摩挲数次,沉声开口道:“龙神果,危害大,贩卖之人,不可姑息,但念在吴正礼为善乡里多年,有功,且,吴氏布行售卖之绣品未造成重大伤害损失,故,法外留情。”高高举起惊堂木拍下,“堂下听判——吴氏家主吴正礼,抄家,罚没所有家产充公,杖一百!司兵参军吴正清,有失察之嫌,罚俸一年,停职一月,禁足反省。”
好家伙,池太守果然是端水大师。林随安心道,这一招舍车保帅用的不错啊!
花一棠啧了一声,凌芝颜皱眉坐下了身。
虽然不尽人意,但就目前而言,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的判决了。
吴正礼捡回一条命,连连叩首致谢,吴正清却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属下身为司兵参军,未能劝道兄长从善,险些铸成大错,是属下的失职!兄长体弱,恐怕受不住一百杖刑,属下愿意替兄长承担五十杖,还望池太守恩准!”
吴正礼感动得眼泪汪汪,“阿弟……”
吴正清握住吴正礼的手,红着眼道,“兄长,血浓于水,以后兄长就住在我家,只要有我一口饭吃,断不会让兄长挨饿!”
池太守用帕子沾了沾眼皮,“果然是患难见真情啊!好,本官准了!带下去,每人五十杖!”
吴正清和吴正礼手挽着手走出大堂,齐齐趴在条凳上,施刑的衙吏高高举起木杖,狠狠拍下,吴正礼惨叫响彻云霄,吴正清咬着牙,硬是一声没吭。
靳若皱眉,“演这么一场兄弟情深的戏码想干嘛,恶心咱们吗?”
林随安:“不是演给我们的,是演给吴正礼的苦肉计。”
“哈?”
“衙牢里给吴正礼下毒的果然是吴正清,”花一棠冷笑道,“今天这一出演完,吴正礼是断不可能再将吴正清供出来的。”
靳若一敲手掌,“我明白了!刚刚吴正清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他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以后吴家若想东山再起,只能靠他吴正清。”
真是让人不爽啊!林随安叹了口气,看向凌芝颜。
凌司直大人并没有看行刑过程,而是盯着桌上的四卷卷宗,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还有一个人,反应也甚是奇怪。
瞿慧站在大堂角落的阴影里,直勾勾盯着行刑的吴氏兄弟,表情异常平静,唯有一双眼瞳,闪动着狰狞的光。
*
小剧场
司法署里,方刻掏出一个黑色棉布钱袋,解开,取出里面的数了数,很是满意。
奉茶的伊塔表示疑惑:“凌六郎,的钱袋,为何在,方大夫,的手里?”
方刻勾起嘴角,“凌司直支付的吴氏布行绣品的检验报告费,一份三贯。”
第196章
池太守对吴氏抄家一事甚是重视, 特命夏长史亲自带队,选了五十名精干的衙吏和司户曹精通算学的五名书吏,浩浩荡荡去了吴氏宅院, 只用了半天时间,雷厉风行装了十辆马车回了府衙, 为此次抄家工作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当然, 具体抄没了多少钱银财产,又有多少规规矩矩造册入库,这就不是区区一个司法参军能掺和的了。
花一棠安排给伍达的工作只有一个,将吴正礼与他人来往的所有信笺、借据条陈等都带回来。
伍达的确带回来了,花一棠将那一堆信啊书纸啊的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信笺,更没有发现任何与赌债相关的借据, 显然,有人在夏长史之前将所有的文字证据都毁去了。
花一棠一无所获,甚是不爽,摇着扇子站在线索梳理墙前开始发呆。
幸好, 凌芝颜在绣坊客户名单里发现了新的线索。
“东市华茂巷惜春绣坊的账簿里有两个熟人,”凌芝颜将账簿展示给众人看,“玄奉七年四月初一, 永昼坊弥妮娜订海棠屏风一方,玄奉七年四月初三, 红香坊段红凝订海棠丝帕一张,”又往后翻了几页,“玄奉七年四月十五, 锦西坊绣娘连小霜供货海棠屏风一方,海棠丝帕五张, 银货两讫。”
靳若:“或许只是凑巧?”
凌芝颜摇了摇头,“不止惜春绣坊,连小霜常去的两家绣坊,北市元溪街的月柳绣坊和西市金亭道的芳雨绣坊也有同样的订单,段红凝和弥妮娜在月初下订单,连小霜会在每月十五交货,这样的订单几乎每个月都有,只是订单分散在不同的绣坊,且间隔时间不定,所以不易被发现,如此差不多持续了一年半时间,直到连小霜被吴正礼抓去了别院——”
靳若点头:“定是约好的。”
“如果连小霜就是弥妮娜身边的琵琶女,那么她认识段红凝也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何要这般神神秘秘地见面?”林随安挠脑门,“莫非她们想隐瞒什么?”
“或许我们应该去拜访一下段娘子。”凌芝颜道。
林随安顿时两眼放光,“凌司直所言甚是,咱们即刻出发!”
喔嚯!益都的红香坊诶!里面定然美人如云,风光无限好!
“且慢,”花一棠突然冒出一句,“还有一处也需探查。”
说着,用扇子指了指线索墙最下方的“赌坊”二字,“吴正礼常去的方圆赌坊里定然有连小霜情郎的线索,之前忌惮五陵盟的势力,避其锋芒,未敢妄动,可经昨夜散花楼一役——”
“反正咱们和五陵盟的梁子已经结下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打他丫的!”靳若挥舞着拳头叫道,“我这就给甘坛主传信,让她多挑几个好手过来——”
“我们是去探查线索,不是去打群架!”林随安一巴掌呼在了靳若的后脑勺上,“天天就知道打架,行走江湖,要以德服人懂不懂?!”
靳若捂着脑袋很是委屈,“师父你说这种话不觉得脸红吗?”
林随安瞪眼,靳若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了。
“区区一个赌坊,何必兴师动众,花某与林随安二人足矣……”花一棠说了一半,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伊塔,你和我们去玩一圈呗。”
伊塔拉着脸,“伊塔,讨厌,赌坊。”
林随安:“回来给你和青龙他们买白糖糕。”
伊塔这才不情不愿点了点头。
“四郎……那个……”凌芝颜以拳遮口,支支吾吾道,“凌某不擅与女子聊天,不若让我与林娘子同去赌坊,四郎与靳若去红香坊如何?”
花一棠眨巴着大眼睛,“我倒是无妨,只是听说方圆赌坊进门时需要验资,少于五十贯的不得入内,六郎的钱够吗?”
凌芝颜当机立断:“凌某去红香坊。”
靳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那我呢?”
花一棠:“小靳若自然是要陪凌司直大人去红香坊了。”
靳若:“我想去赌坊看伊塔大杀四方——”
花一棠叹了口气,勾过靳若的脖子,压低声音,“此去红香坊,你可是身负重任呢!”
靳若愕然,用手比划了一下脖子,“难道你想让我偷偷把段红凝做了?”
花一棠差点闪了脖子,“我是让你保护六郎!”
“红香坊都是柔柔弱弱的女娘,能有啥危险?更何况凌司直武功不弱,就算真遇到什么危险,自保也绰绰有余吧?”
“天真!”花一棠一扇子敲在了靳若的脑壳上,“荥阳凌氏最出名的是什么?”
靳若挠头,“刀法?军功?”
“错!是老实和穷!”
“……”
“红香坊里的女娘们个个娇媚多情,巧舌如簧,六郎长得俊俏、心又软,又好骗,正是那些女娘们最喜欢的猎物,若是将六郎一个人扔到红香坊里,那岂不是——”花一棠瞪大眼睛,“羊、入、虎、口?!”
“……”
靳若回头,看了眼凌芝颜。
凌司直大人皱着眉头,神情局促,回想之前他见到花一梦时的反应,呃……他和女人相处时的确——用师父的话说——不太聪明的样子……
“也罢,我堂堂净门少门主,就陪他走一趟龙潭虎穴!”靳若豪气干云拍了拍胸口。
“少门主大义!”花一棠抛给靳若一袋金叶子,“一路小心!”
靳若怀揣金叶子,揽着凌芝颜的肩膀屁颠屁颠走了。
花一棠以扇遮口,暗搓搓憋笑。
林随安戳了戳他的肩膀,“你又忽悠靳若干啥了?”
花一棠立即端正神情,“花某让靳若多加留意段红凝的言行举止,任何可疑之处皆不可放过。”
林随安:“……”
这不是废话吗?还需要特意叮嘱?
花一棠展颜一笑,“事不宜迟,木夏,更衣!一刻钟后出发!”
林随安瞧着花一棠奔去内堂欢快背影,一肚子狐疑。
不对劲儿,肯定有猫腻。
*
同一时间,内堂。
木夏将早就备好的“汉苑飞萤衫”、“烟凝紫翠带”、“爱梅仙远靴”、“雨凉翡翠扇”一样一样摆了出来,表情很是兴奋,“今夜用的是我配的新香,名为‘风弄蜻蜓,澄碧生秋’。”
又摊开益都坊图,用手指比划着,“方圆赌坊所在的西四坊,是益都地势最高的坊区,登高望远,万灯如星,最是诗情画意,从西四坊回衙城,玉江飞虹桥是必经之路,沿桥漫步而行,河风习习,风清月朗,是益都城年轻男女月下幽会之胜地,受欢迎程度仅次于大东门的大慈寺。”
“乌淳功夫不怎么样,看风水的本事倒是不错,”花一棠干净利落脱去官袍,套上飞萤衫,一层又一层,足足套了九层,对着镜子摆了个造作帅气的造型,“如何?”
木夏露出十八颗牙齿,“四郎自是容光焕发,俊朗动人。”
花一棠挂上喷喷香的香囊球,甩开扇子,又对着镜子转了两圈,甚是满意,风风火火地出门了。外面的林随安和伊塔同时打了个打喷嚏。
木夏伸长脖子看着门外,十四岁的脸上露出了四十岁的欣慰笑意。
花一棠和木夏都没发现,卧榻刚换下的一堆衣衫下面,缓缓探出一只枯木般的手,揪住一件远远甩到了一边。
方刻打了个哈欠,撩起眼皮看了看,嗤笑一声,扭头又睡了过去。
*
小剧场
木夏:四郎,加油啊!
方刻:我赌一根人腿骨,肯定没戏!
第197章
红香坊位于东一区的西南区域, 临着锦江,和散花楼只隔着几条街,南靠东市, 从红香坊出来,沿着锦江步行一刻钟, 便是鼎鼎有名的大慈寺。
大慈寺侧倚锦江, 景色秀丽,每逢初一十五,数以千计的善男信女们结伴拜游,赏景礼佛,时间久了,渐渐形成了极具特色的“佛市”,与南郊玄中观外的新南市遥相呼应, 堪为盛景。
凌芝颜和靳若从衙城赶到红香坊坊门的时候,已近酉初,恰好赶上佛市收市,路上挤满了小摊贩的独轮车和货郎的挑子, 其中不乏净门弟子,看到靳若纷纷热情洋溢打招呼,鉴于净门弟子的职业素养, 自然要问一嘴少门主和凌司直打算去哪,靳若不拿净门兄弟当外人, 张口就来:
“陪凌司直去红香坊耍耍——诶,凌司直你走慢点!”
凌芝颜面皮滚烫,只恨自己出门时没将花一棠的大幂篱戴上, 心道靳若不愧是林随安的徒弟,将花四郎的厚脸皮学了个十成十, 虽说此来是为了查案,但逛红香坊这等事也着实不应大肆宣扬,若是传播出去,荥阳凌氏的名声可就要毁在他手上了。
靳若紧赶慢赶追上了凌芝颜,累得气喘吁吁,心道这凌司直大人脸皮也太薄了,稍后可要盯紧些,别真让那乌鸦嘴花一棠说中了,被红香坊的女娘们吃干抹净。
二人各怀心思沿着红香坊主街一路向前,到了坊中央的段九家。三进宅院,黑瓦白墙,斜檐陡梁,门口挂着一串灯笼,雪白的墙上挂着门牌,红木底,青绿字,左侧写有“段九家”三字,右侧注明了地址,“红香坊水天街四十号”。
红香坊内妓馆云集,家家客似云来,唯有段九家门可罗雀,大门紧闭,一副颓败模样。
靳若愕然:“段红凝不是红香坊最炙手可热的花魁吗,妓馆怎么萧条成了这般?”
凌芝颜四下望了望,也甚是不解,抬手敲了敲门,良久,门里传出声音,一个小厮将大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半个脑袋,“这是哪个不懂规矩的,没看到外面的红底绿字牌吗?”
靳若:“红什么绿什么?啥意思?”
小厮伸出胳膊,敲了敲门牌,“段九家的规矩,红底绿字,休沐,绿底红字,迎客。二位客官改日再来吧。”
说完,砰一声关上了门。
凌芝颜和靳若面面相觑。
靳若:“第一次听说妓馆还有休沐日的。”
凌芝颜叹了口气,又敲了敲门。
小厮怒气冲冲拉开门,“听不懂人话吗?今日休沐!休沐!你他娘的若是邪|火|泄不出去,出了坊门左转就是锦江,跳下去什么火都消了。”
凌芝颜干咳一声,递出一张帖子,“在下姓凌,家中行六,今日请见段娘子乃是有要事相询,还望小哥通传。”
小厮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没听说过益都有姓凌的大族,你哪来的?”
“哪儿那么废话!让你传话就传话!”靳若掏出一片金叶子,正要豪爽拍下,凌芝颜一把抢过去揣了起来,自己掏出十枚铜钱放在了请柬上,“在下来自东都,劳烦小哥了。”
小厮一脸狐疑看了二人几眼,砰一声又摔上了门。
靳若上上下下打量着凌芝颜,“凌司直还准备了拜帖?”
凌芝颜眼观鼻鼻观心,“以备不时之需。”
“你挺懂规矩啊。”
“礼多人不怪。”
靳若砸吧了一下嘴巴,手指晃了晃,“那枚金叶子是我的。”
凌芝颜豁然抬头,“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厮堆着笑脸迎出来,施了一礼,“段娘子说了,凌六郎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快里面请。”
段九家比想象的大,一院是四面回廊和正堂,正堂四面镂空,地基高耸,远看像一座华丽的亭阁,正前方建了一处广阔的圆形高台,铺着光洁厚重的木地板,显然是乐妓奏乐起舞的地方。
二院是花园,小桥流水,花红柳绿,竹扎宫灯在树影间摇曳,风雅幽静。
三院建了一座三层赏楼,红柱碧瓦,窗中隐隐透出光来,起码有三十多间风格迥异的厢房。
本以为三院已经走到了尽头,岂料那小厮引着二人转到赏楼左侧,从一扇小小的耳门钻了进去,里面竟又是一处园林,奇花异草喷香扑鼻,重重树影间隐隐传来了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再向前走,温度湿度越来越高,白色的水雾沿着地面攀上了二人的脚踝。
靳若闻到了水汽、皂角和熏香的味道,倒吸一口凉气,转目一瞧,凌芝颜僵立在两步之后,脸涨得像个熟透的红柿子。
“此处是何地?!”凌芝颜惊问。
小厮端着友善真诚的笑脸,“我早就说过了,今日是休沐日,段九家的娘子们最喜欢在后园的温泉里泡汤聊天,段娘子就在里面,凌郎君,请吧!”
靳若眼睛瞪得像铜铃,“这这这这不不不不合适吧?!”
凌芝颜攥紧拳头,豆大的汗从额头滚落,又退了两步,“不必了,凌某只是问段娘子几句话,烦请小哥替我传话——”
话音未落,就听段红凝的声音飘了过来,婉转柔媚,还带着湿|淋淋的暧|昧,“六郎,进来说话。”
凌芝颜当即撩袍席地而坐,不肯再近半步,靳若伸长脖子瞅了瞅,吞了吞口水,也只能坐在了凌芝颜的身边,万分幽怨看了眼凌芝颜,嘴里嘀嘀咕咕,“不愧是荥阳凌氏,木讷的紧。”
小厮看着凌芝颜的表情好像看到了孵蛋的公鸡,万分不可思议,摇了摇头,踏着小碎步跑进了园林,不多时,里面传出了女娘们的哄笑声,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讨论,小厮跑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热腾腾的水煮蛋,放在的二人面前。
“这是段九家的特产,温泉煮蛋,里面的娘子们特意请二位郎君尝个鲜。”
靳若大喜,抓起一颗蛋,烫得连吹带抛,换了几次手,总算剥开了蛋皮,整个蛋填到嘴里,豚鼠一样咀嚼着,甚是满足,连连竖大拇指。
小厮暗暗翻了个白眼,一个木头似的,一个只知道吃,真是不解风情。
“段娘子说了,凌六郎是正人君子,不愿坦诚相见亦是情有可原,六郎想问什么就问吧,她听的到。”
凌芝颜长吁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敢问段娘子,可认识连小霜?”
段红凝的声音幽幽飘了出来,“认识。”
“如何认识的?”
“弥妮娜介绍的,说有个叫连娘子的绣工颇为精湛,尤擅绣海棠,我自幼喜欢海棠,我这儿厢房里许多的屏风都是连娘子绣的。”
“你们何时认识的?”
“一年前……不,差不多两年前吧。”
“之前可相识?”
“从未见过。”
凌芝颜顿了顿,“弥妮娜身边有个蒙面的琵琶女,段娘子可曾见过?”
“见过,也没见过。”
“何意?”
“我见过她的人,却没见过她的脸。”
“那个琵琶女叫什么?”
“我听弥妮娜唤她十五娘。”
“两年前,这个琵琶女突然失踪了,段娘子可知缘由?”
段红凝的声音沉默良久,“弥妮娜说,有个贵人喜欢十五娘,替她赎了身,改了籍,成了亲。”
靳若嘴里塞了两个鸡蛋说不出话,飞快拍着凌芝颜的肩膀“唔唔唔!”。
凌芝颜皱紧眉头,“连小霜是否就是十五娘?”
段红凝笑了一声,“十五娘成亲后就离开了益都,怎么会是连娘子?”
“段娘子如何确定她们不是同一人?”
“虽然看不到脸,但身形、声音、举止、习惯皆不同。”
“十五娘去了何处?”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段娘子可知还有谁见过十五娘的真容,或者知道十五娘现在的住址?”
“我与弥妮娜虽然相识多年,但毕竟不是永昼坊的人,这些问题,六郎还是问永昼坊的乐人们更清楚吧。”
“段娘子可知连小霜有个情郎?你可曾见过此人?”
段红凝再次沉默了,良久,又笑出了声,“可惜,我没见过。”
“那弥妮娜可曾见过——”
段红凝没有回答这句话,女娘们笑声突然变大了,紧接着,响起了稀里哗啦的水声。
“好热好热,出来透透气。”
“今日泡得舒服,瞧我这大腿,是不是肤若凝脂?”
“你闻闻我的头发,可够香?”
“啊呀,身上好烫。”
林中人影晃动,那些女娘已然出水,朝着这边走了过来,还咯咯咯地笑着。
“外面的小郎君还在吗?”
“听是两个俊俏的小郎君呢。”
“来者是客,姐妹们,咱们去打个招呼吧。”
靳若喷出一口蛋黄,疯狂去拍凌芝颜的肩膀,拍了个空,一扭头,凌芝颜已然奔出了二里地,只留了个英姿飒爽背影。
靳若火烧屁股般跳起身,捂着嘴,一路“唔唔唔唔唔”追了出去。
姓花的说的果然不错,别看这凌家六郎浓眉大眼的像个好人,其实一肚子坏水,做人恁是不厚道!
段九家的女娘们穿着宽大的袍衫走出树丛,身姿婀娜,赤脚如玉,看着落荒而逃的二人,发出一阵爆笑,段红凝拢着衣襟,嘴角含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
林随安有些失望,眼前的方圆赌坊只是一座很普通的二层小楼,和广都城五层高楼的南乡赌坊比起来,堪称天壤之别。外墙上长满了暗绿色的苔藓,一丛爬山虎的叶子从牌匾下面长长吊了下来,每个进门的客人都要被扫过头顶,像只绿色的扫帚。
门口站着四名汉子,满脸横肉,袖子高高挽起,露出肌肉纠结的胳膊,凶巴巴盯着花一棠。
花一棠今夜这身装扮的花哨感更创新高,飘动的衣袂在黑色的江风里闪动着璀璨的银光,簇拥着一张俊丽明亮的脸,果木香缠绕着他,像一层淡淡的星辉。
汉子甲皱眉:“阁下有些眼生,是谁介绍过来的?”
花一棠笑得十分矜持,“无人介绍,在下是慕名而来。”
“可有本金?”
“有。”
林随安将肩上扛着的五十贯钱袋子抛了过去。
汉子乙盯着林随安和伊塔,“一个人五十贯。”
“啊嘞?”花一棠一怔,“涨价了啊,罢了罢了,”又摸出两片金叶子送出,“在下出来的匆忙,没来得及换那么多铜钱,可否通融一下?”
四个汉子瞪着金叶子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互相递了个眼色,让开了路。
伊塔第一个上前,抬手拨开了爬山虎叶子,请林随安和花一棠依次入内,自己走在了最后。
汉子甲面色微变,暗示汉子乙迅速去后堂禀报坊主。
林随安当然注意到了,有些好奇,“那枝爬山虎有什么说法吗?”
“八百年前的老讲究了,现在估计很少人知道——若想赌坊赢得好,头上就要带点绿。”花一棠翻着白眼,“可不是嘛,进来的个个绿云罩顶,能赢钱才见鬼了。”
伊塔:“规矩,不好的!”
林随安:“噗!”
赌坊里面积也不大,进去先是一条晦暗的走廊,之后便是赌坊正堂,一眼就能望到头,摆着十几张赌桌,赌桌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桌面发暗,画面模糊,每个赌桌配有博头看守,博头们看起来也有些年纪了,最年轻的起码也有五十岁,赌客们倒是不少,每张赌桌上都挤得水泄不通,吆喝震天,叫骂喷唾,乌烟瘴气。
花一棠径直走到人最多的一桌,探头一望,乐了。
原来这桌赌的正是广都城的摇骰子比大小,规矩都一模一样,博头身后墙上还挂着一块小牌,写着“南洋赌骰法,简单易懂,赔率高,赚得多”,下面标注了各种骰子组合如何计算赔率等等,还挺人性化。
花一棠仗着一身华贵衣衫无人敢沾边,硬是挤了条缝,将伊塔塞了进去,甩手抛出一袋金叶子吧嗒扔到了赌桌上,四周唰一下静了下来,齐刷刷看了过来。
花一棠胸有成竹环顾一周,扇子拢着嘴凑到林随安耳边,“要不咱俩也赌一把,就赌伊塔今天能赢多少?”
林随安:“你带了多少本金?”
“赢下这座赌坊绰绰有余。”
“这赌坊也太破了。”
“风水好,生财。”
“……”
伊塔面无表情拖过一个骰盅,要了四颗骰子,哗哗哗摇了三下,放在了桌上,抬眼盯着博头,“开!”
博头大约五十出头,两鬓斑白,长得横眉怒目的,不像个博头,倒像个走江湖的盗匪,手按在骰盅上一动不动,眼珠子在伊塔脸上转了两圈,骤然面色大变,喝道,“你就是端了广都城南乡赌坊的金叶子赌神?!”
花一棠:“诶?”
伊塔歪头:“啊?”
林随安扶额:完球,掉马了。
*
小剧场
凌芝颜一路惊魂未定逃出红香坊,吹了半晌的江风才镇定下来,回头一瞧,靳若竟然不见了,大惊失色,忙顺着原路去找。
靳若可是林娘子顶顶宝贝的徒弟,若是有个好歹,他如何向四郎交待?
走了没两步,凌芝颜就看到了靳若,坐在夜市的一家小食摊子上,一边喝着胡辣汤,一边口沫横飞讲述着今夜的香艳见闻,主角——好死不死就是凌家六郎。
周围了至少二十个净门弟子,有拿小本记录的,有添油加醋的,还有核对细节的。
凌芝颜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靳若朝着凌芝颜呲牙一乐。
让你这个凌老六抢我的金叶子,还他丫的不讲义气自己跑了,本少主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净门的效率!
第198章
“嗯咳!什么金叶子赌神, 从未听说过。”花一棠嗤之以鼻,“你到底开不开?”
博头死死盯着伊塔,压着骰盅的宽厚手掌暗暗发力, 骰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隐隐显出了一条裂纹。
这个博头是个练家子, 且功夫不弱。
众赌客一看这架势, 忙不迭收起赌资,呼啦啦退至三尺之外。
伊塔的表情没有半分犹疑,碧蓝的大眼睛仿若深海无垠,“赌桌,规矩,必须开!”
林随安上前,一手扶住伊塔的肩膀, 另一只手轻轻压在桌面一瞬,又挪开,桌上多出了一个两厘深的掌印。
众赌客倒吸凉气,又退后两尺。赌桌四周只剩博头、伊塔、林随安和花一棠四人, 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此时,人群中传出一声厉喝“老曾,开了!”, 博头猛地抬头,表情十分难看, “盟主!”
人群让开一条路,五陵盟盟主乌淳走了进来,脑袋上缠着绷带, 几根杂毛从绷带的缝隙里支棱起来,像不服输的杂草, 左半张脸贴着纱布,隐隐渗着血。
“难得林娘子和花四郎有雅兴来咱们赌坊玩乐,咱们自然要奉陪到底。”乌淳道。
林随安诧异眨了眨眼,她居然没在乌淳的身上感觉到敌意。
博头叹了口气,打开了骰盅,“一二三四,小。”
伊塔也开了,“四个四,同色,四倍。”
赌客们轰一声全炸了。
“这波斯小子厉害啊!”
“我第一次见到四个四!”
“四倍!这包金叶子值多少?”
“瞧这成色和重量,起码有、有……”
“一片金叶子一两金,一两金六贯钱,一袋金叶子一百八十贯钱,四倍便是七百二十贯钱。”花一棠慢悠悠摇着扇子,“乌盟主,结算吧。”
博头的脸黑的跟锅底一样,乌淳的点头,“结!”
四个黑脸汉子拎着四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过来,咚咚咚咚扔上了赌桌,几十金的铜钱砸得赌桌直晃悠,又抬了一盘的金条摆在旁边,视觉效果十分震撼。
花一棠捏起一根金条颠了颠,点头,又掏出三袋金叶子抛到了金条上,“乌盟主,可敢继续?”
全场死一般寂静,乌淳的嘴角抖了抖,扯到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呲牙裂嘴,“扬都花氏富可敌国,还有金叶子赌神坐镇,我五陵盟断没有胜算。”顿了顿,扬起下巴,“恃强凌弱,赌一场必胜的赌局,想必对花四郎来说也甚是无聊吧?”
花一棠连连摇头,扇子摇得那叫一个花哨,“非也非也,花某就喜欢赌必胜的赌局,就喜欢恃强凌弱!尤其喜欢你们被我欺负得恼羞成怒,又拿我无可奈何的样子!”
林随安:“噗!”
伊塔:“激将法,对四郎,没用哒!”
乌淳的脸狠狠抽动两下,“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抽出一卷轴书,狠狠拍在了赌桌上,黑缎糊裱封皮,青木轴,书名三个字:十净集。
林随安愕然,花一棠的扇子猛地停住了。
乌淳的脸终于不抽抽了,露出了笑意,“此乃安都净门分坛的十净集残本,辗转落到了五陵盟的手里,据说是所有十净集残本里留存最完整的一份,实不相瞒,我昨夜与林娘子对战时使的那套苗刀刀法,就是根据这份秘籍研究的,专克十净集刀法。”
林随安点了点头,“你的刀法的确能克制十净集,可惜,克不住我。”
乌淳干笑两声,“千净之主的功夫,远超我意料之外,我输的心服口服。”
“你想用这个跟花某赌?”花一棠突然道。
林随安诧异回头,就见花一棠面色沉凝,一双瞳子又黑又冷,仿若淬了层冰。
乌淳:“是!”
花一棠:“赌什么?”
乌淳眸光一闪,“我若输了,十净集和五陵盟都归你们。我若赢了,益都净门与五陵盟划江而治,玉江以南,锦江以北全归五陵盟,从此之后,两派井水不犯河水!”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那个……我重申一下,我只是暂时保管千净,挂名的千净之主,净门的门主是靳若,净门也不归我管——”
花一棠:“不赌净门的地盘,赌花氏的地盘,若我输了,益都花氏的所有店铺皆归五陵盟所有。”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下巴砸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林随安咔吧闪了腰:我艹艹艹艹?!
乌淳眼珠子凸出了眼眶,像两只鼓泡泡的金鱼眼,“花四郎此言当真?”
花一棠眸定如星,“可立契书!”
“花一棠!”林随安压低声音,“你知道自己在说什——”
花一棠猝然攥住林随安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沉静如水。
林随安怔住了:啥意思?
花一棠轻轻将林随安带到了身后,脊背挺得笔直,“怎么赌?”
乌淳定定看了花一棠一眼,敬佩道,“不愧是扬都第一纨绔,果然是千金一掷为红颜,好气魄!”
花一棠皱眉,“莫说废话,怎么赌?!”
乌淳笑了,因为半边脸不敢用力,只有半边脸有表情,看起来甚是诡异,“赌局的时间、地点还未定,参加赌局的人选也未选好,至于怎么赌,我还需斟酌一二,可否请花四郎等我几日?”
“好!”花一棠目光扫过“十净集”,扇子哒一声敲在了赌桌上,“买定离手,落扇无悔!”
*
林随安慢悠悠走在街上,长长叹了口气。
伊塔套了辆车,将今夜赢来的铜钱和金条全搬了上去,乌淳还挺有诚信,派了两个打手帮忙押车,林随安本想蹭车一起回去,一转头,花一棠居然自顾自走了,如此花哨的家伙半夜孤身一人在街上闲逛,林随安实在不放心,只能追了上来。
花一棠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耷拉着眼皮,闷着头往前走,林随安跟在他身后,歪头观察着,就见他手里的扇子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快的时候嘴里嘟嘟囔囔,慢的时候摇头晃脑,像上错了发条。
月亮上来了。今天是上弦月,高悬在墨蓝色的天空上,坊道两侧的大槐树沙沙作响,叶子反射着月光,仿佛挂了一树又一树的银鳞。
林随安听到了流水声,但见前方一座高大的石拱桥横跨玉江,高耸入云的路灯取代了槐树,灯光衍射而下,石桥明亮温润,如玉石建造的一般,桥上的行人纷纷驻足,倚着桥栏观赏着、谈论着、低声笑着。
花一棠终于停住了脚步,似是走累了,望着江水长长呼出一口气。
林随安溜达着上前,站到了花一棠的身边,顺着花一棠的目光望过去,江水粼粼波光蜿蜒远去,流向了无尽的地平线。
花一棠又深吸一口气,悄悄瞄着林随安,耳根泛起一层粉红,轻声道,“银晖悠悠水脉脉——”
“大可不必。”林随安道。
花一棠扇子一抖,险些没掉了,漂亮的大眼睛里飞快闪过一道慌乱,“我、我我还没说完——”
林随安皱眉,“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真的大可不必。”
花一棠张了张嘴,又合上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眼睑下遮了淡淡的阴影,双手攥紧扇子,指甲抠啊抠,“我是不是太唐突了?”
“是太冒险了,”林随安道,“暂且不论那本十净集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十净集的功夫我已参透的七七八八,没有必要和乌淳赌这一局。”
花一棠僵住了,半晌,扭头,怔怔的着林随安,“你说的是十净集?”
林随安纳闷:“不然呢?”
花一棠眉梢抽动,扇子指了指自己,“我刚刚在吟诗——你没听到吗?”
林随安无奈,“我从小诗词解读就没及格过,听不懂。”
“……”
“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林随安戳了戳花一棠的肩膀,“用这么大的赌注博一个莫名其妙的赌局,值吗?”
花一棠抿紧了嘴唇,一动不动望着林随安的眼睛,似乎想透过这双眼睛看到她的心里去。
林随安的眼睛又黑又亮,仿佛夏夜盛满星星的山溪,清澈又……冷静——花一棠简直欲哭无泪——她当真是一个字都没听懂啊……
这货到底在干嘛?林随安十分莫名其妙。
眼前的花一棠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眼皮乱跳,一会儿又舒展眉头,一会儿又像个老头子叹气,最后竟然瞅着自己笑了。
然后,他笑着说:“值。”
风忽然变大了,俊丽少年的九层飞萤衫在深邃的夜色里若隐若现荡漾着,像无数洁白闪耀的牡丹花瓣。
林随安胸口倏然一紧,心跳声消失了。
花一棠抬手想捋林随安被风吹散的发丝,手指停在鬓角半厘的位置,一顿,又收了起来,“只要是你的东西,就一定要拿回来。”
林随安:“……啊?”
“我们是搭档,同生共死,荣辱与共,乌淳挑衅的不是你,而是我们!”花一棠肃下神色,“如今,我们已经收复了扬都、东都、广都和益都净门,依然并没有找到真正有用的十净集,乌淳一个外人,却敢信誓旦旦说他那本是安都益都分坛保存最完整的残本,其中定有蹊跷。”
林随安一个激灵回神,脑中将之前和乌淳对战的场景快速回放了一遍,“你怀疑,这本十净集来自于另一个净门,或者是——那个三爷?”
花一棠挑眉,“值得一赌,不是吗?”
林随安眸光大亮,“值!”
花一棠得意,摇起了小扇子,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吧唧吧唧——
诶?什么声音?
林随安耳尖一动,顺声望去,竟然看见一对青年男女搂在一处,耳鬓厮磨,时不时偷偷亲对方两下。
林随安大为震撼:唐国民风已经开放到这个程度了吗?
可待她扭头仔细一瞧,这才惊觉这飞虹桥上竟然全都是出双入对的男男女女,揽着腰的,牵着手的,说悄悄话的……感情此处竟是个约会胜地。
花一棠不自在移开视线,小扇子摇得飞快,可越摇,脸上的燥热愈甚,嘴里哼哼哈哈了半天,也不知该用什么说辞蒙混过关。
“那个……这个……呃……花某也不知道……此处……这里……那里……呃——林随安,你在作甚?!”
林随安没干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就是伸长脖子,竖着耳朵,垫着脚尖,想偷听隔壁小情侣的悄悄话。
花一棠的脸瞬间黑成了锅底,一把攥住林随安的手拖走,“有什么好看的,快走快走快走!”
林随安:“喔嚯嚯,等等等等,我再瞅瞅。”
“瞅什么瞅!回家!”
“你瞧那边——喔嚯,猛啊!”
“闭眼!闭耳!闭脑!”
月光下,花一样的少年牵着一脸八卦的少女穿过飞虹桥,跑进了万家灯火,少女的笑声伴着少年的絮絮叨叨,像夜风一样温柔。
*
小剧场
花氏九十九宅。
木夏哼着歌,将花一棠呕心沥血的大作裱好,高高挂了起来。
“银晖悠悠水脉脉,脉脉相思情绵绵;
绵绵春意心刻骨,一见倾心祈白头。”
木夏左瞅右瞅,越瞅越觉得忧心。
“四郎这定情诗好像又忘了韵脚,不会被林娘子嫌弃吧?”
第199章
花氏九十九宅雕栏阁内, 气氛甚是沉重。
林随安和靳若挤坐在一起,一个端着茶,一个嚼着白糖糕, 眼珠从左边滴溜溜转到右边,又从右边滴溜溜转到左边, 同时挠了挠脑壳。
一刻钟前, 众人交换了各自探查的情报,形势不容乐观,总之一句话,破案尚未成功,诸君还需努力。
然后,花一棠和凌芝颜便进入到了一种诡异的状态里。
凌芝颜脑袋埋在卷宗堆里,手里哗哗哗地翻着, 只露出一个脑门,脑门上布满了薄汗,亮晶晶的,发际线明显比在扬都时后退了两毫米。
林随安:“凌司直这是怎么了?”
靳若叹气:“大约是在红香坊被欺负了, 心中有些不甘吧。”
林随安顿时两眼放光,“说说细节!”
靳若两口吞下白糖糕,坐得笔直, “今日红香坊休沐,所有娘子都在后园的温泉里泡汤。”
林随安:“喔嚯!”
“段红凝特意邀请凌司直一同入内, 坦诚相见。”
“喔嚯嚯!”
“结果你猜怎么着?!凌老六这根木头,竟然怂了,草草问了几句就火烧屁股逃跑了, 连那些女娘的头发丝都没见到。”
“啊呀!”林随安扼腕,“可惜了!”
早知道有这等好事, 应该让她去的!浪费了一次与美女小姐姐们贴|贴的大好机会!
“谁说不是呢!”靳若一拍大腿,“一大盘温泉煮蛋我才吃了四个,剩下的全丢下了,太可惜了!”
“……”
林随安在她徒弟的大眼睛里看到了五个大字:清澈的愚蠢。
再瞧右边的花一棠,斜斜靠在太师椅的软垫里,桌案上垒着高高的轴书山,抽出一本,唰唰唰扫两眼,扔到一边,又抽一本,刷刷刷扫三眼,再扔,地上的轴书也堆成了山,木夏蹲在一旁,边捡边叹气,时不时瞄林随安一眼,表情甚是幽怨。
最诡异的是那些轴书的书名,皆是诸如“柳梢月下,南柯一梦”、“飞花漫漫,泪珠涟涟”、“美人回眸,缘生缘灭”、“闺情难觅,狼心似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花好月圆,风过蔷薇”……
“姓花的怎么突然开始看通俗话本了?”靳若纳闷,“还全都是讲男女之情的。”
林随安遮着嘴,小声道,“大约是路上受了刺激。”
靳若双眼一亮,“说说细节!”
“我们回来的时候,路过玉江飞虹桥,桥上全是谈情说爱的少女少女,亲密的不得了,花一棠眼瞅就要十七了,八成是见景思|春,那啥那啥和那啥了,”林随安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男大当婚,可以理解。”
窝在太师椅里闭目养神的方刻嗤笑一声,说了两个字“果然”。
靳若:“……”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飞虹桥是益都有名的定情圣地,姓花的带师父过去,莫、莫莫莫非是——可瞧师父这表情神色——八成、不,九成九是什么都没发现。
靳若暗暗叹了口气:太惨了,他都有点可怜花一棠了。
“瞿慧一案大获全胜,在座皆功不可没,当浮一大白!”花一梦绯红色的裙摆飘飘转了进来,像一朵月下绽放的红色蔷薇花,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坛子,“我请大家喝酒——诶?”
室内的气氛实在太凝重了,立即打散了花一梦的兴致。
林随安飞快向花一梦招手,花一梦凑过去,和林、靳二人挤坐一处,疑惑道,“这是怎么了?案子查得不顺利?”
林随安和靳若的表情皆是有些一言难尽。
花一梦弯眼一笑,“无妨,所谓一醉解千愁,此乃友人赠我的白香酒,来,给大家满上!”
哎呦我去!您老人家就别添乱了!
林随安吓得够呛,忙一把抢走花一梦的酒坛子甩给靳若,靳若甩给伊塔,伊塔迅速将酒坛子换成了茶壶,冷冷道,“三娘,喝酒,不好,喝茶,好!”
花一梦哭笑不得,“罢了罢了,以茶代酒,也是不错。”
说着,斟了一盏茶,站起身,滴溜溜转到了凌芝颜的桌前,纤纤玉指端着茶盏送了过去,“六郎,喝口茶,歇一歇吧。”
凌芝颜肩膀一抖,抬眼看了花一梦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多谢好意,凌某不需要。”
他头上的汗更多了,亮晶晶的额头变成了桃红色,和花一梦的裙摆相得益彰。
林随安:“完了,雪上加霜。”
靳若:“凌老六已经没救了……”
花一梦歪头瞅了瞅,勾唇一笑,将茶盏放在了桌案上,又轻轻往前推了推,飘飘然坐到了花一棠的身侧。
凌芝颜长吁一口气,瞥了眼茶盏,往旁边挪了挪,碰也不敢碰,好像茶里藏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半晌,似乎有些不放心,又瞥了一眼,突然怔住了,眉头一蹙,飞快抓过一本绣坊账簿狂翻几页,眸光频频闪动,将三家绣坊账簿同时铺展开,一脑袋扎了进去。
“不愧是凌家六郎,和传闻中一模一样,妥妥的一根筋啊。”花一梦捅了捅花一棠,“四郎,你与此人当真能聊到一处?”
花一棠没回答她,正盯着一卷名为“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话本发呆。
花一梦诧异眨了眨眼皮,飞快看了眼木夏。
木夏的目光从花一棠转到林随安,叹了口气,又从林随安转回了花一棠,眉头皱成了疙瘩。
花一梦更诧异了,眼珠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木夏脸如苦瓜,眼珠子左左右右上上下下。
花一梦“啊”一声,捂住了嘴,木夏老气横秋叹了口气。
林随安和靳若彻底看傻了眼。
靳若:“师父,他们花氏的人能用脸聊天。”
林随安:“叹为观止!”
花一梦摇了摇头,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低声道,“四郎,你这法子不对啊。”
花一棠抬起头,眼眶红丢丢的,“三姐可有高见能指点一二?”
花一梦无奈叹气,示意花一棠和她一起走到窗边避开他人,顺便抛给木夏一个眼神。木夏心领神会,立即唤来伊塔,凑到林随安和靳若的身边,东拉西扯聊起了天。
花一梦望着窗外的莫愁湖,眸光莹莹,湖水静默如镜,倒映着银色的弦月,仿若另一片天空。
“女子的心,广阔如无垠之海,对男子的心思,大约只有一根小小的海底针,能见到那根针的机会,少之又少,稍纵即逝,若非真心,永远都见不到。四郎,你命运坎坷,自幼早熟懂事,什么都好,就是太懂事了——”花一梦叹了口气,“大哥、二姐和我都很担心你,怕你本性太善,心太软,模糊了自己真正的心意,将友情当成了爱意……”
花一棠静默片刻,“不是。”
花一梦:“嗯?”
“我对林随安,不是别的心意。”莫愁湖里的月光映在了花一棠的眼瞳里,像另一片深情的海,“是至死不渝,非她不可的心意。”
花一梦眨眼,“这么确定?”
花一棠点头,“确定。”
花一梦长长“哦”了一声,高高挑起眉毛,“如何确定?”
“她笑,我开心,她不笑,我难受,她受伤,我心里疼的紧,她大杀四方,我摇旗呐喊,她的东西,别人谁也甭想碰!”
花一梦的眉毛更高了,“你说过,她是你搭档,这不是很正常吗?”
花一棠喉结动了动,语速突然变得飞快,“她与凌六郎在一起说笑时,我心里泛酸水。”
“哦?”
花一棠鼓起了腮帮子,“不止凌六郎,还有靳若、白汝仪、白向,尤其云中月那厮,甚是不顺眼!”
花一梦瞪圆了眼睛,心道他家四郎这不是醋缸,是醋海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花一梦问,“我是说,四郎是何时发现自己对林娘子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花一棠神色一滞,一帧一帧扭过脑袋,硬邦邦道,“我忘了。”
花一梦笑出了声。
花一棠耳根红了,深吸一口气,“所以,我要如何做,才能抓住那根海底针?”
“这个嘛——”花一梦有些为难,“说来惭愧,三姐我也没经验啊——”
这次轮到花一棠诧异了,“三姐你那么多烂桃花,竟然说自己没经验?”
“你也说了是烂桃花了,有个屁用。”
“……”
“女子的心思,唯有女子方能看得通透,”花一梦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你不若问问那些有经验的女子,或许能参考一二。”
花一棠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坐回了他的话本堆里,花一梦翩然坐到林随安身边,托着腮帮子看,怎么看怎么满意,瞧这小娘子,功夫好,性子直,英姿飒爽,眼神干净,不愧是他家四郎,眼光就是好。
林随安汗毛都竖起来了,“三娘有事?”
花一梦嫣然一笑,“甚好。”
林随安:“……”
啥啊???
就在此时,花一棠和凌芝颜突然同时跳起身,大叫道:“我知道了!”
林随安一个哆嗦,靳若差点被白糖糕噎死,连连拍胸口,“娘诶,吓死我了!”
花一棠:“应该去女子最多的红香坊!”
凌芝颜:“账簿上还有一个人,与段红凝和弥妮娜一样,常常预定连小霜的绣品。”
花一棠:“此中经验最丰富的,当属红香坊第一花魁段红凝。”
凌芝颜:“此人是一家茶肆的女掌柜,名叫雪秋,茶肆名秋月茶坊。”
花一棠:“明日一早,花某就去拜访段娘子!”
凌芝颜:“明日一早,凌某就去拜访雪娘子!”
也不知道俩人听没听到对方的话,反正自顾自连珠炮似的说完了,当即收拾卷宗话本,脚下生风回了房。
众人:“……”
这驴唇不对马嘴的,都是啥啊?
花一梦眨了眨眼睛,“秋月坊……太巧了吧……”
靳若:“他俩——不会是压力太大,疯魔了吧?”
林随安耸了耸肩,表示:男人心,海底针,完全看不透。
方刻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站起身,边走边嘀咕,“一个敢教,一个敢学,不愧同是花氏血脉,一样不着调。”
*
小剧场
【四郎是何时发现自己对林娘子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我忘了】
其实,花一棠是记得的。
那是在扬都,林随安与东晁大战,浑身浴血、不顾生死救了他之后。
第二天夜里,花一棠梦到了林随安。
梦里的他,帮林随安治疗肩上的伤口,梦里的他,看到了林随安肩膀上的肌肤。
然后,花一棠醒了。
发现被|窝里,自己的裤子上多了张湿|漉|漉|的地图……
这种事,就算厚脸皮如花一棠,也是难以启齿的啊喂!
第200章
伍达最近有点闹心。
他这个益都城府衙捕头是捡来的, 上一任捕头吴正清是个能人,擒住了名震唐国的桃花杀人魔,一举擢升为益都司法参军, 于是乎,捕头这个位置就空了下来。
益都城世家势力割据, 江湖门派龙蛇混杂, 若是没有世家大族的背景做后盾,根本坐不稳这个位置。本来有好几个候选人,但也不知是各方势力拉扯得太厉害还是怎么的,三年时间,捕头换了八个,最终这个烫手山芋竟然落在了伍达这个“三无人选”的头上。
所谓的“三无”,指的是:无江湖背景, 无世家背景,无官场背景。
十年前,伍达继承父业做了捕快,阿爷兢兢业业做了一辈子, 到死也只是个捕快,伍达以为他的一辈子大约也只能如此了,未曾想, 竟然有朝一日成了捕头。
当然,这个捕头不是正儿八经的捕头, 只是个“代捕头”,说白了就是暂时的,随时都有可能被替换。吴正清暂代司法参军一职时, 他这个捕头就是吴正清的应声虫,全靠府衙的兄弟们撑面子, 才勉勉强强混了下来。
伍达做捕头的第五个月,益都迎来了一位大人物,扬都花氏花四郎,鼎鼎有名的扬都第一纨绔,从青州诚县县尉奇迹般擢升为益都城司法参军。
接到这个调职令的时候,池太守和夏长史兴高采烈,弹冠相庆,商量了好几个晚上,做出了一个决定——请与花参军同行的林随安担任益都府捕头。
伍达知道,自己这个“代捕头”做到头了。
花氏林娘子,出道不到两年,力挫江湖数名高手,包括但不限于扬都江洋大盗东晁,太原姜氏金羽卫首领姜尘,太原猛虎姜东易,广都城藩坊区藩人第一高手南乡赌坊坊主伯克布,最新战绩是战胜了青州龙神观观主玄清散人及其手下百余人,战力之彪悍,江湖无人能出其右。
伍达以为,江湖传闻多少都有些夸大成分,直到那日在锦里长街看了林随安与登仙教教主西门阳的一场大战,顿时惊为天人。
此等身手,莫说做个小小的益都府捕快,就算去东都做个将军也是绰绰有余的。
伍达甚至觉得,能在林娘子的手下做个捕快也不赖。
然而,林娘子似乎对捕头一职毫无兴趣,池太守和夏长史也好像忘了,绝口不提,再加上接二连三的命案,此事就这么搁置了。
神奇的是,这位花参军竟然对伍达委以重任,让他负责两大命案的基础走访调查工作,伍达第一次觉得,他这捕头做的有些趣味了,更重要的是,花参军出手阔绰,时不时派木夏和小伊塔送慰问的餐食过来,都是张仪楼的最顶尖的菜色,一顿顶他们一个月的俸禄,弟兄们个个吃得满面红光,干起活来那叫一个卖力,凡是花参军经手的案子,都格外用心。
今日一早,狱卒老张送来了一条消息,伍达一听,直觉此事不简单,理应上报花参军,可在司法署左等右等,不但花参军和林娘子不见人影,凌司直也没来,更别提池太守和夏长史,今天一大早就传出话来,说俩人都累病了,要休沐三日。
伍达实在等不住,匆匆赶去了花氏九十九宅。
花氏的小厮甚是有礼,一路引着伍达去了后园,园子里竟然还有一座湖,令伍达大为震撼。
湖边的赏阁叫雕栏阁,伍达没看到花参军、林娘子和凌芝颜,只看到了林娘子的徒弟,靳若。
靳若,净门少门主,追踪勘察术登峰造极,除此之外,伍达对他的印象只得俩字:吃货。
此刻的靳若果然还是在吃,桌上的仅各式点心就有十几盘,琳琅满目,香气四溢,伍达还没吃早饭,闻到香味,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伍捕头,先坐下一起吃两口,”靳若一手抓着蒸饼,一手举着白糖糕,热情招呼道,“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伍达受宠若惊,忙坐了过去,抓起蒸饼咬了一口,满嘴流香,果然是花氏的厨子,太他娘的好吃了。
坐在靳若对面的是净门益都分坛坛主甘红英,举着一本账簿,飞快汇报着一串又一串奇怪的数字,伍达听不懂,想必是净门内部的特殊密语,靳若嚼着蒸饼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给出指令,语速飞快,语气坚定。
伍达第一次在靳若的身上看到了净门少门主的气势。
不愧是林娘子的徒弟,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甘红英的汇报时间大约持续了一刻钟的时间,很快收起了账簿,又道:“根据少门主的吩咐,昨日已经将方大夫开出的龙神果解药方子送去了各大世家,吴参军的宅子也送了。根据弟子回报,只有东城刘氏、城北钱氏、孙氏、城南徐氏、周氏来咱们这儿买过百花茶,城南吴氏、随州苏氏、城北王氏、东城马氏都不曾来过,也没去过花氏的茶铺和茶坊。”
靳若挑眉:“百花茶是龙神果解药最重要的药引,他们不来买百花茶,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吗?”
甘红英:“听说是从别的门路买到了百花茶,据说价格比咱们净门的还便宜一成。”
靳若又咬了一口蒸饼,“假的百花茶?”
“十有八九。”
“谁做的?”
“益都城做茶叶生意的大族只有两家,益都花氏和城南马氏。”甘红英道,“马氏与王氏一样,与随州苏氏走得很近。”
“仔细查查。”
“是。”
“还有一事,属下觉得有些蹊跷。”甘红英放低声音,“昨夜花参军和林娘子离开方圆赌坊后,五陵盟盟主乌淳秘密约见了登仙教教主西门阳、鸭行门门主冯乔、鹤仙派门主车松和黄九家门主黄田,密谈两个多时辰,天亮时才离开。”
靳若咕咚咕咚喝着羊肉汤,“仔细盯着,一有风吹草动,速速来报。”
“是。”
靳若想了想,又觉不对,转而问伍达,“伍捕头,之前查封吴氏布行的时候,鸭行门的门主冯乔不是被抓到衙狱了吗?”
伍达抱拳:“之前冯乔为了自保,供出不少吴氏的龌龊事,也算立了功,吴正礼的判罚下来后,鸭行门上又缴了一大笔赎释金,将冯乔保了出去。”
说到这,伍达皱了皱眉头,“今早狱卒整理归档冯乔的口供时,发现其中有一条甚是蹊跷。属下就是特来向花参军汇报此事的。”
靳若顿时来了精神,“怎么个蹊跷法?”
伍达心中盘算了一下花一棠和靳若的关系,决定还是照实说,“冯乔说,之前吴氏在城郊做了好几家善堂收留乞丐,其实是利用那些乞丐替他做事。”
靳若飞快看了一眼甘红英,甘红英表情也有些诧异,显然此事净门也不知晓。
“做什么?”靳若问。
“万里桥外,新南市以东,玄中观往北五里,吴氏建了一座义庄,替那些无家可归曝尸荒野的可怜人收尸,鸭行门常常抓善堂的乞丐去帮忙挖坑埋土,奇怪的是——”伍达放低声音,“有的时候,吴氏会为某些无名尸配上好的棺材,无论是乞丐还是鸭行门的人,从来都没见过这些棺材里的尸体是何等模样,这种棺材都是封好的,直接下葬。”
“那些无名尸葬在了何处?”
一道阴森森的声音从三人身后冒了出来,三人吓得“哎呦”一声,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方刻套着空空荡荡的血红色长衫,刷白的脸,漆黑的眼圈,两只脚仿佛没有骨头似的飘着,裂开嘴笑了,“闲着也是闲着,去瞧瞧。”
*
秋月茶坊里,凌芝颜如坐针毡。
为了不打草惊蛇,凌芝颜此来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而是打算便衣出行,低调暗访,可万万没想到,这间秋月茶坊里竟然九成以上都是女客,年龄跨度从十三四岁到五六十岁皆有,燕瘦环肥,风姿千秋,满场皆是女子们清脆的笑声。不仅是客人,一半的侍从是女子,八成以上的茶博士也是女子,放眼望去,只有他一个是男客。
难怪他今日一说要来秋月茶坊探查,靳若就躺在地上耍赖,说自己吃坏了肚子,死活都不肯跟他过来——此处的尴尬比红香坊更甚。
好在这些女娘们都忙着自己的事儿,对凌芝颜并未太过关注,只是小厮安排的位置不太好,恰好在临街的窗边,每个路过的行人都颇为好奇瞅上几眼,顺便来两句评价。
“瞧,秋月茶坊里有个俊俏的小郎君诶。”
“人家秋月茶坊也没明文规定说不招待男客吧。”
“话虽这么说,但本地人谁不知道,秋月茶坊女客居多,男子止步。”
“那破规矩也就是糊弄一下咱们这些老实本分的,前几日我还看到那马氏和那几个二世祖进了秋月茶坊,好一阵才出来呢。”
“世家子弟,有钱呗,秋月茶坊再清高,也不能和钱过不去吧。”
“这小郎君瞧着眼生,八成是外地的,不知道规矩。”
“嘿,小郎君脸红了。”
凌芝颜拉着袖子抹了抹头上的汗,心道益都的果然闷热得厉害,抬手唤来茶侍,“雪娘子现在可有空见在下了?”
茶侍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水灵灵的大眼睛在凌芝颜的脸上转了一圈,皮笑肉不笑道:“我说过了,雪娘子忙得很,你若想见她,需得提前三日预约。”
凌芝颜抱拳:“在下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雪娘子,耽误不了多少功夫的。”
茶侍的笑脸倏然一收,豁然提声,“大事不好了!又来了个闹事的!”
这一喊可不要紧,茶坊里所有女娘的目光唰唰唰都射了过来,茶侍、茶博士,跑堂的小厮,甚至连后厨都跑了出来,气势汹汹将凌芝颜围在了中央,凌芝颜慌乱起身,“诸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是不是马氏那几个不要脸的雇你过来闹事?”女茶博士们挥舞着火筴怒道。
凌芝颜愕然,“在下不认识什么马氏,在下其实是——”
一句话没说完,又被打断了,女茶客们纷纷涌了上来,怒目而视。
“雪娘子是不会屈从你们马氏的!你们来多少次都一样!”
“此处不欢迎你,滚出去!”
凌芝颜抹汗,“诸位当真是误会了,在下姓凌,乃是——”
“瞧你长得浓眉大眼的像个好人,想不到竟是马氏的走狗!”
“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做此等龌龊事,真是丢人!”
“出去!”
“出去!!”
荥阳凌氏六郎,唐国出了名的老实人,不善言辞,面对一众女娘的千夫所指,步步紧逼,当真是百口莫辩,脸皮涨得通红,扯着袖子遮着脸,连连后退,眼看就要退到门外,突然,脚跟被门槛绊了个趔趄,咔吧闪了腰,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扶住了凌芝颜的手肘。
凌芝颜毫无由来汗毛倒竖,倏然转头,看到了阳光下蔷薇花般娇艳的花一梦。
“凌家六郎,你怎么又被欺负了啊?”花一梦笑道。
凌芝颜脸上的血管轰一下炸了,“在、在在在在下不不不不是——”他一怔,又看到了一个人。
瞿慧站在花一梦的身后,上半身藏在屋檐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
“红香坊水天街四十号,段九家。”林随安读着门牌上新挂出营业时间,“申正三刻开园。咱们来早了啊。”
“嗯咳,”花一棠清了清嗓子,“其实我一个人来就行了。”
林随安连连摇头,“你一个人当然不行。”
花一棠怔了一下,心突突突狂跳了起来,“莫、莫非你吃、吃——”吃醋?
林随安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所谓搭档,定要有福同享!”
“诶?”
“益都美人如云,堪称唐国之首,若是不能结识一二,岂不白来一趟?”
“……”
花一棠重重叹了口气,他果然想多了。
林随安整了整衣衫,抬手咚咚咚敲门,不多时,门吱呀开了,一个小厮探出头来,“谁啊?”
小厮年纪二十岁出头,黄脸,塌鼻子,小眼睛,短眉毛,和靳若昨天说的是同一个人,是个能说上话的。
花一棠也不废话,直接抛出一袋金叶子,摇着扇子笑道,“请给段娘子传个话,就说花家四郎求见。”
小厮诚惶诚恐接过金叶子,乐颠颠跑了进去,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又回来了,哭丧着脸将金叶子递了回来,“段娘子说了,她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客。”
花一棠的脸皮不受控制狠狠抽动了一下,显然扬都第一纨绔没有吃闭门羹的经验,尤其是妓馆的闭门羹。
林随安目瞪口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花一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氪金大法失败。
“段娘子不想见客,那可愿见见朋友?”一道轻柔女声从身后响起,林随安和花一棠同时回头,看到刘青曦站在斑驳树影下,提着一个书箧,朝他们微微笑着。
*
小剧场
花氏九十九宅,木夏默默收起了花一棠的定情诗,换上了一大清早从大慈寺请来的月老像,摆上香案,焚香敬拜。
伊塔歪头:“灵吗?”
木夏叹气:“事到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伊塔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木夏,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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