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庆宗良久没有说话。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整个脑海里全都是空白的。
他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也深深地认为开枝散叶很重要,可却从未有如这次这般,对即将到来的新生命没有半点的期待和欣喜。
此时的他,满心满腹都只有沉甸甸的担虑。
对眼下的担虑,对以后的担虑,对这个家的担虑,犹如蛛丝结网般将他牢牢攫住,缠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当年蒋世泽差点败光家业时的心情。
但他却也很清楚地知道,他们不同。
蒋家这次即便亏了不少,可对蒋世泽来说也还能输得起,那一大家子也败不了。
他们家却不一样。
他还有两个眼见着将大有前途的儿子要栽培,他们是沈家未来的希望,会成为这个家族延续的荣光。
掌珠虽然现在还小,但再过几年也可以议亲了,他们花了那么多心血栽培,怎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被嫁奁耽误?
还有另一个妾室鲍氏那里,也已有个五岁的小女儿,若是一切如常,家里也本该是不吝花费地照着她姐姐那般培养。
沈庆宗越想越多,越多就越乱,越乱就越觉得焦虑不安。
他几乎不敢去想母亲知道了这件事之后的反应,更不敢去想这之后家里将要面临的困境。
但他却又不得不去想。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去把大娘子请过来。”少顷,他终于开口,如是吩咐道。
小厮不敢怠慢,忙应下去了。
唐大娘子原本在罗氏那边院子里坐镇,听说丈夫找自己,便想应该是要问小妾的情况。她心中虽纳闷他怎么将这胎看得这样重,多少也感到有几分不悦,但也并未明显表现出什么,只是行路的步伐颇有些不急不慢。
走进书室,她就看见沈庆宗正以手支额地靠坐在桌前,俨然一副心忧之相,不免心下更加不是滋味。
自己生孩子的时候也不见他这样担心过呢。唐大娘子心想,平日里也没见他对罗氏多么特别,怎地就对那人生的孩子这么上心?
要说罗氏那个肚子像是怀的两个,可她也是生过龙凤胎的,又有什么了不起?
思及此,唐大娘子开口时就忍不住有点泛酸:“官人可是在担心她肚子里那两个?放心吧,我原先生云娘和二哥儿的时候也是这样,再疼上一会儿就出来了。”
沈庆宗缓缓抬起头朝妻子看去。
唐大娘子乍见丈夫眼中的凝重之色,不由一怔,多年夫妻的默契让她瞬间抛去了那些小儿女的心思,即问道:“怎么了?是出了什么别的事么?”
说话间,人也已走了上去。
沈庆宗示意她坐。
“家里眼下遇到了个关口。”他说,“我也不瞒着你,你心里要有个数。”
言罢,他就把新运河要修改选址的事又一句句同她说了。
唐大娘子听完,顿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刚才坐在这里想了很久,”沈庆宗幽幽说道,“谏院的人偏偏在这个时候冒出来,恐怕这里头的水是有点深。”
这是他的直觉和猜想,但至于到底朝廷里头有什么事,大约他们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得知。
“总之事已至此,”他说,“这无妄之灾我们家不遭也遭了,接下来的日子恐怕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好过了。”
唐大娘子被他一句话惊回神,慌道:“那孩子们怎么办?两个哥儿都正是要紧的时候,还有云娘,岂不是要被耽误了?”
沈庆宗蹙眉叹道:“好在缙哥儿今年就要下场考试了,若能一口气到明年春闱得中进士,往后前程倒也不必忧虑,还能再帮衬家里些。”
“便是如此,可他初出茅庐又能帮到多少?”唐大娘子急道,“且到时官家多半会把他给外放了,到时咱们既见不着他,他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若没有好的机遇,便只能等着勘磨去慢慢累官。”
“还有,”唐大娘子顿了顿,微轻了声音,说道,“官人别忘了,这一大家子的资财又不都是我们的。”
老太太还在世,家里的资财在名义上自然都理应由她老人家掌着。便是以后她驾鹤西去了,照律法也该是沈庆宗和沈耀宗兄弟两个平分。
他们夫妻两个就算是想给儿女们都留下足够的保障,也不过是只能想想。
沈庆宗默然须臾,说道:“当初我就是希望全家都好,才决定要做这件事,但万万不料我以为十拿九稳的,却会因他人一句话而风云突变。”
他又再叹了口气:“实在不行,我们可能就只有先和蒋家谈谈儿女亲事了。”
唐大娘子一愣。
她明白丈夫的意思,是想借用蒋家之力以求在未来家中艰难时互相扶持,但若要依然在蒋家人面前挺得直腰杆,最好的办法就只能是有个正当的名分。
儿女亲家。还能有什么名分比这个更正当?
“恐怕,我们是等不到云娘再大些了。”沈庆宗道,“趁现在,先和蒋家把气通了吧,等再过几年就给他们正式议亲。”
唐大娘子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突然听到这些话,想到自己女儿才九岁就要早早许给那商贾人家,往后再有更好的选择也不能去想,顿时大感委屈地红了眼。
“官人也太偏心了,”她心中有怨气,话里就有些口不择言,“既然是要通气,反正只当是个娃娃亲,那为何不把二姐儿许给蒋家那二小子?”
沈庆宗看了看她,起身走到妻子面前,安抚地伸手将对方揽入了怀中。
“你是知道的,蒋世泽最看重的是他嫡出那一双儿女。”他说,“况且这个时候我们家若拿庶出的女儿去与他们议亲,那就未免落了下乘。”
“我也想过是不是让二哥儿去,但我估计蒋世泽不会答应,他那样精明的人,怎可能在我们家儿子前途未明的时候就把女儿许过来?”
唐大娘子靠在他怀里直掉眼泪。
沈庆宗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少顷,口中沉吟着缓道:“但我们家暂时就最好别再养女儿了。”
唐大娘子一怔,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朝他望去。
沈庆宗垂眸看着她,夫妻两人目光对视着,良久。
“你当明白,我们在云娘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他说,“还有二姐儿,往后自然也是要尽力为她谋个好前程的。”
可若再有第三个,家里就未必还能养的出来了。
唐大娘子觉得自己明白了,可也是在她觉得明白的一瞬间,心跳霎时犹如擂鼓。
“那……若是哥儿呢?”她问。
沈庆宗有点犹豫,但他想到自己膝下已有的两个儿子都很争气,顿了顿,还是说道:“若是哥儿,往后也能为家里帮得上忙。”
也就是说男留,女不留。
唐大娘子沉默地紧紧攥着手。
“大娘子,”门外传来了女使的声音,“罗娘子有些没力了,医婆说需要用老参提气。”
这是来请她允准的。
唐大娘子抬起眸和丈夫对视了一眼。
“那就用吧。”她隔着门,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道,“该如何就如何,母子平安最要紧。”
女使即应喏而去。
“你也去看看吧。”沈庆宗说道。
唐大娘子沉吟须臾,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那我去了。”她说了一句好似有些多余的话。
唐大娘子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会遇到那些贫家的困境,或者说,眼下的情形对他们来说已可算是贫境。
她几乎不敢去想在罗氏顺利生下孩子之后,这个家的日子是什么样。
唐大娘子这一路走得都有些恍惚,直到踏入罗氏的小院,忽听见那声婴儿的啼哭,她才像是猛然回过了神。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已落起了绵密的春雨。
空气里带着潮湿的凉意,随风扑在脸上,好像压得人呼吸都艰难了两分。
唐大娘子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是男是女?”她问心腹妈妈刘氏。
刘妈妈道:“方生了个小娘子,说是肚里果然还有一个,这会子正在使力呢。”
还有一个,可能也是女孩,但也可能和当初唐大娘子一样产下的是对龙凤胎。
唐大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随我来。”言罢,她就先转身走去了廊上。
刘氏随后跟了过来。
唐大娘子就近坐下,看了眼四周,又略略一顿,才沉吟着开了口:“依你看,她是生男好,还是生女好?”
刘妈妈愣了愣,微忖,小心地回道:“若要依我说的话,那自然还是生女好,毕竟女孩儿不会影响到大娘子两个哥儿的前程。”
男孩子担着家族未来,优秀和不优秀的自然在父亲那里得到的关注也不同,即便是大家得到的关爱都一样,可儿子们相同的继承权对正房来说却本身就是一种影响。
唐大娘子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从前觉得自己还可以不必在意。
但现在她连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了,这个家以后只怕是都要节衣缩食,丈夫却还要留下罗氏生的儿子,就算那是沈家延续的希望,可对自己的孩子又有什么好处呢?
她半晌没有说话。
“大娘子,”医婆被女使领着急急从产房里跑了出来,站在廊下冲着唐大娘子说道,“产妇肚子里那个胎位不太正,她力气又快使尽了,这样下去怕是待会母子都要出事,最好是能找个擅针灸的坐堂大夫来帮个手。”
唐大娘子顿了顿,没有作声。
一息后,她忽然扶额朝刘妈妈身上靠去。
后者一惊,连忙将她扶住:“大娘子?”
“你们让我想想,她这个样子实在让我心里头有点发慌。”她语气里已染上了几分虚弱之意,“让我想想……”
其他人面面相觑,但见她身体不适的样子,终是没敢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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