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若你们说的是真的, 那此人定是从山崖跌落的。”方刻放下药碗,替何思山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药汁,多亏木夏的强迫症, 不准备充足不出门,随车装了一盒百年人参, 熬成参汤, 正是救命的良药。
花一棠皱着眉头,“夜半三更,何思山为何会突然坠崖?”
林随安:“失足?自杀?”
方刻:“首先可以排除自杀。”
“何以见得?”
“因为他身上的伤。”方刻以棉帕沾了温开水,一点一点擦拭着何思山的伤处,边擦边分析,“较大的伤口多集中在四肢和后背,说明此人有很强的求生意志, 坠崖的时候,第一时间团住身体护住了躯干和头颅。”
方刻又扒开了何思山的手掌,手掌皮肉外翻,右手的伤口深可见骨, 放下棉帕,敷了些麻沸散,拿起针线开始缝合伤口。
“下坠过程中, 他企图用手攀抓山崖壁和树枝,可惜都失败了, 好在被崖上的树枝拦挡了几次。此人应该受过特别的训练,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最有利于活命的反应。幸亏这些,方才缓下了坠落的速度, 否则,莫说林随安, 就算是天神下凡也接不住他。此人必死无疑!”
林随安:“此人肌肉健硕,应该是常年习武,不像书生,也不太像江湖人,他身上没有那种江湖人特有的匪气,反而有种特别的英武气,就像是……呃……”
花一棠:“青州万氏。”
“对,很像万林。”
何思山突然抽搐了一下,方刻眼疾手快压住了他的手,针差点掰断,有些纳闷,拿起麻沸散闻了闻,啧了一声,“以前都是缝合尸体,用不上麻沸散,一直没换过药汁,药效已经散了。”
林随安:“……”
所以从刚才开始,方大夫您就是无麻缝合吗?
花一棠脸皱成了个蒸饼,“不、不不不不疼吗?”
“疼自然是疼的,不过应该也无妨。”方刻一边缝,一边用下巴示意何思山的双腿,“你们看他的右腿。”
花、林二人凑过去一瞧,何思山小腿胫骨位置有个圆形的疤痕,大约半寸长短,很狰狞,四周的皮肉还隐隐发黑,明显是多年的老伤。最怪的是,他的右腿明显比左腿细一圈,像肌肉萎缩。
方刻:“他的右腿受过伤,还留下了病根,所以右腿很难用力,平日里站立行走几乎都靠左腿。”
花一棠:“你说何思山本该是个瘸子?!”
林随安:“今天咱们和他转了整整一天,此人行走如常,健步如飞,怎么可能?!”
“仅靠左腿控制平衡,外人却看不出半点端倪,说明此人为了训练自己的行走姿势,花费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的时间和精力,意志力十分惊人。”方刻缝完两只手,开始缝腿上的伤口,何思山身体抽搐了一下,眼皮下的眼球飞快滚动,却是半点声音都没发出,一动不动。
林随安咋舌,“幸亏他已经晕了,否则定要疼死。”
方刻:“他现在是半晕半醒之间,凭着仅存的意志力控制身体不动,这个人,很有趣。”
林随安感叹:“不愧是花二娘看上的人,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花一棠哼了一声,“好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只看了你一眼就哭成了泪人。”
林随安:“……”
方刻:“或许是净门林娘子恶名在外,把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吓哭了也不一定。”
“……”
灯光静静摇曳着,屋里静了下来,不多时,方刻完成所有伤口缝合,小心敷上药膏,药膏绿油油的,散发着令人安心的药香,唯一的问题就是显得何思山的头顶和全身亮着绿光,寓意不太好。
好在方刻很快又缠上了绷带,只露出来一张脸,好家伙,现在像只新鲜出土的木乃伊,更不吉利了。
花一棠实在看不下去,扯过被子盖在了何思山的身上,总算正常了些。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时间掐得正好,木夏带着花一枫到了。
花一枫来的很匆忙,头发披散着,连簪子都没顾上,头顶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身上披着狐裘斗篷,斗篷下仅着一件单衣,冻得脸色苍白。进屋后快步走到床边,静静看了何思山一眼,见何思山呼吸如常,轻轻呼出一口寒气,定定望向方刻,问道:“伤势如何?”
方刻:“人救回来了,死不了。其余的伤养着就行。”
“何时能清醒?”
“那要看他自己。”
“可会留下后症?”
“目前无法断言。”
花一枫提问的时候,眸光清冷,条理清晰,冷静得像一个完全不认识何思山的路人,看得林随安背后汗毛都竖起来了,忙戳了两下花一棠。
喂喂喂,你二姐这个状态好渗人啊!
花一棠吞了口口水,正要说话,花一枫又问了,“何时的事?”
这次问的是花一棠。
花一棠一个激灵站直,“一个时辰之前。”
“何处?”
“七绝景,石桥月夜。”
“为何受伤?”
“应该是坠崖,林随安接住了他。”
花一枫闭了闭眼,脸更白了,再次睁眼之时,眼瞳依然一片清明,对着林随安深深施礼,“多谢林娘子救命大恩!”
“不、不不客气。”林随安连连摆手,“举手之劳。”
的确是举“手”之劳,手差点没断了。
花一枫继续问:“因何坠崖?”
花一棠皱眉,“三种可能,一、失足,二、自杀,三、被谋杀。”
林随安补充:“刚刚我们已经推理过了,自杀应该不可能。”
“失足的可能性也很小。”花一枫道,“他在三禾山住了二十年,这里就是他的家,一景一物一石一草都了如指掌,定不会去危险的地方。”
花一棠眉头更紧,“也就是说,第三种可能性最大,比如被人推下——”
就在此时,何思山突然发出了声音,花一枫身形一颤,旋身跪了卧榻边,双手轻轻握着何思山缠满绷带的手,“什么?”
何思山双眼紧闭,眼球时不时转动一下,口中喃喃自语,花一枫附耳倾听片刻,不明所以,方刻伸了个耳朵,半晌,摇了摇头。
花一棠也凑过去听了听,“他好像在唱歌——好难听的调子——”
“去去去!”方刻把花一棠扒拉到一边,手掌贴在何思山的额头试了试,“不过是病人昏迷发烧时的呓语罢了,你别来添乱。”
“他发烧了?严重吗?”花一枫问。
“伤后的正常反应。”方刻冷淡的语气有种安抚人心的奇特力量,笔走龙蛇写了副方子递给木夏,低声交待了几句,木夏跑了出去。
花一枫用指尖碰了碰何思山的脸,“我能做什么?”
方刻:“陪着他,说话给他听。”
花一枫皱眉看向方刻,似是有些不解。
“在他生死一线之时,是花一棠喊了你的名字才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方刻道,“今夜最是凶险,求生意志是关键。现在,你就是他的命。”
花一枫怔怔看着方刻,怔怔的眼眶红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落下。
方刻脸皮一抖,飞快退后两步。
花一枫哭得无声无息,只是静静地望着何思山,静静地流着泪,但周身浓烈的悲伤压得人几乎喘不上气。
方刻又退了半步,挤到了花一棠的身边,花一棠和林随安的表情更惊恐,三只瑟瑟缩在了一起。
花一棠:“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看见二姐哭!”
方刻:“我只是实话实说,不是故意的。”
林随安:“说的很好,下次别说了。”
门板吱呀一声开启,木夏端着热腾腾的药碗进来了,第一眼看到哭得不能自已的花一枫,愕然,扭头又看到了角落里的三个怂包,长长叹了口气,端着碗上前,低声道,“二娘,可以喂药了。”
花一枫点头,飞快抹去泪水,与木夏合力扶起何思山,一口一口喂起了药汤,渐渐的,情绪平复了下来。
花一棠、林随安和方刻大大松了口气。
木夏瞪过来一眼,方刻当即领会精神,“病人需要静养,做你俩力所能及的事儿去。”
说完,把花一棠和林随安往门外一搡,啪,关上了房门。
屋外冷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飘啊,花一棠和林随安同时打了个喷嚏。
花一棠:“你觉得何思山是被谋杀的可能性有多大?”
林随安:“你觉得凭咱俩这运气,遇到一桩仅是简单失足坠崖案的可能性有多大?”
二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同时叹了口气。
花一棠:“若真有人要害何思山,那么凶手——”
“就在这三禾书院之内。”林随安道。
“何思山坠崖的地方——”
“应该会留下些许痕迹。”林随安系紧斗篷,“若是凶手知道自己没得手——”
“震惊之下,他的表情定会露出破绽。”花一棠道。
林随安:“我去山上找线索。”
花一棠:“我去会会三和书院的人。”
二人相视一笑,同时转身,一个走向茫茫黑夜,一个走向幽深宅院。
*
今夜第二次来到石桥月夜,夜空中飘起了绵绵的细雪,明明是同样的景致,却已没有任何旖|旎之色,只剩下冰冷的肃杀。
林随安站在石桥上,抬头望着天空,记忆里何思山应该是从这个方向落下来的,可此时黑云遮月,视线不明,只能勉强看到一道山影茕茕孤立在夜雪之中。
林随安想起了齐慕的导游词:
【观星台下,有一条深涧,涧上有一座天然石桥,便是七绝景之一的石桥月夜。】
林随安转身下了石桥,沿着下午记忆里的山道重新登山,很快,就看到了熟悉的竹篱笆和云海夕照的观景台,继续向前走,又是一段山道,依旧是篱笆护栏,风越来越大,雪花密密麻麻打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林随安不得不放慢脚步,贴着山根慢慢攀登,又走了足足一刻钟,山顶到了。
林随安长吁一口气,擦了擦眉毛上的雪水,放眼看去,山顶有一片空地,目测有一百平左右,四周长着稀疏低矮的灌木,中央位置是一处平台,两尺高,一步就可以跨上去,平台大约有四十步宽,五十步长,站在台上,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化不开的黑暗和苍白的雪,
平台上还设了一方石桌,四个石凳,桌上刻着星盘,林随安坐在石凳上,双手扶着星盘,仰起头,漫天的雪花仿佛星辰坠落,额头、鼻尖一片冰凉。
此处海拔高,视线开阔,的确是个观星的好地方。
若是林随安没记错的话,齐慕说过,何思山酷爱观星,每日入夜后都会在此处待上几个时辰,若是今夜也不例外的话——
林随安站起身,沿着观星台走了一圈,猛地停住脚步,东南方向有几棵灌木断了,断口很新,而且显然是被什么东西压断的,林随安伸长脖子看了看,太黑了,实在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林随安蹲下身,用手扫去浮雪,摸了摸,平台是用石板和泥浆砌成的,石板的材质很特殊,表面粗糙有小孔,不仅渗水且摩擦力十足,类似现代常见的火山岩,即便沾了雪,踩上去也没有任何脚滑的感觉。
手指继续摩挲观星台边缘,林随安发现了一处凹陷,应该是被什么东西砸过,指尖上的泥隐有腥味,可能是血。从这个位置到灌木丛,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加上灌木丛生长的错觉,观星台距离山崖边缘只会更近。
所以,何思山应该是从这个位置摔下观星台,然后一路滚过去,撞断了灌木丛,跌落山崖。
林随安脑袋贴着地面看了半晌,除了雪和泥,什么也没发现,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果然,若论痕迹学的造诣,靳若甩她十条街。
林随安不甘心又转了两圈,实在毫无进展,再查下去也是无用功,只能打道回府。
一刻钟后,林随安在书院后门看到了撑伞等候的木夏。
林随安加快脚步,“何山长如何?”
木夏:“还在昏迷。”
“花一棠那边呢?”
“所有人都在东苑的如梦令。”
林随安点了点头,“如梦令”是白汝仪今夜的入住的房间,东苑面积最大的斋舍,最合适审案。
夜间的藏书园是关闭的,林随安和木夏只能绕行,穿过东苑的小庭院,斋舍的灯光照着窗下的积雪,白得刺眼。
如梦令斋舍中很安静,只能听到许多急促的呼吸声,林随安站在门前扫了扫肩上的雪,砰一声推开了房门。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花涌进去,扫过众人的脸,这一瞬间,林随安看到了所有人的表情,悲伤的、呆滞的、惊恐的、痛不欲生的……唯有一张脸上,划过了一丝期待和喜色。
那张脸,属于三和书院的监院,齐慕。
*
小剧场
靳若:阿嚏,谁在念叨我?
第242章
林随安迎着众人的目光, 快步走到花一棠身侧,解下斗篷,撩袍入座。
“如何?”花一棠问。
“何思山的确是从观星台上坠崖的。”林随安道。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然后呢?”花一棠又问。
林随安知道他要问什么。比如:可曾找到有人谋害何思山的证据, 或者凶手可曾留下什么痕迹。
可惜,她这个半吊子着实找不出更多的线索。
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 竟是忘了她和花一棠这倒霉催的体质问题, 幸亏方大夫有先见之明跟了过来,否则何思山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林随安摇了摇头,“靳若要在就好了。”
花一棠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嘴里嘀咕,“以后出门定要将靳若那个臭小子拴在裤腰带上……”
林随安:“……”
靳若会咬死你。
“你这边如何?”林随安问。
“人刚刚到齐。”花一棠放低声音,“大家听到何山长坠崖,都很震惊。”
林随安端起热茶抿了一口, “听到何山长已无生命危险之后呢?”
花一棠:“担心、忧虑、松一口气……”
林随安的眼睛随着花一的声音慢慢扫过白汝仪、掌书白闻、斋长元化,三十余名学子,花一棠凑过来,几乎是耳语, “还有一闪而逝的愤恨和失望……”
说到最后一个字,林随安和花一棠的目光几乎同时停在了齐慕的身上。
此时的齐慕,腰背微微弓着, 双手紧紧握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大门, 神色焦急,眼眶赤红,偶尔抬手逝去眼角的泪花, 俨然一副心如火焚,心痛如绞的表情, 适才开门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情绪,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随安:“或许是眼花看错了。”
花一棠:“花某阅人无数,不会看错。”
“你有证据?”
“没有。”花一棠信誓旦旦,“就是单纯看他不顺眼。”
“……”
林随安目光又转了转,发现元化和几个学子脑袋聚在一处,低声窃窃不知在说些什么,时不时瞄一眼白汝仪,表情十分纠结。
花一棠也注意到了,清了清嗓子,“我记得那边的是斋长元化吧,你可是有话要说?”
元化一个激灵跳起身,先是条件反射行礼,“元化见过花参军。”
花一棠和颜悦色,“你想说什么?”
元化:“启禀花参军,学生不知,此话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赶紧说!”白闻厉喝,“平日里婆婆妈妈也就算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怎还如此磨磨唧唧?!”
元化额头渗出汗来,“敢问林娘子,何山长可是从观星台坠崖的?”
林随安点头:“是。”
“什么时辰?”
花一棠:“亥正一刻左右。”
元化的脸有些发白,“启禀花参军,学生曾在亥初时分,看到一个人去了观星台……我的意思是,不是何山长,是还有一人也去了观星台。”
林随安眸光一亮,花一棠坐直身体,“谁?”
元化瞄了眼白闻,飞快垂下目光,手指端端指向了白闻的隔壁,“是白书使!”
众人唰一下了过去,白汝仪的脸唰一下白了。
齐慕怔怔望过来,表情不可置信,“什么?”
白闻拍案而起,“元化,你什么意思?!”
“白掌书稍安勿躁,且待花某问个清楚。”花一棠道,“白书使,元化说的可属实?”
白汝仪飞快站起身,抱拳,“属实。”
花一棠:“白书使抵达观星台之时是什么时辰?”
白汝仪:“亥初一刻左右。”
“当时何山长可在观星台?”
“在。”
“你确定那是何山长吗?”
“白某与何山长聊了几句。”
“白书使是何时离开的?”
“亥初三刻左右。”
“花参军!”白闻怒喝,“你如此口吻,莫不是将白书使当成了犯人来审?!”
岂料花一棠还未说话,白汝仪先开口了,“不可无礼。花四郎身为安都司法参军,审案问讯是他的职责,且何山长坠崖事有蹊跷,自该问个清楚明白。”
白闻脸色又青又白,垂头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想不到白汝仪在东都混了一年多,如今说话竟也有了几分像模像样的官威,魄力十足啊!
花一棠点头,“白书使所言不错,花某职责所在,稍后会一一询问诸位今夜身在何处,做了何事,还望诸位都能与白书使一般,尽数告知。”
众人抱拳同声称是。
花一棠:“白书使离开观星台之后去了何处?”
白汝仪顿了一下,“本、本欲回房歇息——”
“花参军容禀!”一个学子跳起身,“学生史才春,我与黄曲(示意身侧的学子)对白家十三郎的才情博学甚是崇拜,今夜一直守在白书使斋舍门外,想向白书使讨教,但从戌时一直等到了子初时分,我二人也未见到白书使回来。”
白汝仪僵住了。
“所以,白书使从观星台回来后,并未回房,夜半三更,天寒地冻的,白书使去了何处?”花一棠问。
“白、白某的确没回房,而是去了、去了……”白汝仪飞快擦了擦额头的汗,“白某去了御书楼看书。”
此言一出,众学子纷纷摇头。
“不可能,御书楼戌正就闭楼了。”
“戌正之后,白掌书关门落锁,任何人不得出入!何山长也不行。”
“这是白掌书立下的死规矩,建院二十年,从未打破过!”
“白掌书说过,除非他死,否则谁也别想坏了他的规矩。”
白闻和白汝仪的脸同时涨得通红。
花一棠长长“哦——”了一声,“敢问白书使去御书楼看书,可有人证?”
“有!是我!”白闻提声道,“都瞪着我作甚?!我又没坏规矩!白书使睡不着,所以去我房里饮了些酒,写了些……文章……”
花一棠皱眉:“什么文章?”
白汝仪红着脸哼唧:“不、不便展示……”
花一棠重重叹气,“白十三郎,别怪花某没提醒你,你与白闻同属白氏,又是他的长辈,关系太近了,他做你的不在场证人,可信度本就大打折扣,若是你不说清楚你到底写了什么,我这儿——可不好办啊——”
“我们白氏行动正坐得端!有什么不能展示的!”白闻跳起身,雪白的胡子都炸了起来,“我这就取来!”
“别——”白汝仪挣扎的喊声被白闻远远甩到了身后。
林随安真有些好奇了,若论才学,白汝仪敢认唐国第二,无人敢争第一,早该习惯文章被人瞻仰分析。今夜他到底写了什么,竟是如此羞于展于人前?
花一棠坐得端正,表情端正,眉头皱得都很端正,若是没悄咪咪挑眉抖腿的话,还真像个认真审案的司法参军。
不多时,白闻回来了,手里抱着一个包袱,包袱里居然是几十张纸,每张纸上都写了一首诗。
“诺!都是白书使的字,都是今晚写的,这几张墨迹还没干透呢!”白闻飞快将诗分发给诸位学子,又塞了一打在花一棠手里,咬牙切齿道,“花参军,瞧仔细了!”
不得不说,白汝仪的字真是不错,端端正正、认认真真的正楷,十分赏心悦目,关键是,林随安能看懂啊!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呃?”
林随安读了一首,觉得不太对,再看花一棠,脸黑成了锅底。
四周学子一片赞叹之声。
“好字好字!”
“好诗好诗!”
“瞧这句:情之深处,生死难许,相思深处,魂神飘零,唉——”
“白书使,您这是单相思啊——”
白汝仪整个人缩成了一团,仿佛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原来,白书使也和何山长一样,对花二娘一往情深,”齐慕齐慕翻阅了几篇,喃喃道,“所以……如此羡慕……凄凉——”
“不对吧,”元化道,“听这句,千星万芒雷霆震,净月当空凝清光,随心随意行世界,安平天下爱人间。”
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唰一下射向了林随安,林随安被看得全身发毛,戳了戳花一棠,“啥意思?”
花一棠额头青筋暴跳,梗着脖子,一个字也不说。
元化愕然,“林娘子听不出来?这是一首藏头诗,取每句第一个字便是,千、净、随、安……”
林随安瞪圆了眼睛:诶诶诶???
白汝仪脸红得像秋天熟透的果子,幽幽望了过来,正要说话,花一棠腾一下站起身,两条宽大的袖子好似扑棱蛾子上下翻飞,挡在了林随安和白汝仪中间,神色凌厉,“齐监院,敢问亥时前后您在身在何处?”
齐慕眸光一动,“我自然是在自己房中。”
另外两个学子站起身,“我二人与齐监院同在一个斋舍,我们可以互相作证。”
花一棠:“期间你们三人可有人单独离开?”
学子摇头:“齐监院与我们一同读书,从未离开。”
花一棠飞快看了眼齐慕,又问其他学子。
因为斋舍有限,所有学子基本都是两三人一间斋舍,互相印证下来,包括齐慕在内的每个人都有清晰的不在场证明。
林随安目光随着花一棠在屋内转了一圈,越听越觉得头疼,心道莫非当真是她和花一棠想多了,此案只是单纯的意外?
正想着,突觉背后阵阵发凉,侧目一瞧,白汝仪直勾勾望着自己,眸光莹莹若水,似有千言万语。
林随安的头更疼了。
白汝仪难道是因为被家里逼婚逼得太紧,又想拉她做挡箭牌?
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这家伙有前科。
白汝仪似是读懂了林随安表情,眼中的光黯淡了。
就在此时,木夏推开了房间大门,抱拳道,“四郎,何山长醒了。”
众人顿时大喜,同时站起了身,林随安见缝插针看了齐慕一眼,齐慕眼中含泪,脸上带笑,手却是攥得死紧,血筋狰狞。
*
何思山倚着床头坐着,身后靠着厚厚的软垫,脸虽然苍白,但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林随安觉得,大约是因为花一枫在身边,是爱情的魔力。
“病人身体还很虚弱,有话快问。”方刻道。
因为何思山需要安静,所有只让几名重点人员进了屋,包括白汝仪、齐慕、白闻和元化,其余的学子只能候在屋外,窗户外面挤了一堆黑压压的圆脑袋的影子。
何思山笑了笑,“放心,我没事,俗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着,看了花一枫一眼。
花一枫冷着脸替他掖了掖被子,方刻翻了个大白眼。
花一棠的脸色不咋好看,“何山长可是从观星台坠崖?”
何思山:“是。”
“为何坠崖?”
“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滚了下去。”
花一棠明显怔了一下,“当时观星台上可有其他人?”
“没有,就我一个人。”
花一棠:“您确定?”
何思山无奈笑了,“我确定,就是个意外。”
花一棠问话的时候,林随安一直在观察屋内众人的表情,尤其是齐慕,可惜,大家的反应都是欣慰和喜悦,并没有任何异常。
齐慕:“这次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何山长若是有个万一,咱们书院该何去何从啊!”
白闻:“何山长啊,你这次可把我们吓死了,以后您就老老实实地在书院里待着,万万不可去巡山了!”
元化:“尤其是观星台,山长您可千万千万别去了!”
“好好好,我老实待着。”何思山笑道,“只是明日就是讲学日,我这一躺,怕耽误大家的学业——”
“山长不必忧心,齐某自会为学子们讲学——”齐慕的话没说完,被白闻打断了。
“啊呀山长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操这个闲心干嘛?何况有白家十三郎在此,何愁无人替学子们讲学论道?”白闻道,“十三叔,您可千万要帮这个忙!”
白汝仪急忙抱拳,“白某定然尽心竭力。”
何思山大喜过望,“多谢白书使!”
元化:“安排大家生活起居的事儿全包在我身上,齐监院您只要负责好好照顾山长就行,山长您只需要好好养伤就行!”
门外听墙角的一众学子齐声高呼,“我们一定刻苦勤学,不让山长和齐监院担心!”
何思山大为欣慰,“好好好,你们终于长大了。”
林随安和花一棠全程沉默地看着,自白闻推荐白汝仪为书院学子讲学开始,齐慕的脸上便挂上了一种礼貌又缥缈的笑意,神态十分怪异。
一番安排完毕,元化率领一众学子回房,白闻与白汝仪去明理堂做备课准备,方刻唤花一枫和齐慕去外屋,交待换药注意事项,内室又静了下来。
何思山看向林随安,“今日,多谢林娘子救命大恩,何思山无以为报,唯有——”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林随安忙不迭拒绝道。
何思山怔怔看着林随安,眼眶渐渐泛红,竟是好像又要哭了,林随安头皮发麻,飞快戳了一下花一棠。
“既然何山长已无大碍,那我们就不耽误何山长休息了。”花一棠抱拳一笑,和林随安完美退场。
忙了整夜,此时已近卯时,微弱的天光描绘着连绵的峰峦,天快亮了。
林随安和花一棠走在屋檐的长廊下,四手插袖,眉头紧蹙。
“莫非是我们多虑了,当真是一场意外?”林随安道。
“莫非是咱俩否极泰来,霉运到头了?”花一棠道。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不是他俩悲观,实在是因为被现实按在地上摩擦了太多次,不敢相信。
突然,背后“咔哒”一声,林随安猝然回头,“谁?!”
半晌,白汝仪从树丛后默默挪了出来,眼巴巴瞅着二人。
花一棠赫然上前一步,严严实实将林随安挡在身后,咬牙切齿,“白十三,你想作甚?!”
白汝仪长吸一口气,“白、白白白某想单、单单单独与——”
花一棠瞬时炸毛,“你想都别想!”
白汝仪两眼一闭,作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白某想与花四郎单独谈谈!”
林随安:喔嚯?!
*
小剧场
木夏:唉,四郎的情敌咋又多了一个,闹心!
第243章
林随安悄咪咪蹲在屋顶上, 竖着一双耳朵,时刻准备着听八卦。
她这个位置占尽了地理优势,斜下方是东苑花园的凉亭, 微微伏身侧头就能将园内情形尽收眼底。
花一棠和白汝仪面对面站在凉亭之中,白汝仪一袭素色棉袍, 翩翩书生如美玉, 花一棠披着纯白的狐裘斗篷,华服俊容似锦绣,画面甚是赏心悦目。
可惜,二人之间的气氛就不太赏心悦目了,甚至有些剑拔弩张。
尤其是花一棠,挑着半边眉毛,斜着半只眼, 抖着半只肩膀,怎么看怎么像来找茬打架的街头混混。
白汝仪似是被花一棠的气势吓到了,垂着脑袋,呼吸深沉, 半晌不说话。
他不说话,花一棠可不客气,开口来了一句,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有什么本事放马过来,我花家四郎从小到大还没怕过谁!”
白汝仪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头, 眸光灼灼,花一棠一个激灵, “先说好啊,背书吟诗作赋我不行!打架我可以先让你三招,骂架我可以让你十句!”
白汝仪:“什、什么?”
花一棠叉腰,“你不是来找我比试的吗?”
“为何要比试?”
“自然是因为情敌见面分外眼——嗯咳!”花一棠说了一半,眼瞅白汝仪的表情从迷惑变成了愕然,当即回过味儿来,“你到底要干嘛?”
白汝仪又吸了口气,恭恭敬敬朝着花一棠施了一礼,“白某想请花四郎与我一起为三禾书院的学子们讲学。”
一片死寂。
冬日的冷风嗖嗖吹过花一棠的狐裘,刮掉了两根毛。
林随安差点笑出来,忙捏住了腮帮子。
花一棠脸皮抽搐两下,“白十三郎,看不出来啊,你小子长得白白净净像个好人,心肠竟然如此恶毒!”
白汝仪懵了,“啊?”
“你是算准了打不过我骂不过我美不过我,所以打算恶心死我是吧?!”
“这、这这这……花四郎何出此言?!”
“我他娘的从小最讨厌背书和夫子,一进书堂就头晕恶心犯迷糊,看见之乎者也就跑肚拉稀腿抽筋,你居然让我去讲学,还说不是恶心我?!”
白汝仪目瞪口呆半晌,“是、是是我思虑不周,唐唐唐唐唐突了!”
花一棠哼了一声,继续抖脚。
明明是寒冬腊月,白汝仪硬是被花一棠逼出了一头的汗,捏着袖子擦了半天,终于找回了话题,“白某是心怀愧疚,所以才想为四郎补救一二。”
这次轮到花一棠懵了,“哈?”
“其实……御书司是白某向圣人上书请建的,不想圣人竟是允了。御书司成立后,民间书院和私塾受益甚多,也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御书司建立的始末,对陇西白氏感恩颂德……”大约是溢美之词太甚,薄脸皮的白汝仪自己实在说不出口,硬咽了回去。
花一棠听得更糊涂了,“此事与我何干?”
白汝仪直直望着花一棠,“此中功德,本该是你的!”
花一棠眼睛瞪得溜圆:“啥?!”
白汝仪第三次深呼吸,“四郎可还记得,当日应天楼上,圣人问你何为文脉?”
“所以呢?”
“你当时的回答,白某字字铭刻在心!”
说着,白汝仪挺直腰身,面朝苍空,朗声诵道:“文脉之基,不在某个士族,更不在几个世家,而在于平常百姓。国之志,唯看百姓之志,百姓之风骨,方成国之风骨——”
林随安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上元夜应天楼上,花一般的少年进士迎风侃侃而谈:
【若家家户户皆能识字认理,若唐国之少年孩童皆能入学读书,何愁文脉不坚,国之无骨。至时,唐国文脉延绵不断,唐国气运自当千年万年!】
花一棠瞠目结舌,“了不得,白十三郎你只听了一遍,居然能一字不差背下来?!”
白汝仪回头,眸光闪闪,“白某自小熟读万书,也曾读过‘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可到底何为‘天下人之天下’,白某以为自己懂了,实则根本不懂。我生在世家,长在世家,从小到大所闻所见,皆是世家根脉方为国之基,世家之荣耀方为国之荣耀,至于百姓、平民,我又何曾真见过几个?我不知百姓如何生活,如何饮食,如何耕种?我不知百姓要如何才能读书识字?我不知像我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呆子,要如何报国?”
“四郎之言,对当时的我来说,犹如醍醐灌顶。白家十三郎,会读书,且只会读书,陇西白氏,书多,且只有书多,那就将我们的书赠与民间,让我们教百姓读书,让天下的孩子都读上书,便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事。”
白汝仪眼眶微微发红,“所以,这一切功德,自当属于花家四郎,而我,不过只是窃取了四郎之功的一个小人罢了。”
花一棠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爆出了震天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白十三郎,你真的是个书呆子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亲娘诶,天底下居然还有比凌六郎还认死理的呆子!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白汝仪:“白、白白某可是有什、什么地方说的……不对?”
“哪哪都不对!”花一棠用手指弹去笑出的泪花,双臂环胸,“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不知道知易行难的道理?”
“白某自然是知道的……”
“那你就该明白,花某在应天楼所言,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吹吹牛罢了,有个屁用。那天听我吹牛的人一大堆,可最后真正用心做实事的只有你。”花一棠敛去笑意,神色肃敬,“我那些话,可能只是一个不可实现的梦境,但我觉得,能克服万难将那梦境能变成现实的,会是你白汝仪。”
白汝仪怔怔望着花一棠,眼中泪光涌动,“四郎所言,震耳发聩,白某以为,当将此中道理细细讲与一众学子——”
“你可饶了我吧!”花一棠哭笑不得拍了拍白汝仪的肩膀,“讲学教书这事儿花某真不行,若是哪日你想教他们赌钱斗鸡双陆赌马斗蛐蛐骂人打架啖狗屎,花某倒是可以一试。”
白汝仪“啊?”了一声,屋顶上的林随安“噗”笑出了声。
白汝仪和花一棠这才发现林随安,花一棠一脸尴尬频频干咳,白汝仪脸涨得通红,想了想,居然提声大喝道,“林娘子,可否与白某单独谈谈?”
花一棠脚下一滑,险些闪了脖子。
林随安扬眉一笑,飞身跃入凉亭,“好啊。”
*
屋里何思山和花一枫时不时就暗送秋波,眉目传情,方刻实在待着难受,寻了个借口出门透透风,沿着回廊走到东苑花园,一抬眼,就瞧见拐外处有个屁|股……咳,确切的说,是有个人撅\\着|屁|股,伸着脖子不知道在看什么。
穿着如此华丽花哨又能做出如此不雅姿势的人,放眼天下,除了花一棠,不做第二人想。
方刻见四下无人,溜溜达达走过去,歪头瞅了瞅,恍然大悟,原来林随安在不远处的花园凉亭里,和她在一起的还有白汝仪。
“你在盯林随安的稍?”方刻问。
花一棠一个激灵,一把拽下方刻,“嘘!别出声,我这可是正事儿!”
方刻:“……”
以林随安的耳力,定是早就听到花一棠在这儿了,却佯装不知,花一棠这般聪明,又如何猜不到林随安的想法,啧,也不知是因为关心则乱,还是因为这俩人有什么恶趣味。
罢了,来都来了,他倒要看看这俩又能作什么妖。
方刻拉过花一棠华丽的狐裘斗篷铺展,盘膝一坐,正大光明开始听墙角。
林随安当然知道花一棠在不远处,但也没辙,就算她不让花一棠偷听,那货肯定也不会听她的,反正大约也能猜出白汝仪要说什么,没啥见不得人的,花一棠愿意听就随他去吧。
出乎林随安意料的是,方大夫居然也来凑热闹,着实不像他的性子能干出来的事儿。
白汝仪紧张地坐在对面的石凳上,紧张地搓着膝盖,紧张地傻笑,林随安陪着笑了好一阵,脸都僵了,不得不率先开口,“白书使,林某是个直肠子,你有话不妨直说。”
白汝仪口中称是,从怀里掏出一根小小的卷轴,推到了林随安的面前。“送你的。”
林随安打开卷轴,发现正是白汝仪写的那首藏头诗,只不过这一幅写得更用心,看纸和墨的颜色,应该写了有段时间了。
林随安点头,“好诗。”
白汝仪眼巴巴的,“你……喜欢吗?”
“说实话,”林随安卷起卷轴,“若不是元化他们的解释,我根本读不懂。”
白汝仪僵住了。
回廊里的花一棠冷笑,“唐国第一才子白十三郎也有今天啊,呵呵。”
方刻:你有什么脸说别人?
“不过现在懂了。”林随安道。
白汝仪眼中顿时光芒大盛,花一棠薅掉了一撮斗篷上的狐狸毛。
方刻突然觉得他坐的这个位置不太安全。
岂料林随安下一句就是,“白汝仪,你又被家里逼婚了吗?”
白汝仪脸腾一下红了,又腾一下白了,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不是,我我我我是真真真真心的!”
林随安睁大了眼睛。
白汝仪站起身,整领理袖,恭敬抱拳,“这首诗,还、还有那些诗,其实都是我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写的,想你的时候,就写诗,不知不觉写了许多,还有许多,都在东都,你看到的这些,是我昨夜默出来的……”
林随安目瞪口呆,方刻长大了嘴巴,花一棠薅秃了半扇斗篷。
白汝仪从头到脚红透了,像个包裹在棉被的红鸡蛋。
林随安没忍住笑出了声,马上干咳一声忍住,“谢谢。”
白汝仪小心观察着林随安的表情,“你——高兴吗?”
林随安憋笑,点了点头,“能被人喜欢,是一件很高兴的事。”
白汝仪吞口水,“那林娘子对、对对对我如何?”
林随安笑道,“我也挺喜欢你的。”
花一棠腾一下站起身,斗篷飞了起来,方刻被拽得一个屁股墩摔在了地上,大惊,还以为花一棠要过去和白汝仪拼命,岂料花一棠居然没动,指甲狠狠从廊柱上扣下一块木板,捏碎了,又暗戳戳蹲了回去。
方刻当即对花一棠刮目相看,想不到这纨绔醋海翻腾之时,居然还有理智提醒自己谋定而后动。
白汝仪呆呆看着林随安,眼前的小娘子长眉凤目,眸光朗朗,一派霁风朗月之姿,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你的喜欢和我的喜欢并不相同……”
林随安点头正色道,“我知道。”
“是因为……你早已有了心仪之人……吗?”说到最后一个字,白汝仪的声音都发了颤。
“不是。”林随安道。
白汝仪面露惊诧。
方刻飞快看了眼花一棠,花一棠的表情沉寂得像一口枯井,甚至连呼吸都消失了。
林随安垂下眼皮,沉默片刻,“问题不在他人,而在我自己。”
白汝仪:“什、什么?”
林随安抬眼,眸光隐隐闪动,“为朋友,林某可以两肋插刀,生死与共,我信朋友,信我身后之人,但——我无法相信男女之情。”
白汝仪疑惑,“林娘子此言似有深意?”
林随安皱眉,上辈子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一一闪过,那些污|秽的画面、可笑的誓言、背叛的事实、恶毒的劝解、悲哀的死亡,最终化为一柄无形的刀,插入了心脏,融入了血液,变了骨髓和细胞,成为了她的一部分,永远都无法摆脱。
林随安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口气,“人心难测,人心易变,我不相信我会遇到相守一生的情谊……不,或许是……我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
白汝仪呆住了,林随安一定不知道,她说出这句的话的时候,表情虽然平静,但眼睛却像是在哭一般。
“诗很好,但我不能收。”林随安将卷轴放回石桌,“林某先告辞了。”
林随安走了,白汝仪端端坐在凉亭下,看着自己永远无法送出的定情诗,扯着袖子抹起泪来。
不太妙啊。
方刻一帧一帧转头,但见花一棠整个人在斗篷里缩成一团,耳垂冻得通红,眼睛也通红,好似失了魂一般。
方刻:“你可别哭啊。”
花一棠:“我没哭。”
“……别灰心。”
“没灰心!”
“呃……此事不易,但也并非毫无希望……”
“方大夫,你刚刚听到了吗?!”花一棠猛地扭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刚刚林随安说,她愿意为我两肋插刀,生死与共!”
方刻脸皮抽了抽,“……关键不是这句吧……”
“关键就是这句!”花一棠笑容越来越大,一口白牙亮得刺眼,“我在扬都初遇林随安的时候,她不相信任何人,可是现在,她竟然真的亲口说相、信、我!”
方刻咬牙,“她说的是,相信朋友,不只是你。”
“花某可是她的搭档!比朋友更亲近!”花一棠站起身,得意叉腰,“花某现在是离林随安的心最近的人!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方刻觉得花一棠嘚瑟的表情着实碍眼,干脆利落浇凉水,“林娘子说她不信——男、女、之、情!”
“无妨!我信就够了!”花一棠啪啪啪甩开半秃的斗篷,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走了。
方刻站在回廊下,慢慢扶住额头。
“真想剖开这纨绔的脑袋,看看他的脑花到底是怎么长的!莫非是疯魔了吗?呵,也对,若非疯魔,又怎会喜欢林随安这么怪的人——”
*
小剧场
花一棠火烧火燎将木夏唤到了房中。
花一棠:“这次多亏白汝仪身先士卒替花某探了路,若花某也如他一般直叙心意,也定会被林随安毫不留情一刀斩断情谊,以后若想再续前缘,便是难上加难。”
木夏:“四郎以为该如何?”
“自然还是徐徐图之方为上上策!”
“……徐徐到何日啊?”
“一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反正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她。”
“四郎高见!”
*
而此时的林随安正偷偷趴在屋顶上看白汝仪擦眼泪,良心很痛。
白汝仪已经哭了快半个时辰了,她腿都蹲麻了。
完球了,是不是话说太重了?
第244章
之后的几日, 三禾书院又恢复了平静。
白汝仪不愧唐国第一才子之名,尽管在失恋心碎的状态下,依然完美完成了讲学工作, 学子们听得如痴如醉,大课结束后也不肯离去, 要么废寝忘食缠着白汝仪答疑解惑, 要么通宵达旦讨论课业文章,学习氛围十分浓厚。白汝仪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心中的伤感不知不觉也被冲淡了许多。
有了花一枫的悉心照顾,何思山的伤势一日好过一日,日常饮食起居又有齐慕帮手,方刻的担子轻了不少,闲暇时, 也会去明理堂听白汝仪讲学。
令方刻惊奇的是,这日竟在明理堂中见到花一棠和林随安的身影,也不知这二人是怎么想的——坐在最后一排,刚开始还像模像样捧着书, 可不到一刻钟,二人便睡了过去。唯一不同的是,花一棠整个人趴在桌上睡得口水横流, 林随安坐得笔直睡得无声无息。
方刻:“……”
何必呢?
花一棠大约是脖子不太舒服,睡梦中扒拉过来几本书叠起, 脑袋枕上去,手法娴熟,甚至不用睁眼, 一看就是多年练就的技能。林随安睡着睡着,脑袋突然向前一点, 差点撞上桌子,一个激灵直起身,茫然看了看四周,见无人发现,佯装无事发生,继续抱着千净入眠。
太丢人了。
方刻实在看不下去了,正要转身离开,却在另另一扇窗外看到了齐慕。
齐慕穿着一袭素色棉袍,头戴木簪,装扮和白汝仪有七分相似,在窗外静静站着,静静看着白汝仪——方刻眯了眯眼——感觉齐慕似乎不是看白汝仪,而是看着白汝仪所坐的位置。
这几日方刻和齐慕接触较多,发现此人有些怪异,面对何思山的时候,尊敬恭孝,温言细语,饮食起居面面俱到,面对花一枫的时候,恪守礼仪,甚至不会多看一眼,面对木夏和他的时候,温文儒雅,谦谦有礼。
如此人物,本该令人如沐春风,可方刻却总觉得膈应。
齐慕就好似一个特意打造出来东西,处处完美,处处又透着一股子违和感。
很快,方刻就发现了这种违和感从何而来。
当无人注意齐慕的时候,他就会极力降低存在感,悄无声息地待在一边,也是这般面无表情地看着何思山,有种沉默的惊悚感。但只要发现有人看向他,这种奇异的感觉瞬间就消失了。
方刻问过木夏,木夏也有同样的感觉。
很快,齐慕发现了方刻,脸上挂回温和的笑意,颔首离去。
齐慕去了东苑清平乐斋舍,原本是方刻的屋子,现在是何思山的病房,方刻自然而然跟了进去,花一枫不在,大约是去熬药了,恰好看到齐慕掏出一个白色瓷瓶递给了何思山,瓶子里是黑色的药丸。
方刻一个箭步上前抓住瓷瓶,将何思山手里的药丸夺了过来,“这是什么药?”
齐慕吓了一跳,何思山忙解释道,“这是何某常年服用的通脉活血丹。”
方刻捏着药丸闻了闻,“当归、黄芪、丹参、泽兰叶、赤芍、杜仲、鹿角片、地龙、甘草,牛膝、木瓜、五加皮,还有一味是——”猝然抬眼盯着齐慕,“甘吉卡?!”
齐慕有些诧异,“方大夫果然医术高超,博学多闻,只需一嗅就能辨出这通脉活血丹的成分,齐某佩服。”
方刻将药瓶还给何思山,“此药可是用来治疗何山长腿伤的?”
“正是如此。”何思山点头道,“我右腿这伤三十年多年了,每到雨雪天寒便疼得厉害,多亏齐监院查阅医典古籍,走访多位名医,配出了这通脉活血丹,方能熬过这漫长冬日。”
齐慕:“这药方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很是对症。”方刻道,“只是下次用药之前,请先让方某审过,莫要和现在所用伤药有所冲突。”
齐慕倒吸一口凉气,“方大夫所言甚是!是齐某疏忽了!”
何思山:“难道我这药吃错了?”
方刻:“无妨,不影响。”
何思山和齐慕同时松了口气。
方刻:“若是我没记错的话,甘吉卡多为天竺国进口,价格不菲吧?”
齐慕:“此丹丸中的甘吉卡用量极少,书院还负担的起。”
“方某最喜研制丹药,不知二位可愿卖给我一颗?”
何思山受宠若惊,“方大夫若想要,尽管拿去,说什么买可折煞何某了!”
齐慕立即掏出另一个瓷瓶奉上,“何山长服用此丹丸已经五年有余,如今药效远不如前,方大夫若能改良一二,三禾书院上下感激不尽!”
方刻接过瓷瓶,“方某定当尽力。”
*
“所以这通脉活血丹有问题吗?”花一棠看着手里的药方问。
“完全没问题。”方刻道,“补气生血,祛瘀生新,通血脉,利关节,消肿止痛,对下肢痹顽痿废,麻木疼痛尤为有效。”
林随安瞅了半天,提出疑惑,“这个甘吉卡是什么东西?”
“天竺国进口的药草,很贵。传说中天竺毁灭之神的信徒尤喜此物。甘吉卡是梵文的音译词,”花一棠道,“在唐国,更多人称此药为麻树叶。”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大、大|麻?!”
方刻:“也有人这么叫。此草果实和花皆可入药,有祛风散积之功效。”
“二位!”林随安飞快道,“据我所知,此药若是长期服用,堪比龙神果之毒啊!”
方刻:“若是长期大量服用,的确有害,甚至还会成瘾,但药毒本就同源,毒用得好,就是最有效的药。通脉活血丹中的甘吉卡用量控制地极为精妙,并不会造成林娘子所担心的后果。”
林随安还是不放心,“难道没有任何后遗症吗?”
方刻想了想,“若非要说的话,甘吉卡镇痛效果极佳,有微小的麻醉效果,或许会造成轻微的肢体反应迟钝,但对日常生活几乎不会造成影响。”
林随安松了口气,或许是因为她来自于那个对甘吉卡深恶痛绝的时代,所以太敏感了。
花一棠盯着药方,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方刻想了想,“你们觉不觉得齐慕有些怪?”
花一棠:“不顺眼。”
林随安:“很难评。”
方刻啧了一声,“果然不是我的错觉。”
林随安:“但此人的言谈举止皆无可挑剔,仅凭我们的感觉就怀疑此人,不太妥。”
方刻点头,“毕竟他什么都没做过。”
“什么都没做过?”花一棠抬眼,眸光闪烁,“不一定吧。”
林随安和方刻同时挑眉看着他。
花一棠披上斗篷,“再去观星台瞧瞧。”
*
花一棠登山时状态就不太好,越走越慢,气短腿僵,林随安不得不搭把手提溜着,好容易爬到观星台,花一棠紧紧裹着斗篷,眼皮耷拉,精神萎靡,和适才在屋内的状态判若两人。
林随安:“你莫不是着凉了?”
花一棠打了个哈欠,“我自小长在扬都,暖和惯了,这里太冷了,天一冷,我就犯困。”
林随安:“……”
你是冬眠的熊吗?
白天来观星台,又是另一番景致。
放眼望去,峰岭层叠,残雪未融,遍山银装素裹,山雾漫漫,仿若仙境。
花一棠打着哈欠转了一圈,看了看星盘,去何思山跌落的位置瞧了瞧,又裹着斗篷观察地面的石板。
“这是什么石头?”花一棠问。
“不知道。”林随安道,“不过既吸水又防滑,放在这儿挺合适的。”
花一棠手指摸了摸,“的确不滑。”
二人正研究着,就见一队工匠扛着斧头、锯子、锤子和竹竿爬了上来,领头的两个工匠大约三十岁上下,膀大腰圆,一个脸大如盆,另一个脸方如钟,这么冷的天气只着单衣还热得头顶冒热气,指挥其余工匠在四周的灌木丛内架起了竹篱笆。
花一棠眸光一闪,慢慢踱步过去,挨个匠人看了看,口中啧啧称奇,“好手艺,真是好手艺啊!林娘子以为如何?”
林随安:哈?
花一棠声音更大了,“林娘子不是对花某寻的匠人都不满意吗?看看这队匠人手艺如何?”
说着,疯狂向林随安眨眼明送秋波。
林随安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配和了一句,“马马虎虎。”
花一棠抬手招呼,“领头的是哪位兄弟?”
其实匠人们一上山就注意到了花一棠和林随安,只是不敢招惹,此时听到花一棠招呼,两名领头匠人忙颠颠儿跑过来,恭敬回话,“小人见过花参军,见过林娘子。”
花一棠挑眉:“你们认识我?”
“我等在三禾书院已经住了有些日子,自然是认得二位贵人的。”
花一棠点头,“在下见你们的手艺不错,是哪儿的匠人?叫什么?”
大脸匠人:“小人叫郝大力,这是我兄弟,叫巴云飞(四方脸匠人忙鞠了躬),我们都是安都的一等工匠。”
花一棠:“三禾书院附近的篱笆护栏都是你们修的吗?”
郝大力:“对对对,都是我们修的。”
巴云飞热情介绍,“三禾书院是我们的老主顾了,不光是这些竹篱笆,大门和藏书园的牌坊,观星台、观云台、观杏台、观水台、观雨台、观雪台、都是我们兄弟砌的,手艺那是一顶一的好!”
花一棠点头,“的确不错,尤其是这座观星台,大气磅礴,风光独好,在下甚是喜欢。”
郝大力喜笑颜开,“花参军过奖了,我们就是干活的,若论首功,当属齐监院。”
林随安:“这与齐监院有何关系?”
巴云飞:“林娘子有所不知,三禾七绝景所有的观景平台都是齐监院亲自设计的。”
林随安和花一棠不动声色对视一眼。
“啊呀,看来林娘子的新宅子若要修得漂亮,不光要请安都最好的匠人,还要将齐监院一起请回去呢。”花一棠道。
郝大力来了精神,“敢问林娘子的新宅在在何处?”
花一棠表情羞涩,双颊粉红,“安都城太平坊,距离花氏的宅院只有一堵墙。”
花一棠作出这副表情,郝大力和巴云飞一看就明白了,心道:我滴个乖乖!太平坊的宅子寸土寸金,还在花宅旁边,那就是寸土十金!不愧是扬都第一纨绔花四郎,当真是千金一掷为红颜!
巴云飞吞了吞口水,“不知二位可曾找了修园子的匠人?”
“匠人倒也找了不少,可惜林娘子都不甚满意,日日和花某生闷气,可把花某愁坏了,听说观星台景色宜人,方才带林娘子来散散心,不曾想,居然在这儿见到了心仪的设计——”花一棠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看过来。
这货摆出此等恶心的表情是想作甚?林随安眉毛不受控制抽动。
“啊呀,林娘子莫恼莫恼,”花一棠扯林随安的袖子摇啊摇,“花某定然重金礼聘齐监院为你设计新宅,就怕齐监院不屑钱银这等俗物——”
林随安一把抽回自己的袖子:你够了啊喂!
花一棠眼圈一红,表情十分委屈。
“嗯咳咳!”郝大力打断花一棠,“不瞒花参军,我二人与齐监院也算有些交情,若是花参军放心将新宅的活计交给我们,我们可以帮忙去请齐监院。”
花一棠眸光闪闪,“此话当真?”
郝大力:“小人怎敢欺骗花参军!”
“甚好!”花一棠从怀里掏出一袋金叶子抛过去,“这些权当定金。”
郝大力和巴云飞险些没被金叶子砸晕了,嘴丫子都咧到了耳朵根,“花参军就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花一棠一副很满意的模样,蹲下身摸了摸观星台的石板地面,“林娘子的新宅子里,也要铺这种石板,也要用这等工艺。”
郝大力和巴云飞蹲在花一棠两侧,双双摇头,“还是莫要用红山石,改用青山石的好。”
“为何?”林随安也蹲下身,“我觉得这石头甚好,不积水,还防滑。”
巴云飞:“二位刚来安都不知,安都冬天冷得厉害,夏天更是燥热,所以安都百姓都喜铺红山石或青山石,这两种石头冬暖夏凉,防水防滑,室内室外皆可用,只不过价格有些差别。”
“有何区别?”花一棠问。
“短时间内,也没什么区别。”郝大力道,“唯一不同的就是,红山石不抗造,若是铺在室外,风吹日晒雨淋,没几年就不行了,尤其是冬天一冷,再下点雪,容易脆。”
说着,郝大力从背后掏出一个锤子,朝着地面咚咚咚敲了几下,果然,石板就好像饼干似的,掉下来许多碎渣,“瞧,碎了,掉了。”
巴云飞用手掌拂去碎渣,“无论是红山石还是青山石,铺在宅中,多半是为了夏日赤脚行走,图个凉爽舒服,您二位瞧瞧,红山石这一碎,眼睛虽然看不出来,但踩上去坑坑洼洼的硌脚。若是穷人也就罢了,花参军和林娘子是贵人,这等劣质石材自然是不合适的。”
林随安:“既然红山石不好,为何用在了观星台?”
“三禾书院修葺房子园子台子的钱都是安都府衙拨的,嘿嘿——”郝大力意味深长笑了两声,“经手的人多,手续麻烦,钱就不太够了。”
巴云飞踹了郝大力一脚,又道,“不过二位放心,我们兄弟俩认识好几个山石矿主,能直接从源头购入最好的青山石,绝不会用红山石以次充好!”
花一棠:“二位果然是诚信之人!”
巴云飞:“那是自然!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匠人,最重诚信!只不过——青山石的价格是红山石的三倍有余——”
“我花四郎是缺钱的人吗?”花一棠笑道。
郝大力和巴云飞连连点头称是。
“不若二位再带我们去其他几处观景台看看,”花一棠站起身,“或许能发现更多有趣的设计——啊呦!”
话没说完,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不受控制歪歪斜斜倒了下去,林随安眼明手快捞住了花一棠的腰,花一棠手快眼疾勾住了林随安的脖子,二人当即成就了一副造型优美做作的“英雄救美图”。英雄是林随安,美人是花一棠。
郝大力和巴云飞目瞪口呆,四周干活的匠人齐齐“哇哦”。
林随安咬牙:“你干嘛?!”
花一棠干笑:“蹲太久,脚麻了。”
“啊啊啊,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元化刚在山路尽头冒了个头,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掩面奔逃。
“元斋长且慢!”花一棠扑腾着站起身,“花某尚有要事请教。”
元化僵在了原地,僵着脖子咔吧咔吧回头,“啊?”
花一棠飞快整了整衣衫发髻斗篷,端起司法参军的范儿,“元斋长可是来替何山长巡山的?”
元化愕然:“花参军如何知道?”
花一棠灿然一笑,“来的正好,一起吧。”
*
小剧场
巴云飞:嘿,花四郎的腰挺软啊,瞧这小姿势摆的,小脚丫子翘的,林娘子眼睛都看直了。
郝大力:啧,不愧是扬都第一纨绔,撩拨小娘子的手段一套一套的。
第245章
三禾书院七绝景, 除了石桥月夜是天然形成的石桥观景台外,其中六处的观景平台都是人力建造的。
绝顶观星的观星台,云海夕照的观云台都已看过, 剩下的四处分别是三峰晴雪的观雪台、烟雨峰翠的观雨台、胭峦杏林的的观杏台、白石清泉的观水台,景点方位从高到低, 差不多涵盖了三禾书院的所有外景区域。
“何山长什么都好, 就是闲不下来,每天非要坚持巡山,说这三禾山就是咱们的家,不巡逻一圈睡不着觉。山长腿又不好,巡山的路走一圈起码两个时辰,我们看着都心疼,偏偏谁都劝不住——”元化叹了口气, “现在也好,我替山长巡山,给他讲讲山上的景致,山长听了也能高兴些。”
花一棠:“何山长巡山的路径是如何安排的?”
“一般是从低到高, 最先去白石清泉听水,然后是胭峦杏林、烟雨峰翠和三峰晴雪,巡到云海夕照之时, 恰是夕阳西下时分,观云景赏斜阳, 待月亮升起来,正好走到石桥月夜,夜更深时, 就到了观星台,何山长最喜夜观星象, 一看就是几个时辰,偶尔还能待上整夜。”
“所以我们现在走的路线与平日何山长的方向是相反的?”林随安问。
元化挠了挠头,“我本想着从观星台往下巡,顺便下山去村里卖点酒。”
林随安大奇,“书院里的学子还能饮酒?”
“白书使说晚上睡不着,喝点酒睡得能好些。”
“……”
花一棠瞄着林随安,小眼神甚是哀怨。
林随安佯装没看到,白汝仪失眠这事儿,应该跟她没啥——关系——吧……
“到了到了,前面就是观雪台。”郝大力招呼道。
观雪台的造型风格和云海夕照的观云台很相似,都是一方小平台,只是高度较低,临台远眺,能看到对面绵延的山峰,山上都是万年青松,最高处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深绿如墨,雪似留白,错落有致,如同妙笔绘制而成的水墨画卷一般。
观雪台长三十步,宽二十步,地面也是红山石铺砌的,和观星台一样,有轻微的坑洼不平。四周建了木质的围栏,围栏已经脱漆,有几根栏杆腐了,林随安轻轻推了推,有些摇晃,不太稳。
巴云飞:“这几处平台的围栏都该修了,齐监院说预算已经报上去了,开春就能批下钱来。”
花一棠:“木质围栏容易腐朽,为何不修石质栏杆?”
郝大力干笑两声,“这三禾书院可是咱安都有名的书院,多少人盯着呢,预算层层审批,石头围栏太贵,不好批。”
林随安:“……”
只怕不是层层审批,而是层层盘剥。
花一棠挑眉,“明白明白。”
林随安:“山上的竹篱笆,莫非也是——”
巴云飞笑道,“其实竹篱笆也挺好,待开春了,地上种上牵牛花,顺着竹篱笆一爬,嘿,也挺美。”
花一棠点头,“倒也颇有雅趣。”
“可拉倒吧!”元化嘀咕,“那些竹篱笆根本不结实,山里土松,一下雨全塌了,不仅不能保护路人,还会横在路上绊人,竹头尖锐,不小心还会划破腿。”
“唉唉唉,这位小哥可不能乱说啊。”郝大力急了,“我们的手艺那绝对是没的说,只是这竹篱笆本就不适合山路,我们也想做石栏杆木栏杆,可钱没给够啊。”
元化哼了一声。
林随安又绕着观雪台转了一圈,摇了摇头,除了栏杆老旧些,并无特别,花一棠双手插在袖口里,望着远处的雪山打了个哈欠,鼻子红彤彤的,转身,“元化,带我们去下一处——啊呦!”
花一棠突然身体一歪,竟是朝着腐坏的木栏杆倒了过去,林随安头皮都炸了,飞身箭步上前揽住花一棠,一个利落旋身到了观雪台最内侧,花一棠雪白的狐裘斗篷好像战旗一般烈烈飞起,又飘然落下,腰上的镶金雕玉香囊球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郝大力和巴云飞傻了,“好香啊。”
元化双手捂眼,“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林随安咬牙切齿,“你、在、干、嘛?!”
花一棠眨了眨眼,表情挺无辜,“啊呦?”
林随安怒冲冲将花一棠戳在了安全的位置,暗自平复心跳。
花一棠站直了,歪着头,跺了跺脚,甩了甩身上的斗篷,又回头看了眼观雪台,“莫非是我穿得太多了?”
林随安:“是你穿得太啰嗦了!挂那么多香囊球,也不嫌沉!”
“我可是扬都花氏的门面!”花一棠振振有词,“衣着配饰断不可马虎!”
林随安翻了个大白眼。
下一处景点,观雨台,面朝一片山谷,谷中是一片阔叶林,这个季节只剩了枯树干,也没雨,实在没什么景致。观雨台的情况和观雪台差不多,也需要修葺栏杆,地面的红山石还缺了两块,这次林随安学聪明了,全程拽着花一棠的胳膊,生怕他再作什么妖。
花一棠大约是累了,越走越慢,还时不时跺跺脚,景也不看了,只顾盯着地面瞧,在观雨台走了一圈,又让元化带众人去观杏台。
观杏台面积大了不少,几乎有三个观星台大,地势更低,正前方是千株杏林,枝叶嶙峋,颇有萧瑟之美。此处的栏杆还算健全,挺结实,只有几处小小的斑驳。
“胭峦杏林是除石桥月夜外最受欢迎的景点,每年春天都有大把的文人墨客慕名而来,别看现在不好看,待春日杏花绽放,那便是漫山遍野的胭脂红,花参军和林娘子到那时再来,绝对值!”郝大力热情介绍道。
“因为此处人多,所以修葺的速度快些吗?”花一棠摸着木栏杆问。
巴飞云嘿嘿一笑,“花参军英明,这里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趁游人看杏花的时候卖点果子点心之类,能赚不少,所以小买卖人就自发为三禾书院捐了点小钱,以做维修养护之用。您瞧,只要钱到位,咱们的手艺那绝对是没得挑啊!”
元化:“只认钱,庸俗!”
郝大力笑了,“元斋长一心只读圣贤书,自然看不上这些黄白俗物,我们是俗人,自然只认黄白俗物。”
巴飞云切了一声,“读书人也不是个个清高,也有俗的。”
花一棠:“比如花某吗?”
巴云飞吓得声都变了,“花参军说的这是哪里话,您这身份家世,早已脱离俗人的境界了,您在咱们唐国百姓心里,那就是财神爷!”
郝大力:“对对对,就和那个铁血花财神一样,受万人敬仰!”
林随安:“噗!”
这几句马屁拍得花一棠全身舒坦,洋洋自得踱起了小方步,“这话说得我爱听。”
郝大力:“花家四郎,命里就带着钱,自然视钱财如粪土!”
花一棠:“非也非也,花某还是爱财的。”
巴飞云:“对对对,花参军爱财世人皆知,正大光明,从不藏着掖着,这才是真君子,不想某些假模假样的伪君子,表面清高,暗地里却行那龌龊之事。”
“哦?听二位这意思,莫非以前在伪君子那里吃过亏?”花一棠一个华丽转身,继续踱小方步,“不妨说与花某听听,花某愿意为你们做主——啊呦?”
好家伙,又是一个高难度的扭腰斜肩二百七十度倒地姿势,林随安看都没看,随手甩出千净用剑鞘一拦,将花一棠又立了起来。
郝大力和巴飞云瞠目结舌,元化单手捂着一只眼,“非礼勿视啦——”
林随安斜眼:“花一棠,你故意的吧?”
“天地良心,花某真不是故意的。”花一堂呲牙一笑,卷起斗篷,踩了踩地面,又大摇大摆走了两步,脚下一顿,蹲下身,手掌轻轻拂过地面,沉默了。
林随安心中一动,也蹲下身,“有发现?”
花一棠:“我不是故意的,但有人是故意的。”
“哈?”
“去白石清泉!”
*
白石清泉的观水台位于一处陡峭的山崖之上,下方是一眼山泉,水枯季只是的溪流,到了雨季,山涧水流湍急,形成小小的瀑布,泉下铺满了白色的鹅卵石,水清石白,如宝玉一般。
这次花一棠学聪明了,行走小心翼翼,称得上是“一步一挪”,尤其是在距离围栏一尺左右的位置,特意停下来用手细细摩挲地面。用的依然是红山石,大约是因为临近山泉,更为潮湿,所以地面的坑洼凹凸较其它几处更为明显,围栏边缘还结了霜。
花一棠拢着袖子,环顾四周,“若是从此处失足跌落,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花参军多虑了,这里冬天根本没什么景致,甚少人来,待开春便会重新修葺围栏,定能赶上雨季。”郝大力道。
花一棠笑得缥缈,“是啊,的确没什么人来——”
林随安看着花一棠的表情,心中升起了一股怪异的不详预感。
“你们之前说所有的观景平台都是齐监院设计的,那么具体的督工监修、审核验收、收支账目也是齐监院经手负责吗?”花一棠又问。
郝大力:“这是自然。”
元化:“书院所有账簿都由齐监院管理。”
花一棠:“元化,去下一处。”
元化:“啊?可这是七绝景的最后一景了。”
“去齐监院的斋舍。”
“诶?”
*
齐慕的斋舍在西苑最南侧,名为“东风第一枝”,原本是单间,现在暂时和两名学子同住一间。
三禾书院的作息时间十分规律,卯初起床,卯初二刻用早膳,卯正开始晨读,辰初至午初一刻,乃是山长讲学的时间,讲学十日休一日,雷打不动。午正时分午膳,从未时开始,学子们可以自由研学,亦可去御书楼借阅书籍,御书楼未正开楼,戌正闭楼,戌正一刻膳堂开晚饭,迟于戌正三刻,便不再供饭。之后的时间由学子自行安排。
齐慕身为书院监院,早、中、晚三餐都需在厨房和膳堂监督书院的餐饮安全,入夜后还要巡斋。花一棠站在“东风第一枝”门前正好是戌正一刻,也就是说这个时间,齐慕不会回斋舍。
元化很是纳闷,“花参军您来齐监院的斋舍是——”
“好奇,看看。”花一棠用手指敲了敲斋舍门上的锁,“除了齐慕,还有谁有钥匙?”
元化:“初阳和雅琴与齐监院同住一间,应该也有钥匙,花参军若是需要,我可以去取来——”
“算了,麻烦。”花一棠拔出头上的簪子一扭,弹出一根细细的铁针,在锁眼里捣鼓了几下,咔一声开了,反手插回簪子,旁若无人推门走了进去。
元化震惊了,指着花一棠,“花参军这这这这这是是是是——”
林随安:“咳,司法参军多负责刑案,此乃擒贼拿赃的必要手段,是工作需要。”
元化:“这也行?!”
林随安编不下去了,拽着元化进了屋,反手关上了房门。
元化彻底傻了,就见堂堂扬都花氏四郎,安都城的司法参军在齐监院的书桌、书架上搜索翻腾,手法那叫一个娴熟,怎么看怎么像个有着多年从业经验的贼偷。
不多时,就在书架上寻到了一个小木箱,木箱上挂着铜锁,同样用簪子撬开,木箱里是书院的账簿,花一棠随手翻开,唰唰唰看完,哼了一声,将账簿放回原位,重新上锁,继续找。很快,又在书架下面的暗格里寻到一个黑色的木匣,同样的流程,撬锁,取出其中的卷轴翻看,只是这次翻看的速度慢了不少。
元化指着花一棠的手指都在发抖,“这、这这这这也行?!”
花一棠恶狠狠瞪了过来,“小声点!”
元化:“诶?”
“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诶!”
林随安默默看了眼元化,也不知是不是她长得太过凶神恶煞,元化居然腿一软,吧唧坐在了地上,捂着嘴巴连连点头,“唔唔唔(我知道),呜呜呜呜呜呜(定然守口如瓶)。”
花一棠手上的卷轴正是“七绝景”观景平台的设计图,画功精湛,线条优美,设计风格简约质朴,堪为艺术品。图下标注了设计时间,玄启十一年,差不多是十年前。
既然是设计图,自然注明了建筑材料要求和工程预算,甚是详尽复杂,林随安着实看不懂,略略扫了几眼,一个词引起了她的注意。
【六处观景台,铺地料,红山石。】
林随安耳中“叮”一声,乱七八糟的碎片汹涌冲入了脑海:
惨白月光下何思山从天而降,裹着斗篷打哈欠的花一棠,方刻手中的通脉活血丹,何思山命悬一线时死人一样的脸,花一枫泣不成声的眼泪,山道边整齐的竹篱笆,何思山遍布全身的伤痕,观星台上被压断的灌木丛,花一棠“啊呦呦”摔倒,红山石的碎渣,腐朽的围栏——所有的景象倏然一收,定在了最后一幅画面。
漆黑的雪夜,林随安推开房门,齐慕脸上一闪而逝的喜悦。
林随安的心脏咚咚咚狂跳,花一棠眉头紧蹙,二人不约而同看向了对方。
花一棠:“我有一个很可怕的推理。”
林随安深吸一口气,“……这真的——可能吗?”
花一棠手指轻轻拂过齐慕的设计图,眸光如冰,“无数细微的可能,在数年如一日的积累下,便会成为一个必然的可能。”
第246章
靳若瘫在卧榻上, 揉着圆滚滚的肚子,撑得直打饱嗝。
这几日师父和姓花的都不在,这小日子过的别提多滋润了。木夏临出门的时候给伊塔留了两袋子的金叶子当零花钱, 托伊塔的福,日日吃香的喝辣的, 莫说靳若, 连四圣都吃胖了一圈。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几乎吃遍了安都城一百零八坊,东市和西市甚至吃了三轮,却没有在任何小吃摊找到任何关于安都净门分坛的线索。
似乎安都根本没有净门这个门派。
但也不是毫无收获,安都与龙蛇混杂的益都不同,几乎没有小型和中型的江湖门派,所有江湖势力都在一个名为“浮生门”的麾下, 可谓是一家独大。
查到这里,情况就变得有些诡异了。
一般来讲,经营一个江湖门派和做买卖差不多,决定性的因素有两个, 人和钱。第一档的江湖门派,靠祖上积攒的名声和武功开山收徒,教授武艺, 收取束脩,学费是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学徒学成后, 要么考取功名效力国家,要么做镖师奔小康,要么去世家大族做护院、保镖或者武行老师, 若混得好,亦能被推荐入仕做官。太原姜氏金羽卫姜尘便属于此类。
第二档的门派, 功夫一般,名气不行,只能吸纳江湖四五流的角色,抱团求生,混得好些,亦可依附世家大族,搞点灰色产业之类,也能混个温饱。比如益都的登仙教、五陵盟等。
最低挡的是土匪、劫匪一类,已经称不上门派了。
净门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而是极为特立独行的存在。
首先,净门三大支柱产业为百花茶、小吃摊和贩卖消息,不仅能自给自足,且盈利多多,其次,虽然净门弟子多为平民出身,武功底子薄弱,但胜在人多、人脉密、且有着严密的组织架构和消息传输渠道,五大都城分坛已有四城回归,万众一心,加上千净之主的战斗力太过恐怖,导致净门现在成了江湖上最惹不起的门派,没有之一。
而这个浮生门,平日里欺行霸市,主要靠勒|索保护费为生,基本没有产业支撑,创收手段不甚光彩,充其量也就是个三流货色,可偏偏名气特别大,安都城百姓人人谈之色变,说浮生门的门徒功夫了得,来无影去无踪,且无处不在,处处皆在,万万不可得罪,若是说了浮生门的一句坏话,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会受到惩罚,轻则被揍得鼻青脸肿,重则丢了性命。
“无处不在,处处皆在……”靳若问,“你们觉不觉得这个形容词很像咱们净门?”
伊塔:“净门不害人哒,不像!”
四圣齐齐摇头:“不像。”
靳若很是欣慰,点了点头,坐直,“不若咱们明日去探探这浮生门如何?”
伊塔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木夏说了,四郎不在,我们要乖!”
朱雀:“林娘子说,她不在,莫惹事,打不过,丢人。”
“啊啊啊啊,”靳若又躺了回去,“师父和姓花的怎么还不回来啊,早知道和师父一起去山上玩了,好无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嘞?”
一只白色的信鸽扑腾着翅膀冲进屋,吧唧落在靳若的肚子上,靳若一把抓下来,抽出鸽子爪根的纸条,腾一下站起身,“兄弟们,来活了!”
众人:“咦?”
“姓花的让咱们查一个人,”靳若双眼放光,“三禾书院监院,齐慕。”
*
何思山身体底子不错,伤口愈合的速度十分理想,过了几日,已经可以下床了,天气好的时候,能坐着轮椅去园子里晒太阳。
轮椅由木夏亲手打造,林随安提供了不少创意,白汝仪常在午后在东苑凉亭为诸位学子答疑解惑,花一枫便会推着何思山来到凉亭,与众学子进行学术探讨。
白汝仪和花一枫的学术水平堪称唐国顶尖,再加上何思山和白闻,这个教学阵容就算的放在东都,也是首屈一指的。
林随安在屋顶上观察了好几天,每到这种时候,齐慕几乎就没了任何存在感,站在外围,静静看着人群中央的何思山、白汝仪和花一枫三人,表情沉默。
说实话,那个眼神,着实有些渗人。
这日又是个好天气,天色碧蓝,空气清新,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林随安坐在屋脊上听了半个时辰的辨理——半句没听懂——打了个哈欠,看天色差不多了,趁着白汝仪喝水的间隙,喊了声好。
凉亭内的众人唰一下看过来,林随安一个帅气旋身跃下屋檐,黑衣黑发,身姿笔直,周身笼着淡淡的金光,仿若神祇下凡一般。
白汝仪眼睛发直,何思山呆住了,花一枫轻轻哇了一声,一众学子更是看傻了眼。
林随安要的就是这个出场效果,为此还特意练习了几次POSE,务必在第一时间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径直走到白汝仪面前,道:“白书使可还记得几日前说的话?”
白汝仪脸腾一下红了,“记、记得……”
林随安一瞧白汝仪的表情就心道不妙,白汝仪八成又误会了,忙找补道,“林某说的是,白书使请花家四郎为三禾书院学子讲学一事。”
白汝仪脸唰一下又白了,“记、记得。”
“花一棠说今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是个讲学的黄道吉日,特在观星台准备了讲堂,邀请诸位前去。”
此言一出,全员震惊。
花家四郎,扬都第一纨绔,十几年来不学无术玩物丧志不着四六的代言人,居然要开堂讲学,怎么听都不靠谱。
花一枫哭笑不得,“我家四郎?讲学?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白闻嗤之以鼻,“我等皆是饱学之士,怎么可能去听一个纨绔讲学?”
其余学子虽然没明说,但嫌弃的表情完全藏不住。
林随安无视众人反应,看向何思山,“何山长的轮椅上山不便,林某抱您上去吧。”
何思山眼球差点脱眶,“啊?!不不不不妥吧!”
“也对,毕竟男女有别,还是背着吧。”林随安背对着何思山蹲下身,“元化,帮忙扶一下。”
元化手疾眼快架起何思山往林随安背上一趴,林随安双手箍住何思山的双腿托住,起身就往前走,步履轻盈飞快,几步就到了丈外。
众学子这才回过神来,心道林娘子果然出身绿林,一言不合就绑人,急忙追上,白汝仪跑得最快,“林娘子,慢些慢些。”
花一枫无奈,“这个四郎,又要搞什么花样?”
嘴上抱怨着,还是跟了上去。
何思山整个人都是懵的,整个人紧张得像块石头,双手握成拳头擎着,碰都不敢碰林随安的肩膀,“林、林娘子,这这这不合适吧?”
“何山长不舒服?要不改抱着?”林随安问。
“不不不不,还是背着吧……”
林随安笑了,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身后,果然所有人——包括齐慕都跟着上了山。
果然还是花一棠的法子好用,省去了不少口舌麻烦。
林随安走得更欢快了。
何思山知道自己很重,起码超过一百八十斤,林随安的步伐又稳又快,背着他在崎岖的山路上疾行良久,连呼吸都没乱半分,如此惊人的力气和下盘功夫,放眼江湖,凤毛麟角。
想到这,何思山的眼眶不由酸了。
小时候,也有一个人,曾背着他在茫茫山野间狂奔……
今日的观星台焕然一新,临山的一侧摆着整齐的蒲团,四周围着燃火的炭盆,临崖的一边特意空出了讲学的位置,花一棠披着洁白如雪的狐裘斗篷,站在碧蓝的苍穹下,戴着碧绿如水的玉簪,身后是连绵遥远的山黛,风吹过,香囊球叮叮作响,芬芳四溢,仿佛一朵在天地间的怒放的白牡丹。
一时间,众人皆被眼前的景致蛊惑了,直到木夏请大家入座才回过神来。
林随安将何思山放在了第一排,何思山和花一枫的座位是特制的坐塌,上面铺着波斯毛毯,有凭几,还有盖腿的小被子,妥妥的VIP待遇。白汝仪、白闻和齐慕虽然也在第一排,但只能坐在蒲团上,好在有炭盆取暖。
待一众学子坐定,又来了一批人,居然是郝大力和巴云飞率领的工匠,坐在了最左侧的位置。
白闻:“花参军这是何意?”
花一棠摆了个造作的造型,“我花家四郎开堂讲学,可谓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不仅要邀请三禾峰上的所有人,漫山遍野的飞禽走兽花鸟鱼虫也要一同前来观赏花某的绝——代——风——华!”
众人:“……”
这是什么恬不知耻的言论,好想打他一顿!
林随安扶额,方刻重重咳嗽了一声。
连万分社恐的白汝仪都听不下去了,站出来打圆场道:“花参军今日打算讲什么?”
花一棠灿然一笑,“吾乃扬都狂人花四郎,见过三山五岳游过五湖四海,勘破六道轮回四界八荒,四书五经从未读过,三坟五典一窍不通——啊呀,诸位先别急着嘘我,还有下文——花某自小鸿运当头,遭遇奇案无数,唯一能拿得出手,值得在这观星台上讲上一讲的,便是这些案子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来了兴致。
何思山:“素闻花四郎有唐国第一神探之称,所断之案,件件精彩绝伦,不知今日要讲哪一宗?”
“何山长所言不错,花某的确断过不少案子,”花一棠道,“比如杨都城连环杀人案,冯门科举舞弊案,河岳城毒杀案,东都城妖邪奸尸案,青州城县龙神案,益都城桃花魔杀人案,桩桩件件都是震惊全国的大案——”
花一棠的开场白将所有人的期待值拉到了顶点,众人双目放光,竖起了耳朵。
“今日要讲的,是花某遇到的最特别的一案,是一宗几乎完美的犯罪。”
白汝仪:“何为完美的犯罪?”
“以往所遇案件,无论凶手多么狡猾,行事多么小心谨慎,计划多么缜密,只要他去过案发现场,必定会带走一些东西,亦会留下一些东西,或是他碰过的茶盏,或是残留在窗棂上的指痕,或是足迹、头发、衣服上的线头,皆可作为证据和线索,顺着这些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最终定能擒住凶手。”
“可这一宗完美的犯罪则不同,凶手甚至没有在案发时间出现在案发现场,自然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白闻愕然,“这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且这起案件就发生在这三禾峰,在这三禾书院之内!”花一棠骤然提声,“花某今日要揭示的,就是谋害何思山的真凶!”
一片死寂。
山间的风扬起花一棠的斗篷,烈烈作响,白得耀眼。
林随安不动声色看了齐慕一眼,齐慕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默默将手藏入了袖口,脊背竟是又挺得笔直了些。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何思山才道,“花参军,你是不是搞错了?何某坠崖一事,的确只是意外而已——”
“思山,”花一枫打断何思山,“且听四郎详细说说。”
“何山长当日坠崖的情形应该是这般,”花一棠走到观星台正前方,“入夜之后,何山长登上观星台,一个人边仰着头观算星象,边慢慢踱步,”说着,花一棠也仰起脖子,踱起了小方步,“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个趔趄,没站稳——”
说到这,花一棠啊呀一声,软绵绵扑到在地,翻了个两个驴打滚,摆了个矫揉造作的姿势,往前一指,“跌倒后,本想要爬起身,岂料身体再次失去平衡,不受控制滚下观星台,撞断了灌木丛,跌落山崖。”
众人:“……”
如此惊险的一幕被他这么一演,怎么看怎么不着调。
唯有何思山面带诧异,“的确就如花参军所说,半分不差。”
花一棠施施然站起身,展开双臂,木夏立即上前,掏出一把小扫帚转圈扫去花一棠身上的灰尘,恭敬退下。
众人:“……”
“那么问题便来了,”花一棠双手插袖,继续踱步,“来观星台赏景的远不止何山长一人,为何偏偏是何山长一个不小心没站稳,又一个不小心翻下了观星台,又又又一个不小心滚下了悬崖?”
众学子互相看了看:
“当时只有何山长一个人,又没有其他人,就是意外吧。”
“意外这种事儿谁说得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呗。”
“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花一棠挑高眉梢,“可诸位又如何知道,到底是一万呢,还是万一呢?”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白汝仪道:“花四郎,别打哑谜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花一棠笑了,“这宗案子的关键就是一个词,可能性。意外之所以称之为意外,就是因为它可能发生,但可能性又很低。可换个角度想,若采取某些手段,让这个可能性不断增加,意外发生的概率就会不断提高,当概率提升到了一定程度,意外的发生就成了必然。”
林随安看得清楚,花一棠这绕口令似的推理一出口,众人齐齐露出了“你在说什么鬼”的表情,唯有齐慕的眼神变了。
“何山长坠崖的可能性要比在场所有人都要高,原因有三,”花一棠竖起手指,“其一,何山长有巡山和观星的习惯,且常常在观星台一待就是几个时辰,且,都在晚上。换句话说,何山长在观星台逗留的时间很长,加上入夜后视线不清,那么摔倒的可能性就会增加。”
“其二,何山长右腿有旧伤,平日里行走只靠左腿保持平衡,抬脚的幅度较常人更低,脚下容易发生磕绊。”
“其三,请诸位摸摸脚边的地面。”
所有人都伸出手摸了摸,表情疑惑。
郝大力和巴云飞对视一眼,咋舌道:“莫非是因为红山石?”
“没错,观星台铺地的石料是红山石,”花一棠道,“红山石有个特点,铺在室外时间过长,便会变得酥脆掉渣,导致表面产生轻微的凹凸不平,这种变化常人很难感觉到,除非赤脚踩在上面,而如何山长这般行走困难的人,任何细小的不平整,都会提高摔倒的可能性。”
听到此处,众人终于有些明白了,皆是瞠目结舌。
齐慕站起身,脖颈的青筋微微跳动着,声音压得极低极沉,“花参军,你所说的这些都是你的臆想,无凭无证,根本全都是巧合而已。”
白汝仪皱眉,“四郎,你可有证据?”
花一棠斜眼看着齐慕,“花某断案,最重证据。所以,花某发现何山长坠崖一事有疑点后便亲自搜证,特意沿着何山长巡山的路径走了一遍,不想花某竟然连续三次险些摔倒,第一次是在这观星台,第二次在观雪台,第三次在观杏台。”
“观雪台最为凶险,险些撞到腐坏的围栏,坠下山崖。花某就想啊,就算是巧合,这也太巧了吧,为何只有花某一人如此,其他人皆是无碍呢?”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花某出生在扬都,习惯了温暖的气候,怕冷,冷风一吹就犯困,我家木夏怕我冻着,又给我加了许多衣裳,”花一棠扑啦啦伸开手臂,向大家展示自己的穿戴,“这一身就是那日我探查线索时的装扮——”
木夏立即上前介绍,“此乃‘一带江山如画’的锦袍、‘风物向秋潇洒’的斗篷、‘霁色碧天花洲’的棉靴,腰间香囊球从左至右分别是‘簌簌清香细’、‘情随湘水远’、‘梦绕吴峰翠’和‘一勾新月天如水’。”
众人:“……”
锦袍、靴子斗篷也就算了,香囊球居然有四个,这是要把香铺子挂在身上吗,显摆也不是这么个显摆法吧?!
木夏:“四郎这身装扮,少说也有十五六斤。”
众人:“……”
看来显摆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花某这身服饰甚是沉重,鞋底厚实笨重,加上平日里养尊处优,缺少运动,又犯了困,所以——”花一棠沉下声音,“花某的状态最为接近腿脚不灵便的何山长,方才接连三次险些摔倒。”
众人倒吸凉气。
“不仅如此,”花一棠灼灼目光扫过众人的脸,“三禾书院七绝景除了石桥月夜之外,所有观景平台的铺地石料都是红山石,所有观景平台用的都是木围栏,全部年久失修,围栏腐烂,无法承受重物的撞击,七绝景都建在地势险要之处,且都在何山长巡山必经之路上——”
“以上种种条件,每满足一条,何山长坠崖的可能性便多一分,当这些可能性经年累月积累到一定程度,就算凶手什么都不做,意外迟早会发生。”
“实际上,这个凶手的确成功了!那夜,若非花某和林娘子恰好路过,林娘子恰好接住了何山长,何山长必死无疑!”
花一棠深吸一口气,站在了齐慕对面,直直盯着齐慕的脸,“这是花某遇到过的最简单、最聪明、最完美、最可怕的杀人方式。”
齐慕平静回望,“花参军口中的凶手,莫非指的是我?”
“对啊,”花一棠答得很随意,“就是你。”
众人骇然变色,不约而同站起来,纷纷看向齐慕。
何思山挣扎着,被花一枫和元化扶着起身,一脸不可置信。
齐慕嗤笑一声,“齐某不知何处得罪了花参军,竟能让花参军如此耗费心力污蔑陷害,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花一棠点了点头,语气甚是赞赏,“你不仅聪慧,而且很有耐心,这个杀人计划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时间越长,成功的概率越高,你为了完成这个计划,前前后后用了近十年,着实令人钦佩!”
齐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花某刚刚说了,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犯罪,但无论多么完美的计划,实施的时候,都会有不完美之处。”花一棠勾起嘴角,“其实你留下了许多破绽。”
齐慕眼角不受控制抽搐了一下。
“第一处破绽便是通脉活血丹。入冬之后,何山长腿上的旧伤加重,疼痛难忍,所以要靠此药活血止痛。”花一棠看了眼方刻。
方刻上前一步,掏出齐慕给他的瓷瓶,“通脉活血丹为齐慕亲手熬配,其中有一味天竺进口的药材,名为甘吉卡,长期服用后会产生后遗症,造成轻微的肢体麻痹。”
白汝仪:“具、具体是什么表现?”
“类似老人,上肢和下肢微有僵硬,尤其是膝盖部分反应迟钝,运动能力变得迟缓,容易摔跤。摔倒后起身困难,而且很可能因为再次失去平衡造成翻滚和二次伤害。”
“一派胡言!”齐慕怒喝,“我用甘吉卡入药,是因为此药对止痛有奇效!”
“一派胡言,”方刻也来了一句,“按此方之药理,至少有十种以上的替换药材,且皆无后遗症。”
“更重要的是,这些药都比天竺进口的甘吉卡便宜许多。”花一棠从袖子里掏出一卷账簿,“据花某所见,三禾书院的财政状况似乎并不乐观啊。”
齐慕眸光一闪,抬手就要去抢花一棠手中的账簿,被林随安一把擒住手腕,疼得脸色刷白。
花一棠抖开账簿,“这本暗账里记录了不少有意思的事儿,比如安都府衙每年拨给三禾书院的修葺款总会莫名其妙少了一部分。”
齐慕面部肌肉抖动,“花参军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修葺款从批拨到入账,期间经过多少道流程,每道流程都要被刮一层油水,到了书院这里,自然只剩这些了!”
“此乃官府积弊,的确无耻,但更无耻的是齐监院你吧,”花一棠又掏出另一份卷轴,“此乃安都城汇通钱庄的客户名册,里面有一位重点客户,每年四次存入大笔款项,平均一季一次,而且款项金额几乎相同。”
“更有趣的是,每个月还会出现一笔支出,花某派人查了钱银流向,收款方恰好是一家药铺,药铺掌柜对这位大客户印象很是深刻,说每月卖给此人的都是天竺进口的上等甘吉卡,啊呀呀,您说说,这不是巧了吗?”
这一次,不仅齐慕,一直看热闹的郝大力和巴云飞同时面色大变,拔腿就要跑,林随安踏空而起,瞬间到了二人身前,旋身横踢两脚,俩人擦着地面打横窜到了花一棠的脚边,抱着脑袋翻滚惨叫。
林随安一怔:嘿,这俩人的自我保护动作还挺娴熟。
花一棠蹲下身,笑眯眯的,“汇通钱庄账簿上的客户名,是郝大力,既然郝兄这么有钱,那又何必做匠人呢?”
郝大力和巴云飞一骨碌爬起身,连连磕头。
“不是我们的钱,是齐慕的钱!”
“是齐慕贪了三禾书院的修葺款,逼我们替他存到钱庄的!”
“齐慕这厮不是个东西,我们若不帮他,以后三禾书院的活就不让我们干了!”
“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匠人,全指着这活计养家糊口,不得不听他的啊!”
花一棠:“既然是用你们的名字存的钱,为何不直接卷钱逃了,还要处处受他的威胁?”
郝大力:“我们哪敢啊,齐慕在安都府衙里有人!”
巴云飞:“三禾书院是安都城首屈一指的大书院,别的不说,就说这每年的修葺款,养肥了府衙里多少人,都是和齐慕穿一条裤子的!”
“存入钱庄的这部分,是层层刮剥后齐慕留给自己的,我们半分也不敢碰啊!”
“花参军明鉴,我们真的是被逼的,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手艺人啊!”
“齐监院厉害啊!”花一棠竖起大拇指,“一则,贪下书院修葺款,为自己谋后路;二则,因为款项不足,便可名正言顺推迟各大观景台的修缮工作;三则,有了购买上等的甘吉卡的资金。环环相扣,一石三鸟,实在是绝妙。”
众人齐齐瞪着齐慕,何思山艰难地站着,全身剧烈发抖,眼眶通红。
齐慕攥紧双拳,慢慢眯起双眼。
“还有一个决定性的证据。”花一棠掏出第三卷卷轴,“这是十年前齐慕亲手画的七绝景观景台设计图,里面清清楚楚标注着,所有观景台的铺地石料为红山石。”
又抽出第四卷卷轴,“这是安都府衙司工署的批复,也写得清清楚楚,观景台地处险要,红山石经不住雨雪日晒,易脆易碎,安全堪忧,务必改用青山石。且专批了铺地石料的款项。但齐慕依然坚持用了红山石,说明他从一开始,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突然,齐慕扑通跪地,朝着何思山重重磕了三个头,眼中流下泪来,“修葺款一事,是我一时财迷心窍,我认!如今我铸下大错,罪不可恕,甘愿受罚!但我绝无谋害山长之心,我对山长之敬重,天地可鉴!”
何思山喉头哽咽,正要说话,被花一棠打断了。
“齐慕,原名不明,父母不明,乞丐出身,十七年前,被三禾书院山长何思山收养后,教其读书认字,百般照顾,齐慕十五岁时参加科考,连考十年,年年落榜,最终无缘官场。”花一棠笑吟吟摇着手里的纸条,“原来齐监院如此蠢笨啊——”
一听花一棠这欠揍的语气,林随安就明白了,这纨绔已经没了后招,开始打心理战了。
方刻放低声音,“齐慕心思深沉,激将法恐怕没用。”
林随安叹气,“事已至此,死马当活马医吧。”
花一棠:“啊呀呀,还不如花某这个纨绔呢,花某区区不才,好歹也是制举一甲进士第三名呦——”
“你闭嘴!”齐慕大叫,“你这个一甲进士到底掺了多少水分,天下谁人不知?!”
花一棠斜着眼,抖着肩,“齐慕,你莫不是以为何山长死了,这三禾书院就归你了吧?且不说你心思歹毒,持身不正,就单论学识,你连白十三郎的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
“花参军!”一个人喝住了花一棠,竟然不是齐慕,而是何思山。
众人愕然。
花一棠眼中划过一丝精光。
何思山深吸一口气,“齐慕贪墨一事,究其根本,是何某教导无方,何某自会带齐慕去府衙自首!”
众学子一听就急了,“山长!你在说什么?!”
白闻:“山长何必为了这等忘恩负义的东西——”
“不可胡说!”何思山厉喝,“何某坠崖,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意外,与任何人都无关!以后此事休要再提!”
众人同时红了眼,瞪着齐慕的眼神几乎喷出火来。
齐慕死死盯着何思山,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盯出两个洞。
何思山牵出一抹虚弱的笑容,“起来吧,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你是个好孩子……”
齐慕慢慢眨了一下眼皮,转过头,目光一帧一帧扫过众人充满厌恶憎恨的脸,噗一声笑了。
与此同时,花一棠勾起了嘴角。
林随安恍然大悟:原来花一棠要激的根本不是齐慕,而是何思山。
齐慕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袂,退后半步,挺着脊背,“何思山,你知道你什么地方最恶心吗?”
何思山身形剧烈一颤,“什……”
“就是你这副道貌岸然的伪善嘴脸!你以为你是谁?名垂千古的圣学吗?全天下就你最无私最高尚最伟大吗?!”齐慕语速越来越快,表情越来越狰狞,“凭什么你能做三禾书院的山长?凭什么所有学子都尊敬你?凭什么御书司也对你青眼有加?因为他们都被你骗了,你就是个相貌丑陋的跛子!是踩着所有人上位的卑劣之人!”
“我齐慕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怎么可能屡考不中?”齐慕咚咚咚拍着胸口,“定是你嫉贤妒能,怕我出人头地,怕我压你一头,怕我抢了你的风光,所以从中作梗,害我落榜,逼我只能为你做牛做马,为你端屎端尿,做你的仆从,一生一世也无法脱离你的掌控!”
花一枫怒发冲冠,“齐慕,你在胡说些什么?!”
齐慕大笑,“看看,连唐国第一才女花二娘也被你骗了!你们都不知道你的真面目,何思山你就是个出身低贱的武夫!根本不配拥有现在这一切!”
“齐慕!”何思山面色铁青,眼中含泪,“你、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齐慕冷笑,双手一摊,“这才是真正的我啊!若非那两个碍事之人,你早就死在了我的计划之下!甚至,没有任何人会发现,这是我的计划!因为我一直都比你聪明,我比你们所有人都聪明!所以你永远、永远都无法看清真正的我!我永远、永远都高你一等,胜你一筹!”
遍山死寂,所有人都被齐慕的发言震惊了。
方刻啧了一声,林随安心中“哇哦”一声,好家伙,又让花一棠蒙对了。
其实,这场近乎完美的犯罪,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证据,唯一的破绽,就是杀人动机。
能让一个人蛰伏十年,处心积虑做出此等恐怖计划的,定是深入骨髓的恨意,不,或者说,是恶意。
花一棠进行的这场夸张表演,一步一步揭露齐慕的计划,一步步撕破他的伪装,最终的目的就是将齐慕心中的恶意公之于众,现在的齐慕,成了众人唾骂的存在,再也不能对何思山造成任何伤害,十年苦心经营的一切功亏一篑,这个时候,如果再加上最后一根稻草,齐慕的心理防线就会一溃千里。
最后一根稻草,就是何思山。
何思山此人,外表粗狂,内心柔软,眼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被花一棠逼入绝境,定是万分不忍,定会开口为齐慕开脱,他的本意或许是想放齐慕一条生路,但在齐慕眼中,何思山的这句话,就是居高临下的侮|辱,是得意洋洋的嘲讽,是将他狠狠碾压在了尘埃里。
火上浇油,怒火中烧,烧断理智,便是自爆。
还是太年轻啊,完全被花一棠这根老油条玩弄于股掌之间。林随安心道。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花一棠大笑,“花某还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作案动机,原来只不过是一只啖狗屎的卑贱蝼蚁生出了卑鄙的嫉妒罢了,真是好——生——无——聊——啊——”
齐慕猝然瞪向花一棠,“你说什么?!”
“你这种人我见多了,”花一棠双臂环胸,哒哒哒抖着腿,“每天只知道怨天怨地怨放屁,恨男恨女恨空气,就算犯了天大的错,也是被别人害得,自己永远都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实际上,沾了满身狗屎还不自知。”
说到这,花一棠眸光骤厉,“你有今日,和别人没有半分干系!因为你骨子里就是个不知感恩的畜生玩意儿,喂不熟的白眼狼!你今日之结局,完全就是咎——由——自——取!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齐慕额角青筋爆裂,突然一个黑虎掏心朝着花一棠杀了过去,众人全傻了,万万没想到齐慕竟是个会功夫的,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甩出千净拦在了花一棠身前,齐慕的手掌拍在刀鞘之上,铮一声,竟好似金属嗡鸣。
喔嚯!这是什么功夫?铁砂掌?
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接连抡出三招刀釜断殇,刀鞘劈空,啸声震耳欲聋,齐慕第一招尚能招架,第二招已然喷血,第三招抡过去,何思山嘶声大吼,“林娘子,手下留情!”
林随安手腕一转,当即换招,改成飞腿荡出,岂料就在此时,齐慕狞笑一声,“何思山,我要你一辈子都寝食难安!”,竟是纵身跃下了山崖。
林随安头皮一麻,想都没想,也跳了下去。
花一棠肝胆俱裂,疯狂扑向了崖边,“林随安——”
方刻骇然变色,一把搂住了花一棠的腰,木夏死死拽住了花一棠的胳膊,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大叫着冲上前压住了花一棠,七八个人才堪堪将花一棠制住。
就在此时,崖下黑影翻腾,林随安仿若大鹏展翅又飞了上来,右手刀鞘上多了半截泥,左手拎着齐昏迷不醒的齐慕,甩了甩,扔到了地上,“艾玛,好险,幸亏我反应快。”
众人几乎虚脱,纷纷腿软瘫地,方刻捂着胸口半晌没缓过气来。
花一枫几乎哭晕在何思山怀里,何思山轻轻拍着花一枫的后背,吓出了一头的汗,看着林随安的眼神愈发震撼。
花一棠扑腾着爬起身,拽着林随安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眼瞳血丝爆裂,“你疯了吗?!”
林随安:“呃,看见有人跳崖,条件反射……”
花一棠咬牙,死死瞪着林随安。
林随安有点心虚,“抱歉。”
花一棠闭了闭眼,深呼吸几次,用斗篷轻轻拢住林随安,弓起身子,脑袋埋在了林随安的肩头,“吓死我了……”
“……抱歉。”
“不准有下次!”
“……哦。”
“若有下次,我也跳下去!”
“……”
“我说真的!”
“……没有下次。”
“骗人是小狗!”
“汪。”
*
小剧场
木夏:苍天啊大地啊!四郎差点就殉情了!
方刻:你们是不是傻?林随安又不傻!她功夫那么好,肯定有办法自保!一个两个都跟着凑什么热闹?!添乱!
第247章
观星台讲学的第二日, 接到命令的安都府衙捕头带人上了三禾书院。
捕头名叫谷梁,若是大舌头容易叫成“姑娘”,本人却是个年近五旬的壮实汉子, 据说以前从过军,功夫不错, 人长得挺憨厚, 深受安都府衙衙吏和不良人的爱戴。
花一棠连夜写了两份三禾书院案件的卷宗,分别是齐慕杀人未遂案和贪墨修葺款案的详述,谷梁简单听了一遍案情,整个人都傻了,半晌,挠了挠脑袋道,“花参军好滴很!说实在话, 老梁我没咋听明白,不过既然是花参军的命令,老梁定当遵从,保证将这齐慕、郝大力和巴云飞全头全脑押回安都衙狱。”
此人说话带着土生土长的口音, 像现代的陕西话,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淳朴和幽默感,林随安听着像说相声。
花一棠点头, “有劳谷捕头了,不知嘉刺史的伤如何了?”
谷梁:“好滴很!已经能下地了, 吃得好睡得好,又胖了一圈。”
花一棠:“……”
林随安:“噗。”
谷梁朝林随安嘿嘿一笑,抱了抱拳, 出门吆喝一众不良人走了。
正事搞定,林随安和花一棠又去东苑探望了何思山。
齐慕一案对何山长打击甚大, 本来好了七七八八的伤情再次反复,高烧一日一夜,气得方刻骂了齐慕整整半晚上,天亮的时候,烧总算退了,只是伤心过度,精神还有些颓然。
其后几日,元化与众学子轮流照顾,加上花一枫的陪护和开导,何思山精神可算有了好转,方刻毫不客气让木夏买了各种名贵药材运上山,何思山的药汤味道越来越难以言喻,林随安怀疑方刻大约是有些想念伊塔的地狱口味熏茶了。
白汝仪和花一枫在三禾书院待了太久,御书司已经发了两道催函,花一枫仗着花氏与圣人的关系,直接修书一封请了个长假,准备在三禾书院常住,白汝仪却是不敢,只能尽快完成讲学课程,回东都复命。
*
众人离开三禾书院的这一日,天上又飘起了小雪。
何思山坐在三禾亭内,看着银装素裹的三禾峰,想起大半月前,他和齐慕一起来迎接御书司赠书队伍时的情形,仿若隔世。
花一枫满眼心疼,帮何思山拢了拢斗篷,何思山收回思绪,深深望着花一枫,笑了。
花一棠捧着暖手炉,皱着鼻子叹气,“唐国惊才艳绝的郎君千千万,二姐偏偏看上了这个老男人,唉,回去要如何跟大哥交待啊——”
方刻捅了捅花一棠,“先顾你自己这边吧。”
花一棠眸光一转,这才瞧见白汝仪竟趁他不备,悄悄将林随安拉到一边说小话,斗篷上的狐狸毛都炸了起来,提着袍子就窜了过去。
白汝仪望着林随安的眼神那叫一个依依不舍的泪眼婆娑,双手捧着那卷“定情诗”的卷轴,“请林娘子务必收下……”
林随安汗都下来了,“不、不合适吧——”
“其实——那一夜,何山长坠崖之前——白某去观星台,就是想让何山长帮我看看白某和林娘子之间到底有几分缘分——”白汝仪吸溜了一下鼻子,“当时,何山长就告诉我,据星象所示,我与林娘子,只有朋友之缘,再无其它……白某伤心之下,方才去了御书楼,写了这许多的诗……”
林随安:“……”
想不到观星台居然还有这么个隐藏支线。
旁听的花一棠那叫一个舒坦,回头抛给何思山一个眼神:老何,干得好!
何思山微笑颔首:四郎是自家人,何某自然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花一棠竖起大拇指:以后老何你就是我亲亲的二姐夫!
何思山和花一枫差点笑出声。
“所以白某、白某……”白汝仪飞快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皮,抬起头,眼睛被泪水洗得晶亮,“白某此诗赠的是好友林随安,仅表敬佩仰慕之情,再无其它,还望林娘子切莫推辞!”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推三阻四着就实不够意思了。林随安郑重接过卷轴,“多谢白十三郎,林某收下了!”
白汝仪红着眼笑了,似雪中腊梅残红一点。
花一棠的表情好像被浇了一壶陈醋,头发丝都在冒酸泡泡,却只能强撑着纨绔的体面,保持微笑。
“林娘子,在下也有一诗相赠!”
突然,一个学子红着脸挤过来,啪一声展开手里的卷轴,朗声读道,“飒爽英姿刀锋帅,武气端能震山河!”
林随安:诶?
花一棠头顶的酸泡泡“啪”炸了一个。
“我也有一首,仅表对林娘子的敬仰之意。”又一个学子跳出来,耳根子通红,“红颜风华盖山海,东风浩荡赞巾帼!”
紧接着,三十多个学子争先恐后全跳了出来,一个喊得比一个声音大,脸一个比一个红嫩,仿佛聚了一树的红苹果。
“世间多少奇男子,不比千净一抹光。”
“碧刀映雪峰,万鸟啼红妆。”
“黑衣如墨天地震,千净一出裂苍穹。”
“一刀一人行江湖,古今胜败笑谈中。”
……
花一棠指甲几乎在暖手炉上挠出洞来,偏偏这些学子虽然眼中含情,面红耳赤,但嘴上却说这些诗只是聊表崇敬之情,并无“情诗”之意,他就算要阻止也是师出无名,只能强压着心中醋海翻腾,任凭头顶的酸泡泡炸成了烟花,
最郁闷的是,他在这边醋得惊天动地,那边的林随安还一头雾水。
林随安被这一坨一坨的彩虹屁砸得眼冒金星,耳朵和大脑同时宕机,毫无文学天赋的脑细胞翻译出来几乎都是“叽里呱啦呱啦啦,呱啦叽里叽叽里”,忙制止道,“诸位的好意林某心领了,但——不至于,真不至于!林某真受不起!”
“林娘子此言差矣,”元化上前一步,恭敬一礼,“林娘子不顾自己安危,舍命救了何山长,此一恩,就受得起。”
林随安:“元化你不会也要赠诗吧?”
元化拍了拍滚烫的脸颊,掏出怀中的卷轴展开,一字一顿读道:“素衣赤丹心,千净碧惊天,须眉无惧,慧目识奸,千秋难得一破军!”
“好!”众学子齐齐鼓掌。
林随安怔住了,她听到了一个词:“破军”。
“元化!”何思山厉声喝道,“慎言!”
元化被吼蒙了,忙垂首抱拳,“山长,可、可是弟子这首诗是有、有什么不对吗?”
何思山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白汝仪恍然,“何山长应该是想到了‘千秋破军’的名号,所以觉得不妥吧?”
这次莫说林随安和一众学子,就连花一棠、花一枫等人也没听过。
何思山皱眉,脸色沉了下去。
“以诸位的年纪,不知道也不奇怪,”白汝仪道,“白某也是在白家藏书阁里读过旧的年籍史录,方才知晓一二。三十多年前,唐国曾有一名威震天下的女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堪称唐国武者第一人,被百姓奉若神明,尊称战神,玄隆帝曾亲口赠其‘千秋破军’之名。只是不知为何,后来这位女将军突然销声匿迹,不知所踪了。”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弈城版画上的战神娘娘!
“这都是以前的旧事,不必再提。”何思山沉重叹了口气,“时间不早了,白书使、花参军、林娘子,你们该启程了。”
白汝仪莹莹望向林随安,“林娘子,珍重,以后若有机会,来东都——”
“告辞!”花一棠拽着林随安就跑,林随安挣扎着回头摆手,“白十三郎,你也保重——喂,花一棠你催命啊——”
“人有三急!等不得!”
“……”
何思山目送两个车队离去,吩咐众人登山回了书院,让花一枫先去歇息,自己则去了御书楼的密书阁。
密书阁藏书多为珍本,须有山长的手令才能入内,这么多年来,除了何思山和白闻,只有齐慕进来过。
何思山打开地板上的暗阁,取出一个布包,层层剥开,布包里又是一层油毡,油毡里还有一层羊皮,羊皮里是黄色隔油纸,最后一层是白宣,白宣中包着的是一卷泛黄的卷轴,封皮上写着“□□法”。
何思山并没有打开卷轴,甚至不敢伸手去碰,只是看着,眼中的悲伤几乎要流出来。
岂料就在此时,寂静的密书阁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你还留着这卷刀法,果然忠信。”
何思山骇然变色,飞快抓起卷轴裹好抱在怀中,“谁?!”
黑暗中走出一个人,黑衣黑靴,脸上带着一张银色的面具,双眼口鼻只有细细的透气缝隙,左眼下有一道划痕,像泪。
“你是谁?!来三禾书院作甚?!”何思山厉喝。
银色面具歪了歪头,“江湖上的人都叫我云中月。”
何思山头顶爆出青筋,“我三禾书院没有值钱的东西!”
“在下进来的时候,看到石牌坊上写着‘三人禾山’四字,”云中月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何思山,你胆子不小啊,竟然将她的姓氏就这般明目张胆地刻在了书院大门上。”
何思山的神色愈发犹疑,“你不是来偷东西的!”
云中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扔给了何思山,何思山解开一看,布袋中竟然是一个老旧的行军水囊,水囊的铜嘴上,刻着一只形似野兽的图腾。
赤红的血丝瞬间布满何思山的双眼,他几乎是嘶吼出声,“你怎么会有这个水囊?!你到底是谁?!”
云中月静静看着何思山良久,抬起手,轻轻摘下了脸上的银面具。
何思山的眼泪汹涌奔出眼眶,重重跪地,头埋在地板上,泣不成声。
*
小剧场
林随安有些发愁,书院学子们送的诗都是精心装裱过的,三十多卷,堆满了大半个车厢,老大一堆,回去往哪放啊?
“把这些全挂墙上,是不是太张扬了?”林随安问。
花一棠额角的青筋爆了一根,表情管理依然完美无瑕,笑眯眯道,“如此贵重的礼物,自然要放在我花氏的藏宝库中,严密看管!”
“好主意。”林随安很满意,翻出白汝仪送的那一份,展开看了看,更满意了,“我最喜欢这一首,就挂在床头吧。”
花一棠额角的青筋啪啪啪爆了三根,“字一般,诗一般,人一般,别挂了。”
林随安:“毕竟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用心为我写诗嘛,值得纪念。”
花一棠的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驾车的木夏险些吐血。
方刻默默看着花一棠把旁边的木箱挠出了麻花,若是没猜记错的话,里面应该也有一个卷轴,木夏偷偷装裱时,方刻曾无意间瞧见过,大约是花一棠写的一首定情诗,当时他们还在益都……
方刻都不忍心看花一棠的表情了,默默闭目装睡。
前路漫漫,四郎加油。
第248章
回到安都城, 花一棠第一件事就是给兄长花一桓写家书,着重汇报了花一枫和何思山的感情进度,对何思山的人品性格进行了较为客观公正的评价, 顺便阴阳怪气了一番陇西白氏,称其“想着碗里的, 看着锅里的”, 甚至还想挖林随安的墙角,着实不厚道。
之后,花一棠就投入到了水深火热的三禾书院案件的审理工作之中。
谋杀何思山的部分比较简单,有齐慕的口供和亲笔画押,事实清楚明白,判杀人未遂,笞五十, 劳役三年,终身不得参加科考。
麻烦的是三禾书院修葺款贪墨案,牵连甚广,盘根错节, 若是认真算下来,整个司工署都脱不了干系。
不审吧,不合适, 深查吧,更不合适, 安都刺史嘉穆抓心挠肝,大会小会连轴转,刚胖回来的五斤肉又掉了, 多方势力拉扯妥协之下,抓了个几个不轻不重的小官, 判了不轻不重的刑罚,勉强算是把不光彩的一页揭了过去。
忙忙碌碌又过了大半个月,安都迎来了新年。
*
新年首日,谓之“旦”。
去年旦日,花一棠参加制举,忙得根本没顾上过节。今年的旦日,木夏和木盛嫂联手协作,施展浑身解数大大准备了一番,将整座花氏八宅装扮得张灯结彩,华光万丈,仅是照明的夜明珠灯就新增了一百五十盏,灯托用的从越窑定制的秘色瓷,夜明珠搁上去,光晕水润如无形的宝玉,主打一个豪横炫富,闪瞎人眼,靳若远远看见都绕着走。
旦日晚宴设在了花铭楼,位于花氏八宅的东南方,是一座二层赏楼,雕梁画柱,外墙刷成了粉红色,和花里胡哨的扬都第一纨绔很是相得益彰。
晚宴菜品共有七十二道,林随安扫了眼菜单,一道也不认识——“风流天赋精神振”、“黛眉巧思宫妆浓”、“天涯茫茫归日近”、“爆竹声声屠苏香”——据说所有菜名都是花一棠熬夜想出来的。
众人评价:毫无文采,不知所云。
好在菜品由木夏全程监制,色香味形皆是顶尖,因为安都城冬日干冷,所以蒸菜和汤羹居多,林随安最爱的切脍自然没了,不过新增了烤羊腿,现烤现切,滋味鲜美,木夏烤一块,花一棠切一块,林随安夹一块,吃得很满意。
方刻终于喝上了伊塔亲手熬制的地狱口味熏茶,闭着眼晃着脑袋,颇为享受的模样,靳若来者不拒,来一盘清一盘,伊塔和四圣有样学样,胃口直逼花一棠。
林随安观察了一会儿,有些担忧,“你们几个是不是跟着靳若吃胖了?”
伊塔:“天天吃小摊,味道,不好,撑。”
四圣:“确实,撑。”
靳若:“有人请客就偷着乐吧,还嫌弃上了?”
伊塔:“斤哥请客,我花钱。”
四圣:“斤哥,不厚道。”
靳若:“……”
林随安哭笑不得,“浮生门查得如何?”
靳若抓了块帕子擦了擦嘴,“我觉得这浮生门不太对,每次我打听到浮生门的人去了什么什么铺子收保护费,火烧火燎赶过去,嘿,人全跑了,好似一早就收到信儿,早有准备,这种感觉就像——”
花一棠:“就像被净门监视了一般。”
“没错!”靳若道,“只不过现在我才是被监视的那一个。”
林随安:喔嚯,有点意思。
花一棠:“所以没了净门的耳目,咱们的靳少门主就没辙了?”
靳若哼哼两声,“姓花的你也太小瞧我了,没了净门的耳目又如何?我就是最聪明最伶俐的净门耳目,在城里打探了这么久,怎么可能毫无收获?”
林随安:“详细说说。”
靳若:“浮生门在安都有不少固定的据点,我找到了其中的三处。一处是群贤坊群五街四十四号的鲜肉铺,第二处是安定坊阳关巷五十九号的铁器行,第三处是大宁坊槐树街两百号的风云客舍。嘿嘿,你们一定猜不到这三家铺子在几个月前是干嘛的。”
花一棠微微一笑道:“莫非是茶行?”
靳若腾一下坐直了,“你、你你你有本事再猜猜他们卖的是什么茶?”
花一棠挑高眉毛,“莫非是随州苏氏的赝品百花茶?”
靳若目瞪口呆,“姓花的你该不会真的是什么七星观十烨道长的关门弟子吧?”
花一棠切了一块烤羊腿,沾上孜然椒盐粉,放在林随安面前的小餐盘里,“祁元笙为随州苏氏做了四百六十六家蝉蜕铺,其中有一成铺子,也就是五十家做成了以假乱真的蝉蜕铺,有铺面、有掌柜、有伙计,这三家铺子的原址,恰好就在这五十家蝉蜕铺之中。”
靳若“切”了一声,“你果然不会算命。”
林随安飞快捋了一遍目前所知的线索:
青州城县的龙神果和面具军团背后是三爷,七爷祁元笙负责的蝉蜕铺和赝品百花茶扳倒了随州苏氏,种种证据表明,祁元笙和三爷是一伙的,现在蝉蜕铺的地址变成了浮生门的据点,也就是说——
林随安:“浮生门的幕后人十有八九也是三爷。”
“小靳若找不到安都净门分坛的消息,想必是因为安都净门分坛已被浮生门吞并,浮生门应该就是韩泰平所说的——”花一棠眼中精光一闪,“另一个净门。”
靳若搓胳膊,“艾玛,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林随安夹起羊腿肉塞进嘴里,火候刚好,就是蘸料有点淡了,示意花一棠多沾点,“说起随州苏氏,为何来了安都城这么久,一直没见过太原姜氏的人来找咱们麻烦?”
花一棠将烤肉换成了双面沾料,“其实咱们早就见过了。”
林随安一怔:“何时?谁?”
“太原姜氏现任家主姜文聪,年过七十,是个老糊涂,一辈子碌碌无为,早已无力掌控姜氏,现在姜氏实际的掌权人其实是姜文德,就差个家主的虚名,等哪日姜文聪一口气上不来死了,姜文德便是名正言顺的姜氏家主。”
林随安长长“哦”了一声。
她记得姜文德,正五品上的御史台中丞,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此人出现在益都的目的是什么,只是第六感隐约感觉到此人心思深沉,不好对付。
花一棠:“顺便一提,太原姜氏本宗曾有一位文武双全的后起之秀,被整个太原姜氏寄予厚望,有望成为继姜文德之后继续带领太原姜氏重归巅峰的希望之星,可惜,此人命运多舛,年纪轻轻就客死异乡。”
靳若脸皮抖了一下,“你说的这位,该不会是——”
花一棠摆个了瓦肆说书先生的造型,“正是人称太原郡猛虎的姜东易是也!”
众人:“……”
靳若:“我本以为只有扬都花氏不着调,如今看来,五姓七宗一个赛一个不着调。”
林随安拍了拍靳若的肩膀,“你年纪还小,等以后经历的多了就会发现,其实无论表面多么高大上的家族和组织,本质都是草台班子。”
方刻感慨,“的确如此!”
众人哄笑。
靳若啃了两口羊肉,“这几日我眼皮一直乱跳,总觉得心里发慌。”
伊塔举手,“斤哥,闲的。”
“还别说,真真儿是闲的。”靳若神秘兮兮往前凑了凑,“你们难道不觉得最近安都城太安静了吗?”
林随安:“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不好吗?”
“问题是有姓花的在——”靳若撇嘴,“以前咱们走到哪,哪就出案子,死人一串一串的,现在突然没案子了,总觉得心悬在嗓子眼里,难受!”
方刻:“山雨欲来风满楼——”
靳若:“对对对,就是这个感觉!”
花一棠:“呸呸呸,童言无忌——”
话音未落,木盛嫂从门口飘过,“启禀四郎,安都府衙捕头谷梁有急事求见。”
众人一怔,就见谷梁满头大汗冲进门,胡乱行了个礼,“花参军,糟糕滴很!刘长史被贼人刺了!”
一堂死寂。
林随安差点被嗓子眼的羊肉噎死,忙灌了一口水,狠狠拍了两下胸口,总算咽下去了。
花一棠和靳若同时指着对方大叫:
“倒霉鬼!”
“乌鸦嘴!”
*
新年第一天,安都长史刘义甲用罢午膳,乘着马车去东城郊外的祖坟祭祖,归来时已近酉正,天色渐暗,刚进开远门,还未到金城坊的坊门,突然从天而降一队黑衣人,不由分说围住了刘长史的马车,将车夫和两名侍从狠狠揍了一顿,冲入马车刺伤刘长史,扬长而去。
“哇,太嚣张了!”靳若道。
“哇,艺高人胆大。”林随安道。
“是可忍孰不可忍!”花一棠道。
“只是屁|股上开了个口子,没伤及筋骨,死不了。”方刻道。
林随安、花一棠和靳若齐齐用手捏住腮帮子,强迫自己别笑出声。
刘长史的宅邸位于永兴坊,安都城有名的贵人区,环境优雅,闹中取静,长史府更是由名家手笔设计建造,曲径探|幽,一步一景,虽说面积不如花宅宽敞,但就审美来说,明显不在一个段位。
接到谷捕头的消息,众人不敢怠慢,十万火急赶到长史府,听谷捕头描述的画面,什么“血流成河”、“血肉横飞”、“血肉模糊”,还以为刘长史凶多吉少,路上方刻连验尸刀都磨好了,岂料来了一瞧,刘长史只是被刺伤了屁股,吓晕了,离死还远着呢。
方刻黑着脸验完伤,戴上蒙面巾和口罩,穿针引线开始缝合伤口,大约是方仵作的麻沸散还未来得及换新,药效甚微,一针下去,刘长史从昏睡中惊醒,嚎得跟杀猪一样,震得房梁簌簌掉灰,长史府请来的两个大夫吓得夺门而逃。
林随安等人实在看不下去,默契退出厢房,花一棠命谷捕头将马夫和两名侍从唤来问话。
马夫和侍从伤的也不清,鼻青脸肿的,花一棠一问,委屈地哭了起来。
马夫:“花参军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大过年的,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贼人,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毒打,您瞧瞧我这脸,都黑了!”
侍从甲:“我们长史大人可是两袖清风的好官儿,也不知是招惹了哪路邪神,竟遭此横祸!”
侍从乙:“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呜呜呜——”
花一棠无奈,“三位稍安勿躁,我问一句,你们答一句。”
三人忙不迭点头。
花一棠:“贼人一共几个人?”
马夫:“十好几个!”
侍从甲:“七八个吧。”
侍从乙:“八九十个。”
林随安和靳若双双扶额。
花一棠脸皮抖了抖,再接再厉。
“贼人穿得是什么衣服?”
这次三人的答案很统一,“黑衣,黑靴子,还蒙了面。”
“刀有什么特点?”
马夫比划,“老长了!”
侍从甲:“比一般的刀要长许多。”
侍从乙指着林随安腰间的千净,“有这刀的两个长。”
靳若眼睛一亮,“你们确定?”
三人齐齐点头。
林随安:“刀鞘和刀身有什么特点?”
马夫:“他们根本没拔刀。”
侍从甲:“就用刀鞘揍人。”
侍从乙:“刀鞘黑乎乎,没啥特点。”
靳若:“除了这些,你们可还记得他们身上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比如气味,鞋子之类?”
三人对视一眼。
马夫:“身体都很壮,腿很粗,脚很大!”
侍从甲:“领头的那个长得跟铁塔似的,拳头比我脑袋都大!”
侍从乙挠头,“打我的那个,手上有股子腥味儿。”
靳若凑过去,“他打你哪儿了?”
侍从乙指了指右眼的青眼圈,“这不是明摆着吗?”
靳若闻了闻,咧嘴笑了,“是羊血的味道。”
花一棠:“听小靳若的语气,是有线索了?”
靳若叉腰,“浮生门的三处据点,第一家群贤坊群五街四十四号的鲜肉铺,售卖的是现宰的羊肉,第二家安定坊阳关巷五十九号的铁器行,最擅长打造的,是一种宽四指长四尺的横刀,据说刀锋锐利,吹发可断,还有个挺雅致的名字,叫浮生若梦。”
林随安:喔嚯,这不是巧了嘛!
*
小剧场
木盛嫂:咱家四郎运气真这么差?新年第一天就来了案子?
木夏:我有种预感,今天可能是今年最悠闲的一天。
第249章
捕头谷梁走在街上, 心里直打鼓。
他在安都府衙做了十年捕快,六年的捕头,从没做过这么离谱的事儿。
只带了十五个人, 怀里揣着几张嫌犯的画影图形,就要去安都城最大的帮派浮生门踢场子抓人, 简直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活。
身后的十五名不良人, 其中八人是和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另外七人全是假扮的。虽然也穿着不良人的衣服,但气质完全不搭。
花参军的脸白得像一块羊油膏,又嫩又滑,林娘子好像一个微服私访的将军,那位靳少门主手脚太长,一时没找到合适的, 衣服裤子都短了一截,像偷来的,还有四个据说是花氏的护院,号称四圣, 看起来比浮生门的门徒还凶神恶煞。
“花参军,您确定是浮生门的人干的?”谷梁小声问。
花一棠拉了拉领子,他很少穿领口这么紧的衣服, 不太适应,加上现在是午后, 阳光大,晒得人冒汗,“放眼安都城, 还有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刘长史?”
靳若:“就是他们,没跑了。”
谷梁和八名不良人冷汗都下来了。
谷梁:“若真是浮生门, 麻烦滴很呐!咱们应该回府衙多带点人?”
“杀鸡焉用牛刀,”花一棠道,“此次只是探探虚实,还是低调行事为妥。”
靳若道,“浮生门的眼线挺烦人的,咱们乔装改扮,可以掩人耳目,免得把他们吓跑了。”
一个不良人实在忍不住,小声嘀咕:“浮生门在安都城一家独大,个个都是江湖高手,从来都是别人怕他们,何曾见过他们怕别人——”
林随安眼睛一亮,“你们和浮生门的人动过手?”
谷梁和众不良人表情讪讪。
“前几年,偶尔——有过几次——后来就很少了……”
林随安:“谁赢了?”
谷梁目光飘忽,“输滴惨滴……很……”
靳若啧啧两声,不良人惭愧地几乎抬不起头来。
岂料花一棠居然点了点头道:“甚好。”
谷梁:“……”
甚好个啥啊?
林随安:“谷捕头你们有经验,稍后也可指点一二。”
不良人差点没跪了:啥经验?被揍得满头包的经验吗?这林娘子莫不是来消遣他们的?
可看林随安眼神真挚,表情诚恳,又不似说假话。
群贤坊位于西市隔壁,出了衙城的朱雀门,面朝金光门方向沿着大街向西走,过兴禄、天平、延寿、西市四坊,入坊门再往北走一刻钟,便能看到街口的鲜肉铺。
此处是群贤坊的一处坊内小市,十字街口大约有七八家铺子,果子行、椒笋行、杂货行等等,方便宵禁后坊内百姓购买日常用品。街上行人纷纷,还算热闹。
鲜肉行的位置最显眼,是黄金铺位,门口横着一张厚实的砧板,宽三尺长六尺,砧板上挂着六条肉厚油肥的鲜羊腿和一颗羊头,砧板上摆着羊肋条、羊肉、羊油、羊杂碎等等,收拾得挺干净,几乎看不到肉沫和血水,一个屠夫在砧板后面磨刀,一个屠夫在坐在门槛上打着哈欠,二人长得有几分相似,大约是兄弟,眼睛挺大,胡子挺多,大冷天只穿了羊皮马甲,露出来的胳膊肌肉饱满,还挺白。
谷梁硬着头皮上前,清了清嗓子,“此处可是群贤坊群五街四十四号?!”
两名屠夫怔了一下,同时站起身,扫了眼谷梁,笑了。
屠夫甲:“谷捕头,今天是什么风将您吹过来了?可是家里缺油水了?”
屠夫乙:“来来来,这是今天刚宰的羊羔,肉还是温的,您拿一条走!”
说着,解下一条羊腿要塞给谷梁,谷梁神色一厉,“废话多滴很!”从怀里掏出嫌犯的画影图形,“看看,可见过这个人?!”
画上是花一棠根据长史府马夫和侍从的口述精心绘制的贼首,戴着黑面巾,裹着黑头巾,露出一双眼睛,没有眉毛,连蒙面巾的褶皱都颇为写实精细,唯一的问题就是,根本认不出来是人是鬼。
二屠夫瞪大眼,“这人谁啊?”
谷梁:“这个人就是昨天行刺刘长史的贼人头头,你们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若是见过他,要赶紧滴报官!”
屠夫二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摇头,“没见过。”
“再仔细瞅瞅!”谷梁拔高嗓门,“要是见过还假装不认识,就是犯了包庇之罪!”
屠夫甲冷笑,“没见过就是没见过!”
谷梁飞快看了眼花一棠,花一棠一指屠夫甲,“啊呀,这个人长得好像画像上的贼人啊!”
谷梁心领神会,“来人!”
两名不良人抖出两张黑布,一个遮住屠夫甲的头顶,一个遮住屠夫甲的下半张脸,谷梁把画像往前一凑,嘿,还真挺像。
“好滴很!抓起来!带走!”谷梁大喝。
“我看谁敢!”屠夫乙抄起砧板上的剁肉刀不由分说就来了一个横劈,不良人的黑布和画像四分五裂,谷梁和两个不良人倏然退后,脸白了。
街上的行人,隔壁的商贩,附近的邻居全停下了动作,目瞪口呆望着这边,心道这些衙差是疯了吗,平日里见到浮生门的人都恨不得绕着走,今天居然主动上门找打?
屠夫甲弯腰捡起磨刀石上的菜刀,挽了个刀花,笑容狰狞,“谷捕头,您来之前没打听打听吗,我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谷梁吞了吞口水,又瞄了眼花一棠。
花一棠挑着眉毛,“这不是家卖羊肉的铺子吗?听这位兄弟的意思,啊呀,莫非是挂羊头卖狗肉?”
屠夫乙:“你这细皮嫩肉的小子算那颗葱?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浮生门的地盘闹事?!”
“区区不才,是新来的。”花一棠抱拳一笑,“还望二位兄弟看在下初来乍到,卖我个面子,跟在下回府衙配合调查。”
屠夫二人对视一眼,扬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原来是找死的!兄弟们,有人来踢场子了!”
这一喊可不得了,鲜肉铺里当即冲出了十余名屠夫,个个手持剁肉刀,满脸横膘,齐声怒喝,肌肉抖了三抖。
街上路人一看这阵势,当即跑了个精光,谷梁和不良人唰一下拔出横刀,只觉腿肚子有些转筋。
别的不说,就看这体型,他们显然不是对手啊!
花一棠肃下神色,“阻碍官府办案者,决不轻饶,”手臂端端向前一指,“全抓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谷梁只觉眼前一花,那沉默寡言的四名花宅护院破风而出,呼啸的拳头好似无数流星锤,眼花缭乱砸在了众屠夫的鼻梁上。
谷梁的下巴砸到了地上,不良人的眼珠子掉了出来,躲在各处的百姓悄悄探出了脑袋。
林随安、花一棠和靳若双臂环胸,悠哉悠哉点评。
林随安:“青龙的打法略显猥琐啊。”
靳若:“嘿嘿,我教的。”
林随安:“朱雀下手太狠了吧。”
花一棠:“嘶,朱雀的表情总让我想起方大夫剖尸体。”
靳若:“伊塔说,最近朱雀开始帮方大夫打下手了。”
花一棠:“诶?!”
林随安:“真的假的?!”
花一棠:“青龙和玄武配合的不错。”
林随安:“阵法吗?”
靳若:“我让天枢抄了七星阵,选了个二人阵法,名双龙戏珠。”
花一棠:“这名太难听了,依花某所见,不如叫福禄双全。”
林随安:“……”
靳若:“滚!”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人,身如旋风穿梭在十几名屠夫之中,赤手空拳,拳拳到肉,“砰、砰、砰、砰砰砰砰——”的声音仿若平地惊雷接连炸响,众屠夫脑袋左歪右歪、前栽后仰,鼻血乱喷,如雨乱洒,身子歪折,噼里啪啦摔在了地上。
不过几息之间,几乎所有人都倒下了,唯一一个侥幸还站着的,只有屠夫甲,不是因为他功夫好,而是因为在最后关头靳若喊了一句,“留个能说话的。”
四圣退了回来,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林随安瞄了一眼,小帕子香喷喷的,有花氏族徽的绣花,好家伙,木夏准备的还挺齐全。
屠夫甲脸色青白,双腿打颤,手里的剁肉刀握不住,哐当掉在了地上,腿一软,跪了。
“谷捕头饶命!我给您磕头了!我是真不认识那个贼人啊!若有半句假话,我天打雷劈!”
靳若蹲下身,敲了敲屠夫甲的脑壳,“行刺刘长史的贼用的是四尺横刀,你再想想。”
屠夫甲瞪着靳若,“你、你们不是官府的衙差,你们到底是——”说到这儿,瞳孔剧烈一缩,额头冒出汗来,“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见过净门门主,见过——”目光转到林随安脸上,林随安呲牙一乐,屠夫甲打了个哆嗦,慌忙抱拳,“见过林娘子!”
花一棠不爽:“喂,没看到我吗?!”
“小人见过花参军!启禀花参军,我、我我我虽然没见过画上的贼人,但若说四尺长的横刀——”屠夫甲大吼,“我我我我我知道,有个铁器行,专门做这种横刀。”
靳若:“安定坊阳关巷的那个?”
屠夫甲快哭了,“靳门主您早就知道了,何必为难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呢?”
“初来乍到,路不熟。”林随安笑道,“劳烦您给带个路呗。”
屠夫甲的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
不良人用麻绳将一众屠夫五花大绑,一个接一个串起来,拖在最后,队伍人数多了一倍,半数还是鼻青脸肿的屠夫,走在路上别提多扎眼了。
目睹了全程的街坊四邻那叫一个兴奋,生意也不做了,家也不顾了,都跟在后面,路上有好事的百姓过来打问,听说竟是府衙的衙差挑了浮生门的堂口,愈发激动,纷纷加入了看热闹的尾随大军。
不良人平日里被忽视惯了,明显不太适应这种明目张胆的显眼包风格,走路都有些同手同脚。
再瞧前面的几人,花一棠自不用说,大摇大摆,头颈高昂,甚是享受,林随安和靳若早就练出来了,满脸写着“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四圣表情木讷,显然根本没把外界的眼光放在心上。
谷梁心脏砰砰乱跳,悄声问花一棠,“花、花参军,您不是说要低调吗?”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花一棠叹了口气,“花某这般玉树临风,风姿卓越,低调实在太难了。”
谷梁:啥?
林随安:“本来只想打草惊蛇,不想这浮生门的人太不经打,罢了,来都来了,打也打了,索性打个过瘾。”
不良人:啥啥啥?
靳若:“师父,您猜猜咱们挑几个堂口才能把浮生门的门主逼出来?”
林随安:“一个不行就两个,两个不行就五个,五个不行就十个,打饿了让木夏送饭,慢慢来,不急。”
靳若和四圣眼睛一亮,“好嘞!”
不良人看向谷梁:头儿,咱们是不是上了贼船?
谷梁:闹心滴很……
于是,一行人顶着无数好奇、愕然、震惊、看好戏的的目光,穿过醴泉坊、金城坊、休祥坊,到了安定坊。
安定坊属于安都城郊区,居民多为家境贫寒的百姓和外地来的散户,生活节奏缓慢,没啥娱乐项目,猛地瞧见这么一大帮人,也好奇跟着走,走着走着,发现那些衙差竟是停在了阳关巷的铁器行门前,顿时大惊失色。
从外坊跟来的吃瓜群众还纳闷呢,就有好心人过来科普,此处是浮生门的地盘,常年住着一伙江湖人恶霸,平日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在坊里都是横着走,一言不合就拳打脚踢普通百姓,半夜还会抬出血淋淋的残肢断臂,老吓人了。
这一下,所有吃瓜群众都不敢上前了,纷纷驻足十几丈外。
林随安观察着眼前的铁器行,面积明显比鲜肉铺大了不少,后面应该还有院子,铺面里烧着火热的铸铁炉,墙上挂着斧钺钩叉,中央位置是三柄横刀,四尺长,四指宽,黑光凛凛,堪比放大两倍的千净。
看店的只有一个铁匠,上身□□,下身穿着黑色的胡裤,黝黑的肌肉泛着油光,把烧得通红的铁器往水缸里一送,刺啦腾起一股蒸汽,“呦,真是稀客啊!”
谷梁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台词明显流畅了许多,从怀里掏出第二张画影图形,“这个是昨日刺杀刘长史的贼人画像,你可见过?!”
铁匠先是斜眼看了看屠夫甲,又歪头瞅了瞅狼狈的屠夫乙丙丁们,冷笑,“看来就算我说不认识,谷捕头也不会信吧。”
“贼人用的刀是四尺横刀,据这位——呃……”靳若问屠户甲,“你叫啥?”
屠户甲脸都皱在了一起,“……胡不令……”
“据胡不令供述,此刀是这家铁器行所制!”靳若道,“你与贼人是什么关系,还不速速招来?!”
铁匠冷眼瞪着胡不令,“老胡啊,你真是好大的出息,竟让这帮酒囊饭袋和几个毛都没长全的臭小子给拿住了,还将我这儿供了出来,若是让副门主和门主知道,定会扒你一层皮!”
胡不令擦汗,“老贾啊,你赶紧招了吧,否则现在就要脱一层皮——”
铁匠根本没给他机会说完,震声大喝,“兄弟们,有人来挑场子了!”
就听后宅传出一片大喝,四十多名黑衣黑靴的江湖汉子涌了出来,皆是手持四尺横刀,胡须连腮,眼放凶光,气势甚是惊人。
花一棠嗤笑,“冥顽不灵!”
林随安眨眼:“要帮忙吗?”
靳若用若净刀鞘敲了敲肩膀,“小阵仗,师父您歇着就好,青龙朱雀白虎玄武,走咯!”
黑衣人一窝蜂似得冲了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烘托气氛,嘴里还“呔、呔、呔、呔”地嗷嗷叫唤。
相比之下,靳若和四圣可太低调了,不喊也不叫,五人折转五个方向冲入人群,抡开膀子开打。
四圣依旧是赤手空拳,冲拳就打,抬脚就踹,颇有街头混混之风范。
铁器行的这帮黑衣人明显在江湖上练过,面对如此凶悍的攻击丝毫不慌,加上武器又占了上风,一时之间,四圣也只能拖住十余人。
余下的十几人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向靳若发起了围攻。
靳若右手正持若净,左手反握匕首,脚走“之”字步法,双肩下沉,下盘压得极低,仿佛一条灵活的水蛇,几乎贴着地面游走攻击。
这是靳若结合自己多年的对战经验开创的“迅风振秋叶2.0版”,融合了净门本宗步法和无赖贴地战术,林随安的迅风振秋叶讲究的是“快”和“准”,专挑手筋脚筋,靳若的特点则是“低”和“飘”,“低”指专攻下盘,“飘”是砍一刀算一刀,砍哪算哪,准不准无所谓,砍到就算赚到。
铁器行众人何曾见过如此诡异又无赖的刀法,一时间全都乱了阵脚,个个脚下胡乱倒腾,这个腿肚子飙血,那个脚指甲飚飞,尘土飞扬,血花满地,惨叫声不断。
谷梁和不良人这次还算镇定,竖起耳朵听林随安和花一棠的点评。
花一棠:“小靳若这刀法厉害是厉害,就是太——丑了!”
林随安:“管他黑猫白猫,能抓住耗子就是好猫。”
“要不花某给起个好听的名字点缀一下?”
“比如?”
“比如——遍地开花,步步生钱?”
“……”
谷梁、不良人:传闻花家四郎不学无术,从不读书,原来是真的……
围攻靳若的黑衣人全倒在了地上,靳若身形一折,冲向了四圣的那一帮,这次特意提高了重心,用的是正统的“迅风振秋叶”,虽然速度降低了不少,但对付这些已经疲于奔命的黑衣人是绰绰有余,一刀一团血,目标不是挑断手筋(靳若的准头不足),而是破开手臂皮肉。
黑衣人手中横刀当当当坠地,没了武器护身,哪里还是四圣的对手,四圣精神大振,拳头哐哐哐砸断了黑衣人的鼻梁,鼻血与眼泪齐飞,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胡不令和一众屠夫心惊胆战地看着,心里莫名升起一种优越感。
好像这么一比,他们被打得还不算太惨。
靳若扛着若净上前,将那个姓贾的铁匠提溜起来,“再仔细想想,你认识不认识刺伤刘长史的贼人?”
贾铁匠鼻子塌了,门牙掉了两颗,说话直漏风,“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敢顶着官府的名号在我浮生门的地盘撒野,若是让我们门主知道——”
“老贾、老贾,嘘——嘘——嘘——”胡不令低呼,“你还没认出来吗?!”
老贾眼珠子咕噜转了一下,恍然回过神来,脸绿了,“你就是千净之主?!”
林随安闪了腰,花一棠扶额,“看来是靳若高估他们了,这浮生门明显已经把净门盯梢传小话的优秀传统丢的差不多了——”
靳若咬牙切齿,“我叫靳若!”
老贾吞了吞口水,梗着脖子,“净净净净门门门门门主又如何?我我我我我们浮生门也不是吃素的!你堂堂一个门主,欺负我们小辈算什么本事,有胆的,去找我们门主!”
“对,有本事找我们门主打啊!”胡不令也叫道,“实话告诉你们,我们门主那可是武功盖世,力拔山河,人称太原狂刀侠的江湖第一人!”
花一棠翻白眼,“菜刀侠?这名也太难听了!”
林随安和颜悦色道:“敢问这位大兄弟,你们门主家住何处啊?”
老贾:“放肆,我们门主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
靳若打断:“浮生门的总部不会就是风云客舍吧?”
胡不令和老贾的脸皮疯狂抽搐,不敢说是,更不敢否认。
靳若大喜:“行嘞,走着!”
不良人们轻车熟路,继续将黑衣人们串成一串,和屠夫们并列排好,缀在队伍最后。躲在四处的百姓们壮起胆子围了过来,一瞧这帮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江湖混混鼻青脸肿,像遭了瘟的鸡似的耷拉着脑袋,个个喜笑颜开,对着谷梁和不良人竖起了大拇指。
谷梁等人面上飞光,走路的姿势都威武了几分。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辅兴坊、颁政坊、布政坊、雄赳赳气昂昂路过安都城最繁华的朱雀门街和平康坊,过胜业坊、安行坊,追在后面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平康坊的女娘们也跟了出来,花花绿绿、叽叽喳喳的,更热闹了,待到了大宁坊的槐树街口,已经聚集了近百人,填街塞巷,像过年一样。
一路行来,林随安注意到有不少卖货郎和小摊贩飞奔游走,应该就是浮生门的眼线,虽然数量不少,但传递消息的效率远逊于净门,靳若评价:毫无章法,乱跑一气,什么玩意儿。
好在因为他们招摇过市,只要不是瞎子总能看到,风云客舍总算及时接到了消息,此时客舍门前已经聚集了七八十号人,皆是江湖人打扮,持刀拿棒,杀气骇人。
谷梁觉得腿肚子有点转筋,举着画像的手开始哆嗦,“这这这这个个就、就就就是刺伤刘长史的贼首,认识这个人的,全部站出来!”
浮生门门徒先是仰首大笑,又是齐齐破口大骂,因为人太多,骂的太杂,一句也听不清,骂声震得整条街都在发抖。
岂料花一棠的声音骤然响起,竟是硬生生压过了所有的声音,“啖——狗——屎——拒不配合者,全部抓起来法办!”
这一嗓子就好像点燃了火药桶,浮生门门徒全炸了,呼啸着杀了上来。
“靳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帮我掠阵!”林随安手腕一抖,千净出鞘,诡绿色的刀光劈开了苍穹,带起一阵旋风杀入人群,引得四周响起大片惊呼。
经过前面两场战斗的洗礼,谷梁本以为再看到什么都不会惊讶了,此时一瞧,方觉自己根本就是坐井观天。
之前的靳若和四圣,起码还有招式身法,可眼前这林娘子的打法,那叫一个返璞归真,朴素无华,根本没有招式!
总结下来,就三步。
第一步,“嗖”冲过去,第二步,左手剑鞘“哐”抡过去,第三步,右手横刀“嚓”荡开来——轮翻两个,荡走三个,还有一个受刀风波及,直接被扫晕了。
一波就送走六个,这效率,杠杠的,比割麦子还快。
不过三五个回合,浮生门门人就被吓破了胆,口中喊着“小娘子扎手扎手!”,四下奔逃,此时,方才显出靳若等人“掠阵”的重要性。
所谓掠阵,就是溜边打,五个人转着圈,谁想逃就上去踹翻在地,跟打地鼠似的,噼里啪啦的,绝不放走一个人。
外围的被靳若和四圣揍得鼻血横流往回撤,中间的被林随安揍得哭爹喊娘往外逃,满场人头胡窜,乱成了一锅粥。
谷梁瞠目结舌,“这、这是什么打法?”
花一棠:“这是阵法,名为一锅烩。”
不良人:我信了你的邪!
胡不令和老贾等人看得冷汗淋漓,心道:好险好险,幸亏刚刚千净之主没出手!这他娘的也太恐怖了!
包围圈越来越小,躺倒的人越来越多,眼看林随安就要和外围的靳若汇合,圈内仅剩的十来个门徒索性不打了,刀一扔,口呼“祖奶奶”跪地告饶,岂料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突然破空而来,携着戾风朝着花一棠的面门射|了过去。
众人骇然变色,谷梁离得最近,一个箭步上前挥刀砍下,没砍中,眼看黑影就要插入花一棠眉心,倏然,停在了半空。
是一柄黑色的袖箭,被一只手紧紧握在住了,手缝间滴下血来。
花一棠的脸色变了,一把握住了那只手,“林随安!”
众人傻了,先是看了看战圈中央,又看了看花一棠身边的林随安,适才她明明在那边砍人,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这边,什么时候过去的?怎么过去的?完全没看到。
花一棠飞快扒开林随安的手,锋利的袖箭割得手掌血肉模糊,眼眶刷一下红了,“别动,我帮你包扎——”
“不急。”林随安手一翻扔掉袖箭,身体挡在花一棠身前,手背到身后,朗声道,“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好身手,不愧是名震江湖的千净之主!”
二人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了风云客舍的大门前。
左边的是个三角眼的黑瘦男人,穿着胡服,带着毡帽,一身混不吝的劲儿,双腕绑着一圈黑色的袖箭。
右边的是个异常高大的汉子,双肩宽厚如铁板,大腿肌肉似铁疙瘩,脖子根和脑袋一样粗,光头,没眉毛,身后背着一柄四尺长的黑色横刀,猛一看去,好似一尊人形铁塔。
胡不令、老贾,还有浮生门的所有人同时面色大变,无论是站着的还是躺着的,都忙不迭换成了跪姿,叩首高呼:“见过门主,见过副门主!”
林随安笑了。
忙活了大半天,连破三道关卡,可算把BOSS引出来了。
*
小剧场
厨房里的木夏哼着歌:今天给大家做什么好吃的捏?
第250章
林随安飞快打量着对面二人。
适才偷袭的袖箭显然是三角眼男人发出的, 此人体型细长,小腿缠着绑带,能看出腿部肌肉精|壮, 应该是速度型选手,擅长暗器。
高大的光头不用问, 绝对的力量型, 且目光精烁,绝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恐怕很难缠。
浮生门一众门徒对这二人的态度与其说是尊敬,不如说是一种畸形的恐惧——林随安砸吧了一下嘴巴——有点意思,或许浮生门还有救。
想到这,林随安背在身后的手摇了摇,示意花一棠赶紧走流程。
不曾想, 掌心突然传来一抹清凉,林随安一个激灵,扭头一瞧,花一棠居然正用帕子沾了晶莹剔透的药膏, 小心翼翼为她上药。
林随安僵住了,“喂!”
花一棠好像没听到似的,众目睽睽之下, 先慢条斯理涂完药膏,又托着林随安的手吹了吹, 然后从怀里掏出雪白的绷带一圈一圈开始包扎,手法还挺专业,显然跟方刻进修过。
围观的百姓, 浮生门的门徒,谷梁和不良人, 还有对面的两只BOSS,都被花一棠如此旁若无人的举动惊呆了,一时间竟是无人做出反应。
靳若和四圣齐齐移开了目光。
“花一棠,”林随安耳根子发烫,悄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在干嘛——”
花一棠猝然抬眼,水光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
林随安“咔吧”闭上了嘴。
花一棠包扎的速度很慢,语速可不慢,“据长史府马夫和侍从的供述,刺伤刘长史的贼人首领身高九尺,壮似铁塔,手脚粗大,手持一柄长四尺的黑色横刀,就是你吧?!”
说到最后一个字,凛凛目光射向光头男,冰刀一般。
光头男仰首大笑,“哈哈哈哈,不错,就是我!我敢做,就敢认!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浮生门门主狂刀侠公飞阳是也!”
三角眼男子冷笑道:“瞧这小子长得跟剥了皮的嫩鸡蛋似的,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扬都第一纨绔花家四郎?”
花一棠回了一声更大的冷笑,“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问的是靳若,靳踹了一脚胡不令,胡不令一个哆嗦,“这、这位是我们的副门主,荣千山……”
“呵呵,好一个卑鄙无耻偷袭伤人獐头鼠目恶臭熏天的玩意儿,名字居然像个人。”
花一棠张口就是一串加速版的嘴炮攻击,噼里啪啦骂完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反应过来是骂荣千山畜生不如。
公飞阳和荣千山脸色一沉,浮生门门徒纷纷吞口水:花家四郎果然名不虚传,骂人真带劲儿。
围观百姓哗然:
嘿,这小捕快骂人的调调我喜欢!
这小郎君是谁啊?这么大胆子?
你刚刚没听到,是扬都花氏的人,有背景的。
那个厉害的小娘子,应该就是净门的千净之主,传说能以一敌百!
你们猜,这小娘子和公飞阳谁更厉害?
小娘子若是赢了,咱们以后是不是就不用受浮生门的压榨了?
别做梦了,公飞阳一个顶那个小娘子两个壮,这要是能打过,那可就神了!
荣千山上前一步,“花四郎,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速速带着你的人滚,否则浮生门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花一棠淡淡瞥了眼荣千山,继续包扎完最后一圈,稳稳当当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撩起睫毛,定定看了林随安一眼。
林随安微微一笑,“包得不错。”
放心,小阵仗。
花一棠轻轻呼出一口气,松开林随安手腕,转身,挺背,昂首,提高声音,“吾乃安都城司法参军花一棠,现已查明,昨日刺杀刘长史之贼首为浮生门门主公飞阳,特来擒拿归案,如有抵抗者,严惩不贷!”
百姓:嚯,原来这小郎君是新来的司法参军。
“你算那颗葱?”荣千山尖叫,“你以为安都城是谁的地盘?!”
“安都城自然是安都百姓的地盘!”花一棠厉喝,“你又算什么狗屎?!”
此言一出,四周瞬时一片死寂。
百姓们互相交换眼色,谷梁和不良人不约而同挺直了腰杆,气势变了。
荣千山咬牙切齿,“浮生门门徒听令,全都给我上,将这些官府的走狗剁了喂猪!”
一声令下,浮生门门徒身体条件反射一抖,正欲进攻,林随安跨步上前,随意挽了个刀花,诡绿色的刀光凌空飞旋一圈,刀鸣割空之音不绝于耳,震得整条街鸦雀无声。
花一棠厉喝:“助纣为虐者,杀无赦!迷途知返者,花某可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浮生门门徒悚然一惊,刚刚被林随安揍得满地找牙的悲惨记忆回来了,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也不知道是哪个大聪明突发奇想,突然喷出一口血,捂着胸口哎呦呦跌倒,这一下可好,大家有样学样,吐血的吐血,摔地的摔地,“嗷嗷”、“呜呜”、“嘤嘤”的叫声五花八门,躺平的姿势千奇百怪。
胡不令一帮伤势最轻,吐不出来血,好在演技不错,两眼一翻,直挺挺倒地,砸得地面咚咚直响。
林随安:“……”
现在她几乎可以确定这帮人和安都净门分坛脱不了干系,瞧这演技,和净门简直是一脉相承。
靳若笑了,“喂,那边的光头和黑麻杆,看来这浮生门的门徒不待见你们啊!”
四圣:“不待见!”
公飞阳的脸黑成锅底,荣千山狠狠眯眼,“果然是烂泥糊不上墙,好了伤疤忘了疼,无妨,待门主将这林随安大卸八块,我看还有谁敢忤逆?!”
公飞阳拔出背后的横刀,直直盯着林随安,“我愿与林娘子一决高下,谁赢了,谁便是这浮生门的门主,林娘子可敢应战?!”
“我对浮生门的门主没兴趣!”林随安提起千净,“此来,乃是依律擒贼!”
二人对峙而立,风云俱静。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众人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突然,二人同时动了。
公飞阳左脚狠踏地面,几乎震裂地面,似铁球碾压地面滚滚冲出,林随安蹬地爆发,腾身踏风,如同一只穿云而出的飞鹰,二人迅如疾风,速度几乎不相上下,瞬间便到了对方眼前。
公飞阳竖劈贯刀,林随安仰刀撩起,一如惊雷撼空,一如飓风逆转,刀刃相击,火花四溅。
几乎同一时间,二人同时变招,公飞阳抽刀直刺林随安咽喉,林随安斜刀一荡,以刀势带动身法,旋身成弧线,避开来势汹汹的攻击,顺势反手再扫,用的是“迅风振秋叶”的轻灵身法,刀光似鸿毛一片飞向公飞阳左肋。
岂料就在此时,公飞阳以足尖为圆心,身形如旋涡流转,千净擦着公飞阳的腋下刮过,公飞阳右手刀换左手刀,翻身轮刀成刺目光环,林随安只觉公飞阳刀势如怒海波涛,巨浪翻涌,一咬牙,双手持刀挺|身轰出一招“刀釜断殇”——
“砰”一声巨响,似两山相撞。
二人滞空一瞬,同时飞身后退数步,站稳身形。
公飞阳嘴角溢出血丝,林随安虎口破裂,右手的绷带滴下血来。
不过两息之瞬,二人对了五招,速度快到旁人几乎难以看清中间的曲折,只看到最后一招势均力敌,难分上下。
公飞阳的脸色变了,啐出一口血吐沫。
林随安甩了甩发麻的手臂,心道不妙。
本以为公飞阳是单纯的力量型,不想速度和反应也不弱,适才最后一招对抗,能测出公飞阳的力气和自己相差不大,且体型巨大,体重高,惯性足,若是实打实的拼力量,自己不占优势。
看来唯有在灵活机动性上寻找突破点。
围观百姓不知不觉聚上前来,装死装晕的浮生门门徒纷纷爬起了身,和百姓们挤在一起,目瞪口呆的看着。
他们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和公飞阳打成平手,这个人居然还是个挺好看的小娘子,震惊的程度可想而知。
靳若和四圣也很吃惊,原因是林随安竟然无法碾压取胜,这个公飞阳敢在安都城嚣张至此,果然有些真本事。
花一棠死死盯着林随安滴血的绷带,眼里几乎迸出火来。
公飞阳笑了一声,“千净之主林随安,名不虚传啊!”
林随安勾起嘴角,“狂刀侠,当得起一个‘狂’字!”
二人眸光同时一闪,再次出击。
公飞阳刀势如暴风,用的全是大劈大砍的猛攻招式,尤其是连环轮刀势,如巨浪击石,澎湃不断,招招致命,杀意笼罩。
林随安身形飞闪,迅风振秋叶的步伐结合半吊子莲花步,似流水无形,手中招式变化万千,以登仙教的缠丝剑卸去对方刀力,以姜尘的双龙出海打乱对方节奏、配合五陵盟苗刀刀法突破防守,穿插最纯熟的十净集组织攻击,可谓是用尽毕生所学,想一鼓作气击败公飞阳。
十息时间,二人过了三十六招,公飞阳的额头、肩头、手臂、大腿全都挂了彩,随着每一次攻击,便有血浆飞溅而出,靳若等人精神大震,连连欢呼为林随安打气。
林随安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游刃有余,每招攻击她都是冲着必杀去的,但都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避开了,不仅如此,甚至还激发了公飞阳的战意,越打越猛,每一次回击的力量都比前一次更甚,虎口和掌心的血浸透了绷带,手麻的几乎握不住刀柄。
林随安第一次体会到以前被她压着打的那些人的郁闷和憋屈,心中叫苦不迭,不知不觉,背后已经汗透。
看来这是一场持久战,比的是谁的续航能力更长。
林随安本来还算有信心,直到她发现公飞阳的白眼仁渐渐漫上了一层淡青色的波光,心中悚然大惊,这分明是中了龙神果之毒的特征,但公飞阳意识清醒,战力骇人,与之前四圣的状态完全不同,难道——
林随安足下一蹬,绽出两重残影,如苍鹰俯空到了公飞阳身后,腰腿一甩,躬身荡开一刀,破开公飞阳一招攻击,顺势欺身上前,低呼道,“你是破军?!”
公飞阳眉间杀气涌现,仿佛疯魔上身,横刀如暴风骤雨一般抡了过来,眨眼之间,连攻十招,林随安躲闪不及,颧骨、额角、肩头挨了好几下,血花乱飚,不禁连退数步,面色微变。
好家伙,这是一个有意识的破军4.0版本。
公飞阳的光头上爆出青色的筋脉,似蚯蚓一般蠕动着,声音变得嘶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横刀上撩、下劈、轮荡、横扫、立体攻势疾如旋风。
林随安应接不暇,频频后退,体力一点一点流逝,额头流下汗来。
完球了,她区区一介凡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一个嗑|兴|奋|剂的?
花一棠也看到了公飞阳的头顶的青筋,当即猜出来此人的身份,心脏几乎停跳,死死攥着手指。
围观众人都替林随安捏了一把汗,最紧张的,居然浮生门一众。
老贾:“情况不妙啊,眼瞅这林娘子要败了,要不咱们趁机上去帮门主一把,否则待门主胜了,咱们可就没有机会邀功了。”
胡不令:“不急,再看看。”
老贾:“你真信这林随安能胜?”
胡不令:“你忘了以前那些枉死的兄弟们了?落在净门手里总比落在荣千山手里强!”
老贾沉默。
他们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靳若听到,靳若诧异,侧目看了一眼,说时迟那时快,荣千山突然发难,飞出一双袖箭射向了胡不令的双眼,“叛徒,必死!”
胡不令吓得全身僵硬,根本不知道躲,就听叮叮两声,袖箭被靳若击飞,荣千山冷笑一声,回身又朝林随安飞出三柄袖箭,靳若大怒,腾身飞出,刀光绕着周身转了一圈,击飞偷袭袖箭,纵身一跃,和荣千山缠斗起来。
胡不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老贾的脸色更难看了,俩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若是林随安输了,他们也活不了。当即扯开嗓门叫了起来,“林娘子,公飞阳用的是□□法!”
“破绽在下盘!”
说的轻巧,林随安心中嚎叫,她早看出公飞阳体型臃肿,惯性巨大,下盘不稳,但是根本攻不过去啊!
二人已经交手近百招,林随安全身衣衫几乎被汗水浸透,慢慢的,耳边只能听到千净的刀鸣、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一缕恶魔般的细语钻入了脑海:
【想赢吗?】
废话!
【想赢,就要抱着杀人的决心。】
呵?
【不杀人,你永远赢不了!】
【杀了人,就会成为真正的破军,所向睥睨,战无不胜!】
滚你娘的!
破军算个球!
林随安故意向前一钻,撞入公飞阳凛冽的刀风之中,小臂、脸颊、后背连受三刀,血肉横飞,钻心的剧痛瞬间将所有杂念灭为虚无,林随安脚下一碾,周身瞬间发力,螺旋拔地而起,绽出三重残影,这已经是她的极限,公飞阳错认残影,两刀劈空。
就是现在!
林随安全身仿若断树向下栽倒,双脚趁着实重的一瞬间凌空交踏借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激射飞出,贴着地面侵入公飞阳刀光的间隙,荡出一刀。
“嗤”一声,公飞阳小腿飞出一块肉,喷出血浆。
公飞阳大喝一声,反手就劈,林随安一招已然用老,急忙用千净一挡,巨大的冲力将她掀飞,凌空旋身一团,单膝落地,又冲了上去。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林随安用的是一刀换一刀的打法,快到极致,勇到极致,也险到极致,一个不小心,就是同归于尽。
花一棠面色惨白,摸出怀中的金叶子,正要发动一掷千金大法发动人海战术,就在此时,他看到了林随安的眼睛。
血光中,林随安的眼睛亮得吓人,写满了“绝不认输!”。
这一场,不是她对公飞阳,而是她和自己的战斗。
花一棠咬碎银牙,压下了金叶子。
林随安,我信你,你一定会赢!
和越来越快的速度相反,林随安的呼吸越来越慢,四周一片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恒静,身体仿佛迎风撑开的风筝,吸收着大地、天空和风的能量,每一寸肌肉都充满了张力,她渐渐感觉不到疲劳,失去了疼痛,整个人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
公飞阳的攻击在她的眼中变慢了,她能看到刀刃划过空气的裂痕,肌肉凝聚时蓄力的动向,这些动态的痕迹飞速流转、汇集、散开,形成了一个“力”和“势”的空白区域,就在公飞阳左腿膝上四寸处,像一个苍白的“台风眼”,吸引了林随安的全部注意力。
电光火石间,林随安脑中豁然开朗,刀随意动,迅如飞箭刺入了“台风眼”,噗一声闷响,公飞阳腿骨应声断折,整个人重重倒在了地上,喷出一口血,失去了意识。
林随安后跃一步站定,持刀立身,五感渐渐回归。
四周先是一片死寂,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声音最大的自然是谷梁不良人和靳若。
靳若一脚踩着荣千山的脸,振臂高呼,“师父威武!千净之主威武!净门威武!”
众百姓鼓掌叫好,最神奇的是浮生门门徒,也跟着大喊大叫吹口哨,看起来居然还挺激动。
林随安仰起头,感受风吹过发丝,咸腥的血腥气散在了风中。
此时,她才意识到,刚刚那一瞬间看到的空白区域,就是公飞阳真正的“破绽”,而她刚刚使出的那一招,才是真正的“破定”!
好家伙,难怪这招“破定”数十年无一人勘破,这也太难悟了吧,林随安哭笑不得地想,这辈子八成只能悟出这一次。
风中飘来的温柔果木香,花一棠站在了她的面前,双眼还是红的,笑脸已经染上了阳光的温度。
“林随安,你赢了。”
林随安勾起嘴角,“嗯。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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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花一棠:吓死我了!全靠一股正气撑着才没昏倒,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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