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段红凝闺房在段九家三院小楼的最顶层, 光线最好的一间。
迎面是一张六扇刺绣屏风,绣着一簇怒放的海棠花,光影变幻间, 海棠栩栩如生,仿若迎风摇摆, 。
绕过屏风, 入眼处是一张朱红色的卧榻,卧榻临窗,三四个大软垫扔在上面,所有的窗户都是打开的,阳光和风缠绕着掠过卧榻上的轴书,书页如龙鳞翻动,沙沙作响。
卧榻左侧, 是一张红木妆台,立着半人高的铜镜,光可鉴人,妆台上放着五层妆盒, 两大排晶莹剔透的琉璃瓶,琉璃瓶的光衍射成一束束细小的彩虹。
左侧圆拱门内,能看到是一间雅致的茶室, 右侧的拱门挂着层层叠叠的账幔,随着风轻轻飘动着, 应该是段红凝的寝室。
引路的丫鬟似乎与刘青曦很熟,言谈间很是亲昵,刘青曦进了屋, 没有去茶室,而是先将卧榻上的轴书收好, 和她的书箧一起摆在榻边的小案上,直接脱了鞋,盘膝坐上卧榻,还招呼林随安一起。
林随安汗都下来了,“这、这不合适吧?”
“无妨,都是女子,不必拘谨。”账幔后传出段红凝的声音,“林娘子既然是刘娘子的朋友,便也是我段九娘的朋友。”
林随安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客随主便,和刘青曦一样脱鞋盘膝坐下,拉出衣襟盖住了脚丫子,还是觉得别扭,眼珠子尴尬转了两圈,没话找话,“刘娘子这书箧里装的是什么?”
刘青曦打开书箧,里面竟都是五彩缤纷的脂粉盒。
“九娘是益都城有名的妆容大家,对脂粉、粉膏、唇脂、梳发、首饰皆有研究,这些是我刘氏脂粉铺子的新品,特来请九娘赏评,若是能得段娘子称赞一二,定能畅销益都城。”
刘青曦口中的九娘应该就是段红凝,林随安心道,原来段红凝是这个时代的美妆博主。
丫鬟很快送来了托案,两盏茶,一碟水晶龙凤糕,茶色清澈澄明如琥珀,林随安尝了一口,是青州城县的上品百花茶。益都净门百花茶的销售渠道刚刚铺开,段红凝就能买到如此正宗的茶,果然是人脉资源丰富。
寝室账幔飘动,一名女子身着薄衫缓步行出,长发随意披散,赤着脚,脚趾探出裙摆踩在阳光里,一点蔻红,很是诱|人。
林随安张大了嘴巴,脑袋飘出一串问号:姐姐,你谁啊?
眼前的女子身形窈窕,发丝如云,行走间,风姿卓越,唯有这张脸,面色黯黄,眼皮红肿,黑眼圈和方刻有一拼,鼻翼两侧还有许多雀斑。
“之前在散花楼承蒙林娘子照拂,红凝本想着寻个时间,携礼去府上致谢,未曾想,林娘子与刘娘子成了朋友,我们当真是有缘啊。”
女子一开口,林随安听出来了,的确是段红凝的声音。
刘青曦掩口轻笑,“莫非没上妆的九娘惊到林娘子了?”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段娘子肯素颜相见,想必是不拿林某当外人,林某受宠若惊。”
段红凝颔首施礼,提裙走到妆台前坐下,拉开了第一层妆盒,里面装满了各种造型的袖珍容器,圆的、扁的、长的、方的,材质也是五花八门,金的、银的、玉的、琉璃的,容器中是各种颜色的粉膏,除了常见的白色和绯色,还有紫色、绿色,灰色等等,二层装盒是颜色从深到浅的碳笔,三层是几十盒唇脂,四层分两格,一格是造型各异的花钿,另一格是镊子、剪刀、和造型各异、大小不一的刷子,五层全是琳琅满目的发饰。
就见段红凝先将桌面琉璃瓶里的液体倒在手心,以指腹融合均匀了,对着镜子,沿着皮肤纹路一点一点涂抹均匀,脸上肌肤渐渐变得清透湿润,段红凝似乎并不着急上妆,而是取出一个干净的玉盒,将一个琉璃盒里的白色粉状物倒了进去,又掺了些琉璃瓶的液体,取出细细的银棍慢慢搅拌着,很快,里面的粉状物变成了粘稠状,表面泛起丝绢般的光泽。
“林娘子此来,莫非也想问弥妮娜和连娘子的事儿?”段红凝问。
林随安伸长脖子瞄着段红凝的手法,“啊,对。……这里面是啥?”
“是云母。”段红凝瞥了眼林随安的表情,嘴角勾了勾,“我所知道的,昨夜已经尽数告诉凌司直了。”
“啊,哦。”林随安点头,又吸着鼻子闻了闻,“这是干嘛的?”
“这可是九娘的独家妆容秘法,不外传的。”刘青曦笑道,“林娘子可仔细瞧瞧。”
段红凝从一层装盒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的羊脂玉盒,打开,里面是薄如蝉翼的轻纱,以银镊子夹起一片,小心翼翼覆在脸上,用手指轻轻压住,轻纱竟然奇迹般贴在了脸上,取出袖珍的小刷子,沾了云母,细细密密涂在轻纱上,再以粉扑沾了蜜粉修饰细节,不消片刻,轻纱和云母便成了段红凝第二层肌肤,丝滑细腻,光彩照人。
林随安下巴都掉了,“哇哦哦哦哦!”
刘青曦笑出了声,“林娘子你也太夸张了。”
“厉害!”林随安吧唧吧唧鼓掌,“如此出神入化的技术,天下第一盗云中月看了都自愧不如。”
段红凝也被逗笑了,选了一支碳笔,开始描眉,“林娘子当真和云中月在莫愁湖上大战了五百回合?”
林随安托着腮帮子津津有味观赏着段红凝的手法,“怎么可能,也就打了三五十个回合吧。”
刘青曦:“云中月真的如传闻一般,千人千面?”
“云中月那厮会易容术,不仅能扮成唐人、胡人、男人、老人,更可怕的是,他会缩骨功,能扮成老妇人,甚至小女娘。”
段红凝眉笔一停,“你可见过云中月的真容?”
林随安遮住半张脸,“只见过一半。”
此言一出,段红凝和刘青曦都有些好奇,“好看吗?”
林随安重重点头,“好看!”
刘青曦:“比花家四郎还好看?”
林随安:“有过之而无不及。”
“哇——”
段红凝笑了,放下眉笔,换上了腮红,“坊间传闻说,瞿娘子是云中月掳走的,后来又被林娘子救了回来,是真的吗?”
林随安目不转睛盯着段红凝的脸,“假的,将瞿慧带出吴家别院的是我,揍了吴正礼的也是我。”
段红凝豁然转头,刘青曦“咦?”了一声。
林随安竖起一根手指,“二位可要为我保密啊。”
刘青曦瞪大了眼睛,段红凝眨了眨眼,林随安挑起眉毛,三人同时笑出了声。
“林娘子果然是个妙人。”段红凝放下腮红,拿起唇脂膏,用小刷子一点点沾了,小心描绘着唇线,“所以,林娘子你到底想问什么?”
林随安:“我想知道连小霜是个什么样的人,性格如何,喜好如何,习惯如何。”
段红凝的手顿了一下,“林娘子问案的方向着实与众不同。”
“实不相瞒,连小霜一案线索几乎都断了,我们查案查得焦头烂额,只能病急乱投医。”
段红凝放下唇脂,转过头直直望着林随安,她的妆容几乎已经全部完成,与之前判若两人,肤若凝脂,唇红似樱,眼中清光流转,含了泪一般楚楚动人。
“连小霜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绣娘,无家人,无背景,又无钱银,这样的人,益都偌大一个城池,每年死一堆,这样的人,死就死了,又何必刨根问底?就算破了此案,于你又有何益?”
林随安:出现了,送命题!
散花楼一案,就如花一棠所说,段红凝明显知道些什么,但她并不信任官府,不信任花一棠、凌芝颜,当然也不信任林随安,所以什么都不说。
今日,自段红凝说第一句话开始,林随安就感觉到,她在试探自己。
为了尽快打消她的戒心,融入她们的小氛围,林随安极力投其所后,又是夸妆容,又是说江湖秘闻,甚至云中月都拉出来当话题了,似乎有些效果,气氛缓和了不少,但——段红凝刚刚那一句话,又将气氛降到了冰点。
不过这样林随安反而松了口气——这可能是段红凝今天唯一的一句真心话。
现在的问题是,该如何回答呢?
各种答案在林随安的脑海里飘过,又被一一否决。
那些高大上的,冠冕堂皇的,花团锦簇的话,说出来固然好听,但对于段红凝来说,只怕早就听腻了,太空,太假,没用。
面对这样的真心话,唯有用真心回答,方能破冰。
林随安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挺倒霉的,一路行来,总是碰见各种各样的倒霉事,尤其遇到花一棠之后,更是走哪哪死人。”
段红凝显然没料到话题竟是这样的走向,一时怔住了,刘青曦捂住了嘴。
“我是个顶顶怕麻烦的人,每次都烦的要死,真想撂挑子不管了。”林随安顿了顿,抬起眼,“可是我——看不惯!”
林随安双手平平放在千净上,掌心下的千净发出低低的嗡鸣,“我看不惯被害人死不瞑目,看不惯真凶逍遥法外,看不惯普通的小百姓诉冤无门,看不惯那些高高在上的狗屁东西作威作福,我要告诉那些害人的人,天底下,总有人盯着他们,总有人看不惯他们,总有人会一查到底,还天下一个清明!”
窗外的风吹了进来,温软的阳光飘到了林随安的头顶,几根碎发倔强地支棱着,少女的瞳子清澈如水。
段红凝神色微动,眼梢泛起淡淡的绯红,飞快垂下了睫毛,避开了林随安的视线,她避得太快,林随安并未看清她眼中的神色,只是感觉屋内的气氛突然松弛了下来。
刘青曦微微露出笑意,“林娘子,当为侠名。”
林随安尴尬挠脑门,“我就是力气大些,能打架。”
段红凝开始最后一道工序,选出一枚金色的花钿,贴在了额心,眸光也和声音一样软了下来,“连娘子是个很爱笑的人,笑起来声音像含了一口水,说话软软糯糯的。她说她幼时生活在扬都,那是个空气里都飘着甜香的地方。她胆子很小,看到灯下的小虫都一惊一乍的。天晴的时候,她喜欢去人多的地方,什么也不买,就是闲逛。她喜欢热闹,晚上听着市集上车来车往,才能睡得着。”
段红凝说连小霜时候的表情,六分怀念,三分悲伤,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更像是在聊一个多年老友。
似是看透了林随安心中所想一般,段红凝笑了笑,“我与连娘子相识不到两年,但趣味相投,相见恨晚,就仿佛……认识了许多年一般。”
“瞿娘子口中的连小霜和段娘子口中的连小霜,”林随安道,“不像一个人。”
“或许吧,”段红凝完成妆容的最后一道工序,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或许我们都不了解她。”
*
花一棠坐在段九家的大堂里,摇着扇子,抖着腿,整个人都气鼓鼓的。
林随安去段红凝房中已经快半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出来?才见过两面,又不熟,聊什么能聊这么久?
段九家的妓人、丫鬟和小厮们都在为下午开业做准备,忙忙碌碌的,时不时瞟花一棠两眼,互相交换着眼色。
那个就是传说中的扬都第一纨绔花家四郎诶。
怎么看起来像颗蔫豆角?
听说和他一起来的林娘子去了九娘的闺房,呆了好久了。
哎呦,莫不是这花家四郎吃醋了?
嘿,九娘的仰慕者咱们也见了不少,因为九娘打架吃醋的更是多如过江之鲫,我瞧这花四郎的醋味是最大的。
你闻闻,这酸味儿,真真儿的呛死个人。
不对吧,我瞧这花四郎吃的是那个林娘子的醋。
那个林娘子?瘦了吧唧的,样貌平平无奇,不涂胭脂不涂粉,不穿罗裙不描眉,花四郎长得这么漂亮,家世又好,能看上她?
去去去,你们这帮臭男人懂个屁,没眼睛还没脑子,完全看不懂女子的好。
林娘子那可是顶尖的美人,你们眼瞎了吗?
嘘嘘嘘,小点声,花四郎看过来了。
花一棠实在坐不住了,啪一声合上扇子,径直走了过来,小厮和丫鬟们一哄而散,花一棠手疾眼快拦住了一个妓人,抱扇施了个礼,“敢问这位娘子,段娘子的闺房在何处?”
妓人眨了眨眼,“段娘子说了,今日不待客。”
“花某有个朋友去段娘子房中已经有些时间了,实在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又有几个妓人凑过来,“担心段娘子吃了你家林娘子?”
花一棠挑眉一笑,“正是如此。”
众妓人笑成了一团。
“花四郎不必担忧,我刚刚路过九娘的门口,听见里面有说有笑的,很是开心呢。”
花一棠:“诶?”
“九娘似是很喜欢林娘子呢。”
花一棠:“诶??”
“林娘子巾帼英雄,英姿飒爽,莫说九娘,我们都很喜欢呢。”
花一棠:”诶???”
扬都花氏四郎,此时此刻,感觉压力十分山大。
妓人们笑了一阵,又有些失落。
“这半年来,只有刘娘子来的时候,九娘才能笑一笑。”
“不像以前,九娘常常笑。”
“尤其是每月十五,晚上回来的时候,九娘总是哼着歌,载歌载舞,那时候的九娘多开心啊。”
每月十五?凌六郎说过,弥妮娜和段红凝都在连小霜处预定过绣品,每月十五便是交货的时间。
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瞬间切大号上线,端起了扬都第一纨绔的倜傥范儿,笑道,“诸位娘子,可否与花某说说以前的九娘?”
花一棠这一笑,当真是华光万丈,璀璨耀目,众妓人被闪得魂都飞了,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都自动围坐在了花一棠的身边,端茶递水,扇风送果,将花一棠簇拥得仿若一坨金光闪闪的花蕊。
花一棠将金叶子一片一片摆在桌面上,“九娘每月十五都出门吗?”
妓人们七嘴八舌:
“九娘幼时曾在乐坊司认识了几个小姐妹。”
“情同手足,情比金坚。”
“每月十五,便是她们聚会的日子。”
花一棠:“那几个小姐妹是谁?”
“九娘从来不说,我们只能猜。”
“九娘有一次喝醉了,回来的时候,跳的是最新的胡旋舞步,我猜其中一个应该是永昼坊的弥妮娜。”
说到这,妓人们的神色皆是有些黯淡。
花一棠心中叹了口气,继续问,“诸位可知聚会地点在何处?”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大约离得不远,九娘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茶香还没散。”
“有的时候还有酒香,应该是散花楼的白香。”
“难道是在散花楼?”花一棠扇子敲着额头,似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妓人们叽叽喳喳笑了起来。
“当然不可能,散花楼太贵了。”
“散花楼都是士族贵人们去的地方,我们红香坊的贱籍,若是没有世家的邀请,连门都进不去。”
“对了,九娘有时候还会哼着小曲,曲调还挺熟悉的,是什么来着?”
“我知道,是弥妮娜最喜欢的一曲慢舞,叫——秋月留君。”
花一棠脑中“叮”一声。
秋月留君!那不是连小霜为瞿慧弹过的曲子吗?
正欲再问,那些妓人们突然轰一下散开,齐刷刷站到了他身后。
段红凝身着淡色罗裙,如菡萏仙子翩然而至,但花一棠的眼睛根本没往她的身上落,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段红凝身后的林随安抢走了。
林随安换了套窄袖紧身的墨色胡服,小袖袍,小口裤,大翻领露出修长的脖颈,黑色革带紧束,显得腰身愈发挺拔笔直,脸上略施粉黛,红扑扑的,眉毛大约是描过了,愈发神采飞扬。
花一棠扇子吧唧掉在了地上,咕咚吞了口口水,人傻了。
*
小剧场
刘青曦:喂喂,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就在林娘子旁边站着,没看到吗?
第202章
临出门的时候, 段红凝和刘青曦突发奇想,将林随安压在卧榻上扒了外衫,换了身新款胡服, 描了眉,涂了蜜粉, 点了唇, 面对两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林随安不敢用力反抗,索性两眼一闭,四仰八叉一躺,随她们闹腾了。
段红凝不愧是美妆大手,寥寥几笔,林随安的美貌顿时上升了好几个level, 林随安自己照了照镜子,也觉得挺好,很有精气神。
然后,就在正堂里见到了花一棠。
花一棠彻底傻了, 傻愣愣地盯着林随安看,站也盯,走也盯, 坐也盯,喝茶也盯, 眼珠子像长在了林随安的脸上,纵使林随安的神经再大条,也遭不住这般热烈如火的目光, 回瞪一眼,“别看了。”
花一棠“啊——”了一声, 依然目不转睛。
周遭女娘们笑得花枝乱颤。
林随安脸皮烧得厉害,踹了花一棠一脚,“还看!转过去!”
这一脚踹得不轻,花一棠倒吸一口凉气,目光总算挪开了一瞬,眨眼又挪了回来,鼓起了腮帮子,“好看嘛,让我多看一会儿嘛,小气。”
林随安哭笑不得,感情这货还委屈上了。
“林娘子是习武之人,适合干净利落的胡服,妆容无需浓重,淡描素妆即可。”刘青曦提着书箧坐在林随安身边,拿出两个脂粉盒,“今日用的蜜粉是我刘氏脂粉铺的新品‘云淡风清’,若是再配上‘水天一色’的胭脂,定然更好看。”
花一棠扇子一挥,“这箱脂粉花某全买了。”
林随安:“喂!”
刘青曦大喜,“刘家脂粉铺里还有其他品类,尤其是唇脂膏,皆是以最新鲜的花瓣熬制而成,还配了最受欢迎的波斯香料——”
“全送到花氏九十九宅,以后若有新品,也一并送过来。”
“花一棠!”林随安实在听不下去了,“你买这些作甚,我又不会化妆。”
“无妨,”花一棠得意摇起了扇子,“我去学。”
“……”
女娘们笑得更厉害了,刘青曦一脸不可思议,“不愧是一掷千金的花四郎……”
一片嬉笑声中,只有段红凝没笑,静静看着林、花二人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花一棠看林娘子的眼神炽热真诚,对林娘子的心思简直是张灯结彩,昭然若揭,林娘子看似无所觉,但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看着花一棠的时候,笑容都发着光。
可是……这个男人真的值得吗?
段红凝想起了以前,也曾问过一个人。
【这个男人值得你一颗真心吗?】
那人笑着回答说:【值得。】
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
段红凝狠狠闭上了眼。
根本不值得!
“段娘子,不好了不好了!”看门的小厮手舞足蹈跑了进来,吧唧摔了个大马趴,顾不上擦脸上的土,抬起头尖叫道,“外、外外外面来了一帮人,把咱们家围起来了!”
众人一片哗然,段红凝缓缓睁眼,“谁敢来我段九家闹事?不知道花参军正在此处做客吗?”
“他、他他他们说,就是为花参军来的!”小厮叫道,“领头的是五陵盟盟主乌淳,嚷嚷着说说要兑现什么赌局!”
林随安:喔嚯!原来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花一棠灿然一笑,啪合上扇子,站起身,“来的正好!”
*
凌芝颜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坐惯了花宅太师椅,现如今,连一刻钟的跪坐都坚持不住,腿肚子转了筋,脚指头一抽一抽的,好疼。
眼巴巴等了一早上,先是像猴子一样被路人围观,接着又被茶侍奚落,还被女娘们追着又打又骂,如今好容易仰仗着花一梦的面子,见到了秋月茶坊的女掌柜雪秋,凌司直大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打退堂鼓。
雪娘子年纪大约二十岁出头,身着淡青色长裙,头梳高髻,只有一支素雅的银簪,身形修长,皮肤白皙,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表情淡淡的,容貌也是淡淡的,此时正跪坐在对面,为众人沏茶,沏的正是青州上品百花茶。
茶具是花氏的白瓷,茶盏底烧了淡青色的雪花,倒入茶水后,雪花仿佛漂浮在水面之上,甚是清雅。
“这套茶具是三娘上次来送的,我一直舍不得用,今日正好用来招待贵客。”雪娘子将茶盏一一送上前,“今日怠慢凌司直了,还望凌司直莫要怪罪。”
凌芝颜抿了口茶,“无妨。”
因为计划外的花一梦出现,凌芝颜大理寺司直的身份自然是瞒不住了,只得表明身份进行询问。幸好有花一梦和瞿慧在,气氛当不至于太严肃。
雪秋:“凌司直此来,是想问什么?”
凌芝颜放下茶盏,抬眼定定望着雪秋,“不知雪娘子可认识连小霜?”
这是凌芝颜的习惯,询问案情之时,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能放过,尤其是相关证人的眼神和微表情,皆有可能成为破案的关键。
岂料凌芝颜这一看,雪秋的神色猝然大变,飞快侧过了脸。花一梦狠狠撞了凌芝颜一肘子。
凌芝颜愕然,“花家三娘,何事?”
花一梦无奈,“太失礼了!”
凌芝颜:“啊?”
花一梦狠狠咳嗽了两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凌芝颜莫名看过去,雪秋用手遮住了左侧脸,摸了摸,松了口气,放下了手。
凌芝颜这才注意到,雪秋的脸白得其实不太正常,不仅白,还甚是细腻,隐隐泛着丝绸般的光泽,左半张脸的表情略显僵硬——凌芝颜骤然反应过来,雪秋的脸上贴了一层什么东西,像是粉,或者是粉膏?
他对女子妆容着实不了解,忙用眼神向花一梦求助。
花一梦压低声音,“雪娘子的脸受过伤,所以用妆容修饰过。”
凌芝颜顿时冷汗淋漓,抱拳道:“是凌某失礼了。”
雪秋摇了摇头,朝花一梦感激地笑一下,“若凌司直问的是擅绣海棠的连娘子,我的确是认识的。”
凌芝颜不敢盯着雪秋的脸看了,一双眼睛无处安放,只能盯着桌上的茶盏,“如何认识的?”
“我喜欢连娘子的绣品,预订了几次,一来二去自然就相识了。”
“雪娘子可还认识红香坊的段红凝和永昼坊的弥妮娜?”
“在绣坊见过几次,并不熟。”
“不熟?”凌芝颜条件反射抬头想看雪秋的脸,又猝然反应过来,飞快垂下了眼皮,“我看过三家绣坊的账簿,你、段红凝和弥妮娜曾经连续一年,在每月的十五去绣坊,向连小霜取货,难道不是约好的吗?”
“原来凌司直问的是这个,”雪秋顿了顿,“我们的确是约好的,连娘子不喜出门,我们三个迁就她,所以约在同一天取货,也免得连娘子多跑路。”
雪秋的回答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但凌芝颜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可偏偏又不能观察对方的表情眼神,心中甚是焦躁,端起茶盏,又放下,放下,又端起来,抿了一口,“连小霜堕过胎,你知道吗?”
雪秋洗茶的手倏然一抖,水溢了出来,烫红了指尖,她飞快收回手,取出一块湿帕子擦了擦,“此事,我并未听连娘子提过。”
凌芝颜迅速判断:她在说谎!
“你可认识连小霜的情郎?”
雪秋用湿帕子紧紧裹住手指,指节青白,“没见过,不认识。”
凌芝颜:这一句大约是实话。
“除了你们三人,还有谁经常向连小霜购买绣品?”
雪秋松开了帕子,继续慢条斯理用茶水清洗茶具,“这个问题凌司直应该去问绣坊的掌柜,他们更清楚。”
凌芝颜暗暗叹了口气:看来今日只能止步于此了。
花一梦手指在凌芝颜眼前摇了摇,“问完了?”
凌芝颜颔首,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起身施礼,“如此,凌某就不叨扰了。告辞。”
离开茶坊的时候,凌芝颜听到花一梦热情洋溢向雪秋介绍瞿慧如何聪慧有礼,如何身世坎坷,如何能干会赚钱,这才想起花一梦之前说过,要为瞿慧介绍一个茶博士的活计,原来当时并非敷衍安慰之词,而是真的。
不愧是扬都花氏,果然言出必行。
街上人来人往,吆喝不停,风里带着热闹的烟火气息,凌芝颜长吁一口气,顺着人流向衙城的方向走,脑中将段红凝和雪秋的证词又细细过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可心里的不安却是越来越大,仿佛遗漏了什么关键之处……
七八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擦身而过,走路姿势横冲直撞,路上行人避得老远,指着几名华服男子的背影窃窃私语。
凌芝颜猛地停住脚步,刚刚匆匆一瞥,那几人的脸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又是马家的混球和那几个二世祖,怎么又来了?”
“欺负女人,不要脸!”
凌芝颜想起来了,领头的是东城马氏家主的独子,名叫马彪,二十三岁,不学无术,日日惹是生非,另外几个好像是王氏和苏氏的子弟,都在散花楼夜宴上见过。
难道?!
凌芝颜飞速回头,看到马彪等人大摇大摆闯进了秋月茶坊。
*
“喂喂喂,你们觉不觉得这个地方有点渗人啊?”靳若搓着胳膊问。
伍达吞口水,“要、要要要要不咱咱咱咱咱们还是先回去禀报花参军,请林娘子过来压阵吧!”
方刻翻了个大白眼,“出息。”
三人面前是一座义庄,黑墙黑瓦黑门黑牌匾,牌匾上的字惨白惨白的,和方刻的脸一样,还有两个惨白惨白的破灯笼,一动不动,冷森森的。
大门前种着两棵馒头柳,树皮嶙峋,乱七八糟的柳枝静默在阳光中,像两个披头散发的人头。
义庄的大门虚掩着,地上铺满了枯败的柳叶和纸钱,突然来了一阵风,纸钱打着旋飞了起来,呼一下又散了,一群乌鸦从柳树上扑啦啦飞起,嘎嘎叫着涌进了义庄,没了任何声音。
靳若疯狂拽方刻的袖子,“方大夫!方仵作!!方祖宗!!我刚瞅了眼黄历,今日不宜出行,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改日再来——”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方刻紧了紧大木箱的背带,迈开大步走向义庄大门,“来都来了,自然要进去看看。”
靳若快哭出来了,又不能放任方刻一人涉险,苦着脸含着泪追了上去,哆里哆嗦猫在方刻身后,飞快挪动着小碎步,正挪着,身后闪过一道影子,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腰带,靳若吓得嗷一声,回头一看,竟然是伍达也跟了上来,和他同一个姿势,二人的脸色估计也差不了多少,白得像抹了层墙腻子。
靳若:“伍捕头,你吓死我了!”
伍达:“靳少门主你别乱喊乱叫的,吓死个活人!”
方刻:“闭嘴,吵死了!”
义庄比想象的大,居然是座三进院子。
一院只有一间佛堂,里面供着一尊破败的老君像,胡子都断了,香炉也裂了,老君头顶窜过一只黑乎乎的大耗子,惊得靳若和伍达又是好一阵大呼小叫,方刻忍无可忍,回头狠狠瞪了一眼。
红衣仵作凶狠起来比鬼还吓人,靳若和伍达迅速捂住了嘴,连屁都不敢放。
三人像一串烧肉穿到了二院,左右两侧建了六间厢房,墙根处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窗纸被老鼠啃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窗棂,缠绕着干枯的爬山虎,方刻随便拍开了一间,厢房里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破草席,几个缺口的粗瓷碗,以前应该住过人。
靳若抖着手指从窗台上抹了一撮灰,用指腹捻了捻,“起码有半年没人来过了。”
伍达:“冯乔口供里说,鸭行门半年前已经断了义庄的活计。”
“为何是半年前?”
“冯乔也不知道。”
方刻啧了一声,“这么大的义庄,竟然连一具尸体都没有,真是浪费。”
说着,继续朝三院走去,干瘦的身体仿若蕴含着千钧之力,轻轻松松拖着靳若和伍达两条欲哭无泪的大尾巴。
三院有一间宽敞的大堂,六扇大木门,没有正经的窗户,只在屋檐下留了一排透气孔,和敛尸堂的构造十分相似。
方刻的眼睛亮了,靳若和伍达的头发根炸了。
大堂里果然有些东西,几口棺材横七竖八撂着,看起来材质做工都不错,棺材都没封盖,敞着口,方刻一马当先冲进去,挨个探头瞅了瞅,很是失望。
“都是空的。”
缩在门口靳若和伍达长吁一口气。
方刻转了一圈,走到了最内侧的一口棺材边,面色大喜,“这口棺材是封好的,”抬手敲了敲,“里面有东西!你们俩,过来,开棺!”
靳若和伍达:“诶?!!”
方刻横眉怒目,“快!点!”
俩人互相搀扶着,弓腰缩脖垫着脚尖过去,手放在棺材板上,就在此时,棺材里发出了“咚”一声。
靳若和伍达一蹦三尺高,闪身躲到了方刻身后,方刻直直瞪着棺材,眼睛越来越亮。
棺材板发出牙酸的咯吱声,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一寸一寸挪开了,枯骨般的手倏然钻出,啪一声搭在了棺材板上。
靳若和伍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诈尸啊啊啊啊啊!”
*
小剧场
正在准备晚膳的木夏抬头:“好像有什么声音?”
尽职尽责给烤肉涂香料的伊塔竖起耳朵:“好像是,斤哥在,惨叫哒。”
二人对视一眼:“靳若(斤哥)定是饿了。”
第203章
说实话, 伍达当了这么多年的捕快,也遇到过不少惊悚怪异的场景,远的不说, 就说五年前桃花杀人魔的案发现场,那叫一个血淋淋的残忍, 害他连做了三天的噩梦。
就今天这场子的惊悚程度, 伍达预感大约要做一个月的噩梦。
刚开始还能喊一嗓子壮壮胆,现在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眼睁睁看着枯骨般的手一寸一寸推开棺材板,一个惨白的人头从棺材里升了起来,一头灰白色的膨胀的乱发,皱皱巴巴蜡黄色的皮肤紧紧贴在头骨上,两只眼窝深深凹陷下去, 里面嵌着两颗灰白暗淡的眼球,颧骨高耸,嘴皮裹在一起,像朵脱水的菊|花, 缓缓——缓缓——转过来,嘴张开一条缝,吐出一股烟。
靳若倒吸凉气, 伍达两眼一翻,二人眼瞅就要晕倒, 就在此时,方刻突然冷笑一声,“装神弄鬼, 看清楚,那是个活人。”
靳若和伍达“嗝”一声, 又支棱了起来。
就见人头越起越高,缓缓从棺材里飘了出来,原来人头下还挂着一条身体,瘦得像骷髅架子,挂着件空荡荡的道袍,道袍原本大约是青色的,如今已经洗得褪了色,领口磨得破破烂烂,飘着几根线头,重点是,这个人是有脚的,脚上还套了双破道鞋子,只是没有袜子,黄了吧唧的大脚趾翘着,很是不羁,手里抓着一柄半秃的拂尘,看整体造型,应该是个——道士?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稽首了。”老道的声音像老驴拉磨,难听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靳若和伍达相互搀扶着站起身,长吁一口气。
哎呦娘诶,是人就好。
方刻目光将老道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是何人?”
老道:“此处当然是义庄了。”
“为何在棺材里?”
“贫道已过年命之年。”
“义庄里的尸体呢?”
“贫道道号无为子,来自玄中观。”
“……”
靳若满头黑线,“好容易找到个活着喘气的,居然是个耳背的聋子。”
“放肆!”老道突然甩出拂尘拍到了靳若的脸上,噗一股烟,“何方妖孽,胆敢在我无为子面前造次,还不速速显出原形?!”
靳若连打了四个大喷嚏,气得面红耳赤,跳脚就要揍人,伍达忙将靳若压住了,“靳少门主息息怒,你瞧这老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你这一拳下去,他就散架了。”
靳若咬牙,“今天算你丫的运气好,我放你一马!”
无为子下巴抬得老高,表情倨傲,“我无为子清修五十八年,已成金身(靳若怒喝:金个屁身,你全身上下都是屎|黄色),受玄中观观主所托,在此镇守义庄,净化怨气,超度冤魂,尔等小小妖孽,速速退去,否则贫道定召九天云雷,将你们打回原型!”
靳若翻白眼,“咱们赶紧走吧,别跟这疯道士浪费时间了——”
话没说完,方刻一巴掌把靳若拍到一边,抱拳施了一礼,黑黝黝的眼珠子盯着无为子的脸,“敢问道长,怨气何来?”
无为子这会儿竟然不耳背了,刷刷两下甩动拂尘,摆了个得道高人的造型,“贫道初到此地之时,此处阴气极重,怨气升腾,乌烟瘴气,贫道起法坛七日,请清明咒九九八十一道,方才祛散了怨气,如今,只留冤魂残念一缕,环绕不去。”
“冤魂何在?”方刻又问。
无为子拂尘端端向外一指,“北十里,北萃坡,黑气幽幽,阴气沉沉,乃为冤魂归处。”
方刻眯眼,“无为子道长可否为我等带路?”
无为子连连摇头,“贫道镇守义庄,断不可离开半步,你等可自行前往,此行凶险,还望万万小心——”
“靳若,伍捕头,请无为子道长一同上路!”方刻定声道。
靳若和伍达一个箭步上前,一边一个将无为子架了起来,双脚离地,抬着就走,无为子大惊,双腿胡乱踢腾,“放肆!放肆!成何体统!尔等小小妖邪,吾乃金身无为子——唔唔唔!”
伍达用破布塞住了无为子的嘴,动作那叫一个娴熟利落。
靳若架住无为子的时候,感受到了无为子的体重,神色微微一变,飞快侧目扫了眼四周的脚印,义庄内灰尘遍布,所有脚印都清晰无比,尤其是无为子的脚印,只有前脚掌,没有后脚跟。
靳若眸光一闪,笑了,“无为子道长,您就莫要推辞了,此行凶险,我等凡人还需您这位金身大能替我们断后呢!”
北萃坡,义庄以北十里,是一片荒芜的乱葬岗。荒草漫漫,凄风惨惨。
方刻一行人抵达的时候,已近黄昏,天和山的交界处铺满了火烧云,满山坟头染上了一层血色,毛骨悚然。
伍达取出了无为子嘴里的破布,问,“冤魂在哪儿?”
无为子气得脸更皱了,灰色眼珠子几乎要蹦出眼眶,“妖孽横行,小人当道,世人有眼无珠,荒之大谬,尔等宵小之徒,无耻放肆,九天云雷,风起云涌,急急如律令——”
靳若“唰”一声拔出若净横了无为子的脖子,表情似笑非笑,“你若再装疯卖傻,我可就不客气了!”
无为子咔吧闭上了嘴,眼珠子在若净银亮的刀刃上滚了一圈,肃凝神色,“无量天尊,降妖伏魔乃贫道之天命,贫道自当舍命陪君子。三位义士,往北走,前方有一棵老柳树,义庄冤魂就沉睡在树下。”
一行人穿过大半个乱葬岗,迈过无数根被野狗刨出来的人骨,终于看到了那棵巨大的馒头柳,四人环抱粗,树皮嶙峋,枝叶摇乱,像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头,竟像是义庄门前的两棵柳树自己走过了来一般。
树下,是密密麻麻的坟包,有的高,有的矮,茂密的杂草延漫至整座山坡
天色暗了下来,起风了,草叶一层一层翻动着,仿佛暗潮汹涌的深海。
无为子满头白发在风中摇摆着,像一丛苍凉的蒲公英,轻轻叹了口气道,“就是此处。”
方刻放下大木箱,挽起袖子,勾起嘴角,“掘坟!”
*
林随安环顾一周,深深叹了口气。
段九家一进院的大堂里,满满当当坐满了肤色各异,服装各异的江湖人,领头的几个,有的认识,比如五陵盟的乌淳,登仙教的西门阳,鸭行门的冯乔,有的不认识,比如鹤仙派门主车松和黄九家门主黄田。
车松年纪五十出头,花白的头发,身着紫色的大氅,面色红润,颇有仙风道骨的范儿,黄田人如其名,又黄又瘦,唯独张了张四方大脸,两条横眉,五官像田字格一般均匀分配在脸上。
其余的江湖人都是五大门派的弟子,零零总总算下来将近四五十人,基本囊括了益都城江湖门派的半壁江山。
段九家的小厮、丫鬟和妓人们热情招待,送茶送酒,忙得不亦乐乎,刘青曦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了,索性坐在林随安身边准备看热闹,林随安和花一棠同坐在主位上,各有两名红唇美艳的妓人作陪,摇扇弹曲剥葡萄,段红凝亲自为二人斟茶,桌上的瓜果点心垒成了山,阵仗说有多铺张就有多浪费。
林随安浑身不自在,觉得她现在的造型像个欺行霸市的反派,而花一棠像个如鱼得水不着调的BOOS。
“乌盟主如此大张旗鼓轰轰烈烈前来,想必是对你我二人的赌局有了决定,”花一棠吧嗒吧嗒摇着小扇子,“花某愿闻其详。”
乌淳和其余四位掌门对视一眼,定声道,“昨日我与四位掌门商量过了,决定加大赌注,若今日林娘子和花四郎赌赢了,除了五陵盟的地盘,登仙教、鸭行门、鹤仙派和黄九家的地盘皆归花氏所有。”
花一棠挑眉,“若是花某没记错的话,登仙教和鸭行门的地盘早就划归给净门了吧?”
西门阳和冯乔的脸色有些尴尬,乌淳挠了挠包头的纱布,悄咪咪戳了戳身边的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小郎君,穿着方圆赌坊的制服,很瘦,不高,鞠着肩膀,像个小驼背,皮肤蜡黄,一直低着头,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若不是乌淳的动作,林随安甚至没看到他。
黄脸小郎君脑袋晃了一下,像个不倒翁的大头娃娃,付在乌淳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乌淳眸光一亮,道,“登仙教和鸭行门愿将门中武功秘籍一并作为赌注。”
西门阳和冯乔的脸色变了,似乎想说什么,乌淳朝着他们摇了摇头,二人又将话咽了回去,竟是默认了。
林随安额头一跳,那个小郎君的黄脸,好像似曾相识。
“是云中月其中的一张脸皮。”花一棠低声道。
刘青曦掩口低呼,“他就是云中月?”
林随安摇头,“感觉不像他。”
花一棠的小扇子摇出了醋酸味儿,“你和云中月那厮才见了几面,有这么熟吗?”
林随安:“你不觉得此人的坐姿有些熟悉吗?”
花一棠眯眼望了过去,神色一动,“难道是——”
“花四郎,这个赌注如何?!”乌淳提声问道。
花一棠目光从黄脸小郎君脸上收回,重新落到乌淳身上,“花某之前已经说过了,无论何种赌局,买定离手,落扇无悔!”
“好!爽快!”乌淳抚掌大笑,西门阳等人也松了口气。
林随安有点不放心,“要不先派人将伊塔接过来?”
“放心,看今日的阵仗,肯定不是赌坊那一套小打小闹,”花一棠眼中精光四射,“他们赌的是命!”
刘青曦捂住了嘴,段红凝的脸色变了。
果然,乌淳的下一句话就是“所谓江湖事江湖了,咱们都是江湖人,自然要按江湖的规矩豪赌一场,赌胜负,赌输赢!”
此言一出,林随安反而放心了。
这里五个掌门,三个是她的手下败将,鹤仙派和黄九家的虽然没交过手,但此二人对五陵盟马首是瞻,身手定远不如乌淳,昨夜她睡得不错,精神甚好,体力充沛,就算五人来车轮战也有胜算。
花一棠大约是和她想到了一处,几乎笑出了声,“乌盟主此话当真?”
乌淳摆手,“花四郎怕是没听明白,我说的赌胜负和赌输赢是分开的。”
花一棠来了兴致,坐直了,“怎么说?”
“意思就是——那个——”乌淳清了清嗓子,又捅了捅身侧的黄脸小郎君,“啥来着?”
黄脸小郎君垂着脑袋,默默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塞给乌淳,乌淳举起纸,对照着念:
“赌局规则如下,双方各自派人下场对战,比拼胜负。对战之前,双方分别下注,盲猜场上的对战结果,并将对战结果写在纸上,封入骰盅。对战结束后,猜对结果者赢,猜错者输。”
换句话说,打赢打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猜对谁胜谁负。林随安愕然,这还不简单,花一棠只要一直猜她胜,那就稳赢了啊。
花一棠挑高了眉毛,“若是两边都猜对了呢?”
乌淳扯着半边脸笑了,“算我们赢。”
“凭什么?!”段红凝破口而出,“如此不公!”
“这就是我们的规矩,花四郎若是觉得不公平,可以不赌,我们不强求。”乌淳道。
刘青曦连连摇头,“林娘子,这赌局太不公平,不能赌。”
林随安没说话,看了眼花一棠,花一棠也没说话,长长的睫毛遮着眼瞳,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这一局,我们必须赌。”
段红凝和刘青曦满面不解,林随安叹了口气,“有胜算吗?”
花一棠抬起眼皮,“以这些人的身手,你定会胜,但若我和对方都猜你胜,我们就输了,若你故意败阵,我猜你负,对方猜你胜,我们便能赢。”
林随安:“简单,我认输就行了呗。”
花一棠摇头,“若对方也猜到这个结局,同我一样猜你负,我们便输了。”
林随安:“……”
段红凝:“所以林娘子无论胜负,咱们都有可能会输?”
花一棠点头,“此赌局的关键是,能否猜中对方所想。”
段红凝和刘青曦面面相觑。
玩心理战啊,这可不像是乌淳那帮大老粗们能想出来的高端局,林随安看向黄脸小郎君,眯了眯眼——果然是你吗?
“乌淳,”林随安提声道,“你打算赌几局?”
乌淳笑眯眯的,“五局三胜,三局两胜,二者皆可,林娘子可以自己选。”
“太麻烦了,一局定胜负,”林随安提着千净站起身,“我一个人,你们五个一起上吧。”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变色。一直垂着脑袋的黄脸小郎君猝然抬头,眼中讶异之色溢于言表。
林随安乐了:喔嚯嚯,吓到你了吧。
花一棠腾一下跳起身,拽住了林随安袖子,“你胡说什么呢!这五人好歹也算是一门之主,单打独斗虽然敌不过你,但若是群起而攻之,你焉有胜算?!”
林随安眨了眨眼,“我可是以一敌百的千净之主,以一敌五,不过是小意思。”
花一棠怒了,狠狠将林随安拉到身后,“乌淳,我们不赌了——”
“花一棠!”林随安轻轻压住花一棠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话,“你总说让我信你,偶尔,你也要信我一次啊。”
花一棠张了张嘴,拽着林随安袖子的手指越攥越紧,眼圈红了,喉结滚动两下,慢慢松开了手,“万事小心,别受伤。”
林随安灿然一笑,“我不会输,你一定会赢!”
说着,纵身跃入了院中的高台上,抱拳高喝,“五位掌门,请了!”
乌淳等人对视一眼,同时提起武器,跃入场地。
段红凝令人送上纸笔,请双方写下盲猜的结果,写好之后,放入骰盅,再以封条封好,并排放在大堂中央的高桌之上,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对面写结果的人,果然是黄脸小郎君,落笔之前,犹豫了好久,反观花一棠,大笔一挥,一蹴而就。
刘青曦和段红凝看得清楚,嘴巴张得能塞下一双鹅蛋,“这也行?”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眸光坚定如星,“稳赢!”
*
小剧场
段红凝:这俩人简直是一对儿疯子!
刘青曦:我感觉我也要疯了!
凌芝颜:诶?又没有我出场?
第204章
林随安站在高台上, 扛着千净环顾一圈。五陵盟乌淳的武器是苗刀,登仙教西门阳是缠丝剑,鸭行门冯乔使的是弹腿功夫, 这三人都交过手,不难对付。鹤仙派的车松手持双手剑, 黄九家黄田赤手空拳, 没拿任何武器,推测应该也是拳脚功夫……咩?
练习拳功、腿功之人,手臂和腿部肌肉皆粗壮有力(比如冯乔),但黄田身形瘦小,看起来倒像是擅长轻功,莫非还藏了什么后招?
林随安挺高兴:有趣了。
林随安的状态很松弛,五位掌门则是全身紧绷, 尤其是和林随安打过交道的三人,被千净支配的恐惧挥之不去,此时此刻皆有些腿肚子转筋,一时间, 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前。
车松和黄田对视一眼,很是嗤之以鼻,二人足尖踏地, 车松的双手剑舞得密不透风,犹如两个绞肉机, 黄田的拳风发出怪异的鸣啸,同时攻了出去。
剑光和拳风一前一后夹击,速度极快, 避无可避,场下女娘发出一片惊呼, 就在此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场地中央的林随安突然变成了两个,同时迎上了车松和黄田,车、黄二人大惊失色,心道这是什么妖法,手下动作不由一滞,说时迟那时快,两个林随安同时撞了上来,唰一下散开了,竟然只是高速运动下生成的残影,乌淳面色大变,大喝,“车门主,上面!”
车松急忙抬头,但见一黑一绿两道劲风凌空直逼而下,双手剑慌乱去挡,岂料绿色的刀光和黑色的刀鞘竟同时使出了六招,左手三招,右手三招,招式完全不同,劈头盖脸砸了过来,车松堪堪挡住了两招,剩下的四招刷刷扫到过眉骨,顿时两眼冒金星,一个踉跄跌坐在地,骇然变色。
这招他认识,几年前,鹤仙派十大高手皆是败在此招之下——是乾州姜氏金羽卫姜尘的秘技双龙出海,好死不死正是鹤仙派双手剑的克星。
林随安为何会这招?!
“黄门主,后面!”西门阳大叫。
黄田一招击空,还未回神,一转头,就见车松被一团黑色的旋风卷翻在地,西门阳这一喊,更懵了,条件反射回头,一柄黑色的刀鞘已到了眼前,烈风逼得他倒退三大步,吧唧,也坐在了地上,摔得屁股生疼。
林随安旋身站定,千净回鞘,衣袂飘飘落下,长眉凤目在夕阳的霞光中熠熠生光。
满场死寂,段九家众人全看傻了眼,林随安这几招实在是太快了,谁都没看清,当真是应了那句话,弹指间敌人灰飞烟灭。
乌淳、西门阳和冯乔面色惨白,汗流浃背,心中哀嚎:救命啊,这个小娘子竟然又变厉害了,就算他们真用小聪明赢了这场赌局又如何,江湖本就是弱肉强食,到时候万一林随安翻脸不认人,将他们一锅全端了,谁能逃得掉?
林随安摆着帅气的造型,内心却是泪流满面。
完蛋了,条件反射一时不慎竟然赢了两个人,这可不太妙啊。
赶紧想个办法补救一下。
“嗯咳!”林随安清了清嗓子,“车门主和黄门主稍安勿躁,比试尚未开始,不必急于一时。”
此言一出,众人更傻了。
乌淳、西门阳、冯乔:啥意思?这一场不算?
车松、黄田:意思是他们这顿揍白挨了?
段九家一众:从古至今只见过不肯认输的,从未见过耍赖不肯认赢的。
林随安笑得很尴尬,“江湖人,义字当先,切磋武艺当点到即止,尤其是几位门主都有伤在身,林某若是趁人之危赢了,那也是胜之不武。所以林某以为,当选个更为公平的方式比试。”
乌淳怔了一下,飞速看了眼黄脸小郎君,小郎君垂着脑袋,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乌淳暗暗叹了口气,和其余四人对了个眼神,“那依林娘子所见,如何比试?”
“这个嘛——”林随安砸吧砸吧嘴巴,看向了花一棠。
赶紧的!想办法!
花一棠站起身,啪一声展开扇子,灿然一笑,“今日六大高手齐聚段九家以武会友,乃是风雅之事,自该用风雅的方法,不如就来一场——呃,那个——”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脂粉香中论武道,青山不改江湖情!”
众人:“……”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林随安强忍着揍人的冲动,干笑道,“怎么说?”
你小子最提点建设性的意见,否则回家定让你好看!
花一棠小扇子摇得更欢了,“首先,请段娘子为场上的六位高手准备几样东西。”
段红凝疑惑:“准备什么?”
“第一,六种颜色的蜜粉和六个铜钱大小的粉扑,将不同颜色的蜜粉分别灌入粉扑中,段九家应该不少吧?”
段红凝:“有倒是有——”
“第二,准备与每个人武器相同长度的木棍,再将粉扑绑在木棍上,一定要绑结实。”
段红凝很是不解,但还是依言令人去准备,一番准备下来,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待东西备好送上来,天已经黑了。妓人们带在大堂里燃上了灯烛,堂外的露天高台四周虽然也点挑起了高高的灯笼,但能见度明显比天亮时低了许多。
林随安的二尺木棍绑着黑色粉扑,乌淳五尺木棍绑了红色,车松一双木棍绑的白色,西门阳三尺棍是蓝色粉扑,冯乔绿色,绑在双脚脚尖,黄田黄色,套在拳头上。
“如此,诸位皆可放手一战,待对战结束后,算一下各自身上蜜粉印记的数量,自然知道谁胜谁负。如此,又能点到即止,又不伤和气。”花一棠笑道,“就定一炷香的功夫如何?”
五位门主盯着手上的粉扑,心里纷纷打起了小九九。
这花四郎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林随安纵然武功盖世,但归根结底,决定性的优势只有两项,力量大,速度快,原本她可以凭借压倒性的力量逐个击破,迅速获胜,可现在却要收着力气以粉扑对战,堪比自断一臂,而且还限制了时间,也就是说,不必考虑林随安恐怖的体力和耐力。
再说速度,林随安的速度再快,也敌不过他们五人人多势众,到时一拥而上,几人防守,几人进攻,打败林随安虽无可能,但在她身上多拍几个粉印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仅这几人这样想,大家都发现了,此种战斗方式对林随安是大大不利,纷纷对花一棠投去了鄙视的目光:这是什么馊主意。
刘青曦最是担忧,“如此有胜算吗?”
花一棠笑眯眯,“重要的不是林随安的胜负,而是赌局的输赢。”
乌淳等人一听,更明白了。
花一棠定是赌林随安“负”,所以才千方百计给自己人挖坑,让林随安务必输给他们。
段红凝容色渐冷,“江湖人最重脸面,这一场若是林娘子输了,传到江湖上,以后她该如何立足?为了你一场赌局的输赢,就赌上林娘子的名声,值得吗?”
花一棠有些诧异,“段娘子何出此言?你不是看到我写的结果了吗?”
段红凝咬了咬牙,“我只是觉得花家四郎此举,太过自私!”
花一棠眸光停在段红凝的脸上片刻,眯眼,“段娘子,你是不是将花某看错成其他人了?”
段红凝别开了眼睛。
花一棠目光重新投到林随安身上,高台中央的小女娘拍了拍木棍上的粉扑,飞出一股黑烟,做了个“喔嚯”的口型,很是跃跃欲试。
花一棠嘴角微微勾起,目光愈发坚定,提高声音,“啊呀,段九娘说的也不错,江湖人最重名声脸面,若是此战哪个人能胜得千净之主一招半式,传到江湖上,定是脸上飞光,大大的荣耀啊!”
这句话的语气五分遗憾,五分矫揉造作,听在乌淳等五人的耳朵里,又变了味儿。
没错!这一战大约是自己唯一一次能战胜传说中以一敌百千净之主的机会!
胜了,便能扬名天下,风光无限!
就算今日输了赌局,有了这等名声,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此时此刻,每个人的心中只剩一个念想:我要赢了林随安!
线香点燃,铜锣敲响,战斗开始。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锣声刚起,五名掌门齐齐朝着林随安杀了过去,速度和气势比刚刚还猛了三分,林随安足踏迅风振秋叶的风骚走位,速度提升到了极致,勉勉强强绽出两重半的残影,敲一棍换个地方,粉扑上的黑粉噼里啪啦拍得蒸腾四起,五掌门也不甘示弱,个个拿出平生所学,围追堵截,寸寸紧逼。
乌淳的五尺长棍攻击范围最大,舞起来呼呼作响,嗡一股红烟去了左边,嗡又一股去了右边,嗡嗡嗡抡成了红色的风轮,林随安一看形势不妙,一个铲地赖皮打滚,逃出攻击范围,乌淳紧追不舍,正打得欢,一道蓝色的烟缠住了他的武器,正是西门阳的缠丝剑,霎时,力道被卸去了两成,林随安趁机溜了。
西门阳擅用的右手被林随安挑断了手筋,只能用左手作战,缠丝剑的功力只剩了三成,本就不占优势,此时愈发着急,贴着林随安的身形近身作战,岂料贴得太紧,误入乌淳的攻击范围,被怼了好几个红印子,气不过,一招缠丝剑甩到了乌淳的长棍上。
冯乔最鸡贼,专挑乌淳攻击间隙出手,连环弹腿名不虚传,踢起来又高又快,连踢七脚,三踢到了林随安的背上,第四脚踢空了,林随安化作一股残影跑了,好死不死,恰好车松也盯上了这个残影,一个错身攻上来,冯乔剩下三脚全踢在了车松的脸上。
车松速度是最慢的,一下都没打到林随安,正恼着呢,被冯乔连踹三脚,不由大怒,反手就是一棍子,冯乔滋溜一钻,躲开了,紧追其后的西门阳被打了个正着,脖子上多了个白印子。
林随安趁乱逃出战局,回头一看,好家伙,这几个人自顾自打得还挺热闹——也不知道是脂粉遮挡了视线导致的误伤,还是原本就看对方不顺眼——顿时大喜,一个甩尾又冲了进去,打算浑水摸鱼,岂料就在此时,一道厉风破空而来,杀意直奔后脑勺,林随安大惊,沉腰躬身,木棍缠头一荡,叮一声,一柄黑色的袖箭插在了木棍上,震得粉扑起了股黑烟。
是暗器!侧目一瞧,是黄田,原来这家伙真正的兵器是暗器。
下一刻,十余只袖箭暴雨般射|了过来,林随安足尖狂点,学着云中月的步法一溜烟冲进了乌淳等人中间,无奈自己是个半吊子,根本赶不上云中月的诡异身法,无法从暗器中全身而退,只能拉着其余四名掌门做挡箭牌,左边拽一把西门阳,右边踹出冯乔,后边拖着车松跑两步,贴地擦过乌淳,顺便使个绊子,噼里啪啦在他们身上贴黑印子。
黄田大约是杀红眼了,暗器乱射一起,颇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气势,简直是无差别攻击,其余四人满头满脸都是蜜粉,被殃及池鱼,看不清到底谁打谁,再加上天黑视线不明,愈发疑窦丛生,互相怀疑起来。
“乌淳,是不是你!”
“西门阳,你不要太过分!”
“冯乔,我闻到你脚臭味儿了!”
“车松你是不是老花眼,往哪儿打?!”
“黄田你丫的王八蛋,我知道是你!”
“今天只有我能打赢林随安!”
“滚!我才是赢家!”
“让开,让开,让我来!”
霎时间,整个高台吼声四起,脂粉弥漫,两岸猿声啼不住,万紫千红总是春。
台下围观众人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这帮人五人六的掌门人,竟打得如此没有格调。
花一棠扇子遮着嘴,笑出了声。
“当——”铜锣敲响,一炷香的时间到了。
林随安倏然腾空而起,破烟而出,远远落在了高台的边缘。
烟尘中的人影停了下来,五人身形渐渐清晰,脸上身上五颜六色,表情狰狞,气喘吁吁,怒气冲冲互相瞪着。
花一棠站起身,“来,数印子吧。”
五名女娘提着灯笼登上高台,瞅着五位掌门的狼狈模样,实在无处下手,他们身上又是红又是绿,粉扑印子都糊在了一起,根本分不出来。
“他们是与林娘子对战,只需要数他们身上黑色粉扑印子就行了。”刘青曦提醒。
女娘们松了口气,专心数了起来。
“冯门主,黑色粉扑印一共三处,左肩一处,右肩一处,后背心一处。”
“乌门主,黑色粉扑印一共三处,左肩一处,右肩一处,后背心一处。”
“黄门主,黑色粉扑印一共三处,左肩一处,右肩一处,后背心一处。”
“车门主,黑色粉扑印一共三处,左肩一处,右肩一处,后背心一处。”
“西门门主,黑色粉扑印一共三处,左肩一处,右肩一处,后背心一处。”
此起彼伏的报数声响起,又落下。
几十号人的场子落针可闻。
五位掌门身上所中黑色粉扑的数量和位置全都一模一样。
五人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齐齐看向林随安。
林随安身上花花绿绿的,唯有一张脸干干净净,段红凝亲自为林随安计数,数了三次,确定无误,表情也是有些不可思议。
“林娘子身上的粉扑数量,红色三个,白色三个,绿色三个,黄色三个,蓝色三个。”
五个掌门的表情裂了,这些粉印子的数量和位置表明了一件事,林随安能够随心所欲控分!如此混战之下,她居然能精准控分!这、这这这还是人吗?!
段红凝定定看了林随安一眼,“此战,平局!”
两名小厮上前,揭开赌局骰盅的封条,分别取出了两方事先写下的盲猜结果。
乌淳一派的纸条上,写着“林胜”。
花一棠的纸条上只有一个字:“平”。
*
小剧场
花一棠:【啊呀,段九娘说的也不错,江湖人最重名声脸面,若是此战哪个人能胜得千净之主一招半式,传到江湖上,定是脸上飞光,大大的荣耀啊!】
林随安:啧啧啧,花一棠这招挑拨离间太损了。
第205章
段红凝现在才明白过来, 这场赌局擂台战根本就是林随安和花一棠设计好的。
刚开始,林随安以恐怖的战斗力震慑五位掌门,让他们心存忌惮, 不敢轻举妄动,在他们失去信心之时, 又扔出一个诱饵, 以切磋武艺的粉扑大战定胜负,甚至为了让这个诱饵更可口些,花一棠同时使出了激将法和挑拨离间大法,待这五人入套,整场战局便在林随安掌控之中,她想胜即可胜,她想负即可负, 她想平局,便平局。
总而言之,这场战局,林随安负责武力打压, 花一棠负责心理攻击,配合地天衣无缝,而如此复杂的布局, 二人在战前并未商量过。花一棠唯一能依仗的,就只有林随安上台前的一句话:
【我不会输, 你一定赢。】
而林随安竟然也敢将身后全然交给花一棠。
段红凝目光不由落在了花一棠身上,一刻钟前,他盯着段红凝问:
【段娘子是不是将花某看错成其他人了?】
那时, 他的目光深邃莫测,气势骇人冰冷。
可此时, 满身香喷喷的华服少年兴高采烈挥舞着扇子,笑脸如春日里绽放的牡丹,热烈而美丽。
段红凝有些疑惑了:他们二人似乎并不是情侣,却有着比情侣更甚的信任和心有灵犀,或者说,是一种很难用语言说清的……羁绊……
花一棠得意地不得了,提着袍子哒哒哒冲上高台,站在林随安身边,啪一声展开扇子,摆了个花枝招展的造型,“五位掌门,可服了?”
乌淳五人对视一眼,齐齐抱拳,“林娘子技高一筹,我等佩服!”
“林随安,我们赢了!”花一棠乐道。
岂料林随安根本没看他,而是直直望着缩在人群里的黄脸小郎君若有所思。
花一棠顺着林随安的目光看过去,有些不爽,“莫非你还对的云中月那张黄不拉几的丑脸念念不忘?”
林随安笑了一下,“我只是好奇,云中月会将他吃饭的脸皮给谁——”
话音未落,人已离弦之箭飞了出去,台下围观的五大门派弟子悚然变色,瞬间做鸟兽散,心道莫非这千净之主杀疯了,打算拿他们这些小鱼虾祭刀,这一散可太好了,正好为林随安让开了路,林随安足踏众人肩膀、后背、脑袋瓜子,几个腾身飞转,到了黄脸小郎君的眼前。
黄脸小郎君目眦欲裂,被林随安一身杀气压得四肢僵硬,完全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林随安探手揪住了他耳后翘起的皮肤。
林随安摸到了,果然是人|皮|面具,心头大喜,向上一揭——
*
靳若和伍达满头大汗,靠着馒头柳瘫坐着,刨坑的破树枝已经断了好几根,手上都磨出了血泡。老柳树四周多出了一圈坟坑,每个坟坑里,都有一个窄小的棺材,一共二十七口棺材。
方刻绕着坟坑转了三圈,随手挑了个看起来最新鲜的,“过来,开棺。”
伍达和靳若苦不堪言,又不管忤逆方刻,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干活。
倒是便宜了无为子,绑在老柳树上还能歇一歇,还有精神说风凉话,“无量天尊,三位果然是艺高人胆大,如此搅扰死者长眠,就不怕冤魂缠身,不得善终吗?”
靳若头也不回甩出一块大泥巴,吧唧糊到了无为子的道袍上,“再叨叨就把你嘴糊上。”
无为子脸皮抽了两抽,竟然真的安静了。
所有棺材都是红木薄棺,木质还算上品,开棺后,里面什么都没有铺垫,只有一卷破草席,方刻戴上口罩、围衣、手套跳下坟坑,揭开了草席,啧了一声。
靳若、伍达捏着鼻子偷偷看过去,草席里的尸体早已化为枯骨,诡异的是,尸骨外面竟然没有一件覆体的衣衫,也不知道是已经烂光了,还是尸体原本就是□□下葬的。
伍达忧心忡忡,“只剩骨头了,估计什么都验不出来了吧。”
方刻哼了一声,先在坟坑边铺上了白布,从大木箱里依次掏出镊子、锯子、铁尺,整整齐齐摆好笔墨和空白的检尸格目表,开始验尸。
“骸骨能验出的东西远比世人想象的更多,能判断死者性别,比如,男性下颚骨升枝微弯,女性较直,坐骨切迹女宽男窄,生育过的女子耻骨会有痕迹;股骨和胫骨的长度可以推算出死者的身高;手骨的粗壮程度可看出死者是左利手还是右利手;经常从事繁重体力劳作的较养尊处优的,骨头更为强壮;通过断裂骨头生成的骨痂厚度可推测死者生前受伤的时间,骨干的闭合程度能推测出年龄——”
方刻声音越来越低,仿若自言自语,“幼童的年龄比成人更容易估算,尤其是牙齿,十二岁以前乳牙脱落,恒牙长出……”
伍达叹为观止,“方仵作不愧是大理寺的金牌仵作,果然技艺高超。”
靳若十分感动,“方仵作平日里验尸都是不说话的,今天还陪着咱们聊天,定是为咱们壮胆啊!”
方刻飞快验完了第一具尸骨,笔走龙蛇写完检尸格目,爬出坟坑,苍白的脸看不出喜怒,“俗话说,画人画皮难画骨,一个人纵使皮囊能够千变万化,骨头终归是骗不了人的。”
伍达顺着方刻黑黝黝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这句话竟是盯着五花大绑的无为子说的,不由一个激灵,拽了拽靳若,“方仵作莫非是看这个老道不顺眼,打算稍后将他一并剖了?”
靳若嘿嘿两声,没说话。
繁重的体力工作又开始了,靳若和伍达两个冤大头负责开棺,方刻负责验尸,一个坟坑接着一个坟坑,一个棺材接着一个棺材,刚开始靳若和伍达还有些害怕,渐渐地,体力濒危,精神麻木,连害怕都顾不上了,进化成了两只开棺工具人。
待二十七具尸体验完,靳若和伍达直接躺平在坟包上,和棺材里的尸体只有一口气的区别。
方刻坐在坟包上慢条斯理整理好检尸格目,站起身,“二十七具尸体,皆为骸骨,根据此处气温和土壤湿度判断,死亡时间半年以上,骸骨的尺寸、厚度皆十分单薄,说明所有死者生前营养不良,其中,有十三具骸骨曾骨折过,根据股骨和胫骨长度判断,所有死者身高不超过五尺,口中乳牙未退,”顿了一下,“二十七人,皆为年龄不足十二岁的幼童,其中女童二十人,男童七人。”
伍达震惊非常,“幼、幼童?这么多?!”
方刻面无表情,“可能还有更多幼童的尸体,只是我们还未发现。”
伍达:“怎么可能?!如果有这么多孩子死于非命,为何官府从未接到过报案?”
方刻沉默,靳若面色铁青,“伍捕头可听说过白牲?”
伍达好像突然被割了舌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生在益都长在益都,从小跟着做捕快的父亲耳晕目染,当然知道“白牲”。
那是世家贵族们的最受欢迎的乐趣和玩物,只选十二岁以下的女童或男童,极尽残忍虐玩之后,弃之荒野,犹如牲畜,故名“白牲”。
风又变大了,乱葬岗的尸气翻腾起了来,老柳树的树枝乱发般狂舞,方刻站在一片黑洞洞的坟坑中央,手中的检尸格目哗哗翻动着,一袭红衣泼血般飘散开去,苍茫又悲凉。
靳若叹了口气,“你想让我们看的就是这个?”
伍达愕然:靳少门主在和谁说话?
身后响起了声音,“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啊……”
前半句嗓音苍老,后半句嗓音骤然变得透亮,仿若月光下的一滴露珠。
若净刀光犹如一道银练飞了出去,靳若攻向了无为子,无为子的身体猛地一缩,轻轻松松从绳索中脱身,道袍绽出四重幻影,靳若的刀劈空了,下一瞬,无为子仿若一缕青烟飘到了馒头柳树的树梢,呼啦啦迎着夜风飞走了。
靳若收刀回鞘,啐了一口,“今天就放你一马。”
伍达下巴砸地,指着夜空,“云云云云云云中月?!”
*
林随安“唰”一声揭下了黄脸小郎君的人|皮面具,面具下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张脸——脸圆圆的,眼睛细长,两颊还残留着红色的胭脂,是满启。
上当了!
林随安当即转头闪目观望,五大门派的子弟人影攒动,乱成一团,突然,有三个人跳出人群,没命似的向门口狂奔,林随安条件反射正要追过去,瞬间反应过来,扭头一瞧,满启已经混入人群,瞬间不见了踪影。
机会稍纵即逝,林随安甚是遗憾,只能跃回了高台,五大派的弟子被吓得够呛,纷纷挤在各个角落里,想着若林随安再杀过来,逃命也能快些。
花一棠摇着扇子凑上前,“谁?”
林随安:“郝六家那个叫满启的小厮。”
花一棠长长“哦——”了一声,旋身看向乌淳等人。
乌淳挠了挠头,干咳两声,示意门下弟子送上来一个木匣,木匣里装着的正是之前展示给林随安的“十净集”,一份五陵盟势力划分的地图,还有一叠地契。
“江湖人一言九鼎,愿赌服输,既然输给了林娘子和花四郎,这些全归你们了。”
花一棠接过木匣却不急着查看,歪着头上上下下将乌淳好一番打量,突然笑了一下,道,“敢问乌门主,这十净集是谁给你的?”
乌淳叹了口气,“是个叫七爷的年轻人。”
*
小剧场
凌芝颜:还没轮到凌某出场吗?
第206章
赌局结束后, 众人换到了段九家三院的凌波亭,屏退闲杂人等,只留花一棠、林随安和五大派掌门密谈。所谓小事开大会, 大事开小会,如此精简的会议出席阵容, 讨论的正是事关五大门派生死存亡的大事。
会议议程第一项, 林随安决定先验货,打开了乌淳送来的十净集。
内容和她预料的差不多,是更为详细的刀法讲解,配图终于不是火柴人,而是四格小人书,范例人物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看起来正规了不少,每招每式都配了说明,和林随安的肌肉记忆大差不差,唯有招式的名字略有出入, 比如“割喉血十丈,阎罗招魂幡”的招式名其实是“斩首”,“刀釜断殇”招名“断椎”——原来不是在火柴人的腹部劈一刀, 而是砍脊椎——“待斩若牲畜”是“车裂”,“迅风振秋叶”是“凌迟”……
“十酷之后, 便是十净——”林随安口中喃喃,心中叹了口气。原来十净集的招式是根据“十酷刑”设计出来的,果然是个不吉利的刀法。
花一棠皱眉, “破定如何?”
林随安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最后一页。
招式名:破!定!
口诀:悟心。
除此之外, 一片空白,屁都没有。
二人:“……”
难怪净门无人参透这一招,这就相当于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结果只有一个“略”。
太坑了吧!
“后面还有一页。”乌淳提醒道。
最后一页写了八个大字“净心自持,方得始终”。
字迹和之前完全不同,招式口诀的字体清俊秀丽,有种娓娓道来的味道,而这八个字笔墨浓重,字筋强劲,颇有当头棒喝的意思。
“七爷送乌门主十净集的时候,可还说过什么?”林随安问。
乌淳摇头,“除了说这是安都净门的残本之外,什么都没提。”
“那个七爷是个什么样的人?”花一棠问。
乌淳:“我没见过他的脸,他一直戴着厚厚的黑色幂篱,年纪应该不大,声音虚弱,瘦得厉害,似乎患病在身,不过此人很有智谋,常有出人意料的惊人之言。”
花一棠:“比如让你们五派设法归于净门麾下吗?”
五大掌门人干笑。
林随安对战期间其实也隐隐感觉到了,这场赌局来的蹊跷,正经中透着几分不正经,颇有花一棠不着调的气质,就仿佛是为了她和花一棠量身定制的一般,如今看到五人默认,心里着实有些别扭。
花一棠悠哉悠哉摇着扇子,笑容诚恳真挚,和他接下来说的话完全是两种风格,“益都门阀割据,适者生存,江湖门派若想活下去,唯有寻个好靠山,靠山背景要硬,首推五姓七宗,在益都,随州苏氏自然是最优选。”
“当然,随州苏氏也不是那么好攀上关系的,苏家最终只选了势力最大的五陵盟、登仙教和黄九家三派,落选的鹤仙派和鸭行门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后投奔了苏氏的狗腿子,城北王氏和城南吴氏。”
五位掌门没吭声。
“如此,益都城的江湖势力划分达到了一个平衡,也算能和睦共处,岂料朝廷突然调来了一个碍眼的花参军,冒出来一个闹心的千净之主,将益都搅得乌烟瘴气,奄奄一息的净门突然异军突起,城南吴氏和城北王氏先后陷入乱局,更糟糕的是,千净之主林随安连挑三大派掌门人,全部获胜,登仙教、鸭行门、五陵盟因为败阵,要么丢了地盘,要么元气大伤,要么被世家大族厌弃,鹤仙派和黄九家唇亡齿寒,于是乎,诸位便慌了。”
五个掌门闷头喝茶。
花一棠笑容愈发真诚清澈,“就在这个时候,这个七爷出现了,另辟蹊径,为诸位指出了另一条路——归顺净门。”
“七爷给出的理由大约有以下三点,其一,净门有千净之主坐镇,净门少门主已经收了扬都、东都、广都、益都四个分坛,人数众多,势力覆盖全国,实力不容小觑。其二,净门背靠扬都花氏,又得了百花茶的买卖,不仅吃穿不愁,若是经营的好,小富小贵也唾手可及。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五姓七宗之中,随州苏氏已腐朽没落,扬都花氏蒸蒸日上,既然要选靠山,自然要选有钱有势有前途的。”
五掌门尴尬:“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花一棠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只是,如何归顺净门是个技术活,若是等着净门杀上门来,那就太被动了,比如登仙教,丢了锦里长街的地盘后,只能在益都花氏谋生,连净门的编外人员都算不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挑战千净之主,虽败犹荣,这样去了净门,也能争取高一点的地位。于是,七爷为你们设计了这场赌局,想必你们之前早就商量好了吧,让我们五局三胜,或者三局两胜——”
五掌门对视一眼,抹了抹汗。
“花参军果然神机妙算,事实的确如此。”乌淳抱拳道,“若只是为了我们五人前途,当不至用如此手段,只是门下的兄弟跟随我等风风雨雨多年,我等责任在身,无论如何都要为他们筹划一二。”
“如此倒也情有可原,只是——”林随安看了花一棠一眼。
花一棠表情似笑非笑,“花某是个生意人,又不是开佛堂的,收了你们的地盘铺子武功秘籍就好了,为何还要管你们的人?”
岂料此言一出,五个掌门居然同时笑了。
冯乔:“那个七爷说,花家四郎是个爱管闲事的,他既然收了你们的投名状,定不会弃你们于不顾。”
西门阳:“他说,登仙教就是例子,最次也能在益都花氏混口饭吃。”
黄田:“他说,净门现在正需要人才,所以,就算花四郎不管,林娘子也一定会管的。”
车松:“他说,有了新鲜血液的加入,净门做大做强指日可待。”
乌淳:“七爷说,花四郎和林娘子与过河拆桥的随州苏氏不同,他们是好人。”
花一棠:“……”
明明是被人算计,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自己占了大便宜,重点是,还被人结结实实夸了一顿,心情着实有些纠结。
林随安砸吧了一下嘴巴,这般步步为营的精密算计,如此推波助澜的控制人心,实在太像祁元笙的风格了。
“我等的确是诚心归顺。”五人站起身,同时献上各自门派的武功秘籍。
“如此,花某就却之不恭了。”花一棠笑眯眯全接了过来。
五掌门:“……”
话虽如此,花四郎你也太不客气了吧!
岂料更离谱的还在后面,花一棠竟然唰唰唰将五本秘籍全部摊在桌案上,请林随安过目。
这些秘籍写得可比十净集专业多了,图文并茂,细节详尽,还有各派各代掌门勾勾画画的研习心得,全都是晦涩的文言文,林随安一个头两个大,飞快戳了戳花一棠的胳膊,“你来。”
花一棠得意,“果然还是要靠我。”一目二十行扫过去,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全看完了,摇着扇子换了个悠闲的坐姿,“想听哪个?”
林随安:“五陵盟。”
花一棠:“苗刀刀法,长、实,沉,优点:刀长,攻击范围大,杀伤力大。缺点:刀实,变幻不足,刀重,非有力量者不能使用。”
四位掌门目光唰一下射|向了乌淳。
乌淳脸色刷白,花一棠说的正是苗刀刀法的精髓。
林随安点头,“乌盟主,林某有个建议,你可愿意一听?”
乌淳怔住,“……林娘子请讲。”
“改良苗刀,刀身做薄,刀脊做圆,整刀重量控制在二斤左右,做轻刀快刀之法,略加调整,便能克服实、沉的缺点,成虚实莫测之刀。”
乌淳瞠目结舌,之前为了发挥苗刀的优势,一直将刀刃做长做坚,刀重六斤,舞起来尤为费力,纵使他日夜练功,也无法突破瓶颈,却是从未想过反其道之行,将重刀换成轻刀。
林随安合起轴书绑紧,还给乌淳,“乌盟主不妨试试。”
乌淳半晌才回过神来,“多谢林娘子。”
林随安:“鸭行门。”
花一棠:“鸭行门连环弹腿,腿粗壮,硬功夫,下盘稳健。优点:爆发力强,速度快。缺点:准确性不足。”
众人恍然,刚才的混战中,冯乔的确好几次都踢歪了,除了林随安,其他人也都挨了好几脚,真他娘的疼。
冯乔坐直身体,“林娘子可有建议?”
“踢得不准是因为耐力不够,耐力不够,分辨力下降,失误增多,导致心里负担过重,失误更多,如此循环往复,更加消耗体力。”林随安收起鸭行门的武功秘籍,“平日练功之时,不要只练下盘和爆发力,更要增加长时耐力训练。”
冯乔大喜过望,“多谢林娘子指点!”
其余三个掌门一听,都来了精神,眼珠子瞪得锃光瓦亮,眼巴巴瞅过来。
花一棠:“鹤仙派双刀,优点,刀法凌厉,缺点,变通不足。”
林随安:“林某之前略微学过一点姜尘的双龙出海刀法,可以通过调整双手刀的节奏,左右手分别使出不同的招式,车门主若是有兴趣,改日可来净门分坛,我教你。”
车松受宠若惊:“车某代鹤仙派一众弟子谢过林娘子!”
花一棠:“黄九家,拳法和暗器,拳法平平,毫无亮点,暗器准头太差。”
黄田:“……”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暗器林某实在不擅长,不敢乱说,不过益都净门四长老白山江湖战斗经验丰富,或许能给出些建议,黄门主若是不弃,改日可与车门主一同来净门。”
黄田连连点头,“也好也好!”
花一棠:“登仙教。缠丝剑,借力打力,后发先至,优点,以柔克刚,缺点,实战杀伤力不足。”
林随安沉默半晌,“这个比较难,只能练内功了。”
莫说西门阳,所有人都一头雾水,“何为内功?”
林随安心道不妙,这个世界果然没有内功的设定。
思考片刻,只能另辟蹊径,开启大忽悠模式。
“缠丝剑借力打力纵然不错,但若想更精进一层,唯有行太极之势。”
西门阳瞪大了眼睛,“愿闻其详。”
林随安清了清嗓子,“所谓太极,讲究的便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阴阳交替,延绵不绝,手中无招,心中有招,以守为攻,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便是赢。”
阿弥陀佛,各位太极祖师爷们,我全是胡诌的,可千万别来找我后账啊。
西门阳听得似懂非懂,接过自己的秘籍,盯着发起呆来。
五大派的武功秘籍送出去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又收了回来,一起收到的,还有千净之主林随安的建议。五人在江湖摸爬滚打多年,自然知道这几句话的分量,说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乌淳忍不住问了,“林娘子如此不藏私点拨我等,难道就不怕……我们功夫精进,威胁到你和净门吗?”
林随安笑了,“无妨。”
五人万分感动,心道千净之主果然心胸宽广,可与德高望重的武林宗师比肩,面对如此高风亮节之人,他们之前对战之时竟然还起了私心,想浑水摸鱼趁机赢过她一招半式,换取自己的名声,着实惭愧!
又怕又敬又愧三重情绪感染之下,五位掌门终于对林随安真正的心服口服。
林随安甚是自得,心道回去定要给靳若好好上一课,瞧瞧为师是如何“以德服人”的。
岂料花一棠又笑眯眯补了一句:“反正不管你们怎么努力,都打不过林随安。”
五人:“……”
林随安:“……”
*
小剧场
五大掌门:花四郎这凡尔赛的口气太讨人厌了!
林随安:这货果然是专业拉仇恨的!
第207章
凌芝颜觉得自己好像个二傻子。
见到东城马氏马彪一众气势汹汹进了秋月茶坊, 心中担忧,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马彪等人进了茶坊就大呼小叫,一副来找晦气的模样, 茶坊中的女茶客们义愤填膺,拍案而起, 眼看两边就要厮打起来, 凌芝颜大惊,正欲挺身而出,就在此时,雪秋和花一梦走出了内堂。
午后的阳光是金色的,花一梦的眼瞳是淡淡的,清绝艳丽的容颜绽放在茶香里,摄人心魄的美。
马彪等人当场傻在了原地, 连自己姓甚名甚都忘了。
凌芝颜:“……”
他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
花一梦挑眉一笑,“几位郎君是来喝茶的吗?”
马彪等人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来喝茶的, 雪娘子,快将你们这儿最贵最香的茶都送上来!”
女茶客们甚是不忿,雪娘子眼神安抚, 示意大家先回座,不必为茶坊出头惹上麻烦, 又令茶侍送上茶具、茶盏、茶壶和茶叶,马彪等人的心思根本不在喝茶上,目光死死黏在花一梦身上, 眼神甚是油腻恶心。
凌芝颜只觉一股无名火噌噌地往头上蹿,心道花一梦可是四郎的姐姐, 怎能受这般侮辱,撩袍跨门,径直朝着马彪的桌子走了过去,突然,一个少年茶侍打横钻了出来,不由分说将凌芝颜拉到一边,低声道,“凌司直稍安勿躁。”
凌芝颜皱眉。
茶侍似是被凌芝颜的脸色吓到了,打了个哆嗦,又放低几分声音,“这是花三娘说的。”
凌芝颜诧异,目光投向了花一梦,恰好花一梦也看了过来,对着他嫣然一笑。
凌芝颜的脸腾一下红了,飞快撇开目光,心中渐渐冷静下来,花三娘说的不错,此时马彪一众安分守己,只是普通的茶客,自己若是平白无故上去揍他们一顿,岂不是无赖行径,若是传到荥阳凌氏老宅家主和大理寺卿陈宴凡耳中,定又是好一番数落。
想到这,凌芝颜不禁有些羡慕花一棠和林随安,这种时候,若是他二人在场,定是不管三七二十先揍一顿再说。
凌芝颜叹了口气,问茶侍,“可有隐蔽些的位置?”
茶侍飞快眨了眨眼皮,嘿嘿笑了两声,“凌司直这边请。”
凌芝颜被引到了茶坊东北角,甚不起眼的位置,茶侍还兴致勃勃抗来了三折屏风,将凌芝颜遮在了里面。
“这个位置不远不近,不仅能听到那几个人说话,”茶侍指了指马彪那桌,又指了指柜台后的花三娘和雪娘子,眉飞色舞道,“柜台后的花三娘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凌芝颜瞪大了眼睛,“啊?”
茶侍一脸向往,“花家三娘,倾国倾城,莫说男子,就连女子也是倾慕不已啊。”
凌芝颜:“……我不是……”
“咱们都是男人,大人的心思我明白的。”茶侍痴痴看着花三娘,“花三娘这般家世容貌,追求者定如过江之鲫,凌司直大人不敢表达自己的心意也属人之常情,只能将一腔爱恋藏于心中,远远看着三娘,聊寄相思之情。”
“……”
感慨完毕,茶侍替凌芝颜沏好了茶,幽幽叹着气走了。
凌芝颜哭笑不得,想走又不敢走,马彪等人来者不善,万一他走了,秋月茶坊里有个万一,他如何向四郎交待。
事已至此,既来之则安之,等吧。
凌芝颜默默将屏风拉过来些,将他僵硬的坐姿和单薄的脸皮遮严实些。
以马彪为首的这帮二世祖,是益都城赫赫有名的纨绔,刚开始被花三娘的容貌所震慑,的确老实了一个时辰,时间一久,便原形毕露,又是要酒,又是要菜,甚至还暗示让花三娘过来陪酒,可刚起了个话头,四周的女茶客们便狠狠瞪了过来,彪悍的厨娘甚至提着菜刀站到了花一梦身边,马彪一众立刻又怂了,嘴里打着哈哈糊弄了过去。
坐了一会儿,又有些不甘心,纷纷施展平生所学展示魅力,吸引花三娘的注意力,一会儿吟诗,一会儿唱曲儿,一会儿又莫名其妙比试起了力气,整座茶坊的女娘们瞅着他们的眼神就仿若看猴子一般。
一番试探下来,非但没得到花三娘的青睐,反而收获了一堆鄙视,这几人有些沉不住气了,可偏偏茶坊里的女客们像钉在座位上一般,愣是从中午坐到了黄昏,又从黄昏坐到了晚上,如厕都是轮班去的,目光凌厉,面带杀气,一个人都不肯离开。
马彪脸上显出不耐之色,手指哒哒哒敲着茶盏,突然,眼睛一亮,他看到了奉茶的瞿慧,顿时来了精神,拔高嗓门道,“哎呀,这不是吴正礼的夫人瞿氏吗?许久不见,怎的憔悴成了这般模样?”
几个二世祖纷纷起哄:
“马兄你是不知道啊,这女人不安于室,非要与吴兄义绝。”
“唉,堂堂吴氏家主的夫人,如今竟沦落到来茶坊做工,当真凄凄惨惨戚戚,着实令人心疼啊。”
“瞿家那几个男丁都是书呆子,如今没了吴氏做靠山,活不活的下去都是问题,也难怪瞿娘子要出来抛头露面。”
瞿慧僵住了。
凌芝颜心道不妙,飞快站起身,伺机而动。
“抛头露面又如何?我们有手有脚,自己赚钱自己吃,日子过得舒心就好。”雪娘子走过来,拍了拍瞿慧的肩膀道。
众女客们纷纷附和。
瞿慧看向雪娘子,眼中亮起点点光来。
二世祖们对视一眼,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我们是替瞿娘子不值啊,你前脚与吴正礼义绝,后脚就有人登堂入室,眼看就要成吴正礼的新夫人了。”
瞿慧脸色一变。
二世祖们笑得更大声了。
“急了!急了!她急了!”
“果然一日夫妻百日恩,嘴上说着义绝,心里还是惦念的紧啊。”
马彪歪嘴笑道,“今日我等去探望吴氏兄弟,瞧他们那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呢,吴参军身体健壮,区区五十大板根本没放在眼里,趴在床上与我等饮茶聊天,神采奕奕,我估摸着过几日就能下地了,还约我等改日去红香坊听曲儿吃花酒呢。”
眼珠子一转,“吴家主有六名美貌侍女侍奉,床边又是瓜果又是点心,我瞧着还胖了些,脸色也不错,对了,他床头还挂了大慈寺的姻缘铃,姻缘签上的字娟秀小巧,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
另一个二世祖开始火上浇油,“还写了定情诗呢,好像是什么——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瞿慧的脸瞬时变得惨白,嘴唇青绿,眼中的光一点点消散,黑得吓人。
花三娘上前一步,将瞿慧拉到了身后,“一个恶心又无能的男人,不要也罢!”
瞿慧抓住自己的袖子,身体剧烈发起抖来。
“说的不错,若非良配,不如不要!”雪娘子提声道。
马彪嘬了一下牙花子,“雪娘子此言差矣,女子柔弱,若不依附男人而生,定然活得万分辛苦,就比如说你这秋月茶坊,雪娘子起早贪黑经营,却只得微薄利润,若雪娘子肯接受我马氏的招揽,以后便可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从马氏茶队取货。”
原来马彪是为了收购秋月茶坊而来。凌芝颜默默握紧了腰间的横刀。
雪娘子面色冷得吓人,“此事我早已拒绝。”
“雪娘子话可别说的太绝了。”马彪道,“就说你这茶坊用的百花茶,明显是残次品,若是用我马氏的百花茶,不仅价格更低,品质也更好,岂不妙哉?”
“你说谁的茶是残次品?!”花一梦眉眼倒竖,撸胳膊挽袖子,“他娘的老娘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眼看着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眨眼间变成得如此凶神恶煞,马彪等人一时无法适应,全呆住了,马彪还怔怔重复着台词,“我马氏的百花茶最是正宗——”
“正宗你奶奶个腿儿!”花一梦怒发冲冠,“原来就是你们这帮王八蛋冒充我花氏的百花茶!”
马彪众人傻了,“花、花氏?!”
“姐妹们,一起上!”花一梦振臂一呼,所有茶侍、茶博士、大厨、小厮、女客们同时一拥而上,又打又踹,又撕又挠,好一顿劈头盖脸。
马彪等人抱头蹲地,发出惊恐的尖叫声,凌芝颜飞身上前,急忙拦住了气势汹汹的女娘们,“《唐律疏议》有规,诸围堵聚集殴人者,笞四十,见血为伤,非手足,其余皆为他物,即兵不用刃亦是——诸位女娘如此围殴,恐有不妥——”
“凌司直大人,您也在真是太好了!”马彪抬头一看,几乎喜极而泣,“这帮疯女人不分青红皂白殴打我等良民,凌大人定要秉公执法,将她们一一治罪——”
说时迟那时快,凌芝颜抄起刀鞘“砰”一声砸到了马彪的脸上,马彪顿时鼻孔穿血,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
凌芝颜额角青筋暴跳,“你他娘的闭嘴!”
众女娘都惊呆了,齐刷刷瞪着凌芝颜,花一梦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凌芝颜有些尴尬,忙抱拳道,“适才一时情急,凌某失礼了——”
突然,所有人面色大变。
凌芝颜只觉背后一凉,倏然回头,就见那几个二世祖脸皮涌上一种怪异的青色,哇一口喷出花花绿绿的秽物,凌芝颜大惊失色,当机立断揽住花一梦避开三尺之外,事发突然,来不及带走瞿慧,瞿慧被喷了满身呕|吐物,两眼一翻,倒在了雪娘子的怀里,众女娘惊呼一片,四散逃开。
再看那几个二世祖,直挺挺倒在了地上,双手双脚癫痫般抽搐不止。
凌芝颜愕然:“这、这是——”
“六郎啊,”花一梦左手勾着凌芝颜的脖子,右手捏着鼻子,“你莫不是被碰瓷了?”
凌芝颜:“诶?”
*
小剧场
木夏驾着马车,拉着靳若和方刻一路狂奔回花宅,靳若缩在车厢角落里,瑟瑟发抖。
方刻正在磨他的剖尸刀,刀刃在磨刀石发出牙酸的吱呀声——吱呀-吱呀——吱呀呀——
靳若欲哭无泪:莫非方大夫因为没抓住云中月,太生气了,打算把他剖了助助兴?
同时欲哭无泪的还有一个。伍达被仍在了乱葬岗,等候府衙的兄弟们来帮忙善后,在馒头柳下缩成一团,举着云中月扔下的破拂尘,口中念念有词:“冤头债有主,大鬼小鬼莫找我,无量天尊,阿弥陀佛……快来人救救我啊!”
第208章
刘青曦发现段红凝在一直观察花一棠和林随安, 从林随安踏进闺房的那一刻开始,化妆、更衣、赌局、高台战——不仅观察二人的言谈、表情、行为举止,对二人之间的互动尤为关注。
看到林娘子力战五大掌门获胜之时, 九娘是欣慰和高兴的,看到林随安和花一棠默契合作时, 九娘的眉头微微蹙着, 似乎有些不悦,偶尔,九娘的目光落在花一棠脸上,眼神缥缈,仿佛透过花一棠看着别的什么人,或者什么地方,甚至还带了一丝恨意。
林、花二人与五位掌门同去三院后, 段红凝便去了二院赏阁,赏阁二层能俯瞰三院景色,自然也包括众人密谈的凌波亭。
段红凝直挺挺地坐着,直勾勾的盯着, 刘青曦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赏阁距离三院尚有一段距离,只能勉强看到朦胧的人影, 完全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具体人的具体表情。
很快刘青曦就发现了, 段红凝似乎并不是想看清凌波亭内的情形,只是——想看着而已。
苍白的月光仿若一缕一缕的蚕丝滑过段红凝的脸,憎恨的、悲伤的、痛苦的、释然的、犹豫的……各种各样的感情一闪而逝, 最终,变成了孤注一掷。
花一棠和林随安将五位掌门人送到了段九家门口, 五掌门来时咄咄逼人,走时依依不舍,满脸崇敬。
段红凝一路陪同,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营业笑容,送别五掌门后,先请刘青曦带林随安回房更衣梳洗,又亲自沏了上品百花茶,坐到了花一棠对面。
花一棠歪歪斜斜靠着凭几,吧嗒吧嗒摇着小扇子,笑问道,“段娘子有事?”
段红凝正色,“四郎喜欢林娘子?”
花一棠扇子一滞,耳根泛上一层粉红,笑容愈发灿烂,“喜欢啊。”
段红凝眸光微动,似乎也被花一棠的笑容感染了,勾起了唇角,“林娘子呢?”
花一棠喉结滚动,缓缓坐直了身体,定定看着段红凝的眼睛,“以段娘子所见,她……对我……如何?”
段红凝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花一棠整个人都黯淡了,垂着睫毛,手指头咔嚓咔嚓扣扇子。
段红凝:“咳,四郎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林娘子对四郎并非无意——”
话未说完,花一棠整个人就好像添了火油的灯盏,啪一下又亮了,漂亮的大眼睛忽闪着,“段娘子此言当真?!”
段红凝没忍住,噗一下笑出了声。
花一棠不高兴,“段娘子莫不是消遣花某?”
“红凝可没有这个胆子消遣名扬天下的花家四郎,”段红凝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林娘子并未发现自己的心意,或者说——”段红凝顿了顿,“林娘子不想发现自己的心意。”又顿了顿,“当然,这只是我作为一个女人的直觉,并不太确定。”
花一棠一动不动盯着段红凝,“但说无妨。”
段红凝沉吟片刻,“我在风月场十余年,阅人无数,尤其是对女子,总能揣摩到几分她们的心思,林娘子表面爽朗,与人为善,实际上,并不擅与他人深交,打个比方,她周身似有一层薄薄的壳,所有人都被挡在这层壳外面,若是朋友和亲人倒也无妨,虽然隔了一层,但还算亲近,但若想更近一步——很难。”
花一棠眼中的光又黯淡了,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段红凝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浓浓的夜色,神色有些恍惚,“能进入这层壳的,定是她全心全意信赖之人,此中缘分和契机,可遇不可求,或许需要生离死别方能醒悟、或许需要一生的时间才能明白——”
花一棠眸光渐亮,站起身,啪一声甩开扇子,“无妨,反正我们注定一辈子都会在一起,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灯光和月光落在少年漆黑的眼瞳里,清澈又热烈,那是一生的承诺,是最纯粹的真心。
“花一棠,回家啦。”
换回原本衣衫的林随安梳洗一新,站在园中招呼,少女身姿笔直,眸光干净明亮,令人不禁想起了那所向睥睨的刀光,千般妖邪,魑魅魍魉,皆可净之——谓之“千净”。
段红凝静静看着,眼底隐隐发烫,恍然回神,再次唤住了花一棠,郑重道,“姻缘一事,最重缘分,大慈寺往东有一座月老祠,求姻缘最是灵验,四郎不妨去试试。”
花一棠大喜,抱扇向段红凝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屁颠屁颠追着林随安跑了。
段红凝望着二人背影,轻吁一口气:
若是他们话,她愿意赌一把。
*
“半夜三更的,去大慈寺作甚?”林随安问。
“你可还记得花某说过,段红凝身上有谜团?”花一棠道。
“然后?”
“今日你与花某联手大胜五大派掌门,段红凝看着我们的眼神变了,似乎多了几分信任。”
“所以呢?”
“临出门前,她突然提到了大慈寺的月老祠,很是突兀。”
林随安恍然大悟,“她暗示我们月老祠里有弥妮娜一案的线索?”
“或许不止弥妮娜。”花一棠道,“我总觉得连小霜的案子也与她有关。”
听起来有理有据,但林随安就是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太对劲儿。
花一棠的脑袋随着车厢震动的节奏晃来晃去,眼睛弯成两条月牙,嘴角抑制不住向上勾,三分嘚嘚瑟瑟,三分沾沾自喜,还有四分心怀不轨。
这货肯定又想作妖了!林随安心道。
“花四郎,林娘子,咱们是在小佛市下车,还是直接去月老祠?”驾车的小厮问。
不得不说,红俏坊第一花魁果然八面玲珑甚会做人,说天黑路远,还特地派车护送,驾车的正是之前替他们报信的小厮,名叫皮西,车技还挺娴熟,据说是段九家最熟悉益都路况的车把式。
花一棠:“花某只听说过大慈寺外有佛市,怎么还有小佛市?”
皮西:“大慈寺外的是大佛市,月老祠外的叫小佛市,大佛市卖的是上香礼佛的物件,尤其是早晨的新鲜瓜果,比几大市集都便宜,不过这个时间大佛市早就散了,不比小佛市能持续到子时之后。”
林随安好奇:“小佛市也是夜市?”
“是、也不是。”皮西笑道,“小佛市在月老祠的必经之路小越巷,卖的都是求姻缘的东西,香包、红绳、姻缘牌、祈愿红带、孔明灯、河灯船,啥都有。所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益都的有情人若想谈情说爱,要么是花前月下的玉江飞虹桥,要么就是红鸾星动的月老祠了,所以,小佛市入夜之后才是最热闹的。”
飞虹桥?林随安额角一跳,莫非是上次那座满是幽会情侣的桥?
再看花一棠,扇子越摇越高,遮住了脸。
皮西又道:“不过二位可要小心了,小佛市里的姻缘风铃都是赝品,最爱骗外乡人,要买正品还得去月老祠里面,庙祝卖的才是正宗,求姻缘可灵验了!”
花一棠顿时来了精神,扇子向前端端一指,“直接去月老祠!”
林随安斜眼瞅着他,花一棠讪笑两声,“来都来了,闲着也是闲着,转转呗。”
林随安:我信了你的邪!
说话间,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外面人声鼎沸,吆喝震天,车轮滚滚,马蹄扬尘。
林随安挑窗望去,但见前方是一条两丈多宽的巷子,小摊贩几乎侵占了半条街,摊位上吊着红彤彤的纸灯笼,架子上挂着琳琅满目的货物,就如皮西所说,有红绳、姻缘牌、香包、孔明灯,还有卖《定情诗集》的,《益都五年新版》、《东都妙绝版》、《扬都风情版》、《广都务实版》……
最多的还是风铃,造型千奇百怪,长的、圆的、方的、三角的,材质各有不同,铜的、银的、镀金的、琉璃的,下面缀着长长的穗子或者纸签,有的纸签写了字,有的是空白的,夜风一吹,叮叮当当响了一路。
路上行人皆是成双成对,年轻人居多,中年人也有,林随安还发现几对发色银白的老夫妻,互相搀扶着,在人群中慢悠悠走着,很是浪漫。
皮西一路吆喝屏退横在路中央的货郎,见缝插针,超车加塞,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总算到了月老祠大门前,此时已过戌正,月老祠外仍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花一棠容色俊丽,华服飘逸,一下车就是万众瞩目,看门的庙童打眼一瞧,就知道来了大客户,急忙请了庙祝出来,一路迎着花一棠和林随安进了月老祠。
庙祝是个年过四十男子,油头粉面,鬓角还簪了一枝花,笑得眉眼都挤在了一起,“瞧这位小郎君玉树临风,小娘子花容月貌,当真是——嗯咳咳咳——”噼里啪啦说了一串,方觉有些不妥,当即改了词,“瞧这位小郎君风姿绰约,小女娘英气勃发,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二位快快里面请!”
林随安饶有兴趣观察着,月老祠的供奉的神明自然是月老,造型和她印象里的大相径庭,是个憨态可掬的胖子,没胡子,着红衣,蝌蚪眼,两只手分别举着一只风铃。
花一棠:“月老像手上的就是传说中的姻缘风铃吗?”
庙祝:“小郎君真是好眼力,这姻缘风铃乃是咱们大慈寺月老祠独有的,月老左手的是雄铃,右手是雌铃,男子持雄,女子持雌,无论双铃相隔多远,只要其中一铃响动,另一铃便会遥相呼应,正所谓‘相思绵绵无尽意,千里万里亦传情’。我瞧二位这面相,堪称金童玉女下凡来,千里姻缘一线牵,着实难得,愿将本月老祠供奉十年的姻缘风铃赠予二位,可保二位真情永驻,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林随安:“不要钱吗?”
庙祝笑出了十八颗牙,“风铃自然不要钱,但供奉的十年的香火钱还是少不得的,要不然不灵啊。”
林随安瞥了眼花一棠:瞧见没,把咱们当成冤大头了。
岂料花一棠扇子一挥,掏出一袋金叶子抛给了庙祝,“来一对,要最灵的!”
林随安:“喂!”
花一棠挑眉瞪眼,口型:信我,有用!
林随安:“……”
我信你个鬼!
庙祝嘴丫子都咧到了耳根子,忙让庙童去取姻缘风铃,供着花一棠的姿势好像侍奉亲爹,“不知小郎君想如何加持姻缘灵气?”
花一棠眼睛一亮,“怎么个加持法?”
“最常见的就是在风铃下挂诗签,写上二位的定情诗。”
花一棠当即想起了上次在飞虹桥吟诗表白的乌龙,甚是尴尬,连连摇头,“这、这这这个就算了。”
庙祝心领神会,掏出一本《定情诗大全之月老祠秘传版》,“小郎君若是一时心中寻不到妙语好词,可以参照这本诗集。”
花一棠:“咳,还有其它加持办法吗?”
“有有有!”庙祝忙道,“若二位有定情信物,比如玉佩、玉牌之类,挂在风铃下面,也很灵验。”
林随安哭笑不得:屁定情信物,难道让她挂一串金叶子吗?也太张扬了吧。
花一棠听到这条甚是心动,手悄咪咪摸进了怀里,那里有个随身携带的小荷包,荷包里有个他十分宝贝的“信物”,若是挂上那个的话——
庙祝见二人神色犹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眼珠子一转,“还可将二位的名字刻在风铃内侧,风吹铃动,就像铃声在呼唤对方的名字,最是灵验。”
“刻字不行!惹麻烦!”庙童捧着红木匣哒哒哒跑出来,大声提醒道。
“为何不能刻字?”林随安好奇。
小童噘着嘴,“一年前有个花心的员外,买了八对姻缘风铃,送给几个坊不同的娘子,都刻了名字,结果东窗事发,那些娘子不仅把员外打了一顿,还杀到了月老庙,说我们乱牵姻缘,不是个东西,把庙祝也揍了。从那以后,我们月老祠姻缘风铃就再也不敢刻字了。”
林随安:“噗!”
花一棠:“……”
庙祝抹汗:“童儿,慎言!”
庙童:“这可是庙祝你自己定下的规矩!”
“此时一时彼一时——”
“庙祝难道忘了那八个娘子是怎么把月老像胡子敲掉的吗?”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随安笑得前俯后仰。
花一棠趁机拉过庙祝,“咱们还是详细说说挂定情信物的那个——”
庙祝看出来了,这二位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当即将花一棠列为为重点客户,“再加一贯钱,保证您和这位小娘子亲亲密密,蜜里调油。”
花一棠直接甩出第二袋金叶子,庙祝花一棠的眼神瞬间升级成了财神爷,“小郎君可否将定情信物于我一观?”
花一棠回头看了眼林随安,林随安笑完了,正抓着庙童想瞧瞧传说中姻缘风铃的真面目,无暇顾及其它,正是良机,当即掏出怀里香喷喷的荷包,小心翼翼取出了信物。
庙祝愕然,瞧这位小郎君包得这般严实,还熏了香,本以为是什么传世之宝,不曾想竟然只是一截普通的竹筒,半长不短,半绿不黄,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庙祝:“这……就是你们的定情信物?”
花一棠美滋滋,“她亲手劈给我的!”
庙祝:“……”
行吧,您高兴就好。
“没问题,交给在下,只需将此物挂在风铃下,再在月老祠供奉七七四十九日——当然,这香火钱是另算——”
庙祝的话没说完,林随安突然一声厉喝,“花一棠,快瞧!”
花一棠吓得一个激灵,手忙脚乱藏起竹筒,滴溜溜一个转身,“何事?”
林随安提溜着庙童从木匣中取出的姻缘风铃,晃了晃,铃声叮叮,清脆悦耳,风铃是铜制的,造型上窄下宽,呈现喇叭状,表面花纹与外面的赝品都不一样,下面挂着墨绿色的空白纸签。
花一棠瞳孔剧烈一缩,他想起来了,连小霜的屋檐下,挂着一只生锈的铜铃,造型和这个一模一样。
林随安挑眉,“连小霜被卖给吴正礼的是一年半以前,认识那个男人的时间肯定更早,你猜她的铜铃里有没有刻那个情郎的名字?”
花一棠笑了,“走,瞧瞧去!”
话音未落,二人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月老祠。
庙祝傻了,“刚刚那个小娘子叫那个小郎君什么?”
庙童张着嘴,“好像是……花一棠……”
“花家四郎?”
“嗯呢。”
“扬都花氏的花四郎?”
“嗯呢。”
“花二木的爷爷?”
“嗯呢!”
“快!立即备车,将这姻缘风铃送去花氏九十九宅!”
“是!”
*
小剧场
花一棠:啊呀呀呀呀,姻缘风铃忘了拿,定情信物也忘了挂,我恨!
第209章
凌芝颜现在感觉甚是焦头烂额。
马彪一帮二世祖在秋月茶坊突然晕倒, 整座茶坊人仰马翻,雪娘子急忙叫了相熟的大夫过来诊治,岂料来了三个大夫皆是束手无策, 称从未见过此种病症,推测可能是中毒, 至于是何种毒素, 着实验不出来了。
雪娘子吓得不轻,险些没当场给凌芝颜跪下,此事若不能查清,秋月茶坊定然办不下去了。
凌芝颜抓了个净门的小贩帮忙传信回益都府衙,找捕头伍达带不良人来帮忙,岂料小贩回来说,伍达率人去了乱葬岗, 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靳少门主去了红香坊寻林娘子,好在方仵作已经回了花宅。
眼看马彪等人情况越来越糟,还有一个瞿慧昏迷不醒, 凌芝颜当机立断征用茶坊的马车,快马加鞭将人全运回了花宅。
方刻刚换下挖坟的脏衣服,又被凌芝颜抓去看病人, 脸拉成了长白山,先替瞿慧看了看, 只是气血攻心,一时晕过去了,并无大碍, 花一梦安排女侍送瞿慧回房歇着,好在她之前住过的屋子还留着, 正好用上。
方刻诊完马彪等人,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去,“竟然用假百花茶做解药药引,没死真是命大。”
凌芝颜愕然,木夏忙将净门传回来的口信上报给花一梦。
“甘坛主发现了几家贩卖百花茶赝品的茶肆,顺藤摸瓜,查到这些茶肆都是这两个月刚刚被马氏兼并的,散茶的来源尚未查到,和青州百花茶的卖相有七成相似,口感和滋味差一些,但价格便宜,有好些贪便宜不识货的就买了马氏的茶。”
方刻冷笑,“味道差些倒也罢了,这假茶的药性差了十万八千里,作为药引,不但不能解毒,还会加剧毒素发作的速度,好在他们在秋月茶坊喝了些真百花茶,当不至于丢了性命。”
伊塔百思不得其解,“马氏连、自己人、都坑吗?”
木夏:“莫非——他们自己也以为自己卖的是真百花茶——”
花一梦眸光一闪,“也就是说,东城马氏还有一个上家?”
伊塔举手,“斤哥说,净门若能查,能加钱吗?”
花一梦掏出两袋金叶子抛给伊塔,“转告靳若,若净门真能查出来,赏金翻倍。”
“三娘威武!”伊塔的马屁拍得响彻天地。
花一梦失笑,向方刻和凌芝颜打了个招呼,匆匆去了后宅探望瞿慧。
方刻被逼无奈挑大梁,指挥木夏、伊塔和青龙四人将马彪等人搬到偏堂,开方子、抓药、配药、熬药,尤其加大了百花茶药引的量,一顿操作猛如虎,总算是稳住了几人的毒性。
凌芝颜又要派人去红香坊,又要通知马彪一众的家人,又要派人去益都府衙备案,又要安抚雪娘子,忙得足不沾地,满头大汗,待马彪等人稳定下来,才堪堪坐下来喘口气,木夏贴心送上了新沏百花茶,茶盏刚沾唇,花一梦风风火火跑了过来,悄悄拉过凌芝颜,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
凌芝颜耳根腾一下红了,“这、这这这是何意?”
花一梦翻了个花氏祖传白眼,“这是刚刚侍女替瞿慧更衣擦洗时发现的帕子,贴身藏在瞿慧的里衣里。”
凌芝颜飞速后退半步,女子贴身的东西,花三娘怎可贸贸然拿给他一个外男看?
花三娘又将凌芝颜扯了回去,双手拉着帕子展开,“这上面绣着半簇海棠花。”
帕子是普通的丝帕,益都女子常用的款式,半簇海棠花仿若被利刃齐齐切开了,左半空白一片,右半花团锦簇,甚是诡异。
凌芝颜脑袋嗡一声,飞快翻出连小霜死前留下那幅绣品的拓样,折起帕子拼上拓样,两个半幅绣样恰好能合成一簇完整的海棠花。
花一梦目瞪口呆。
凌芝颜:“瞿慧呢?”
“还在昏迷,派了好几个侍女看着呢。”
凌芝颜拿起卷宗和帕子冲到偏堂,找到了正在打瞌睡的方刻。
“方大夫,你看这个!”
方刻睡眼迷离扫了一眼,眼皮啪一下崩开了,两个眼珠子嗖嗖放光,“哪来的帕子?”
花一梦:“瞿慧贴身收着的。”
方刻举着帕子对照着烛光细细观察半晌,“看针法有些像连小霜,又不太像。”
花一梦:“瞿慧说她曾连小霜学过绣工,或许是仿绣的。”
方刻眸光一动,示意二人随他回了自己的园子。
方刻所住的园子名为“映雪”,是花氏九十九宅中最阴凉的一处,也是方刻自己要求的,共有三间厢房,主厢寝室,左厢是杂物件,严禁外人进入,不知道里面都放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右厢是方刻的工作间。
进门是一座厚重的台案,宽四尺,长八尺,摆着各式各样的刀具、钳子、镊子、剪刀、钩子、磨刀石、颜色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等,台案右侧挂着一张人体骨骼图,画功登峰造极,风一吹,晃晃悠悠的,仿若人骨活过来一般。
凌芝颜定眼一瞧,人骨图的落款是扬都花四,竟然是花一棠特意为方刻画的。
方刻点亮火烛,端坐台案之后——台案配的也是木夏特制的太师椅——从绣样上小心挑出两根丝线,平放在白纸上,用小刷子沾了瓷瓶里药水,细细涂抹,丝线黏在白纸上后,再用小镊子将两张白纸挂上麻绳晾着。又剪下两条丝帕,也涂了药水,放在另外两张白纸上。
凌芝颜和花一梦看得一头雾水。
“方大夫这是在作什么?”花一梦问。
“验验这绣花的丝线里有没有什么其它的东西。”方刻双手插袖,黑黝黝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那两张白纸,待纸上的液体干得差不多了,拿起一个蓝色的小喷壶,对着第一张白纸“呲——”喷药水,药水的气味芬芳扑鼻,很是呛人,凌芝颜当即想起了花一棠的熏香,花一梦立刻辨出来了,“是水浴银蟾?”
方刻盯着纸张“嗯”了一声,“水浴银蟾和龙神果的药性相克,能帮助显色剂快速显色。”
凌芝颜:“方大夫怀疑这帕子也浸了龙神果的汁液?”
方刻点了点头。果然,不多时,白纸上显出了一条淡淡的蓝色线条,仿佛用毛笔沾了稀释的蓝色染料,沿着绣线的走向描了一道。
方刻在第三张纸上的丝帕也喷上水浴银蟾,等了半晌,没有变色。
“这绣线上有龙神果的成分,但是剂量十分微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方刻道,“帕子上没有龙神果的成分。”
凌芝颜皱眉,“什么意思?”
方刻没说话,又拿起一个血红色的喷壶,照着第二张纸和第四张纸喷了新的液体,这一次的液体气味又酸又臭又腥,闻起来像十年没洗的臭脚丫子。
花一梦捏着鼻子退后两步,“这是什么?!”
“我用几十种稀有的草根、藩国香料蒸馏合成的显色剂,试验了几百次,方才得来这一小瓶。”方刻噗一声吹灭了蜡烛,“遇到人血便会显色。”
整间屋子陷入一片黑暗,凌芝颜和花一梦瞪大了双眼,第二张纸上的绣线居然在隐隐发光,淡绿色的光,像萤火一般。而帕子的那张纸上则是一片漆黑。
“绣线沾过微量的人血,可能是皮屑上的血。”方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仿佛鬼魅在耳边低语,令人不寒而栗。
花一梦打个了哆嗦,“何意?”
蜡烛亮了,烛光中的方刻咧开嘴角,血红的牙龈仿佛染了血一般,“绣线上有人血,人血中有龙神果的成分,而帕子上却没有,这不是很有趣吗?”
凌芝颜皱眉道:“也就是说,绣线和帕子原本是分开的,绣线接触过人血后,才被绣到了丝帕上。”
花一梦:“……听着好恶心。”
方刻提起丝帕,映着烛光盯着那半幅海棠花,“这幅绣样需要多少绣线?”
花一梦捏着鼻子凑上前看了看,“说不准,这绣样很复杂,应该很费线,各种颜色加起来,估摸需要两缕、或者三缕吧。”
“一缕绣线大约半指粗,两尺长,两三缕绣线相当于一根绳索粗细,”方刻用手绕着脖颈比划,“若是这么一绕一勒——”
花一梦捂住了嘴,凌芝颜大惊失色,“你是说这帕子上的绣线就是杀死连小霜的凶器?!”
“可惜,我只能验出绣线上有人血,却无法验出是谁的血。”方刻有些遗憾,“也许是吴正礼的血,或者是其他什么服用过龙神果的人。”
凌芝颜转身就往外走,“瞿慧在何处?”
花一梦紧追而上,“还是安排在连芳阁。”
二人步履如风,急急忙忙向连芳阁赶。花宅的面积实在太大了,从方刻映雪园出来,穿琼山回廊、过暮云院、绕苍烟暖阁,走了足足一刻钟,终于见到了连芳阁的大门,守门的四名侍女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花一梦顿时松了一口气。“瞿娘子还在睡吗?”
四名侍女作揖,“一直没醒,里面有青莲守着呢。”
凌芝颜走到快步厢房门前连拍三下,门里没有回应,贴门听了听,面色微变,一脚踹开了门板。
一名侍女趴在地上,旁边扔着一个石砚。侍女已经被打晕了,后窗开着,苍白的月光落在空荡荡的床榻上。
瞿慧不见了。
花一梦倒吸凉气,飞快看了凌芝颜一眼。
凌芝颜双眉紧蹙,掀起窗扇飞快打量了一下窗外的地面,旋身又向外走,“离开的时间不长,花宅侍从众多,应该有人见过她。”
花一梦快步跟上凌芝颜,“瞿慧之前在花宅住过一段时日,对花宅的布局,护院侍从排班都有了解,九十九宅占地面积将近大半个坊区,亭台楼阁池塘湖水树林山丘皆有,她若想避开众人耳目藏起来,一时半刻很难寻到。”
凌芝颜脚步一顿,“不对,她若要逃,前几日住在花宅的时候早就逃了。她不是逃走,也不是藏起来,而是要去别的地方。”
花一梦怔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今天马彪等人特别提到了吴正礼,还有床头的什么什么风铃……当时瞿慧的神情就不太对——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她去了吴正清的宅子。”
*
小剧场
靳若风风火火赶到了段九家,打算向花一棠和林随安邀功,说今日自己如何如何辛苦挖到了白牲的尸体,如何如何帅气打跑了云中月,如何如何努力赶来了红香坊——
段红凝:“林娘子和花四郎去大慈寺了。”
靳若:“诶?”
“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月老祠,求到了姻缘风铃吧。”
“……”
靳若当即火冒三丈,翻上马背追了出去。
老子挖了一天的尸体吓得半条命都没了,你俩居然还有闲心花前月下,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210章
皮西驾着马车在夜色中狂奔。
从大慈寺到连小霜宅院所在的锦西坊马川街, 最近的路是沿着锦江夜市一路往西,绕过南二坊,过西市。此时已近亥正, 临近锦江夜市关市的时间,路上挤满了小摊贩、货郎和行人, 摩肩擦踵, 莫说驾车,就算步行也是举步维艰。
皮西见林、花二人着急,便毛遂自荐抄小路送二人过去,还别说,此人不愧是段九家首屈一指的车把式,哪条巷子现在人少,哪条巷子能容马车通行, 哪个坊门已形同虚设,哪条街道能纵车狂奔,皆是一清二楚,驾着车七扭八拐, 五钻六绕,竟然绕过锦江夜市,穿过衙城到了城内区, 从西市的坊墙门洞里钻了进去,又绕了两个圈, 稳稳停了下来。
林随安推窗一看,停车的位置就在连小霜宅院后门外的巷子里,车身恰好卡在两辆货车中央, 停车技术不可谓不精妙。从这条后巷往东走到尽头就是西市坊门,坊门外就是凶手抛尸的暗渠。皮西是从西侧南侧的坊墙洞钻进来的。
花一棠很满意, 抛给皮西一片金叶子,“皮西小哥简直是益都活地图。”
皮西乐得合不拢嘴,“花四郎过奖了,小的日日驾车送段娘子出行,自然对益都大路小街都熟悉,我就在这门外候着,若二位还要用车,大声唤小的便是。”
后门上还贴着府衙的封条,没有任何破损,花一棠揭掉封条,二人快步走了进去。
连小霜的宅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更静更黑了,花一棠掏出照明夜明珠绕过绣坊,前方便是正厢。
苍白的月光下,一只孤零零的风铃吊在屋檐下,夜风穿过屋檐,风铃叮、叮、叮地响着,好像在呼唤一个永远都得不到回应的名字。
二人不觉放轻脚步,林随安纵身一跃取下风铃,铃声戛然而止,静静躺在花一棠的掌心里。
这只风铃的形制花纹与月老祠的姻缘风铃一模一样,只是内外都长出了斑驳的锈斑,应该很长时间都没有养护了,风铃下的纸签退了色,字迹早已无法辨认,花一棠举起夜明珠,莹莹的光照着风铃内部,一边转着,一边细细辨认。
林随安抻着脖子,也凑过去看,可实在是看不清楚,越凑越近,几乎贴到了花一棠的肩膀上,“有字吗?”
花一棠肩膀一僵,突然噔噔噔旁移三大步,漂亮的大眼睛瞪着林随安,眼里的光比夜明珠还荧惑动人。
林随安莫名其妙,“干嘛?”
花一棠用手背飞快抹了一下耳垂,林随安刚刚一口气恰好吹到了这里,又痒又烫,可看她的表情,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心中一片郁闷惟天可表,“咳,有字。”
林随安大喜,“是那个男人的名字吗?”
“不是名字,”花一棠长吁一口气,稳住心神,将夜明珠递给林随安,蹲下身,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四宝放在地上,左手细细摩挲风铃的内侧,眯着眼,右手快速在纸上写画。
林随安蹲在旁边举着夜明珠,看着一串字符从花一棠笔尖流淌到纸上,眉头越蹙越紧,她认出来了,是小篆。
她早该想到的,那个男人如此鸡贼,将他和连小霜之间所有的联系都消除了,怎么会轻易在姻缘风铃里留下自己名字。
既然他敢将风铃留在这里,想必是知道无人会发现风铃里的秘密,或者说,就算发现了,也不会猜到他是谁。
“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林随安问。
花一棠皱眉:“子兮子兮,见此良人何?”
林随安:“啥?”
“出自《诗经》的《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花一棠道,“是一首情诗。”
林随安:“莫非这是连小霜和他情郎的定情诗?”
花一棠叹了口气,“问题是用这首诗做定情诗太常见了,无法根本无法判断指的是谁。”
二人沉默。
林随安看了看了风铃,又看了看屋檐,突然灵机一动,将风铃又挂了了回去,推门进了主厢房,推开窗扇,坐在连小霜的妆台前。
花一棠立即明白了林随安的用意,站在林随安身后,蹲下身,从林随安的身后观察风铃的方向,“连小霜每日梳妆时,抬头就能看到风铃,风铃直直对着的是——”
二人对视,“散花楼……”
二人距离甚近,林随安甚至能看清花一棠的长长的睫毛颤了三下,瞳中流光溢彩,摄人心魄。
林随安:诶?
“你俩不要太过分了!”靳若人未到声先至,一路嚷嚷着冲到了窗外,跳脚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俩还有空花前月下?!”
花一棠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林随安腾一下站起了身,胡乱拍了拍身上的鸡皮疙瘩,故作镇定道:“何事?”
靳若啪啪啪拍着窗棂,“凌老六传话,说在瞿慧身上发现了杀死连小霜的凶器,可能是绣线。”
“什么?!”林随安大惊失色。
“瞿慧呢?”花一棠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问。
“瞿慧不见了。”靳若飞快道,“今天马氏的几个纨绔去了秋月茶坊闹事,瞿慧也在,那帮二世祖说了一堆有的没的,还说吴正礼找了个新欢,挂了个破风铃在床头,凌六郎推测,瞿慧定是受了刺激,去找吴正清家找吴正礼的晦气了,让咱们赶紧过去呢!”
“且慢!”林随安急呼,“你刚刚说什么风铃?”
靳若语气酸溜溜的,“师父你装什么傻,不就是你俩刚刚去大慈寺旁边的月老祠看的姻缘风铃嘛,害我跑了好多冤枉路——”
花一棠:“你说吴正礼的床头挂了一个姻缘风铃?”
靳若怔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家师父和花一棠的表情都不太对,当即肃整了神色,“对。”
花一棠:“风铃里面可有人名、或者诗词?”
“里面不知道,听说风铃下面的纸签上有一句定情诗,”靳若挠头,“说什么今天喝稀的,明天喝凉的——”
花一棠:“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靳若:“对对对,就这句。”
林随安倒吸凉气,飞速和花一棠对视一眼。
花一棠的脸色难看至极,“难道连小霜的情郎是吴正礼?”
*
时间紧迫,三人出了城内区,直奔衙城,吴正清宅院的位于衙城北侧西一坊,路上靳若言简意赅将秋月茶坊和假百花茶的事儿汇报了一遍,花一棠冷笑两声,给了句“自作孽不可活”的评价。
这次有靳若带路,皮西驾车更快了,用了不到一刻钟,就赶到了万里街十八号的吴氏别院,也就是吴正清的府宅。
林随安刚跳下马车,就看到正对面木夏驾着车停了下来,凌芝颜扶着花一梦跳下了车,方刻背着大木箱也来了。
凌芝颜见到二人双眼一亮,急声道,“瞿慧可能是杀死连小霜的凶手!”
花一棠的声音更急更快,“吴正礼可能就是连小霜的情郎。”
凌芝颜:“!!”
林随安提着千净就去踹门,脚还未碰到门板,门竟然自己开了,里面钻出一个脑袋,林随安差点一脚踹上去,忙一个旋身避开。
那人穿着长袍,戴着幞头,看年纪打扮像个管家,被林随安吓了一跳,抬眼一看,认出了花一棠和凌芝颜,再一看方刻的装扮,大喜,“花参军、凌司直,您二位这是带大夫来了啊!”
花一棠提着袍子就往里冲,“吴正礼呢?”
“就在内院,我来给花参军带路,”管家一路小跑,絮絮叨叨倒苦水,“花参军您来了就好啊,吴参军和吴家主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又吐又拉,吐得都是绿了吧唧的东西,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是中毒了,他们吃食和药品都是我亲自看管的,怎么可能有人下毒——”
凌芝颜:“今日马彪等人是不是来过?”
管家:“啊?马大郎?早上来过,还带了百花茶呢,吴参军和家主都喝了——难道是那茶不对?不能吧,马大郎和吴参军那可是十来年的交情呢!总不能害我家参军大人吧?”
迎面跑过来两队侍女,端着脸盆毛巾,匆匆向管家和众人施礼,又急急忙忙跑开了。
花一棠啧了一声,“瞿慧可曾来过?”
管家连连点头,“来了来了,夫人果然对家主情深义重,一听说家主病了,就急急忙忙赶过来了,说来真是惭愧,刚刚家里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多亏夫人坐镇才稳住了局面,虽说二人已经义绝,但这份少年夫妻的情谊着实令人感动——花参军小心脚下,前面就左拐是偏院,往前直走是正院。”
一般来讲,吴正礼为主,住正院,吴正清为客住偏院,所以花一棠当即冲向了偏院,“瞿慧来了多久?可有人跟着?此时在何处?”
管家拍马屁,“花参军真是未卜先知,夫人刚刚去正院看过家主,此时恰好在偏院探望吴参军。”
花一棠停步,觉得有些不对,“吴正清住在偏院?”
管家:“正院凉爽些,吴参军就将正院让给了家主先住着——”
凌芝颜瞬间抓住重点:“吴正礼床头的风铃是谁的?何时挂在屋里的?是何来历?”
管家见凌芝颜面色凝重,忙郑重回答,“是吴参军两年前从大慈寺带回来的,收起来好些日子了,前日从散花楼回来,不知为何又让我翻出来挂在了床头,吴家主过来借住,家里乱的紧,还没来得及换到吴参军的偏院——”
所以连小霜的情郎不是吴正礼,而是吴正清!
众人的脸色微变,当即加快了脚步。
偏院的位置很是别扭偏僻,绕行回廊,穿过后花园,足足跑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到了,定眼一看,仆从、侍女在紧闭的院门外挤成一团,窃窃私语。
管家大怒,“你们都躲在外面作甚?怎么不进去伺候吴参军?!”
侍从:“刚刚吴参军突然全身发抖,吐了好多绿色的液体,然后就晕过去了,太吓人了!”
侍女:“恰好夫人过来了,说吴参军和家主一样,都中了龙神果的毒,要用正宗的百花茶解毒,她身上正好带了百花茶,说我们碍事,就把我们全轰出了院子,还闩了门。”
“夫人刚刚的脸色好吓人啊!”
“之前夫人说话都很和气的,从没那么凶过下人,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四郎!”花一梦脸色惨白,“我闻到了血腥气!”
话音未落,林随安一脚踹开院门,闪身冲进偏院,院子不大,只有两间厢房,偏厢黑灯,正厢的窗户隐隐亮着,林随安又一掌拍开正厢大门,一股腥臭气味扑面而来,忙用袖子遮住了口鼻。
屋内灯光昏暗,正对门的是一扇单扇屏风,绣着两枝缠绕的海棠花,屏风后人影晃动,传出女子轻轻的笑声。笑声诡异,如同鬼哭。
林随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后花一棠、凌芝颜、靳若、方刻和花一梦也冲了进来,众人心道不妙,硬着头皮绕过屏风,豁然数目圆瞪。
一张皱皱巴巴的被子仍在地上,吸满了血和绿色的呕吐物,血顺着床沿滴滴答答流着,吴正清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两只眼睛暴突着,上半身被血浸透了。
瞿慧|骑|坐在吴正清的身上,双手握着一柄菜刀,一下、一下、一下捅进吴正清的胸口,每捅一下,吴正清的身体抽搐一下,嘴里涌出一股血和绿色呕吐物的混合液体。每捅一下,瞿慧就笑一声。
这个场景太过骇人,众人全都惊呆了。
最后一个冲进来的管家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林随安头皮一麻,跃身上前揪住瞿慧,将她硬生生拖了下来,夺走了她的刀。
方刻冲到床前扫了一眼,摇头,“都捅烂了,没救了。”
花一梦躲在凌芝颜身后,哇一口全吐在了凌芝颜的背上。凌芝颜的脸绿了。靳若的脸也绿了,捏着鼻子远远躲在一边。
花一棠脸色白得吓人,递给林随安一张香喷喷的帕子,平日里最洁癖的他居然没吐,也没捂住口鼻,而是直直盯着瞿慧,眼眶赤红如血,
瞿慧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跪在地上,手里明明已经没了刀,依然机械地重复着刺捅的动作,刺一下,笑一声,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水滚滚落下,口中喃喃:
“小霜……你最爱这个男人了对不对……我找到他了……我终于找到他了……他来陪你了……小霜你高兴吗……高兴吗……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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