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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冒雨走到小区大门口时, 肖逢来电话,问她们有事没事,可能也是听说停车场出事了。

    小莱说看见了, 没事,拿出小时候去山上偷萝卜玉米开溜的本事带着方简逃出来的。

    还能开玩笑,那是真没事, 肖逢让她们赶紧回去, 别在外面瞎晃悠, 最近不太平。

    夜场酒吧这种地方, 一年四季都没有太平的时候,喝点酒,任何微末都会被无限放大, 几句争执就能演变成流血事件。

    作为朋友, 肖逢的关心是很正常的。

    小莱挂了电话带方简上楼, 刚跑回来的,她真就小火炉一样,头顶还冒白气,手心潮乎乎热烘烘。

    方简抱住她胳膊, 紧贴着她,“我们真的还要在这里上班吗?”

    小莱仰脸看她一眼,把她两只手举到嘴巴哈气,又贴在脸颊暖暖,“别怕, 回去洗个澡, 睡一觉, 明天的事情我们明天再考虑。”

    这时电梯轿箱里的她脊背挺直, 眼神坚定, 不害怕不退缩,比男人还要可靠的一对平直的肩,好像这世上就没有她担不住的事。

    力量通过体温传递,方简紧依偎在她身边,一颗飘忽的心也慢慢落了定。

    屋里人都睡下了,她们轻手轻脚拿上干净衣服进浴室洗澡,热水熨帖每一个毛孔,停车场里的霉味儿血味儿都洗干净了,人舒服得打抖。

    方简看她老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你就不害怕吗?”

    低头给沐浴球搓泡泡的小莱抬起头,疑惑地挑了挑眉,方简说:“就刚才,你不害怕吗?”

    叹了口气,小莱说:“害怕啊,不害怕我会拉着你跑,万一那些人又打起来,误伤我们怎么办。”

    她站到一边给方简腾地方淋水,嘟着嘴巴,兴致不高,但要说难过也没到那份上。

    方简小声:“你胆子真大,你都没哭,感觉都不怎么害怕。”

    小莱说:“是有点吓人,但还不至于被吓哭,我又不认识他。再说,你都怕成那样了,走路左脚绊右脚的,我要跟你一样,我俩今晚都趴车底下别出来,有机会跑当然要赶紧跑了,还想那么多。”

    方简学她的样子,站到水淋不到的地方开始涂泡泡,小莱说:“不过你也很棒啊,你没有大喊大叫,就很棒,很多人受到惊吓,就会大喊大叫,生怕坏人注意不到她似的。”

    方简说:“你电视看多了吧,电视里的人遇见危险才会大喊大叫,编剧为了走剧情。”

    小莱偏头想一下,笑着说:“就算不喊不叫的,必然得端个杯子。”

    方简接道:“女主角半夜起来倒水喝,却不小心撞见杀人现场,瞳孔放大,杯子咔嚓落地,坏人满脸血回过头,女主角惊恐地捂住嘴巴,然后逃跑。”

    小莱哈哈哈笑起来,“逃跑的时候左脚绊右脚摔倒,给流血的膝盖一个镜头,然后开始帕金森,报警的手,微微颤抖。”

    方简:“好不容易拨通电话,却老是报不出地址。”

    小莱:“坏人破门而入,女主角嗷嗷乱叫,求他饶命,染血的刀尖落下,突然——”

    她故弄玄虚地转一圈黑眼珠,似乎在警惕着坏人从马桶里伸出一只手来。

    “突然什么?!”方简追问。

    小莱神秘一笑,“突然插播广告。”

    方简:“哈哈哈哈哈哈——”

    小莱也不是不怕,她只是脑子里没方简那么多弯弯绕,或许是成长环境使然,言语动作间有一种天生的莽勇无畏。

    在没有女性长辈的家庭长大,到底是缺乏一点女性的敏感脆弱。

    小身体里有大力量,方简再一次对她刮目相看。

    姜小莱真不是凡人,还小她两岁呢,个头也小小,又软又乖的模样,却有一颗强大的心,一个强大的精神世界。

    带着她逃跑,抱着她安慰,嘻嘻哈哈开玩笑哄她,她自己还是个小女孩呢。

    方简说:“我真的觉得你很厉害,一个人在南洲上学,寒暑假自己找地方打工,会唱歌,走哪都招人喜欢,有很可靠的朋友,还是个小网红……”

    比她优秀比她厉害的当然大有人在,但她身上那股满不在乎劲儿才是最特别的,不稀得经营自己的豪放气派,却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得体。

    有能力把事情做好,但不会牺牲太多的个人时间,吃喝玩乐一样不落,精力旺盛、勇敢、耐心、细致……

    她的好真是数也数不完。

    小莱身上哪件单拎出来都是方简望尘莫及的,得病这几年她除了吃喝睡啥也没干。

    要说吃得开心,睡得舒坦,当个人间大废物也不打紧,偏偏她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三五不时发发疯。

    小莱说:“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好,比我厉害的多了去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如果你非要这么想,也不能说你是真的什么也不会,准确一点说,你只是少了自己做主的机会,表现的机会,这两天你还不是把工作完成得很好。我只是比你多一点自由,如果我爸爸在南洲,肯定也不会同意我在夜场打工的。”

    方简盯着她搓头发的两条小细胳膊,将她话里每一个字都拆开细细品咂,贵妇人就着一壶玫瑰花茶能把一块马卡龙吃上一下午,这句话够她琢磨三天。

    洗完澡躺到小床上,两个人光溜溜抱在一起,方简在她耳边小声说:“我真的不是在捧你,我真的觉得你很厉害,真的,发自内心的,而且你这种厉害一点都不高高在上,邻家小女孩一样的亲切。”

    “那你就是爱上我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小莱说。

    ——那你就是爱上我了。

    方简又开始琢磨这句话里包含的一百零八重含义,她真的很爱琢磨。

    没那么多心窍的小莱已经睡着了,小嘴微微嘟着,小肚子小胸脯贴着她起起伏伏。

    方简轻轻跟她蹭了蹭脸蛋,抱住她的两条胳膊收紧一些。

    早上九点,全宿舍的人都被吵醒,领班来,让大家收拾几件衣服准备走,中午坐公司订的大巴去城郊的山庄搞团建。

    要大搞特搞,搞上三天三夜。

    女人们蒙在被子里,清早被扰了好梦,床板上用力地翻身,嘴里叽里咕噜骂人,领班为了执行上级交待的任务,只得一个个把她们摇起来,不断重复刚才的话。

    服务部的宿舍里住了几个佳丽部宿舍装不下的佳丽,她们是最泼最厉害的,顶着鸡窝头和两个大黑眼圈问领班,“晚上不上班了?团个锤子建,没有心情跟你们耍游戏,老子要挣钱!”

    领班苦口婆心,“团建团建,知道啥叫团建,底薪照发,你们佳丽部的还有额外补助,赶紧起吧,中午到店里集合。”

    工资照发,不用上班,有吃有喝还有得玩,傻子才不去。

    方简蹲在卫生间马桶上听见外面一帮女人高兴疯了,甩甩因睡眠不足仍昏沉的脑袋,再去想昨晚停车场脑袋被开瓢的中年男人,已经没有一点感觉了。

    看吧,死个人而已,这世上每天都有人在死去,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大家都照样快活。

    意外、疾病、自然灾害、战争……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去,亦有新生命诞生。

    那些死去的人是否已经进入新的轮回,都无法阻挡他们慢慢被时间遗忘,人固有一死,何必急于当下呢?

    该你死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就在这一刻,方简决定不死了,以后再也不想,再也不提。

    这时手机唱起歌来,屏幕上那串号码没有备注,但她认得,是方纯的。

    电话接起来,外面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不知她们说了什么好玩的,方纯的声音在她等得不耐烦快挂断的时候才传过来。

    “你在哪?我去奶奶家看过了,奶奶说你出去玩,其实你根本就没在家住对吧?”

    外面有人敲门问好了没,方简只能提上裤子出去,小莱还没起,她举着电话去阳台上打,顺手关了玻璃门。

    雨后空气潮湿清新,风有点凉,吹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胳膊。方简脚尖勾了只红色塑料板凳坐下,口气冷冷的,“有事说事。”

    方纯应该在她的董事办公室,常年生活在钢铁森林,被水泥钢筋寒意浸透的冷漠语调隔着手机听筒传递。

    “上次跟你说的医生,明天下午你过来跟他吃个饭,我觉得你可以换个心理咨询师,他非常合适。”

    在挂满女人五颜六色内衣裤的晾衣绳底下,方简笑了,“合适你自己留着呗。”

    方纯没听见似的,“他是学心理的,刚回国没多久,很优秀,为了你的病情,我觉得你有必要来……”

    方简打断她的自说自话,“我不要你觉得,我不想见,也不需要换医生,我现在很好,谢谢你的好意,我不会心领,你还有事吗?”

    之后是沉默,姐们俩举着手机一声不响干架。

    大清早不想给自己添晦气,方简没跟她说重话,想到即将到来的团建,和小莱有更多的私人空间,原谅了方纯向来如此的傲慢强势。

    挂断电话,回想自己最近与小莱相处的点点滴滴,也会耍脾气,打嘴仗,但跟在家里扮演受气包是全然不同的感受,方简和小莱是坐在跷跷板各一端的两个小孩,你一起我一落,有来有往,她们之间是公平的。

    方简没忍住给方纯发了条短信。

    ——管好你自己。

    摁灭手机小跑回去,掀开床帐,小莱翻了个身面对她,伸出双手,眼睛困倦得睁不开,举着手到处找她,声音含含糊糊,委屈极了,“你去哪里了嘛——”

    方简掀开被子躺进她怀抱,“上厕所。”

    小莱舒服跟她蹭蹭脸蛋,“你身上好冰,我给你暖暖。”她把自己当热水袋一样送进她怀里,前胸后背都照顾到,用那双热乎乎的小手帮她暖暖屁月殳蛋,还坏心地捏了两把,说真软。

    方简往她身上贴贴,“领导说今天去郊外山庄搞团建,你要去吗。”

    小莱说刚才听见了,要去的,很久没好好休息了,人多也好玩一点。

    方简问她:“那我没来的时候,你平时多久休息一次。”

    小莱说:“除非生病,不休息,但我一般不生病。”

    方简问:“你不累吗?”

    小莱说:“累啊……可是,我休息也没别的事做,放假学校又不能住,除了肖逢,我的同学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所以其实我都没什么女性朋友。”

    兼职的同事也不可能发展为朋友,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离开岗位,关系再难维系。如汪霞,如周佰,都只是路过。

    方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看着热热闹闹的,其实也很寂寞呢。

    “但认识你之后就好多了,有你陪我,我都不觉得累。”容易满足的小孩幸福地跟她蹭脸蛋,“我可喜欢你了,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方简没有像往常那样含糊应付她,第一次正面回应她的请求,启唇,同时用力地点头,“好。”

    “你说真的?”她身体僵住,黑暗里与她四目相对,“真的?”

    方简再一次点头,“真的,我们在一起吧。”

    习惯被忽视问题的关键,习惯被拒绝,小莱仍不可置信,“你不是开玩笑吧,我是说真的在一起哦,不是普通朋友,是像男女朋友那样的在一起哦,你要想好啊。”

    “我想好了。”我不想死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抓抓蓬乱的头发,有点不好意思,“这里都不太好。”

    方简说:“没关系的,哪里都没关系的,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有关系的。”小莱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戳戳戳,查看存款,决定了,“再干半个月,就不干了,我也快开学了,我们去外面租房子住吧,好不好,你愿意跟我住吗?”

    方简没什么不愿意的,她心痛极了,如果一直不说那句话,小莱就一直陪着她这样没有结果的耗下去吗?瞧她高兴得,傻乎乎的,什么也不埋怨,手忙脚乱都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

    “你别忙了。”方简抱住她,忍着眼泪不让它落下,努力保持声线平稳,“咱们今天要去团建呢,我答应了就不会跑,我们先干着,等你快开学的时候再去找房子,不用急,慢慢来。”

    小莱在她怀里安静下来,双手圈住她的脖子,“嗯!我不急,嘿嘿——”

    “嘿嘿——”

    她马上起床洗漱,卫生间里挤满了人,只好去阳台上的拖把池边站着刷牙,方简隔着玻璃门看她小脑袋左偏一下,右偏一下。

    姜小莱怎么能那么好,那么好的姜小莱让她给遇上了,所谓‘老实人’不过如此罢。她不是城市里的孩子,没给城市教坏,有时单纯得可怕,身上某些特质让你觉得她似是不属于这个时代。

    她穿越几十年光阴来到现在,像奇幻剧里于荒野苏醒眼神懵懂单纯的非人生物,人家说什么她信什么,让干什么也从来不质疑不反对。

    作为索取的一方,方简很难不把自己跟骗身骗心的反派角色联系在一起。

    众所周知,反派从来是不择手段强取豪夺,再适度扮可怜装柔弱。继续保持这种轻松愉快的相处氛围,说不定可以一直瞒下去。

    只要不说破,小作小闹不过是情侣间日常调情罢了,任谁也不会联想到她的令人堪忧的、不稳定的精神状况。

    除了病院医生护士,这世上没几个人能真正客观认识并理解精神病这个群体,方简也是有过短暂正常生活的,然而仅是一张毫米厚的诊断书,生活彻底翻天覆地。

    第一次躁狂发作,方简摔了室友的小提琴,那是大一时候的事,当然到现在方简也不觉得她琴摔得冤枉,谁叫她早上天不亮就在宿舍阳台上拉琴?学校那么大就不能去别处拉?

    被摔琴的女生有一副引人同情心泛滥的悲苦脸貌,私下看方简时却毫不掩饰眼里的恨意和妒忌,妒她在钢琴课上收获的掌声和褒赞,恨她摔琴时那份果决——又不是赔不起。

    之后她制造的各种意外、巧合,坐实方简‘校园凌霸’罪名,一纸诊断书并不能为她开脱,反倒雪上加霜,学校领导去医院看望她时,建议父母让她退学,言明她的精神状况已经不适合继续待在学校。

    主治医生与他们据理力争,希望大家不要戴有色眼镜看待精神病患,但医生有什么办法呢?监护人这三个字太有分量了,勤勉与天赋并重的优等生再不能重返校园。

    方简记得她的名字——赵怜。

    恨倒是没有,更多是佩服,如果能学到赵怜身上一半的心机手段,她也不至于混成这幅德行。

    就算没有赵怜,将来或许也会出现张怜王怜刘怜,追本溯源,摔琴的方简才是问题的根本。

    她就早不相信这个世界了。

    姜小莱或许是不同的,但她不敢赌,也赌不起。

    新生活就在眼前,属于她们的一间小房子,一张不用拉帐的床,像这天底下大多数情侣和夫妻,过自己平常的小日子,为柴米油盐奔劳。

    或许还有机会养上一只小狗,小莱家里有许多动物,她一定是喜欢动物的。

    周末听着落雨的声音窝在床上看电影,天气好出去散散步,攒钱驾车带她出去兜风,这世上还有许多美好等待她们体会……

    掌根慢慢搓着膝盖,想到以后,方简不自觉心跳加快,正常人的生活啊,这诱惑太大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三更,太多了,为避免熬夜,等天亮再发二更三更。

    感谢在2022-05-14 14:37:17~2022-05-16 13:5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口可乐 2个;Tkooy、EV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唐韵子木 28瓶;曾好 11瓶;脑壳没得包 10瓶;KKK、55852953、3517、33088735 5瓶;吃饱了好干活 2瓶;念初凉、S、半路打劫的橘猫、太太更文吧~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窗外的天灰白一片, 又下起小雨了,幸亏小莱给带了厚外套,换上舒适的衣物, 穿好袜子,方简乖乖坐在床边等,卫生间方向小莱挤在女人堆里抢着接洗脸水, 大家你不让我, 我不让你, 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没关系, 她们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家,到时谁也不用跟谁抢,马桶坐穿也没人敲门催。

    方简也很珍惜住集体宿舍的这段日子, 人多有人多的好玩, 听她们骂人是最有意思的, 攻击对象大多是场子里的客人或男同事,开喷第一句:昨天晚上我遇见的那傻逼男的……

    女人之间的友谊很单纯,一起骂过人,有了共同敌人, 大家就都是好姐妹。

    骂人的话方简这两天学了不少,比小莱教的野多了,想骂就骂,什么难听什么恶毒骂什么,不像小莱专门照顾她这个‘文明人’, 骂人还得找上一堆借口。

    爹不能骂, 妈不能骂, 恶毒诅咒只能用在死去多年的先人和并不存在的二大爷身上。

    方简很能理解她们, 情绪发泄是很有必要的, 尤其身处这样的环境。

    否则人要憋坏的。

    汪霞蹲在床边往上眼皮撒亮片,方简打了个响舌叫她,她头也没抬,“干嘛。”

    方简说:“我第一次来罗马假日,那天晚上吓坏你了吧。”

    汪霞没出声,对着镜子眨眨眼,小包里翻眼线笔,半天才说:“你想要拿酒瓶子砸我那时候啊?那算个屁,我跟你讲,我遇见的精神病太多了,你那次都算轻的,你还跟我打招呼了,给我时间让我逃跑。我跟你说,真的想干坏事的人,干之前是不会跟你打招呼的,他怎么可能跟你打招呼啊!就像警察要抓坏蛋之前,会打电话让他提前逃跑吗?”

    这个比喻很妙,方简瞬间洗白,成了块软豆腐,一边举着刀要杀人一边嚷嚷“我要杀人啦,大家快跑呀,快快躲起来呀。”

    “可我真是精神病。”

    汪霞摇摇头,“你不是。”

    “为什么不是。”方简很好奇,她撒谎的时候没人表示过怀疑,说真话反倒没人信了。

    汪霞给她一个‘真无语,你没看见我在忙吗’的表情,“不是就不是!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你不要跟我讲话啦!我要画眼线了!”

    没有原因,不需要摆事实讲道理,当时已经不重要,我说你不是你就不是。朋友之间的纵容是没有底线的,尽管只是暂时的朋友。

    “那你私底下有没有骂过我。”方简问。

    眼线画歪了,汪霞用棉签蘸点口水擦掉,“骂了呀,我那天不是就骂你精神病了。”

    方简:“后来有骂过吗?”

    汪霞:“后来?你就来了啊,我咋可能当着你面骂。”

    方简:“在我来之前呢?”

    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转脸问方简,“好看不。”

    方简飞快说一句“好看”,不依不饶:“我问你呢,你骂没骂我。”

    汪霞一下就火了,“你都没细看你就说好看!我觉得你现在就有精神病,你以为你是谁啊,一点破事还让人惦记那么久,你要不跟小莱回宿舍谁还记得你啊……算了,我问小莱去,你只会敷衍我……”

    “小霞。”方简叫住她,笑得很傻,“我只是想跟你道歉,对不起。”

    小姑娘十八岁,高中毕业考了本地师专,暑假打工挣点小钱钱,她很受不了恶心地打了个寒噤,吐舌“呕”一声,跑出老远才说:“没关系啦,我早都不记得了。”

    方简笑笑,掌根习惯性搓搓膝盖,小孩一定很早就出来接受社会毒打了,说话都一套一套的。

    手机在裤兜里很不懂事的“叮”一声,方简手下意识按上去,有很不好的预感,还是没忍住掏出来看。

    方纯阴魂不散。

    ——我知道你的车在哪里,你可以不见医生,你来见我一面。

    “操!”方简真忍不住想骂娘了。

    ——你在我车上装定位了?

    方纯没有回答,直接发了公司楼下咖啡厅地址过来,要求她两点前赶到。

    方简火气腾一下上来:你有病吧?你叫我过去我就得撇下我所有的事过去,你凭什么啊?你不是我妈,你凭什么管我?

    ——你能有什么事,在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做服务生?一个月挣多少钱,还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搅合在一起。

    方简无力为朋友和小莱辩解,告诉方纯她们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她没有能力去改变谁,改变几十年根深蒂固的傲慢与偏见,争执毫无用处,这个道理她很早就懂得。

    ——你调查我?

    ——我是你姐。

    方简好笑回呛: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我妈。

    ——长兄如父,说是你妈也不过分,现在爸妈不管你,我来管你。明明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还不引起注意,你知道不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方简冷笑连连,瞧瞧她这口气。

    亲姐们吵架有一点不好,平时脱口而出的国骂用在这里就不太合适,片刻犹豫,气势就大大减弱,但也没关系,还有别的。

    方简:我草你大爷。

    方纯:??

    ——很好,出去几天,还学会说脏话了。

    方简:日你先人板板,你个砍脑壳的,瑞金大厦二十二层失大火了,你还不快跑?

    手机那头的方纯沉默了很久,方简得意洋洋:怕了吧。

    过了两分钟,那边似乎已经消气,无视她的不敬,继续下达命令:两点前,楼下咖啡厅,我们谈谈。

    谈谈这次词很玄妙,方简想,确实得谈谈,她不能再当遥控小汽车了,要把手柄操作权从方纯手里夺回来,要彻底独立。

    小莱抱着晾干的衣服走过来,衣服一件一件拆下衣架,再一件一件叠成四方块,她兴致勃勃说起团建的安排,“她们说那个山庄下面有一片很大的湖,叫红叶湖,湖岸种满红枫,秋天特别好看,现在不是秋天,但我们也可以钓鱼游泳,你会游泳吗?”

    方简心不在焉“嗯嗯啊啊”,小莱上床换衣服,“问你会不会游泳。”

    隔着床帐,方简双手攥紧,指尖几乎掐进肉里去,鼓起勇气,“小莱,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必须得马上回去一趟。”

    床帐掀开,挤出一张焦急的小脸,“出什么事了?爷爷奶奶吗?还是别的人?”

    心砰砰乱跳,方简表情扭曲,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样子有难看,“刚刚,接了我姐姐的电话……电话里说不清,反正不太好,是……爸爸,摔倒了。”

    爸爸身体好,壮得像头牛,真的摔倒应该也会没事的吧。爸爸,对不起了,真的非常对不起,女儿大不孝。

    “那你快回去吧,反正不用上班,我向领班帮你告假,没事的。”小莱快速穿好衣服出来,连拖带拽把她送出去门去,比她还着急,“赶紧回去看看,别耽搁。”

    方简握住她的手,满心的愧疚,真相几番忍不住脱口而出,话到嘴巴,打了几个转又咽回去。

    “可是你怎么办?团建怎么办?”

    怎么办?不是该问你自己吗,为什么又把问题抛给别人。

    小莱狂按电梯键,快速给出解决方案:“我不去了,我在宿舍等你吧,你要能早点回来,我们还有时间玩,你要不来,我一个人去也没意思。”

    方简站在电梯轿厢里,一动不动,小莱贴心帮她按了楼层键,等待电梯门合拢的那几秒钟,明明那么近,却似相隔山海。

    “如果我能跟你一起去就好了。”

    电梯门合拢的一瞬间,方简听见小莱这样说。

    我想陪你啊,可我们是同性恋嘛,还没怎么好好在一起呢,万一跟你去了被人发现我们的关系怎么办?我还不想和你分开呢……就算以后真的要分开,至少得有过一段在一起的时光吧。

    多体贴多周到啊,这些问题小莱都帮她想到了,暂时的分离是为了更多的时间能待在一起。

    事实呢?都是骗你的呀,方简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从小撒谎成性,渴望得到父母的偏爱故意泡冷水澡把自己弄生病;不想当兵在被窝里打手电看漫画毁掉眼睛;饭桌上吃很多东西私下却催吐,为了得到一副瘦弱的会得到更多关心的柔弱身躯……

    从小到大,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数也数不完。

    谎言被揭穿后会怎么样,方简从来没想过,所有细节她都考虑到了,不会被发现的,撒谎是她最擅长的事。

    再说发现就发现呗,反正也是家里的透明人,没人在乎的。

    父母也慢慢知道,她只是一个缺爱的小孩,到最后都会原谅她的。

    没关系的。

    跌跌撞撞走在仲夏清晨的小雨里,行走间体温渐渐升高,外套穿不住了,方简脱了外衣在雨中狂奔,不知怎么得跑到了停车场。

    凶案现场已经被处理干净,只余地面大块斑驳残红,死人、小斧、受伤的保安早就没有了。

    不明情况的人们走过鲜血蜿蜒的水泥路面,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这里几个小时前死过一个人。

    四十分钟后,方简在瑞金大厦楼下停车场放好车,熟门熟路乘电梯抵达跟方纯约好的咖啡厅。

    隔着玻璃门,她看见方纯坐在沙发上冲着她笑,这笑有几分无奈的宠溺,更多是自得——看吧,再怎么跟我吵架,你还是得赶来见我,我是你姐姐。

    “我帮你点了一杯摩卡,你看起来需要补充一些糖分,再来个小蛋糕?”

    方简点点头,她确实需要补充能量,不然待会儿怎么有力气吵架。

    “你为什么在我车上装定位。”落座后方简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我不放心你,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方纯双手交握平放在桌面,领导派头十足。

    方简放松身体靠在沙发上,“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

    方纯摇头,面上是她惯常的不计较,摊上这样一个妹妹真是很无奈的事情,时时刻刻都得注意,偏偏她还不领情。没错,就是这样的无可奈何,当个姐姐可太不容易了。

    小蛋糕上桌,方简张嘴就啃,黑森林三口下肚,方纯从皮包里翻出纸巾,方简跟她作对的方式是手背在嘴巴上滚一圈,右手五根手指分别刮过上下嘴唇,这才接过纸巾慢条斯理擦去手背上的巧克力酱和奶油渍。

    这是她吃罗马假日员工食堂学来的,佳丽部的主管就是这么擦嘴的,完整版还得再擤一把鼻涕,擤鼻涕的大拇指和食指在身后自建房的粗糙墙面上抹一把,就哪里都干干净净了。

    哦对了,揩在手背上的辣椒片和油渍最后是直接蹭在裤子上,反正黑裤子也看不出来。

    方简想,她还是欠点火候,下次注意,最好是在年夜饭上当着全家人面表演一次完整版。

    方纯已经傻了,送咖啡过来的店员也傻了。

    午休时间,咖啡厅挤满写字楼里的社畜,公司几个实习生小跑上前跟老板打招呼,方纯礼貌微笑,唤来服务生,把她们的账一起结了。

    方简端起咖啡杯就开始嗦,“嘘嘘嘘”地嗦,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方纯脸上纵容宠溺的笑逐渐崩塌,方简知道她和方正的弱点在哪里,要面子,相当的要面子。

    “稍微小声一点。”方纯低声警告她。

    方简意味不明一声哼笑,腾地站起来,逼近她,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恶魔般阴沉低语,“我的事你少管,你再管东管西,小心我死给你看。”

    她解开左手腕上的彩虹手链,腕内白色刀疤深浅不一,那次她一共切了十四刀,留下了一半的疤痕,除了诊所缝针的大夫,没有第二个人见过那份绝望和深红。

    手腕怼到方纯面前,一字一句从牙根里挤出来:“我的朋友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生来都像你这样好命,你可以瞧不起她们,你心里怎么想我真管不着,但我希望你嘴巴放尊重点。还有,我不想再做你的傀儡了,以后没事别给我打电话,也别给发短信,也不要把切好的苹果喂到我嘴边。”

    “我最讨厌吃的就是苹果,我牙龈不好,每次啃苹果都是一嘴血!你既然是我亲姐,为什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还一次又一次让我吃苹果,无时无刻不安排我,我从来不爱吃苹果,我讨厌苹果!我恨苹果!我也讨厌你的安排!!”

    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咆哮着吼出口,情难自控,眼泪汹涌而下,吼完端起桌上咖啡一饮而尽,大步冲出,薄瘦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天地间灰白的雨雾里,与这城市的森冷融为一体。

    咖啡厅在这场不管不顾的情绪宣泄里沉默了五秒,时间好像也暂停了五秒,店员和客人们两三秒的匆忙侧目,一切又恢复原样。

    方纯跌坐在沙发上,眼泪不知不觉模糊了镜片,几个实习生围在她身边,保持着递纸巾的动作,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这是方简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反对家人,反对她的安排,像公司年会上控掀翻饭桌那样掀翻了她。

    方纯确信,她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肢体接触,可她还是觉得脸好痛,像被狠狠扇了两巴掌。

    她脑子里乱糟糟,人的牙龈怎么会脆弱到啃苹果也会啃出满嘴的血呢?她明明已经把苹果切成很小块了……

    还有家里炖的汤,进口鱼油补药,全家人无微不至的爱,怎么就一点也养不胖她?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方简带着一身的潮湿水汽绕路跑回停车场,躺在车后座那晚匆匆离去来不及收拾的小窝里。

    被褥和枕头还残留着小莱身上的味道,这股淡淡的好闻的味道稍微使她好受一些,可泪水仍难以止歇,她渐渐感觉到呼吸困难,太阳穴青筋每一次跳动都牵扯来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痛。

    事情完美解决了,方纯的样子多受伤啊,肯定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过问她,可还是好难过,好难过……

    每一次给身边人带来伤害都使她痛不欲生,可明明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试着表达内心的真实感受,为什么这也成了一种罪恶。

    不想被管着,想自由自在,想自食其力,连十八岁的小霞都完成得很好,为什么二十四岁的方简做起来就这么难呢?

    二十四岁,不论男女都已经超过了法定结婚年龄,为什么家人还总拿她当未成年,剪掉向上攀爬的藤枝,不准她长大。

    好累好疲惫,这场情绪宣泄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脑海里不断回闪的片段是黑色小斧落在那颗头颅的一瞬,黏稠炙热的鲜血淹没了她,头好痛……

    方简在车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绝望像黑色的海水包裹,她努力向上游,好不容易破水而出,极目之处,却无所依托,唯有沉没。

    她警告自己,不可以再哭了,不要再发病了,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

    深呼吸,慢慢地吐气,平复心绪,什么也别想,放空……她平放身体,扯了被子掩住自己,体温渐渐回暖,在睡眠中修复一地零碎的自己。

    停车场不分昼夜,这一觉睡得很深很很沉,罕见无梦,她惊醒时慌忙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来看,已经是下午六点。

    方简爬到前座,掌心搓一搓被泪泡发的肿痛的脸,发动车子驶到大路上,雨还没停,把天都下黑了,可又没有完全黑,路灯也没亮,目之所及尽是冷冷一片灰白,如她心底那片苍凉。

    她穿行在这片茂盛的钢铁森林,寻找藏在其中某一枝丫上的,用茅草河泥筑成的小小巢,那是她的家。

    晚高峰整整堵了两个小时才赶到宿舍楼下,期间方简还去汽车修理厂花钱请人拆了GPS,那个黑色的长方形小玩意最后被她扔在路边环卫工人的垃圾车上。

    她在修理厂的卫生间洗干净脸上的口水和眼泪,用冰棍给眼睛消肿,谎话甚至都不需要怎么编——爸爸摔倒了,但他身体很好,没什么大碍,我就抓紧赶回来了。

    乘电梯上楼,通道尽头那扇门半敞着,无声地等待着,方简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推开门,人全部被大巴车拉走了,屋里又黑又静,仅余阳台玻璃门那块四方的深蓝。

    一个瘦瘦的、小小的剪影,孤零零坐在床边。

    小莱抱着枕头,四肢放松耷拉着,睡着了。

    她换好衣服鞋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累了困了也不敢躺到床上去睡,这样方简回来的时候,不必再花时间等她整装梳洗,她们马上就可以离开,追上大部队开心去玩耍。

    就这样等啊等,坐啊坐,直到天黑。

    *

    作者有话要说:

    方简这孩子从小就爱撒谎,我看你以后怎么办!哼!

    还有一更,九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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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方简蹲在她身边, 轻声呼喊她的名字,小莱睁眼,在黑暗中辨认了几秒, 浑身一跳,扔掉枕头扑进方简怀里。

    “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小莱双手扶着她的肩,借窗外无数人家户汇聚的微光用力看她, 用力眨眼, “你爸爸没事吧?应该没事的, 不然你怎么会回来!”

    “……对啊, 没事,他壮得像头牛。”方简声音很没有底气的,这份没底气落在小莱耳朵里就成了一种万幸。

    万幸方爸爸没事, 否则今天也许就等不到她了。

    “你就这样一直坐着啊, 你吃东西了吗, 你困怎么不躺到床上去睡,你的手都冰了……”

    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为了等你啊。

    “嘿嘿,你来了就很好啊, 我们去吃东西吧,我一天没吃饭了,我能吃下一头牛!”

    方简点点头,取下挂床头的帆布包背身上,“你的衣服都收好了吗, 吃完饭我们就走。”

    小莱问:“去哪里?”

    方简说:“去山庄, 去红叶湖。”

    小莱:“可是大巴车已经走了……”

    方简:“我有车, 我回来的路上去加了油, 我们开车去。”

    随便找家火锅店, 进去把肚皮填个溜溜圆,汪霞发了山庄定位过来,车子从市区拐环城路,上高速,不堵车开快点一个多小时就能到。

    家里本来是不同意她学车,是她软磨硬泡求来的,如今回想,原来自由的种子早就发芽,她很早就在预谋逃跑。

    车子下高速转进了大山里,没有路灯了,驶离城市好像也驶进了另一个世界,另一片天。

    雨停云散,黑黝黝的山林之巅,竟挂了轮雪白的大月亮,路面像落了层雪,明天一定是个好天。

    小莱跟她说,停车场脑袋被人劈成两半那个家伙,是罗马假日的大股东,雇凶杀人的极有可能是附近别家场子的。罗马假日生意太好了,招人妒忌。

    “肖逢说,团建也是为了把人都聚集起来,免得被别家场子的拐跑了。”

    出了这档子事,罗马假日肯定要被要求停业整顿几天,女人们没活干,兜里不进项,肯定是要跑的。场子那么多,她们哪里混不开?不是非得吊死在一家。

    这么一想,团建确实是个好办法。人真要放跑了,前期几个月筹备都打水漂。

    “我下午也仔细想过了,团建结束咱们也走吧,这种地方还是不能久呆,你不能总是熬夜。我们是兼职,又是服务生,没那么重要,公司不会不放的。”

    方简点点头说好,小莱目光深远,在脑海中描绘着以后,“等团建结束,我调休去学校附近找房子,找到我们就辞职,不干了。”

    方简说:“没关系,你不想干了我们就先住奶奶家,房子慢慢找,找便宜又合适的。”

    小莱说:“我有钱。”

    方简偷偷打听她的存款,好家伙,不得了,六开头,五位数,小网红这几年偷摸攒了不少老婆本呢!

    到地方汪霞借了手电筒下山来接她们,手舞足蹈说起下午是如何向领班撒泼打滚要了个三人间,还赶走了一大帮想霸占她屋子的老娘们。

    方简和小莱对视一眼,笑笑不说话。

    山庄里闹鬼了,全是喝醉的女鬼在狂欢,还没进大门就听见她们在窗户里嚎叫,大骂全天下的男人。

    房子也有些年岁了,台阶和墙角缝隙里长满野草,门口挂的白炽灯下围满小飞虫,进门右手边一只深蓝玻璃的大鱼缸,前台长柜、柜台后的酒架、门框,水磨石地面和楼梯充满上世纪的豪华,被时光蒙上一层薄薄的怀旧滤镜。

    方简记得小时候家里就是这种黄黄的装修风格,黄门框、黄吊顶、黄柜子、黄书桌。

    房间在三楼走廊的尽头,两侧泛黄的墙壁上贴满蚊子飞蛾,房间倒是收拾得很干净,充满淡淡消毒水的味道,卫生间有流量不错的热水。

    三人间床很小,放下包,方简和小莱合力把挨着的两张床推到一起,汪霞站旁边看半天才醒过神来,手指着,“你俩!你俩!不会是姬吧!”

    小莱说:“你才发现?”

    汪霞捂着嘴嘿嘿笑,“我说怎么一直都睡在一起。”

    现在小孩接受度特别高,对朋友是一种毫无底线的偏爱,为了证明‘我跟你们是一伙的,我们是好朋友’,她搜肠刮肚把这十八年里遇见的所有可疑的姬佬们挑拣出来。

    “我遇见好多呢,我高中同学,我家附近也有一对,我最近发现,佳丽部的那个谁跟包房部的那个谁好像也是一对,不是乱说的哦,我看见她们亲嘴啦……”

    方简听得直发笑,小莱从包里翻出睡觉穿的背心和小短裤,站在卫生间门口问方简,“你要不要跟我洗?”

    方简低头握拳抵着唇笑,汪霞迟钝地眨眨眼,替这俩不知道害臊的脸红,从脖子红到了耳朵根。

    她赶紧拿上手机充电器跑了,说话都磕巴,“我……我去唱卡拉OK吧,我不睡觉了……”

    小孩被吓跑了,方简换了塑料拖鞋慢吞吞挪过来,懒洋洋倚着卫生间门框笑,小莱把她拉进去,卫生间玻璃门“哐”一声砸上,反锁。

    正式在一起了,该好好来一发庆祝的,俩人都是这么想的,可今天实在是太累了,热水澡洗得人浑身舒懒,谁也不想动,洗澡的时候商量好,快点洗完上床去,结果上床躺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办成。

    方简不满地推她一下,“说我肾虚,还没开始你就不行了。”

    小莱摸出手机看,“都两点了……昨晚回来就没怎么睡,下午也睡得不好,真的累了。”她手伸过去,搭在方简滑溜溜的后背,手心略带敷衍随意呼啦两下,“明天再弄。”

    “一到手就萎了,你以前都是吃药的吧。”方简开玩笑问她。

    小莱闭着眼“噗噗”乐,“我又不是男的,吃药管哪?”

    “谁知道你的,总有管用的。”

    姜小莱累了,难得听见她喊累,这是反杀的大好机会,可惜方简有心无力,挺不甘心的,双手在被子里来回抚摸这具营养全面却无一丝赘肉的姣好身躯。

    姜小莱连骨头好像也是轻巧细软的,皮肤健康细滑,抱在怀里是一种绝妙非凡的体验。

    方简手在被子底下忙,眼睛盯着她的脸,“有些美黑的,皮肤看起来是会反光的,感觉特油,你就不是,你看起来毛茸茸的,像猕猴桃。”

    小莱说:“你才是猕猴桃。”

    方简笑,“我说真的,可能猕猴桃有点过了,夸张了,但你就是很自然的那种黑,很温暖的,而且你皮肤太好了……”

    手指从她眼尾细细划过,方简轻叹,“你都没有斑,你不防晒,还不长斑,为什么呢?”

    小莱说:“因为我的斑已经和肤色融为一体。”

    方简思忖片刻,赞许地点头,“言之有理。”顿了顿又说:“其实我一开始就是馋你身子,你抱起来太舒服了。”

    真的很累很困了,小莱闭着眼酝酿睡意,方简还不想睡,嘟嘟囔囔,“咱们今天正式在一起了耶,你不跟我弄啊?”

    小莱不理,方简又推她,“你说话呀。”小莱深吸气,“你想弄就自己弄。”

    方简:“可是我想被你弄……问你话,猕猴桃,你说话呀。”

    小莱飞快蹙一下眉,翻了个身背过她,“去关灯。”

    方简“嘿嘿”两声,飞快爬起来去把灯关了。

    回来这个小没良心的就怎么叫也叫不应了,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睡着,还打小呼噜。

    方简咬牙切齿,“你给我记着。”

    这栋深山里的老建筑在今夜添了许多热闹,房间纱窗外面不断有飞蛾扑棱翅膀的细碎声响,四野里蛐蛐声响成一片,湖边浅水处“咕呱咕呱”,还有风从树梢走过的“簌簌”声。

    方简闭上眼躺了一会儿,小莱翻了个身抱住她,嘴唇印在她的脸颊,热热的气息喷在她耳廓,“我小时候,夜夜都听着这样的声音入睡,蛐蛐声,蛙鸣,噪鹃,猫头鹰,树被风吹得哗啦啦响。”

    方简本想晾她一晾,还是忍不住偏脸跟她浅浅碰一碰嘴唇,声音很轻,“你一直住在山里吗?”

    小莱“嗯”一声,“小学和初中都在镇上,镇子离家不远,考到县里的高中才从家出来,一个人租房住在学校附近,暑假打工,寒假回家,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

    方简:“那怎么吃饭呢?”

    小莱说:“中午大多是煮面条,晚上有空就炒个小菜。”

    方简想起自己的高中时代,上学放学有司机接送,回家洗完手阿姨已经把饭菜摆上桌,吃完筷子一搁手一甩就上楼睡觉了。

    当时不觉,现在才知道那是什么神仙日子,难以想象姜小莱十几岁就开始独居。

    “一个人住怕不怕。”

    小莱说不怕,只是很寂寞。

    “爸爸说我天生胆子就大,现在想,他可能是在给我洗脑,或者说鼓励更准确一些。但我胆子确实很大,我不害怕,我只是感觉很孤单,很孤单很孤单。”

    一个渴望自由,一个从来就自由,自由过了火的姜小莱从来主意大,只是因为没人给她拿主意。

    这种自由原来也可以称作孤单。

    “我上了大学,还是一个人,宿舍四个人,彼此间像并不相爱的两口子,相敬如宾,却谁也不愿跟谁深入。两个社恐,一个学霸,加一个我,我们都不交心,也从来不一起吃饭一起上课,前后脚,各走各的,好像学艺术的人脾气都有点怪。”

    “我最好的朋友就是肖逢了,有一次去爬山,他先爬上去,然后伸手来拉我,男生的手真大真结实,但那只手的感觉更像哥哥。然后我就跟他说,我可能不喜欢男的,因为有时候我看到女孩子会害羞,但和他牵手就像哥们?或者兄妹,没感觉。”

    “我不怎么愿意和女孩相处,因为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很重要的东西,稍不注意就会被人偷走。所以我更愿意跟肖逢玩,他是男生,他不会偷走我的东西。那天晚上,在车上,你上来脱我衣服,我发现自己并不反感,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那个一直害怕被偷走的东西,是喜欢。这份喜欢是小莱专门留给方简的。

    两颗头紧挨在一起,方简在被子里摸到她的手,稍大一些的手掌包裹住那颗小小的软绵绵的拳头,“不孤单了,以后我陪着你。”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三更都更完啦,一万三千多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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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肖逢听说她们都去了郊外的红叶山庄, 一大早就开他爸车来了,车上搬下来一大堆东西,三脚架、打光板、化妆箱等, 趁此机会给小莱多拍几组照片。很久没拍照了。

    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小莱和方简刚睡醒,刷了牙洗了脸回床上正准备办事, 两片嘴唇还没挨上, 电话铃就在枕头底下唱起来。

    小莱接起电话, 肖逢单手插兜正沿着湖边慢慢地走, 找适合拍照的景,并且警告她:“你半个多月没拍了,之前一直耍赖说上班, 现在大好的机会, 就下个楼的功夫, 再推脱可就真不仗义了。”

    方简跪在她身边小声说:“晚点,你跟他说一个小时后。”

    小莱摇头,电话里跟肖逢说:“先下楼去吃饭,吃完饭就拍。”

    肖逢摸摸肚子, 说也行,先过去吃饭。

    挂了电话,方简立即垮脸,“你不听我的是不是!你不听我的?”

    小莱嘿嘿笑,搂着她肩膀哄, “晚上再弄嘛, 不急的, 这样太赶了。”

    方简眼一瞪, 立马不干了, 当场撒起泼来,“好你个姜小莱!这到手还没三天呢,热乎劲儿都没过,你就这么对我!你就这么对我?!”

    小莱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探身把床头放的背包提过来,找衣服穿,方简扯着她衣服晃,“昨晚睡觉前你怎么说的,说早上睡醒弄,结果人家一个电话你就要把我丢下了!亏得我昨晚那么心疼你,还抱着你哄半天!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小莱睡觉穿那件吊带都给扯大了,两只手护着胸前,身子晃来晃去,“衣服烂了,真的要烂了!”

    “烂了我给你买。”方简继续晃。

    肩头两根吊带被扯得吊到肚子上,小莱遮前不遮后,笑得打滚,方简扑上去,两手四处作祟,掏上掏下,挠胳肢窝,“坏蛋!陈世美!”

    “我不是陈世美!我要挣钱的嘛!”小莱蜷着身子四处躲,方简仗着个高身长压在她背上,手从身前探入,触碰到那片柔软的神秘地带,小莱僵住不动。

    抚开她颈后浓密卷曲的长发,细碎的吻落在脖颈和耳后细嫩的皮肤,鼻尖是姜小莱身上那股难以言说的浅淡香气,大概可以称之为荷尔蒙?

    方简不懂,只觉这味道令人着迷,身前紧贴她着滚烫的后背,听见她近乎哀泣的求饶,脊背如蓄力紧绷的弓弦,口齿溢出难耐婉转嘤咽,眼前阵阵发着黑。

    体内鲜血沸腾,热意涌动着灌满四肢百骸,她背上起了一层薄汗,过长的刘海在翻身仰躺时遮住了眼睛,贴着床单的后背几乎要着了火。

    方简从来没感觉到这么热,手背摸到脸颊也滚烫,她张嘴大口喘气,眯眼回味余韵自身体中心地带持续不绝扩散。

    小莱一动不动,侧躺在旁,背对着人,肩膀一抽一抽,方简慌忙翻身,拨开她脸上的乱发,吓一跳,“怎么哭了!”

    哭得小脸红通通,委屈极了,肩膀扭一下甩开她的手,高声喊:“弄疼我了!”

    典型自尊受挫。

    “啊!”方简拍一下脑门,“对不起……我看看,出血没。”

    小莱:“不给看!”

    方简:“看看嘛——”

    小莱:“不给。”

    方简:“看看。”

    “不给。”

    “看看?”

    ……

    这么你来我往重复十几遍,两个人也不嫌无聊,倒是肖逢又发消息问她们在哪,他都到楼下餐厅了。

    小莱吸着鼻子给他回消息,说刚起,马上来。

    已接近晌午,肖逢问她们吃什么,他去买几个炒菜,小莱让他自己看着办。

    手机丢到一边,小莱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赌气,方简爬到床边,弯腰伸个脑袋东瞅西瞅,嘟嘟囔囔,“也没见血啊……”

    她脑袋都快钻到人腿根,小莱一把推开她,有点憋不住笑,“臭不要脸!”

    果然是演的,被人弄了,觉得丢脸了。

    方简轻轻把她推倒在床上,“你倒是继续威风。”

    小莱快速爬起来,“你弄了人家也不哄人家,你给我等着……”她趿上拖鞋光着小屁股跑进卫生间,探出半个身子,手指着她,几乎是咬着牙根,“你给我等着,你看我晚上弄不弄你就完事了。”

    方简说:“我等着,我洗干净等你!我求之不得!”

    “不要脸!”小莱在卫生间吼。

    “脸有啥用啊!”方简在床上开心打滚,“脸能当钱花还是当饭吃?”

    水声哗哗响,过会儿小莱又叫嚷起来,“还不快点过来刷牙洗脸!”

    今天要拍照,小莱换了身黑白格的jk裙,白袜子小皮鞋,梳高高的双马尾。

    方简眯眼盯着她看了半天,临出门飞快在她脸蛋上亲一下“今天真好看。”

    还没和好呢,小莱白她一眼,“谢谢,我哪天都好看。”

    “不一样,今天不一样,不信你看肖逢怎么说,我们打赌。”

    “赌什么?”

    “赌洗内裤。”

    小莱说行。

    果然,在楼下餐厅碰面,肖逢说她今天气色不错。方简垫着脚尖身子来回晃,“我也觉得气色好,特别特别好,爱情真伟大啊!”

    吃饭时候趁着肖逢不注意,方简在桌子底下用膝盖碰她,给她递眼色,小莱轻轻踢她一下,方简踢回去,两个人又在桌子底下干起仗。

    她兴奋得不正常,小莱陪着她疯闹,吃完饭搁下筷子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出去,顺着台阶和破烂的水泥路下到湖边的草坪,小莱气呼呼:“本来就一直是我洗!”

    肖逢的机器放在湖边空地上,不远几个部门主管在组织大家玩游戏,肖逢选定的地方在树林深处,那边安静。

    汪霞远远看见,猫腰偷溜出来,帮着她们一起搬东西。

    七八月的天,太阳明晃晃,湖边草木带着雨后新嫩的绿意,树荫下很凉快,小莱提着化妆箱边走边说:“今天可以多拍几组,以后你要想拍,提前跟我说,我们就约时间拍,随你安排。”

    “这是怎么了,突然转性了。”肖逢一脸见鬼的表情,下意识地看向方简,跟她告状,“以前叫她拍,跟要她命似的,问她想不想挣钱,她说随便,问她毕业了干什么,她说回老家当音乐老师,要种果树,搞养殖,当乡镇企业家……”

    肖逢是想让方简帮她说说话,任谁都看得出来,她俩谈恋爱了,小莱突然变得上进都是因为方简。

    可方简还‘恨’着他呢,恨他跟小莱认识得久,恨他头一次见面就给她下马威,恨cp粉昏天黑地磕生磕死。醋劲儿大得很。

    “随便咯,反正小莱去哪我去哪,小莱种树我给她挖坑,小莱养鸡我给她孵蛋,我是乡镇企业家的贤内助,军功章有她一半,有我一半。”

    小莱和汪霞哈哈大笑,肖逢摸摸鼻子,“行吧。”

    但她肯定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的,照片也得继续拍。

    跟肖逢合作时间也不短了,两个人都是从一窍不通开始的,养出了默契,肖逢甚至都不需要怎么说话,小莱就知道该怎么站怎么躺,摆什么样的姿势,做什么样的表情。

    汪霞好热闹,在一边帮着忙东忙西,方简就抱胳膊站那看,越看心里越窝火,一甩手一跺脚,钻旁边林子里去了。

    她们已经走得很远,走到了湖水极浅的堤岸边,水边有一大片荷花开得焦焦灿灿,岸边有残破的公园设施,经四季风雨侵蚀,斑驳掉色,只有大红色的滑滑梯叫附近的野孩子们梭得光亮。

    湖边浅水处窝了两只大水牛,岸边台阶上水泥花坛里五颜六色的胭脂花与车轴草、蒲公英、稻槎菜争奇斗艳,几个农村小孩在玩梭梯梯。

    方简走到他们面前,指着小莱她们拍照的方向,“那边那几个人干嘛的?”

    几个小学生愣头愣脑看着她,两手搓着裤缝困惑眨眨眼,方简说:“就那边那几个人呀。”

    打头年纪稍大点的小男孩顶着一脑袋热汗问:“什么什么。”

    方简浅浅白他一眼,“你自己去看。”

    小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玩滑梯了,朝着树林里隐约透出的白色人影走去,方简立马爬到最高处,占领滑滑梯。

    塑料滑梯给数不清的小屁股梭得油亮油亮,太阳底下反着光,方简想起小时候,没搬家之前爸妈住的老小区,也有这样的滑滑梯,她从来抢不过那些胖小子,常瞪着眼睛傻站在一边。

    这时坐在滑滑梯上,两手攀着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塑料扶手,在记忆的沙滩,她忽然发现不远处一点耀眼的光亮,急忙跑过去,发现那竟是一颗漂亮的水晶海螺,它的大半个身体藏在黄沙之下,只在沙滩上露出很小的一个尖尖,太阳底下折射出五彩的光。

    奇怪,也许是以前天气都不够好,阳光不够灿烂,不足以发现那一小片光华。

    方简松开手,身体惯性往前,风短暂吹拂过面颊,她长高长大了许多,小时候长长、长长的滑梯,一下就到了头。

    她把那只水晶海螺从沙里刨出来,发现它大得惊人,也漂亮得惊人。海螺晶莹剔透,五彩光芒里她看见一个面目模糊的小女孩。

    小女孩也是坐在高高的滑梯上,下头有个小胖用身体堵住滑梯口,不让她下来。

    方简听见她说话了,她的声音又脆又嫩,说话声却压得很低,听得出脾气不怎么好。

    “我叫你让开,死胖子。”有一副黄鹂嗓的小女孩说。

    堵着滑梯口的小胖抬高下巴,“你叫谁死胖子?”

    “叫你呢死胖子,不让信不信我踹死你。”

    小胖说你有本事来。

    记忆里短暂窥见的一幕,更似梦境,梦中看不清人脸,只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方简隐约知道这是她的童年,滑梯是小区里的,小胖她后来也见过,长得高高壮壮,笑起来憨憨的。

    将来会高高壮壮的小胖,现在干不过胳膊竹竿细的小黄鹂,她甩着长辫从滑梯上飞下去,两只圆头黑色小皮鞋踹在他肚子上,小胖被顶个底朝天,反手揪住她的长辫子,小黄鹂骑在他的圆肚子上,两手死命抠他的脸。

    方简看见一直电线杆子似杵旁边的细长条女孩动了,小胖和小黄鹂吵架的时候,电线杆子弱唧唧劝:“你就让她玩一会儿嘛。”

    小胖和小黄鹂打起来,电线杆子拉不开,哭唧唧求:“你们不要打了。”

    这根电线杆子当然就是方简了,她从小就窝囊,方简通过这股窝囊劲儿认出了自己,可那小女孩是谁呢?

    *

    作者有话要说:

    童年故事以后也许会写成番外,也许……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穿插着写。

    虽然我知道大多数人都不喜欢看小孩子,春信那篇许多人都选择跳过,但越长大才越知道童真可贵,越怀念回不去的童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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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方简直挺挺躺在滑梯上, 脸上倒扣一片湖边摘来的大荷叶,浑身被太阳晒得暖烘烘。

    她努力去想记忆里的小黄鹂、沙滩、海螺、滑梯和小胖脸上白白的指甲印,一帧帧一幕幕, 却已似烟尘般随风消散,遍寻不到踪迹。

    脚步声渐近,方简在大荷叶下闭紧双眼, 荷叶被轻轻地拿起, 太阳光激得她眼皮一跳, 她一动不动, 仍闭着眼装睡。

    小莱弯腰替她挡住晒脸的太阳,长发扫落在她脖颈,目光细细描摹过她的五官, 根根分明的长睫毛和鼻头那颗小痣, 为这张石膏像般深邃宁静的苍白面孔增添些许人气。

    她直起腰, 让白亮的太阳光重新铺满她的脸,想起《暮光之城》里浑身发光的爱德华。

    方简不是吸血鬼,她只在小莱眼里发光,几个被抢了滑梯的小孩看来, 她是个营养不良有点神经质的阴郁大人。

    “你还要睡好久嘛。”小孩们回来了,埋怨她霸占滑梯。

    方简长大了,小时候抢不过别人,长大了欺负小孩,她躺得心安理得, 心里替这帮小孩打算好——等你们长大了再去抢别的小孩的滑梯吧, 这都是因果报应。

    “我们去拍照吧。”小莱轻晃她胳膊。

    她掀开半拉眼皮, 嗓子里“哼”一声, 在滑梯上翻个身, 抱着胳膊继续睡,“不去。”

    小莱:“去嘛。”

    方简:“不去。”

    小莱把着她肩膀晃,“去嘛去嘛去嘛。”

    方简随她晃,“不去不去就不去。”

    小莱:“拍照啊。”

    方简:“不会拍照。”

    小莱夸张地“哎呀”一声,“什么嘛,不是让你拍,肖逢说啊,想拍一组双人的,请你跟我做拍档呢,我们帮你想了一个角色,跟你超贴的哦!”

    方简不出声了,小莱再接再厉,“你以前肯定没拍过照吧,你看你,又高又瘦,皮肤又白,拍出来肯定好看,去试试呗。”

    “拍什么?”方简睁开眼睛。

    小莱赶紧举起荷叶帮她遮挡太阳,“你愿意我就把角色讲给你听,我们一起过去,好不好?”

    方简撑着膝盖坐起,眉头微蹙,似乎不胜其烦,“干嘛非叫我,我又没拍过照。”

    小莱跟着站起,换自己帮她遮阳,用荷叶打扇,“没关系的,拍着拍着就会了。”

    “帮帮忙嘛。”肖逢也来劝。

    小莱说:“是呀,你要不来,进度就卡住了,任务完不成,过两天咱们搬新家,就更没时间拍了呀。”

    方简蹙眉长叹,十分不情愿又拉不下脸拒绝的样子,手伸出去,小莱赶紧扔了荷叶搀她起身。

    “既然你都这样求我了,就勉为其难答应你吧。”

    小莱笑得十分狗腿,“谢谢方老师,谢谢方老师,老师这边请——”

    半小时前,小莱突然发现方简不在了,之后几个小学生跑过来问他们在干嘛,能不能帮他们也拍一张,他们可以出钱买。

    肖逢随意跟他们聊了几句,得知他们是附近村子放牛的小孩,说可以免费给他们拍,照片洗出来给他们寄到学校,只借他们水牛一用。

    水牛借到,临时想了个《乡下妹》主题,小莱说还欠缺一点故事性,多番讨论,最终敲定《乡下妹和城里来的大小姐》。

    乡下妹当然就是小莱了,大小姐现坐在小马扎上,等肖逢在大行李箱里给她找衣服。

    “瞧,大小姐架子就端上了。”小莱摸一把她的脸,方简拍开她的手,“哪里来的野丫头。”

    肖逢用一块咖啡色的薄绒床单在林子里围了间更衣室,方简进去试了几身,都不对味儿,小莱想起去年拍的一组民国风照片,箱子底下翻出件蓝白格旗袍扔给她。

    两个人身量差不多,方简高一些,小莱穿到脚踝的棉旗袍她刚好能盖住小腿肚,就是太瘦,没胸没屁股,前后都空空的。

    肖逢和小莱并排站在对面,她理理额前的碎刘海,被人这么盯也害羞,小声问:“还行吗?”

    肖逢点点头,“有点落魄大小姐那意思了。”

    小莱接:“不受宠的大小姐被家人送到乡下养病,本来就瘦,日常吃不饱饭,心气郁结,可不把胸和屁股都瘦没了?光长竖的不长横的,旗袍可不就是越来越短,合理,非常合理。”

    方简两手捧着自己,掂量掂量,“有这么夸张吗?”

    肖逢不忍地转过身,小莱提着化妆包过来给她修眉,刘海全梳到后面去,只用梳子尖尖的一头勾下两撮龙须修饰脸型,更添几分凌乱美,乡下养病的落魄大小姐那味儿马上就出来了。

    小莱用湿巾给她擦干净脸,上乳液上隔离,开始化妆,边化边跟她讲剧情,“城里来的落魄大小姐认识了乡下妹,她们很快成为好朋友,乡下妹带大小姐漫山遍野玩,春天吃槐花,夏天吃莲子,秋天上山找野板栗,冬天偷人家吊在屋檐下的香肠腊肉,过年时候,大小姐已经给养得白白胖胖。”

    方简闭上眼睛让她画眼线,睫毛不停地抖,小莱手却很稳,说话时有湿湿热热的气息喷在她面庞,是她常常闻见的微酸甘甜的陈皮糖味道。

    方简很好奇故事的下文,问:“然后呢?在一起了吗?还是大小姐被家里接回去了?”

    不知为何,这个故事的后续让她心里感觉大大的不妙,大小姐肯定是不愿意回家的,她喜欢极了这个漫山遍野带她疯的乡下妹。

    小莱摇头,身子后仰看两条眉毛是否对称,“接回去?那多俗套,不可能接回去的。”

    于是方简推翻所有设想,“那你说。”

    小莱说:“乡下妹来历不凡,其实是山里的妖精变的!她到了年纪,按照家族传统,该找个媳妇来过日子,她是专程下山来找媳妇的。媳妇找到,养得白白胖胖,怎甘心拱手送人,当然是扛着人跑回山里去成亲啦!”

    一段隐含悲苦的禁忌之恋,竟有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奇幻结尾,这未尝不是真的。

    妖精、女鬼、僵尸、阴曹地府、王母娘娘……要不是真的,如何一代代流传下来?

    方简很不讲理地想:怎么就不能是真的。

    小莱低头在化妆包里找腮红,一堆塑料壳壳翻得哗啦啦响,方简明目张胆看她,看她小脑袋左一偏,右一偏,真有几分动物神态。姜小莱若是妖,定是山雀成精。

    “我喜欢这个故事。”

    “那我们争取拍出最好的状态。”

    小莱重新梳了条独辫,换了件枣红色旗袍领短上衣,滚藏蓝边,藏蓝盘扣,这件衣服是大一从学校话剧社穿出来的,一直忘了还回去。

    方简头一次这样正儿八经拍照,竟然也可以做到完全忽略镜头,摆出最自然的动作神态,她真的把自己当做被家人送到乡下的病小姐了。

    田埂边老牛晃着脖子上的木牛铃慢吞吞走着,少女盘膝坐在牛背上,嘴角叼根狗尾巴草,眯眼昏昏欲睡。

    阡陌乡道,仅容一人通行,大小姐候在路边,等那老牛浅一脚浅一脚地摇。

    擦肩而过之际,少女眼前忽地闪出一抹亮色,她募地回首,那人停在三步开外,眼睛里充满无恶意的好奇与探究,对上视线,羞怯抿唇,清冷冷一株白山茶。

    八月仲夏,蝉声嘶鸣,田埂边、荷塘里、老树浓荫下,她们在一次次的擦身回眸中相熟,靠得越来越近,试探牵手,拥抱。

    再后来,换大小姐侧坐在牛背上,一对雪白伶仃的细脚踝随老牛步伐微微地荡,脚尖愉悦地翘起,小少女叼着狗尾巴,牵着牛在湿软的湖泥上留下一串小脚印。

    这组照片拍了很久,收工时已是漫天粉霞,方简尚未尽兴,心跳如鼓噪,满脑子都是小莱蹲在荷花丛里落在她唇角的那个吻。

    她陷在故事里走不出来,小莱只带她过了半个夏天,荷花丛里还没有长出莲子,更别提槐花、板栗、腊肉香肠。

    黄鹂妖什么时候把她叼到山里去成亲呢?

    她一步三回头,离那片荷花还是越来越远。她在心里偷偷把故事改了,改成《大小姐和小黄鹂》,她私自把小黄鹂和姜小莱合二为一,也不去向她求证。

    假如小莱不是小黄鹂,那太遗憾了,但只要不说,就没人知道她是或不是。

    回到山庄,正赶上放饭,她们跟着混了一顿,回到房间,方简身上那件蓝白格旗袍还舍不得脱。

    旗袍下摆叫湖水湿透又被风吹干,小莱见她实在喜欢,劝说她先脱下洗干净,今晚晾干明天再接着穿。

    方简光脚站在房间地板上,揪紧衣领,“真的送我了?”

    “虽然是用公款买的,一件衣服我还做不了主?你喜欢就穿呗,这本来就是我的衣服。”小莱轻轻拿开她的手,解衣领上的盘扣,“脱下来,我给你洗,不然真馊了。”

    方简说:“那你不许收回。”

    小莱说不收回,今天穿过的衣服一件件打湿放在洗脸池里,瓶装沐浴露按了七八下,打出泡泡,“这衣服洗出来肯定香。”

    浴室里小莱卖力搓衣服,方简洗完澡,出来换上睡裙,心里那股燥怎么都浇不灭,赤足在房间无声地踱来踱去,两手握拳端在身侧,不时地皱皱眉。

    她拿起手机又放下,关上窗户又打开。她似乎是迷路了,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寻找来时的方向。

    此时夜幕将临,天空像一汪稀释的蓝墨水,丝丝缕缕在水中扩散游动的蓝是天上的云,她跑出房间,跑下楼,跑过太阳晒得微微发烫的水泥路,朝着心中那片圣地,没命的、撒疯地跑。

    仲夏的傍晚,湖水是深沉的墨黑,湖边蛙声虫鸣此起彼伏,在她飞速经过时短暂停歇,湖对岸成片的枫林像只匍匐的巨兽,危险打量擅闯这片宁静的异类。

    方简一口气跑到那片荷花丛,险些一脑袋栽水里,两手平举死命地划才堪堪稳住身形。

    日落后荷花也歇息了,悄悄将花瓣闭拢,方简静立在湖边,湖水将将没踝,她困惑地皱眉,环顾四周,谁把她拉到这里来的?

    她退后几步,动作放得很轻,每一步都是试探,草茎碎石硌得脚底微痛,小腿被什么东西划破了皮,火辣辣的疼。

    “小莱,你在吗?”方简害怕地抱紧了自己,不远处白日里玩过的滑梯和盛开的花丛后好似躲藏了无数鬼影。

    她举步往回走,又恍然想到什么,折身不管不顾冲进荷花丛里,薅了两朵荷花捏在手里,鬼撵了脚后跟一样眨眼就没影。

    她脑子这时候倒是转得快,临走还晓得为失控找个合理名目。

    小莱洗完衣服出来才发现她不见,手机和鞋子还在房间,楼上楼下四处找遍,听前台收银说好像是有个女孩光脚跑出去,马上打电话叫肖逢出来一起找。

    湖边绕了一大圈都没看见人,怕她坠湖,两个人沿着湖岸来来回回搜寻,一转身发现三十米开外的台阶上坐了黑影。

    “方简?”小莱冲着那个黑影喊。

    黑影起身,摇摇欲坠。

    小莱朝着她跑过去,肖逢也松了口气,刚洗完澡为了找她又跑出一身汗,不停扯着衣领扇风。

    小莱真是急坏了,上来劈头就骂,“你去哪里了,招呼也不打,你知不知道我们急死了!这荒郊野岭的,瞎跑什么!”

    肖逢在一边当和事佬,“人没事就行了,找到就行。”

    “我问你干什么去了?”小莱声调减弱几分,气势却不减,小狮子浑身炸毛。

    方简怯怯抬头,两只闯祸的眼睛躲躲闪闪,伸手,“给你,花花。”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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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方简是被小莱背回去的。

    两朵企图用来蒙混过关的荷花递到小莱面前, 她低头,视线落在方简一双被血和泥污染的脚。

    她眉头皱得很深,二话没有, 走上两级台阶,拍拍肩膀,“上来。”

    肖逢说:“我来背吧。”

    小莱不动, “一百斤的大米我能背着上三楼, 她才几斤啊, 瘦得就剩一把骨头。”

    方简顺从爬到她背上, 两只前爪老实搭在她肩膀。她身上香香热热,两条蝴蝶骨微微凸起,茂盛的长发在脑后捆成一大束, 蓬蓬软软。

    每上一步台阶方简都能感觉到她膝盖的不堪重负, 几次挣扎着想下来, 膝弯的小臂都收得更紧,她同时低低警告,“别乱动!”

    脚底踩云一般,飘飘忽忽, 心里却又踏实又暖和,三楼的最后几步台阶,方简明显感觉她膝盖在发颤,喘气也不匀了。

    小孩爱逞强,什么背一百斤的大米上三楼, 根本就是吹牛。

    到走廊上方简赶紧跳下来, “到平地了, 我自己走吧。”

    小莱也实在没力气了, 挺着腰抬高下巴张嘴喘气, 动动手指,“行,走。”

    肖逢适时打圆场,半开玩笑的口气,“这也没一百斤啊,应该没有吧?你不太行啊。”

    “我这两年,不怎么锻炼了。”小莱扶着墙,腿有点软。

    肖逢半搀半扶把她们送回房间,汪霞不当电灯泡,早就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搬别屋去住,方简被搀着到床边坐下,肖逢走了,她的末日来了,一个能帮她求情的都没有了。

    方简不敢跟她说话,小莱也不愿意搭理她,坐在门边椅子上歇气,猛灌了半瓶水。

    还不知道今晚要被怎么处置,方简低头盯着自己小腿上树枝挂出来的细长血印子,一边心里盼着她看在自己受伤的份上宽大处理,一边支着耳朵听她动静。

    椅子动了,脚步声起,40码男士拖鞋里装了对36码的白嫩小脚,脚趾连着大半个脚背都露在外面,脚指头贴地裹了湖边的一层湿泥,又蹭了两圈干灰,方简抬头傻乐,尬笑两声,“你看你脚。”

    “笑个屁,还不把衣服脱下来?脏兮兮就往床上坐。”

    方简心说不是把我放这儿的?

    她当然不敢顶嘴,乖乖把被湖水润湿半截的睡裙脱了。

    小莱一把抢过去,叉腰震声:“我就是个劳碌命,一天到晚给你洗衣服,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心吗?!”

    掻掻耳朵,方简自觉挪到卫生间洗第二遍澡,然后乖乖回床上躺着,被子底下手指甲给大腿上的蚊子包切十字刀,听小莱在浴室里对着水龙头打仗,打得“哗哗”响。

    小莱忙前忙后,洗完的衣服拿到楼顶天台挂绳子上晾,去一楼前台找门卫大爷借红药水,回来烧了一壶开水晾着,坐床边休息两分钟,一回头,一瞪眼,“还不把脚拿过来?等我请你呢。”

    方简乖乖把脚搭她大腿上,小莱用棉签给她上了药,脚底的伤不严重,藏在足弓里,倒是不影响走路。

    上了药又说顺便把脚指甲给她剪了,是跟家里猫说话的口气,说剪你就剪你,才不管你愿不愿意。

    多久了,从记事起就再没人给她剪过脚指甲,方简慌忙把脚缩回来,小莱惊叫一声,“你跑什么,差点剪到肉了!”

    她又试探着把脚伸出去,做作地把脚尖绷得很直,脸都红透,“给……给你……”

    姜小莱捉住她脚掌,口气很不耐,“出来点,别弄床上。”

    方简哪敢不服从安排呢,叫出去就出去,叫不动就坚决不动,躺在床上看天花板角落里挂的黑色蜘蛛网,听指甲刀“咔哒”、“咔哒”。

    她嘟嘟囔囔:“我给你剪一剪死皮,痛了你就喊。”

    方简:“嗯,我不喊。”

    小莱:“痛就喊!”

    方简:“好好,我喊。”

    一派干了亏心事的老实。

    剪第二只脚时,小莱问她:“你大晚上跑出去干什么了?”她不信她真去采花。

    方简说:“就是去摘花。”

    小莱:“那为什么不穿鞋。”

    方简:“忘记了。”

    小莱猛地回头,双目如炬,方简也不是第一次撒谎了,脸不红心不慌手不抖,抱歉地笑一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小莱问。

    “啊?”方简困惑地睁圆眼睛,“什么?”

    “什么?”

    “什么什么?”

    “算了。”她缓慢眨眼,长睫懒懒地垂下,指甲钳扔床头柜上,起身去洗手。

    从来擅于从他人角度思考问题的小莱,努力说服自己:人有时候就是会做下一些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莫名其妙的事,比如在山里脱光了衣服晒月亮。

    为什么要这样做,是讲不出道理的,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没有道理可讲。

    “啪”一声拍了灯,原地不动适应几秒黑暗,小莱摸回床躺下,方简睡在一边,两根手指在床单上一厘一厘地蠕动,丈量,两个人之间起码隔了三十公分。

    床太大也不是件好事,但至少她没有躺到另一张床上去。

    方简厚脸皮地一点点蹭过去,先摸到小莱搁在身侧的手,洗了好多衣服,指尖起了一小层干皮,有点粗糙。

    “对不起。”方简轻轻握住她的手。

    那边很久才出声,“对不起谁?”

    道歉是方简最擅长的,“对不起我自己。”

    “放屁!你明明是对不起我!”

    “对对对,对不起你,对不起小莱,害你洗了好多衣服,害你辛苦了……”

    她重重“哼”一声,勉强被哄顺毛了,方简等了一会儿,听见她喘气不急了才贴过去。

    房间里只有门缝底下透出走廊的一隙光,无星无月的夜 手伸到面前都看不见,方简慢慢地起身,靠近她,顺着手臂摸到圆圆的肩,双膝分开跪在她身侧,在黑暗中吻她的唇。

    好软,带一点清凉薄荷味道,无法形容这番绝妙滋味,她着迷地吻,蚕吃桑叶般寸寸啃噬,唇瓣落在起搏的颈动脉、两条锁骨之间的凹陷、皮肉下形状分明的肋骨。

    雪兔受惊激跳,仓惶躲避,方简柔声安抚,“别怕。”

    “搞什么呀——”慌张,羞赧,还有一点逞强。

    方简腾出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掌根相揉,“你不要害怕。”

    “我不怕!”孩子气十足。

    方简:“如果痛,你也可以喊出来。”

    “我为什么要喊?”小莱反问。

    方简:“好了,不喊就不喊,不要再讲话了。”

    起风了,漫山的树被风刮得“哗哗”响,野草层叠翻卷相击,虫声也弱。皮肉是一团上好的碗泥,随你将它塑成何种形状,有形又似无形。

    小莱忽地一把扣住她后脑,近乎哀求,“不!”

    “放轻松。”方简很有耐心,可她一直很稳的气息,也在这时变得很乱很急。

    “我服侍你啊,你不要生气了,好吗?”

    就像半个小时前小莱非要给她剪指甲,现在方简也是打定主意要服侍她,拒绝不了的。

    小莱吓坏了,她从来没有被这样过,方简细细软软的发梢扫在月退跟,痒痒的,还凑那么近说话,热气一蓬蓬烫在她最为娇嫩的肌肤。

    她咯咯发着抖,感觉到自己的变化,一汩一汩。

    明明她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她们已融成一个整体,分不清彼此,小莱还是疯狂思念她,忍不住高声呼喊她的名字。

    树海翻起墨浪,大风卷走黑云,银盘月撒落一地白霜,荒野孤楼,彼此为伴。

    三伏天里一身的热汗,床头灯的黄光里,小莱喝光一大杯水,方简跪在她身边,幸福地笑,手指擦去她嘴角水渍,“还喝吗?”

    “再来半杯。”

    半杯又下肚,相顾无言,交握的手心里又起一层汗,方简说:“去淋淋水吧,洗洗好睡。”

    小莱很乖地点一下头。

    她们和好了,赌气赌得挺莫名其妙,和好却是真的,筋骨疲软,万分惬意,由内而外的放松。

    小莱脸蛋红红的,眼睛水汪汪,好看极了,方简吻一下她毛茸茸的汗湿的额头,再吻吻脸蛋,“真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小莱抱住她,亲亲她下巴。

    饮酒般的微醺感和幸福感一直延续到第二天上午,鸟鸣婉转悦耳,带来清朗明亮的早晨,小莱被她迷晕了头,早就忘记了昨晚的不愉快,不时仰着小脸傻笑。

    脾气大,哄也好哄,小狮子得顺毛撸。

    “我真喜欢你。”小身子挨过来,满手的热滑。方简抱住她,同她蹭蹭鼻尖,傻笑,“俺也一样。”

    肖逢在楼下等她们一块吃早饭,要是还吵架,他能帮着劝劝。昨天拍的照片效果很不错,肖逢忽然有了新点子,给小莱研究出了一条新路线,他现在巴不得她俩能好。

    三人餐厅里碰面,肖逢一看,两个人眼睛里的勾缠甜得腻死人。他多余操心。

    饭桌上肖逢又带来一个新消息,罗马假日被责令停业整顿,没有个把月怕是开不了张。

    他爸爸占了点小股份,这是内部消息,肖逢叮嘱她们不要声张,想走的话他出面跟上头打声招呼,直接拿钱走。

    一个小时后,方简和小莱就收到转账,她们中午在湖边跟着混了一顿烧烤,饭后便驾车离开了。

    天气很好,一路蓝天绿树,车子下高速走外环,到大学城时间是下午四点,太阳最晒的时候,小莱带方简去吃学校附近很有名的干锅鹅掌。

    距开学已经不远,马路边,小吃店里,随处可见三两成群的大学生,情侣尤其多。离开学校四年多,方简没有出现在任何大学五公里范围内。

    并非刻意,只是她活动范围从来很小,也不会专程跑到学校附近溜达玩。

    那时候疯了似的想上学,又觉得学校都已经不要我了,我为什么还腆个脸往上凑呢?

    后来手伤,弹不了琴,什么念想都没了。如果不是因为小莱,方简想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她的一辈子很短,那时她以为她绝不会失信于自己。

    鹅掌上桌,干锅味道浓郁,香气扑鼻,小莱给她夹了两只鹅腿放在空碗里晾着,“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一家,又便宜又好吃。”

    鹅腿很大,方简试了几次,筷子老夹不稳,小莱把塑料手套给她吹开递到面前,“用手拿着吃。吃饭都要人教,你是小朋友吗?”

    方简笑,在家里这样吃饭是要挨骂的。

    小莱知道她斯文,歪头想一下,“那我给你撕成小块,也换我服侍你。”

    真是怪,昨晚她嗯嗯啊啊娇得不行,叫人恨不得狠狠弄个八百遍,天一亮又是幅小大人样子,倒像她把人弄得要死要活。

    方简手背贴贴红透的脸,“不要了。”

    “什么不要了嘛。”

    隔壁桌两个人男生飞快看她们一眼,小莱满不在乎,方简戴上手套抓了只鹅腿,低声:“吃饭了。”

    小莱吃饭香,一天三顿不落,偶尔还带夜宵,方简跟着她胃口都很不错,吃得多也不催吐,脸上稍微有了点肉,一大锅鹅爪爪啃个精光,香得直舔手指头。

    小莱给她倒了杯凉茶,“超多好吃的,我慢慢带你吃,外面东西油大,我们一个星期下一次馆子,其他时候我做饭给你吃好不好?”

    方简说好,眼圈有点泛红,“那你岂不是很辛苦。”

    “不辛苦啊,我从小就这样。”

    小莱起身去续茶,方简手臂抹一下眼睛,不哭,被发现了也不着急,笑一下,说:“好辣。”

    小莱办事效率很高,七点二十分,天还没黑透,她已经找到中意的房子,付了三个月租金。

    附近有个古镇,房子就在古镇边上,治安和街道卫生都不错,公共设施齐全,走快点四十分钟到学校,骑车路程缩短大半。

    房东是位独居的老太太,房前有个大院子,一边空地堆了老太太捡的纸壳和塑料瓶,靠墙有棵桃子树,树下围了个小菜圃,剩下大半够停车。

    房子三层,楼上共四套两居室,独立卫浴。当地很多这种民房,租给大学生或是来古镇短居的外地人,外墙被翻修得很漂亮,古韵十足。

    小莱看中的这套优点是可以停车,方简的车是她们的第一个家。

    运气好,上个租户刚搬走不久,房间已经收拾干净,墙面也不需要再粉刷。

    小莱向房东老太太借了工具仔细将房间打扫干净,当夜她们驾车回罗马假日员工宿舍,休息一晚,第二天收拾了东西开车过来,在超市购齐日用。

    方简说家里要布置成ins风,小莱又在网上下单绿植和各种网红便宜家具。

    一个星期后,她们的家已经被打扮得非常漂亮,卧室朝西的窗户换上莫兰迪绿的遮光帘和白纱,墙上脏污的地方被画报遮挡,换了灯罩,买了新床头,铺了地毯,靠窗的墙角放了盆一米多高的龟背竹。

    晚饭用今天下午新到的锅具烧制,专门开车去海鲜市场买的青虾和鲈鱼,青虾白灼,调个蘸水,鲈鱼清蒸,蒜蓉和耗油炒一碟上海青,两小碗蛋炒饭。

    饭后,两个人在窗边摆了张小桌,桌上玻璃碗里是房东老太太院里种的桃,还有街边小卡车拉着卖的西瓜,放冰箱一下午冻得凉滋滋。

    夕阳是橘黄色,窗外是一栋栋白墙灰瓦的仿古建筑,更远是黑色连绵的山峦和金黄的流云落日。

    “咱家视野真不错。”方简说。

    脆桃嚼得咔吧响,小莱说:“绿化也好。”

    方简看一眼楼下隔壁家荒废的后院那三堵被爬山虎包满的院墙,“绿化挺好。”

    *

    作者有话要说:

    有家啦

    感谢在2022-05-23 17:46:39~2022-05-25 21:33: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咕咕的五花肉 3个;要吃早餐要养狗、EV 1个;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半路打劫的橘猫、凡人皆有一死皆需侍奉、特价裴裴乐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口可乐 4个;EV、半路打劫的橘猫 3个;19157217 2个;LUN、白粽子2007、小初五、仙子火。辣辣、一颗雪松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虎砸啊 100瓶;天黑、男孩也要穿短裙 30瓶;皮皮不太皮 28瓶;大大柏、西南白 20瓶;薛定谔橘猫、香香公主 18瓶;HEY 10瓶;RIN、圓滾肚咕咕肉 5瓶;55852953 4瓶;念初凉、贝拉拉贝拉的老婆 3瓶;魂音君、小喵真可爱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在红叶湖拍摄的《大小姐和乡下妹》小火了一把, 有老粉开始分析这位新来的大小姐和小莱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她们看起来好般配啊,简直是天生一对。

    蓬莱cp无情be, 大家转头磕起了大小姐和乡下妹。

    小部分还死认肖逢,大部分都倒头了,让她们别当睁眼瞎, 肖逢和咱家小莱是纯纯合作关系, 比纯牛奶还纯的, 不掺杂一丝暧昧。

    睁开眼好好看看, 看看这两个女人眼睛里装的是什么,是彼此,是爱啊!明晃晃的爱!满到溢出来的爱!

    小莱没跟别人合照过, 这是第一次, 也难怪她们反应大。

    方简躺在床上刷评论, 边看边乐,渗透效果非常好,再接再厉,继续渗透。

    她开始疯狂删微博, 有病没病的哼唧抱怨全删个干净,努塑造积极向上的个人形象,免得以后给小莱招黑。

    小莱在厨房煮饭,方简下床偷偷拍了张照片,照片里小莱穿短裤背心, 脊背笔直, 双腿修长, 正单手往碗里磕鸡蛋, 身前蒸汽缭绕, 满满生活气息。

    方简小修一下,调了个滤镜,配文——幸福的一天开始了(爱你)(爱你)

    现在悄咪咪开始运营,期待一次偶然的发现,大家就都知道小莱的正妻是谁啦!

    ——吼!原来她们真的是一对!

    ——她们真的生活在一起!

    ——磕死我了磕死我了,呜呜呜小莱老公,呜呜呜简简老婆,我爱你们么么么么。

    光是脑补都能把方简快活死。

    家里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小莱在操心,网上买的家具基本都得自己组装,方简扛也扛不动,装也不会装,图纸摆面前她都分不清哪是一哪是二。

    但家务也不能老让小莱一个人做,方简这几天在学洗碗,小莱手把手地教。

    看她干活太着急了,洗完锅发现筷子还在锅底压着,洗完筷子发现锅盖没洗,洗完锅盖,电饭锅内胆就着亮一看,一圈白糊糊。

    小莱教她,“锅提前泡着,实在不行你泡一夜,第二天抹布一擦就干净。”

    方简说知道了,下次肯定能做好,每天进步一点点嘛。

    这种小事上小莱不跟她生气,方简已经在努力学了,一次做不好没关系,两次三次四次,慢慢就学会了,不想做也没关系,放着她来做就行。

    吃完早饭,小莱出门丢垃圾,方简去洗碗,煮奶的小锅边上一圈白的洗不下来,方简捞起钢丝球猛刷一气,刷完这个健忘大王才想起小莱的叮嘱。

    冲净泡沫一看,完逑,小奶锅涂层好像给刷坏了,这肯定是要挨骂的。

    伸长脖子往楼下看一眼,方简甩甩手上的水,找地方藏锅。厨房里肯定是不能藏的,小莱一找就找到了,她在屋里转悠一圈,把锅藏床底下。

    到第二天上午,小莱给她做猪油煎蛋,四处找不见锅,厨房里扯着嗓子喊:“简简,咱家那小锅在哪呀?”

    方简蜷在床上玩消消乐,“锅在锅那呗。”

    “小奶锅呀,咱家煎蛋热牛奶那个小锅呀,圆圆一小个。”小莱走在床边问。

    方简一动不动,“你找找呗。”

    小莱说:“就是找不到才问你,锅不是你洗的吗?”

    做戏做全套,方简放下手机,掀开被子下床,“我帮你找找。”

    装模作样胡找一通,方简抓抓后脑勺,“欸?奇了怪了,会不会是被人偷走了?”

    小莱一直站边上看着,两眼盯紧她,“咋没把你给偷走呢。”

    这不是第一次了,方简之前摔烂过一只碗,那是最漂亮最贵的一只碗,问也是说没有,你可能出现幻听了,可能是隔壁家摔碗的声音。但碗就是消失了,可能自己长腿离家出走了。

    后来在垃圾桶里找到,她专门给藏底下,上面盖两片烂菜叶子。

    小奶锅没那么容易摔坏,扔垃圾桶也会很明显,从昨晚到现在她没下过楼,厨房没有,那就在卧室。

    能藏东西的地方只有衣柜、书桌和床底下,小莱一找就找到了。

    “咦,我什么时候把它放过来的呀。”方简还在那演,傻傻乐,企图萌混过关。

    小莱很生气,“我跟没跟你说过,做错事不要紧,但不能隐瞒不报,不能撒谎,你之前怎么答应我的?”

    方简并拢双腿,两手交握在身前,九十度鞠躬,低头,“对不起,我错了。”

    “我看你根本没有意识到错误。”

    “我真的意识到了,我知道错了,我只是老忘记,我有点胆小。”她抬起头,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小时候在家做错一点小事都要挨罚,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害怕被骂了,都是因为童年阴影,我也没有办法。”

    小莱沉默,许久,她长叹一声,“但你必须要知道,撒谎在任何人任何事上都是很严重的,尤其爱人之间,隐瞒和欺骗是大忌讳。洗坏一只锅而已,很小的一件事,被你弄成这个样子,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对呀,我也不想火上浇油的嘛,是小时候被我爸爸惩罚的次数多了,我下意识就想藏起来。”方简搂住她胳膊,轻轻晃,“你不会像我爸爸那样对我的,对吧?你不会惩罚我的,我会听话,我会改正的。”

    小莱给磨得没脾气,“……希望你能改正吧。”

    方简认错态度从来很好,也不犟嘴,高举右手,三指并拢,“一定改正。”

    刚才那番话确实出自真心,不是故意撒谎,这几乎是她下意识的本能,从小就这样,不出点大事,意识不到问题严重性,改变很难。

    方简是能糊弄就糊弄,糊弄不过就道歉,她最会道歉了。

    除了道歉,她哄人也有一套,小莱生闷气对她爱搭不理,可家里就这么点大,床也只有一张,去哪都摆脱不了她,想安安心心干点自己的事都不行,她软磨硬泡,烦死你。

    小莱在网上买了些营养土,又买了育苗盆,在卧室防盗窗延伸出去的架子上种菜。

    方简洗了一小串葡萄过来喂她,小莱忙着往盆里铺陶粒,偏脸不吃,她硬往人嘴里塞,“吃啊,洗得可干净了。”

    “你别烦……”小莱一张嘴,她就得逞,嘴还不饶人,“想吃就吃嘛,故意张嘴说话,给我提供方便,你真是个小狡猾。”

    小莱无言以对,偏头找垃圾桶吐籽,方简手心摊到她嘴边,“吐我手上。”

    她满脸惊恐,方简说:“你吐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不吐我上手抠了?”

    没真吐她手心,小莱一激动给咽下去,抬胳膊把人往外赶,“我不气了,你赶紧滚蛋,别来烦我。”

    方简说:“那你亲我一下。”

    这么一套走下来,换谁都没脾气。

    幺蛾子还没使完,方简吃完葡萄帮她往盆里铺土,从搬家到现在俩人成天吃了睡,睡了吃,方简在罗马假日上了几天班把骨头上痒了,闲不住,想找点事干,学东西。

    “咱搬新家,还没请肖逢来吃饭呢,之前一直忙,现在可以提上日程了吧。”

    小莱看她一眼,“肖逢挺好的,你别整他了,上次拍照还是他提议让你一起拍的。”

    方简白她一眼,“你什么意思,我是那样小气的人?我怎么可能整他,他是你的好朋友,合作伙伴,那也是我的好朋友,请他来吃饭,怎么成整他了,我心眼那么坏?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你说一句她有三句回你,小莱真是怕了她,“行行行,好好好,吃,请他来吃。”

    方简帮她把地上塑料袋里的红葱头拿过来,“你问他喜欢吃什么,再列个单子给我,下午我去买菜。”

    小莱把红葱头一颗颗掰开,剥掉外面的葱皮半埋进土里,“你下午去菜市场就没啥好肉了,没见谁家天黑了才去买菜的。”

    方简说:“那我现在去,种完这些大蒜我们就问他,好不好?”

    小莱纠正:“这是葱。”

    方简“哦”一声,“种完这些葱。”

    小莱:“葱蒜你都分不清,还买菜。”

    方简震声:“这是它们小时候嘛,蒜叶扁扁的,葱叶圆圆的,空心的,我会不认识?”

    夏天什么都不好种,太热了,插了一盒葱头小莱就不种了,跟方简嘟囔,“等这批出苗了看看,怕闷死了。”

    方简狗腿搀着她去洗手,“都行都行,啥都行,反正你说啥都是对的。”

    罗马假日停业,肖逢在家躺了一个多星期,听说有饭吃,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

    肖逢是跟着家具城卡车来的,他买了个近三米长的布艺沙发。他指挥两个工人摆好沙发,付了尾款,等人下楼了小莱才问:“多少钱?”

    肖逢摆摆手,“乔迁礼物,不值一提,你要实在想谢,以后拍照勤快点,多请我吃两顿饭就行了。”

    小莱握着锅铲点头,笑着说:“勤快,肯定勤快了,以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不一样了嘛。”

    她从高中开始做兼职,挣的钱拿回家,姜建军不收,一开始说瞧不上她的小钱,后来让她自己留着。

    姜建军是桃阳本地人,年轻时候在外面当兵,复员后回老家当护林员。家里好几头山,早些年为了养小孩跟人合伙在山上种果树,后来孩子们长大,加上年纪大慢慢就不干了。

    相比种树赚钱,护林巡山是他心里更看重的事。

    小莱学的音乐教育,跟方简那种正儿八经从小开始学的不一样,她自觉跟学校里大部分人也都不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老家那边有个音乐老师,小时候专门领她到家里去弹琴唱歌,长大就学音乐了,也没说多喜欢,就是正好会这个。

    她整天在外面忙,其实都是瞎忙,就是闲不住。唱歌是因为喜欢,几个平台号她是主角,其实都是肖逢在管,肖逢家一直做娱乐行业,他毕业想开网红公司,现在拿她练手。

    小莱挣钱不积极,说到底是缺乏目标,没有信念。或许也受姜建军的影响,对很多事没有那么大功利心。

    现在不一样了,得养老婆。

    小莱乐乐呵呵进厨房炒菜,方简拿出当家主母的派头,把肖逢请到沙发上坐,又去冰箱给他拿水果,倒饮料,服务周到。

    肖逢笑着摸摸鼻子,“你别整我。”

    “又来,怎么一个两个都说我整人呢?你对我误解真的很大。”方简给他递了片西瓜,“我怎么能是整你呢,我在招待你。”

    “谢谢谢谢。”

    肖逢躬身接过,觉得她今天好得有点不正常,趁着起身赶紧往旁边让让,离她远点。

    等锅热油的时候小莱出去看了眼,俩人聊得挺好,有说有笑,就没管。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方简不停给肖逢夹菜,喊逢哥,肖逢还是有点发憷,让她正常点,方简给他夹了箸大肉,“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亲哥。”

    肖逢说不敢不敢,你比我大,你是我亲姐。

    小莱看得莫名其妙,“你俩到底干嘛?”

    两个人齐摇头,说没啥。

    吃完饭天黄起来,刮起没有方向的风,大雨将临,肖逢赶紧打车走了,提着小莱给他装的七八个桃,反正有事手机随时能联系。

    黑云低低地压下,不久果然落雨,方简收拾桌面碗筷,小莱将四处门窗关闭,只在卧室窗户留出两个巴掌宽的缝,让雨声透进屋。

    窗外的世界昏黄模糊,与这片混沌相对的是雨的清晰,铁皮遮阳棚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楼下荒院里的爬山虎和桂花树沙沙沙沙,排水沟涓涓成流。

    小莱听着下雨的声音长大,住在罗马假日员工宿舍,在雨水充沛的夏季,有一阵没听见如此鲜亮的雨声,她很不习惯。

    这雨声莫名使人安定,厨房里方简系着围裙在水槽边忙碌,行动间仍带一点天生的稚拙,认真的模样又十分可爱。

    小莱靠在门边偷看她一阵,返回卧室,翻了条小毯子出来,躺在新沙发上开着台灯看书。

    方简洗完碗回来,弯腰亲亲她的脸,小莱身子往里挪挪给她腾地方,方简挨着她躺下摸出手机看,两个人各忙各的。

    方简手机一直有消息进来,小莱没想偷看,但她消息真的太多了,半个小时了还没响完。

    小莱实在好奇,借口倒水,起身偷偷走到她身后,心说也不多看,就偷瞟一眼,脚步声放得很轻。

    方简竖起耳朵在嘈杂的雨声中分辨她的声音,眼珠坏心一转,待她走近才猛地回头,“干嘛!”

    小莱吓得一激灵,水杯差点掉地上,方简拍着大腿乐,“来吧来吧,给你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

    饭前她和肖逢互换了联系方式,这会儿肖逢到家,给她发了几个教学视频过来,分享学习心得,方简把聊天记录整理到备忘录,按肖逢的建议,准备开始系统的学习。

    方简把制定的学习笔记翻给她看,“先学ps,摄影我会一点,以后再学剪辑,肖逢说不难,但需要审美,我觉得我审美还可以。”

    小莱很认真看她的笔记,来来回回看了很多遍,有欣慰,也有困惑,“为什么突然要学这个?”

    外头雨渐渐大起来,天色暗了,黄黄的台灯像一床温暖的被子柔柔包裹着她们。方简摁灭手机,在沙发上躺下,往小莱怀里缩了缩,小莱手伸长理理小毯子给她盖住腿。

    方简说:“我看到你们都有事做嘛,我也不想闲着,肖逢不是说毕业了要开公司吗,我想,我从现在开始学东西,以后就可以去给他打工了,就算不给他打工,多学一点也没坏处……虽然现在有一点存款,但钱总有花完的时候,我想挣钱,不说挣多少,起码够我们两个生活。”

    小莱安静聆听,手轻轻捏着她下巴上的软肉,方简苦恼地敲敲眉心,“以前在家,我都不知道我这么废物,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说明你生活得很幸福。”小莱宽慰她,“不用操心吃喝,有人宠着,家里条件好。”

    “也许就是因为太好了……”

    许多如她一般的青少年精神病患,因极不稳定的精神状况荒废学业,失去工作,生病已经很难受了,经济上的困窘才是最令人无奈的。

    这类人通常走向两个极端,有意志坚定的,逼迫自己适应人群,也许会使病情好转,生活慢慢走向正轨。与之相反,则走向毁灭。

    方简也不知道,如果失去家庭的经济支持,这五年间她会走上哪一条路,也许会变好,也许会变得更坏。

    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现在已经在变好。

    “其实一开始认识的时候,我真怕你嫌弃我……你太能干了,让我很自卑,但幸好你从来没有嫌弃我,让我有信心变好,谢谢你的包容,愿意喜欢这样一个差劲的我。”

    小莱手掌贴在她额头,理理额角的碎发,不知道为什么,听她说这些有点难过。

    十月底方简就满二十五岁,可她说话做事仍孩子气十足,小莱隐隐有一种感觉,她从成年到现在好像都没怎么长大,关于过去,闲聊时说得最多的是高中那三年。

    在她成长至关重要的阶段,出现了一大段空白,她似乎一直没有念书,也没有工作,日子过得稀里糊涂。

    事实与否,小莱不得而知,这只是她的猜测。方简不想说,证明这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现在她已经在试着摆脱过去,对生活有了盼头,她撒过的那些破绽百出的谎,小莱在心里表示谅解。

    小莱想说,其实你并不是真的一无是处,并试着列举她诸多长处,但因为对方简还不够了解,或许说方简从来有意的隐瞒更准确。

    小莱卡住了,只好换一种说法:

    “你知道吗,我们学校的,家里有钱开好车的,他们根本不念书,整天就是玩,他们什么也不会,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什么也不会。如果你一定要认为你什么也不会,你至少对自己还有一份清醒的认知,你愿意去学,愿意变好,这一点你就跟这世界上许多的废物区分开。可能话说得有点难听,但都是实话。”

    方简仰脸:“……所以,你也觉得我什么也不会,对吧。”

    小莱:“我没这么说。”

    方简:“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肯定是因为想不到我的优点,所以才通过贬低一些不认识的人,迂回来安慰我。”

    小莱:“我觉得你神经敏感也可以算一个优点,你很聪明。”

    方简大怒,翻身压住她,双手握住她肩膀狂摇,“你说,你今天必须说出我三个优点!”

    小莱咯咯笑着抱住她,“没关系了,就算你真的什么也不会,我也一样爱你,我真的觉得你已经很棒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活法,没必要以别人为参照,变成更好的自己就可以了,每天进步一点点,不要担心,这非常简单。”

    方简呜咽一声,埋进她怀里,“我会努力的,努力做一个有用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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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方简得回趟父母家收拾东西, 她的电脑、ipad、相机、衣裤鞋袜。

    上次出来太着急,也不知道和小莱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很多东西没带。

    袜子内裤, 夏天的单衣都可以另买,贵重的就不行,但都没有必要, 方简现在穿的睡衣和夏装都是小莱的, 她舍不得再多花那份钱。

    离开家这些日子, 她感觉自己长大了许多, 雨后春笋般,每一次睁眼就拔高一尺,不久便能成材, 与周遭无数绿竹高高直直站在土里, 为世界增添一份鲜嫩的绿意。

    但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把家什偷出来, 是个问题。

    连下好几天雨,防盗窗上黑色塑料盆里的葱头冒了芽,小莱又去买了几朵蒜头,掰开一瓣瓣埋进土里。

    种完蒜头, 她用带滚轮的托盘把龟背竹运到浴室里淋水,好好地洗一洗叶片,之后开始拆快递,蹲在地上研究了一会儿说明书,用新买的吸尘器清理地毯, 然后把它卷起来搬到门外, 开始清洁房间地面。

    方简看着她, 发现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她们或许会有分开的一天, 东西不管多大多沉, 只要用得着,啥都往家里搬。

    假如她们分开了,沙发、柜子、书桌、吸尘器、龟背竹……它们该何去何从呢。

    怎么会有人一开始就毫无保留付出,一点后路也不给自己留呢?

    打扫完毕,小莱开始准备午饭,一小锅白粥,小半碗酸豆角,两块腐乳,每一餐饭后都有水果沙拉。

    方简牙口不好,吃不了硬东西,奶香片都能把牙龈磕肿,小莱发现碗里总能剩下脆桃和苹果后,就再也不买了,想把她喂胖,也尊重她的喜好。

    下午三点,午觉起来,小莱通知她,“要跟爸爸打视频了,让你见见我爸爸。周末的下午他一般不在山上,在镇上的家里,等我给他打视频。”

    方简赶紧爬起来,人形螳螂一样,两下跳到沙发上盘腿坐好,坐得板板正正。

    小莱说:“你不用紧张,我跟他说过你,他知道你的。”

    “他知道我?”方简瞪圆一双眼,指着自己的鼻子尖,“知道我俩好?”

    “知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爸爸虽然住在山里,思想却很开放,而且我很早之前就跟他说过,他心里有准备。”

    视频拨过去,小莱说:“我先跟他说两句。”

    方简赶忙跳下地,藏到手机背后,蹲在小莱膝头,两只手搭在她光滑的膝盖上。

    小莱欢快喊了一声:“爸爸!”手机里传来中年男人浑厚低沉的一声“嗯”,小莱起身,举着手机在房间里乱走,“爸爸,你看,我新租的房子,我布置得可好了。”

    “看我的窗帘,好看吗?这是我养的植物,龟背竹……看我种的小葱已经发芽啦,看看我的床,我的书桌……还有沙发,是肖逢送的……”

    方简耗子似的满屋乱窜,东躲西藏,小莱哈哈笑着在她身后追,玩得差不多,小莱回到沙发边坐下,方简才从地毯上爬起来,张牙舞爪,脸上做出凶恶的表情。

    小莱说:“你想看看方简吗?”

    方简浑身一激灵,手机那头很快回复:“好。”方简看见小莱手指在屏幕上戳了一下,切换摄像头,她二话不说,跳起来鞠个躬,“叔叔好。”

    “你好。”姜建军声线起伏没有变化,既不过分激动,也不过分冷漠。

    小莱把她领到身边坐下,方简看见屏幕里一张中年男人板正黝黑的脸,浓眉微蹙,唇线平直,眼神锐利富有神光,又透出几分宠溺和蔼。

    姜建军同样也在辨认她,有两三秒的无言,他语气颇有感慨的,“是小简啊。”

    “叔叔好,我是方简。”方简点头哈腰的,小莱轻轻捶她一下,“你正常点。”

    方简扭一下身子,“我咋不正常了。”

    姜建军话很少,小莱说一句他“嗯”一声,方简也不知道说什么,小莱问:“狗带来了吗?”姜建军就动起来,带她们看看家里的三只猎犬。

    天太热了,它们趴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吐舌头,巡山的猎狗跟城市里的宠物犬完全不是一个物种,它们非常机敏,腰腿强壮有力,听见小莱的声音一齐站起来,四处寻找她。

    “珍珍爱爱怜怜!”小莱呼喊它们的名字,狗狗们凑到手机面前,抽动湿漉漉的鼻头四处嗅闻,围着姜建军打转,低声呜咽着表达对小主人的思念。

    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小莱起的,家里的狗和马名字都是她起的,由此可见,她在家是非常受宠的。

    小莱和三只猎犬叽里呱啦说话,狗狗们嗷呜嗷呜回应,姜建军不时笑两声,埋怨她放假老是不回家。

    方简坐在一边看这对父女亲热互动,心中一片酸软。

    过了一会儿,方简小声问:“琥珀和宝珠呢?”

    姜建军说:“马在山上的农场,不方便带下山。”

    小莱说:“爸爸明天拍个视频发过来吧,方简想看琥珀和宝珠。”

    姜建军说好,又举着手机给她们看看家里屋檐下的一窝燕子,院里的桃树、枇杷树、桑树、樱桃树、石榴树……

    方简看得眼花缭乱,“你家好大。”

    小莱:“那当然,所以我不喜欢城里,什么都很小。”

    “那你不回家。”姜建军说。

    小莱调皮地偏一下头,“我暂时不回,等我玩够了,回去就不出来了。”

    姜建军哼一声,“燕子冬天飞走,春天飞回来,燕子都知道回家,就你不知道回家。”

    小莱冲他哼哼唧唧撒娇,说尽好话。

    方简渐渐插不上嘴,绷紧的脊背松弛下来,靠在沙发上,不知道为何,忽然感到虚弱极了。

    视频通话打了四十多分钟,挂断后小莱亦有些怅然若失,轻轻地叹了口气,冷不丁一回头,方简已无声哭成个泪人。

    “你怎么啦!”小莱扔下手机扑到她面前,抱住她,“你怎么哭了,你不舒服吗?”

    她终于可以放声,孩子般大咧着嘴,“我要你的爸爸,我不想要我的爸爸,我不想回去……”

    只是想到要回家拿东西,她就难受得快要死去了。

    “我不想回去……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她重复着,在沙发上打滚,在小莱怀里摇头,像医院里刚打完预防针的儿童,不管不顾“啊啊”大哭,甩手蹬腿。

    这场宣泄来得迅猛,小莱全无准备,只能用力抱紧她,一下下给她顺着背,房东老太太听见声响来到走廊,站在外间的窗边,伸头喊:“咋子?”

    方简“呜”一声把脸躲进小莱怀里,小莱飞快扯了沙发上的抱枕盖住她,抱住她的头,扬声:“没事,踢到脚指头了。”

    “踢到脚指头了……是痛嘞。”老太太又喊:“我屋头有红花油。”

    小莱说:“我们这里也有,谢谢奶奶了。”

    老太太在走廊上站了会儿,嘟嘟囔囔不知道说的什么,拖着鞋底“簌”一下“哒”一下地走了。

    方简无声流泪,这场宣泄还没有结束,她哭得一抽一抽,眼眶鼻头一起发红,常常血色淡薄的唇也显出不正常的殷红。

    小莱就这样抱住她,身体有节奏轻晃着,一团温水般柔柔包裹着,目光中尽是哀愁和不解。

    方简哭得清鼻涕都快淌到嘴巴,小莱扯了纸巾包住她鼻子,她还知道用力地擤一下。

    第一次没擤干净,擤第二下的时候小莱的手走开了,一个透明大鼻涕泡吹出来,小莱呆滞两秒,方简自己先憋不住笑,鼻涕泡忽大忽小。

    她嗓子里委屈得“呜”一声,双手盖住脸,带着浓浓的鼻音,“我不活了!”

    小莱用打湿的洗脸巾给她擦净脸上的眼泪,抹了水乳滋润被盐分蜇疼的皮肤,方简精疲力尽,浑身的力气都随这场发泄抽干了,她终于昏昏睡去。

    下午四点后的太阳晒到了床上,视线里金黄一片,却晒不透这方不可名状的悲伤。

    小莱起身,拉上纱帘,风扇脑袋转对着床,夏凉被为她拉到胸口,指背擦过她挂着泪珠的睫毛,极轻一声叹息。

    回家的事一拖再拖,小莱快开学了,再拖下去就没人陪她回家拿东西了。

    方简起初不愿小莱同去,如果被方正发现她们的关系怎么办?她好日子没过两天,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搅。

    但小莱态度坚决,为此她们还大吵一架,甚至上升到了‘你究竟爱不爱我’的哲学问题。

    小莱说:“你看了我爸爸,你不该对我负责吗?”

    方简:“……这跟你爸爸有什么关系。”

    小莱:“我爸爸已经知道我们的事情。”

    方简:“但我爸爸不是什么好人,他不会像你爸爸那样善良的,给我们寄水果,还拍琥珀和宝珠的视频给我看。”

    说起方正的坏话,方简眼皮都不跳一下,经她口述以及过往种种表现,小莱心里的方正简直就是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

    “但我不怕,如果他骂你,我可以帮你说话,如果他打你,我就帮你打他!”

    方简笑,“她怎么打得过他,他可壮了。”

    小莱叉腰,“我也有爸爸,我可以叫我爸爸跟他对打!”

    方简回忆起视频里姜建军那张刚毅的脸,两条粗壮黝黑的手臂,“可以一战,但我爸爸可不是吃素的。”

    小莱震声:“我爸爸就不吃肉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孩子似的,爱和恨都纯粹而浓烈。

    有小莱陪着,方简就不怕了。但要从房间里带走那么多东西,不打声招呼肯定是不行的,否则被方正发现她偷偷把家搬空,必将究其原因,过不了几天安生日子。

    时间定在周一的晚上。

    小莱说:“周一上一天班已经很累,第二天还得上班,下班到入睡前只有几个小时得到休息,大人都很精明的,不会浪费自己的休息时间来跟小孩扯皮,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她们计划:车子到家,方简跟父母上楼打个招呼就开始搬东西,搬了就走,当晚去当晚回,绝不多留。

    周一晚上七点,方简开车回父母家,车子驶进小区,按照事先说好的,小莱在外面接应她,不跟她进去,免得被发现。

    车子在距家五十米外停下,小莱打开车门跳下去,挥挥手,方简继续往前,小莱悄悄跟在后面,躲进路边的树丛里,看见黑色铁门无声让路,车子驶入花园,人声模糊,直至消失。

    方简这一去,却没了消息,小莱孤零零站在路边,别墅区干净宽阔的沥青路偶有车子压过的轻微声响,又很快消失在一扇又一扇的黑色铁门后。

    小莱伸长脖子左看右看,想知道方简的房间是哪一个,驱赶不去的蚊虫烦扰着她,她只能不停地走来走去。她从一侧墙壁溜到铁门边,试图隔着花园看到一楼客厅里的情形,但植物太多了。

    裸露在外的小腿和手臂添了几个蚊子包,小莱不停地跺脚,又等了一会儿,方简发来消息:被困住了,我姐姐也在,我一时走不开。

    手机屏的白光把小脸映照得惨白:没关系,我就在外面等你。

    方简满心焦急,真希望现在就跟他们大吵一架,但一切都与她设想相违背,离开家这段时间,父母和姐姐好像都想极了她,从进门那刻就显露出与过往截然的热情。

    这是方简曾经想象过的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父亲难得对她展露笑颜,母亲拉着她手问长问短,说她头发长了,长胖了,气色也好多了……

    至于方纯,方简不敢得罪,方纯知道她在罗马假日所有事。

    这位长她十岁的姐姐就坐在半米开外的餐桌椅上,不时倾身为她夹菜,“在奶奶家,好像确实长胖了些。”

    谷映兰笑着说:“老人宠孩子,记得简简小时候在奶奶家过年,回来都要胖上好几斤。”

    “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住一天两天还行,老住在那边,他们也辛苦,还是早点搬回来住吧。你今天回来,我也没想到,不过爸爸很高兴,咱们一家四口,还是在今天团圆了。”方正说着给她夹了块红烧排骨。

    方简恍然想起,今天好像是爸爸的生日……怪不得那么晚才吃饭。

    小莱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

    方纯说:“爸妈好多次要去奶奶家接你,奶奶都不愿意,不给开门,爸妈都想你了。”

    方简侧目,方纯笑得无害,笑容里带几分讨好的歉意。方纯在给她通风报信。

    多少年了?一家人没有这样坐下来和和气气吃顿饭,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偏偏在她打定主意要开始新生活的时候。

    方简心里又急又乱,虎口按在桌边,发现从前那张实木餐桌不知何时换成实木加岩板。

    岩板好沉,她根本掀不动。

    *

    作者有话要说:

    地点:家具城

    人物:方正

    场景:

    方正叉腰挥臂,声若洪钟:“把你们这里最重的餐桌给我抬过来!”

    简简(双手结印发动掀桌技能)

    方正:岩板之术!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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