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日巳时,魏军前锋终于冲破天堑,山谷尸首遍地,早分不清玄盔银甲,唯存血骸。
血迹鲜艳譬如残梅,征鸿过境,余留声声哀啼。
后军赶到时,竟不敢踏马前进一步。
血腥弥漫天际,令人频频作呕,残肉为浆糊,稍踏一步,连马儿都会惊慌。
火海炼狱,不过如此。
军中将士,无一敢言,皆被眼前景象所惊。
陆凉作为三军主帅先行下马,细观眼前尸首时,握剑的手青筋凸起,良久难言。
他竟在此刻,难以下令行军。无关魏赵,尸海遍野,实在惨不忍睹。没有人生来无心,皆为血肉之躯,就算齐国虎狼之师,尚存人性下,也难以无动于衷。
“之行?何不前进啊?”刘期下辇而行,不知大军为何止步。
可他未能得到回答,传来的是将士们沉重的叹息声。
刘期穿过层层甲卫,满心的疑问在到达山谷口后,尽数吞下。
微动脚下,皆为血泥,就连君王都在颤抖。
刘期想了又想,掩面叹道:“遣人将他们掩埋吧。”
“王上……”陆凉为主帅,触动之下,还是劝道:“万千尸海,掩埋非一日之功,恐会耽误战机,还请王上三思。”
刘期摇头,缓缓蹲下,替眼前士兵阖上双眼。
“孤之本意,复我大魏,扬祖上余威,使得天下太平,百姓不受饥寒之苦。可若如此……何时年月能平定天下?不知要丧多少同胞性命。”
“孤,于心何忍啊!”
“王上!可前锋五千将士,尚不知多少闯过天堑,若我等延误战机,岂不是令此地英魂白白丧命?”
陆凉十指紧握,转头望向尸海。
入目,皆为熟悉的面庞,他们在不久前还在军营里谈笑,如今紧握环刀长眠此处,世上再无他们音容。
他为主帅,日夜与他们朝夕相处,焉能不心痛?但为将者,皆出生入死,护过城、杀过敌,身后守护着万千百姓,早不知退却为何物,更不敢忘却将士们的心愿。
“臣知晓王上仁德之心,若王上因此悲痛,还请牢记他们的功绩,将封赏赐予下达至家人,方不负这些性命!”
刘期不懂,叹道:“孤不明,对他们不管不顾,岂不是有违人道?”
陆凉欲解释,远处却传来零星马蹄声。
众人皆以防备姿态,待见到“沈”字将旗后,却纷纷停下了动作。
远处沈忠手持将旗,满身血污使众人难以看清面容,唯剩一身将气不辍。
而后陆续有了互相搀扶的将士,他们步履蹒跚,却面带坚毅,唯有踩到尸首时,才会轻微有所触动。
沈忠勒马而停,恍惚良久,高声颤道:“禀大司马,前锋五千将士,战死四千七百人,剩余三百人。末将沈忠,听从传令……”
“沈将军!”三军将士齐声唤之。
陆凉观之惨状,心头大震,他举起手中令旗,张口欲语,却被人截停。
沈忠不解,问:“大司马何以踟蹰?”
言毕,他在模糊间搜寻到了刘期的身影。
君王向前一步,却不敢踩踏尸身,叹道:“将军辛苦……吾等,难以下足,实在心痛万分。”
“臣,拜王上。”沈忠没有下马,将旗骤地插入赵军尸身,拱手慨叹。
“请王上下令行军。”
“将军!”刘期阻止不及,眼见血花四溢,悲道:“容孤使人将此地英魂安葬,以全其爱国之心。”
沈忠却摇头阻止,目露悲怜。
“王上,请听我谏言。”
“臣,曾为赵军,而后投奔赵国。鲜卑山一役,前是旧部故人,后为仁义之师,他们都识臣颜,臣亦熟悉他们,皆为勇武男儿!此处遍地英魂,无一人退缩,无一人言惧,他们不失军魂,不失兵德。哪怕马踏血泥,王上也该过!方不负他们性命啊!”
话音落下,三军将士纷纷而跪,似在恳求刘期下令,似在祭奠此处英魂。
末了,却化为声声叹息,响彻山间。
刘期尚在犹豫,便闻身后牧衡之声。
“将士们一心向前,恐会延误战机,王上深知,又何以坚持?”
牧衡恂恂而问,目视远方,不动风姿分毫。
刘期微叹,遂道:“此谷狭小蔓延百里,赵军难以即刻埋于伏兵,不愿踏尸行军为不忍,但此地英魂葬身荒野,无土掩埋会被鸟兽尽食,忠义之士,怎能落得如此下场,孤才想为之一搏。”
“若因此遭到伏击,王上可悔?”
“孤,不悔。将士们出生入死,为国为民不退却半步,孤又怎能怯怕?”
刘期说完,颤抖万分,不敢再看。
牧衡没有问下去,回望君王模样,岂会不明他心中所想。
仁君者,爱民如子,视众臣为手足。何况眼前此景,无人不为之触动,使君王生有恻隐之心。
正如他在宁县城楼时,愿做殊死一搏,也不忍烹食百姓。
他欲抚六星,为其推演,却遭到一双素手阻碍。
牧衡侧目,女郎摇头低眸。
“亭侯……其实不必推演。”
“雪臣不可!勿要因孤再损神劳身。”刘期连忙阻拦,闻她言,遂问:“女郎何出此言?”
沈婉艰难地将视线从父兄身上移开,浓厚的血气愈演愈烈,使悲痛蔓延至全身。
她几乎不敢再看足下。
“王上威而有恩,勇而有义,才会踌躇不前。但上至亭侯,下至将士,皆为此役付出良多,才能换来战机,王上该珍而惜之。民出身军户,自幼受父兄熏陶,深知将士们所愿。虽为英魂而悲,却敬其勇武,更不愿辜负其志。”
“民为女郎,本不该言军政,但还请王上,再三询问将士们的心愿。”
这些话,君王文臣听来似有触动,却不解疑惑。
寒风阵阵,吹动着女郎狐裘上的绒毛。
在她起身后,渐有大雪簌簌而落,欲将万千英魂掩埋,以白雪为盖,以寒冰冻骨,似要将他们的功绩永远冰封大鲜卑山。
而牧衡却望她良久。
女郎不再惧怕这些,她为尸海哀恸,为父兄境况担忧,却生生忍下这些情绪,为将士心愿进言。
能令她如此,将士心愿必远胜君王仁德之心。
刘期思索良久,高声询问三军。
“将士们,心愿究竟为何?”
黄复率先说道:“丈夫生世,当带三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马革裹尸不足惧,独怕不留清名于世。”
陆凉附道:“无关魏赵,吾皆敬佩,若我有朝一日,也能换来史书一笔,当死而无憾!”
沈忠却握旗大笑,“诚如吾女所言,若今日我葬身此地,只为全我沈家家风,她亦以我为傲!此处将士家人,皆会如此!”
末了,又听陆凉再劝:“臣感激王上,可吾等,皆不愿错失良机。”
山谷中渐有附和之声,将士们纷纷劝慰刘期下令。
他们为此情此景触动,感激君王仁德,却更不愿辜负前锋军以死换来的战机。
直至牧衡抬步踏上尸骸,声浪才息。
“王上,是臣错了。宁县殊死一搏,别无他法,将士们皆愿誓死追随。若今日延误战机,才是得不偿失,辜负英魂所愿。”
“臣,怕要辜负圣恩,先行一步。”
落雪压肩,他身后便是沈婉。
女郎在踏上尸骸的霎时就颤抖不止,牧衡步伐稍顿,紧握她手,两人前后而行。
臣民同心的一幕,摧毁了君王的执拗,刘期良久难言,只见令旗挥然向前,山谷响彻行军之声。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1……”
不知谁起徒歌2,引得三军将士跟随和之,凛然悲壮,震动山中。
沈婉没能想起出于何处。
牧衡仿佛窥探她所想,“此为《国殇》。”
她脚步微顿,有些恍惚。
《国殇》为屈原追悼阵亡士卒所作,歌中所言,却与此景无异。
刀剑交错下,将士们皆捐躯荒野,魂魄却为英雄。
直至踏过万千尸首,众人早已泪流不止。
“亭侯,是我见过唯一会认错的诸侯。”
寒风急雪,将她的声音削弱,牧衡却还是听清了。
他笑道:“你也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郎。”
敢在中军帐里言赴死,能在君王面前再三进言。
还令诸侯认错,这世上恐怕再无这样的人了。
沈婉闻言一怔,思到种种,难免有些情怯。
她想了许久,忽道:“有亭侯在,才能有人理解我,方显特别。”
牧衡脚步微顿,回望她问:“你之功劳,为何会这样想?”
沈婉不知怎样回答他,继而视线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
若无他,亦没有现在的她。
听从民愿,教她推演,敬她风骨,诸此种种……再无他人能看到她的不同。
沈婉心中,却因这份不同,有了贪念。
风雪潇潇,使牧衡轻咳不止,他没再追问,也没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沈婉远观山上,顿觉自己卑劣,怎能窥视高山浮雪。
两人紧握的手,被她逐渐松开,生怕他一回首,发现这些心事。
那些难以言喻,最终化为轻叹,落在他踩过的痕迹上。
风声渐息将士歌喉,她却浑不觉狐裘已落满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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