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朔吹,枯木作响,牧衡与沈婉相对而立。
女郎温婉浅笑,缓缓俯身而拜。
牧衡转身,将踏入营帐,在四周苦寒的景象里,鼻间竟嗅到一抹春意。
良久,他才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与巫女交涉,牧衡只能携护卫进去,沈婉本来要做的,就是耐心等他出来。
但现在,她却望向了医者。
“不知您可有空?我想请您替一人医治。”
医者点头,仿佛已经知道那是谁。
“女郎仁心,吾当应。”
沈婉穿过人群,走到奴隶身侧。
他衣袍上渗血,连露出的手腕都有鞭痕,显然伤得不轻,见到沈婉的霎时,还是充满戒备与抗拒。
“你别怕、别躲我,你的伤不治会很痛,可能还会发烧,足以要了你的命。”
奴隶气若游丝,还是出言拒绝,“不用你管……你是魏人。”
沈婉摇头,耐心地劝慰他。
“我生于赵国,并不是魏人,接受我的帮助,不会违背巫女的话。你护住这身衣袍,它的存在,只是为了温暖你,不能让它失去你。”
她的声音温婉至极,少有人能排斥这样的温柔。
奴隶逐渐明白她话中所言,唇齿间嗫嚅良久,没能再次拒绝。
沈婉见此,倒也不再询问,而是让医者直接为他医治。
上药时,奴隶痛苦地哀嚎着,吸引了周围人的视线。
贵族面露鄙夷,从未有人在意过奴隶的死活,纷纷痛斥女郎所为。
沈婉不为所动,视线落在许多阴暗处,有许多这样的奴隶,还有百姓。尽管他们心有惧怕,她还是能发现,那些目光里藏有对生的渴望。
她垂头思索片刻,遂问:“修筑运河时,会受到这样的鞭打吗?”
奴隶疼得神智不清,忘却防备,回道:“不会……那时监工的是魏人,除却言语催促,从不拿鞭。”
“累吗?”
“累……但是魏人说,修好就能调水,还能分田耕地,我们都愿意。”
沈婉又问:“为何愿意?身为奴隶,也要替他人耕田。”
“嘶!”药洒落伤口,使他痛呼出声,还是颤道:“不是的,魏人的土地,不归旁人,我们都能分到,这样就能吃饱饭,所以愿意……”
沈婉沉吟后道:“魏国原本的土地,其实也归门阀士族,后来有人为民求来土地,才会在你们这里延续。”
奴隶侧首望向她,“刚才那个人?”
“是,你怎么知道?”
“他满身贵气……却为奴拦了鞭子,他和那些人不一样。”
沈婉闻言沉默许久。
浮雪化为的甘露,降在每个人的身上,就算奴隶不想接受他的好意,也会猜到他的所作所为。
这样可算收复民心?
她并不清楚,慨叹道:“他贵为诸侯,却一直为民愿前行,我们都敬爱他。”
“他就像魏人的神明?和我们的巫女一样?”
“不是。”
医者已为他包扎好,沈婉认真地望向他,道:“你可知《灵语》一书?”
奴隶不识字,不曾读书,作为步六孤部族,却都知晓此书。
“当然,和这有什么关系?”
“在书中,上任巫女让百姓当了自己的神明。”
“此书传承巫女,你又何曾知晓内容?”
寒音骤地闯入他们的对话。
沈婉起身,才发现那些贵族都围了过来。
奴隶下意识地胆寒相逃,却被层层围堵。
女郎未惧,俯身道:“我无意冒犯,但《灵语》曾有损坏,魏国与巫女修好时,曾交给巫女此书,正由我复原。”
贵族中,有人识得她面孔,遂道:“确实是她,曾被巫女传唤。”
“那为何巫女从不说过?”
沈婉闻言,眼底划过几不可见的失落,继而望向营帐方位。
巫女不曾说过,就证明《灵语》从未得到该有的重视,宛如那时一样。
眼前众人,无论身份,皆陆续走来。
她思索许久,忽地明白了《灵语》为何不受巫女重视。
“其中所言,唯有民才懂,或许步六孤部族的人,都该亲自知道书中所言。”
*
营帐中,却不闻话语,唯一人独立。
牧衡身旁有许多白狐,或撒娇、或轻叫,皆对他亲密非常。
巫女来时,见到此景,脚步一怔。
“都过来。”
没有白狐挪动,仿佛不曾听见她言。
牧衡俯身对她行礼,白狐们却哀怮不止,不欲他拜。
巫女见白狐如此,便知是异象,满腹拒绝交涉的话,顿时忍了下去。
她思索良久,才道:“若你来,必知我会遵循仙语的指引,为何还要谈?”
牧衡答道:“来劝巫女聆听百姓真正的心声,重新审视仙语所言。”
巫女因异象尚在疑惑,听他这样说,旋即喝道:“放肆!你虽为魏国诸侯,在我部族内,不过外人尔!有何胆量这般与我说话!”
话音落下,四周涌出许多部族士兵,待巫女令下,就会将牧衡捉拿。
白狐们却躁动不安,直奔这些士兵叫去,仿佛他们才是敌人。
步六孤氏,认为万物有灵,将白狐视作万灵之首,等同于巫女的存在。
士兵们见到此景,皆不敢再前进一步,纷纷望向巫女。
“你必知此为异象,万灵有话传达,却不敢在我面前感应,对吗?”
巫女尚在沉吟,被他一道寒音戳穿心思。
牧衡往前一步,又道:“我没有不敬你,只是在来时曾推演多次,卦象皆显示你不愿与魏国交涉,对仙语所言深信不疑,更不敢剖视自己。”
他不露情绪,这句话却直戳人肺腑。
巫女浑身颤抖,指他怒急。
“妄言!”
“我若妄言,万灵何必维护于我。”
牧衡俯身伸手,白狐们皆围来,亲昵地蹭着他。
巫女后退半步,气血翻涌,开口再唤白狐,却还是不得回应,让她站立难稳。
“为何……不听我话?”
牧衡闻言,起身遂道:“步六孤巫女传承,非子女沿袭,而由万灵选择,我虽身为外族,曾也听闻,万灵选择,必为良善有大谋之人。它们今日忤逆你,定有缘由。”
巫女不语,沉默许久。
他却又道:“明月在前,使后人蒙尘不敢比拟,方成异象。”
魏国与巫女能在数月前修好,足以证明此任巫女必有谋略,曾为族人着想。
唯有一点,是他敢赌的缘由。
推演巫术皆有相同之处,感应一句话后,会再三感应直至指引没有偏差。
巫女因指引,忽略《灵语》所言,使其自相矛盾。
仅一种可能,此任巫女虽被选定,却不擅感应,自幼身居高位,难懂得《灵语》传承。
巫女被言心事,方显颓然。
白狐们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情绪,离开牧衡,围绕在她身旁。
帐外窸窸窣窣传来声响,打破了这份沉默。
“吾等敬爱的神明,请您下达指引,让我们聆听《灵语》所言。”
巫女闻言怔住,随即抬头,帐中还是这些人,族人的身影却折射在营帐上。
他们高呼着这句话,令她浑身震颤,不得不向前走去。
牧衡见此,侧立让路,平声道:“还请您聆听百姓的心声,再次感应指引,使得魏与氏族,能再次修好。”
巫女喉中一鲠,在帐外见到了信奉她的子民,他们无论地位,皆在跪她。
她的视线,却落在女郎身上。
女郎一袭玄衣,遥遥望她,目光平静坚定,脊背不曾弯曲分毫,她身后的诸侯,却朝女郎走去。
诸侯与民,相视而笑,并肩而立,这是在部族中,从未有过的景象。
巫女思索良久,制止众人的高呼,问道:“我记得你,他们来此,可因你之言?”
沈婉不敢瞒她,应道:“是。我告知他们,在书中,百姓当了自己的神明,他们该知道书中所言。”
“你怎会懂圣书传承?”
巫女不明,她曾翻阅过《灵语》,却在其中无所获,沈婉是外族人,让她一时难以相信。
“神谈民心,仙谈土地,本就不是神灵的需求,是百姓的需求。”
女郎视线落在众人身上,叹道:“他们皆为百姓,书中之言,都是他们的心愿。”
她说着,望向远处未曾修筑好的运河,巫女也随即望去。
《灵语》所言,被沈婉一字不落地讲给众人。
观他们从不可置信,再到感叹渴望,使巫女良久无言。
她走至两人面前,遂道:“仙语所言非虚,再服从魏国,巫术将会没落。可我不愿子民们受苦,更不愿他们只能跪地渴望。步六孤氏,再不会与魏国为敌,今日多谢你们。”
巫女临走,却问牧衡:“你贵为诸侯,为何不在意身份尊卑?”
牧衡垂眸,余光中,是女郎被寒风吹起的衣袖。
“民惟邦本,本固君宁1。若谈尊卑,以民为贵。”
“亭侯见解,令我敬佩。”
巫女俯身,行汉礼敬二人。
“步六孤氏,愿与魏国同行国策。”
寒风大作,卷起雪沫枯叶,他们亦回礼。
七香车上,铃响阵阵,牧衡上车后,望向身侧女郎。
两人视线交叠,似有千言万语。
“我曾心有三愿,最后一愿,为你自圆。”
他说这话时,似有遗憾,似有慨叹。最后却觉得,这才是最好的。
沈婉笑笑,望他眉眼,仿佛窥探了他的心思。
“我言即为劝慰,真正令他们触动的,是魏国所做的一切,那些都源于亭侯,我们皆在你的庇佑之下。”
女郎垂头而叹,堵在心间长久的愧疚,随着这声轻叹落下。
她能自圆心愿的根本,一直是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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