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在林随安的印象里, 花一棠是张狂又美丽的。
就像在最灿烂的季节里,绽放在最明亮的阳光下的最美的牡丹花。
可此时的花一棠张狂得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穿着最华丽的衣服,站在最显眼的位置, 喊着最嚣张的台词,这不是明晃晃的靶子吗?
果然, 他这一嗓子将面具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面具人齐刷刷仰着头望着屋脊上的白衣少年,脖子咔哒咔哒晃动着,映着月光,丑陋的树皮纹路泛起刺目的寒光。
花一棠笑了,展开手臂“啪”一声甩开扇子,藏在屋脊后的不良人争先恐后举起弓弩,万箭齐发——
就在此时, 夜空中传来一声尖啸,声音难听至极,好像是什么野兽的叫声,面具人身形大震, 豁然腾空而起,跃入院中,四脚着地, 不管不顾朝着林随安冲了过来,羽箭刺穿了他们的手脚、后背、腿骨——没有用, 他们连半点停滞都没有,一双双黑色的眼洞里只有林随安的身影。
“我滴个姥姥诶!”云中月挑起地上一柄横刀开始战斗,“这帮都是什么人啊, 也太死脑筋了吧!”
“他们大约是没脑子的。”肩膀上的血一直流下来,手有些滑, 林随安撕下衣袂三下五除二将手掌和刀柄缠在一处,杀了出去。
千净的刀刃在血光中愈发凌厉明亮,每砍裂一张面具,刀身嗡鸣便会加重一分,持续不断的刀鸣似乎和体内某种东西产生了共鸣,心跳先是加快,然后,越来越低,越来越沉,视线里的画面越来越慢。
林随安发现自己能看到面具人移动时肌肉的震动,千净劈开面具时纹路的走向,看到羽箭在空中破开时空气的波动,看到云中月踏着月光,脚下开出血色的莲花,甚至能辨认出哪个是他的残影,哪个是他的真身……
一只不长眼的羽箭朝着云中月射了过去,破空鸣啸撕裂了空气,云中月被四个面具人缠住了,避无可避,眼看羽箭就要刺入银面具,林随安旋身飞了过去,反手撩刀砍断了羽箭,箭头在银面具上划了一道,仿若深深的泪痕。
“谁他娘的乱射?”云中月怒吼,飞快瞄了眼林随安,心道不妙。
林随安的呼吸变得愈发深沉,眼瞳黑得吓人,血沿着袖口衣袂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出血量比他预料的更多,刚刚的速度更是超出了人类的极限,状态不像人类,而更像是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云中月曾见过这样的人,战场上,濒死的战士杀红了眼,便会进入这种“忘我”的状态。
“林随安,你没事吧?!”云中月疾呼。
林随安猛地抬头,眼瞳迸出骇人的红光,“杀!”身体化作一片黑色的旋风卷了出去,刀光和血光合成了地狱之景。
娘诶!!
云中月汗毛倒竖,胡乱劈开几个面具人,突然觉得四周静得可怕,这才发现羽箭已经停了,面具人的攻击也停了,转目四顾,院子里的面具人已经全灭,花一棠高高站在屋脊上,奔腾的杀意和如雪的衣袂在风中狂舞。他身后的弓弩手已经没箭了,面色苍白,有些不知所措。
四面墙头上再次爬上了新的面具人,四肢爬行,只有一个站着的,没带面具,枯瘦如干尸,云中月对人脸过目不忘,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东都净门的大长老沈勋。
冷汗顺着面具下的皮肤滴落——有完没完啊,云中月心道。
林随安突然笑了一声,“好戏开场了!”
随着她的声音,屋顶上的花一棠突然掏出个大荷包甩臂一洒,璀璨夺目的金叶子如雨纷落。
“杀一个面具人,赏一两金!”花一棠的嗓音响彻云霄,“杀了领头的,赏百金!”
云中月:诶诶诶?!
下一瞬,震天的杀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地面隆隆作响,数道人影在花一棠身后腾空而起,领头的正是靳若,净门甘红英、白山、五陵盟盟主乌淳、鹤仙派门主车松、登仙教教主西门阳、鸭行门门主冯乔、黄九家门主,还有净门和五大派的弟子,凌芝颜率领一队衙吏从院门杀了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伊塔汇合,护住了花一梦等人。
冲进来的人太多了,而且个个都是江湖好手,纵使面具人战斗力惊人,面对人海碾压,也只能被完全虐杀,除了凌芝颜带领的那一队还算正常,余下江湖人战斗的画风明显有点不太对,一边杀一边数数,“一两金,二两金,三两金——”
“兄弟们,富贵险中求,下半辈子就靠今天啦!”
“十两金!”
“五两金!”
“十七两金!”
“赚啊,杀啊!”
“师父,您歇着,后面就交给徒儿吧!”靳若一阵风似朝着沈勋杀了过去,“都靠边,一百两金是我的!”还不忘回头损两句,“云中月你还愣着干嘛呢,有钱不赚是傻子!”
“老子不差钱!”云中月回嘴骂了一句。
靳若已经和沈勋缠斗在一处,无暇理他。
林随安笑出了声,岂料这一笑乐极生悲,泄了丹田气,吐出一口血。
“林随安!”云中月一把扶住林随安,也不知道从哪掏出四根绷带,三下五除二帮她包扎好了伤口,动作娴熟比大夫还专业,“你失血过多了,不能再动了。”
林随安笑道,“老娘也不差钱。”
云中月歪了一下头,林随安感觉银色面具下的脸应该是笑了,突然,云中月手中飞出一道绳索,一团黑乎乎东西擦着地面收了回来,绳索的另一头绑着苏飞章,也不知道刚刚混战之时云中月将他藏在了什么地方,竟然没死,只是吓晕了,发髻上还扎着一根羽箭。
云中月将绳索塞给林随安,靠近林随安耳边,林随安的耳垂甚至碰到了冰凉的银色面具。
“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云中月声音犹如露珠滴落,叮咚一声,林随安猝然后退半步,猛一转头,只看到面具人纷纷扑街的惨烈景象,天下第一盗果然又是来无影去无踪。
林随安不自在挠了挠耳朵,难道云中月是专程来救人的?
天下第一盗竟然是个助人为乐的性子?
屁,她才不信!
靳若大喝“破定!”将沈勋砍翻在地,抽搐了几下,看样子靳若还是心软,留了沈勋的一条命,凌芝颜率人收拾残局,乌淳等江湖人乐呵呵收拾着面具人的尸体,喜庆地好像老鼠掉到了米缸。
花一棠还高高站在屋脊之上,雪衣飞舞,睥睨众生,泛红的眼瞳穿过茫茫人群定在林随安身上,愁肠百转,千言万语尽在这一眼中。
这货不会被吓得腿软,下不来了吧?
林随安眨了眨眼,飞身踏空上了屋脊,落在花一棠的面前。
花一棠静静瞪着她,手在发抖,腿在发抖,嘴唇白得吓人。林随安这才注意到,花一棠的发髻乱了,簪子断了半根,袖口指甲上沾满了泥,也不知道在赶来的路上遭遇了什么,搞这么狼狈。
林随安干咳一声,“衣服脏了,不漂亮了哦。”
花一棠依旧瞪着她。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云中月帮我包扎了,我没事。”
花一棠眸光一震,伸手想要触碰林随安的绷带,抬起一半,又硬生生收了回去,攥紧拳头,眼底泛起水光。
林随安最怕花一棠这个表情,“我可是千净之主,以一敌百,真没事。”
花一棠瞥开目光,长长吸了口气,上前一步,又上前一步,身体距离林随安只有半尺距离。林随安闻到了熟悉的果木香,淡淡的,温柔的。
林随安呼出一口气,脑袋轻轻贴在了花一棠的胸前,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
花一棠:“放心,我来了,你休息吧。”
林随安闭上了眼睛,“好。”
*
林随安直面敌人的三波围攻没有丝毫退缩,可对着方刻的冷脸却有点腿肚子转筋。
方刻正捏着一根针给她缝伤口,因为用了麻沸散,并不疼,但看着那根针在皮肉间拉扯棉线,每一针都能听到棉线和皮肤摩擦的撕拉声,配合着方刻幽深的目光,太吓人了。
林随安强忍着逃走的欲|望,硬着头皮撑到治疗结束,麻沸散的效果渐渐散去,几处伤口都麻酥酥地疼,方刻掏出金疮药,以祖传的撒花椒手法刷刷刷铺满了伤口,疼得林随安险些叫出来,强忍着又吞了下去。
旁边花一梦看得连连倒吸凉气。
方刻扔掉云中月的绷带,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还特意踩了两脚又踢到了到了一边,重新帮林随安细细包扎完毕,林随安可算松了口气,觉得四肢又重新安回来了。
林随安:“多谢方大夫。”
方刻撩起眼皮,递给林随安一个药丸,“下次——”
“下次一定小心小心再小心!”林随安连药丸的成分都不敢问,嚼吧嚼吧吞了下去,太苦了,打了个嗝。
方刻的脸色这才好了几分,“哼,我看是你是下次还敢!”
林随安干笑,花一梦帮林随安套上外衫,贴心系好衣带,莹莹目光含情脉脉注视着林随安的脸,“这次林娘子舍命相救,花三娘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唯有以——”
“啥都不用,给钱就行!”林随安吓得大叫,现在她听到“无以为报”四个字就肝颤,尤其是从这么一个大美人嘴里说出来,着实太考验她的定力了。
花一梦怔了一下,“莫非四郎也说过类似的话?”
林随安:“……”
花一梦掩口咯咯咯笑出了声。
林随安:你们花氏这到底是什么恶趣味?!
伍达推门进来,请方刻出去验面具人的尸体,一共有一百二十八具,方刻总算高兴了,眼珠子放光走了出去。
凌芝颜小心探头进来瞅了瞅,看到林随安无恙,松了口气,“林娘子感觉如何?”
“没事儿。”林随安提着千净站起身,“可是花一棠找我?”
凌芝颜颔首,“有些发现,请林娘子一同审验。”
林随安快步走出屋子,却不见凌芝颜跟上来,回头一瞄,凌芝颜站在门外,拘谨得像只煮熟的虾米,半晌憋出一句,“花三娘可有受伤?”
花一梦瞪圆了眼睛,半晌,回了一句,“没有。”
凌芝颜飞快点了点头,转身,一阵风似的越过林随安走了,以林随安的眼力,清清楚楚看到凌芝颜从耳根红到了脖子根。
林随安:喔嚯!
别院的大堂已经收拾出来,成了花一棠的临时审讯室,堂下跪着马开成和苏飞章,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湿淋淋的,大约是刚刚被凉水泼醒,全身抖个不停。
花一棠懒洋洋靠在凭几上,慢条斯理翻看着一卷账簿,如此简陋的条件下,他居然还重新洗了脸、梳了头,换了根新簪子,也不知道从哪搞来的。
林随安瞄了眼花一棠的手里的账簿,看不太懂,条目里写的是“大米”、“粟米”等等,应该是米行的账簿。
花一棠将自己身后的大靠垫放在林随安的坐塌上,噼噼啪啪拍了拍,又倒了杯热腾腾的百花茶递给林随安,上上下下将林随安打量了一圈,“方大夫果然妙手,脸色好多了。”
脸色能不好吗?方大夫那颗药丸都苦出天际了,定是用料十足,十全大补。
林随安暗暗叹气,转移话题,“查到什么了?”
花一棠有些无奈,“苏大家死鸭子嘴硬,八成打算沉默到底,而这位马家主——”
马开成一个哆嗦,“我招了,我全招了,马氏卖的百花茶都是赝品,我愿意奉上所有赝品茶叶和所得钱银,只求花参军绕我一命,绕马氏一命!”
说完就是一顿哐哐磕头。
花一棠:“花某只是有些奇怪,马氏的赝品茶仓库为何设在苏氏的别院里?”
马开成和苏飞章同时身体一震,瞠目结舌瞪着花一棠。
花一棠笑了笑,“对,那个仓库已经找到了。”
马开成脸色惨白,苏飞章面色铁青,咬紧了牙关,“是我们两家合作的买卖。”
“哦。”花一棠点了点头,“第二个问题,院子里那些面具人杀手是谁家的?”
马开成:“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花一棠目光转到苏飞章脸上,“莫非是苏氏养的死士?”
苏飞章喉结滚动数下,“是!”
花一棠眨了眨眼,身体往前探了探,“莫非你就是三爷?”
苏飞章闭眼:“是!”
花一棠和林随安、凌芝颜对视一眼。
凌芝颜:他在说谎。
林随安翻白眼:狗屁,那些面具人根本不听苏飞章的命令,他若是三爷,我就把千净吃了。
花一棠:“事到如今花某倒是有些好奇了,这位三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随州苏氏的家主如此死心塌地跟随。”
苏飞章睁开眼,死死盯着花一棠,“我就是三爷,这些死士都是我豢养的,是我一个人做的,与苏氏无关!”
花一棠低低笑出了声,缓缓站起身,捋了捋袖子,啪一声展开扇子,摆了个风流倜傥的造型,“啖!狗!屎!我、信、你、个、鬼!”
苏飞章脸绿了,气的。
靳若急匆匆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看,“王氏别院的秘密仓库找到了,王氏人已经押过去了。”
花一棠沉下脸色,“走。”
*
王氏别院临山而建,位置偏僻,凭着地势,在一处天然洞穴里建了秘密仓库,众人赶到的时候,不良人已经将山洞周围方圆五里都围了起来。
王景禄和几名王氏长老被衙吏押着跪在山洞前,表情义愤填膺,看到的花一棠当即破口大骂。
“花家四郎你是不是有病,半夜三更将我们抓到这山沟里作甚?!”
“我王氏一族虽比不上五姓七宗之根基,但也是益都城响当当的世家大族,岂容你一个纨绔蹬鼻子上脸,为所欲为?”
“区区一个从七品参军竟敢视律法于不顾,擅动私行抓人,知法犯法,简直是荒唐!”
花一棠好像根本没听见他们的叫嚣,将手里的账簿甩在了王景禄的面前,王景禄一怔,“这是什么?”
“你们王氏的暗账。”花一棠冷声道,“就藏在这间荒废的别院里。”
“什么?!”王景禄抓起账簿快速翻看了一遍,“这、这账簿怎、怎么不太对……”
“账簿表面记录的是王氏米行的买卖,但无论数量、米种、入货地、出货地、买入卖出价格都不对,入货的数量太少,米类太过单一,入货的地点皆分散贫瘠县村,皆非产粮地。买入价格奇低,甚至有的是免费的,卖出的价格却是高得惊人,”花一棠道,“很明显,买卖的绝非米粮。”
王景禄愕然看向王氏几位长老,刚刚还不可一世的长老们此时全都没了声,垂着脑袋,全身发抖。
林随安的心脏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花一棠直直望着漆黑幽深的洞口,渐渐地,洞里亮起光来,靳若和甘红英举着火把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不少净门弟子,脸色都甚是骇人。
夜静得可怕,月光冷得可怕。
净门弟子三三两两走了出来,抬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放在地上,尸体很瘦小,衣不遮体,乱发遮面,一只只小手无力地瘫在地上,有的已经腐烂,皮肉里钻出恶心的蛆虫。
都是不足十岁的孩童。
林随安猛地攥紧千净,刺骨的寒意波涛般席卷过来,花一棠骤然后退半步,挡住了她的视线。
“别看。”他轻声说着,手向后探出,拽住林随安的袖子,死死攥着,攥得骨节都泛白了。
突然,洞穴里传出高呼,“找到了,还有活着的!”
紧接着,一片嘈杂的脚步响起,又有人出来了,林随安听到了低低的哭声,是孩子虚弱的哭声,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渐渐参杂了不良人和净门弟子压抑的抽泣声。
林随安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金手指,只能强迫自己紧紧盯着花一棠的侧脸。
模糊的视线里,一滴泪从花一棠下巴滴落,被夜风吹散了。
第222章
池太守一觉起来, 天都变了。
大理寺的凌司直不愧为东都第一“卷王”,连夜备好了所有卷宗,整整齐齐平摊在的案上, 还贴心地标注了序号,生怕他看漏了, 最绝的是, 无论池太守拿起哪一卷,凌司直大人都能开启实时旁白解说功能。
“城北王氏以米行生意为掩护,通过王氏的商队在唐国各地拐卖大量孩童,后又贩卖至各世家大族,这些孩童待遇堪比……堪比牲畜,故而被称为‘白牲’。卷宗后附上的王氏暗账可以说明王氏做此等勾当已有六年时间,经手的白牲不计其数, 仅昨日从王氏秘密仓库里搜到的白牲尸体就有八十三具,另有五十六名活着的白牲,最大的十岁,最小的只有四岁……”凌芝颜深吸一口气, “王氏所为,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池太守冷汗淋漓,“真、真是王氏做的?”
花一棠:“王氏八位长老和王景福都招了, 供词就在后面。”
池太守急忙翻出来看了看,飞快擦把汗, 瞄向夏长史和姜文德。
夏长史和他一样,整个人都是懵的,姜文德眉头紧蹙, 面色铁青,“骇人听闻, 令人发指!”
凌芝颜:“昨夜营救白牲之时,我等遭遇面具杀手的攻击,战况十分惨烈,幸而有净门和五陵盟等一众江湖豪杰出手相助方能脱身,共剿灭杀手一百二十八人。”
池太守拍案而起,“什么?!”
姜文德猛地抬眼,眼中划过一道戾光。
夏长史:“在池太守治下竟然有人胆敢私自豢养杀手,这、这这简直是谋逆大罪!”
“王氏简直是胆大包天,为所欲为!”池太守怒发冲冠,“此等大罪,当全族枭首!”
“豢养杀手的不是王氏,而是随州苏氏。”花一棠扔出一句炸雷,“此乃苏氏家主苏飞章亲口承认。”
池太守和夏长史如遭雷击。
凌芝颜:“来人,带苏飞章!”
伍达押着苏飞章踉踉跄跄走了上来,苏飞章满头银发乱飘,面色如土,皱纹如沟壑一般深深嵌入皮肤,扑通跪在地上,垂着脑袋,全身隐隐发抖。
池太守一目十行看完苏飞章的口供,脸色比苏飞章还难看,“马氏贩卖赝品百花茶是苏氏指使的?”
凌芝颜:“是。”
“吴氏贩卖青州绣品,背后也是苏氏?”
“苏氏别院搜出的账簿便是铁证。”
“连白牲……也是……”
“最大的卖家和买家,都是随州苏氏。”
池太守瘫在了椅子上,像根发霉的烂面条。
“吴氏、王氏、马氏三家之所以能在益都混得风生水起,皆是因为随州苏氏背后的支持,若想抱紧苏氏大大腿,自然要替苏氏做事。”花一棠道,“贩卖龙神果,贩卖人口,贩卖赝品茶叶,桩桩件件都是暴利,桩桩件件都是掉脑袋的买卖,苏氏不仅拉三大世家下水同流合污,为了自保还豢养了众多杀手,万一东窗事发,尚可绝地反击,换自己一条生路。花某说的对不对啊,苏家主?”
苏飞章慢慢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波澜不惊,“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夏长史痛心疾首,“苏家主你糊涂啊!随州苏氏身为五姓七宗,家大业大,何至于铤而走险,将自己逼入绝路啊?!”
苏飞章冷笑阵阵,“五姓七宗?随州苏氏还能算五姓七宗吗?朝中无官,商界无依,家族没落,族人颓唐,唯有靠着五姓七宗的血统和低阶世家联姻方能存活下来,和种|马有何区别?”
众人一片沉默。
苏飞章眼瞳赤红,好像看着花一棠,又好像透过花一棠望向虚无的未来,“花四郎,凌六郎,你我皆出身五姓七宗,定是感同身受,若是离了家族的庇佑,我们不过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根本活不下去。扪心自问,若有一日,家族存亡和国之律法背道而驰,你们又当如何选择?”
花一棠怔住了。
“若真有那么一日,凌某自当依律秉公办理,绝不徇私!”凌芝颜定声道。
花一棠仿若惊醒般看过去,但见凌芝颜身姿笔直,眸光坚定如星,“杀人偿命,有罪必罚,此乃国之律法,国之根本!区区一族之利,怎能与国之根基相提并论?!犯罪就是犯罪,任何理由和狡辩都不能掩盖犯罪的事实!”
苏飞章嘴巴张了几张,“你、你是不是傻?!”
花一棠眨了眨,突然笑了,“与你这种利欲熏心的狗屎相比,还是傻子更可爱些。”
凌芝颜侧目瞪了花一棠一眼: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哪里可爱了?
花一棠装作没看到,“花某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苏家主,经仵作验尸,苏氏杀手死士乃是以龙神果之毒淬炼而成,意识涣散,宛若傀儡,下手狠辣,十分可怖,不知苏家主又是从何处得到以毒淬炼死士的配方呢?”
池太守失声惊呼,“什、什什么?!毒?傀儡?!”
苏飞章飞快移开目光,“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花某曾见过这些杀手三次,一次在东都云水河,一次在青州诚县,一次在益都苏宅,次次凶残皆更胜从前,说明有人在持续不断以龙神果豢养他们,青州诚县罪首曾有口供,说操控豢养这些杀手的是个叫‘三爷’的神秘人,”花一棠居高临下看着苏飞章,“苏家主,你是三爷吗?”
苏飞章身形一动不动,良久,重重磕了一个头,提声道,“没错,我就是三爷!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与苏氏无关!与苏氏子弟无关!”
花一棠:“苏飞章,你是觉得我蠢吗?如今的苏氏,根本没有豢养如此大规模杀手的势力和财力,你到底在替谁办事?”
苏飞章:“都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干。”
凌芝颜:“此案关系重大,定会上报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到时三司会审,你根本瞒不住的,不如早早招了,少受些罪。”
“苏某所言就是事实。”
和凌芝颜对视一眼,皆是觉得有些棘手。
苏飞章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打死不肯招出幕后之人。
池太守和夏长史已经傻了,茫然望着姜文德。
姜文德叹了口气,“苏家主,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可不要乱认啊。”
苏飞章抬头,定定看着姜文德,“是我一个人做的,与苏氏没关系!”
姜文德紧蹙眉头,长长叹了口气,表情甚是悲悯,“随州苏氏,千年世家,毁于一旦,着实令人心痛啊!”
苏飞章的瞳孔剧烈一缩,突然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直笑得两眼流泪,前俯后仰,“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扭头瞪着花一棠,“花家四郎,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迟早有一天,你会落得和我一个下场,哈哈哈哈,我在地狱里等着你……等着你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苏飞章仰着头,张着嘴,不动了。
众人面色微变,凌芝颜忙上前查看,顿时大惊失色,“快,速速传方大夫过来!”
堂内一片死寂,花一棠怔怔看着苏飞章的脸渐渐浮上死相,后背漫上了一层寒意。
方刻来得很快,迅速把脉金针刺穴,抢救了一刻钟,遗憾宣布:“苏飞章死了。”
凌芝颜愕然:“死因为何?!难道有人下毒?”
方刻摇头,“此人常年患有消渴症,却不知节制,肥腻饮食,酒色不断,血管早已脆弱如腐木,加之接连遭逢大变,心情激荡,加速的血流摧毁了血管,脑中充血而亡,也算得上是寿终正寝了。”
众人:“……”
池太守崩溃,“这、这可如何是好?!”
姜文德摇头,“苏飞章自作孽不可活,命数如此,非人力可救。还请池太守将苏氏一案的所有卷宗整理清楚,姜某即刻启程回东都,将此案汇报三司,请圣人定夺!”
池太守和夏长史连连应下,三人匆匆赶往了后衙。
花一棠和凌芝颜静静站在堂中,看着衙吏抬走了苏飞章的尸身,方刻跟了出去,嘴里嘟囔着“如此毫无痛苦的死法,真是便宜他了”如此云云。
凌芝颜:“苏飞章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
花一棠冷笑,“故弄玄虚的狗屎言论罢了,理他作甚?”
凌芝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
坐在屋顶上旁听了全程的林随安叹了口气。
为了保证苏飞章的安全,众人这几日可谓是竭尽全力,半分不敢懈怠,苏飞章入口的饮食都是经过方刻检验的,苏飞章全身上下是凌芝颜细细搜过的,连指甲都剪了,为了防止有人突然冒出来暗杀,每次审讯林随都全程暗中保护,连茅厕都不敢去。
万万没想到,苏飞章最后竟死于脑淤血,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虽说还能顺着苏飞章的线索继续往下查,但林随安有种预感,查到真相的希望很渺茫。
目前所有的证据链都指向吴氏、马氏和王氏,唯一的能指认苏飞章的关键物证只有一本从苏氏别院搜出的账簿,里面记录了苏飞章个人和三个世家的交易往来,皆是苏飞章亲手书写,绝无第二个人参与。
按常理推断,苏飞章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破事苏氏毫不知情绝无可能,可偏偏苏飞章将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主打一个献祭精神,现在还死无对证——就怕苏飞章早就将后面的线索处理干净了。
还有一点林随安觉得不太妙,随州苏氏虽已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让苏飞章如此惧怕和维护的幕后人,势力定是不容小觑。
放眼唐国,除了五姓七宗,还有谁?
——皇族……咩?
好家伙,难道又是篡权夺位的戏码?!
别了吧!太狗血了!
林随安越想越心累,不禁长长叹了口气,“莫非苏氏又能逃过一劫?”
就在此时,耳根后突然飘来了一抹笑声,林随安一个激灵跳起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府衙大片的屋顶一览无遗,空荡荡,没有人。
天空碧蓝,万里无云,林随安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云和风的味道。
*
一缕风吹进了窗户。
七爷放下手里的账簿,拿起案边的幂篱戴在了头上。
“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脸,有什么可遮的?”一句话声线换了三次,先是苍老,接着是女声,最后变成了清露般的嗓音,听的人全身舒坦。
窗边的坐塌上多出了一个人,粗布短靠,宽肩窄腰,以半身不遂的姿势瘫坐着,脸上扣着一张银面具,眉角缺了一块,用水牛皮补上了,眼缝下有道划痕,像泪,没有补,大约是因为穷。
七爷:“云兄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在下也只能以礼相待了。”
云中月耸了耸肩,“也对,咱俩本就不熟,保持距离也是应该的。”
七爷斟了杯茶,放在坐塌边,“苏飞章如何?”
“死了。”
七爷沉默片刻,“谁杀的?”
云中月哼了一声,“自己笑死的,那个姓方的仵作居然说是寿终正寝,你说邪不邪门?”
七爷又沉默片刻,“真是好命。”
“苏氏的命更好。马氏、王氏和吴氏全玩完了,苏氏竟然只伤了皮毛,那帮酒囊饭袋的官儿真是没用!尤其是花四郎,特别没用!”
七爷慢慢走回桌案,撩袍落座,继续看账簿。
云中月歪头瞅着,“你好像丝毫不吃惊?你早料到了对不对?”
七爷:“我本以为三爷会派人去杀苏飞章,花四郎顺着这条线,或许能查过来。”
“林随安那尊大神在屋顶上守着,哪个杀手不要命敢去送死,我都差点被发现,吓死个活人!”云中月抱怨,“要不是我跑得快,估计又要报废一个面具。”
七爷轻轻笑出了声。
云中月打量半晌,“我一直想问,你是不是认识林随安?”
“我只是突然想到,若我也能想苏飞章那样干净利落死去,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你就甭想了,”云中月连连摆手,“老话说的好:祸害活千年,你这种一个头八百个心眼子的,定能长命百岁。”
七爷怔了一下,干咳一声,“谢——你吉言。”
云中月不自在挠了挠脑壳,“苏氏那边怎么办?”
七爷慢慢卷起手里的账簿,打开案上的木匣,将账簿放进去,木匣里,还有同样的账簿几十卷。合上木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风吹得窗扇吱呀吱呀晃动着,幂篱的一角飞了起来。
“天凉了,苏氏也该换个新家主了。”
*
小剧场
云中月:妈耶,这家伙还是戴着幂篱比较好,笑起来比那个花四郎还渗人。
第223章
林随安的猜测不幸应验了。
苏飞章死后, 所有指向随州的苏氏的线索都断了,从现有线索来看,一切皆是苏飞章一人所为, 当然,苏氏也并非毫无影响, 随州苏氏的名声一落千丈, 苏氏子弟连门都不敢出,生怕被扔烂菜叶子。
过了几日,净门传来消息,说苏氏将家族产业秘密转移到了安都。
奇怪的是,这项工作并非是苏飞章死后才开始实施,而是已经暗中推进数月,听说有个商道高手暗中协助经营, 在安都商界站稳了脚跟,按这个进度,苏氏东山再起不过是时间问题。
花一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是不屑,“商界竞争之惨烈比战场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兄长那般绝顶聪慧之人,废寝忘食呕心沥血方能占有一席之地,就凭苏氏那帮人啖狗屎的脑袋, 只怕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可惜,无论花一棠背地如何冷嘲热讽, 苏氏平安落地已成定局。
苏飞章死后第二日,姜文德就带着苏氏一案的所有卷宗回了东都,根据路程和案件处理流程计算, 起码要过一个月才能有回复。
凌芝颜自然是闲不住的,日日泡在案牍堂里查阅卷宗, 连带着花一棠也不好意思躺平,先后去了段红凝和弥妮娜的私宅做案情复盘。
林随安倒是闲了下来,被方刻强行塞了一堆十全大补丸,木夏日日王|八甲鱼汤灌着,不仅养好了伤,还胖了五斤。再这么养下去,“千净之主”迟早要变成“千斤之主”,林随安苦不堪言,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偷偷溜出了花氏九十九宅。
她想去看看雪秋娘子,不想在半路遇到了花一棠,又在秋月茶坊门口碰上了凌芝颜,原来仨人都想到一块去了。
秋月茶坊正常营业,一派和煦之景。雪秋娘子见到三人很高兴,迎着三人入了后宅茶室,一进门,林随安就看到了茶室里的屏风,绣着一簇大红色的海棠花,明媚又鲜活。
雪秋娘子亲自为三人沏茶,用的还是花一梦送来的花氏白瓷,时过境迁,茶香依旧,物是人非。
四人静静品着茶,享受着难得的静怡时光,最终又是尽职尽责的凌司直大人打破了宁静。
“凌某翻阅了近十年的户籍变更录册,发现了三年前的一个脱籍记录,脱籍者名为月十三娘,从乐妓脱籍为良民。助月十三娘脱籍的人是西城刘氏的前任家主,也就是刘青曦的父亲刘暮连,这位刘暮连年轻时是个风流才子,擅丹青书法,与段红凝和弥妮娜是忘年交。”
雪秋娘子放下茶盏,往茶壶里添了一舀沸水,“凌司直想的不错,我就是月十三娘。”
花一棠:“雪秋娘子与段红凝和弥妮娜认识多久了?”
“幼时相识,乐坊相依为命八年,”雪秋道,“我年幼时毁了脸,在乐坊备受欺凌,若非她们倾尽全力为我脱籍,我活不到今日。”
果然,雪秋就是段红凝金手指记忆中的最后一个人。林随安心道。
花一棠:“之前红香坊曾有传言,说每月十五,段红凝都会精心打扮外出与情郎相会,如今想来,段红凝去见的并非什么情郎,而是弥妮娜和你。”
雪秋笑了笑,“世人皆以为女子悉心装扮定是为心仪之男子,却不知在许多女子心中,那些个腌臜男人根本不配。”
花一棠明显噎了一下,凌芝颜干咳一声,“每月十五的聚会,除了你们三人还有一人,便是弥妮娜身边的蒙面琵琶女十五娘——也就是连小霜,对吗?”
雪秋为众人一一斟满茶水,放下茶壶,用帕子擦了擦手,抬头,“是。”
凌芝颜点了点头,掏出两样东西,平铺在茶案上,一样是连小霜案发现场绣品的拓图,另一样是在瞿慧身上搜到的半幅海棠绣花丝帕,“连小霜死后,我们在她的绣房里发现了一面屏风,屏风上的海棠花一半是连小霜所绣,另一半则是他人的针法。我们将绣品做了拓图,”凌芝颜将绣帕和拓图拼了起来,“瞿慧的绣帕和拓图可以拼成同一张绣品。经检验,绣帕上的绣线就是杀死连小霜的凶器。”
雪秋垂着眼皮,安静地听着,表情无波无澜。
“瞿慧的供词里说,她杀人前看到连小霜已经绣完了整个屏风,之后才用绣线勒死了连小霜。瞿慧杀人的时间在戌时左右,目击证人称瞿慧戌正三刻已经到家,根据路程时间计算,瞿慧根本没时间拆掉屏风再重新绣上花样。”
“而且,瞿慧曾在花宅养伤多日,上药擦洗皆由花氏侍女服侍,并未在她身上发现过绣帕。瞿慧是在离开花宅后,才得到了这块绣帕。”
“瞿慧与吴正礼义绝后,除了自己的娘家,只去过一个地方,便是秋月茶坊——”
雪秋撩起眼皮,“没错,那张帕子是我给瞿慧的。”
花一棠:“皮西的口供里说,他亲眼看到段红凝处理了连小霜的尸体。所以拆了屏风上的海棠花,又重新补绣的人也是段红凝。也就是说,这张帕子其实是段红凝给你的。”
雪秋:“是。”
“我们在屏风的绣花下发现了青州绣品的残片,并根据这条线索查到了吴氏布行的罪行,这是连小霜留给我们的信息,那么,另外半幅绣花下面是否也藏了什么信息,如果有,又是留给谁的呢?”
花一棠站起身,慢慢在茶室里踱步,“花某去弥妮娜和段红凝的屋子里看过,她们都有一张海棠屏风,屏风中央最艳丽的海棠花针法皆与别处不同,对照下来,分别是弥妮娜和段红凝自己绣的。”
花一棠停在了茶室的海棠屏风前,“所以,花某猜测,或许这海棠屏风就是你们之间互传信息的一种办法。”
雪秋笑了,珍珠白的皮肤泛起明亮的光,眼眶微红,“这是小霜最喜欢的游戏,她总爱将喜欢的诗词绣在海棠花下,等着我们去找,找到了,她就会很开心。她寻到意中人的时候,也是将那人的名字绣在海棠花下……”
花一棠目光在海棠屏风上流连片刻,走回茶案,重新入座,轻声道,“花某名字中也有一个‘棠’字,想必是和这海棠花有缘,雪秋娘子若是愿意,不妨与我说说海棠花的故事。”
雪秋又舀了一勺沸水注入茶壶,用帕子擦了擦手,这次没有松开帕子,而是紧紧攥住,脸上的笑容仿佛陷入了一个永远都不想醒来的梦境。
“小霜是我们四个里面年纪最小的,她爱笑,喜欢绣花,喜欢把绣好的海棠花放在院子里晒太阳,她说,这样绣品就会和真的海棠花一样,有香气。”
“她是我们的妹妹,是我们最珍爱的人,是我们最想保护的人,我们从十年前就计划着,盼望着有一天,能帮她脱离贱籍,让她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阳光下——”
说到这,雪秋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若不是为了救我,第一个脱籍的应该是小霜,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雪秋说的很模糊,但林随安三人都非常默契没有追问。
雪秋停了良久,又慢慢道,“后来,小霜认识了那个男人,益都城的大英雄,前途无量的司兵参军,对小霜一往情深……说能帮小霜脱籍,娶小霜为正妻,我们不信……我们当然是不信的……可是小霜信他,小霜说……那个人值得……”
“小霜跟他走了,之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三人齐齐沉默。
“不过你们不知道的是,小霜被吴正礼囚禁期间,被迫去参加了一个宴会。”雪秋目光直直射了过来,“那个宴会就是苏氏的白牲宴!”
林随安背后的汗毛刷一下立了起来,花一棠和凌芝颜的脸色变了。
雪秋笑得凄凉,“看来我不必说明何为白牲宴了。”
林随安攥住千净,强迫自己压下沸腾的气血,花一棠轻轻握住了林随安的手腕。
凌芝颜定定回望雪秋,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在这次白牲宴上,小霜发现了一个秘密。”雪秋的声音平静得仿若一潭死水,“吴正清就是桃花杀人魔。”
什么?!
林随安险些惊叫出声,可转念一想,便觉出不对劲儿了。
凌芝颜之前梳理过桃花魔的杀人时间,吴正清当时是捕头,日夜忙着和捕快们追缉凶犯,与捕快同吃同住,并没有作案的时间,更没有作案动机——那么连小霜为何会误以为吴正清是桃花魔——林随安脑中“叮”一声,难道是——
凌芝颜:“五年期桃花魔连环杀人案共有十七宗,其中十五宗的第一发现人都是过路百姓,都是不同的人,唯有两宗的第一发现人是同一个乞丐。”
花一棠:“第七宗和第九宗的死者为两名不足十岁的女童,桃花烙印与其他死者不同,现在看来,她们应该是被弃尸的白牲。”
雪秋:“那些世家子弟弄死了白牲,便草草抛尸了事,恰好当时桃花魔横空出世,吴正清便顺手将这两具尸体扣在了桃花魔的头上,不仅神不知鬼不觉,还因为此事做的漂亮,帮吴氏抱上了苏氏的大腿。之后所有白牲的尸体便都交给了吴氏处理,凭着这个功劳,吴氏才抢到了青州绣品的买卖。”
艹!林随安心里骂了句娘。
“这些都是连小霜查到的吗?”花一棠问。
雪秋:“是吴正清自己告诉小霜的。”
凌芝颜愕然,“如此隐秘之事,吴正清竟然和盘托出?”
“那时小霜已经怀了吴正清的孩子。”
林随安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连小霜出身乐坊,自然知道避|孕的法子,可她却愿意怀上吴正清的孩子,“莫非连小霜怀孕是因为——”
雪秋冷笑,“男子都以为只要有了孩子,女人便会对男人死心塌地,至死不渝,真是可笑!”
屋内一片死寂。
雪秋静了半晌,又道,“那日,又是月圆夜,小霜难得出来与我们聚一次,兴致很高,聊到夜深,小霜突然说想到了一个抓住桃花魔的办法。”
三人盯着雪秋,直觉后面的话就是关键。
“小霜说,只要她被桃花魔杀死,便能重启桃花魔一案,吴正清便是最大的嫌疑人,顺着吴正清,就能查到吴氏、苏氏。”
“说着说着,她居然还一本正经列起了计划,说什么自杀是不行的,因为仵作能验出人的死因,还有尸体的腿根处,定要有五瓣桃花的烙印——小霜还笑着说,这些都是吴正清醉酒后,洋洋自得告诉她的卷宗细节。”
“当时,我们都以为小霜是开玩笑。因为小霜只说过这一次,之后再未提过——”
“直到那一日,小霜传信让九娘亥时左右去家中见她,还让九娘务必单独驾车前去……”
午后的阳光落在茶盏里,金灿灿的,好似一捧琉璃,一滴泪从雪秋脸上滑落,琉璃碎了。
她从茶案下取出一个小木匣,打开,取出一个叠得很小的纸块,只有两个指节大小,推到了三人面前。
“你们猜的没错,那半幅海棠花下,的确藏了小霜最后的话。”
花一棠小心翼翼剥开,整张纸完全铺开大约有两个手掌大小,纸薄得几乎透明,上面的字迹又小又密,却娟秀灵动,甚至透着些愉悦。
【九娘,见信之时,想必我已死去。我知你定记得我的话,也定会明白我为何这么做。
门后有风炉,炉中有火炭,绣架下藏了一支桃花簪。
桃花烙一定要在右大腿根处。
后窗外有大木箱,将我的尸体从后窗扔进去,待过了丑时,再将我的尸体运到后门。
后门直通后巷,沿巷出坊门有一处斜坡,坡下是污水渠,水渠旁有木桩和麻绳,你将木箱绑在污水渠中即可离去。】
【明日下午,我的尸体便会出现在浣花溪,浣花溪距离张仪楼只有半坊,花氏明日将在张仪楼宴请新任益都司法参军,听闻此人出身扬都花氏,家世显赫,特立独行,侦破奇案无数,若是此人,或许能与随州苏氏一搏。我愿意赌一次。】
【听说花参军身边有个林娘子,武功盖世,古道热肠,若有机会,替我见见她。】
【莫要急于寻吴正清报仇,留着他,方能牵出世家之罪恶。】
【杀我之人,只是被我设计的可怜人,莫要怪他。】
【腹中的孩子已先走一步,免得与我一同遭罪。】
【莫要悲伤,若能以我将死之身救出那些孩子,值得。】
【唠叨至此,突然想起,不知九娘可还记得,我最喜欢绣在海棠花下的那句诗……】
最后的字被泪光模糊,再难看清,袅袅茶香里,林随安听到花一棠一字一顿读了出来:
“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小霜绝笔。”
第224章
茶釜里的水开了, 咕嘟嘟地响着,水花溅了满桌,阳光斜斜切过屏风, 海棠花一般明媚,一般晦暗。
雪秋舀满一勺生水浇入茶釜, 沸腾的茶釜再次归于平静。
林随安闭上眼, 逼退了眼中泪意,睁眼时,看到花一棠慢慢折起连小霜的遗书,重新放回木匣,合上了盖子。
凌芝颜沉默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雪秋换了块帕子, 擦干茶案上的水滴,“小霜是个傻孩子,仅凭她一个贱籍女子的死,怎么可能扳倒苏氏这样的庞然大物, 她的计划,根本行不通。”
花一棠:“所以,你们又做了新的计划, 重新将连小霜的计划补充完整,第一步, 就是在散花楼苏氏夜宴杀死吴正清,将吴正清是桃花魔的身份做实,搅起轩然大波, 逼迫官府不得不重翻旧案。”
雪秋猛然抬眼,诧异地看着花一棠。
“弥妮娜邀请吴正清在夜宴当日于厢房密谈, 威胁他,若他不去,便将他和连小霜的关系公之于众。事先在房中的蜡烛里掺入迷香,待吴正清被迷晕,便与段红凝合力杀死吴正清,再伪造成二人被迫自卫误杀的现场,因为时间太紧,弥妮娜甚至事先在腿根处烙上了桃花印。”
“可万万没想到,因为王景福横生枝节,最终变成了弥妮娜惨死,吴正清安然脱罪。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当夜在蜡烛中放入龙神果的应该是吴正清,他深知和连小霜的关系不能曝光,所以想故技重施,用龙神果控制弥妮娜,不想,最终成了弥妮娜的催命符。”
雪秋垂下眼,指甲狠狠咬住桌沿。
“之后,段红凝引我们去月老祠,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吴正清和连小霜的关系,”花一棠皱眉,“将海棠花的帕子送给瞿慧也是你们计划的一环。”
雪秋蜷起手指,“我见瞿慧的第一眼就明白了,是她杀了小霜,给她帕子只是为了提醒她,她迟早要为她的罪付出代价。”
“所以,你们又怂恿瞿慧杀了吴正清?!”
“花参军实在高看我们了,”雪秋摇了摇头,“瞿慧能杀死吴正清,对我们来说也是意外之喜。”
花一棠狠狠闭上了眼。
凌芝颜皱眉:“皮西的来历你们知道吗?”
“皮西因为偷盗罪下过大狱,一般人根本不敢雇用他,可九娘心善,可怜他,收留了他,不想——竟是……养虎为患!”雪秋手指越攥越紧,指缝里渗出血来,“大约是小霜生气了,气我们擅作主张,所以不愿保佑我们……”
林随安胸口闷得发疼:四个女子拼尽全力,以命相搏,却因为那些牲畜不如的东西,一次又一次阴差阳错,功亏一篑……
又是良久的沉默,花一棠长长呼出一口气,“马氏在别院开茶宴,原本只邀请了你一人,你是故意请花三娘和你一同前去的,是吗?”
雪秋松开手指,用帕子慢慢拭去掌心的血,抬起头,笑容温柔又残忍,“就算死一百个贱民,也比不上一个世家贵女,若是花氏三娘能死在那儿就更好了!”
花一棠瞳孔剧烈一缩,脖颈青筋暴出,林随安和凌芝颜手疾眼快,一边一个压住了他的肩膀。
雪秋笑着为三人重新换了三杯茶,站起身,走到屏风后面,捧着一个琵琶坐在了海棠花前,“每次聚会离别,小霜都会弹一曲秋月留君,我的琴技与小霜相差甚远,还望三位海涵。”
说着,打横抱起琵琶,缓缓抬手压向琵琶弦,一缕纤细的阳光落在了弦上,反射出碧绿的光,林随安呼吸骤紧,身体比脑子更快,倏然拔刀出鞘,刀光一闪,雪秋怀中琵琶应声碎裂,琵琶弦散了满地,雪秋却是连根头发都没少,整个人呆住了。
凌芝颜箭步上前,用袖子裹着手指捏起一根琵琶弦看了看,“上面涂了剧毒,见血封喉。”
林随安长吁一口气,幸好她反应及时,否则现在的雪秋已经一具尸体了。“其实,想死在马氏别院的,是你自己吧。”
雪秋怔着、怔着,突然,爆出一声不似人的尖叫,伏地大哭,“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杜鹃泣血,声声断肠。
花一棠喉结滚动数下,站起身,缓步走到雪秋面前,“和我们去个地方。”
*
五大门派归顺净门之后,净门在益都的地位水涨船高,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余下的门派也纷纷向净门抛出了橄榄枝,要么合作共赢,要么直接归于净门麾下。各门派弟子龙神混杂,管理起来颇废了些功夫,好在有靳若坐镇,又有甘红英一众益都分坛骨干齐心协力,总算没出什么大纰漏,净门的升级工程稳步推进中。
靳若擒住了沈勋,从花一棠那儿赚了一百金,全给了净门分坛,甘红英买下了东四区老树坊整条卜算街作为新的分坛地址,旧地重游,这一次林随安收获的是一路的崇拜和热情。
花一棠并没有去卜算街,而是去了隔壁的鹊桥街,林随安在街口石牌坊上看到了花氏的族徽,再向前走,眼前出现了一座宅子,写着“书院”二字,宅门宽阔,院落敞亮,站在门前,隐隐能听到孩子朗朗的读书声。
雪秋怔怔望着,“这里是——”
“救出来的孩子们都在这里,平日里有花氏的人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还聘了夫子教他们读书认字。”花一棠道。
钟声响了,下学了。
孩子们一窝蜂似的涌了出来,一边打闹一边讨论今日的晚膳吃什么肉,两个年过半百的夫子急急忙忙跟在后面,像两只操心唠叨的老母鸡,孩子朝夫子做着鬼脸,称夫子为“瞿老大、瞿老二”,把两个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热热闹闹的一大群和众人擦身而过,前院再次恢复宁静。
林随安:“那两个夫子姓瞿,难道是——”
“是瞿慧的两位伯父,瞿家原本就是开私塾的,如今重拾旧业,也算应景。”花一棠道。
林随安震惊了,她知道花一棠定会为孩子们安排好去处,却没想到竟然如此大手笔买了一条街,建了一座书院,甚至还替瞿慧的家人安排了工作。
而且看凌芝颜的惊诧的表情,竟然也不知道。
花一棠似乎听到了二人的心声,撇了撇嘴,“不是我,是另一个人做的。”
“四郎,小安,你们来了啊。”花一梦踏着风走出学堂,大大裙摆飘舞在绯红色的火烧云下,倾国之容。
林随安听到了自己吞口水的声音,还听到凌芝颜没了呼吸,余光一瞄,凌芝颜整个人都看傻了。
花一梦翩然而至,抬手在凌芝颜眼前摆了摆,“凌六郎,发什么呆呢?”
凌芝颜猝然回神,脸皮涨得通红,忙后退半步,抱拳,“见过花三娘。”
花一梦笑道:“凌六郎以后可以称我为花院长。”
雪秋大惊:“这所书院是三娘建的?!”
“不然呢,还有谁?”花一梦说这句话的时候,嘚瑟的表情和花一棠有六分相似,“这个位置可是我精心挑选,转个弯就是净门分坛,学武防身最是方便。”
凌芝颜的表情有些讶异,花一梦挑眉,“怎么,凌六郎以为女子不该学武?”
凌芝颜连连摇头,“女子娇嫩如花,理应好好呵护照顾,与刀剑为伍太辛苦——(林随安:嗯咳咳咳!)凌某的意思是,世人皆认为女子如花,但凌某以为……那个……林娘子和花三娘自是不同的……”说到最后,自己都圆不回去了,急了一头的汗。
林随安和花一梦对视,笑出了声。
凌芝颜的脸更红了,花一棠扇子扶额“出息。”
“同为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同。”林随安道。
花一梦莹莹目光望着学堂,“女子是花,但亦是坚韧不屈,亦有铮铮傲骨,百花生于天地,屹立于天地,当迎霜傲雪,万般灿烂。”
风扬起花一梦的裙摆,吹响了林随安的剑鞘。
花一棠和凌芝颜同时看呆了。
雪秋怔怔望着二人的背影,泪流满面。
花一梦温柔地望向雪秋,“雪娘子可愿过来帮我?”
雪秋后退数步,“我这样的人……不配!”
花一梦轻轻叹息,“我曾与瞿慧有约定,在园子里种上蜀葵、芙蓉、海棠和七色菊,春赏花、夏听雨、秋观月、冬闻雪,以雪水沏茶……如今她们都不在了,雪娘子可愿替她们活后面的日子?”
雪秋面色惨白,疯狂摇头,不料突然被林随安攥住了手腕,雪秋一惊,抬头,看到了林随安清澈如夏日冰泉的眼睛。
林随安的声音放得极低,只有她和雪秋两个人能听到。
“这些孩子们虽然表面看起来无碍,但你与她们同曾为白牲,自然知道那段记忆有多痛苦,走出来有多难,孩子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若是哪一日孩子们撑不下去了,只有你才能开导她们,帮助她们!”
雪秋震惊,“你、你怎么……”
“小霜的海棠花,不只是阳光下的海棠花,更是月下浴血重生的海棠花,”林随安放开了雪秋的手,“她们相信,你一定记得。”
雪秋的泪水喷涌而出,哭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林随安轻轻笑着,做了个嘘的手势,那一瞬间,雪秋仿佛在林随安的身后看到了与她相依为命的三个姐妹,微笑着,望着她。
*
夕阳西下,晚云似胭。
林随安看着雪秋和花一梦并肩离去的背影,长长松了口气,想了想,还是多问了一句,“认真算起来,雪秋也是帮凶,二位大人真的打算就这么放过她?”
花一棠吧嗒吧嗒摇着小扇子,“花某只是闲来无聊,去茶坊喝了个茶,什么帮凶,不知道。”
凌芝颜一本正经,“凌某只是看卷宗累了,出门遛弯而已。”
林随安:“……”
花一棠把凌大帅哥带坏了,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越来越纯熟了。
花一棠伸了个懒腰,“时间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去会会真正的桃花杀人魔了。”
*
小剧场
靳若蹲在凳子上,噼里啪啦扒拉着小算盘,算着算着,人就emo了。
越算,净门越富,越算,自己越穷。
这样下去,他可能会成为唐国史上最富有门派的最穷的门主。
“唉,实在不行,再从姓花的身上薅点羊毛吧……”
第225章
十月初一, 是高存出狱的日子。
五年前,高存因为入室盗窃罪,被判了五年苦刑, 原本盗窃罪是不需要判这么久的,但那一年特别倒霉, 益都城出了桃花杀人魔的案子, 又来了许多江湖盗匪浑水摸鱼,官府为了维持民生稳定,所有罪行严审严判,当时的捕头吴正清日夜不停擒贼,几乎将大狱都塞满了。
五年弹指一挥间,走出牢狱大门时,高存恍若隔世。
狱卒给了高存一个包袱, 里面装的是刑满释放的标准三件套,一套换洗衣物,五十枚铜钱,一份路引(身份证明), 拍了拍高存的肩膀,“老高你这几年在狱里表现不错,说明你本性不坏。出狱之后, 好好做人,莫要再回来了。”
高存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狱卒露出满意的表情,关上了大门。
高存深深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寻了个僻静的角落, 换上新衣,整理仪容, 出衙城,过玉虹桥,走进了锦里夜市。
戌时已过,天色昏暗,市署的不良人登高点灯,一盏又一盏,高存在大狱里待的太久了,骤然陷入这般刺眼的光亮之中,甚是不自在,只能尽量挑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走。
锦里夜市中人头攒动,摩肩擦踵,路边的小摊小贩铆足了劲儿地吆喝。
果子糖、白糕、肉糜粥、梅煎,气味腻得人恶心。波斯的红酉香,大食国的银酒壶、高丽的十年参片、扶桑的水木器,价格贵的离谱,高存身上的五十文钱甚至不够买一把篦子。水磨镜、粗瓷盏、脂粉膏,丝罗扇,全是女人用的破玩意儿。
乱哄哄的海棠花开得满街都是,白花花的书生像一群没头没脑的蠢羊,吵吵嚷嚷的涌过去,高存嫌弃避开,浓妆艳抹的娘们戴着风骚的头花招摇过市。高存低着头,耷拉着眼皮,目光盯着一团又一团的罗裙擦身而过,舌头舔了舔嘴角。
“前面的大兄弟,小心!让让,让让!啊呀!”货郎挑着热气腾腾担子冲过来,高存被撞了个趔趄,货郎连连道歉,从笼屉里掏出一块白糖糕塞给了高存,急匆匆走了。高存咬了一口,甜的想吐,随手扔在了路边。
锦里夜市比以前更吵更烦,高存加快脚步,赶在长玄门关闭的最后一刻出了城门。过了清远桥,又往北走七里,终于看到了废弃的农庄。熟悉的破门板,熟悉的老槐树,连乌鸦的叫声都没变——高存砸吧了两下嘴巴——还是那个味儿。
径直走到后院的祠堂,高存踢开门板,扒拉掉破烂的账幔,半截佛像无声无息躺在供桌上,像一具干瘪的尸体。
高存捧起佛像擦了擦,手指在佛像底部抠出一块木楔,露出一个黑|洞,食指和中指并拢探|进去,夹出来一个东西。
是一根漆黑的铁簪子,顶端嵌着一朵黑乎乎的铁桃花,因为时间太久了,五个花瓣上早已锈迹斑斑。
高存望着桃花簪,痴痴地笑了,口中喃喃,“那些人说我命中没有桃花,一辈子娶不到老婆,放屁,我偏偏要让这朵桃花开在所有女人的身上,一朵、两朵、十朵、二十朵……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你将桃花簪藏在了这里,还真是出人意料。”
突然,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在高存身后响起,高存一个激灵回头,瞳孔缩成了针尖。
茫茫夜色中,出现了一名少年,雪衣如花,俊丽似妖,悠哉悠哉摇着扇子,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鬼还是狐狸精?!
高存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铁簪刺痛了手掌,猝然回过神来,这少年有影子,有脚,是个人。
高存:“你是什么人?!”
少年眉眼弯弯,“高存,年四十六,家住西四坊曲廉街三百零四号,平日里主要靠在码头当力夫为生,父亲是个酒鬼,早死,母亲不详,因家境贫苦,为人木讷,不善言辞,不思进取,年过四十仍未娶亲,五年前因偷盗罪被抓入狱,判苦刑五年,街坊邻居闻之,无不惋惜,称:是个老实人。”
高存冷汗下来了。
少年:“可惜,他们却不知道,这个所谓的老实人,就是名震益都的桃花杀人魔!”
高存怒喝一声,举起铁簪朝着少年冲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破空而至,高存只听咔哒一声,被死死扼住了咽喉,双脚离开了地面。
掐住他脖颈的,竟是一个黑衣黑发的小娘子,眸光凌厉如刀,手指轻轻一错,高存两眼一黑,窒息几乎濒死,突然,脖颈处的禁锢又松开了,高存重重摔在了地上,干呕咳嗽半晌,视觉渐渐恢复。
四周站满了衙吏和不良人,举着火把,把整座祠堂照得灯火通明,领头的正是益都府衙的捕头伍达,朝着少年恭敬施礼,口称“见过花参军。”
高存傻了,“为、为什么?!”
“你想问为什么会查到你头上吗?”凌芝颜上前一步,“很简单,因为皮西。”
高存双眼暴突,渐渐布满了蛛网样的血丝。
凌芝颜:“屠延枭首之后,桃花魔便销声匿迹,众人皆认为屠延是真正的桃花魔,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桃花魔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停手,比如——因为别的罪名被下了狱,无法脱身。”
花一棠:“在狱中,你得知屠延被正法的消息定是又惊又喜吧,或许,就是那个时候,你发现有个叫皮西的小贼对桃花魔甚是崇拜,啊呀呀,若是我的话,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给这个皮西洗脑,将桃花魔塑造成一个了不起的英雄,然后,再将桃花魔的杀人地点一点一点透露给他,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待皮西出去后,可以成为第二个屠延。”
花一棠又叹了口气,“可惜,皮西虽然知道桃花魔杀人现场的位置,却不知道桃花魔杀人的细节,只需稍稍一诈,便露了破绽。”
凌芝颜:“一个不是桃花魔的人为何知道桃花魔杀人的地点呢?只有一个解释,皮西曾和真正的桃花魔接触过。皮西的人际关系并不难查,简单筛选后便能发现,最可疑的人便他在衙狱中见到的罪犯。”
高存攥紧手里的簪子,指缝里渗出血来。
“啊呀,说到这你肯定又要奇怪了,衙狱里有那么多犯人,要如何锁定真正的桃花魔呢?”花一棠摇着扇子,“也很简单,只需筛选出屠延被抓前后入狱的犯人,然后分批释放,再逐一跟踪,若是真正的桃花魔,定会露出破绽。”花一棠灿然一笑,“换句话说,从你出狱的那一刻起,就入了天罗地网,再也逃不掉了。”
高存全身一软,瘫倒在地。
“高存,你还有何话说?!”凌芝颜怒喝。
高存身形一震,挣扎爬起身,双目赤红怒吼,“你们可知我为何要杀那些女人?!你们不明白!你们不懂!我被女人伤的有多深!你们不知道我有多惨,有多恨——”
“咚!”一声,林随安狠狠踹在了高存的脸上,高存鼻骨断了,脸贴着地面,好似濒死的鱼边喘边吐血,因为惊惧全身剧烈发抖。
“我对你啖狗屎的腌臜过去没有任何兴趣,”林随安道,“我只想看你怎么死!”
花一棠冷笑,凌芝颜挥手,“押回大牢!”
*
靳若坐在马车上,美滋滋数着荷包里的金叶子,数一片,擦一擦,数两片,擦两擦,数三片……咳,数了整整三十片,抬头看了看,万分不舍分出来一片递给林随安,“真正的桃花魔终于抓住了,师父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余怒微消的林随安被徒弟一哄,心里总算舒坦了些,反手把金叶子扔给靳若,靳若欢呼,“多谢师父,师父大度,师父威武!”
林随安哭笑不得,“净门不是和花氏达成协议,花氏所需消息皆免费,为何这次还要收钱?”
靳若一拍大腿,“师父你可不知道,吴正清那厮当时为了立功,前前后后抓了上百个贼偷入狱,姓花的又要求每个出狱的犯人都要跟踪,一个也不能漏,这等大规模的人海追踪术,当然是另外的价钱!”
林随安愕然,花一棠摇着扇子,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钱自然要花在刀刃上。”
靳若系紧荷包往怀里一塞,抱拳,“多谢惠顾,以后有这种好事,一定要先留给净门啊!”
花一棠“切”了一声,扇子挑起车帘,望着窗外的夜色,溢彩流光在黑瞳中流淌,似银河无边无际。
林随安感觉花一棠有心事,想了想,“只让凌司直一个人回府衙行吗?”
“桃花魔的案子结了,凌六郎肯定兴奋得睡不着,熬夜也要将卷宗整出来,我一个身娇肉贵的纨绔,断断受不得这般苦。”花一棠道,“睡不好,人会丑。”
靳若白眼翻上了天,林随安扶额。
突然,花一棠一敲扇子,“停车。”
马车停在了一座酒寮前。
是个很普通的酒寮,三五张破桌子,柜台上只有七八个酒坛,空了三个,剩下三个连酒名都写,想必是劣质的浊酒。
小二趴在柜台上睡得昏天暗地,口水打湿了账本,账本空荡荡的,生意很凄凉。
整座酒寮里只有一个人,胡子拉碴的,一口一口喝着闷酒,佐酒的小菜见了底。
是吴正礼。
花一棠静静站在酒寮门口,只是看着,不进去。
林随安和靳若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知道这纨绔想搞什么鬼,非常默契的都没说话。
良久,花一棠展开扇子,溜溜达达摇到了吴正礼对面,坐下,挂上皮笑肉不笑的脸,“吴家主,久违了。”
吴正礼抬眼,“呦,这不是花家四郎吗?怎么有空来与我这个落魄人喝酒啊?”
花一棠:“还有钱喝酒,说明吴家主还不够落魄。”
吴正礼哼哼两声,“见到我这个模样,你一定很开心吧?”
“花某一点也不开心。”花一棠吧嗒吧嗒摇扇子,“连小霜死了,瞿慧死了,连吴正清都死了,你居然还没死,真是苍天无眼。”
吴正礼大笑出声,仰头灌下一杯酒,“我是还没死,可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哈哈哈哈哈哈,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花一棠安静地看着,看着吴正礼笑完了,喝完了,趴在桌上睡着了,站起身,捋了捋袖子,甩出一包金叶子扔到了吴正礼的手边,转身走出酒寮。
林随安和靳若震惊地看着他。
靳若:“姓花的你疯了吗?吴正礼就是个杂碎,你给他钱作甚?!”
林随安:“你……同情这种人?”
这货不会是心软了吧?
花一棠转身走向马车,“是活路还是死路,就看他怎么选了。”
月光顺着花瓣般的衣袂在风中飘舞,冰凉如水。
*
月光洒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吴正礼满头大汗狂奔。
他怀里揣着整整一大袋子金叶子,这是天可怜见,天降横财,靠他的本事,只需要一个晚上,就能翻本,重获新生!
很快,吴正礼就看到了方圆赌坊的牌子,益都最大的赌坊,他飞黄腾达的起点!
赌坊里人山人海,喊声震天,吴正礼嗅着熟悉的气味,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疯狂、挣扎、贪婪……这才是他的地盘,他的未来,他的命!
荷官迎了上来,笑得露出十八颗牙,“哎呦,吴家主,真是稀客,快快快,里面有请!”
吴正礼捂着怀里的金叶子,四下望了望,压低声音,“最近可有什么新开的盘口,我今日走运,要压一把大的!”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的巧啊,咱们赌场来了一位新人,那叫一个鸿运当头,凡是在他那下注的,个个赢得盆满钵满。”
“速速带我过去!”
“您这边请——”
吴正礼随着荷官左拐右拐,到了二楼厢房,推门进去,是一张油光光的红木赌桌,一圈赌徒围着,每个赌徒面前都堆着满满当当的金条,又喊又叫,又哭又笑,一看就是赢红了眼。
吴正礼迫不及待挤进去,发现这一桌赌的正是他最擅长的骰子,顿时大喜,将怀里的金叶子掏出来,拍在了桌上。
赌桌中央的荷官抬起头,定定看了吴正礼一眼。
荷官只有十三四岁,金色的头发,碧蓝的眼瞳,说话带着奇怪的卷舌音,“买定离手,生死不悔哒——”
*
辰初三刻,伍达急匆匆跑进司法署,险些把木夏刚沏的百花茶撞翻。
“花参军,今日卯初二刻,西四区旁的玉江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窝在太师椅里的打盹的林随安睁开了眼,花一棠靠着软垫打了个哈气,“男的女的?验尸了吗?”
“方仵作已经验过了,是落水溺死。”伍达顿了顿,“西四区是益都有名的赌坊区,每年……每月……失足落水的赌徒——算不清。”
花一棠接过木夏递过来的茶盏,“其实就是赌输了,跳江自尽呗?”
“……是。”
林随安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花一棠的垂着眼皮吹了吹茶沫,“身份查实了吗?”
“查实了,是吴正礼。”
林随安心脏停跳了半拍。
花一棠抿了口茶,放下茶盏,拿起一卷卷宗慢慢翻看着,微弱的水光在他的眼底一闪而逝,嘀咕了一句什么。
伍达没听清,“花参军有何指示?”
“让吴氏的人去认尸吧。”
伍达应下,快步退了出去。
林随安怔怔看着花一棠半晌,收回了视线,以她的耳力,自然听得清楚,花一棠说的是——“果然还是选了死路。”
林随安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想来想去,唯有一句话:
自作孽不可活!
“花参军啊,这次多亏了你力挽狂澜,抓住了真正的桃花魔,否则我和池太守定会被御史台骂成猪头啊!”夏长史提着袍子满面红光跑进来,抓起花一棠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桃花魔的卷宗池太守已经看过了,绝妙!绝妙!”
林随安暗暗翻了个白眼,抓起一块白糖糕嚼吧嚼吧,好家伙,这含糖量也太高了,难怪靳若日日喊减肥,日日只增肥。
花一棠起身回礼,“夏长史过奖了,此乃属下应该做的。”
“益都有花参军,实乃百姓之大幸啊!”夏长史欣慰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双喜临门,夏某实在是高兴!高兴!”
花一棠一怔,“还有何喜?”
夏长史啧啧两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烫金请柬塞到了花一棠手里,“随州苏氏浴火重生,明日就是新家主继任大典,特邀我等一同前去,花参军可千万不要推辞啊!”
花一棠瞪大了眼睛,“苏氏的新家主,谁?”
夏长史得意,“自然是益都第一才子,苏意蕴。”
“噗——”林随安嘴里的白糖糕喷出了三尺远。
*
小剧场
凌芝颜盯着夏长史刚刚送来的请柬,百思不得其解:
呜呼哀哉,现在什么玩意儿都能当家主了吗?
第226章
随州苏氏的祖宅位于衙城的西五坊, 建筑风格与花氏宅邸大相径庭。花氏作为唐国首富,最爱“豪横华丽”,苏氏则讲究“古朴大气”, 黑檐黑瓦,黑柱黑阶, 远远望去, 像一座横在玉江边的巨大棺材。
大约是在花里胡哨的花宅住惯了,林随安走进苏氏祖宅大门的时候,总感觉不太吉利。
花一棠更是将“嫌弃”二字挂在了脸上,左边看看,切一声,右边瞅瞅,翻个白眼, 喝一口茶,呸呸吐两口茶叶沫,两根指头捻着点心闻了闻,扔回去, 掏出帕子细细擦过手指,嘴里哼唧哼唧,怎么看都像来找茬的, 把旁边的池太守和夏长史吓得够呛,忙拉着花一棠说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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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太守:“花参军, 无论花氏与苏氏之前有何过节,都过了今日再说可好?”
“对对对,”夏长史连连点头, “益都十大世家都是一家人,还是要以和为贵!”
花一棠摇着小扇子, “二位大人多虑了,既然苏氏不计前嫌请花某前来观礼,花某自然也能一笑泯恩仇。”
林随安侧目:如今益都哪里还有十大世家,势力最大的苏氏半死不活,嚣张一时的吴氏、王氏和马氏全挂了,放眼望去,能前来参加继任大典的世家,除了花二木还算重量级外,只有城南周氏(周乾居然混了个出席位),城南徐氏(徐家主和花二木聊得正开心),城北钱氏(在益都基本算透明人),孙氏(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
刘氏自然是刘青曦出席。刘青曦为林随安带了最新款的胭脂当礼物,林随安欣然收下,请她坐在了身边。凌芝颜不知道为何,瞄了胭脂盒好几眼,林随安一看,还把凌六郎臊了个大红脸。
钟鸣三响,香燃三柱,一名耄耋老者颤颤巍巍走上正堂主位,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有一卷轴书,还有一顶玉冠。
刘青曦迅速普及背景知识,“这位是苏氏资格最老的长老苏华,因为身染重病,已经多年闭门不出。能请动他,看来苏氏对苏意蕴这位新家主很满意。”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说实话,苏氏越重视苏意蕴,她越觉得怪异。
苏意蕴原本只是替苏飞章办事的一条狗,不过短短数月时间,竟然一朝飞升成了家主,凭借苏意蕴自己的能力和智商根本做不到,背后定有高人指点——
靳若说他曾在桃源乡的苏氏别院里看见苏意蕴和七爷秘密会面,可后来搜寻苏氏别院时,并未见到二人的踪影,再之后,苏飞章罪行暴露,一朝丧命,苏氏群龙无首——
林随安砸吧砸吧嘴巴:苏飞章死的时机还真是耐人寻味。
万众期待中,苏意蕴踱着方步上台,今日他穿了身厚重的华服,束发,昂首,眉眼带笑,恭敬跪下。
苏华开始诵读冗长的祭文,林随安一句都听不懂,听了两句就开始走神,四周各种各样的声音涌进了耳朵。
“竟然让一个外宗子弟当家主,唉,苏氏当真是没落了。”
“你有所不知,听说这苏意蕴是个经商奇才,不过数月时间,苏氏的生意已经在安都站住了脚跟,听说下一步,还要将苏氏一族迁往安都呢。”
“苏氏都破落这么多年了,竟然还能起死回生?这也太神了吧。”
“要不然你以为苏氏那帮老家伙为何支持一个外宗子弟,这是把苏意蕴当成了救命稻草。”
“难怪苏氏和花氏闹得水火不容,还特意将花四郎和花二木请过来,原来是为了向花氏叫板。”
“别扯了,花氏多大的家业,苏氏想和花氏比,根本就是螳臂当车,蚍蜉撼大树。”
“这可不好说,比起花氏那个暴发户,苏氏根系更深,没准过不了几年就能取代花氏,成为唐国第一商。”
好家伙,每个人都说得头头是道,口若悬河,若非场合不对,这些碎嘴子恨不得磕两斤瓜子。
林随安瞄了眼花一棠:苏意蕴请他过来,明显是为了炫耀,她不相信花一棠看不出来,可这家伙居然还颠颠儿地来了,十有八九——
花一棠捋了捋“一行白鹭上青天”的袍衫广袖,“美吗?”
林随安:“……”
这货十有八九要作妖!
苏长老断断续续读完了祭文,累得够呛,缓了好一会儿,捧着玉冠戴替苏意蕴戴上,高声道,“自今日起,苏氏子弟苏意蕴继任随州苏氏一百三十九任家主,族意薪传,宗邦焕发,门庭大兴,以告天地!
苏意蕴重重叩首,起身抖袍,面向众人,身后钟鼎齐鸣,华服闪耀,还真有几分族长的气魄。
就见他眸光灼灼扫望堂下,提声道:“苏某今天要宣布一件大事!一月后,苏氏将在安都设立设立苏氏商会,统管苏氏旗下所有生意,由我全权主理商会事务。”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有人喊道:“苏家主的意思是,苏氏要离开随州,迁族去安都吗?”
“这岂不是自毁根基?”
“别是疯了吧!”
苏意蕴:“苏氏如今处境艰难,若还是偏居一隅,故步自封,恐无生机,唯有大破大立方能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莫非传言是真的,苏氏的产业已经在安都扎了根?”又有人问。
苏意蕴:“已然成竹在胸。”
苏氏的一众长老露出满意的笑容。
就在此时,花一棠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随着他的笑声,四周越来越静,渐渐地,整个苏宅上空只剩下花一棠嚣张的笑声。
众人全懵了,林随安忙拉着刘青曦站远了些,免得溅一身血,刘青曦本来还有些不解,转头一瞧,凌司直大人居然也躲到了这边。
苏意蕴眯眼,“花参军这是何意?!”
花一棠半晌才止住笑,抬手摇了摇扇子,神出鬼没的木夏捧着卷轴走了进来,花一棠用扇子点了点卷轴,“此处记载的,是苏氏数月间在安都购置的商铺,共有四百六十六家。”
苏意蕴大怒,“莫非你想借花氏一族在商界的势力打压我苏氏的生意?!花四郎,莫要欺人太甚!”
众人看着花一棠的眼神顿时就不对了。
池太守频频擦汗,“俗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花参军别把事儿做绝了啊。”
花一棠叹了口气,站起身,甩着袖子晃悠到大堂中央,与苏意蕴对峙而立,笑得纯洁无害,“苏家主误会了,苏氏与花氏同为五姓七宗,同气连枝,听闻苏氏有意进军安都商界,花某是日日牵挂,时时忧心,幸好花氏在安都也有几间小铺子,便粗粗打探了一下,想着若是苏氏遇到生意上的困难,花氏亦能相助一二,总算不枉两族世代交往的情谊。不曾想,这一打听可不得了,竟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儿。”
说着,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遮住嘴,摆了个大惊失色的表情,“苏氏在安都的商铺,九成都是‘蝉蜕铺’。”
众人面面相觑。
夏长史:“什、什么?‘蝉蜕铺’?”
“蝉蜕铺,没有地契,没有铺面,没有雇员,不买卖任何物品,不做任何生意,唯一能证明这种铺子存在的,只有一堆伪造的空账。”花一棠道,“说白了,就是一种商业骗术,二十多年前曾在青州出现过,这些骗子声称在安都、扬都等地有门路,能做大买卖,获利极高,且极为省心,从购置铺面、雇用人员、进货出货盘货对账等琐事皆可一手操办,东家只需躺在家里收钱即可。”
花一棠叹了口气,“人心之贪,蛇可吞象,重利诱惑之下,青州众多商家纷纷入局。当然,刚开始也是将信将疑,先投一家铺子试试水,发现每月都能收到高额利润,账簿也甚是详细清晰,负责铺子的掌柜更是殷勤,日日汇报,有求必应,忠心耿耿。”
“渐渐地,青州商人便对这些掌柜愈发信任,投的铺子越来越多,生意也越做越大,可突然有一日,这些掌柜突然消失了,仿若水汽蒸发一般,青州商人这才发觉不妥,派人去查,原来他们买的那些铺子根本不存在,只有一纸空账,就如一个空空的蝉蜕,里面的蝉早就羽化飞跑了。”
“青州商人纷纷报官,方知受骗者众。官府追查数月,一无所获,不少人压上了全部身家,倾家荡产,自尽者比比皆是,河中浮尸上百。青州商界遭受重创,自此一蹶不振。啊呀呀,当真是——呜呼哀哉!”
整座大堂静得可怕。
此案是二十多年前的旧案,又是商界秘闻,在座众人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很少涉及商道,几乎都没听说过,闻之皆是骇然变色。
林随安:好家伙,这不就是皮|包|公司,非|法|融|资?
苏氏长老的脸色变了,苏意蕴几乎是嘶声大吼,“一派胡言,苏氏所购铺子皆有地契,还有官府派发的商契,我派人去安都看过,个个铺子都是门庭若市,生意兴隆!”
“地契和商契皆可造假。而且花某说过了,你买的铺子里,九假一真,他们让你看见的,便是那一成的真铺子。”花一棠摇了摇头,“如此,便可混淆视听,瞒天过海。”
苏氏众长老火烧火燎跳起身,“苏意蕴,还不速速派人去安都调查?!”
苏意蕴脸色青中带绿,全身抖个不停,“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骗我!”赤红眼瞳直勾勾瞪着花一棠,“定是你见我继任苏氏家主心生嫉妒,方才编了这套瞎话来骗我的对不对?!”
花一棠面带怜悯,“花某又不是吃饱了撑的,骗你作甚?”
苏意蕴:“不会的、不会的!他能助我当上苏氏家主,又怎么会骗我?!来人,速速请七爷过来!”
几个家仆急匆匆跑了出去,不多时,又满头大汗跑了回来。
“禀、禀禀禀家主,七爷不见了,满启也不见了!”
苏意蕴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不对!定是你们没仔细找!再去找!”
“唉——不必找了,人早跑了。”
高处幽幽飘下一道嗓音,清澈如晨露,众人循声望去,但见正堂屋顶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盘膝坐在屋脊上,黑衣黑靴,黑发银带,脸上戴着银光闪闪的面具,眼鼻口处留了细细的透气缝,左眼下有道淡淡的划痕。
是云中月。
“七爷给你留了封信。”云中月手腕一抖,一个信封飞进了苏意蕴的怀里,轻飘飘的信封竟将苏意蕴撞了个趔趄。苏意蕴捧着信封,脸上的皮肉疯狂抖动,根本不敢拆。
花一棠摇着扇子吧嗒吧嗒走过去,抽出苏意蕴手里的信封,撕开,抖出一张纸,朗声读道,“苏氏腐朽,作恶多端,连根拔除,世间清明。落款——七爷敬上。”
苏意蕴眼珠子一帧一帧挪到纸上,瞳孔剧烈一缩,哇喷出一口血,直挺挺倒在了地上,他这一晕,就仿佛一个信号,苏氏大大小小的长老们好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噼里啪啦躺了一串。苏氏子弟、仆从、护院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池太守火冒三丈,指着云中月怒吼,“简直是无法无天,来人啊,将此人给我擒——”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劲风擦着池太守的脑皮飞了出去——池太守慌忙捂住脑壳,险些被削成了秃瓢——碧绿色的闪电耀亮半面天空,千净出鞘了。
林随安身披旋风,刀光舞得密不透风,形成一层又一层的刀网,凌空罩向云中月;云中月足踏莲花,时而幻化三人身,时而变作六重影,妥妥的在刀尖上跳舞,当真是:杀意与鬼魅齐飞,莲花与碧刀一色。
众人全看傻了,夏长史跳脚,“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速速去帮林娘子擒凶?!”
伍达和随行的几个不良人侧目:您逗我们呢?这种级别的战斗,他们上去不是送死吗?
凌芝颜和花一棠双臂环胸,并肩观战,一边看一边发表实时评论。
花一棠:“我怎么觉着云中月这厮的速度变快了?”
凌芝颜:“云中月的确变快了,但更快的是林娘子。”
“我家林随安当然是最厉害的,若不是林随安手下留情,云中月还有命在这儿蹦跶?”
“貌似云中月也未用全力……”
二人对视一眼:“莫非——”
莫非云中月这家伙是来找她的?林随安心道。
她和云中月对战十五招,棋逢敌手,不相上下,谁拿谁都没辙,而且云中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攻招少,防守多,林随安心头一动,故意卖了个破绽,果然,云中月当即脚下抹油,一溜烟跑了,林随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了上去。
二人皆是高来高去的高手,都不走寻常路,云中月在前面跑,凌空踩树风驰电掣,林随安在后面追,踏碎屋瓦稀里哗啦,街上的百姓仰着脖子看着二人踏风而去,下巴惊掉了一地。
林随安追出万里桥门,掠过新南市,穿过玄中观,翻过义庄,前方出现了一片乱葬岗。
枯树昏鸦,纸幡黄钱,一个人站在馒头柳下,戴着黑色的大幂篱,黑纱沉沉及踝,纹丝不动,仿佛一尊守坟的石像。
云中月飘到了馒头柳树里,不见了。
林随安有些恍惚,眼前之景,和杨都城虞美人山时是何其相似,心中一动,轻声唤道:“祁元笙。”
纤细如柴的手臂探出黑纱,摘掉了幂篱,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林随安有些吃惊,“你怎么瘦成了这样,没好好吃饭吗?”
祁元笙怔了一下,笑了,眉眼清清,美得像一幅画。
“林随安,你总是语出惊人。”
林随安:“……”
她不过是例行问候,哪里惊人了?
还有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是因为古装剧本里跳崖注定不会死,还是因为有反派BOSS的光环?
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最终,林随安只问了一句,“扳倒苏氏,是为了给你妹妹秀儿报仇吗?”
祁元笙眼睫轻轻颤动,“这世上除了我,估计也只有你还记得秀儿的名字了——”
风吹了起来,四周飘荡着坟土特有的腥臭味儿,那是死亡的气息,悲凉又孤独——也不知道是不是林随安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味道是从祁元笙身上散出来的。
“喂喂喂,你俩别在这儿眉来眼去了,净门的人快追过来了!”云中月从馒头柳里冒出一嗓子。
林随安叹了口气,“你在替三爷做事?”
祁元笙:“我是来劝你们,莫要继续追查三爷了。危险。”
“好!”
“……”
“听人劝吃饱饭,”林随安眨了眨眼,“我耳根子软,最听人劝。”
“哈哈哈哈哈哈,”云中月笑得从树上掉了下来,“林随安又不是小娃儿,怎么可能中你的激将法,完了吧,接不上话了吧,哈哈哈哈哈——”
祁元笙眼睛瞪得溜圆,眼角不受控制抽了一下。
林随安忍俊不禁,“我从来不自找麻烦,都是麻烦找上我。”
祁元笙干咳两声,整理了一下表情,“就像花四郎走哪哪死人的运气吗?”
林随安:“人生在世,总是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祁元笙又笑了,眸光亮晶晶的,身上的死气似乎也弱了些。
“真受不了你们这种人,好好说话不行吗,非要说一半留一半。”云中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那个纨绔追过来了。”一阵风似的冲到祁元笙身前,把祁元笙打横往胳肢窝下一夹,撒丫子跑了,速度之快,足令林随安甘拜下风。
身后马蹄声震地响,花一棠骑着高头大马一骑当先冲了过来,凌芝颜紧随其后,靳若骑着一匹长耳朵老驴,一路嚷嚷着“云中月那厮在哪?!”
花一棠第一个看到了林随安,飞身下马,提着袍子奔过来,拽着林随安上上下下瞅了两圈,没发现外伤,松了口气,再观察林随安的表情,脸臭了,“你见到七爷了?”
林随安:“是祁元笙。”
花一棠:“他想干嘛?”
“他说,别查三爷,有危险。”
花一棠顿时跳脚,“他不让我查我就不查了吗?他以为他是哪根葱啊?藏头露尾的鼠辈,有本事面对面打一架啊,又是装死又是故弄玄虚,还不是怕了我花家四郎的绝代风姿?!不让我查,我偏要查!查他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查他个底朝天!”
林随安哭笑不得望着花一棠:祁元笙刚刚的激将法其实是为这货量身定做的吧?
凌芝颜一看这架势,当即拉着靳若躲到旁边看起了热闹,花一棠骂了半刻钟,又觉不妥,“他费这么大功夫将你引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林随安摇了摇头:论心眼子的数量,祁元笙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和花一棠一较高下的,这种人精的心思,她可猜不透。
花一棠抄着袖子想了想,气呼呼鼓起了腮帮子,嘴里哼哼唧唧的,“……他……大约……只是想见你一面……”
林随安翻白眼:我信了你的鬼!
*
十日后,林随安在府衙敛尸堂里见到了苏意蕴的尸体。
伍达顶着一双黑眼圈汇报工作,“今日辰初二刻,本是苏意蕴与诸位长老议事的时间,但众人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苏意蕴出现,便派人去请。请人的小厮敲不开门,又去请长老,长老们带着护院撞开了门,看到苏意蕴挂在了房梁上,尸体都硬了。属下仔细检查了现场,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十有八九是自杀。”
方刻摘掉验尸手套,皂角净手,耷拉着眼皮写好检尸格目,“两眼合,唇口黑,勒痕喉下,口开露齿,双脚尖直垂下,双手握拇指,指甲干净,无其它残留物,无中毒,无外伤,乃为自缢身死。死亡时间在子时至丑时之间。”最后还加了句评语,“真是一具无趣的尸体。”
凌芝颜翻动卷宗,“在苏意蕴的桌上发现了来自安都的信笺,里面写了苏氏派去安都调查后的结果,和四郎说的一样,苏氏的家业被骗空了九成以上。”
伍达补充,“苏意蕴的死讯传出后,苏氏八支外宗要求本宗分族而治,闹得乌烟瘴气……唉,堂堂随州苏氏已是分崩离析,名存实亡。”
花一棠拢着袖子,啧啧两声。
林随安有些犹豫,苏意蕴死了,按他的番位,起码是个小BOSS,利用金手指或许能得到不少线索,可想到苏意蕴身前的所作所为,万一他的执念与苏城先一般,是什么十|八|禁的现场回放,那她岂不是要长针眼?
花一棠看出了林随安的犹豫,“这种人的记忆,不看也罢。”
“来都来了,随遇而安吧。”林随安还是扒开了苏意蕴的眼皮。
眼前白光一闪,视线里出现了辽阔的东都城,夜色广袤,万家灯火,皇城应天楼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如星。
只有一瞬间,景象消失了。
原来苏意蕴最后的执念,是他登上应天楼参加皇家夜宴的回忆——那是他一生唯一一次扭转乾坤的机会,却被自己的野心所葬送。
花一棠:“看到了什么?”
林随安:“应天楼。”
花一棠沉默半晌,“或许,在他被拖下应天楼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
出了敛尸堂,夏长史已早早候在门外,脸上堆着异常谄媚的笑,请众人同去花厅,“花参军,圣旨到了。”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总结一句话:花一棠因为益都查案有功,再次华丽丽升职。这一次,直接成了安都府司法参军,从六品,与凌芝颜平级。换句话说,不到半年时间,花一棠又连升三级,这升官的速度,堪称火箭。
池太守和夏长史兴高采烈,嚷嚷着要为花一棠好好办一场送行宴,林随安觉得他们不是因为花一棠升职而高兴,而是因为终于要把这尊“行走的命案探测器”送走了。
除了圣旨,传旨官还带来了圣人的口谕:
【凌家六郎,玩得开心吗?玩完了就赶紧回东都吧,你再不回来,陈烦烦就要变成陈秃秃了,实在有碍观瞻,朝堂不雅。】
听完口谕,花一棠不太高兴,拉着脸绕着凌芝颜转了好几圈。
凌芝颜失笑,“四郎不必伤感,青山绿常在,山水有相逢,咱们日后定有相聚之日——”
“小靳若,”花一棠打断凌芝颜,“现在凌六郎有多少斤?”
靳若“啊?”了一声,挠了挠脑袋,“差不多一百二十斤左右吧。”
“来益都之前呢?”
“好像是一百二十五斤上下。”
花一棠大为不爽,“凌六郎你怎么没胖还瘦了?是在我们花氏吃得不够好吗?!”
凌芝颜:“……”
花一棠:“不行!你若是这般模样回去,凌氏一族和陈烦烦定会大做文章,说我们花氏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不是东西饿你肚子!”
凌芝颜哭笑不得:“四郎,你想多了——”
“木夏!”花一棠不由分说抓住凌芝颜的胳膊就往外扯,“速速回府,大办流水席十日,就算塞也要将凌六郎塞成个胖子!”
池太守和夏长史跟着起哄,木夏钻出来开始口述列菜单,靳若听得口水直流,“有我的份儿吗?净门弟子能来蹭饭吗?蹭饭要钱吗?吃不了能兜着走吗?”
林随安溜溜达达跟着走出了花厅,碧空无垠,秋阳和煦,阳光掠过刀鞘,突然,千净“铮”一声。
一片枯叶从屋顶落了下来。
是海棠树的叶子。四周只有槐树。
风里,有云的味道。
第227章
花一棠果然说到做到, 当真在花氏九十九宅摆了十天的流水宴。
凌芝颜吃没吃胖林随安没看出来,但以靳若为首的净门弟子平均体重明显上升了五斤,刚加入净门的五大派有样学样, 将厚脸皮的蹭饭技巧学了个十成十,每日都撑成蝈蝈肚子才肯离开。
花一棠离开益都的这一日, 益都半个城的百姓都来了, 长玄门外摩肩擦踵,与其说是来送行,不如说是来看热闹。
池太守和夏长史一左一右拉着花一棠和凌芝颜的袖子,诉衷肠,泪满襟,后面还有益都府五曹参军、伍达、不良人等着排队,花二木连花一棠的边都挨不上, 急得团团转。
林随安这边就轻松多了,净门耳目遍布天下,随时随地都能保持联系,没有“别时容易见时难”的离愁, 甚至还有闲情凑在一处扯八卦。
靳若作为唐国第一八卦头子,第一句话就足够劲爆:“昨日酉初三刻凌老六去东市西楼街二十五号的刘氏脂粉铺子里买了一盒胭脂!”
林随安:喔嚯!
“说说细节。”
靳若砸吧嘴巴,“酉时一刻, 凌老六特意换了衣裳,还带了个斗笠, 从花氏九十九宅出来,一路遮遮掩掩进了东市,当时临近东市关市, 街上人少,铺子里也人少, 他在东市转了好几条街——嘿,若不是他穿得太扎眼,咱们净门弟子也不会特别留意——最后到了西楼街,在刘氏脂粉铺子外面转了足足七圈半,终于进去了,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手里多个了匣子,是刘氏脂粉铺的胭脂。”
林随安眨了眨眼,甘红英和一众净门弟子也飞快眨了眨眼。
“刘娘子——”林随安远远将刘青曦招呼过来,众人围成一圈,压低声音,“听说昨天凌司直大人在你家铺子里买了一盒胭脂?”
刘青曦掩口轻笑,“是上次在苏氏祖宅参加典礼时,我送给林娘子的同一款,名为江上春愁。”
林随安想起来了,当时凌芝颜的确对那盒胭脂很在意。
刘青曦:“江上春愁有四十六种颜色,凌司直每种颜色都在手腕上试了,最后挑中了流光樱桃,还选了包装匣。这般仔细,定是要送人的。”
林随安:“那胭脂多少钱?”
刘青曦:“一盒五贯钱。”
众人:“哇哦!”
靳若:“这么抠门的凌老六居然肯下血本买这么贵的胭脂,他要送的人该不会是——”
众人齐刷刷转头,但见人群中央的花一棠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凌芝颜一脸尴尬,目光时不时飘到一边,显然是在找什么人,突然,眼睛一亮,抱拳施礼退出人群,径直朝着一辆马车走了过去。
是花氏的马车,大约因为路上太堵,所以姗姗来迟,纤纤玉手挑起车帘,一名女子戴着白纱幂篱下了车,绯红色的披帛如彩霞飞扬,风华绝代。
净门弟子是何等眼力,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花氏三娘。”
林随安老激动了,示意靳若跟着她绕到城墙根,藏身蹲地,屏息静听,身后还长出一串净门弟子偷听的耳朵。
凌芝颜大步流星走到花一梦面前,先是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花一梦似是有些诧异,撩起了幂篱白纱,倾国之容映着阳光,净门弟子们齐齐倒吸凉气。
凌芝颜掏出胭脂匣,双手奉上,“之前凌某多有得罪,特此赔罪。”
花一梦怔了怔,“你何时得罪我了?”
凌芝颜喉结飞快滚动,以林随安的耳力,甚至听到了他吞咽口水的声音,“桃源乡大战之时……三娘的袖子破、破了一处……凌、凌某……”
花一梦恍然大悟,“凌司直当时解下外衣替我披上,是帮我,何来得罪一说?”
凌芝颜整个脖子都红透了,手又举高了些,脑袋埋在双臂间,“特此赔罪!”
花一梦歪着头盯着凌芝颜的头顶,眨了眨眼,“凌六郎可知,男子送女子胭脂是何意?”
凌芝颜抬头,“啊?”
花一梦:“凌六郎可送过其他女子胭脂?”
凌芝颜摇头。
“那你为何要送我胭脂?”
“自然是为了赔罪。”
“那为何是送胭脂,不是送别的?”
“……因为上次我见刘娘子送给林娘子一盒胭脂,颜色好看,想着你定会喜欢……”
“……”
林随安扶额,靳若惨不忍睹,“凌老六你可真是个老六!”
花一梦定定瞅着凌芝颜半晌,伸手拿走了胭脂,勾起嘴角,“好,我收下了。”
凌芝颜大松一口气,直起身,又抱了抱拳。
突然,花一梦上前一大步,凌芝颜一惊,慌忙后退,被花一梦一把薅了回去。
花一梦仰起头,嫣然一笑,“以后,你只能送我胭脂,不能送其他女人胭脂。”
凌芝颜双眼发直,舌头有些不受控制,“……好。”
花一梦笑出了声,重新遮下幂篱,朝花一棠的方向打了个招呼,转身上了车,回城。
凌芝颜呆呆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良久,才回过神来,皱眉疑惑,“……她到底喜不喜欢这个胭脂啊?”
林随安愕然,“这都听不懂?”
凌司直大人也太——直——男了吧!
靳若侧目:师父你有什么脸说别人?
“见过林娘子!”身后突然冒出声音,林随安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竟是花二木率领一众花氏子弟齐整整跪了一大片,“你们这是作甚?!”
花二木:“之前是我等小辈有眼不识泰山,对林娘子失礼了,今日定要补上!”
说着,花氏子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林随安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高呼:“花氏子孙拜见林娘子!”
林随安阻止不及,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花二木一众面带整齐划一的诚挚笑容,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林随安:“……”
“祖辈受了小辈的礼,是要给红包的哦。”花一棠吧嗒吧嗒摇着小扇子走过来,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月牙,木夏捧着大托盘紧随其后,将托盘里的金叶子分了下去。
花二木众人高呼“多谢林娘子!多谢四爷爷(四祖爷爷)!”,屁颠屁颠跑了。
林随安:这帮家伙到底想干嘛?
花一棠凑过来,“你是我搭档,按辈分算,自然是他们的祖奶奶喽。”
林随安翻了个大白眼“分明就是碰瓷儿。”,提着千净走了。
花一棠的小扇子停了,鼓着腮帮子,“这都听不懂?”
围观全程的靳若表示万分同情:
别看花氏姐弟长了两张招桃花的脸,遇到师父和凌老六这一对儿卧龙凤雏,也只能铩羽而归啊!
*
益都城外十里,毫不意外的,也有一座“十里亭”。
十里亭是两条官道的起点,一路北上安都,一路东往东都。
十月风凉,落叶瑟瑟,雪秋娘子坐在十里亭中,怀抱琵琶,盈盈施礼后,奏起了那首“秋月留君”。
这是众人第一次完整听到这首曲子——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曲调如泣如诉,仿若眷恋着自由天空的井底残月。
一曲奏罢,众人皆是有些神色凄凄。
凌芝颜翻身上马,提缰抱拳,“此去,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还望诸位多加珍重——”
话没说完,就被大家打断了。
花一棠:“若是你手头拮据,可以去花氏的钱庄借,花某算你一分利,够意思吧!”
靳若:“若想我们了,用净门的渠道送信,费用三折。”
方刻:“有趣的尸体,留好检尸格目。”
林随安:“若有人欺负你,待我回东都替你打回去。”
凌芝颜怔怔回望,眼中水光闪动,喉头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利落调转马头,纵马提缰,一人单骑疾驰而去。
花一棠叹了口气:“啊呀呀,你说说你们,无缘无故煽情作甚,都快把六郎说哭了。”
靳若:“可不是,和咱们比,凌老六也太凄惨了,要是我,我也要哭了。”
林随安默默看了眼这边的阵容,两辆四驾马车,八匹马皆是花二木倾情赞助的“雪中飞”,毛色雪白,膘肥体壮,虽然颜值比不上珍珠骏,但也是百里挑一的良驹,一匹五十金。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人每人负责驾一辆双驾货车,锅碗瓢盆药材鲜果点心毛毡地毯遮阳棚一应俱全,仅花一棠的衣衫就塞了满满当当一大车,浩浩荡荡行在路上,金铃摇响,车轮滚滚,说有多招摇就有多招摇。
好在木夏有先见之明,事先插上了花氏特制的旗幡,道上的山匪强盗见到花氏族徽,便知万万惹不得,纷纷偃旗息鼓,让道放行。
从益都到安都,需过三座城池,弈城、盘城和榴城,大约要走二十天,路途遥远,只能聊天打发时间,这一聊可不得了,林随安崩溃地发现,她大脑里储存的地理知识又对不上了。
林随安:“安都不是在陕西吗?怎么在太原?”
伊塔:“猪人,陕西是陇西的别称哒!”
“哈?”
靳若无奈,“师父啊,你好歹也是千净之主,是咱们净门的门面,这般路痴,说出去也太丢人了。”
林随安挠头,“所以,安都其实是太原姜氏的地盘?”
靳若:“这还用问吗?”
花一棠得意摇扇子,“圣人给我挑的果然都是风水宝地。”
林随安:好家伙,这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啊!
靳若塞了口白糖糕,“我一直联络不上安都净门分坛的人,此去安都,前途未卜啊!”
闭目养神的方刻哼了一声,“无妨,死猪不怕开水烫,虱子多了不怕咬。”
众人被方刻的冷幽默逗笑了,继续品茶、吃果子、啃肉干、聊天打盹,一路欢歌笑语到了弈城。
*
从行政级别来说,弈城属于上县,处于唐国十级县的中下等,但只要在唐国提起“弈城”的名号,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三十年多年前,弈城只是一座边陲小城,位于唐国的国境线上,国境之外,便是觊觎唐国领土多年的图赞国。图赞一族擅游牧,骑兵战力彪悍,常年骚扰唐国国境,行强盗掳掠之事,边境百姓苦不堪言,直到三十二年前,青州万氏以半族战死为代价,在弈城击杀图赞骑兵近万人,史称:弈城大捷。
弈城大捷之后,图赞国元气大伤,加之国生内乱,国运衰退,两年后亡国。唐国趁机收复失地,历经三十余年将图赞国土纳入唐国版图,终成大统。
青州万氏一战成名,从籍籍无名的军户一跃成为世家大族,鼎盛之时,可与荥阳凌氏齐名,可惜之后国无战事,万氏无用武之地,又渐行势弱,最终只落得五姓七宗之下。
林随安看着眼前这座鼎鼎大名的“弈城”,城墙乃黑岩所砌,高耸入云,经过多年的风霜洗礼,外墙岩壁已经有些斑驳,夕阳余晖之下,像一名持戈执戟的将军,穿着残破的铠甲,威武地驻守在逶迤起伏的山峦之中。
随着人流进入城门,迎面是一条丈宽的长街,两侧的青石板上凹凸有致,能辨认出是大量的马蹄印,大约以前是行军的必经之路。
时移世易,现在的行军路上挤满了货郎、菜贩、陶泥罐、剁肉板、糯米羹、鲜肉粥、鸭梨、鹅蛋、鸡毛掸子、版画挑担。
版画挑担最有特色,小贩挑着两个箩筐,一个箩筐里装着印画的模子,都是两尺见方的阴雕木板,另一个箩筐里塞满了一卷一卷印好的版画,想要哪一卷,抽出来就行,不想要印好的,选一块模子现印也行。买画的百姓络绎不绝,市集上几乎人手一份。
林随安第一次见到这样卖画的,着实好奇,跳下车去看。
卖画的小贩一见林随安身后的马车,便知非富即贵,万分热情介绍:“小娘子是外地来的吧,这版神画可是咱们弈城特有的,印画的模子都是开过光的桃木,用的墨汁也是弈城的特产,能驱邪纳福,买一副回去贴在门上,可保佑家宅平安!”
林随安了然:应该是门神的雏形。
“都有什么图案?”花一棠也下了车,晃到林随安身后问,“怎么卖?”
小贩:“这位小郎君有所不知,版神画可不能说买,要说请,这画上画的可都是天上的神仙呢。”
林随安乐了,“都有什么神仙?财神有吗?”
“有有有!”小贩抽出一卷版画递到林随安手里,“二位瞧瞧这幅,如今唐国最炙手可热的铁血花财神,不仅能请财,还能斩妖除魔,保天下平安呢!”
林随安听得一头雾水,这财神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展开版画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画上的神仙身着长袍广袖,衣袂飞扬,足踏莲花,身披霞光,容貌五分俊丽,五分英武,辨不出男女,最离谱的是,左手兰花指捏着一片手掌大小的金叶子,右手举着一柄四尺长的剁肉刀,画风十分不协调。
林随安:“……”
花一棠:“……”
小贩还在热情洋溢讲解,“这位铁血花财神曾在青州斩杀妖龙,赐下百花茶仙饮,护青州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功德无量,据说,凡有缘得见此神者,自可大富大贵,荣耀一生!”
林随安默默看向花一棠,眼角抽搐:这画里的好像是你——
花一棠用扇子点了点花神手里的刀,笑得肩膀乱颤:还有一半是你哦。
*
小剧场
回东都途中的凌芝颜默默啃着干粮,回想木夏烤肉的香气,伊塔沏茶的手艺,万分幽怨叹了口气。
古人诚不欺我:确实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第228章
靳若探头过来一瞧, 顿时爆笑如雷,“哈哈哈哈哈,这个不是姓花的假扮的那个花神吗?怎么还举着一把刀, 难道这刀是——”瞄向林随安,“千净吗……哈哈哈哈哈哈——”
这熊孩子是生怕别人认不出来他们吗?
林随安反手一巴掌就拍了回去, 岂料靳若这小子功夫见长, 滴溜溜一个转身避过,笑得更厉害了。
林随安扶额:好社死!
小贩这会儿也觉出不对了,眼珠子在花一棠和铁血花财神的版画上转了两圈,一拍大腿,“哎呦喂,还别说,这位小郎君长得很有福相啊!”
花一棠憋着笑, 啪一声甩开扇子,“小哥所言甚是,在下觉着与这位铁血花财神甚是有缘!木夏,将这位小哥所有的版画都请到家里, 咱们自己留一份,剩下的包好了,快马加鞭送去扬都、东都、益都和广都!”
林随安:“喂!”
“定要让整个唐国, 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孩童都知道铁血花财神的伟大事迹!”花一棠得意道。
靳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林随安:“……”
小贩乐得合不拢嘴,干净利落将所有版画细细卷了, 用麻绳系好,百余张版画全卷起来,挺占地方, 伊塔招呼青龙朱雀帮忙,呼呼啦啦搞了好大的阵仗, 惹得周围小摊贩都凑过来看热闹。
这个问:这是干嘛呢?
那个说:瞧见那位小郎君了吗,就穿得像花蝴蝶的那个,外地的,没见过世面,买了上百张版画,说要回家送人的。
嘿,还有这等好事!我兄弟姐姐的小叔子也是做版画的,我得赶紧说一声去,搞不好也能赚一笔。
我大侄子也是卖版画的,就在街那头,我也去喊一声。
好家伙,一传十十传百,不消片刻,市集上所有的版画挑夫们都聚了过来,纷纷吆喝着兜售自家的版画,花一棠正在兴头上,又是个人来疯,劲劲儿的小扇子一扬,来者不拒,尽数全包,一条街都沸腾了。做买卖的也不做了,回家的也不回了,做饭的扔了锅,裁布的撇了刀,大姑娘小媳妇小伙子老汉子小娃子全跑了过来,围观这几个外地来的冤大头。
林随安一脸生无可恋站在一边,反正阻止也没用,索性破罐子破摔,爱咋咋地,大不了以后打死不承认这铁血花财神和她有关系,说破了天也是花一棠的锅。
“……有战神娘娘的版画吗?”人群里幽幽飘出一道声音,几乎被百姓的喧哗声淹没,林随安耳尖一动,顺着声音望去,但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摸索着向前挤,人群汹涌,老人脚步踉跄,几次都差点摔倒,十分惊险。
林随安忙闪身上前,将老人扶到了空旷些的位置,“老人家,人太多了,您小心些。”
老人连连道谢,“我听市集上的人说,版画挑担都在这儿,请问,有战神娘娘的画吗?我要贴在家里,保佑平安。”
弈城版画有不少版本,林随安也不知道哪个是战神娘娘,便扶着老人去问版画挑夫,岂料他们一听战神娘娘的名号,皆是面色大变,连连摇头,说从来没听说过。
老人急了:“胡说!战神娘娘是守护弈城的战神!咱们弈城的百姓一直都是用战神娘娘的画儿辟邪的!你们居然说没有战神娘娘的画,全是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哎呦我的老爷子诶!您可小点声!”最开始卖给花一棠版画的小贩连连摆手,“这战神娘娘的名号可不能再提了!”
老人气得脸通红:“我要请战神娘娘回家!”
小贩:“战神娘娘的版画已经有三十多年没人做了。”
“谁说的,年前我才请了一副,这才过了几天,怎么就没人做了?你定是嫌弃我老头子没钱,我有钱!我要请战神娘娘回家,保佑家园!”
“……”
林随安听明白了,这老人八成是年纪太大,糊涂了。
“要不,小哥你现印一张吧。”林随安道,“老人家也不容易。”
小贩叹了口气,在箩筐里翻了半天,抽出一个黑布包袱,找了个避人的角落,解开黑布,包袱里是一张老旧的版画模子。铺好纸,刷了墨,平平稳稳印出一张,双手捻起,小心吹干,卷好,塞到老人怀里,“大爷您可拿好了,千万别让外人瞧见了!行了行了,不收您的钱,哎哎哎——好好好,我收钱,您慢点走。”
老人抱着怀里的版画,好像抱着一个宝贝,拄着拐杖晃晃悠悠出了人群。
林随安盯着地上的版画模板,若有所思,“这位就是战神娘娘?”
小贩蹲在地上,仔细擦拭着模板上的墨汁,幽幽道,“咱们弈城早就没有战神了。”
“我瞧这位战神娘娘英武不凡,器宇轩昂,我能请一张吗?”
小贩回头看了林随安一眼,张了张嘴,又重重叹了口气,低头重新刷上墨汁,为林随安印了一张,吹干,卷好,双手奉上,躬身抱拳,收拾好东西离开。
林随安觉得,最后那一抱拳,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她手里的战神娘娘。
*
弈城花氏别院,花宅两百五十号,编号透着一股子大聪明。
木夏早早就通知了别院的常驻侍从,提早三天清洗洒扫,整个宅子焕然一新,熠熠生辉。
伊塔指挥花氏侍从搬送行李,青龙朱雀白虎玄武负责搬运花一棠的六大箱衣衫,朱雀是四圣中说话最利落的,被委以重任,向侍女说明这些衣衫的养护方式,如何熨烫,如何悬挂,如何熏香,如何防潮,配饰如何分门别类摆放,几名侍女听得两眼冒金星。
木夏忙着操办晚膳,带着四个厨师在后院挑选食材,送菜的、送果子的、送酒的、送肉的在后门外排着长队,一个侍从火急火燎跑出去找送水郎,撞翻了半车果子,咕噜噜滚了满地。
花一棠命人将车上的版画全卸了下来,让两个护院提着两大桶浆糊跟着,饶有兴致在宅子里转悠,逢门就贴,逢窗就黏,不到半个时辰,整座别院贴满了铁血花财神的光辉形象,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别提多闹心了。
林随安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待在正堂里躲清闲。
花氏所有宅子和别院都换上了太师椅,据说已在唐国引领风潮,畅销海内外,林随安现在坐着的这张,是最新改良版,扶手加宽,靠腰加厚,还多了脚踏,靠在里面有沙发般的享受。方刻靠在椅子里,已经睡着了。
林随安正在看战神娘娘的版画。
画中人穿着黑色铠甲,身骑白马,手持一柄□□,刀长六尺,威风凛凛。是个女子,但是看不到容貌,脸上带着一张黑色的面具,只在眼睛口鼻处留出细细的缝隙。
靳若凑过来,“这张版画没有铁血花财神的细致,便宜货吧。”
林随安:“你觉不觉得这画上的人有些眼熟?”
靳若歪头,“有吗?”
林随安手指点了点,“这张面具和云中月的很像,只是颜色不一样。”
靳若面色惊恐,“师父您不会是对云中月有点那啥了吧?”
“哈?”
“可千万别让姓花的知道,否则定又是一顿撒泼打滚漫天腥风血雨!”
“……”
睡觉的方刻嗓子里憋出一个怪声。
花一棠摇着扇子大摇大摆走了进来,靳若手疾眼快抢过版画往怀里一塞,若无其事坐到一边,端起一盘白糖糕开吃。
林随安注意到花一棠的大袖口沾了一团浆糊,有些好笑,示意他擦一擦,花一棠低头一看,腾一下站起身,“木夏,回房,更衣——”
朱雀冷着脸走进来,“木总管在后厨,没空管你,衣服还没熨,等着。”
花一棠僵住了,林随安和靳若憋笑。
朱雀又补了一句,“有人求见,是弈城县令。”
*
弈城县令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六个弈城的乡绅大户,什么张员外李员外、田员外、鲁员外,孔员外,王员外,坐了一屋子,平均年龄五十上下。
弈城县令长了张马脸,姓宋,一开口就是苦大仇深的味儿,“素闻花家四郎聪慧绝顶,学富五车,侦破奇案无数,堪称唐国第一神探,宋某是日盼夜盼,总算将您给盼来了啊。”
一听这开场白,大家立时都悟了。
方刻猝然睁眼,“死了个几个人?尸体在何处?还新鲜吗?”
宋县令慌乱摆手,“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死人!”
方刻“啧”了一声。
伊塔端着茶盘上来,为众人一一送上新沏的百花茶,摆在方刻桌上的当然特制地狱熏茶。方刻喝了一口,脸色好看了些。
花一棠托着茶盏吹了吹,“是什么案子?”
宋县令擦汗,“这案子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着实令人难以启齿——”
几个员外一听可急了:
“哎呀,宋县令您就别打马虎眼了,如今唐国第一神探花四郎在此,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
“再这样下去,咱们何日能安寝?!”
花一棠眨了眨眼,“宋县令不妨直说,花某洗耳恭听。”
宋县令叹了口气,“最近几个月,弈城闹飞贼,偷了不少东西,弈城百姓人人自危,夜不能寐,着实恼人啊!”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什么样的飞贼?”
“没有人见过这飞贼的模样!”宋县令道,“这贼人来来无影去无踪,神秘莫测,而且十分嚣张大胆,每次偷盗之前,还送花笺预告!”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花一棠,信封里是一张花笺,右下角画着一枝梅花,歪歪扭扭写了字:
【十月初十子时三刻,贵府主人最珍视之物】
花一棠的表情一言难尽,“纸是素草纸,墨色不正,略有臭味,应该也是市面上的便宜货,花——画得挺丑,这字——更丑……冒昧问一下,偷走的是何物?”
“偷的是我家!”鲁员外举手,“是内子的……咳,肚兜……”
“噗——”林随安、靳若和方刻同时喷茶。
花一棠眼角抽搐,手里的花笺顿时变成了烫手山芋,拿也不是,扔也不是,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个角,想偷偷塞回信封。
“花四郎且慢!”宋县令指了指,“这贼人在花笺背后署了名字。”
花一棠调整了一下表情,慢慢翻过花笺,瞳孔骤然一缩。
三个字,写得尖嘴猴腮:云、中、月。
*
小剧场
云中月:阿嚏阿嚏阿嚏!
第229章
林随安憋笑憋得很辛苦。
宋县令和员外们大约是将花氏四郎当成了救世主, 诉苦诉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王员外:“你说说这贼子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偷我的夜壶作甚?”
孔员外:“夜壶也就罢了,起码还是人用的东西, 我就纳了闷了,为何要偷我家大黄的饭碗?”
花一棠:“敢问大黄是?”
孔员外:“我养的狗。”
花一棠默默用扇子抵住了额角。
靳若捂着脸, 缩着脖子, 肚皮乱颤,嘴里时不时喷出几块糖糕渣,方刻肩膀抖得茶盏都端不稳了。
李员外一脸哀怨摸着光溜溜的额头,他和陈烦烦一样发际线感人,“贼人偷走了我的假发包……”
张员外:“我家厨房丢了一条火腿。”
宋县令怒而拍桌,“花四郎,您评评理, 贼人如此作为,可曾将我官府放在眼里!”
花一棠长长吸气,挤出干瘪的营业笑容,“花某有个问题, 此飞贼在花笺预告中说,要偷的乃是诸位最珍视之物——”
王员外:“那夜壶我用了二十年了,习惯了, 没了那夜壶,我……我如厕……厕不出来啊!”
孔员外:“我家大黄跟了我十二年, 是我最亲的家人!偷大黄的饭碗,就是偷我的饭碗!”
李员外:“假发包是我从东都量头订做的,唐国仅此一个!”
张员外:“我家那可是五年的火腿, 肉质晶莹剔透,犹如水晶, 没了这火腿佐料,我饭都吃不下去。”
鲁员外:“……鲁某喜绣花,内子的贴身衣物……嘿嘿,都是鲁某亲手绣的……”
花一棠的笑容好像一张烤糊的胡饼黏在脸上,嘴角一动,掉下一堆尴尬,“如此说来,这飞贼的确有几分品味。”
靳若、方刻:“噗——”
林随安大肠小肠都要打结了,赶紧换个话题,“不知这位……呃,田员外丢了何物?”
田员外大约五十开外,花白头发,身形瘦小,五官长得很拥挤,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没倒苦水的,入了正堂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注意力全被花宅里的摆件吸引了。
说实话,和扬都、东都、益都的花宅大院比起来,弈城这所小别院的装饰物已经极尽低调,除了比较特立独行的太师椅和高桌,只摆了几个绿油油的瓷瓶,和园内的景致倒也相配。
被林随安一问,田员外这才回过神来,尴尬笑了笑道,“我丢了一个旧水囊,没什么特别。”
靳若:“莫非你离了那水囊就喝不下去水?”
“只是不顺手罢了。”田员外眼珠子又瞄向了瓷瓶,“敢问花家四郎,这堂上摆放的可是越窑瓷器?”
花一棠:“田员外好眼力,确是上林湖越窑出产。”
田员外:“果然、果然!瞧这胎质细腻,釉层均滑,碧绿如冰,不愧‘九秋风露,千峰翠色”之名。”
花一棠眸光闪动,“想不到田员外还对瓷器颇有研究。”
“只是小小的爱好,不值一提。”田员外摆手,想了想,又道,“只是有句话不值当讲不当讲——”
“田员外但说无妨。”
“堂中这些越窑瓷器皆是上上品,价值百金,就这般摆在大庭广众之下,是不是有些太招摇了?”
此言一出,众人同时倒吸凉气,看瓷瓶的眼神顿时都不对了。
花一棠笑了,“田员外此言差矣,一则,这些瓷瓶本就是装饰品,若不摆出来给人看,还有何用?二则,堂中的瓷瓶并非上上品,而是秘色瓷,本是皇室御用,只是这一批款式不够新颖,才留为花氏宅邸自用,有市无价,区区百金,只够买个瓷瓶底。”
一堂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虽然大家都知道扬都花氏有钱,但没想到这么有钱!
靳若:“就几个绿了吧唧的破瓶子,这么贵?!”
林随安:“以后见到这些瓶子咱们千万绕着走,磕了碰了可赔不起。”
“师父所言甚是!”
宋县令听不下去了,“花四郎别怪宋某瞎操心啊,俗话说的好,财不露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咱们县里最近又不太平,要不还是先将这些宝贝收一收,待抓住了飞贼再摆出来也不迟啊!”
花一棠啪甩开扇子,挑眉一笑,“若那飞贼敢来,花某定能将其一举擒获,替弈城除去此害!”
此言一出,宋县令和几名员外大喜过望,齐齐起身抱拳高呼,“花四郎高义,我等先替弈城百姓谢过!”
*
送走弈城县令一众,众人重新回到正堂,简单复盘分析。
“不是云中月那厮做的。”靳若道,“他好歹也是天下第一盗,断断不会偷这些不着调的东西,什么火腿夜壶,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而且就算要写信笺,云中月也只会用一种字体,就是木体字,为的就是隐藏笔迹和身份。”
方刻:“花笺上的字,笔力轻浮,结构散乱,写字的人恐怕读书不多,也没什么时间练字。”
花一棠:“最重要的是,十月初十是苏氏家主继任大典,云中月当天还和林随安打了一架,弈城距离益都快马加鞭也要五日路程,云中月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综上所述,弈城的这个“云中月”就是个冒牌货。
林随安叹了口气,“云中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臭毛病着实该改改了,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假冒他的名号招摇撞骗,这样下去,岂不是全天下的贼偷都能将罪责赖到他身上去?”
靳若表情有些无奈,“云中月出道数十年,江湖上敢顶着云中月名号唬人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叫燕十八的盗贼,当年在江湖上也算有名有姓的人物,就因为他假冒了一次云中月,三天之后家就被偷了,金银财宝自不必说,衣服棉被桌案凭几全没了,连房子都被拆了,据说发现燕十八的时候,他光|溜|溜躺在地上,连条裤衩子都没剩下。至此以后,燕十八无颜再入江湖,自此金盆洗手,销声匿迹。”
林随安:“……还有一个人呢?”
靳若:“还有一个,就是师父您老人家了!”
“……”
花一棠噗一声笑了出来。
靳若:“师父您是艺高人胆大,云中月打不过你,自然没辙,如今放眼江湖,再无第二人敢触云中月的霉头。”
“谁说的,这不就又冒出来一个。”花一棠笑道。
靳若哼了一声,“这个贼偷要么是初出茅庐的新手,要么是上不得台面的九流货色,根本不知道云中月这厮有多难缠。”
花一棠吧嗒吧嗒摇起了小扇子,“或许也是一个艺高人胆大的民间英豪,比如,看不惯云中月的所作所为,打算以身诱虎,为民除害——”
正说着,青龙急匆匆跑了进来,递上一个信封,“刚刚,大门口,发现的。”
众人一愣,但见那信封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
【花家四郎亲启】
字体……呃,颇有些眼熟。
花一棠一把抓过信封,撕开,抽出了一张画着梅花的花笺。
【十月三十,子时三刻,贵府最宝贵之物。】
鸦雀无声。
方刻扭头,喷出一声笑。
花一棠捏着花笺的手爆出青筋,“啖狗屎!好一个卑鄙无耻无法无天猖狂至极的小贼!竟敢挑衅我花家四郎!我今天就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以卵击石不自量力!”撩袍、抬腿、踩椅子,拔高嗓门,“来人——”
木夏、伊塔、四圣和一众护院火烧火燎冲了进来,“四郎有何吩咐?”
花一棠横眉怒目,“今夜花氏要与弈城飞贼决一死战,诸位听我命令,设下天罗地网,连一只蚊子都不能放出去!”
“是!四郎!”
“第一步,速速将家中最宝贵的……呃……宝贵的……啥?”
花一棠卡住了,和众人面面相觑。
方刻幽幽道:“花宅最宝贵之物是什么?”
“是那些越窑的瓶子!”靳若跳脚,“白虎玄武,快随我将宅子里所有的瓷器都包好藏起来!”
伊塔大惊失色,“最宝贵的,四郎的衣服,老贵老贵的,熏香也老贵老贵的,青龙朱雀,收衣服!”
六人分成两拨,前后狂奔而出。
方刻面色微变,“我屋里有个琉璃缸——”也急匆匆走了。
木夏急得团团乱转,“还有什么?还漏了什么?”
一片混乱中,花一棠却怔怔望向了林随安,林随安一头雾水,“盯着我作甚?”
花一棠:“最宝贵的……莫非不是物品……而是——”
“是人!”木夏突然大叫道,“咱们花宅最宝贵的,肯定是四郎!这贼人定是要绑架四郎!林娘子,今夜你定要贴身保护四郎的安全,万万不可离开半步,对对对,现在就去四郎房里,走走走,快快快——”
林随安:“诶?”
诶??
诶???
*
这都什么事儿啊……
林随安哭笑不得地想。
木夏将她和花一棠锁在了厢房里,屋前屋后布防了二十多名护院,里三层外三层,木夏亲自披甲上阵,端坐正门,无论何人皆不可进出。晚膳都是木夏亲自送进来的,甚至还试了毒,千叮咛万嘱咐让二人务必整夜待在屋中。
这一待,就待到了月上柳梢头。
“也不至于如此紧张吧——”林随安叹息,目光转向花一棠,不由一怔,“你——很紧张吗?”
“没有。不紧张。”花一棠道。
林随安挑高了眉毛。
花一棠坐得笔直,后背距离靠背起码半尺远,双手扶着膝盖,大腿小腿成标准九十度,下巴微扬,目视前方,和他平日里歪七扭八的坐姿完全不是一个画风,额头甚至还渗出汗来。
林随安失笑,“你出汗了。”
“咳,这屋子有点小,闷、热。”花一棠道。
屋子小?
林随安环视一圈,这可是花氏的厢房,面积起码有三百平,还是个总统套间,别的不说,内间的豪华大床起码能横躺四个人,床边摆着两个大香炉,缕缕熏香如丝缠绵。
林随安觉出不对味儿了,飞快移开了视线,恰好撞上了花一棠的目光,花一棠触电似垂下眼皮,睫毛乱颤,喉结乱滚,呼吸都有些乱了。
这屋里的确有点闷热。林随安用手扇了扇风。
花一棠手掌在膝盖上擦了擦,为林随安斟了一杯茶,小心推到林随安面前,“喝茶。”
林随安正好觉得口干|舌|燥,端起一饮而尽,花一棠又斟了一杯,林随安却是不敢喝了,怎么越喝越渴呢?
林随安:“这茶——”
没啥问题吧?
花一棠又斟了一盏白水送过来,“水凉了,茶没泡开,喝水。”
……大约是她想多了。
林随安端起白水,眯眼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房中只点了一盏灯,余下的光源全是大大小小的夜明珠,也不知木夏是怎么布置的,每一缕光都恰到好处,朦胧如纱,冉冉如雾,花一棠恰好坐在光束中央,华服胜雪,长腿|蜂|腰,眼波流转间,清澈又多情,当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几时归去不销|魂。
坏了,莫非是熏香——
林随安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突然,花一棠望了过来——林随安的心跳漏了半拍!
她突然明白了,不是香的事儿,是眼前人!
也不知道花一棠在她脸上看到了什么,怔了片刻,又笑了。霎时间,春|光|艳|艳,霞光灿灿。
林随安只觉两颊滚烫,“你笑什么?!”
花一棠轻笑摇头,拿起茶案上的扇子,对着林随安慢慢悠悠摇着,“你出汗了。”
林随安额头微跳,一把抢过扇子,摇得飞快,花一棠低低笑出了声,拉起袖子为林随安换了一盏新茶。
“不喝了!”林随安道,“喝多了方便的时候不方便。”
花一棠手一抖,茶洒了大半个袖子,手忙脚乱擦了擦,越擦越乱。
这次轮到林随安嘲笑他了。
花一棠耳根微红,掏出一张帕子细细擦着袖子上的水渍,擦完,又换一张帕子继续擦。
林随安歪头看着花一棠的动作,心底浮起了一个疑惑。
之前她一直以为花一棠喜欢华服熏香,是因为本性|爱臭美,可最近越来越发现,花一棠对衣着、配饰和熏香的讲究,已经近乎于偏执,比如现在,她能明显感觉到,花一棠因为半条湿袖子坐立不安。
“你若实在难受,去内室换一件吧。”林随安道。
花一棠停住了动作,收起了帕子,“无妨。”
话虽这样说,自己又把袖子小心藏在了桌下。
“你……”林随安话到嘴边,想了想,还是换了个话题,“其实木夏也不必如此如临大敌,即便是真的云中月来了,也打不过我。”
花一棠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林随安,良久,微微叹了口气,道:“木夏反应如此激烈,是因为我幼时曾被人绑走,卖去了妓馆。”
*
小剧场
木夏耳朵贴着门板,暗暗攥紧了小拳头:
天时地利人和,外加五十颗夜明珠烘托气氛,再加上“朝朝暮暮销|魂|香”,今夜肯定能成!四郎,加油啊!
第230章
烛芯“啪”炸开一朵小火花, 林随安仿若从梦中惊醒,“你刚刚……说……什么?”
花一棠不自在捋了捋袖子,喉结动了动, “你可还记得,我六岁时, 曾想找个地方寻死?”
林随安沉默片刻, “记得。”
“当时家中盯我盯得很紧,我便偷偷换上木夏的衣裳,从狗洞钻了出去,思来想去,还是跳河死得舒服些,便去了扬都郊外的次水河,选了个安静河段下水, 刚走进水里没几步,河水变红了,水里浮上来一具尸体。”
林随安:“……”
“然后,我后脑一凉, 便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被人五花大绑扔在了一辆马车上, 车厢是个密封的大木桶,里面还有十几个孩子, 都是被拐来的,有的是和家人走散了,有的是乞儿, 有的是孤儿,最小的孩子, 大约只有三岁,金发碧眼,是波斯人。”
林随安倒吸凉气,“难道是——”
花一棠的眼瞳映着烛光,微微闪动着,“那个孩子不会说唐语,无论和他说什么,他只是‘伊塔伊塔’地哭着,所以人贩子便叫他‘伊塔’。”
林随安惊愕:万万没想到,花一棠和伊塔竟是这样相识的。
“原本,人贩子是要将我们卖到更远的都城,后来却被迫改了主意。”
林随安眉头不自觉皱紧,“因为花氏发现你不见了,开始大规模找人——不对,若被人贩子发现你是花四郎,他们定会投鼠忌器,杀你以绝后患,甚至还有花氏的敌人——所以,花氏定不会大肆宣扬花四郎失踪之事,只会暗中搜寻。”
花一棠看着林随安眉头上的疙瘩,轻轻吸了口气,语调突然变得轻快,“那些倒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吃得太多了,快把他们吃穷了。”
原本空气挺凝重,花一棠突然神来一笔冒出这么一句,什么气氛都没了,林随安瞪着他,着实不知该用什么表情。
花一棠笑了,笑得没心没肺,伸长手臂抖了抖宽大的袍袖,“你瞧我如今这般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想必也能猜到,幼时的我长得有多么粉妆玉琢玲珑可爱,人贩子为了将我卖个好价钱,自然要好吃好喝养着我,半分不敢怠慢。”
林随安知道花一棠在骗她,自古以来,人贩子皆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孩子长得好看就手下留情,花一棠这般的性格,又怎么肯被人贩子拿捏,他越是这样说,就说明当时他的处境万分糟糕。
可这套说辞他说的这般顺畅,连表情管理都看不出端倪,定是以前说了许多遍,骗了许多人,说得连自己都信了。
林随安不忍拆穿他,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花家四郎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鸿运当头。”
花一棠连连点头,“没过几日,我和伊塔就被卖到了一个暗|娼|妓馆,那妓馆吧,挺偏的,三不管的地界,江湖人很多,宅子还算大,有花有草,就是味道不太好闻,总是燃着奇奇怪怪的香,熏得人鼻子痒痒的,总想打喷嚏。”
“我和伊塔是新去的,老鸨自然要给我们来个下马威,将我俩关在了暗房,他们自然也是不舍得打我的,见我爱吃,便不给我吃的,想饿着我,让我屈服。”
“我饿了好多天,饿得两眼发黑,全身发软,脚也肿了,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就想,若是能有个热气腾腾的蒸饼那该有多好。”花一棠自嘲地勾起嘴角,“说来也真是好笑,我原本是想寻死的,可真要死了,却又想活了。”
林随安喉头一阵一阵发紧,花一棠的语气越轻松,她的心就越沉重。
“好在我福大命大,终归是没死成。”花一棠歪头看着林随安,“你一定想不到,是伊塔救了我。”
林随安:“啊?”
“老鸨无意间发现伊塔有赌|钱的天分,便想将伊塔培养成博头,毕竟一个好的博头可比小倌赚的多多了。可伊塔听不懂唐语,唯一能猜到他说什么的只有我,于是老鸨就找了个老博头先教我,我再教伊塔。”
“唉,不得不说,伊塔真是天才,无论什么术一学就会,相比之下,我在赌|术方面毫无天赋。”花一棠耸肩,“可就算伊塔再有天赋,年纪还是太小了,也不是次次都能赢,偶尔输了,便没有饭吃,我就把藏起来蒸饼偷偷给他吃,伊塔吃饱了,赢的越来越多,很快,我们俩就穿上了绸衫。”
林随安心里咯噔一声,“绸衫?”
“那种地方,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判断一个人身份地位最快的办法,就是衣服,客人们自不必说,衣服越好看,越能花钱,地位越高,妓馆里的人也是一样,最低等的贱奴衣不遮体,稍微好点的可以穿麻衣,再往上的是带补丁的短靠,然后是干净的棉布衫,最好的是素色的绸衫,若是能哄得老鸨高兴,还能凑一双布鞋。”
“没衣服的,三天吃一顿;穿麻衣的,一天一顿,饭是馊的;衣服上带补丁的,饥一顿饱一顿;穿布衫的,能吃饱;穿绸衫的,偶尔能吃到蒸饼。”
听到现在,林随安已经无法分辨花一棠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就像她猜不出,到底花一棠是天生的大胃王,还是因为饿怕了,所以才变得比常人能吃。
“那一天,老鸨说要给我两个蒸饼,让我去她房里,我去了,结果,却看到了老鸨的尸体。”
“!!”
“杀死老鸨的是个江湖人,脸挺黑,带着一柄很丑的刀。我以为他会把我一起杀了,他却带着我逃出了妓馆。我们在山里跑了整整一夜,我第一次知道,没有月亮时候,山里有多黑,唯一的光,就是那个人的刀,如今想想也真是奇怪,他的刀明明黑黢黢的,为何会有光?”
“逃出山林的时候,遇到了埋伏。那人全身浴血,所向睥睨,笑着跟我说:小屁孩,放心,我一定带你回家……”
说到这,花一棠沉默了下来。
“然后呢?”林随安轻声问。
“然后……”花一棠的声音好似一片浮光在空气中忽上忽下,“我再一次醒来,已经躺在了花宅的床上,伊塔趴在床边睡着了,我就知道,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
“花氏所有人都对此事避口不谈,好像只要没人说,就没有发生过。我也假装忘了,这样……大家都很好……”
“那个江湖人呢?”林随安问。
“兄长说,那人治好了伤,大笑着离去,没有收一文钱报酬,连名字都不曾留下,不愧江湖英雄本色。”
“可我自小见过太多的死人,看得出来,那人当时的出血量,定是伤了要害,活下来的几率很小。可我还是想相信一次,相信他还活在某个地方,用他那把黑乎乎的丑刀行侠仗义……”
说完这些,花一棠似乎用完了积攒十年的勇气,慢慢垂下了头,夜明珠点点微光落在他的发丝上,像流淌的雪。
原来,对于花一棠来说,华丽的衣衫就代表他有饭吃,能好好活着,而昂贵的熏香,或许是压制那段回忆中恶心气味的唯一良药。
林随安感觉被自己的肋骨勒得喘不上气,发不出声音,只能探出手,小心放在花一棠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
花一棠一颤,抬起了头,湿漉漉的漂亮大眼睛里,倒映着林随安通红的眼眶。
花一棠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一下,失败了,林随安叹了口气,倒了一盏茶塞过去,“多喝热水,哭起来眼睛就不干了。”
花一棠眼中的水汽几乎溢出来,却是真的笑了,“林随安,你真是不会说话。”
“咱们俩有你一个能言善道的就够了。”林随安松了口气,说真的,她真怕花一棠哭,对她这个半社恐来说,安慰一个哭鼻子的,可比砍十个江洋大盗难多了。
“说真的,”花一棠捧着茶盏,轻轻道,“我很怕你会安慰我。”
“啊?”
“谢了。”
“哈?”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哦……”
屋外响起了更鼓声,子时三刻到了。
几乎同一时间,院中响起了震天的铜锣声。
花一棠豁然起身,林随安一掌拍开了房门,屋外的护院急冲了出去,木夏急声汇报,“四郎,是伊塔的警示信号!”
话音未落,青龙和白虎同时跑了进来,一个喊“瓶子丢了!”一个叫“衣服没了!”
花一棠的脸黑了。
*
靳若坐在仓库的台阶上,抓着一块湿哒哒布巾暴躁擦脸,嘴里呸呸呸啐唾沫,“真是晦气!”
伊塔瞪着仓库门上被撬开的铜锁,气得眼睛变成了深蓝色。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老老实实站在一边,耷拉着脑袋,像四个做错事的小娃儿。一众护院更是不敢吭声,躲得老远。
“怎么回事?”花一棠问。
伊塔指着屋顶,“上面,有人,斤哥去追,六个人影,开花了,斤哥摔了下来,大家一起追,人没了!”
“是莲花步!”靳若骂道,“他姥姥的,居然是真的云中月!我当时就心道不妙,猜可能是调虎离山,急忙赶回来,库房的锁已经开了,有个人影,我冲上去,结果被洒了一脸的灰,云中月这个杀千刀的,好歹也是江湖上成名的角儿,居然用腐骨散这么下三滥的手法,也不怕传到江湖上被人笑话!”
林随安蹲下身,看了看靳若的脸,“什么腐骨散?有毒吗?”
“动物腐烂风干后烧成的灰,臭得要命。”靳若怒道,“若是进到眼睛里,要瞎好几天,幸好我江湖经验丰富,躲得快。”
木夏快步从仓库里走出来,“查过了,丢了一尊越窑缠枝冰花纹双耳瓷瓶,价格大约五百金。”
好家伙!
林随安捂住心口,感觉要心梗了。
伊塔比比划划,“我们、没找到人,回来,斤哥瞎了(靳若:我没瞎!),去厢房,锁坏了,衣服没了!好气!”
花一棠脸色变了,“所有衣服都没了?!”
伊塔摆手,“只丢了一件。”
花一棠松了口气,“一件无妨的。”
伊塔急得跳脚,“一件贵的!”
花一棠又紧张了,“丢了哪一件?!”
伊塔:“匣子里的,益都,四郎量身、画图、订做的,老贵老贵的那件——”
木夏大惊失色:“临晚镜纱衣丢了吗?!”
伊塔:“是哒!”
一庭死寂。
靳若:“临什么晚什么纱什么衣?”
临晚镜纱衣?
林随安挠脑门,这个名字怎么好像有点耳熟?不过花一棠的衣服皆是用花里胡哨的诗词歌赋命名,听过也不奇怪。
可除了她和靳若,其余人的表情都很是怪异,三分尴尬,四分无奈,还有三分说不上来是啥眼神,花一棠默默举起扇子遮住了脸,露出两只通红的耳朵。
林随安:诶?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毫无预兆的,护院里突然有人爆笑出声,“临晚镜纱衣,我没听错吧,临晚镜纱衣!!哈哈哈哈,我的天呐,花四郎,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啥,这是什么癖好啊啥哈哈哈哈哈哈——”
林随安眸光一闪,身形顺声而动,瞬间到了大笑的护院身侧,千净绿光一闪,横了他的脖子。
所有护院都惊呆了,呼啦啦散开丈远,那人笑得脸皮都皱了,腮帮子翘起了一大片人皮。
林随安气得脑瓜仁嗡嗡拉警报,“云中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撕云中月的脸皮,就听刺啦一声,手里只剩了一张人皮,地上多出了一团衣服和头发,笑声从高处飘了下来,云中月蹲在尖尖的黑色飞檐上,挂上了那张银色的面具,身后是一轮巨大的月亮。
“我本来好端端的在家抠脚数钱,忽然听说弈城新冒出个云中月,还以为又是千净之主的杰作,不曾想却是冤枉了林娘子。”云中月乐道,“林随安,这次咱俩可是一伙儿的,干脆合作一把如何?”
*
小剧场
同一时间,方刻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床边的桌案上,摆着从花一棠那搜刮来的超豪华琉璃缸,里面塞满了花花绿绿的内脏。
梦中的方刻很是得意:他就不信,这样还有人敢来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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