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不得不说, 若论逃命的本事,云中月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从安都府衙一路逃出来, 路上遇到了十几波金羽卫(正常版)四处搜寻,云中月甚至没用莲花步的轻功, 只是利用大小街巷的地理优势和金羽卫巡查的时间差, 便游刃有余避开了所有搜查。
有好几次,只要一个拐弯,就会和金羽卫面对面撞上,当真是惊险万分,十分刺激。
路过太平坊的时候,林随安听到隔壁街上传来了靳若的大嗓门,呼五喝六喊天枢带净门弟子去府衙救人, 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听这个精气神,花宅众人定是安然无恙。
之后,穿平康坊、安邑坊、新昌坊, 到了延兴门,行进路线与太平坊方向相反,林随安怀疑云中月是特意带她和花一棠绕路回了趟太平坊, 为的就是让他们安心。
这天下第一贼的心肠还怪好的嘞。
延兴门的守门兵晕倒了一大片,还有三个被绑在柱子上装样子, 云中月显然是从此门入的城,轻车熟路摸出飞爪扔上城墙,分别绑在三人身上。飞爪是改良版, 还有机关滑轮,向下一拽, 便能自动上升,越过城墙,反方向一扯,又能自动下降,甚是轻松便捷,实乃偷盗翻墙必备之佳品。
出了城,危险系数降低,气氛轻松了不少,两个闲不住的碎嘴子男人又开始打嘴炮。
“花四郎,我看你双腿打颤,面色惨白,莫不是平日里玩乐太过,被掏空了身子,虚了吧!”云中月道,“若是背不动小娘子就直说,云某区区不才,愿意代劳。”
花一棠:“操心你自己吧,脚步虚浮,头重脚轻,受了伤就老老实实闭嘴养气,别露了怯,丢了人。”
“花四郎你不做贼真是暴殄天物,这眼睛也太尖了。”
“你背上都呲血了,我又不瞎。”
林随安撩起眼皮一瞧,果然,云中月后背渗出大片血迹,是新伤,伤口不浅,包扎的也很潦草,原来他不是不想用莲花步,而是根本用不了。
吵吵了两句,花一棠明显有些气喘,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滴落,这纨绔就算流汗,居然也是香喷喷的,真如方大夫所说,早就被香料腌制入味儿了。
林随安费力抬起手,拉着袖子帮花一棠擦了擦耳后的汗,花一棠两只耳朵腾一下变得通红,脚下一拐,差点岔了气,“我、我我我不累,你别别别乱动——”
云中月翻了个大白眼。
“咳,那个——”林随安尴尬转移话题,“想不到天底下除了我,居然还有人能伤了云兄,林某倒是有些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有这样的本事?”
云中月哼唧,“云某只遇到了十个金羽卫破军,就险些被戳成筛子,林娘子一人砍杀几十个,居然只受了轻伤,不愧是以一敌百的千净之主。”
林随安一怔,“你也遇到了金羽卫破军,在何处?”
花一棠:“你也在查这个案子?”
云中月叹了口气,停住了脚步。
前方是一处山石壁,荒草蔓蔓,野林森森,拨开野草藤蔓,露出了黑黢黢的山洞。
“不只我,是我们。”云中月钻进山洞,燃起火折,引着花一棠和林随安向前,甬道很长,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足足一刻钟,前方隐隐透出亮来,云中月背影一转,三人到了一处较大的洞穴内。
穴内有一方石桌,几个石凳,石桌上点着蜡烛,桌下堆着几个木箱。
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正在看一卷卷轴,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轻勾唇角,“林娘子,花四郎,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烛光落在他消瘦的脸上,惨白如纸,隐有死气。
花一棠愕然,“祁元笙?!你怎么瘦成了这般?!
林随安:“云中月不给你饭吃吗?”
云中月脸黑了,祁元笙笑出了声。
*
云中月和祁元笙果然是一伙儿的,林随安心道,如今二人并排坐在一处,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还挺和谐。
这处洞穴应该是他们的据点,准备颇为齐全,干粮、清水、茶叶、柴火、肉干、茶釜、汤锅、文房四宝、蜡烛,甚至还有安都城几家著名的小零嘴,东市岔叉坊的蜜饯,西市噗噗铺的云片糕,平康坊街头最流行的桃花麦芽糖。
林随安吃了几块云片糕,就着百花茶灌了两碗方刻的特质龙神果解药,又有花一棠这个大号香薰在旁散发效力,体力总算恢复了两成。
祁元笙将脚下木箱里的卷轴全取了出来,分成三份堆在花一棠面前,解释道,“左边这些是三十年前六安徐氏和郑氏贪污军费的记录,所贪军费以空铺废铺为幌子,几经周折,最终钱银入了太原姜氏的账。可惜时间太久了,中间钱银流转环节有几处缺失,没找到。”
林随安:好家伙,这不就是最原始的洗|钱流程吗?
花一棠唰唰唰翻了几卷,冷笑,“看来太原姜氏是从此处得了灵感,想出了蝉蜕铺的买卖。”
祁元笙指向第二堆账簿,“这些是二十年前青州境内蝉蜕铺的账簿,基本都是由六安郑氏操控的。”
花一棠翻了翻,“果然是一丘之貉。”
“右边这些,是去年随州苏氏在安都城设立的蝉蜕铺的账簿,”祁元笙道,“账目是最齐全的。”
花一棠随手解开一卷,略略一扫,抬眼看着祁元笙,“祁兄很有经商的天赋。”
祁元笙微微一笑,“谬赞。”
花一棠:“所以,你一直替三爷办事,是为了这些账簿?”
祁元笙将账簿一卷一卷放回木箱,合上箱盖,“若不是助三爷吞下随州苏氏,立下大功,我这等小人物是断不可能接触到这些核心账簿的。”
林随安好奇,“这些账簿你们是怎么弄出来的?”
祁元笙:“自然是靠天下第一盗云中月倾力相助。”
自入了山洞,云中月就卸了脸上蹩脚的伪装,换上了他的银面具,大约是怕大家看不到他的表情,语气助词和身体语言十分丰富,边说边摇头晃脑,“姜氏祖宅的金羽卫不是一般的难缠,我废寝忘食熬灯费蜡搬了大半个月,累死个人,偏偏不走运,最后一次偷这小子的时候,好死不死被抓个正着,差点没挂了,祁元笙,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祁元笙无奈,“这次是你的案子,怎么算也是你欠我。”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有些诧异。
“你们也在查秦家军叛国的旧案?”花一棠问。
祁元笙点头。
林随安:“云中月,你和秦南音是什么关系?”
“说来话长,一言难尽。”云中月挠了挠银面具,站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不如咱们先参观参观这处风水宝地如何?”
这处洞穴比林随安想象得更加深远,应该是天然形成后又经过了人工雕琢修葺,有几处宽大的石厅,面积和练武场差不多,中间以长长的甬道互相连接,还挺暖和,风气流通也不错,脚步回音间能听到隐隐的水声,应该是有地下河。
穿过四所石厅,是一串石洞,石洞上设了铁栏,锈迹斑斑,腐朽不堪,有些年头了,数量很多,看样子是废弃多年的地下监牢。
越走,林随安越觉得不对劲儿,背后汗毛一片一片倒竖,手脚冷得厉害。她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千净似乎也接收到了讯息,刀锋在鞘中低吟,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子喃喃自语。
花一棠紧紧握着林随安的手,手心汗哒哒的,明明怕的要死,还固执地非要走在林随安前面,美其名曰要做护花使者,林随安现在连走路都费力,懒得跟他掰扯,随他去了。
又走了足足两刻钟,来到了一处较为宽敞石厅,这里只有一处监牢,面积最大,监牢正对的石壁上,隐隐泛着幽绿色的光,大约藏着某种矿石。石壁的正下方,是一个人工雕凿的石匣,表面漆黑粗粝,和千净的刀鞘有些神似。
嗡鸣不已的千净毫无预兆地静了下来,林随安的心跳变快了。
她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却觉得莫名熟悉。
云中月站在石厅中央,先指了指石匣,“这是千净沉睡之地。”又指了指那边的石狱,“那便是破军诞生之地——”
话音未落,千净倏然发出鬼哭般的鸣啸,刺目的诡绿刀光破鞘而出,瞬间将林随安包裹其中。
*
开始,是一片沉寂的黑暗。
然后,是孩童低低的呼唤。
黑暗中隐隐落下光来,渐渐能看清了,四周围着一圈孩子,年纪最大的七|八岁,年纪小的只有三四岁,脏脏的小脸,干瘪的脸颊,唯有一双双眼瞳黑白分明,清澈如水。
“醒了醒了醒了,姐姐醒了!”
“姐姐,你好点了吗?”
“头还疼吗?”
【姐姐?是叫我吗?这是什么地方?】
视线渐渐清晰,能看清四周的景象,黑色的石壁,粗粝的铁栅栏,发霉的稻草,潮湿的地面,墙上插着火把,透过铁栅栏,能看到外面幽深的石厅,正对面的石壁上幽幽泛着绿光。
【是刚刚那个石牢?!不对,此处的铁栅栏还是崭新的,并未生锈。】
头顶响起清凌凌的女声,“这是……什么?绿色的刀?”
孩子们高兴极了,眼睛亮晶晶的,争先恐后道:
“我就知道有用,门主说过,千净是镇门之宝,能辟千邪,治百病!”
“果然,姐姐拿上千净就醒过来啦。”
“姐姐你把千净千万拿好了,这可是我们挖了十天才从剑匣里挖出来的。”
“姐姐,姐姐,我们是不是特别厉害?”
孩子们纷纷扯着女子的袖子,细瘦的手指又青又紫,指甲脱落,血肉模糊,触目惊心,可他们的表情却好似根本感觉不到疼,只顾着手舞足蹈邀功。
“你们……”女子的声音虚弱中带着哽咽,“真厉害!”
孩子们咯咯咯笑个不停。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坨黑乎乎的干饼子,“姐姐,吃这个,这是门主偷偷从外面带回来的,这里东西不能吃,吃了会生病的。”
“对对对,门主说他们给姐姐的饭里加了净果。”
“净果不能吃的,吃了以后会变成蓝眼睛的妖怪!”
“妖怪会吃人肉的!”
“最后都会变成血水,可吓人了!”
【净果?啊!诚县搜到的那卷轴书上提到过,是龙神果的另一种说法。】
“千净——”视线突然升高,仿若从高处俯瞰,女子的声音更近了,“千般妖邪皆可净之,果然是好刀。”
【这里应该是金手指的幻境,好奇怪,第一次经历这么长时间的金手指,是谁的执念回忆?】
监牢外传来了脚步声,一行黑衣人手持火把快速逼近,孩子们四下逃散,好像小老鼠一样钻进了牢房石壁的小洞穴里,安静地连呼吸都听不到。
视线猝然向下,陷入厚厚的稻草,只能透过草隙看到外面的景象。
黑衣人走进监牢,为首一人取下头上的斗篷,露出一张脸,是姜文德!
不,确切的说,是年轻了三十岁的青年版姜文德!
姜文德紧蹙着眉头,细细打量着,“为何她还是清醒的?”
身后黑衣人扑通跪地,连连磕头,“回三爷,已经连续用了十七天的药,若是常人早就疯傻了,但此人……此人心志坚毅,万里挑一,或许净果对、对她根本没用……”
“哦?”姜文德挑高了眉梢,点了点头,表情很是赞赏,“不愧是唐国第一战神,秦南音啊!”
*
小剧场
日出之时,嘉刺史带人将花氏八宅围了个水泄不通。
嘉刺史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站在花氏正堂里,气焰十分嚣张。
“昨夜有山匪暴徒入城,烧府衙,劫重犯,杀衙吏,花参军在追贼途中下落不明,本刺史恐有余孽对花氏众人不利,特请太原姜氏调来族中菁英金羽卫保护花宅,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靳若双眼赤红,“我放你的狗屁!”
四圣大怒,差点上去拼命,被木夏拦了下来。
方刻端着棺材脸上前一步,抱拳道:“多谢嘉刺史。”
嘉刺史很满意,“方仵作不愧是大理寺的精英,果然识时务为俊杰,现在,本刺史要请金羽卫在花宅各处巡逻,不知方仵作意下如何?”
靳若:“我跟你拼——唔唔唔!”
木夏和伊塔捂着靳若的嘴拖到了一边。
方刻的表情纹丝不动,“嘉刺史请便。”
嘉刺史眼中精光一闪,挥手,金羽卫鱼贯而出,迅速散向了花宅各处——正堂一间、偏堂六间、厢房八十九间、小花厅九十四间、大小厨房六个、库房十二所(仅衣衫库房就有三所)、主院八处(各有厢房七八间不等)、偏院六处(各有厢房四五间不等),内湖一个,暖阁三个、赏楼两处、外加仆从斋舍若干、客房若干、门房若干、马厩若干、咸菜库若干、柴房若干……
从清晨搜到了黄昏,整整五个时辰,累得金羽卫两眼发花,双腿发软。好容易在西北侧的一处偏僻的院子里发现了一间十分诡异的厢房,破门而入,屋内全是崭新光洁的白瓷罐子,整整齐齐放在阁架上。
金羽卫大喜,藏得如此隐秘,嘉刺史想要寻的东西定在此处,冲进去打开罐子一瞧——
呕呕呕呕!!
领头的金羽卫在最内侧的架子上发现了一个长方形的物件,盖得严严实实,看形状大约是个箱子,万分期待揭开上面的白布,竟是满满一琉璃缸的内脏——
呕呕呕呕呕呕!!!
夕阳西下,面色铁青的嘉刺史带着灰头土脸的金羽卫铩羽而归,连个屁都没搜到。
木夏命人关上花宅大门,众人围着方刻,百思不得其解。
“方大夫,你把徐柏水的供词到底藏哪儿了?”
方刻:“秘密。”
“……”
伊塔有点蔫,“猪人,四郎,不见,好担心!”
靳若摩挲着手里的“若净”,眸光坚定,“师父说过,刀在人在,衙狱的那堆焦尸里没有千净,师父肯定也不在那里!”
方刻:“放眼唐国,没有人比花一棠更像个祸害了。”
四圣:“祸害活千年!”
木夏握拳:“没错,林娘子和四郎定能长命百岁!”
第262章
林随安十分迷惑, 这次金手指的情况与以往都不同。
不仅时间长,而且视角变幻的角度很奇怪。
【难道这里是秦南音的回忆?莫非秦南音失踪后就死在了此处?尸体也在此处?所以才在无意间触动了金手指启动的条件?】
“姜文德,秦某自认与太原姜氏井水不犯河水, 你……咳咳咳,为什么?!”秦南音每说一个字都十分艰难, 几点猩红落在了视线里。
“为什么?”姜文德道, “原因很简单,家主姜永寿对秦将军倾心已久,魂牵梦萦,所以才想尽一切办法请秦将军共赴巫|山云|雨之欢,只是深知秦将军武功盖世,性子刚直,生怕唐突了美人, 命我先与秦将军谈谈心,酝酿酝酿。”
【呕!原来是姜永寿那个腌臜的老东西!】
秦南音冷笑一声。
姜文德踱了几步,“不过嘛,为了将秦将军请过来, 我可是下了大功夫的,若仅是为了这小小的男|欢|女|爱,对唐国第一战神来说, 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些。”
秦南音:“哦?”
“之前太原姜氏在一处千年古墓里寻到了些宝贝,颇有发现, ”姜文德砸吧两下嘴巴,“不知秦将军可曾听过‘采武补运,采精补寿’之道?”
秦南音:“什、咳咳, 什么玩意儿?”
姜文德摇头晃脑吟诵起来,“精之源者, 星图瀚宙,天道之常,天一芒裂,十方星气,净乾定坤,堪为星主。施之以法,可纳星图之运,可吸浩宇之源,阴阳有序,阳阴有德,武为阳之精华,吸纳入体,势增寿长,乃为正道也!】
【我了个大艹!这不是姜永寿那卷春|宫|图的卷首语吗?!】
“精武之人,身体吸纳天地灵气,可得星辰之力,他人通过阴阳交|合之术,便能将此种力量纳入己身,增福增运增寿!”
秦南音大笑出声,“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哈哈哈,咳咳咳哈哈哈咳咳咳——”
随着秦南音的咳嗽,落下的猩红液体越来越多,很快,视线里变成了一片血红。
血光中,姜文德居高临下看着秦南音,眼神中满是悲悯,“就算是战神,骨子里也只是个卑贱的武夫,果然理解不了这般高深的道术,可悲可叹啊!”
“咳咳咳,太原姜氏好歹也是读过书的,居然相信这种东西,咳咳——荒谬至极,哈哈哈哈,荒谬至极!”
“无妨,姜某也没指望秦将军能理解,你只需好好配合便好。”姜文德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经过数年钻研,姜某已对此道颇有心得,若行采武之术,最关键的便是这‘武人’原材料的选择,一般的残次品不但不能增福增运,还会折损寿命,唯有经过千锤百炼、承载星辰之力的‘星主’方可!”
秦南音笑得更厉害了。
姜文德似乎将这笑声当成了鼓励,越说越兴奋,“星辰之力,当以北斗七星第一星‘破军’为首,若得破军之力,当以天石引星魂,再以地果净化体魄,辅十酷之刑封锁心智,三管齐下,心体魂同炼,方成‘星主’!秦将军且看——”
姜文德指向正对面泛着幽幽绿光的石壁,“此石壁本是一块天石,后有高人将天石锻造利刃封藏于石匣之中,此利器便是能引星聚精的神器,此洞地下河畔还生有龙形净果,服下后,神体俱清,力大无穷,无惧无痛,堪为神体!”
“武人服下净果,待体质净化之后,将其置于天石之上,再以十酷刑琢磨其身体,摒弃一切感官人性,便可炼成‘星主破军’!”
秦南音笑声骤停,声线中带了刺骨的杀意,“你是疯了吗?!”
“可惜的是,寻来的这些武人原材料都是残次品,无人能过体魄净化这一关,距离破军成功更是遥遥无期,”姜文德扭过脸,笑容狰狞,“幸而天降秦将军,百年难得一见的战神之体,更有‘千秋破军’之美名,此乃天意也!若能得一破军,我姜氏家主寿与天齐,我姜文德疯一回又如何?!”
秦南音剧烈咳嗽半晌,呼吸渐沉,声音凝了下来,“不,你没疯,你聪明的紧。”
“如今圣人年老体衰,太子和二皇子势均力敌,表面是两个皇子争位,实际上却是太原姜氏和乾州姜氏夺权,皇后来自乾州姜氏,太子嫡出正统,太原姜氏如今被太原秦氏压过了风头,形势不利,换句话说,秦家军如今就是太原姜氏争权夺势最大的绊脚石。”
“你将我擒来,说了一堆破军、星主、增福增寿的荒唐言,一则,是为了所有罪责推到姜永寿身上,二则,有了姜永寿的支持和掩护,你在阴暗处的行事会更方便。”
“想必太原姜氏早已是你的一言堂,区区姜永寿,不过是个被妖言蛊惑的傀儡罢了,就如你所说,他大约还不知道,现在他做的的那些‘阴阳|交|合,采武补运’的荒唐事,只会让他死的更快。”
“姜文德,你所作的一切,从不是为了什么姜永寿,而是为了你自己的野心!”
姜文德的表情变了,从狰狞疯狂变成了震惊,蹲下身,细细打量着秦南音,眼中渐渐溢出痴迷来,“唐国第一战神,这般聪慧、英武、美丽,若能你能归我所有,成为我的人,为我生儿育女——秦南音,你归根结底还是个女人,女人就该躺|在|床|上伺|候|男人——”
秦南音冷笑,“其实你和姜永寿一样,根本没脑子,只会用胯|下|的二两肉思考——”
“住口!我姜文德和那个老色鬼怎么能相提并论——”
突然间,一道劲风暴旋而起,视线里稻草和血水狂乱,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听到姜文德凄厉的惨叫和众人的怒喝,一片混乱之后,整个视线稳定了下来,姜文德被几个黑衣人架着,捂着脖子,嘴角溢血,满目惊恐,七八个壮硕的黑衣人狠狠将秦南音压在地上,还有几个黑衣人满脸鲜血躺在四周。
“怎么可能?”姜文德歇斯底里大叫,“你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秦南音一口一口咳着血,已经无法出声了。
“啊!是净果的药性,秦南音竟然能抗过净果的净化!我的炼制方法是对的!是对的!哈哈哈哈哈,好,好的很!加大净果的药量!这次一定能成功炼化破军!”
狂笑的姜文德被架了出去,视线中的景象渐渐模糊,又变作了一片黑暗。
这一次的黑暗尤为漫长,偶尔能听到孩童们的哭声。
“姐姐,姐姐,你怎么还不醒啊?”
“姐姐,门主他们快不行了,姐姐,你醒醒啊——”
“门主已经听不懂我们的话了,门主已经快变成妖怪了,呜呜呜——”
“姐姐你握着千净,你一定要一直握着千净,门主说过,千净能救姐姐,姐姐你千万别松手啊!”
“姐姐你别怕,我们找到了门主偷偷绘制的地图,我们肯定能逃出去的。”
“我们什么都会,出去以后一定能挣钱治好姐姐的。”
“我会探路,我会记地图!”
“我会辨认足迹,我能认出所有人的脚印!”
“我会跟踪,我会打探各种消息。”
“姐姐,偷偷告诉你,我们还学会了偷偷地杀人。”
“我能偷偷溜到人脚边杀人,我杀人可厉害了!”
“姐姐,我们一定能救你出去的!”
【原来如此。探路、跟踪、辨认足迹、打探消息、偷袭,这些都是净门弟子最根本的技能,按此推断,三十年前的净门,大约就是太原姜氏豢养在暗处的杀手集团。】
【难怪姜文德口口声声说他才是净门的门主,他的净门方才是正统。】
【可暗杀集团的净门怎么会变成了走街串巷做小吃的净门?】
视线突然晃动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包裹着飞快向前移动,咚一声,又停住了,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空气中飘来苦涩的血腥气味,太熟悉了,是——藏在灵魂深处的血腥杀意!
眼前豁然一亮,到了一所巨大的石厅之中,石壁上挂着火把,火光剧烈晃动,石壁上凿出了二层观赏台,姜文德坐在高处,脖子上的伤已经好了,表情很激动,身着黑衣的金羽卫围成了一圈,竟像是一个斗兽场。
四周响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无数衣衫褴褛的男人、女人提着刀围了上来,他们骨瘦嶙峋,目光呆滞,眼白一片青蓝。
秦南音这一次的声音带着虚弱和错愕,“你们难道就是净门的……”
“杀!”姜文德大喝。
无数刀光劈头盖脸贯下,视线疯狂摇动,刺鼻的血腥气令人作呕,倏然间,腾空,落地,砸进了血泊,刀鸣如鬼哭刺耳,震得整座洞穴嗡嗡作响。
男人女人们一步一步围了上来,手上的刀带了血肉,冰蓝色的泪沿着脸颊滑落,口中喃喃:
“杀了我!”
“杀了我……”
“救救孩子……”
“救救孩子们……”
“救救孩子——”
“这是你们最后的愿望吗?”秦南音重重叹了口气,“好。”
碧绿清澈的寒光席卷全身,视线狂舞流逝,仿若化身成了劈空裂日的惊电,掠过一双双冰蓝色的眼瞳,击碎了了悲伤绝望的泪光,大团大团的血落下,滚烫如火烧。
姜文德惊喜大叫,“这才是破军!这是真正的破军!哈哈哈哈,原来我一直错了,我错的太离谱了!不是在武人身体上施以十酷刑,而是让武人用十酷刑之法不断杀人,才是炼心炼魂的捷径!”
“净果清体魄,天芒引星气,十酷封心魂,破军诞新生!”
“有破军在手,以一敌百,所向睥睨,天下众生皆为我脚下蝼蚁,我太原姜氏当千秋万代,长绵世泽,哈哈哈哈哈——”
视线骤然腾空而起,仿若一道流星逼进了姜文德,在姜文德惊恐的目光中,狠狠刺入了他的胸口,可惜,只刺进去半寸,金羽卫的刀光呼啸而至,视线再次变得异常混乱,直直坠了下去。
姜文德大吼,“用九宫玄武阵,活捉!活捉!这是唯一一个成功炼化的破军!别让她跑了!”
黑压压的金羽卫踏着血泊和尸体涌了过来,秦南音的呼吸已经微不可闻,千钧一发之际,火光中绽出了九重莲花幻影,凌动风月,涟漪漫天,一张洁白无瑕的银面具猝然飘到了眼前。
【云中月?!】
记忆戛然而止,又是一段漫长的黑暗,再次恢复视觉时,身处一片山林之中,天色昏暗,风中断断续续飘着雪花。
洞穴里的孩子们站成一排,低低地哭泣着,旁边,还有一个带着银色面具的男子,神似云中月,又不是云中月。
秦南音的声音响起,“我教给你们的刀法都记住了吗?”
孩子们纷纷点头,举起手里各种各样的小册子,有的是字,有的无字,有的字缺笔少划,有的全是黑坨坨,有的画的还像个人,有的只有火柴人,“记住了,姐姐!”
“此刀法是我在濒死一瞬悟出来的,招数……残忍了些,但保命还是够用的。”
“姐姐,这刀法叫什么啊?”
“……这是从斩|马|刀法和十酷刑演变而来,是杀人的刀法……就叫十酷刀法吧……”
“此刀法虽是杀人的刀法,但你用时却是在救人,不该叫这个名字。”银面具男人道,“十酷之后,方为十净,此刀法应名为‘十净’。”
秦南音:“十净……十净……好听!云中月,你果然比我会起名字!”
【诶诶诶?这个也是云中月?难道是——上一代的云中月?】
“可是姐姐,最后一招‘破定’到底是什么啊?”一个小男孩举手,“我们实在是弄不懂!”
“所谓破定,谓之‘不死不破,不破不立,破而后定’,唯有心智坚定,直面内心,胸怀大义,突破生死界限之人方能领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每个人到底能领会多少,就看各自的机缘可造化了。”
孩子们似懂非懂,更迷糊了。
一个小女孩跌跌撞撞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托脏兮兮的饼子,“姐姐,给你吃。”
正是之前给秦南音吃食的小女孩,湿漉漉的眼睛里,时不时飘过一缕青蓝色水纹。
秦南音倒吸一口凉气,“你——”
孩子们低头垂泪,“三爷说她有些资质,强行灌了她净果,虽然只吃了一个月,但她只有五岁,净果之毒入了血肉,估计活不过冬天了。”
小女孩眨了眨眼,似乎根本没听懂,依旧高高举着手里的干饼子,“姐姐,吃。”
“……谢谢。”秦南音接过饼子,“姐姐用千净跟你换吧……”
视线突然转换,竟是到了小女孩的这一边。
【林随安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千净的视角!所以,这里是千净的记忆!】
“姐姐!不可!”
“没有了千净!净果的毒压不住的!”
“姐姐,你不能离开千净!”
秦南音轻轻笑了,“如今我这具身体,有没有千净都一样了。”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力气还挺大,能接住千净,你叫什么?”
小女孩:“我没有名字。”
“……这样啊……你看这里山林茂密,生机盎然,不如你就姓林如何,名字自己想一个吧。”
“我不需要名字,因为我吃了净果,活不了几天了。”
“不会的,你有了千净,定能平安长大成人,还会结婚生子,你的孩子也会健康长大,随性平安……对了,你若有了孩子,就叫林随安吧!”
小女孩安静半晌,点头,“好,听姐姐的,我的孩子,就叫林随安。”
视线又是一变。
秦南音身着黑色软甲,骑在黑色的骏马上,手持六尺长的斩|马|刀,背影笔直如松,面对着如血的残阳。
云中月死死拽着她的马缰,“秦南音,他们这般对你,你的身体已、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你又何必舍命保护他们?!”
秦南音轻轻拍了拍云中月的肩膀,“我护的是山河永固,保的是百姓太平,与那些世家无关。”
云中月声带哽咽,“我与你同去!”
秦南音摇头,“此去,无归。这些净门的孩子还需要你安顿,他们才是未来。”
“秦南音!”
“我是战士,最终的归宿唯有战场,我的兄弟们还在等我。”秦南音侧过脸,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英武美丽的剪影,雪花落在二人的头上,仿佛一瞬同白头,“云中月,谢谢你,还有……后会无期。”
最后一个字落地,秦南音提缰纵马,冲进了漫天大雪之中,风中传来震天的杀声,远方隐约能看到弈城的黑岩城墙,像一名持戈执戟的将军,穿着残破的铠甲,威武地驻守在逶迤起伏的山峦之中。
世界回归黑暗,一片寂静中,林随安听到了低低的刀鸣,好像在哭泣。
然后,是温柔的果木香,和花一棠的大嗓门。
【林随安!林随安林随安林随安!!林随安!!!】
林随安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叫魂啊?吵死了!”
花一棠眼泪汪汪,“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头疼脚痛还是肚子疼?是不是伤口又流血了?还是刚刚云中月那厮给你的茶有问题?!”
“我被你吵得耳朵疼。”林随安撑着坐起身,花一棠手忙脚乱扶着她,好像她是个易碎的琉璃瓶。
祁元笙和云中月直勾勾地盯着她,祁元笙的脸更白了,云中月的银面具上甚至能看到“忧心忡忡”四个大字。
林随安深深叹了口气,“云中月,原来你这面具还是祖传的啊。”
云中月一怔,“你说什么?!”
花一棠大惊,“莫非你刚刚不是晕倒,而是——”
“我看到了千净的执念回忆。”林随安轻声道,“见到了三十年前的秦南音和这里发生的一切。”
第263章
林随安歪头瞅着云中月和祁元笙, 自她将金手指一事和盘托出,二人已经傻了快一盏茶的时间了,而且, 看这架势,还能再傻一盏茶。
花一棠嗤之以鼻, “真是没见过世面。”
林随安深以为然:若论对怪力乱神的接受程度, 这俩人远不如花一棠,毕竟是被“走哪哪死人”的悲催体质磨炼出来的粗壮神经,非常人可及。
花一棠摸着下巴飞快总结,“也就是说,破军、净门,以及太原秦氏覆灭的源头都是因为太原姜氏的野心,啖狗屎, 果然是烂到骨子里的腌臜玩意儿!”顿了顿,“花某一直猜测林随安你与秦氏有血缘关系,如今看来,其实并没有。”
谢天谢地, 真是太好了!林随安心道,她可承受不住这么多BUFF,BUFF越多, 倒霉蛋的属性越强,有个主角光环的搭档已经足够糟心, 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花一棠:“所以,林随安你体质特异,力大无穷, 速度惊人,学习武功能力超群, 这些都是源自你的母亲……确切的说,是因为你母亲体内一直藏有龙神果的药性,只是被千净所压制,所以性命无虞,母亲的血液滋养了胎儿,胎盘会过滤对胎儿不利的毒素,去其糟泊取其精华,方能孕育出最接近破军的孩子——”
说到这,花一棠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此事万万不可让外人知晓,否则,心存诡念之人定会利用此法制造更多的……”
花一棠喉头滚了滚,不敢说下去了。
林随安却不这么认为,“你想的太简单了,若想成为真正的破军,必要跨过‘不死不破、不破不立’的生死大关,常人根本挺不过去。”
花一棠一怔,“难道你……”
林随安暗暗叹了口气。
她死过两次。
第一次,是穿越到这具身体上。
第二次,是昨夜与金羽卫大战,身中龙神果之毒之时,直面她最不愿意面对的痛苦记忆,战胜了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方才捡回一条命。
说实话,昨夜的情形万分惊险,若她有半分犹疑,或是没有花一棠舍命相救,她定会被龙神果吞噬神志,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林随安:“炼制破军的最后一步,是炼心炼魂,不是用什么所谓的十酷刑疯狂杀人,而是面对龙神果对身体的侵蚀和诱惑,依然能维持本心,用杀人之刀行救人之事,战胜自己最深的恐惧和欲望。如此坚定的心志,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唐国战神秦南音能做到了。”
花一棠不服,“你也做到了!”
林随安苦笑,她能侥幸破关,是因为她并非林随安本人,而是穿越而来的魂魄,死过一次,还得了个能看到死人执念的金手指。
每一次金手指启动,都是在生死之间徘徊,无意中磨炼了心志,做个比喻,秦南音成为破军是因为天赋异禀,初心坚毅,一举破境,而她则是靠刷经验值,量变引起质变。
“大约我这辈子的运气都用在这儿了。”林随安叹道。
花一棠突然不说话了,歪头瞅着她笑。
林随安:“你干嘛笑这么渗人?”
花一棠:“我撤回前言,你与秦南音并非毫无关系。你坚毅、勇敢、心怀善意,与秦南音很像,而且三十多年来,唯有你勘破了‘破定’的奥秘,突破极限,成为了破军,花某觉得,秦南音就像你的师父。”
林随安哭笑不得,“你可别瞎说,秦将军的棺材板要压不住了。”
“不,若有林娘子这般的徒弟,秦将军定会含笑九泉的。”云中月冒出一句。
云中月和祁元笙终于回神了,看着林随安的眼神亮得吓人。
林随安被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干咳一声,“弈城之后,秦南音结局如何?恐怕只有上一代的云中月才知道吧?”
云中月笑了一声,“这是最后的秘密,还未到揭晓之时。”
花一棠“切”了一声,林随安心里隐隐燃起了希望。
上一代的云中月能使出九重幻影莲花步,武功登峰造极,若是他的话,或许能救回秦南音,再寻个世外桃源避世隐居,过几年逍遥的日子,觉得无聊了,培养出一个云中月的接班人出山嚯嚯江湖……
若是这样,那该有多好啊。
可秦南音忠肝义胆,心系家国,断不会任由秦家军背上叛国的骂名,弈城大捷之后,天下再无秦南音的消息,那么最大的可能……
林随安闭了闭眼,不愿再想下去。
“林随安,你还欠我一个人情,记得吗?”云中月问道。
林随安:“啊?”
云中月站起身,朝着林随安和花一棠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云中月恳求二位为秦家军伸冤翻案!”
花一棠眯眼,“云中月,你开什么玩笑?!”
祁元笙容色凝肃,“如今二位已经得知秦家军叛国案的始末,难道心中就毫无触动吗?!”
林随安、花一棠:“哈?”
祁元笙拔高声音,“莫非千净之主和花家四郎也要做那闭目塞听,无视惊天冤案,只知明哲保身的无耻小人吗?!”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噗一声笑了。
“哈哈哈哈,祁元笙啊祁元笙,你莫不是只会用激将法这一招吧?这招也太烂了啦,哈哈哈哈——”林随安拍腿。
祁元笙:“……”
林随安朝着花一棠做了个“隆重介绍”的手势,花一棠震袍起身,双臂高举,摆了个威武霸气的造型,“吾乃扬都狂人花四郎,见过三山五岳游过五湖四海,勘破六道轮回四界八荒,来如风,去如电,最是睚眦必报小肚鸡肠,犯我者,大卸八块,伤我家人者,挫骨扬灰!”
林随安:“咳,不是这段。”
“花某还未说完,”花一棠又换了个叉腰的造作姿势,“正所谓: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我花氏男儿当有凌云之志,当为国之栋才,我花一棠有生之年必平海内之冤!秦家军的冤案,花某管定了!”撩袍单脚踏上石凳,“奶奶的,啖狗屎的太原姜氏竟敢欺负到我家林娘子的头上,我花四郎定要弄死它,不仅要弄死,还要斩草除根!”
这大嗓门,自带回音音效,绕梁三日,震耳欲聋。
祁元笙瞠目结舌,云中月面具浮出“懵逼”两个大字。
林随安呱唧呱唧鼓掌,“说的好,要的就是这个气势!”
祁元笙眨了眨眼,垂眼失笑,“二位这般反应,让祁某准备的大套说辞毫无用武之地,着实有些挫败啊。”
“能让你吃一回瘪,花某幸甚。”花一棠得意。
云中月扶额,“二位聪明人,别互拍马屁了。如今太原姜氏将整座安都城封得跟铁桶一样,咱们出去就是个死,还是赶紧想想如何破局吧。”
林随安摸下巴,“根据林某多年打群架的经验,如果敌众我寡,战力悬殊,那么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摇人!”
祁元笙:“摇、摇什么?”
“咳,就是喊人支援。“
云中月:“我们人都出不去,如何传消息?”
林随安:“放心,有靳若和净门在,惊天的消息恐怕早已传遍了整个唐国。”
祁元笙和云中月怔了怔,恍然大悟,“莫非!”
花一棠叉腰,嘿嘿两声,“扬都第一纨绔花四郎树敌无数,恁是招人烦,这么讨人厌的家伙突然嘎嘣一下死了,想必唐国有头有脸的世家都要来瞧瞧热闹,吃个席吧,扬都花氏自不用说,陇西白氏、青州白氏、乾州姜氏、荥阳凌氏肯定坐主桌,若是凌六郎机灵些,就应该把将青州万氏也喊过来。”
林随安扳手指,“我好歹也算个暗御史,御史台大小也要派俩人来奔个丧吧,圣人起码要派个亲信过来随个礼吧,这么一算,人应该差不多全了。”
祁元笙:“……”
云中月哭笑不得,“你俩就这么编排自己,就不怕晦气吗?”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呲牙同笑。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
安都府衙,敛尸堂。
靳若捂着鼻子,快被遍地的焦尸块熏吐了,“方大夫,你真的验清楚了?”
方刻带着厚实遮面巾,裹着头巾,戴着手套围裙,只露出一双黑眼圈,他已经不眠不休验了一天一夜的焦尸,累得够呛,说话的语气甚是不耐烦,“衙狱废墟上的焦尸共有七十九块,拼凑下来,是四十八个人,根据腿骨长度和身体比例换算,皆为身体壮硕的成年男性,绝非花一棠的弱鸡体型。”
“虽然尸体被烧过,但从切口还是能判断出,皆是被异常锋利的兵器斩切成了这般模样。斩断的位置多为脖颈、脊椎、大腿、一刀成形,一刀致命,说明杀人之人,刀法高超,力大无穷,下手干净利落,毫无犹豫。”
靳若倒吸凉气,“果然是师父。”
“这些人死后被浇了火油,烧成了焦尸块,为的就是混淆死者身份。”方刻道,“之后林随安和花一棠便失踪了,想必是他二人的金蝉脱壳之计。”
靳若点了点头,“二人的死讯我放出去了,但这样做没问题吗?”
方刻:“花一棠那厮别的没有,就花花肠子多,他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不会只为了假死脱身,定有后招。”
“若是按姓花的性子,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定会将这安都城搅得天翻地覆日夜不宁,所以——”靳若道,“他定是要借着自己的死讯把事儿闹大,而且越大越好!”
方刻看向靳若的眼神十分欣慰:这孩子可算长了点心眼。
“接下来怎么办?”靳若问。
“简单。”方刻在焦尸堆里转了两圈,挑了几块还算整装的尸体,在验尸台上堆成两坨,“现在,这就是林随安和花一棠的尸体。”
靳若:“呃……是不是太草率了?”
方刻啧了一声,又挑了几块尸体,拼拼凑凑摆成两个人形,盖上蒙尸的白布,想了想,又画了两张带人名的镇魂符,“如何?”
靳若:“条件所限,凑合用吧。”
方刻摘下口罩围裙手套头巾,仔细用皂角净了手,熏了醋,从大木箱里翻出一个袖珍琉璃瓶,放在眼睛前晃了晃,顿时泪流满面。
靳若愕然看着,方刻边流泪边看向靳若,“你要吗?”
“我可是净门门主!”靳若不爽,“别看不起我的专业!”
说着,把头发扒拉成颓废造型,狠狠一掐大腿,霎时间,眼眶鼻尖通红,泪水滂泼,推开大门哭嚎着奔了出去,“师父啊,四郎啊,你们死的好惨啊啊啊啊啊啊——”
门外嘉刺史、刘长史和安都府衙的五名参军等候已久,一见这架势,皆是大惊失色。
刘长史:“验、验出来了?当真是花参军和林娘子的尸体?!”
靳若扑倒在地,哭天抢地,“师父啊,呜呜呜,四郎啊,嘤嘤嘤,苍天啊,呜呜呜,大地啊,嘤嘤嘤——”
嘉刺史面色一沉,快步走进敛尸堂,但见那验尸台上蒙着两具尸体,上面还放着仵作的镇魂符,符上写的正是花一棠和林随安的名字。
嘉刺史:“方仵作,这是——”
方刻幽幽看了嘉刺史一眼,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加上眼圈乌黑,面色青白,伤心得好像一阵风都能吹倒了。
嘉刺史心里大石头落了地,脸上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喜色,叹息道,“花参军惊才绝艳,林娘子巾帼豪杰,竟然就这般英年早逝,真是可惜了啊!”
方刻转头默默抹泪:这人真是令人作呕!
靳若在外面哭得天地同悲,“师父啊,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无耻之辈害了你性命啊,徒儿定要为你报仇,剁碎他的肠子喂狗,四郎啊,你死的冤啊,我定要将你的仇人骨头一截一截敲断,把骨髓抽出来和着他的脑花拌成菜为你下酒,呜呜呜——”
嘉刺史的脸色不咋好看了,门外刘长史等人快吐了。
“不可能!”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一声厉喝,风尘仆仆的凌芝颜快步冲进来,一把拽起靳若,“你刚刚说什么?!”
靳若差点被一口鼻涕呛死,就见凌芝颜眼瞳布满蛛网血丝,嘴唇爆皮,呼吸急促得仿佛吞了火一般。
靳若挤了两滴眼泪,“方仵作刚验出了师父和花四郎的尸体——”
凌芝颜双眼暴突,撇开靳若,快步走进敛尸堂,目光触及验尸台上的白布,脚下一个趔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靳若轻手轻脚跟进来,飞快和方刻对了个眼色。
靳若: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凌老六第一个到,咋整?
方刻:凌司直是个一根筋的直肠子,演技差强人意,若是知道真相,十有八九要露馅。更何况此时嘉刺史还在——先糊弄过这一关再说。
靳若了然,深吸一口气,扑到“林随安”的尸体前,嗷嗷的哭成了泪人。
凌芝颜一脸不可置信,飞快摇头,突然,一把捏住了方刻的肩膀,“方兄,你确定他们是——”
凌芝颜的手劲儿太大了,方刻疼得倒吸凉气,眼泪流的更欢了。
凌芝颜眼中明光渐渐暗淡,漫上了一层血雾,一步一步艰难走到验尸台前,几次伸手想要揭开蒙尸布,又颤抖着收回,身体剧烈一颤,扑通跪地,干呕起来,可呕了半天,只能呕出些酸水。
靳若吓得哭声都停了,“凌司直,您——”
凌芝颜嗓子中发出一声哽咽,哇一声呕出一大口血,身体一歪,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靳若和方刻:喂喂喂!不是吧!
*
小剧场
靳若:完球了,玩脱了!
方刻:这凌老六是纸糊的吗,怎么动不动就吐血啊?!
第264章
靳若觉得自己要疯了。
后堂躺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凌老六, 前堂坐着一个哭哭啼啼的白汝仪,还有一个骂声震天的青州万氏万林,更糟心的是, 万林还将赫赫有名的青州万氏十八骑带来了,都是曾与万林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 往那一杵, 杀气冲天。
白汝仪:“呜呜呜,生死两茫茫,阴阳永相隔,呜呜呜,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靳若:“白十三郎你先别哭了,听我说——”
万林:“气煞我也!万万没想到嘉穆这厮竟然投鼠忌器, 杀人灭口!兄弟们,随我去安都府衙宰了嘉穆那狗贼!”
十八骑:“杀!”
“别别别!万参军你且等等!”靳若急得跳脚,“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拦住他们!”
四圣抄刀拦在了正堂门外, 身后伊塔大叫“斤哥!”,竟是白汝仪悲伤过度,一口气没上来, 哭厥过去了,靳若手忙脚乱给白汝仪掐人中顺气, 白汝仪睁开眼,换了姿势继续嚎,靳若头皮都炸了, 转头再一瞧,那边四圣和万林一众已经拔刀相向。
焦头烂额之际, 就听堂外传来一声厉喝,“这是在作甚?!”
花一桓身披黑狐大氅携风而至,身后跟着花一枫和何思山,靳若差点没哭出来,“花家大哥,您可算回来了!”
花一桓眸光冷冷扫过堂上众人,“白家的哭包,眼泪收回去!”
白汝仪“嗝”一声闭上了嘴。
花一桓:“万林,老实坐好!”
万林一缩脖子,收刀回屋调转屁股把自己塞进了太师椅,万氏十八骑半句不敢吭声,悄咪咪站在了万林身后。
花一桓眼睛横向靳若,“到底是怎么回事?!”
靳若抹了把汗,忙凑上前,言简意赅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花一枫听罢,红着眼坐在了一旁,何思山拍着花二娘的肩膀轻轻安慰。万林松了口气,白汝仪又开始新一轮的喜极而泣。
唯独花一桓脸上没有半分喜色,皱眉端坐,沉默不语。
方刻顶着黑眼圈走出内堂,“这个凌六郎简直比花一棠还能作妖——花家主!您回来了。”
花一桓抬眼,“你二人当真能确定花一棠和林随安还活着?”
方刻和靳若对视一眼。
方刻:“目前所有尸体中皆无他们二人,而且衙狱废墟里的焦尸皆是被千净斩杀。只要林随安活着,花一棠定然平安。”
靳若:“我在衙狱废墟外的灌木丛中发现了离开的脚印,根据脚长和步长判断,一个人是花一棠,脚印比平常深了四厘,他身上应该背了人,我推测是师父。另外的脚印没有脚后跟,步伐轻盈如猫,之前见过许多次,是云中月的足迹。云中月虽然刀法不及师父,逃命的本事可是天下第一,有他带路,师父和四郎肯定能顺利逃脱。”
花一桓:“你们就这么相信他二人?”
方刻和靳若异口同声:“相信!”
花一桓长长呼出一口气,面色缓了下来,眉眼一厉,“可是太原姜氏干的?!”
“背后指挥的定是太原姜氏,但这次负责具体行动的,应该是安都刺史嘉穆。”凌芝颜走了出来,苍白的脸,惨白的唇,整个看起来好像退了色一般,唯独一双漆黑的眸子,再次有了光。
花一桓皱眉,“怎么说?”
凌芝颜扶着桌案坐下,“凌某查到安都刺史嘉穆便是三十二年前秦家军叛国案的关键人证,他说曾亲眼见到秦南音投敌。此人本是秦南音麾下的一名副将,名为高鸿波,字佳牧,秦氏一案之后,改名舍姓,摇身一变成了嘉穆。”
花一桓:“你的意思是,此人做了假证?”
凌芝颜:“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假证,才为今日的安都刺史嘉穆铺平了青云路。”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反应最大的居然是何思山,他本在安慰花二娘,听到高鸿波的名字,身体剧烈一颤,死死攥住太师椅扶手,指节咔咔作响。
只是此时大家皆在震惊之中,无人留意他的异样,唯有花二娘发现了,以眼神询问,何思山欲言又止,最终,轻轻摇了摇头。
花一桓又问了许多案情细节,凌芝颜一一回答,至始至终身姿笔直,思绪清晰,有条不紊。
靳若:“方大夫果然是在世华佗,刚刚凌老六还一副要见阎王的模样,这才一个时辰的功夫,居然又活蹦乱跳了。”
方刻:“哼,他现在就靠一口气撑着。”
靳若:“诶?”
“凌六郎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之前吐血是因为饿得太厉害,胃酸腐蚀导致的胃出血,我给他灌了三大碗药汤,吐了一半。”方刻的表情有些无奈。
万林凑个脑袋过来,“凌老弟这一路上饮食都和我们在一起,挺正常的啊。”
白汝仪叹气,“万参军有所不知,凌司直虽然表面吃下去了,但在背着人的时候,又全吐了。白某也是无意间发现的。”
万林:“啊?这是为何?!”
白汝仪摇了摇头,“看凌司直的表情,好像连他自己也难以控制这种呕吐。”
方刻:“凌六郎这是心病。”
“现在凌老六知道师父和花四郎没事儿,”靳若挠头,“是不是就不会吐了?”
方刻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但愿如此。”
靳若忙招呼木夏,“花四郎说过,荥阳凌氏最抠门,最爱吃贵的,赶紧把什么甲鱼王八汤多备点!”
木夏点头,正欲退下,就听堂外传来一声高喝,“嘉刺史到——”
堂内众人神色一震,同时起身。
嘉刺史身着素色便服,摇摆着肥硕的身躯晃进了院子,谷梁率领一众不良人跟在后面,眸光躲闪,神色愧疚。
花二娘突然扑到了何思山怀中,嘤嘤嘤哭了两声,身体一软做昏倒状,何思山急忙抱起花二娘匆匆去了内堂。
何思山前脚走,后脚嘉刺史踏进了正堂,连连抱拳,“花家主,节哀顺变啊!”
花一桓双手插袖,也不还礼,也不搭话,只是冷冷看着嘉穆。
嘉穆掏出一块帕子捂着嘴呜呜哭了两声,“前日府衙失火,嘉某又要率人救火,又要疏散百姓,一时不察竟让那天杀的贼人钻了空子,害了花参军的性命,呜呜呜,嘉某当真是心痛万分,夜夜难寐,实在是有愧于圣人,有愧于朝廷,有愧于花氏啊!”
花一桓:“贼人可抓住了?”
嘉穆:“花家主放心,嘉某已令人搜索全城,务必要将害死花参军的贼人擒拿归案,给花家主一个交待!”
花一桓哼了一声,凌芝颜上前一步,“敢问嘉刺史,贼人何来?!”
嘉刺史:“这、这这,贼人尚未抓住,嘉某也无从审起,实在是不知啊!”
“凌某以为,此案甚是蹊跷!”
嘉刺史瞪大眼睛,“凌司直此言何解?”
“花参军之前正在查安都府衙司工参军郑永言贪墨一案,案子查了一半,府衙突然失火,不仅关押在狱中的郑永言死了,连花参军和林娘子也遇了害,这难道不令人生疑吗?”
嘉刺史连连点头,“凌司直所言甚是有理啊!只是花参军侦办此案之时,嘉某摔断了腿,在家养伤,案情细节一概不知,如今郑永言、花参军和林娘子同时殒命,死无对证,这、这这这让嘉某从何查起啊?”
凌芝颜:“既然嘉刺史查不清楚,那凌某自当上报大理寺,上奏圣人,请三司会审!”
嘉穆脸色变了,“凌司直这话言重了吧?!不过死了一个区区从六品参军和一个江湖女匪,案情也不复杂,不至于惊动三司和圣人——”
话未说完,凌空飞来一个大巴掌呼在了嘉穆的脸上,“啪”一声响彻正堂,嘉穆整个人被扇得转了两个圈,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整个人都被打懵了。
花一桓抖出一张丝帕擦了擦手,“嘉刺史,想清楚了再说话。”
“花花花花花一桓!你竟敢殴打朝廷命官?!”嘉刺史捂着脸尖叫,“你反了不成?!来人,将此人给我——”
说时迟那时快,靳若飞起一脚踹在了嘉刺史的肚皮上,嘉刺史嗷一声,整个人蜷成了皮球,谷梁带着不良人正欲上前,不料被万林和十八骑拦住了,谷梁神色一动,示意众不良人退下,莫要轻举妄动。
花一桓居高临下看着嘉穆,“花一棠是我扬都花氏的四郎,是我花一桓的弟弟,你一个啖狗屎的腌臜玩意儿,居然敢用‘区区’二字?”
靳若:“我师父可是净门的千净之主!你竟敢说我师父是女匪,当我净门是吃素的吗?!”
花一桓:“今日,你若不给花某一个交待,我就将你一刀一刀片成切脍,放在我花氏祖坟前下酒。”
嘉穆脸白了,“你你你你敢?我可是安都刺史,朝廷五品大员!”
“不过区区一个刺史,有何不敢?”花一桓抬脚踩在嘉穆的肚子上,狠狠一碾,嘉刺史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围观众人冷汗淋漓:娘诶,不愧是花一棠的兄长,比花一棠还疯!不会真要将这嘉刺史当场给做了吧?!
凌芝颜皱眉,“花家主,且——”
“花家主且慢!”堂外传来高喝,头戴金色抹额的金羽卫涌进院子,将不良人逼到两侧,让出一个人来,是姜文德。
花一桓抬起脚,“姜中丞?”
“数年前姜某曾与花家主有过一面之缘,想不到花家主还记得,姜某幸甚啊!”姜文德端着笑脸拨开人群,款款步入堂内,眸光转到嘉穆身上一瞬,又不动声色看向花一桓,“花参军乃是安都府的司法参军,案子也是在安都府衙出的,于情于理都该由嘉刺史上奏朝廷,”又看向凌芝颜,“凌司直隶属大理寺,级别又比嘉刺史低,越俎代庖似乎不合适吧?”
花一桓斜眼瞅着姜文德,“你是御史台中丞,主管殿院,这案子也轮不到你来插手吧?”
“花家主误会了,姜某不是来断案的。”姜文德抱拳,眼角眉梢都带着阴阳怪气的笑意,“前几日,家中来信说姜氏家主病重,姜某特意告假回来探病,不想途中惊闻花参军遇害的噩耗,所以快马加鞭赶来奔丧吊唁的。”
“不想这花宅之中竟是连灵堂都未布置,唉,花家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所谓死者已矣,入土为安,擒贼一事本就急不得,尚需从长计议,如今最紧要的,乃是花四郎的身后事啊。花四郎一生为民,兢兢业业,朝中素有口碑,如今命陨安都,英年早逝,理应风光大葬——”
“铮!”一声,冷光四溢的刀刃横了姜文德的脖子。
姜文德声音戛然而止,双眼几乎脱眶,地上的嘉穆飞吓傻了,花一桓和靳若愕然看向身侧,所有人都惊呆了。
持刀的不是别人,正是素来冷静自持的凌芝颜。
此时的凌芝颜,眼底血红,瞳色深邃,苍白的脸上溢出千年冰川般的杀意。
靳若:妈耶妈耶妈耶,扬都花氏这发疯的毛病不仅遗传还传染!
方刻:凌老六莫不是饿得太狠,导致性格大变?
姜文德额头薄汗,喉结动了一下,“凌司直,你这是何意?”
凌芝颜持剑的右手纹丝不动,右手从怀中掏出暗御史令,怼在姜文德眼前,姜文德瞳孔剧烈一缩,面色骤变。
“吾乃圣人御封暗御史凌芝颜,奉圣人命,彻查安都府衙司法参军花一棠和净门林随安被害一案!”凌芝颜字字掷地有声,“见暗御史令,如圣人亲临!”
花一桓反应最快,当即撩袍下跪,众人也纷纷跪地,姜文德眼角狂抽数下,慢慢跪下了身。
凌芝颜收刀入鞘,高举暗御史令,“此案案情重大,即刻奏请三司会审,涉案一干人等,包括安都刺史嘉穆,御史台中丞姜文德在内,皆不可离开府衙半步!”
嘉穆:“冤枉啊!”
姜文德:“荒唐,此案与我何干?!”
凌芝颜:“违令者,斩!”
谷梁等人大喜,纷纷抱拳高呼:“谨遵暗御史之命!”
嘉穆飞快看了眼姜文德,姜文德面色一冷,打了个响指,金羽卫横刀出鞘,一拥而上,不良人当即调转刀锋迎上金羽卫,万林和十八骑押后,与此同时,靳若吹了声口哨,天枢率浮生门门徒从四面冲出,金羽卫瞬间被包了饺子。
“又想杀人灭口?”靳若冷笑,“你们能有点别的招吗?”
凌芝颜声色俱厉,“姜中丞,你想作甚?!”
姜文德站起身,眼中杀意尽显,“暗御史又如何?你们莫不是忘了,此处是安都城?!”
花一桓挑眉,“你莫不是忘了,我是花氏家主?”
姜文德冷笑更甚,“纵使你花氏富可敌国又如何?你花氏的势力皆在扬都,如今远水救不了近火——”
“义兄啊啊啊啊啊啊——”圆滚滚的白向飚着泪冲进了院门,“我来迟了啊啊啊啊啊——”
身后是同样圆滚滚的青州白氏家主白嵘,再后面是三个发须全白,精神矍铄的老头子,白汝仪失声惊呼“家主?大长老?三长老?”
方刻:“谁?”
靳若:“陇西白氏的家主白浩然和两个长老。”
之后就更热闹了,荥阳凌氏家主凌修风和青州万氏家主万萍都带了几十人的护院队伍,两大世家皆是军功出身,护院都是战场下来的战士,煞气骇人,一进门就毫不客气将金羽卫挤到了犄角旮旯。
凌修风往凌芝颜身边一站,万萍在万林身后一杵,怎么看都不是来奔丧,而是来打群架的。
最后进院的是一行车队,豪华程度与花氏不相上下,第一个跳下马车的女子身着白裙,有倾城之貌,居然是花一梦。
被花一梦扶下车的,也是一名女子,身形高挑,带着白纱及踝的大幂篱,身后的贴身护卫皆是女子,头戴黑色幂篱,身着紫色劲装,腰佩横刀,娉婷越过一众大老爷们,来到花一桓身前,屈身行礼。
“乾州姜氏姜熙榕,见过花家主。”
花一桓面有诧色,“想不到舍弟之事竟是惊动了姜家主。”
“花家四郎聪慧过人,正直果敢,为民请命,破奇案,平民怨,堪为我朝肱股之臣,当受万人敬仰。”姜熙榕侧目看了眼姜文德,“姜中丞虽然官居高位,但毕竟还不是太原姜氏的家主,这么大的事儿,又在你安都城的地界上,太原姜氏只派你一个小辈过来,也未免有些太不懂礼数了吧?”
姜文德脸皮狂抽数下,躬身行礼,“姜家主所言甚是,是姜某考虑不周。”
白嵘看了看四周,“花老弟,这花宅怎么连个灵堂都没有啊?”
花一桓眸光一闪,上前提声道:“舍弟花一棠被害一案,案情复杂,内有隐情,现已上奏朝廷请三司会审,案情一日未真相大白,花氏便一日不设灵堂,不发丧!还请诸位家主为扬都花氏做个见证!”
众家主齐齐颔首:“理应如此!”
此言一出,嘉穆的脸绿了,姜文德的脸青了。
靳若和方刻偷偷竖起大拇指庆祝。
凌芝颜长吁一口气,抬头望向辽远的天空。
四郎,林娘子,你们如今在何处?何时归来啊?
*
小剧场1
林随安:阿嚏!谁在念叨我?
花一棠:阿嚏阿嚏阿嚏!谁在偷偷骂我?!
*
小剧场2
是夜,木夏瞅着桌子上的羊肉馎饦很是发愁。
一碗馎饦端进去,凌六郎只吃了几口,又端出来一大半。
这样下去,四郎和林娘子还未回来,凌六郎先饿死了。
要不,真准备点王八甲鱼汤?凌六郎不会虚不受补吧?
夜风冉冉,香风如春,花一梦飘了过来,“小木夏,何事发愁啊?”
木夏指了指屋里,“凌司直只知道看卷宗,不吃饭,唉——”
“哦?”花一梦眨了眨眼,“要不我试试?”
木夏瞪圆了眼睛,眼瞧着花一梦捧着托盘进了屋,坐在凌芝颜对面,凌芝颜好像火烫了似的跳起身,又被花一梦压回了座位,舀了一勺馎饦喂给凌芝颜,凌芝颜脸涨得通红,拼命往后躲,花一梦追着喂,几轮攻防之后,凌芝颜终于败下阵来,抢过勺子,大一口小一口将整碗馎饦吃了个干干净净。
吃完了,花一梦也不走,继续托着腮帮子坐在凌芝颜对面,瞅着凌芝颜乐。
凌芝颜如坐针毡,手足无措,过了大半个时辰也无异样,竟是将呕吐的事儿给忘了。
木夏满意离去:果然就如方大夫所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第265章
自唐国第一都城改迁至东都后, 五姓七宗已有百年未在安都城聚首——啊,这么说也不对,毕竟现在只剩下四姓六宗, 随州苏氏早已查无此“族”了。
而且,今日之后, 搞不好连四姓名六宗都保不住了。
扬都花氏最宝贝的花家四郎在太原姜氏的地界上死的不明不白, 花氏家主放出话来,定要与太原姜氏拼个你死我活,请来三司会审此案。
昨日午夜,大理寺卿陈宴凡、刑部尚书彭敬、御史台大夫方飞光同时抵达安都,今日一早便在安都府衙开堂大审安都司法参军花一棠和净门林随安被害一案。
大堂之上,三司端坐主位,三个老家伙加起来快两百岁了, 赶了三天的路居然看不出有任何疲累之色,一脑门子精神。
相比之下,太原姜氏家主姜永聪可就差远了,几乎是被搀进来的, 好像一摊烂肉堆在座位里,眼神迷离,神色颓然, 昏昏睡睡,据说下个月就是他八十三岁的大寿, 估计这个坎儿够呛能过去。
姜文聪如此模样,自然不管事,姜氏一族都以姜文德马首是瞻, 可惜今天阵容实在太过豪华,身为御史中丞的姜文德也只能坐偏位。
右手边依次为乾州姜氏家主姜熙榕, 陇西白氏家主白浩然、扬都花氏家主花一桓、青州白氏家主白嵘,侧位有御书使白汝仪、青州白氏白向、花家二娘花一枫、三娘花一梦、三禾书院山长何思。
左手边阵容也不遑多让,依次为太原姜氏家主姜永聪,御史中丞姜文德,荥阳凌氏家主凌修风,青州万氏家主万萍,安都刺史嘉穆只混到了个末位。
大理寺司直凌芝颜站在录事官身后,位置十分超然。
堂上诸人皆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表面还算和睦,堂外的气氛可紧张多了,荥阳凌氏、青州万氏带来的侍从皆是从战场上下来的猛人,太原姜氏率领的金羽卫也不是吃素的,两个阵营针锋相对,剑拔弩张,谷梁和一众衙吏和不良人夹在中间,个个腿肚子转筋,只能硬着头皮坚守正堂大门,只求万一打起来,千万不要殃及池鱼。
衙吏都在府衙内守卫,府衙大门外维持百姓秩序的琐事只能交给靳若和净门,来看热闹的百姓填街塞巷,个个都想削尖了脑袋往里挤,靳若、四圣和天枢喊得嗓子都劈了,依然无法阻止百姓们看八卦的热情。
辰正,升堂,堂威震天。
御史台大夫方飞光拍下惊堂木,“请原告——”
花一桓抖袍上堂,躬身行礼,“花一桓见过三位大人。”
陈宴凡:“花家主有何冤屈?今日状告何人?”
“花某状告太原姜氏指使安都刺史嘉穆谋害舍弟花一棠和净门林随安,”花一桓掏出卷轴,“这是状纸!”
堂上气氛一沉,堂外百姓一片哗然。
陈宴凡和方飞光对此案的前因后果皆有所了解,唯有刑部尚书彭敬是局外人,仔细读罢,眉头紧蹙,“嘉刺史如何说?”
嘉穆瞄了眼姜文德,上前抱拳道:“绝无此事!害死花参军的是城外的山贼匪徒,火烧府衙,趁火打劫,花参军在救火途中不慎撞上山匪,不幸被害,与嘉某和太原姜氏并无干系!花家主当时并不在安都府,归来后骤闻噩耗,悲伤过度,又听了些风言风语,误会了!”
花一桓冷哼一声,连个眼神都没给嘉穆。
“依花家主所诉,花参军是因为查了一宗贪墨案,因而被太原姜氏所忌恨,方才派刺史嘉穆杀人灭口。”彭敬翻了翻状纸,“贪墨案的主犯是安都府司工参军郑永言,如今郑永言何在?”
嘉穆叹息:“郑参军当时被押在衙狱之中,不慎也被烧死了。”
陈宴凡哼哼“好一个死无对证”,方飞光翻白眼,“死的也太巧了吧”。
彭敬大为诧异,这俩老家伙做了十几年的冤家,一见面就掐,今日是吃错药了吗,居然开始一唱一和了?
“巧不巧的下官不敢乱说,但郑永言的的确确是死了,”嘉穆道,“嘉某身为安都城刺史,总不至于为一宗小小的贪墨案就杀人吧,杀的还是名震天下的花家四郎,根本不合常理。”
花一桓斜眼,“若舍弟查的不止是这宗贪墨案呢?”
嘉穆:“敢问花家主,花参军又查了什么案子?可有供词、人证和物证?”
“没错,”彭敬道,“郑永言的供词何在?”
嘉穆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大火过后,嘉某曾在府衙里寻过,没找到,八成是被烧了。”
陈宴凡:“哼,好一个被烧了。”
方飞光:“呵,烧得也太巧了吧。”
彭敬侧目:你俩够了啊喂,阴阳怪气的到底想干啥?
“嗯咳,换句话说,此案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只是花家主的猜测?”彭敬问。
“当然有物证。”花一桓道,“就在大理寺仵作方刻手中。”
此言一出,不仅彭敬,嘉穆和姜文德都愣了一下。
陈宴凡抢过惊堂木拍下,“传大理寺仵作方刻——”
大理寺三个字喊得尤为响亮,还挑衅似的瞄了眼方飞光。
方刻提着黑布包袱快步走入堂中,包袱往地上一扔,咕噜噜滚出来一截黑乎乎的东西,众人定眼一看,嚯!竟是半截烧焦的尸体。
“焦尸是在衙狱大火后的废墟中寻到的,类似的焦尸一共有七十九块,可拼成四十八人,这段焦尸位置是从脖颈到肋骨下,尸块顶部恰好埋在土中,未被烧毁,表面还留有少量完好的皮肤,”方刻将尸块端正摆好,取出一个小刷子扫去浮灰,又用白布擦干净,“诸位请看,这个尸体的左肩处有一处刺青,刺青形似一根羽毛。”
众人捏着鼻子,伸长脖子,定眼一瞧,好家伙,还真是羽毛的刺青,而且羽毛的形状十分眼熟。
白嵘:“奶奶的,这不就是太原姜氏金羽卫的刺青嘛!”
白向:“果然是金羽卫害死了我义兄,还我义兄命来!”
方飞光抢回惊堂木“啪”拍下,“姜文德,你作何解释?!”
姜文德踱步上前,抱拳,“方大人这可着实是冤枉属下了,当时府衙火势汹涌,救火人手不足,嘉刺史向姜氏求援,这些金羽卫都是去救火的,如今不仅丢了性命,竟然还背上了杀人的污名,实在是令人心寒啊!”
嘉穆:“是啊是啊,这些金羽卫都是救火的英雄呢!”
方刻:“那为何这些人皆成了尸块?”
嘉穆:“或许是火势太大,烧断了树木或屋梁,砸断了尸体。”
“这些尸体皆是被利刃斩断,并非砸断!”
“都烧成这样了,或许是方仵作一时眼花验错了呢?”
“啖狗屎——”
“嗯咳咳!”彭敬扒拉过惊堂木,敲了两下,“公堂之上,不可私下争执。”顿了顿,“除去尸块上的刺青,可还有其他证据?”
花一桓眯眼,方刻沉默,嘉穆和姜文德眼中划过一丝得意。
就在此时,门外的百姓和净门弟子突然掀起此起彼伏的呼声,人群流水般哗啦啦让开了一条路,靳若满面红光跑进大门,高呼,“人证到了!”
人群中行来二人,头顶空碧流云,身后晨光万丈,恍然间,好似神祇下凡一般,待入了大堂,周身华光褪去,方才看清,一个是黑衣短靠的小娘子,手持二尺横刀,凤眼凌厉,英姿勃勃,一个身着华丽繁复的广袖长袍,容色瑰丽如牡丹,手里吧嗒吧嗒摇着小扇子。
堂内众人不约而同站起身,瞠目愕然。
姜文德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大小,脸色变得一片铁青。
嘉穆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指着二人尖叫,“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方飞光:“亲娘诶,真见鬼了!”
陈宴凡:“啧,果然是祸害活千年!”
彭敬:“这二位是?”
花一棠:“下官安都司法参军花一棠——”
林随安:“草民林随安——”
二人同时躬身施礼,“见过诸位大人!”
彭敬下巴掉了,花一桓笑了,上前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交给你了。”
花一棠呲牙,“兄长放心!”
花一桓又看了眼林随安,林随安颔首示意,花一桓施施然回座。
林随安目光扫望一圈,但见白汝仪泪流满面,白向扯着袖子抹鼻涕,真不愧都是姓白的,一对儿哭包,花一梦和花一枫眼眶通红,外加一个红鼻头的何思山,万林垫着脚欢快打招呼,方刻别过脸吸溜鼻子,还有凌司直——
凌芝颜一双瞳子静若杯水,勾起唇角,轻轻笑了。
他虽然一句话没说,林随安却是看懂了。
他说:你们平安就好。
林随安也笑了:凌大帅哥,辛苦了。
花一棠朝凌芝颜飞了个眼神,啪一声甩开扇子,“启禀三位大人,府衙失火那一夜,花某与林娘子去衙狱救人,不料半路遭遇截杀,林娘子以命相博,九死一生带着花某逃出了安都城,当时截杀我二人的,正是太原姜氏的金羽卫!”神色一凝,“我二人就是此案的人证!”
陈宴凡眸光大亮,去抢惊堂木没够着,方飞光抢先一步拍下,“姜文德,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荒唐!”姜文德厉喝,“如今此二人好端端站在这里,杀人罪名当然不成立!”
“《唐律疏议》有云,杀人罪有‘六杀’,”凌芝颜走到花一棠身侧,“谋杀、故杀、斗杀、误杀、过失杀、戏杀,判罚各有规,量刑皆不同。量刑规则有三,一为加害人和被害人的身份,二为杀人之手段和结果,三为杀人动机,其中,杀人动机乃是区分‘六杀’量刑的关键。”
“太原姜氏杀人未遂,但杀人动机尚在,乃为谋杀大罪!若不审清判明,处以刑罚,致律法于何地?!”
姜文德眉眼倒竖,“姜某早已说过,金羽卫只是去救火,从未杀人,如今花参军好好站在这里,便是最大的证据!唐国谁人不知太原姜氏与扬都花氏积怨已久,难保不是扬都花氏为了扳倒我太原姜氏而做下的苦肉计!”
说着,朝三司一抱拳,“太原姜氏无故蒙遭污蔑,实乃天大的冤屈,还望三司明察,将血口喷人的小人绳之於法,还我太原姜氏一个清白!”
林随安:好家伙!不愧是大BOSS,颠倒黑白着实是一把好手。
“这个……”彭敬冷汗都下来了,飞快向二位同僚打眼色,意思不言而喻:如今花家四郎完好无损,这案子根本就不成立,咱们还要继续审下去吗?要不和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吧。
陈宴凡和方飞光似乎也看懂了,不约而同开口。
“这么一听,陈某倒是对这杀人动机有些好奇了。”陈宴凡道。
“到底是什么样的动机,竟是能令太原姜氏破釜沉舟与扬都花氏为敌?”方飞光道。
彭敬:“……”
你俩在干嘛?!
花一棠仿佛就在等这句话,飞快接了下半句,“花某在查审郑永言贪墨案时,意外查到了一桩旧案,三十二年前,太原秦氏叛国乃是由太原姜氏一手捏造炮制的惊天冤案!”
满堂死寂。
众人似乎都没听明白,直勾勾盯着花一棠,半晌,彭敬才小心问了一句,“花参军刚刚说什么?”
花一棠声音拔高三分,“三十二年的秦家军叛国案是冤案!始作俑者就是太原姜氏!”
轰,堂内堂外全炸了。
诸位家主震惊失语,堂外百姓惊呼如海浪,彭敬啪啪啪拍着惊堂木,“肃静!肃静!”
一片混乱中,嘉穆趴在地上,全身的肥肉禁不住发抖,林随安看到姜文德正死死瞪着她,目光凶狠如毒蛇。
林随安眨了眨:莫非姜文德也与其他人一样,误以为她是太原秦氏的后人?
彭敬的惊堂木快拍裂了,总算稳住了现场,深吸一口气,“花参军,此案重大,你断不可信口胡言,无故推断!”
“花某经过数日查访,已经将此案来龙去脉查清,”花一棠抱拳,“安都司工参军郑永言就是人证,郑永言的身份是冒名顶替,此人原名徐柏水,是六安徐氏当年唯一的生还者。”
“六安徐氏是三十二年前秦家军贪墨军费一案的关键证人,这宗贪墨军费案就是秦家军叛国的前因。徐柏水亲口供述,贪墨军费本是徐氏与郑氏勾结犯下的,与太原秦氏毫无干系,只是后来受当年的弈城督军、也就是如今的御史中丞姜文德教唆威胁,才将贪墨军费的罪行强行扣在了秦家军的身上。”
花一棠的语速不快不慢,语气不轻不重,但听在众人耳中,每个字都如炸雷一般。
姜文德目眦欲裂,“完全是子虚乌有,胡言乱语!郑永言人都死了,自然是你想怎么编都行了!”
花一棠挑眉,“徐柏水的确是被你们灭了口,但他的供词还在的哟!”
嘉穆:“不可能!衙狱都烧光了,府衙上上下下都找遍了,花宅我也去搜了,根本没有郑永言的口供!”
花一棠摇着小扇子,咯咯咯笑出了声,“有的人不仅蠢,而且瞎,方大夫,让他们开开眼,长长见识!”
方刻颔首,喊了声“伊塔”,金发的波斯少年捧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方形器皿走了进来,方刻一把掀开白布,众人大惊失色,差点吐了。
白布下是一个华丽的琉璃缸,透明的缸体中装满了花花绿绿的内脏,散发着腐臭酸爽的气味,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方刻面无表情从袖口里抽出一根长木夹,在琉璃缸里搅了搅,夹出来一个油纸包,外三层里三层拆开,是一根卷轴。
方刻:“这就是徐柏水的供词。”
众人:呕呕呕!
没人敢拿这卷证词,方刻只能自己送到三司的案上,陈宴凡和方飞光捂着鼻子躲了老远,将彭敬推到了前排,彭敬不愧是刑部尚书,见多识广,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垫着帕子抖开卷轴,口供保存的很好,字迹没有半点晕染,只是这味道着实骇人。
三个老头子强忍着反胃,一目十行看完口供,面色愈发难看。
陈宴凡:“姜文德,徐柏水的口供在此,与花参军所说并无二致!你作何解释?!”
姜文德脸皮抖了抖,“姜某以为,到底是郑永言还是徐柏水,身份存疑!”
“下官有证据。”凌芝颜呈上卷宗,“此乃大理寺的笔迹鉴定书,以及下官在吏部和工部调查所得,皆可证明司工参军郑永言就是六安徐氏徐柏水!
方飞光飞快翻阅完毕,赞赏点头,“证据详实,的确可以证明徐柏水的身份。”
陈宴凡:“既然徐柏水身份为真,那么口供定然可信!”
“若郑永言就是徐柏水,那此人证词更不可信!”姜文德高声道,“徐柏水本就是六安徐氏的余孽,当年徐氏灭门,他改名换姓苟且偷生,足见是贪生怕死两面三刀之人,这种人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干的出来,且姜某听闻此人甚是胆小怕事,若是被有心人加以利用,以性命相威胁——”姜文德瞥了眼花一棠,“这口供是真是假犹未可知!”
彭敬皱眉,“二位大人以为如何?”
陈宴凡嘴里嘟嘟囔囔,听着不像好话,方飞光看向凌芝颜,“可还有其它证据?”
凌芝颜皱眉,看向林、花二人。
林随安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要用后招,只是,若用这一招,那祁元笙——
花一棠喉结动了动,抱拳,“下官还有其他人证物证!”
方飞光大喜,“快传!”
林随安转头向靳若打了个眼色,维持秩序的净门弟子退避两侧,让出一个人来。
只见此人一身素袍,容貌清秀如女子,身形瘦得厉害,眉眼间隐带死气,仿若体染重病,命不久矣一般。
但就是这么一个虚弱如风中残烛的青年,却让姜文德神色大变,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扑上来将此人撕了。
方飞光:“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青年跪身叩首,“草民祁元笙,曾是姜文德的账房,替姜文德做事。”
陈宴凡:“你有什么证据?”
祁元笙示意靳若将账簿木箱一一抬上堂,“草民受姜文德之命,先以假百花茶骗取随州苏氏苏意蕴的信任,后以蝉蜕铺骗得随州苏氏九成财产,协助姜文德吞并随州苏氏的产业。”指向左侧木箱,“这一箱,是草民为姜文德所做蝉蜕铺的账簿。”
堂上众人同时倒吸凉气;原本以为随州苏氏覆灭是咎由自取,命数该绝,想不到背后竟是太原姜氏推波助澜,如此轻而易举便将一个百年世家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若是放任太原姜氏继续逍遥法外,他们的下场恐怕比随州苏氏更惨!
诸家主互相对视一眼,皆是心照不宣:从这一刻起,他们已是同盟。
彭敬冷眼瞪着姜文德,“姜中丞,你作何解释?”
姜文德深呼吸几次,“姜某不认识此人!他说的事,姜某不知道!”
“姜中丞是否认识草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账目每一笔钱银流转皆有据可查,稍后一查便知草民所言是真是假。”祁元笙的语气淡淡,好像闲话家常一般,“草民在替姜文德办事期间,还发现了另外的账簿,”
指中间木箱,“这是二十年前六安郑氏利用蝉蜕铺替太原姜氏谋取暴力的账簿。”
指右侧木箱,“这是三十二年前六安郑氏和徐氏贪墨军费的账簿,以及军费数次流转,最终汇入太原姜氏的证据。”
陈宴凡狠狠拍下惊堂木,“三十年前贪墨军费的分明就是你太原姜氏!你还不承认?!”
姜文德躬身抱拳,声音很是委屈,“当年太原姜氏家主乃是姜永寿,姜氏所有子弟皆以家主唯命是从,前家主到底做过什么,姜某毫不之情!且前家主已然亡故,就算真做过什么,人死业障消,姜某一个小辈,实在不敢妄自揣测前家主之言行!”
方飞光:“你倒是推了个干净!”
陈宴凡冷哼:“又是一个死无对证喽?”
“并非姜某推卸责任,姜某只是就事论事。”姜文德抬起头,“就算前家主当真做过什么,也只能证明是秦家军贪墨军费一案有疑点,并不能证明秦家军叛国是冤案,当年审判秦氏一案的是三司,作证秦家军叛国的是秦南音的副将,此人是秦南音的心腹,更是秦南音的生死之交,他的证词,最为可信!”
彭敬:“此人姓甚名谁?如今在何处?!”
姜文德眼角抖了一下,沉默。
“回禀三位大人,此人如今就在堂上!”花一棠提声道。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为惊诧。
三司不约而同问道:“谁?”
凌芝颜:“此人就是安都刺史嘉穆!”
众人:嚯!
嘉穆全身肥肉狂抖,洒了满地的汗,“我我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凌芝颜呈上新的卷宗,“这是安都刺史嘉穆的甲历,其中切实记录了嘉穆本名高鸿波,字佳牧,军户出身,因在弈城大捷中立下军功方才入仕。白书使协助下官翻阅了三十年多年前的国朝实录,在秦家军捷报中数次提到了高鸿波的名字,正是唐国第一战神秦南音的副将!”
“我是高鸿波又如何?!只是恰好重名罢了!我与秦家军没关系!”嘉穆大吼。
“此人就是秦将军的副将高鸿波,在下可以作证!”何思山走出人群,跪地高喝。
平白无故冒出了一个新人证,所有人皆是一头雾水,凌芝颜更是愕然,飞快和花、林二人对了个眼神。
花一棠口型:云中月那厮寻来的人证。
林随安:我们也是昨天才知道的。
彭敬:“你又是何人?如何能做证?”
“在下三禾书院何思山,何思山是我的化名,我本名秦易,是秦将军在战场上捡来的孤儿。”何思山直直瞪着嘉穆,“高鸿波,我寻了你三十多年,万万没想到你竟然离我这么近,还从一只□□吃成了一头猪!”
嘉穆眼眶越绷越大,倏然,瞳孔剧烈一颤,“不可能!秦家军所有人都死在了弈城!你不可能是秦易!三位大人,此人是假冒的!他根本不是秦家的人!”
方飞光:“何思山,你说你是秦易,何人可以证明你的身份?”
“我能!”青州万氏家主万萍站起身,“弈城大战之后,万某在弈城郊外的山林里发现的这个孩子,当时他只有的六岁,不知道在野外中游荡了多久,腿受了重伤,已经烂了,当时他穿的就是秦家军的软甲,还贴身藏着秦家军的□□法,只是这孩子当时神志不清,似乎受了很大惊吓,万某将他带回万氏疗伤,过了一个月才恢复精神,说他叫秦易,是秦南音收养的孩子。当时秦家军已经被定了叛国罪,万某不忍心他被连累,才帮他做了假身份,改名何思山。”
一席话说完,嘉穆抖若筛糠,冷汗淋漓。
姜文德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嘉刺史不妨将三十二年的真相再说一遍吧!”
嘉穆渐渐停了颤抖,抬头盯着姜文德,姜文德居高临下看过来,目光如刀。
嘉穆眸光一狠,咚咚咚叩首三下,震声道,“我的确是高鸿波,也的确是秦南音的副将,当年是我亲眼所见,秦南音子夜出城,在弈城南山密林中与图赞国将领风曲商讨秦家军投敌一事,我当时震惊非常,不慎被秦南音发现,险些被灭口,拼死抵抗时滚下山崖,才保全了性命。”
“待我在山下养好伤,历尽千辛万苦归城之时,青州万氏已击退图赞铁骑,但秦南音和秦家军大错已铸,害弈城千万百姓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罪不可恕!我身为唐国男儿,顶天立地,断不能容忍秦南音这等叛国贼子尊享战神之名,这才向当时的督军姜大人揭露了秦氏的罪行!”
“哦?若你说的当真属实,为何适才打死不愿承认自己是高鸿波?”花一棠道,“难道不是心里有鬼?!”
“三位大人容禀,”嘉穆道,“秦南音虽然行为卑鄙,但毕竟是与我多年的战友,我与她情同手足,她犯下此等逆天大罪,我亦是万心痛,我原本也是秦家军一员,这个案子对我来说乃是一生最大的耻辱,我实在是不堪回首啊!”
姜文德叹了口气,“嘉刺史改名换姓的确是有苦衷的,还望三位大人网开一面,莫要怪罪了。”
三司眉头深锁。
花一棠哼了一声,“太原秦氏当年驻守边关,百姓爱戴,深受皇恩,为何要叛出国土辽阔、物华天宝的唐国,跑去图赞国那等苦寒地活受罪?”
嘉穆:“自、自自字自然是因、因为——”
花一棠冷笑,“莫非你还要说是因为贪墨军费吗?”
凌芝颜:“按你原来的逻辑,秦南音是因为贪墨军费的罪行被发现,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但如今种种证据皆可证明,秦家军贪墨一案根本就是遭人家伙污蔑,叛国之因根本不存在!”
“贪墨的罪行是栽赃陷害,叛国之罪恐怕也是污蔑!”花一棠骤然提声,“高鸿波,你的证词根本不可信!”
“秦南音若非叛国逃去了图赞国,为何突然失踪了?”嘉穆大吼,“我敢指天立誓,在下所说若有半字虚言,天打雷劈——”
“铮!”一道霹雳乍现,满堂惊电,千净诡绿刀光隔着半个大堂映在了嘉穆的脖颈上,嘉穆嗷一声捂住脖子,“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林随安怒不可遏,“秦将军当年分明是被——”
“秦将军当年是被高鸿波和金羽卫重伤,被太原姜氏绑走的!”何思山爆出第二道惊雷。
众人骇然变色:“什么?!”
林随安也惊了,此事何思山是如何知晓的?他也有金手指?还是说,当年他也是亲历者?
姜文德怒吼:“血口喷人!”
“三十二年前,高鸿波与姜文德暗中勾结,骗秦将军孤身出城,去了弈城郊外南山,几十名金羽卫凭空冒出,万箭齐发——”何思山眼瞳赤红,每个字都带了冷森的恨意,“秦将军刚开始还以为是误会,切图解释,只是防守并未攻击,甚至还护着高鸿波,岂料高鸿波竟在背后刺了秦将军一刀,秦将军口喷黑血,坠下了马,倒在了箭矢之中……”
满堂骇然,一片死寂。
万氏父子同时攥住了刀柄,几乎要当场砍人。
嘉穆尖叫:“绝无此事!秦南音就是叛国去了图赞国!与我和太原姜氏没有关系!”
姜文德面色铁青,“荒唐至极!这些都是你胡编的!三位大人,此人满口胡言,随口攀诬,分明是要搅乱朝堂,意图不轨,其心可诛!”
陈宴凡狠狠拍下惊堂木,“姜文德你给我闭嘴!”
方飞光:“何思山,你所说之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可有证据?!”
“我就是人证!”何思山瞥了眼嘉穆,“当年这高鸿波痴恋秦将军,数次表白被拒,便心怀妒恨,意图不轨,秦将军待我如亲弟,我发觉高鸿波的异样,数次提醒秦将军,可秦将军胸怀坦荡,不愿怀疑同袍,从未放在心上。”
“那日高鸿波来寻秦将军,说是寻到了军费贪墨案的线索,请秦将军城外一叙,我心觉有异,便偷偷跟在二人身后入了山林,不想——”何思山闭了闭眼,嘴角溢出血丝,“竟是见到了如此一幕!”
“胡说八道!”嘉穆尖叫,“我何时喜欢过秦南音,那个娘们恃才傲物,不识好歹,给我提鞋都不配——”
“铮——”碧绿刀光荡过嘉穆头皮,发髻“吧嗒”掉了下来,头顶秃了,周遭发丝稀里哗啦散了嘉穆满脸,犹如疯子一般。
花一棠吓得一把攥住了林随安的手腕,陈宴凡大叫“林娘子稍安勿躁,还没审完!”。
林随安斜眼看着嘉穆,“下次削的就不只是你的头发了。”
嘉穆捂着脑袋抖了两抖,下身哗啦啦湿了,竟是吓尿了。
堂上众人纷纷露出厌弃之色,堂外百姓嘲讽骂声不绝于耳。
姜文德看着林随安的眼神几乎要射出刀来,“这些不过是何思山的一面之词,荒谬至极,如何能做证据?!”
方飞光的语速明显成了二倍速,“何思山,你可还有其他证据?”
“有!”何思山坐在地上,伸出右腿,“当年那场乱战中,我被金羽卫的羽箭射伤,如今,箭头仍留在我的腿中!”
众人愕然,花一枫眼泪控制不住流了下来,极力压抑自己不要哭出声。
嘉穆团成了一个球,姜文德面容抽搐不止。
万萍恍然,“难怪这孩子当年腿烂了也不肯让我们治疗,竟如此原因!”
林随安心中大震,“何山长,你——”
何思山直直望着林随安,眼中甚至带了笑意,仿佛透过林随安看着另一个英姿勃发的女子,“只要当堂取出箭头,便是铁证!”
三司面面相觑,凌芝颜面露不忍,花一棠闭了闭眼,“方大夫何在?!”
方刻皱着眉头上前,“何山长的腿伤时间太久了,如果要取出腿中的异物,这腿恐怕要废。”
何思山:“无妨,取吧。”
花一枫嗓中“呜”一声,扑到了花一梦怀里,花一梦拍着花一枫的肩膀,花一桓面色沉静,“何山长大义,放心,就算有了万一,我花氏也会寻遍天下名医为你诊治。”
“多谢花家主。”何思山道,“方大夫,何某的命是你救回来的,何某信你!”
方刻点了点头,依然没什么表情,林随安却觉得这张棺材脸比任何时候都令人心安。
“伊塔,朱雀,过来帮忙。”方刻一声令下,伊塔和朱雀忙提着方刻的大木箱跑上了堂,伊塔摆好木案,铺上白布,一样一样准备手术器具,每备好一样,朱雀便以烈酒擦拭,用的酒居然是花氏特制的最新版满碧,一坛二十金。
千净低低鸣啸着,也不知道是因为酒瘾发作,还是感受到了林随安的紧张。
方刻递给何思山一个小瓷瓶,“麻沸散,喝了。”
何思山摇头,“我要亲眼看着箭头被取出来。”
方刻叹了口气,换了一瓶麻沸散浸湿棉布,敷在何思山左腿,待了一刻钟,刺入一根银针,“如何?”
何思山:“没感觉。”
花一棠提声,“三位大人可要过来看着?”
陈宴凡、方飞光和彭敬飞快走下高台,围站在何思山四周。
花一枫也想过来,被花一梦死死压在了座位上。
方刻戴好手套和蒙面巾,先以烈酒消毒,选了一枚轻薄小刀割开何思山的皮肉,伤口很小,大约只有指节长短,血流了下来,朱雀手疾眼快用棉布擦拭血迹,棉布都是用沸水煮过的,用过一块立即换新的,方刻右手抓着一根长镊子探|入,左手抓过一柄长条形的薄刀也插|入伤口,屏息凝神感受手感,随着手腕抖动一点一点切割、剥离。
众人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整座大堂落针可闻。
以林随安的耳力,甚至能听到刀刃刮过的擦擦声。
何思山胸口剧烈起伏,额头布了一层薄汗,花一棠双手紧紧捏着他的肩膀。
突然,方刻眸光一亮,飞速拔出镊子,连带着飚出一道细细的血线,血红的镊子夹出了一个菱形异物,当一声扔到了铁盘中。
“伊塔,清洗。”方刻语速飞快,“朱雀,缝针。”
朱雀飞快止血、消毒、上药、缝合,动作娴熟,与方刻配合无间。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注意力皆被铁盘里的异物吸引了,异物长在何思山身体里三十余年,连带着不少血肉,伊塔用方刻瓷瓶中奇怪液体清洗了三遍,剥去杂质,露出了本相,果然是一个箭头。
陈宴凡、方飞光和彭敬三个脑袋凑在铁盘上方,六双眼睛细细扫描一遍,面色变了。
陈宴凡:“看到了吗?”
方飞光:“我又不瞎!”
“箭头末端的雕纹,分明就是金羽卫的标志!”彭敬咬牙。
嘉穆嗓子里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叫声,瘫在了地上,姜文德好似得了羊癫疯一般开始全身发抖,众人眼中怒火几乎将二人吞没。
陇西白氏家主白浩然颤颤巍巍指着姜文德,“祸国殃民!十恶不赦!天诛地灭!”
何思山远远看了眼箭头,又看向林随安,林随安竖起大拇指,何思山眼中落下泪来。
方刻和朱雀完成了最后的包扎,扶着何思山回去落座,花一枫紧紧握着何思山的手,何思山微笑摇头。
方飞光狠狠拍下惊堂木,“高鸿波,铁证当前,当年事实到底如何,你还不速速招来?!”
嘉穆,也就是高鸿波,开始疯狂磕头,“不是我!这都是姜文德逼我的!都是他让我干的!他用太原姜氏的势力逼迫于我,让我骗秦将军出城!他明明说是要请秦将军去姜氏做客,不会伤及秦将军的性命,我、我才答应的,我真不知道姜家竟是要害了秦将军的性命!更没想到会导致弈城大殇,我只是听命行事!不是我的错!都是太原姜氏的错!是姜文德的错!”
众人狠狠瞪着姜文德,怒火冲天。
林随安、花一棠和凌芝颜对视一眼,面色更沉。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
“姜文德!”陈宴凡气得连惊堂木都顾不上抢了,手掌啪啪啪拍着桌案,“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污蔑秦家军,污蔑唐国第一战神,桩桩件件,证据确凿,骇人听闻,禽兽不如,我定要上奏圣人,将你千刀万剐,诛你三族,以慰秦家军的英灵!”
姜文德低着头,身体渐渐停止了颤抖,慢慢直起身,表情竟是又恢复了镇定,“此案有疑!只怕是有人假冒我和太原秦氏的名义犯下这滔天罪行,当年图赞国的狼子野心,久攻弈城不下,定是图赞国勾结高鸿波设下了离间计,企图将太原姜氏和秦家军一网打尽!”
“高鸿波才是那个叛国的罪人,说亲眼看到秦南音与敌军勾结的是他,污蔑秦家军叛国也是他,我们皆是受了他的蒙骗,才判了错案!这都是图赞国和高鸿波的阴谋!”
高鸿波破口大骂:“你个王八蛋,分明就是你!”
姜文德:“那我且问你,你说是姜某胁迫与你,我们可有书信往来,可有笔墨为证?!可有第三人为证?!”
高鸿波眼中血光涌动,“我敢对天立誓,就是此人害了秦将军,若有半句虚言——”
“若有半句虚言就天打雷劈吗?”姜文德冷哼,“高鸿波,刚刚你已经发过一遍毒誓了,事实证明,你发的誓连屁都不如!”
说着,姜文德又朝堂上一礼,“三位大人,诸位家主,大家且想想,当年秦南音乃是唐国第一战神,秦家军更是驻守国门、举国崇拜的英雄,我姜氏与秦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金羽卫为何要去围杀秦南音?!这根本说不通啊!就如刚刚凌司直所说,太原秦氏根本没有作案的动机!”
“动机就是这个咯!”
突然,一卷卷轴从天而降,绿色的封皮,红色的凤字印章,卷名“花开堪折直须折”,落地的一瞬间,卷轴散开,龙鳞书页哗啦啦啦翻动,闪过一幅又一幅不堪入目、触目惊心的画面。
众人骇然变色,彭敬拍案而起,“这是什么?!”
“快快快收起来!”陈宴凡尖叫。
凌芝颜一个箭步上前收起卷轴,放在了三司案上。
“什么人?!竟敢扰乱公堂?!”方飞光怒喝。
空中衣袂翻响,一个人如蜻蜓点水掠过飞檐,翩然飞入大堂,黑发黑衣,黑靴黑带,脸上带着一张光洁的银面具,左眼下有一道淡淡划痕。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深深叹气。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在下云中月,是个贼偷。”云中月抱拳道,“这卷轴书是在下从太原姜氏姜东易处偷来的,三位大人可看清楚了,这书中所绘是何等情形,主角又是何人。”
陈宴凡、方飞光和彭敬重新展开轴书,一页一页翻过去,脸色从红到绿,从绿变白,最终变成了铁青色。
凌芝颜几乎咬碎牙关,花一棠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里面并没有那几页,包括万氏在内的那些,皆已被林随安毁去了。”
凌芝颜眼底通红,“凌某知道四郎和林娘子是为了凌氏着想,但……其他人,那些被姜永寿欺凌之人,他们……”喉头一滚,似是又要吐,吓得花一棠忙拍了两下凌芝颜的后背,凌芝颜闭眼稳住心神,“凌某着实不忍!”
花一棠重重叹了口气。
林随安看着身边的云中月,她已经猜到了,当初云中月偷走轴书,大闹云水河,又与他们纠缠这许久,为的就是这一刻。
云中月银面具转向姜文德,嗓音震得面具嗡嗡作响,“太原姜氏前家主姜永寿有个特别的爱好,每次与他人欢|好之时,皆要请画师记录下来,久而久之就成了这卷春|宫|图。”
“画师的功力不错,能清晰认出所有人的身份。姜永寿选的这些人颇有讲究,皆是习武之人,有男有女,多为青壮年,三位大人可以翻到第一页,看看卷首辞。”
陈宴凡飞快翻至首页,待看清,不仅倒吸凉气,“武为阳之精华……”
方飞光:“阴阳有序……”
彭敬:“吸纳入体,势增寿长,乃为正道也……”
虽然只读了寥寥几句,但在座诸人个顶个都人精,顿时就明白了,脸色难看至极。
“这春宫图中记录的,不仅有江湖人、军中人、金羽卫、世家子弟、武状元,甚至——”云中月冷笑一声,“还有姜永寿的亲儿子,姜东易!”
众人险些吐了,白浩然义愤填膺,“罔顾人伦,禽兽之行,此等败类,天理难容!”
姜文德冷笑,“此人连脸都不敢露,还是个贼,证词如何能信?更何况,不过是一卷轴书,谁都可以画,谁知道这轴书上的东西不是伪造的?!”
没错,这就是春|宫|图最大的破绽。林随安心道,画卷不是现代的视频和照片,不是第一手证据,而是经过二次创作的作品,真实性是存疑的。
云中月嗓中低笑,抬起手,摘掉了脸上面具。
一缕风拂过他的鬓发,泛起淡淡的明光。
所有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捂住胸口,震撼失语。
花一棠眼皮乱抖,差点捏碎手里的扇子。
林随安离得最近,受到的冲击最大,心脏骤停,千净险些没掉了。
面具下的脸难以用语言形容,皎洁如月,清澈如风,明媚如春,无瑕如雪,一双眼睛似秋湖倒映星空,流光烁烁,万物皆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反应最大的是嘉穆,发出不似人的惨叫,跪地疯狂磕头,“秦将军!不是我!真不是我!冤有头债有主!您要索命就去找姜文德!都是姜文德逼我的!”
何思山盯着云中月的脸,泪流满面,口中喃喃“秦将军……”。
姜文德踉跄后退数步,“不可能,这张脸、这张脸——天底下绝不可能有人再有这么一张脸!”
林随安从震惊中回神,在千净的记忆里,因为视角问题,至始至终都没看到过秦南音的长相,原来名震唐国的第一战神竟是如此容貌,着实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青州万氏家主万萍缓缓站起身,“你……难道是……她的儿子?!”
云中月微微一笑,风华满堂,“我的生父,是太原姜氏前家主姜永寿。我就是太原姜氏滔天罪行最后的证人。”
*
小剧场
靳若下巴砸地:卧艹卧艹卧艹!花一棠的脸竟然输了!
第266章
整座大堂鸦雀无声。
凌芝颜愕然看向花一棠:这事儿你知道吗?
花一棠比凌芝颜还惊讶, 看向祁元笙:云中月告诉你了吗?
祁元笙圆瞪着眼珠子,飞快摇了摇头:我从未听他说过。
三人齐齐看向林随安:林娘子你晓得吗?
林随安根本没看到三人的眼神戏,脑子早就乱成了一团。
她明明记得在金手指的记忆里, 姜文德为了炼制“破军”,一直将秦南音囚禁在山洞的暗狱之中, 直到秦南音带着净门的孩子们逃离——至始至终从未见过姜永寿。
但千净的记忆只到秦南音赶去弈城就戛然而止, 难道说——弈城大捷之后,太原姜氏仍不死心,又用了什么卑劣的手段将秦南音……
杀千刀的王|八|羔子!
林随安眼眶火烧一般,千净碧光溢出刀鞘,在大堂内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悲鸣。
堂上众人怒发冲冠,如果目光有实质,早已将姜文德之流千刀万剐。
再看姜文德和嘉穆, 竟是所有人里最震惊的。
嘉穆:“我不信!我不相信!她可是秦南音,怎会被姜永寿那个狗东西……我不信!”
姜文德疯狂摇头,“绝无可能!当年、那个时候——我明明将她——”
说了一半,猝然回神, 惊恐闭嘴。
凌芝颜:“当年?哪年?!”
花一棠:“那个时候?什么时候?!”
姜文德脸皮抖了抖,瞪向云中月,“我记起来了, 云中月,千人千面的天下第一大盗, 最擅长易容术,他这张脸定是假的!”
云中月笑出了声。
“是真是假一验便知!”陈宴凡拍下惊堂木,“方仵作, 验!”
方刻提着一柄剖尸刀就上来了,双目放光绕着云中月转圈。
云中月哭笑不得, “方大夫莫不是等这一刻等了许久了?”
方刻勾起嘴角,“方某尽量给你留个全尸。”
“全尸不全尸的无妨,小心我的脸,这张脸可金贵着呢。”
方刻“切”了一声,左手在云中月下颚、眉骨、鼻梁、眼眶细细摸索,不放过任何一块骨骼,右手举着剖尸刀贴着脸皮刮来刮去,好像在找下刀的角度。
众人看得心惊胆战,云中月倒是无所谓,背着手,仰着脖子,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方刻足足检查了一刻钟,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刀,万分遗憾叹了口气,“不是易容,也不是人|皮|面|具,是真脸。”
众人:嚯!
“不可能!”姜文德大喝,“我不信这个方刻,他和花一棠、林随安、云中月都是一伙儿的!”
“放肆!”陈宴凡大怒,“方刻乃是我大理寺的仵作!你这是在质疑我大理寺吗?!”
姜文德:“安都城这么大,又不只有方刻一个仵作?!安都府衙也有仵作,城内还有名医,全叫过来,一一验过才对!”
“不必麻烦了。”云中月变戏法似的摸过方刻手里的刀,“唰”一下划过自己的脸,速度之快,甚至连林随安都没反应过来。
云中月左眼窝下多出了一道半寸长的伤口,位置和面具上的划痕几乎一模一样,血流了出来,沿着眼底划过面颊,滴答落地,血泪一般。
众人几乎同时捂住了心口:这么一张脸居然破了相,心好痛!
云中月将剖尸刀还给方刻,“喏,瞧清楚了,货真价实的真脸。”
姜文德双眼爆出血丝,“那最多只能证明你是、你是她……是秦氏的后人!你不可能和姜永寿有关系!你说是姜永寿的儿子就是了?荒唐!根本就是信口攀诬!”
云中月嗤之以鼻,“你以为你们姜氏是什么好东西吗,一想我身体里流着你们这种禽兽的血,我恶心得都睡不着觉!”
姜文德:“你们分明就是知道姜永寿已经死了,才敢胡说一气!”
花一棠:“啊呀,又是一个死无对证了呗?”
姜文德:“这种无耻贼偷的话根本不能做证据!”
云中月:“我这种无耻的血脉还不是拜你们太原姜氏所赐!”
“肃静!肃静!”彭敬拍桌,“公堂之上,不可私下争执!”
凌芝颜蹙眉,“方仵作,可有什么办法能验出生者与死者的亲缘关系?”
当然有!林随安心中大叫,验DNA。可在这个时代,显然没有这种技术。
“有。”方刻提声道,“滴血验骨法。”
堂上一静。
林随安:诶?!!
凌芝颜大喜,“方仵作可否详细说说?”
方刻:“若某甲是父或母,只要有骸骨在,便可验亲。先选出整块骸骨,以水洗净,盛放席上晾干,开窖一穴,以炭火煅烧,以地红为度,再以烈酒泼入窖中,趁着酒气蒸腾之时将骸骨放置其中,蒸骨一刻,取出。”
“如有某乙疑似某甲子或女,取某乙指尖血,滴骸骨上,亲生则沁入骨内,否则不入。谓之:滴骨亲。”
众人恍然,纷纷露出“长见识了”的敬佩表情。
林随安心里直突突:听着好像不太科学啊……
彭敬:“换句话说,若要用这种办法验亲,必须要——”
方刻:“掘坟,开棺,取骨。”
姜文德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花一棠啪一声合起扇子,“花某记得太原姜氏的祖坟就在北山风水地,从光化门出去,乘马车只需半个时辰,挺近的。”
凌芝颜抱拳,“下官这就令人去备车。”
“放肆!”姜文德厉喝,“金羽卫可在?!”
堂外金羽卫刀鞘齐鸣,“在!”
众衙吏和不良人吓得脸都白了,荥阳凌氏和青州白氏的护卫抽刀迎上,杀意滚滚,一触即发。
三司冷汗都下来了,目光激烈交流。
彭敬:怎么办?真要挖人祖坟吗?
方飞光:当然要验!
陈宴凡:验他奶奶的!
彭敬:喂喂喂,那可是太原姜氏,虽然这几年势不如前,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中拥趸数不胜数,咱们事儿别做的太绝了吧?!
陈宴凡:彭老头,你到底是哪边的?
方飞光:刑部果然一帮怂货!
彭敬:二位大人,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
姜文德见到三人犹豫不决,冷笑一声,扬起下巴:“我太原姜氏,千年世族,祖上出过两任皇后,伯爵公卿不计其数,侍奉过唐国五代帝王,姜某倒要看看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动我姜氏的祖坟?!”
“什么千年世家,依今日所见所闻,分明是国之蛀虫,贪婪嗜骨,腐朽恶臭,令人作呕!”花一桓站起身,“秦家军满门忠烈,国之脊梁,断不该遭受此等污蔑,此案不查个清楚明白,难堵天下悠悠众口,难平万里愤愤怒火,今日若是放任太原姜氏此等十恶不赦之徒逍遥法外,我等百年之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万千英灵!”
说着,花一桓躬身抱拳,“扬都花氏花一桓,代花氏一族恳请三司,开棺验骨!”
话音未落,荥阳凌氏家主凌修风也站起了身,“花家主所言在理,此案必要查清!荥阳凌氏支持挖坟开棺!”
陇西白氏家主白浩然、青州万氏家主万萍、青州白氏家主白嵘同时立身抱拳,“请三司开棺验骨!”
一直沉默的乾州姜氏家主姜熙榕第一次出声,“诸位家主所言甚是!请三司开棺!”
“你、你你你们简直欺人太甚!”姜文德指着众人大骂,“这里是安都城,是我太原姜氏的地方!我太原姜氏才是安都城的主人!轮得到你们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指手画脚吗?!”
“说得好!”花一棠上前一步,“这里是安都城,那就该请安都城真正的主人做主!”
说着,一个转身,高高举起折扇,“安都城的百姓才是一城之主,敢问大家,该不该掘坟,该不该验骨?!”
靳若第一个举手,“挖坟!”
伊塔和四圣附和:“挖坟!”
净门弟子:“挖坟!挖坟!”
一众百姓早已义愤填膺,争先恐后举拳,“挖坟!挖坟!挖坟!”
霎时间,怒声滔滔,震天撼地,当即将金羽卫的声音淹没得无影无踪。
花一棠回身,抱拳震声道:“三位大人,这才是民心所向!”
陈宴凡和方飞光同时拍案而起:“挖坟开棺!”
彭敬只能硬着头皮表态,“验、验吧!”
姜文德头顶青筋暴跳,喉头一滚,喷出了一口血,好死不死吐在了嘉穆的头顶上,嘉穆嗷一声,还以为自己脑袋被割了,晕死过去。
*
根据之前开棺验尸的经验,流程十分复杂繁琐。
包括“搭红棚”遮阳、燃“苍术皂角”祛尸气,尤其是书写镇魂符的步骤,旨在“净化戾气、聚魂凝魄、超度往生、慰藉亡灵”,是无论如何不能跳过的。
可今日方刻直接将流程全省略了,只烧了几盆苍术熏了熏,扔了几把铁锹就让不良人开始掘坟,至于什么“镇魂符”,干脆提都没提。
好在伊塔和朱雀还记得规矩,给诸位大人、家主发了蒙面巾,免得过了尸气,靳若和四圣指挥净门弟子将百姓拦在了丈外,维持秩序。
安都城的姜氏子弟全都赶了过来,个个七窍生烟,骂声震天,可还没骂两句,就被百姓的吐沫淹了,凌氏和万氏的护院围了上去,刀棍加身,这些常年养尊处优欺软怕硬的世家子弟顿时怂了,只有姜文德锲而不舍地叫骂着,还有一个糊里糊涂的家主姜永聪,似乎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花一棠嘲讽:偌大一个太原姜氏,居然只有个姜文德长了个胆子,可惜人品卑劣,不是个东西。
万众瞩目之下,谷梁和不良人挖坟效率惊人,不到半个时辰就出了棺,棺内姜永寿早已成了一堆白骨,寿衣也残破不堪,方刻扛着铁锹过去,在棺材里稀里哗啦一顿胡乱扒拉,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敲断了好几根骨头(姜文德: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挑挑拣拣半晌,总算选出两块大腿骨,兜在草席里,转身去了隔壁窖穴。
窖穴里堆着火炭,土壁烧得通红,朱雀和伊塔洒入满碧烈酒,放上横栏,将姜永寿的骸骨置于其上,之后,便是安心等候。
等待的过程甚是无聊,姜文德骂人的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听得人都困了。探案小分队脑袋凑在一处,开始嘀嘀咕咕。
林随安:“方大夫今日这一番神之操作真是绝了!”
花一棠:“比掘坟鞭尸、挫骨扬灰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愧是方大夫!”
凌芝颜:“云中月当真是姜永寿的儿子吗?”
三人沉默,目光同时看向不远处的云中月。
云中月站在姜永寿的坟坑边,盯着棺中乱七八糟的骸骨,眼神嘲讽,唇角带笑,好像在看天底下最好笑的一个笑话。
祁元笙站在他旁边,拢着袖子,时不时看云中月一眼,连连叹气。
花一棠:“看云中月的表情,十有八九是真的。”
“虽然……”凌芝颜顿了顿,“但是太原秦氏有了后人,也算是个好消息……”
林随安没说话,她在来的路上又将金手指中的画面细细回忆了一遍,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一刻钟后,蒸骨完成。
方刻将两块大腿骨盛在木托盘里,放上高案,待骸骨完全冷却,唤道:“云中月,你且过来。”
云中月身形一闪,到了案边,伸出手,方刻选了一柄干净的小刀,在云中月的手上切了个小口,挤出血,滴在骸骨之上。
姜文德的骂声骤停,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那滴血落在骸骨上,几乎只停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渗入骨膜,变成了一小块殷红。
“滴血入骨,云中月的确是姜永寿的儿子!”方刻高呼。
四周轰一声,叫声、喊声、骂声、哭声此起彼伏,太原姜氏子弟骇然变色,有几个直接晕倒了。
“不可能!”姜文德赤眼尖叫,“此种验亲之法我闻所未闻,只怕、只怕所有人的血都能渗入骨中!是骗人的!”
陈宴凡跳脚,“姜文德,铁证当前,你却一而再再而三胡搅蛮缠,质疑三司,藐视唐律,咆哮公堂,莫不是要反了不成?!”
姜文德:“分明是你们串通一气,陷我太原姜氏于万劫不复之地!此法我不信!”
方刻冷笑一声,“孤陋寡闻,井底之蛙,蠢如猪狗!林娘子,你也过来。”
林随安一怔,指着自己鼻尖,“我?”
方刻点头,林随安一头雾水走过去,四周又静了下来。
方刻重新换了柄新刀,捏着林随安的手指刺破,挤出几滴血,滴在另一块骸骨之上,鲜红的血在骸骨表面滚了几圈,从骨头表面滑落,落到了托盘里,一丝一毫也未渗入骨中。
“血滴不入骨,说明二人并无亲缘关系。由此可证,滴血验骨法——准!”
方刻的声音随着风飘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人群再一次沸腾了,目光犹如一支支利剑,刺向了太原姜氏的每个人。
三司怒发冲冠,同时起身。
方飞光:“今日三司会审,现将安都参军花一棠、净门林随安被害一案真相公布如下。”
彭敬:“设计谋杀花一棠、林随安之人为安都刺史嘉穆,背后指使者为太原姜氏姜文德。谋害二人的缘由,乃是因为花参军重查了秦家军叛国旧案。”
陈宴凡:“三十二年前,太原姜氏姜文德为一己私欲,以金羽卫擒杀弈城守将秦南音,教唆六安徐氏郑氏贪墨军费,逼诱前秦家军副将高鸿波,现安都刺史嘉穆做假证,污蔑秦南音通敌叛国,陷害太原秦氏一族。最终导致弈城城无守将,军械报废,引得外贼攻打弈城,无数百姓陷入战乱,数万将士丧命图赞国铁骑之下!”
三人同时提声:“现已查明,秦家军忠君爱国,赤胆忠心,绝无叛国之心,更无叛国之举!”
风声呼啸,尘土飞扬,百姓中传出了低低的哭声,哭声越来越大,与风声相和,仿若天地同悲歌。
林随安与花一棠、凌芝颜、方刻对视一眼,欣慰一笑。
云中月站在风中,眼下的血痕早已干涸,仰首静静望着天际的流云。
彭敬狠狠拍下惊堂木,“安都刺史嘉穆,诬陷忠良,十恶不赦,夺去功名官职,罚没所有家产,判枭首之刑,秋后问斩!”
嘉穆刚醒过来爬起身,听到判词两眼一翻又晕倒了。
陈宴凡死死瞪着姜文德,“御史中丞姜文德,污我国之英豪,毁我朝之肱骨,堪为国贼,当处凌迟之刑!太原姜氏,满族奸佞,穷尽龌龊之能事,当抄家诛族!”
姜氏子弟吓得瘫倒一大片,姜永聪依旧傻着,突然,姜文德笑出了声,撩起眼皮,冷声喝道:“破军何在?!”
林随安心头一跳,猝然回头,就见和凌氏万氏对峙的金羽卫好似突然失了魂魄一般伫立原地,眼瞳中漫过一层蓝紫色的水波,瞬间头爆青筋,煞气大增。
“不好!是破军!”花一棠大叫,“靳若和净门保护好百姓,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和不良人保护诸位大人家主,其余人——”
话音未落,金羽卫破军刀光出鞘,冲向了凌氏和万氏的军士,万林率十八骑大叫着冲入了战局,这一交手,就知大大不妙,这些金羽卫仿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大力丸,力气惊人,速度骇人,更是不知疼痛,仿若杀人机器一般。
“退后!防守!不要做无畏的牺牲!”
身后传来一声女子的清喝,林随安犹如一阵黑色暴风穿梭在刀光剑雨之中,千净惊电缭绕,碧光卷尘劈空,没有任何花哨和多余招式,或者说,只有一招:“割喉血十丈”。
每一刀,都准确无误刺穿金羽卫的的脖颈动脉,血浆疯狂喷射,宛若一朵又一朵的血喷泉,染红了天地。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原本想上去帮忙的云中月和凌芝颜傻在原地,呆呆地看着。
唯有花一棠双眼绯红,心疼得快哭了。
几十名破军好似田里的稻子,被林随安齐刷刷割断了脖子,噼里啪啦倒了满地。
万萍、万林和何思山瞠目结舌,异口同声:“这是秦南音的斩|马|刀法!”
血喷泉一朵一朵灭了,林随安的头发、衣袂滴着血浆,提着鸣啸不已的千净,一步一步走到了姜文德的面前。
姜文德早已吓得瘫坐在地,抖若筛糠,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女,明明是不一样的脸,可这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震撼和压迫感,分明就是那个人。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林随安静静地看着他,说出了千净记忆里的话:“姜文德,你所作的一切,不为任何人,只是为了你自己的野心!”
姜文德瞳孔剧烈一缩,“你不是林随安,你是秦南音!你是秦南音的冤魂!!你是来报仇的!向我复仇?向整个太原姜氏复仇!”
林随安:“我只想真相大白于天下。”
光影变幻中,全身浴血的少女坚毅而美丽,犹如神明。
姜文德咕咚吞了口口水,伸出双手接过林随安发丝上滴下的血,好像捧着什么珍贵的宝物,“秦南音,你这是恩将仇报啊!若不是我用净果将你淬炼至此,你怎会练成此等绝世的刀法,怎会变成真正的战神?”
林随安眯眼,“你这是亲口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吗?”
“我认!我都认!可是秦南音你不该如此对我啊,你应该对我感恩戴德!你应该奉我为主!做我一个人的破军!”姜文德痴痴望着林随安,眼中竟是溢出了金手指记忆中一样的迷恋,“你可知,我对你之心,可昭日月——”
“啖狗屎!”一个大脚丫子突然冒出,狠狠踹在了姜文德的脸上,林随安吓了一跳,只见花一棠提着袍子照着姜文德的脸一顿胡踢乱踩,“阴沟里的蛆虫,你也配?!我今天就把你剁成肉酱扔到粪坑里,去死吧!”
姜文德伏地大哭起来,慢慢抬起头,发髻散乱,满脸血泪,容色癫狂,“我的确该死,但是,我不能死啊!”
花一棠:“你说什么?!”
“放眼天下,有多少人是我太原姜氏的学生子弟,有多少世家是我们的姻亲好友,甚至就连当今圣人,亦有我们太原姜氏的血脉,我们才是真正的国之根基,国之栋梁!杀了我,太原姜氏群龙无首,唐国必乱!大理寺又如何?御史台又如何?三司又如何?!无论是谁都无法撼动我太原姜氏一分一毫!”
“放你的狗屁!”花一棠抬脚又要踹,彭敬突然高呼“花参军且慢!此人暂不可杀!”
凌芝颜猝然回头,不可置信瞪着三司。
陈宴凡、方飞光咬牙切齿,但并未反驳,彭敬脸色黑如锅底,移开了目光。
花一棠怒不可遏,“开什么玩笑?!”
林随安却是明白了,险些笑出了声。
可笑,当真是可笑!
姜文德爬起身,手舞足蹈嚎哭着,“我对不起秦将军,对不起秦家军!我悔不当初,我生不如死,我的后半生就该活在无边无际的悔恨之中,日日遭受良心的谴责、悔恨的煎熬,受万人唾弃,遗臭万年,这比杀了我更能让我痛苦——”
“嗤!”一柄刀刺透了姜文德的胸口,喷出一股血。
花一棠和凌芝颜大骇,“林随安\\林娘子!”
可转目一看,林随安的千净还在她手里,虽然作势要砍,但还未出手。
林随安比他们还震惊,顺着刀身向后看去,持刀人竟是一名头戴黑色幂篱的女子,看装扮应该是乾州姜氏家主姜熙榕的贴身护卫。
姜熙榕“啊!”一声,没了动静。
全场人都傻了,姜文德口喷鲜血,一帧一帧扭头,“谁……敢……杀……我?!
女子摘掉幂篱,露出一张明艳又威严的脸,“你这种狗屎玩意儿,天下人皆敢杀你!”
林随安、花一棠和凌芝颜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同时一个激灵,屈身下跪,“拜见圣人!”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稀里哗啦跪了满地,“拜见圣人!圣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文德眼球几乎脱眶,嘴里的血越来越多,“圣人……怎、怎么会……”
女帝龙颜如冰,“放心,你死了也不影响你受万人唾弃,遗臭万年!至于无尽的悔恨,去地狱里慢慢回味吧!”
说着,“嗤”一下拔出刀,一脚踹开姜文德,姜文德咕噜噜滚了几圈,趴在地上,死了。
满场肃寂。
女帝甩了甩刀上的血,眉眼凌厉,“姜文德罪无可恕,其罪当诛,现已伏法,曝尸三日,不得敛,以慰秦家军在天之灵!”
“太原姜氏子弟,三族之内一律收押,凡与此案有关者,绝不姑息!如有违令者,斩!”
“太原姜氏九族之内,全部严审严查,坦白者可从宽,私下勾结、串供、逃走、抗拒者,斩!”
烈烈日光下,女帝身如龙腾,华光万丈。
百姓喜极而泣,高呼万岁,众家主面带喜色,齐喊圣人英明,姜永聪突然回光返照,扑通跪地,大叫“谢圣人恩典!”太原姜氏子弟如梦初醒,开始鬼哭狼嚎。
凌芝颜神色一动,提声道,“启禀圣人,云中月也属太原姜氏三族之内,但——”
女帝望向云中月,眸光慈爱,“云中月虽是姜永寿之子,但其生母却是——”
“草民的生母乃是一名妓人,与秦将军并无任何关系!”云中月高声道。
一片死寂。
林随安猝然看向云中月,险些扭断了脖子。
女帝愕然:“你说什么?!”
云中月身体跪得笔直,猩红的风拂过他如月的面庞,每个字都淡淡的,犹如天边轻云。
“草民的生母因为相貌与秦将军相似,被姜永寿强抢入府,磋磨一年有余,后被姜永寿厌弃,抛之荒野,无意间被草民的师父救回,从母亲口中得知了太原姜氏的恶行。”
“母亲本打算一死了之,不料却发现怀了身孕,在师父的劝解下,生下了我,可惜母亲常年受辱,心脉郁结,生产时血崩而亡。”
“师父凭借一腔义愤,带着我行走江湖,踏遍唐国,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查明了秦家军叛国案的真相,可惜此案时隔已久,搜证极难,师父年老体衰,最终死在异乡。”
“师父唯一的遗愿就是替秦家军翻案,还其清白之名,临死前告诉了我的身世。”
云中月重重叩首,“草民为了完成师父的遗愿,这才以姜永寿之子的身份做证,但草民并非秦家后人,此乃欺君大罪,请圣人责罚!”
花一棠急声道:“圣人容禀,云中月至始至终只是说自己的生父是姜永寿,从未亲口承认生母是秦南音!”
凌芝颜:“还请圣人念在云中月协助破案有功,网开一面!”
女帝语气有些焦急,“你当真不是秦氏的后人?!”
云中月抬起头,轻轻笑了,可林随安却觉得,他眼底的血痕似乎又在流血。
“师父查案之时,遇到过一个山野樵夫,说曾见过一名英武女子骑着战马,手持斩|马|刀,越过山林,冲入了弈城的战场。根据时间推算,应该是青州万氏驰援弈城的日子。樵夫说,那名女子满身是伤,像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但刀法盖世,所向睥睨,如战神临世。”
万林嗷一声哭了出来,“我就知道,当年那个不是幻影!那柄斩|马|刀就是秦将军!我们没认出来,可秦家军认出来了!所以他们才没有半分犹豫跟着秦将军杀入了敌阵!”
万萍拍着万林的肩膀,连连点头,哽咽道:“没错,当然是秦将军!当然是秦南音!”
女帝眼眶红了,又问了一遍,“云中月,你真的不是秦将军的后人?”
云中月眸光明亮,“太原秦氏,保家卫国,忠肝义胆,全族战死沙场,无一生还!”
花一棠泪湿眼眶,凌芝颜扭头抹泪,众人神色悲恸,百姓跪地低声哭泣。
林随安狠狠闭眼,逼退眼中的灼热,再次睁眼之时,一阵风吹过,云中月的衣袂绽出九重莲花幻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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