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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从心底发出一声苍老的长嘘, 即使这派做作的温情让她感到深深的厌恶,方简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拒绝参与其中。

    长期被忽视冷落的小孩,心底仍渴望长辈的关注, 渴望他们的歉意和忏悔。

    ——他们终于知道错了,他们终于知道对不起我了。

    家庭中,无论是同辈还是长辈, 都绝不会因为自己对家人犯过的错感到歉疚,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只因为‘我们是家人’。

    爱与恨、好与坏的界线因为‘家人’这两个字变得很模糊, 因为对彼此都太过熟悉,真要清算起来,谁也不是绝对无辜。

    只有你方简最可怜?父母给了你这条命, 让你有机会来到人世间已是最大的恩赐, 你不是凭空长这么大的, 你的衣食住行都来自父母。

    你出去看看,这世上比你可怜的小孩多了去了,他们食不果腹,他们衣不蔽体, 他们病入膏肓,他们之中甚至有人生来就被抛弃,还在母亲肚子里就被剥夺了生命……

    人呐,要学会知足。

    因为是家人,所以无论他们对你造成多大的伤害, 是真情还是假意放下姿态求和时, 大家都没出息的心软了。

    也正是因为这份心软, 人永远也逃不开与家人的互相伤害, 一面厌恶, 一面又忍不住靠近。

    理性看待,这份治愈和伤害是双相的。父母当然也有他们的可怜之处,方简不能抹去母亲十月怀胎的辛苦。

    那就分开吧。

    这时候方简庆幸有方纯,她是父母眼中的完美模板,可以实现他们所有期许,方简可以安心当个废物。

    闷雷自遥远天边滚滚而来,方简回头看向落地窗外黑黝黝的树影,小莱还在外面。

    看似精明,其实傻傻笨笨,老实得有点过分的姜小莱。

    方简起身,餐桌椅在身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声响,谷映兰叫住她,快步走到她身边,“就吃饱了?”

    方简看着窗外说:“我回去了。”

    谷映兰握住她手腕,“你去哪里?这是你的家,你的房间在楼上。累了,就回房间去休息吧。”

    方正起身,“是啊,这是你从小长大的家啊,你怎么能说你要回去呢?难道这里不是你的家了吗?你不要爸爸妈妈了?不要姐姐了?”

    许多个瞬间,方简真有舍弃一切的念头,见过小莱的爸爸,她也有过‘我不想要现在这个爸爸’的幼稚想法。

    此时他目有泪,颧骨两坨醉红,方简一时不忍。

    谷映兰转身朝着厨房喊:“江姐,来送简简回去休息。”

    厨房里江姨答应一声,小跑过来,从谷映兰手里接过她,手搭在她后背轻轻往楼上推。

    方简表现得非常顺从,好汉不吃眼前亏,胳膊拧不过大腿,争执无益,待他们睡下,她再偷偷离开。

    回到房间,方简翻出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江姨小心问:“还是要走啊。”

    “要走。”方简从抽屉里翻出一把折叠伞交给江姨,“外面有个女孩子在等我,她是我女朋友,我们一起来的,快下雨了,拜托您帮我把伞交给她。”

    雨说来就来,话音刚落,外头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江姨赶紧带上伞出门去。

    五分钟后,房门被轻轻推开,方简正往行李箱里塞衣服,一个小小的人影侧身从门缝里溜进来。

    此前方简大闹过几次,除了江姨,谁也不准不敲门就进入她的房间,她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影子,猛地抬头,果然是小莱。

    她鬼头鬼脑东看西看,捂嘴偷笑一声,“我上一次这样偷偷摸摸溜去别人家,是小学五年级。”

    江姨紧随其后,关门前谨慎朝外看了一眼,合拢房门,她满脸自得,眼尾笑出温柔的褶子,“我从后门偷偷把她带进来的,那么大的雨,怎么好让人家在外面等。”

    小莱蹦蹦跳跳,“你家好大!”

    方简冲江姨感激地笑一下,“是我没考虑周到。”

    小莱说没关系。

    江姨摇头笑,“我去给你们拿一点吃的。”

    房门一关,方简立即扑上去抱住她,倒委屈上了,噘噘嘴巴,“小莱,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雨来得突然,外面没有避雨的地方,江姨找的她的时候,已被雨淋湿了大半,白裙子晕出大团大团深色的花。

    小莱摇摇头,表示不介意,“我小学那个同学,她爸爸妈妈也是很凶,她其实也不知道能不能带同学回家,但为了避免麻烦,每次我都是偷偷翻墙去,你跟她的情况很像,你们都很胆小。”

    “可是我都二十四岁了。”方简牵着她往浴室走,“你见过谁二十四还这么胆小,其实我刚才想掀桌子,但是我发现他们把桌子换了,好重,根本掀不动。”

    小莱一出现,房间好像都变亮了些,听见她小黄鹂似的叽叽喳喳,看到她的脸,心里的烦闷顷刻间便烟消云散。小莱身上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见过她就觉得很高兴。

    “我太笨了,我都不知道把你偷偷带进来,还害你淋雨。”方简放水给她洗澡,返回卧室找睡衣,小莱亦步亦趋,方简说:“不过你来了,咱们也不着急,可以明天再走。”

    小莱说好,又追问她为什么掀桌子。

    方简只能老实回答:“有两次,我很生气,掀了饭桌,这次回来我就发现他们换了桌子,那桌贼沉,上面好厚一块石板……后来我想到用手扫桌子,像电视剧里那样,左右呼啦那么一扫,但桌上有一口很重的砂锅,里面是鸡汤,我怕烫到手。”

    小莱听得一愣一愣,“你在家这么野?”

    方简心说还有更野的,不敢告诉你。

    “你有没有看过《古惑仔》,第三部 里面最经典就是乌鸦掀桌,我高中时候去同学家看的,那次我脑子抽了,我爸惹我,我脾气一上来,想到乌鸦掀桌,我手一抬就把桌给掀了。”

    “后来我姐姐公司年会上又掀了一次,我恨她不给我发工资……圆桌比方桌好掀,而且我挑的那张桌,上面还有香槟塔……”

    她挥动双臂比划一个很大的圆,“你想想,那么多杯子,那么多酒水,嘁哩喀喳碎一地,那场面多壮观。”

    小莱木木看着她,“你好吊。”

    方简把她往浴室推,“你去看看水放多少了,我找到衣服就来,我们在大浴缸里洗鸳鸯浴。”

    支走小莱,方简隔床一个翻滚,从房间这头跳到那头,拉开窗边书桌抽屉,里面码了整整齐齐一抽屉药,她抱着抽屉走到床边,不管拆封还是没拆封的,瓶装还是盒装的,全部倾倒在地,用脚踢到床底下。

    江姨进屋时候愣了一下,方简没空跟她解释,抽屉归位,视线搜寻一圈,确定再没有可疑物品,抱起睡衣冲进浴室。

    小莱坐在浴缸里玩泡泡,房门推开时,她害羞地躲进水里去,拢了一圈白泡泡遮在胸口。方简反锁了门,扒光自己坐进去,小莱坐直上身靠过来,手轻轻搭在她侧腰,方简抬头看她一眼,小莱抿唇浅浅地笑,视线一来一回黏着成丝,她们开始接吻。

    浴缸里一扇小窗,没关严,窗外的冷空气一股股扑进来,她们头昏脑涨,满脸绯红时,嗅到外头清冷湿润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张开嘴巴猛吸几口,缓一缓身上的燥。

    正值关键,方简仰头靠在浴缸边缘,脖颈拉得又细又长,挺着腰,睫毛飞快颤动,唇齿溢出难耐的哼吟。

    门外有人在喊,是谷映兰的声音,“简简?”

    方简哆嗦一下,小莱坏心深入,方简抬头飞快看她一眼,她一张红红的小脸笑得邪气十足。

    方简胆子一下大起来,长舒一口气,放松身体躺下,任热潮推着人往前。她叫得越来越浪,越来越响。

    这时雨也小了许多,门外的声音冷到零下,“你在干什么?”

    方简没空答应,太刺激了,她爽死了。外头还在喊,许久,她懒洋洋掀开半拉眼皮,小莱低声:“叫你呢。”

    “看我的。”她眼珠一转,已从水里爬起来,小莱捏住鼻子滑进浴缸,方简拉开门,谷映兰站在门外,冷着一张脸,“你在里面做什么?”

    方纯赶来,见她周身寸缕未着,预感接下来没好事,急忙拉着谷映兰要走。方简一身水滴滴答答,往后撩一把湿发,神色自若,“我在自w。”

    谷映兰脸色铁青,被她的不要脸骇得四肢发麻,脑壳发昏,往后趔趄几步,几欲摔倒。

    方纯急跺脚,“你胡说什么呢!”

    谷映兰是来找她谈心的,在她已经不需要开导的时候。

    方简扬眉,“干嘛,难道你们不自w,方纯,你活了三十几年,我不信你私底下没自己弄过!”

    方纯赶紧把谷映兰扶走,狠狠瞪她一眼,“闭嘴吧你。”

    小莱从水里冒出头,抹一把脸上的白泡,双手捂嘴闷笑,方简伸了个懒腰,浑身舒爽。

    洗完澡出来,小莱帮着她收拾东西,方简打开门站到围栏边,看见谷映兰一脸麻木坐在楼下沙发上,方正不知情,还在回味晚饭时那场天伦之乐。

    这份长久的注视终于被捕捉到,谷映兰抬起头,她保养得当,样子非常年轻,面部皮肤微微松弛,脸上却一点黄斑也看不见,头发健康柔泽,常用一只玉簪盘在脑后,娴静淡雅的贵妇人模样。

    她闭了闭眼,移开视线,对女儿迟来的叛逆嫌弃万分又无能为力。

    “出去几天,你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方简回头,方纯双手抱臂靠在门框,饶有兴味地笑。方简不打算搭理她,转身要回房间,手握上门把手的一瞬,她忽然想起小莱的叮嘱,折身朝她大步走去。

    “还我工资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姨妈很痛,吃了两包头痛粉还是没缓解,心跳很快,字数少一点感谢在2022-05-29 20:56:00~2022-05-30 21:36: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口可乐、EV、芥末花生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此狗恶犬 18瓶;哈 2瓶;念初凉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前台实习工资每月3800, 我给你干了两个月,就是7600,除了这7600, 前年八月到今年八月,正好两年,你每月还需支付我500块钱的精神损失费, 12个月加起来就是12000, 共计……”

    方简偏头思忖片刻, 突然卡壳, 竖起一根手指,“你等等。”她转身回房,要找手机用计算器, 小莱贴在门边, 已经帮她算好了, 低声:“共计19600!”

    方简脚步一转,再次来到方纯面前,“共计19800,我给你打个折, 你给我两万块就行了。”

    方纯惊呆,“精神损失费就算了,你这打的是什么折?”

    “我就问你给不给。”她连借口都懒得想了,摆明了要讹人。

    “如果我说不呢?”方纯还是笑眯眯的。

    方简说:“那我只能把你的包拿去卖了抵债,我也不知道哪些包值钱哪些不值钱, 只能随便拿了, 如果恰好拿到什么限量款, 你可不要怪我呀。”

    方纯:“……我现在就转给你。”

    转账记录亮给她看, 方纯说:“满意了吧。”

    方简傻笑, “谢谢姐姐。”

    “你现在倒是嘴甜。”

    方简往前一步,像小时候那样牵着她衣角,侧身挡住卧室门的方向,小小声,“上次我那样凶你,是我不对,姐姐,对不起。”

    公司楼下咖啡厅吵那一架,方纯也反思了很多,她谅解地笑一下,揉揉她发顶,“没关系的,我们是姐妹嘛,谁家姐妹不是从小吵到大,我也有错,也谢谢你能原谅我。”

    “姐姐,我爱你。”

    “我也爱你。”方纯笑。

    “那我回房间了。”

    方简刚一回头,发现爸爸就站在楼梯边上,背着两只手,不知这样看了她多久。她下意识贴墙站好,脊背挺得直直,像小时候被罚站军姿。

    “爸爸。”方简声音都虚了。

    她手贴到裤缝才想起来,洗完澡就换了外衣外裤,爸爸是当过侦察兵的,完了,怕是露馅了。

    方正点点头算是答应,从她身边走过,倒也没说什么,只叮嘱她早点休息,方简忙不迭答应,赶紧溜回房间。

    “我爸爸刚刚一直在看我。”方简坐在床边,握着小莱的手,惊魂未定。

    “看你一眼就把你吓成这样?”

    方简脸都白了,“我有不好的预感。”

    小莱搂住她肩膀,晃晃,“别瞎想了,看看你就把你吓成这样,你也太胆小了……实在不行趁他们睡着我们偷偷离开,四五点钟这样,行吗?”

    她心跳很快,真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出去,却别无他法,只能听从小莱的建议。

    行李收拾好,定了凌晨四点的闹钟,二人相拥睡去,闹钟到点响,两人片刻不敢耽搁地爬起来洗漱好,方简坐在书桌边,按小莱的建议写一封告别信。

    不愿当面告别,总得留下两句话,照小莱的话说:逃家归逃家,不能一声不吭,伤了老人家的心。

    ——爸爸妈妈,我真的长大了,我想试着自己一个人生活,你们不要担心我,我会努力的,也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这是小莱让写的,方简绝写不出这么腻歪的话,她在父母面前从不撒娇。

    信写完放在门口餐桌上,她们提起行李箱准备离开,方简一拉门,不动,心里“咯噔”一下,完了。

    “怎么了?开门呀。”小莱轻轻推她一把。

    方简侧身让开,亮出门把手,小莱奇怪看她一眼,伸手拉门,门把手上拧下拧,门就是不开。

    她“咦”了一声,“反锁了?”

    方简一屁股坐到地上,脸埋进膝盖里。

    小莱意识到不对,门很有可能被人从外面锁上了,方简的反应很奇怪。

    她在屋子里走一圈,走进卫生间,卷起罗马帘,小窗外装了黑色的防盗窗。她跑到房间另一头,拉开厚重的绒布窗帘,一整面落地窗外同样焊满黑色铁围栏,每根间隔巴掌宽。

    “别墅里也装防盗窗?”在楼下的时候,明明没看到哪个房间装防盗窗,为什么只要方简的房间装。

    现在好了,门从外面一锁,里面成了间牢房。

    “是谁锁了门?”小莱不信邪,一遍遍拧,眼睛贴在门缝里,又有了新发现,房门还不是一般的钥匙锁,门外钉了铁片,铁片上挂一把老式铜锁,你就算从里面把门锁砸烂了也打不开,木门厚度相当可观,想开门除非房间里有电锯。

    小莱什么都明白了,她们被关起来了,准确一点说,是方简被关起来了,这把锁不是今天才出现的,它从来就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你爸妈竟然把你关起来了?!”小莱不可置信,这超出她常规理解范畴了。

    方简抬起头,眼泪在灰色卫衣袖口晕湿一大块,小莱跪倒在地毯上,手背为她抹去脸颊泪痕,“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关着你啊。”

    方简不说话,只是“呜呜呜”地哭,问她什么也不说,一面哭一面摇头。

    小莱再一次来到那扇木前,这次的发现是门上数不清的凹伤划痕,说明方简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关起来。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关着人。”小莱对着门说,抚摸着门上新旧不一的伤痕。

    方简躺在地毯上蜷成一只虾,美梦将要破碎,她哭得天都塌了。

    “你不要哭了,看我的。”她满屋转悠,寻找趁手的工具,“这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一扇门,我试试能不能砸开!”

    方简泪眼婆娑抬起头,看见小莱正在研究书桌椅,两手握着椅背掂分量。

    “不要!”方简扑上去抱住她,“不要砸,你走吧,我不跟你走了,你自己走吧,我不能出去了。”

    “为什么?”小莱不懂,“你又不是犯人,他们为什么把你关起来啊,你不要怕,我会帮你的,我可以带你一起走。”

    “我真的走不了,我马上就……总之,我不行,你自己走吧。”方简松开她的手,双手握拳用力捶门,“我不走了,我哪里也不去了,你们开开门,放她出去吧。爸爸妈妈,我错了,我不该不听话,你们放她走吧……”

    小莱呆呆站在原地,真的看不懂了。

    凌晨五点,别墅几个卧室的灯都亮了,为了防止方简夜间发病逃家,在她入睡后,卧室门常常都是锁起来的,方正六点起床出门锻炼时再顺路把门打开。

    很多时候她都发现不了,发现也没觉得有什么,她习惯了。有一阵她病得很厉害,犯了梦游症,夜里打开房门跑出去,小区里的保安发现了她,才使她没有跑到外面马路上。

    第二天方正就在门外装了锁,谷映兰摸着她的头说:“加锁是为了你好,万一下次再发病跑出去,摔倒了,遇见坏人了怎么办?”

    方简乖乖点头,她从来不会公然违抗父母,不看监控,她都不知道夜里光脚在小区里跑来跑去那个人是自己。

    安防盗窗也是防她跳楼、逃家,今年症状较往年已经好了很多,方正有一阵子没锁她,她几乎都快忘了门外那把小锁。

    方正果然识破她逃家的意图。

    门开了,父母和姐姐穿着睡衣站在门外,像三座大山,三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方简转身,走到小莱身边,几乎是哀求,“对不起,你先回去吧,我之后再联系你,你今晚先打车回去,好吗?”

    “为什么?”小莱拉住她的手,“方简,你被他们关起来了呀,你怎么都不反抗,你要说啊,你说你不想被关起来,你要跟他们说啊,你怎么能对我失约?”

    “你不要再说了,我求你走吧!”方简挤开人群拖着她下楼,这时她力气大得惊人,小莱怎么挣都挣不开。

    方正追到客厅,大手握住两个人手腕,毫不费力把她们分开。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小莱,“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家?”

    “我是姜小莱。”小莱握着被捏疼的手腕站在一边,这个叔叔她小时候是见过的,她一点不憷,仰脸勇敢对视,“方简是我女朋友,我们都在一起好久了!”

    方正还没说话,谷映兰上前来,这个美丽的贵妇人凶狠盯着她,“你说你是谁?”

    “我是姜小莱。”她声音弱了几分,被瞪得有点害怕。

    “你说她是你的谁?”谷映兰咬着牙根。

    “妈!”方简尖叫着扑上来,方正一把提着她后衣领,将两条胳膊反剪在身后,她发疯的时候方正都是这么治她。

    方纯喊了一声“爸”,想求情,方正不理她。

    人是江姨带进来的,她从保姆房里匆匆跑下楼,方正给她一个眼神,她脚步钉在原地,半步也不敢上前。

    小莱回答:“我说我和方简在谈恋爱,我们已经好了一段时间。”

    “所以之前跟她在卫生间做那种事情的就是你,你跑到我们家来做那种事情?”谷映兰几乎是尖叫着。

    小莱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回答,结果已经不言而喻。

    她脸上挨了一巴掌,“啪”一声,脆响,小身子被扇得偏一下,不受控制往后退了好几步,半边脸连着耳根都是麻的。

    “你干嘛打她!”方简嘶吼着,从方正手下挣出来,张开双臂护在小莱面前,“她不是那种女朋友,她说的女朋友就是单纯的女性之间的朋友……不要为难她了,放她走吧。”

    “什么女性朋友,你离家这段时间就是在外面跟人搞同性恋?你去跟外面不三不四的人搞同性恋?”

    谷映兰彻底丢了体面,扑上来又要打她,方简拦住她,谷映兰疯了似的,连着方简一块打,拳头砸在她背上,力道当然远追不上落在小莱脸上那一巴掌。

    “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让你去搞同性恋?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你怎么敢呐!”

    小莱拳头攥得死紧,如果谷映兰只是大街上随便一个女人,今天一定要她好看。

    她捂着脸,眼睛红得要吃人,“同性恋怎么你了?你女儿自己跑来跟我搞同性恋的,你们有本事关她一辈子好了,她肯定就不会跑出去随便跟人乱搞!还有,你又不是我妈,你凭什么教训我,你凭什么打我?你算老几啊!我爸都没打过我!你凭什么打我!”

    “对不起,小莱,对不起。”方简不停给她道歉,握住她小臂,双膝微屈几乎是要给她跪下,“你快走吧,我求求你了,你先走吧,别掺和进来了,我会处理好的。”

    “处理什么?你们两个还要继续是吗?”谷映兰喘着粗气,方简从来没有见过妈妈这么难看的样子,她完全没想到她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妈妈,我求求你了,你别这样,我错了行吗,你别欺负她了。”

    “我欺负她?谁请她跑到我们家来的?”

    “我就要来!我偏要来!你继续来打我呀!”

    ……

    女人疯起来真就没男人什么事,方正深吸一口气,疲惫摁着额角,面前这一大摊子,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太乱了。

    三个女人又哭又骂,就剩方纯一个正常人,方简把谷映兰拉到沙发上坐下,方纯遮挡住谷映兰视线里的小莱,把她拉到门边,“对不起,我代我妈妈向你道歉,我开车送你回去吧,你住在哪里?”

    小莱看也不看她,眼睛死盯着方简,“你跟不跟我走?”

    “她不会跟你走的。”方纯轻声说:“我很理解你们,也请你理解一下小简,她其实很不容易,事情闹成这样谁也没想到,一切都太突然了,我知道你是好女孩,你先回去好吗,等这件事过了,缓一缓,我再想办法帮你们。”

    “那你们为什么关着她?”小莱说:“她是一个人,你们怎么能像关一条狗一样给她关在屋子里,她到底做了什么要被你们这样关着啊,她没有为人的尊严了吗?”

    “我知道你替她不平,但这里面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方纯!”方简尖叫着打断她。

    方纯无力笑笑,举起双手退到一边,“好,那你们自己说。”

    小莱已经不奢望方简会跟她离开,变故来得太快,她想不通,她接受不了,明明一个小时前还好好的,她们约好一起离开,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

    她眼泪大颗大颗掉,有被当众羞辱的委屈,有脸上的痛,有对方简这个糟糕的家深深的无力感,但都敌不过她那句否认。

    “我知道你胆小,我以为只要我够勇敢,就可以给你力量,我们就有希望……”

    想说的话太多,却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挽留的必要,小莱轻轻摇头,退后两步。

    “算了。”

    方简脸色灰败,握住门把手那一刻,她就知道,她们完了。

    她完全没有开始一段感情的准备,那时她已经决定去死,无数次,她却不知该去质问谁,为什么偏偏是姜小莱呢?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呢?

    她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方简确实糟糕透顶,满嘴谎话。

    “我对你很失望。”

    小莱大步朝门走去,手背用力擦一下眼睛,拧开门把手走进凌晨五点微雨霏霏藏蓝的天幕下。

    多少次,她们牵手走在这样的雨后清晨,在雨中大笑、疯跑,那时有多浪漫热烈,现在有多狼狈可笑。

    眼泪汹涌,扇红的半边脸被眼泪蜇得生疼,小莱悲痛欲绝,满心愤懑,她终究是气不过,抓起花园里一块鹅卵石朝着别墅的落地窗狠狠砸去。

    “我草你们妈!”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吵架了,等了好久。

    这一章说是群魔乱舞也不为过。

    感谢在2022-05-30 21:36:08~2022-05-31 22:20: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issyang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V、可口可乐、涵林k、半路打劫的橘猫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小花 35瓶;一无所长 18瓶;十分 10瓶;qazwsx、念初凉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回家的目的很单纯, 只是想搞到一点钱。

    在小莱身边,从来对金钱毫无概念的方简学会了简省和精打细算。依赖成瘾,没有小莱看着, 她总担心自己会把事情搞砸,不敢一个人出去工作。

    更准确一点说,是恐惧被否定。

    方简很久以前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咨询医生:我适合做什么样的工作?

    医生的建议是情绪病患者要尽量少跟人打交道, 避免过分嘈杂的环境, 避免加重情绪负担。

    那么几乎所有的服务行业都被排除掉了, 可她本身掌握的技能有限,除了服务别人,还会些什么呢?

    罗马假日的工作环境与医生提议要规避的两大类完全重合, 然而工作期间, 方简几乎没有犯过大错, 她将这一切归功到小莱身上。

    对待方简,她像对待刚学会拿勺子吃饭的小宝宝,开口闭口都是“真棒”、“真厉害”,方简确实也是非常欠缺表扬的那一类人。

    一个爱表扬, 一个渴望被表扬,这样的组合可以产生源源不断的正面能量,被这股能量所包裹的方简能保持一整天心情愉悦。

    常处于边缘状态,人格缺失,方简独自时并不能产出能量治愈自己, 情绪病人与普通人最大的区别便是对自身情绪的调节和控制能力。

    世上有很多好人, 遇见一百个好人, 感觉平平, 遇见一个坏人, 一整天的好心情灰飞烟灭。

    和小莱待在一起很安全,就算遇见一百个讨人厌的家伙方简也不怕,但她们不能时时都在一起。

    独自面对已经用尽全力,她经不起一点打击,无法接受被否定,能力有限确实也做不到十全十美。

    她担心自己控制不了情绪惹出更大的乱子,干脆就不出去了,不上班了。这也是家人一直以来的安排。

    方简当然也为自己长久打算过,所以想到了学习、掌握新的技能,回家拿东西这一点她认为自己没有错,电脑和相机这种贵东西既然有现成何必再花钱买呢。

    没有收入,却每天都要吃饭,钱从何来?虽然小莱总说没关系。

    其次,如小莱指导她写下的那封告别信,善良单纯的小孩以为,只要足够乖巧就可以讨得大人欢心,收获理解。

    小莱说:“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你的家人呀,不辞而别太不礼貌了。关系再不好,临走前也该打声招呼,别让老人伤心。”

    她们趴在书桌上,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以最为古老而传统的方式,将满怀纯真爱意毫无防备交付,却收获如此令人心碎的一场歇斯底里。

    小天使整日扇着翅膀上下扑飞,毫无怨言忙碌着,忙着拯救她。

    现在一巴掌给她妈扇飞了。

    她撒泪飞出了这栋房子,翅膀淋了雨,拖着沉重的脚步,只留给她伤心欲绝的单薄背影。

    别墅的双层钢化玻璃在鹅卵石重击之下碎成一片蜂网,在小莱离开之后房子陷入长久的静默,方简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想明白了她们究竟错在哪里。

    错在年少,错在天真。

    满腔真情被辜负,方简体会到了小莱的痛。

    缓慢而沉重的钝痛从心口持续往外扩散,血液加速流动,她感觉到热,头脑充血,呼吸急促,力量自热血中升起,充盈四肢。

    她缓慢起身,每一步前进都感觉到体内滂湃涌动的力量,她朝着楼梯口走去,楼梯下三角区域放了一组高尔夫球杆。

    大家都以为她认输了,要自己回到房间乖乖反省,在视线之外,猝不及防一声爆响,方简敲碎墙角一只欧式落地钟。

    之后是电视、玻璃茶几、盆栽、花瓶,所有能供她发泄的物体挨个报废,方简抿紧嘴唇,双目猩红可怖,高尔夫球杆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啸声,也在为这场疯狂的毁灭感到兴奋。

    谷映兰缩在沙发一角捂着耳朵大声尖叫,方纯扑上去抱住母亲,弯腰弓起脊背抵挡飞溅的碎片,方正几次上前试图夺下凶器,钛钢金属材质的高尔夫球杆威力惊人,他竟也不敢贸然靠近。

    “砰——”

    “砰——”

    “砰——”

    直到这个家再没什么可破坏的,血缘、亲情与爱,已如这满地狼藉。

    方简无力垂下手臂,球杆被夺走,方正铁钳一样的大手几乎要掐进她肉里去,从这份力道,方简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恨。

    “我也恨你们。”她像失去生命的绒布娃娃,软软垂着四肢,任由方正拖拽上楼。

    方纯扔下母亲跑上楼,方简被丢在床上,方正用约束带将她四肢束缚在床四角支架上。

    “爸爸,别捆她了,我来看住她吧!你别捆她了。”方纯扑上去求情,被方正扬手推开。

    方简没有力气再撒疯,也没有力气反抗,随便了,反正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小莱也没有了。

    她说“算了”,她被伤透了心,她走了。

    “这个世界有很多都丢弃的小孩,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把我丢掉呢?那么恨我,为什么不丢掉我,我一点也不想做方正和谷映兰的女儿,我想死,我要重新找一对爱我的爸爸妈妈,这对爸爸妈妈只会有一个孩子,那就是我……”

    “方纯,你装什么好人啊,我根本就恨死你了,我恨你们所有人,我对着你笑,跟你说我爱你,只是因为我想要钱,你看不出来吗?你把我害得多惨啊?你跟着他们一起欺负我,你仗着你是姐姐,你跟我耍威风,你告我的状,你揪我的耳朵,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啊……”

    “方纯,你就是运气好,如果我是姐姐,现在被绑在床上的那个人就是你,你怕不怕?但你放心,我跟你不一样,如果我是姐姐,我绝不会那样对你。”

    “方正,我死了会跟阎王爷告状的,我说你们虐待我,我让你们下辈子,下下辈子,永永远远都生不出小孩,这是你们虐待我的报应……”

    “奶奶,爷爷,你们快来救我呀!他们全都欺负我……”

    “药呢?”方正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猛地合拢抽屉,房间内四处翻找,高喝,“江敏!药在哪里?”

    江姨跌跌撞撞跑进屋,跪在床边地毯上,伸一条胳膊进去把药捞出来。

    一大把药片塞进方简嘴巴里,她“呜呜”摇头挣扎,方正捏住她鼻子和脸颊强行喂药,灌水,江姨微微托起她后背,使药片顺利从食道滑入胃部。

    方简开始哭,眼泪打湿了方正捏住她腮帮的手,他红着眼睛,“你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变成这样都是你们害的!我恨你们!”她喉间一阵尖痛,剧烈咳嗽起来,江姨心疼得落泪,但她只是家里请来的保姆,她只能为她顺顺背,擦擦眼泪,尽量让她的身体在这种时候感觉舒服一些。

    “看好她,别让她乱跑,厨房里刀具都收起来。”方正对江姨说。

    方纯坐到床边,握住她被约束带捆住的手,方简反抗不了,让她滚,她不滚,方简闭上眼睛把头埋进江姨怀里去,谁也不看。

    半个小时后,她开始感觉到难受,非常难受,反胃头晕一起来,身体很重、无力、发颤、视线模糊。

    很难受很难受,这时候她真不得马上去死,死了就不用受罪了,清静了,全世界都去他妈吧。

    但在其他人眼里,她可算是安静下来了,破坏终于停止了。

    大街上随便一个人突然开始暴走,说胡话,满地扑腾,行人都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飞走,躲远点,小心他下一秒拿出刀子开始捅人。

    这是世人对精神病的普遍认知,方简今夜所表现出来的癫狂已经达到了顶峰,放在大街上肯定能吓坏一大拨人。

    讲道理,把她捆起来,她是没有意见的,医院里约束带的作用是防止伤人或自伤。她只是不想吃药,吃药很难受,但犯病了就得吃药,医生来了也会劝她要积极配合治疗。

    方简昏昏沉沉睡去之前,在想,小莱也会像大家一样,支持这些所谓的正确吗,要吃药,要治疗,要住院……

    但她很快想通,在小莱面前,她也许不会疯得这么厉害,小莱可好可好了,小莱骂她的时候,她也是开心的。

    可是小莱走了。

    方简睡到第二天下午,醒来时感觉脑袋很重,手脚软绵绵,动一下都费劲。

    方纯偷偷解开了她的约束带,人被捆起来是相当难受的,不能翻身,四肢活动范围极有限,很快就僵得动不了,这种僵硬会让人感觉烦躁。

    她睡死过去,没有感觉烦躁,约束带解开了,肌肉记忆仍束缚着,八九个小时没有翻身,神经已经全面罢工。

    方简睁眼看着天花板,等待四肢苏醒,一个小时后才挣扎着勉强坐起。

    江姨肯定是不敢解开的,谷映兰和方正更不可能,那只能是方纯。

    方简并不感激,她现在谁也不恨,谁也不爱,头脑一片混沌,跟街边二傻子的区别是没有流口水和对着行人傻笑。

    在黑暗中沉默,枯坐。

    像苹果核里的肉虫虫,任人捏扁搓圆的肉虫虫,没脑子的肉虫虫。

    又过很久,她听见钥匙在铜锁里转动的声音,这个完全封闭的小房间出现了一道伤口,伤口越裂越大,起先是一只手,紧接着是一颗脑袋,随后是半个身体。

    这道伤口撕裂得足够两人进出,他们的入侵开始了。

    方正站在门口,谷映兰端着托盘。

    托盘里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水晶虾饺和鸡蛋羹,嗅觉还没有罢工,方简闻到了,可她的喜好早变了,他们怎么总拿她当小时候呢?

    托盘放在床头柜上,谷映兰坐下来,要亲自喂她,方简滑到被子里去,蒙头睡觉。

    “妈妈看到了你的信。”谷映兰说。

    什么信?方简一时想不起来。

    “妈妈知道,你委屈,可是你……”

    方简从被子里露出半个脑袋,两根食指堵住耳朵,上下牙“哒哒哒”发电报一样,嗓子里发出快速的持续不绝的“呀”声。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谷映兰:“……”

    方正招招手,疲惫长叹,“走吧。”

    房子的伤口愈合了。

    方简睁开眼睛,从被子里爬起来,看见床头一张纸片。

    ——爸爸妈妈,我真的长大了,我想试着自己一个人生活,你们不要担心我,我会努力的,也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原来是这封信。

    她们怎么写得出这种东西,真是笑死人了。

    方简把这张纸一点点撕碎,白色的小纸片在被子上很快攒成一个小雪堆,她捡起纸片塞进嘴巴,混合着唾液慢慢把它们磨成纸浆,吞进肚子里。

    这些白色的小药片该治好她的蠢病。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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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时间回到十个小时前, 小莱砸了方家别墅落地窗玻璃跑出来。

    笔直的沥青路,左侧是一整排码得整整齐齐的方形建筑,右侧依次是花坛、树、垃圾桶, 如此往复,一模一样的黑色轮廓,规整有序, 却毫无趣味。

    走在这片复制粘贴出的钢铁森林中, 小莱仰头望天, 淅沥的小雨落在脸庞, 混着眼泪滑进衣领里,想家了。

    想扑到爸爸怀里好好哭一场,狗狗们焦急围在身边打转, 舔她露在凉鞋外面的脚趾头, 哥哥采来商陆紫黑的果汁帮她染指甲, 雨后酸甜的白莓塞进她嘴巴……

    这些城里人串通一气欺负她,连方简也欺负她,再也不喜欢方简了。

    她心碎八瓣,泪流满面, 半边脸给人扇麻,满腹委屈不知与谁说。

    城里人都他妈没一个好东西。

    小莱一把鼻涕一把泪走出小区,岗亭里打瞌睡的保安抬头看她一眼,又埋头睡下,半秒钟后抬起头, 拉开小窗, 探出个脑袋, “业主你好?”

    “我不是业主, 买不起你们城里房子。”

    “业主你怎么了, 业主你没事吧?”

    小莱猛吸一下鼻涕,走出大门,头也不回。

    此类高档小区追求的就是一个静字,路边两排高大的梧桐树,树冠浓密遮天蔽日,沥青路的尽头像一张黑色的大嘴,路上一辆车也看不到。

    又想要山里的清静,又想要城市的便捷,该死的有钱人,他们啥都想占。

    随便选一个方向走,挎包护在胸前避免被雨打湿。

    出门时化了淡妆,穿第一次外出见方简时那条白色棉布裙,黑色小皮鞋,带波浪边的白袜子,方简妈妈是大学老师,爸爸以前当过兵,假如有机会见到他们,小莱想,这身打扮应该是出不了错的。

    现在想,她就是个傻逼。

    人家根本就不想带你回家,自己还巴巴腆个脸往上凑,什么都瞒着你,什么都不告诉你,成天保姆似围着她转悠,吃喝喂到嘴边,什么都哄着顺着,到头来就得一句,只是女性朋友。

    姜小莱不缺女性朋友,也不需要女性朋友。什么几把爱情不爱情,别说走两步,这半步还没走出去就稀碎的。

    她气疯了,委屈死了,满脑子都是刀光剑影。

    白裙子湿透贴在两片薄薄的肩膀,左胳膊不知道什么时候划了条红道道,鞋子叼了一小腿的泥,身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潮乎乎热烘烘。

    沿着主干道一直走,二十分钟后往左拐到一条老街上,肚子饿了,小莱想找点东西吃,早餐店该开门了。

    走过路边绿化带里一丛堆心菊,前面看见个包子铺,身后一阵凌乱脚步声,小莱猛地回头,一名矮瘦的中年男子在她身后三米刹住脚,嘟囔了句“地好滑”,身子歪歪斜斜越过她走向那家包子铺。

    浓烈的酒糟气扑面而来,小莱屏住呼吸,退后两步远离被污染的空气,挎包背好,调头走回大街上。

    她从包里摸出手机,打开录像,调整角度通过手机屏幕观察,男人果然又歪歪斜斜跟上来。

    路边过了好几辆出租车,几番犹豫,估计了下对方实力,手机揣进包里,小莱拐进旁边一条下坡的窄巷,路边没找到砖头,她藏进一堵围墙后的夹角里。

    男人拎着两只肉包歪着身子转进巷子,一条腿从围墙后面伸出来,朝着他胯骨猛踹过去。

    对方毫无防备,侧身摔倒在地,她从墙后面跳出来,又照着男人裤衤当猛踹了两脚。

    小姑娘看着细溜溜一条,力气大得惊人,小时候爬坡上坎,牵三条猎狗巡山都不带喘气的。

    “你跟着我干嘛?”小莱问他。

    男人疼得说不出话,捂着自己在地上蜷成一只虾。

    所谓先下手为强,打架时候最忌讳胆怂,这是姜建军教她的。

    相比老实敦厚的姜植树,姜小莱才是最不让人省心那个,胆子大得要命,小学一年级就在学校跟男生打架,偷偷把家里的马骑到学校去,腰间还挎一把木头剑,系着床单,假装自己是行侠仗义的武林大侠。

    皮归皮,女儿是姜建军的宝贝,舍不得她吃亏,叮嘱她别惹事,也得教她些防身的本事。

    先发制人是诀窍,动作慢了必然落入下风,千万不能被人从身后抱住,双方体积和战力如果悬殊太大,必须得跑,往人多的地方跑。

    趁对方反应不及给他来一下狠的,一般人没那么强大的意志力,挨一记够他缓半天,趁他病要他命,小莱弯腰揪住他衣领照着鼻梁又来了两拳。

    本来不想惹事的,撞她枪口上了不是。

    “叫你妈的犯贱,你再跟?”

    男人酒精上头,看见个漂亮女孩可怜巴巴在路上淋雨,就想摸两把揩揩油,可能也没想真做些什么。

    但诸多此类案件一开始或许都没想干什么,一旦起头,恶念疯涨,往往后果惨痛。

    神经片刻松懈,也许是想到方简了,也许不是,只一刹那,男人逮住机会反击,左手抓住她脑后长辫猛地一拽,右手卡住她脖子,翻身跪骑在侧,换双手掐住她往地上撞。

    窒息感伴剧痛袭来,眼泪瞬间涌出,脑子里闪过十多年前在山里见过的偷猎者尸体,被野兽啃噬得不成样子,运输的车子翻在半路,一颗脑袋从裹尸袋里掉出来,滚下悬崖在路边山石上摔个稀碎。

    左腿高抬至额心,膝弯勾住男人脖颈用力往下一压,他翻身仰倒,手不得不松开。没点本事怎么有胆在大街上随便找个人练散打,她瞬间占据上风,一屁股坐他胸口,手抓住他头发往地上狠砸了两下,爬起来理理裙摆,又咬牙照着他肚子补了两脚,给他长点教训。

    摸到身上挎包拉链没开,手机也还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磕了膝盖,小莱一瘸一拐跑出巷子,路边拦辆出租车回家了。

    卫生间镜子里看着自己一双哭红的眼睛,摸到后脑勺一个大鼓包,脸蛋巴掌印竟然还没消,那老娘们看着文文弱弱一个,倒真舍得下力气。不知道方简有没有被这样扇过。

    小莱又痛又累,洗完澡倒头就睡,睡前已经想好,睡醒就把方简的破烂找个袋装起来,扔还给她,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醒来时是下午四点,手下意识伸出去,摸到空空的、冰冰的凉席,她翻身坐起,挎包和换下来的脏衣服还扔在地上,证实昨晚的经历不是一场梦。

    裙子上蹭的黑泥和后脑勺的鼓包告诉她,早上跟人在巷子里打架的人也确实是她。

    小小的身体蜷在夏凉被里哭成一团,哭着哭着又昏昏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是晚上八点,小莱披头散发爬起来,刷了牙,胡乱擦两把脸,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臊子是香菇肉沫,前天炒的,因为方简想吃跟馆子里一样的味道,还说天天要吃,小莱就给她炒了一大碗放在冰箱里。

    水槽里泡了好多碗,没来得及洗,这都是方简的活,现在又添一个。

    她不回来了,小莱系上围裙,默默把碗洗了。

    在这间专门为方简准备的房子里,她的破烂却少得可怜,她不懂生活,就长了会吃的嘴,过得马马虎虎,衣服裤子跟人混着穿。

    视线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光着腿躺在沙发上看书、抱着手机打消消乐、蹲在地上对着垃圾桶吃西瓜、站在窗边研究新长出来的葱苗苗……

    挥手驱散她,拎着帆布包坐在床边,从来勇敢果决的姜小莱,敢跟猥琐男在巷子里互殴,不敢把方简晾在阳台上的一双袜子取下来。

    夜里又下起了雨,方简的帆布包给扔到了沙发上,袜子还在走廊阳台上晾着,小莱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风雨里飘摇的爬山虎和桂花树,心想如果方简此时拉开窗帘,那她们就会在不同的地方看到同样的风景,隔着防盗窗的风景。

    *

    楼下花园欣欣向荣,方简的房间却一株绿植也无,这个房间的窗帘常年都是合拢的,她住在这里的时候,也是白天夜里混着过。

    作为一只住在苹果核里的肉虫虫,要求不要太多,黑夜白天也不要分得太清,更要小心别把寄居的苹果啃穿。

    小心,当你见过外面的世界,再回到苹果核里,日子就难过了。

    方简拉开抽屉,江姨早把那些胶囊和药片重新收纳,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吃的什么药,太多太杂了,名字都十分拗口,他们给塞什么她就吃什么,不塞就不吃。

    方简今天破天荒主动去吃一吃。

    说明书懒得看,小公鸡点到谁就是谁,方简挑中一只白色小药瓶,端起茶杯走到卫生间洗手盆前,打开药瓶,以五颗为一组就着自来水吞下去。

    吃空药瓶,喝个水饱,药瓶从卫生间窗户里丢到楼下花园,方简打开衣柜,翻出一件高中时候的白裙子。

    挂在柜子的最边上,布料已微微发黄,带一条蓝边的海军领,长度到膝盖。

    方简换上裙子,穿衣镜前转了两个圈,牵动嘴角僵硬笑一下,开始感觉到累,眼皮很重。

    她回到床上,掀开被子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她睡得好乖,嘴角带着笑,似是美梦中,江姨进屋来看过几次,没有察觉到异样,也不忍心打扰她。

    次日晨,9点整,是方简睡着后的第12个小时,小莱挎着她的帆布包打车到她奶奶家的老小区。

    方简奶奶家很好认,房顶一大片垂挂的蟹爪兰,顶楼左手边那户就是。

    小莱敲门,没人应,老人不用手机,家里的座机是随缘接,她只能等。

    老太太家邻居出门丢垃圾,看见蹲在门口打瞌睡的女孩,叫了一声,听闻来意,给她从屋里抬了个小板凳出来。

    “坐着等吧,老头老太太一早吃完饭就去逛大街了,要逛到中午才回来。”

    小莱谢过邻居,坐在小板凳上继续等。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时,已经是下午两点,老头提辆四轮小车,车里塞满东西,老两口逛展销,回来晚了。

    “爷爷奶奶!”小莱站起来喊了一声,蹬蹬跑下楼去帮老头把小车拎上来,方简奶奶认出她两条长辫子,指着她,“你不那谁?小什么,小姜……哦,小莱,想起来了,姜小莱!”

    奶奶还记着她呢,拉着她手站在家门口,左看右看,“方简呢,没跟你一块来啊,前几天还打电话跟我说,你俩在外面租了个房,我给你俩装了咸菜和剁椒,还等你俩来拿呢!”

    小莱说:“方简被他爸关起来了,我们回家拿东西,方简她爸把她锁在屋子里,我们要走,方简他爸就揍她,不准她走,打她打得皮开肉绽,满地血!她妈还扇了我一巴掌!”

    奶奶傻傻看着她,有点不信,“为啥打你们?”

    小莱沉默了,奶奶也不好骗。

    她只能豁出去,“因为我跟方简搞同性恋。”

    也是顺便探探奶奶口风,她还没有完全放弃,如果有奶奶支持的话,方简还愿意跟她在一起吗?

    不管怎么样,总得试一试。

    奶奶一脸茫然,“啥是同性恋?”

    方爷爷“嗐”了一声,“这你都不知道?”他伸出两根大拇指凑一块,“就是男滴跟男滴好,女滴跟女滴好,两口子似的,搭伙过日子。”

    奶奶“哦哦”答应,“晓得了晓得了,所以你俩好了?”

    小莱说:“好了。”奶奶说话怎么都不管重点,她连蹦带跳,“奶奶,你快去救她,去晚方简真就被打死了!她爸气疯了,把她拴在床上,用鞭子抽!方简满身血!”

    奶奶瞥她一眼,就知道她是胡说八道,她自己儿子还不清楚吗?方正脾气是怪,他们这一家人脾气都怪,但打孩子还不至于,更不可能打出血。

    “我是说真的。”小莱沉下脸,声音也压得很低。

    奶奶看着她,不管这小孩心里揣的什么,方简在家肯定不好受,她是病人,尤其受不得刺激,别真闹个什么好歹来。

    奶奶拉上她的手,“走,我跟你去看看。”

    好了,爷爷奶奶一起去,方简总不至于还被关起来。救兵搬来了,其余看她造化吧。

    小莱跟他们打车一块去,车子开进小区,停在方简家门口,已经快下午四点。

    爷爷奶奶下车直奔大门,小莱假装结车钱,落后两步,探头瞧一眼,鹅卵石砸碎那块玻璃已经换了。

    她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目视前方,“师傅,走吧,去大学城。”

    仁至义尽。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或许不会很长

    感谢在2022-06-01 21:25:38~2022-06-02 21:4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特价裴裴乐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叶小花、可口可乐、EV、西洲阿-、半路打劫的橘猫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yy 40瓶;今天也在做梦呢、ggh 10瓶;妍光 5瓶;雨霖、念初凉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距方简服药后重度昏迷已近20小时。

    方正和谷映兰刚下班, 卧室里换了衣服出来,楼下方爷爷和方奶奶已经上到二楼走廊。

    “这是什么?”奶奶指着方简房门上挂的铜锁。

    谷映兰迎上前,“爸, 妈,你们怎么来了,吃饭了吗?”

    奶奶撒开她手, 声音拔高三个调, “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方简呢, 你们把她关里面啦?”

    她说着转头四处找小莱, 没看见人,先不管,扯着方正袖子, “你给我开开!”

    方正有些不情愿, “妈, 你别管了,她现在睡着呢。”

    “睡什么睡?”奶奶问他:“不是被你关着,她大白天睡觉?她除了睡觉还能干啥?”

    爷爷不废话,扬起拐杖就要打人, “叫你开开,你听不见啊!我揍死你!你开门把我孙女放出来!”

    方正只能把门打开。

    窗帘开着,屋里亮堂堂一片,方简睡前主动在苹果核里咬出一个破洞。假如天气晴朗,这栋别墅朝向最差的, 总是迎着北风的房间, 会有机会晒到太阳吗?

    没有也没关系, 没有偏爱的风偶尔会光顾, 那就足够了。

    如果可以, 她希望可以埋葬在绿茵如织的高坡上,坡顶有一棵随便什么树,足够为她遮风挡雨。不可以也没关系,真有这样的地方,一座孤独的坟茔不应破坏它天成的美。

    当然这些请求并没有说出口,也无人可述说。

    绝望是黑色的海水,翻涌着滚出眼眶,已流尽了,方简躺在床上睡得很熟。

    奶奶走上前,摸摸她脸蛋,小声喊:“简简,起床了,跟奶奶走吧,去奶奶家,奶奶来救你了。”

    一群人围在床边,连厨房里做饭的江姨也来了。如果方简此时睁眼,定然不不悦这一座座镇压她的黑色的大山。

    人倘若在活着的时候都没有选择的权利,更遑论死后。

    奶奶又去摸她的手,皱着眉头,“孩子咋这么凉啊,病了?”

    爷爷也在一边小简小简,乖乖宝贝的喊,然而方简怎么叫都不应,脸白得像纸,身上冷得像冰。

    奶奶退休前是护士,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去探她的呼吸和脉搏,都微弱到几乎没有。

    奶奶手伸到被子底下去摸,潮湿的一片,她猛地掀开被子,方简身下躺那一片都湿透,20个小时,已发酵出一些不好的味道。

    方简尿失禁了。

    大脑供血障碍,意识丧失,昏迷后尿失禁是比较常见的临床现象。

    她吃了一整瓶药,喝了好多水,把床垫都尿透了。当然她现在昏迷着,对此一无所知,否则必然马上爬起来躲到床底下去。

    房间内爆发出一声惨痛的哀嚎,奶奶哭天抢地拍床,“快呀!救护车!120!打120啊!真是造了八辈子的孽啊!”

    自由的抗争从来代价惨痛,自我意识的觉醒一定伴随痛苦。

    晚高峰堵车,小莱坐在出租车副驾驶,缓慢流动的城市街景短暂按下暂停键,她不知十字路口那一头呼喊着飞驰的救护车是去接方简的,她忍不住回头看,人类某一瞬间的悲悯和感同身受使她心中升起不安。

    然而她身不由己,绿灯亮,出租车开始行驶,两方越走越远,直至不见。

    之后很久,小莱听说起这些事,仍无法想象她低垂、枯萎时的模样,有很多次,她已无限接近她,无形的命运之手仍将她们分离。

    十五分钟以后,小莱让出租车司机返回方家别墅。这世上没有什么身不由己,只取决于你愿不愿意。

    刚出来没多久,今天当班的保安还记得她,放车子进去,她结了车钱,站在楼下贴着围墙偷偷往里看,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别墅却静极了。

    救护车已经把方简带走,全家人包括江姨都跟着去了医院。

    小莱想,爷爷奶奶既然来了,发现方简被囚,必须要大闹一通,四处静悄悄,应是方简已经得救?

    她贴着围墙绕半圈,找到那扇焊满铁围栏的落地窗,努力伸长脖子,还是什么也看不到。她环顾四周,走到一棵高大的冬青树下,手脚并用爬上树,攀着树梢左看右看,幸而窗帘敞着,她看到方简床上空空的,到处都没人。

    方简得救了。

    小莱跳下树,原地发了会儿呆,举步往前。这次是真的走了。

    迅猛如洪的爱恋激流中到底难以维系,也许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沉淀,独自品味孤独。

    医院里的方简经过一系列抢救,捡回小命,但药物影响下,她仍在昏迷中。

    爷爷奶奶将方正和谷映兰狠狠痛批,如果不是小莱报信,家里人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吞药,她依旧被锁在笼子里,直至冷却。

    爷爷奶奶守在她床边,眼泪顺着脸上的横纹乱淌,一个在床这边,一个在床那边,左右护法般,不允许除医生护士外任何人靠近。

    方纯下班急匆匆赶来,鞋跟在地砖敲出清脆声响,她拎着包小心翼翼走上前,病床上方简还戴着呼吸机,脸很白,像一块慢慢融化的冰。

    震惊大过哀恸,从来胆小懦弱的方简竟也有这样决绝的一面。

    “爷爷,奶奶,方简还好吗?”方纯低声。

    没人理她。

    在方简出生之前,方纯也是爷爷奶奶的宝贝,后来爷爷奶奶发现方简不如方纯得宠,为了让小孩心里平衡一些,加上方纯已经长大,晓事,便开始有意偏爱方简。

    方纯像爸爸,方简像妈妈,谷映兰的怯懦在方简身上最有体现。

    谷映兰有老公护,可怜方简没有妈妈护,姐姐和父亲都强势,如果爷爷奶奶再不偏爱她,她该如何在这个家生存下去?伤心难过的时候该往哪里逃呢?

    所以哪怕方简睡着,奶奶也绝不背叛孙女,方纯讲话,她全当没听见。

    方正和谷映兰坐在旁边的陪护床上,方纯自觉站到他们身边,奶奶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笑了,“看你们,这才是一家人的样子。”

    方正喊了一声妈,奶奶还是笑,泪痕尚新,笑得绝望又伤心,是替躺在病床上的孙女绝望伤心。

    “你不要喊我妈了,我替我孙女做主,跟你们一家断绝关系,我也不要你这个儿子给我养老送终了,我有简简,以后简简给我养老送终,你们一家三口过你们的,我们一家三口过我们的。”

    方正腾一下站起来,谷映兰哽咽着喊妈,方纯也焦急喊了声奶奶。

    奶奶已经没刚来医院那会儿那么激动了,平静说:“遗嘱都写好了,也公证了,我们老两口所有的财产都是方简的,她以后不会再花你们一分钱,你们若想要她回报你们的养育之恩,我老太婆帮她抵消了,我不要你们回报了,方简也就不用回报你们,这个账你们算清楚了吧?还有什么异议吗?”

    方正压着脾气,又喊了一声妈,“这是钱的事吗?咱们是一家人,怎么能断绝关系?方简本来就是病人,她怎么给你养老?”

    奶奶说:“那我就不要她养老,死了往火葬场一拉,烧成灰,随便撒在哪里,反正死都死了,也不在意这些。”

    谷映兰哭着喊妈,奶奶从来对她不喜,知道天底下婆媳都难做,也不曾公开刁难过她,这次是真的寒了心,“都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怎么能这样厚此薄彼,你但凡有勇气说一个不字,帮着小孩替她说一个不字,她何至于此呢?你到底是怎么当妈的呀?”

    “我不知道她会这样。”谷映兰喃喃。

    “你是大学老师,见过的优秀的学生肯定多了,你瞧不上我们简简,可这是你的亲生女儿啊,她不是你用来跟人攀比的工具,你想攀比,不是有符合你标准的方纯吗?你说你不知道,你要是知道,她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奶奶说:“我晓得,这世上很多人都是不配做妈的,但你这样的人竟然就在身边,还是我的儿媳妇,太糟心了。”

    房间陷入长久的静默,只要呼吸机极细微的运作声响。

    “啰里啰嗦。”爷爷终于说话了,“反正,我的简简要是出事,我就跟你们同归于尽,都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爷爷是不管事的,反正奶奶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只在奶奶说不过他们的时候才站出去,挥着拐杖把人赶走。他是真正的老精神病患,小区里横着走,没人敢惹他。

    哪个不长眼的惹了他,他挺起胸脯,瞪圆眼睛,“你晓得我是哪个?”

    对方不管晓不晓得,见他这架势就知道不好惹,方简小时候在小区里挨了别人的欺负,回家告状,爷爷就牵起她的手出去找人评理,耍威风,渐渐没人再敢惹她。

    这个家从上到下都有病,矛盾积攒了很久,终于在方简身上爆发了。

    爷爷拉着方简的手趴在床上闭着眼打盹,方正还想说什么,他听得不耐烦,睁开眼睛跳起来,“再啰嗦把你们全杀了!”

    方正很无语地看着他,老头哼哼说:“你看啥子看?你杀你闺女杀得,我杀你杀不得?我以为我真不敢?你这个孽畜,都给我滚!看见就烦!”

    他操起拐杖,把这帮人全赶出去,并警告:“谁敢来,我杀谁!”

    护士让他们安静,不要影响病人休息,要吵去外面大街上去吵。

    走廊上遛弯的病人好奇看着这一家人,爷爷奶奶不准他们进去,枯坐也无用,方正让方纯把谷映兰带回家去。

    世界可算是清静了。

    奶奶和家里的阿姨,还有江姨轮流照顾方简,隔几个小时给她翻身,用湿毛巾擦后背,按摩手脚,保持体内血液流通。48个小时过去,方简还是不醒,奶奶哭了一场又一场,眼皮让泪水泡发,鼓成两只桃。

    医生说没有大碍,身体机能都在恢复,等药物慢慢代谢掉自然就醒了。医生说,如果早点送来洗胃,不至于睡那么久,奶奶更心寒,方简吃了药,在床上躺了20个小时都没有人发现,再晚些,她可能就真的没孙女了。

    *

    方简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醒来,这个房间窗户的朝向跟她和小莱的家一样,西晒。

    下午四点,暖融融金灿灿的太阳铺满她的床,恍惚间,她以为还在和小莱的家,只是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

    午觉嘛,如果不小心睡到天黑,醒来时看见窗外,枕头底下翻出没有新消息提示的手机,常常会让人感到孤独,悲伤。

    方简误以为,她心底的悲伤只是因为睡得太久。

    她喊了声“小莱”,却没有发出声音,确实也太久没说话了。

    ——小莱怎么不拉窗帘,好热。

    ——怎么不能讲话了。

    她艰难转动脖颈寻找小莱,身体似乎出现了一点小问题,感觉非常疲惫、无力,需要小莱的关心,需要向她撒撒娇,需要一个吻。

    无边的思念。

    这份思念让她不禁心酸流泪,这泪何来?她因何心酸?

    意识渐渐苏醒,空空的、寂静的房间,方简看见微微泛黄的天花板、对面墙上挂的小电视、雪白的被褥,鼻尖隐约有消毒水的味道。

    过去几天发生的一些重要的事,事件经过已在记忆中变得模糊,无奈和绝望却依旧痛心。

    ——原来是这样啊。

    ——小莱当然不在。

    方简难过她不在,也庆幸她不在,方简的样子在她心里已经够糟了,不能再糟了。

    她曾是无憾的,能得到那样一场毫无保留的、纵溺的、真挚的、淳朴的爱,足够了。

    死而无憾。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慢慢,她能感觉到手和脚,躺了太久,与床面接触的半面身体有一种深深的疲惫的痛感,她试着动了动,手在被子里小心地摸,一根细长的导管将她的身体与外部连通,她花费了一点时间来感受和理解——这是一根导尿管。

    这么严重吗,那确实睡得有够久。

    房门推开,江姨惊喜“呀”了一声,扑到她身边,瞬间红了眼眶,“简简呐,你可算醒了,你爷爷奶奶都急坏了!”

    她缓慢眨眼,代表感谢和自责。

    “爷爷奶奶马上就来了,他们下午五点过来……你有胃口吃东西吗?不对,我得赶紧叫医生过来看看……要不要打电话给你爸爸妈妈?还是算了,我先去叫医生,再去给你买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江姨嘟囔着出去了,不久主治医生带着护士走进病房,方简机械应答,头脑依旧一片云遮雾罩,眼前所见皆朦胧虚幻。

    应接不暇的人和事让她感觉疲惫,护士姐姐温热的手掌按在额头,声音很轻,“不想说话就用摇头和点头来代替吧。”

    方简轻轻点头,护士开始拆除她身上所有仪器导管,裸露的皮肤除了指尖的温柔力道,还能感觉到来自窗外的风和太阳。

    在经历过真正的死亡后,就知道脸皮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她心如止水。

    所有障碍去除,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呢,像擦去眼镜上的白雾,像一只堵塞的鼻孔终于通气,像脱去不合脚的硬皮靴。

    在极致的毁灭后重组,获得新生,以衰腐的烂叶为养分,萌发新芽。

    有多少细胞在这场战役中死亡呢?它们前仆后继,在大脑已全面罢工的情况下,有条不紊,各司其职。

    她试着起身,坐在床边静静等待着灵魂与身体融合,感受自我结构的真实性。

    太阳照耀,风温柔和缓,蝉声不歇,沉睡的时间里,万物依旧生动而有序,人仅能持有的自身是多么渺小又伟大啊。

    *

    作者有话要说:

    一本新预收,《小石妖》

    赫连筝夜猎妖兽,于荒野拾得一孤女,带回宗门安置。

    初见时她衣不蔽体,满身泥污伤痕蜷缩在荆棘丛瑟瑟发抖,唯有一双大眼干净澄澈,赫连筝一眼难忘。

    孤女记忆全无,身世不明,赫连筝遍寻家人无果,决定将她留在身边,赐名小熠。

    小熠说话磕磕绊绊,反应迟钝,胆小自卑,赫连筝轻抚她柔顺黑发,“没事,傻傻笨笨也挺好的。”

    朝夕相伴,赫连筝情根深种,结缡后甚至将本命法宝也交予她,“小熠别怕,现在我的命也在你手上了。”

    她声音甜甜糯糯,“小熠永远喜欢阿筝。”说完揣着宝贝撒丫子跑得飞快,“哈哈哈!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再见时,她仍是那个天真懵懂的小熠,却娇娇倚在别人怀里,看她的眼神平静而疏离。

    赫连氏少宗主气急败坏,竟于夜半潜入主人家后宅,闯人闺房,“为什么骗我!!”

    岂料她泪眼婆娑,亮出身上伤痕,一副不堪折辱之态,“阿筝救我……”

    赫连筝毫无意外再一次被骗。

    小熠:嘻嘻,赫连倧真好骗。

    阿筝:老子信了你的邪。

    妖女×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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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方简出院也没人通知方正和谷映兰, 醒来当天办了出院手续就跟爷爷奶奶回家了,奶奶连江姨也没通知,说怕她是方正派来的奸细。

    谷映兰在路上买了几样糕点, 到医院床位都换人了,江姨买了肉粥回来,正跟她撞见, 拎着粥站在一边没敢吱声, 最后方正开车把她们接回去。

    老头老太太犟得很, 说断绝关系就断绝关系, 话就放这儿,谁来杀谁,老头一拐杵死一个。

    晚饭时候, 奶奶见方简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说:“是不是挺自责的, 觉得奶奶因为你跟爸爸决裂了?”

    在奶奶面前,方简不用隐藏情绪,咬着筷子轻轻点一下头,奶奶很懂病人心理, 又说:“觉得自己成了异类,别人家孩子都跟父母好好的,就你断绝关系,感觉不太好,是不是。”

    方简从小就老实, 心里不服气也不敢说, 知道奶奶惯着她, 在奶奶家才敢放松点, 现在奶奶把她心里话全说出来, 她也不藏着掖着。

    “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对的,我很怕做错,做下不可挽回的事。”

    奶奶说:“害怕对别人做下不可挽回的事,对自己就不害怕啦?你真死了,那才是真的不可挽回。不用觉得对不起谁,这世上跟父母断绝关系的,不止你一个,比你爸妈还狠心的父母也不是没有,你就是见识太少,太年轻,该长大的一直被关着,才啥也不知道呢。等你再长几岁,见得多了,就见怪不怪了。”

    “你看这一桌子的菜,你有没有得选?”奶奶问她。

    方简说:“青椒不是很喜欢。”

    “这不就结了!”奶奶手一摊,“不喜欢你不吃它不就完了,说你不吃青椒就是不好,什么缺乏营养,可去他妈的,只有青椒有营养啊?芹菜茄子,萝卜土豆,不都是蔬菜,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理。”方简笑。

    奶奶说:“人跟菜是一样的,不喜欢就不吃,不处,血缘也是一样的,你长大了,可以自己选。那个小姜,人家专门跑来给你搬救兵的,她可能都不知道你吞药,她多惦记你,怕你真出事,这回选的不就挺好。”

    方简抬起头,“姜小莱?”

    “是啊!”奶奶把事情经过讲给她听,说到尿床,方简捂脸笑,“幸好她没上楼,不然看见我尿床,我可丢死人了。”

    奶奶说:“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丢人肯定是避免不了的,被窝里放屁,夏天脚臭,内裤袜子不洗。”

    方简摆手,“我才不这样!我讲卫生的。”

    奶奶给她夹了块红烧肉,“我说你爷爷。”

    爷爷眼一瞪,“我也讲卫生!”

    姜小莱果真坦荡,也是报复——你不认我,我偏要满世界嚷嚷,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俩的关系,你吃老子喝老子睡老子,不认账?休想!

    小莱替她把没说出口的话全说了,她只需要接受事实,现在全家都知道她是同性恋,还始乱终弃,逼得人家找上门来。

    姜小莱救了她两次。

    出院后的第二天上午,方简接到方纯的短信,说她在楼下,帮她把行李运过来了。

    为这箱行李她付出了好大的代价,没想到最后以这种方式取得。

    方简下楼,方纯站在老小区的水泥地上,戴副墨镜,不远处花坛边站了个男人,西裤衬衫,四肢修长,看起来跟她是一类人。

    行李箱有两个,方纯这是帮她把家搬来了,方简脚尖轻轻碰一下,“我可不会谢你,我也没请你帮忙。”

    “不用谢,是我自己要这么做。”方纯推一下墨镜。

    方简下巴点点水泥花坛边的男人,“秘书?”

    “我老公,准备领证了。”方纯说。

    方简“啊”了一声,瞪大眼睛仔细瞧,对方冲她招了招手,点头笑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方纯有个谈了七八年的对象,方正老战友的儿子,在检察院做事,这几年一直催着结婚,方纯保证36岁前一定结婚,今年她刚满35,竟然把人家一脚给蹬了,转头找了个小白脸闪婚!

    方纯说:“就是之前让你去见的医生,海归博士,各方面挺不错,你不去我只好自己上了。”

    方简一时不知该给她什么反应。

    方纯说:“我办婚礼你会来吗?”

    方简失笑,有两三秒的无言,“我受苦受难的时候你装聋作哑,我争到了抢到了,你跟着占便宜,你心里咋想的真以为我不知道啊?哦,方简那么没出息都争到了,我有钱有房,户口也不在家里了,我也应该抗争啊,包办婚姻去他妈,什么检察官去他妈,我也追求自由追求幸福,多好,我他妈就找个小白脸结婚去。”

    她狠踹一脚行李箱,踹翻用力跺两脚,这个行李箱是方纯的,她经常出差,行李箱上贴满托运标签,方简每次看见她拎着箱子回来都羡慕得不得了。

    从小方简就没什么出门的机会,姐姐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爸妈带她出国旅游,从来就没有方简的份,她只能被送到奶奶家,跟隔壁小孩在公园里玩沙子。

    问为什么就是你还小,到了国外,爸妈怕照顾不好你,怕你水土不服。

    爷爷奶奶埋怨他们,又巴不得方简在家里,她就真的哪也去不了。初三那年放假吵闹着去了一次,父母和姐姐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景区石道仅能容三人通行,方简怎么挤都挤不进去,那次回来她在房间里抽了自己两大个嘴巴子,再也不准自己犯贱当他们的拖油瓶,电灯泡。

    她羡慕方纯到处飞来飞去,也给自己也买了一模一样的行李箱,用卡通贴纸贴得五彩斑斓。

    两只行李箱,并排站在一起,代表两段人生。

    不看见这两只行李箱方简都没那么气,“你跑来跟我说这些干嘛,你以为这样就是跟我一个战壕的了,跟爸妈顶嘴的时候就有底气了?不同意两个女儿都别想要,看他们还敢不敢逼你结婚。”

    “方简争不过,你没损失,方简争到了,你捞好处。你一不钱,二不出力,白捡个大便宜,你真不愧是做生意的,小算盘拨弄得啪啪响,天底下钱都让你挣了,便宜都让你占了,你多纯多白啊,高高站在岸上,鞋底都没沾湿。”方简给她竖了个大拇指,“你是这个,你牛。”

    方简简直是给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个脏字不带把方纯骂成一尊蜡像。

    花坛边站的男人走上前,扶住方纯发颤的肩,想替她辩解什么,方简先发制人,“你看我干什么?没我能有你们好日子?自己晚上关灯被窝里偷着乐吧,你们的幸福都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我不去死一次你们俩怎么领结婚证?怎么能够在一起!”

    男人学心理的,知道方简有精神病,也不跟她多计较,拉着方纯要走,方简看他们这幅恩爱样子更恨得牙根直发痒,追上去不依不饶:“你从来就很自私,小时候你就老撺掇我干这干那,成功了,你享受,失败了父母也不会赖到你头上,反正坏事都是方简干的,你比我大十岁,你智商多高啊,你就可劲儿算计我,我就是你的玩具,试验品!到现在,我马上二十五岁了,你还是这样对我!你还敢来跟我炫耀?”

    她满身的血都在烧,心说可是你方纯自己找上门来的,攒了二十几年的怨气,你小心兜着吧!

    “你俩结婚,我祝你们百年好合,但别忘记了,方家的精神病是遗传,这辈轮到我,下辈就轮到你方纯了,不过没事,你老公是心理医生嘛。喂,博士,你猜方纯干嘛选你当老公?她这样的女强人,大老板,什么样男人没见过。检察官也很优秀,为啥被甩,可能因为你比他长得高长得帅,你有一套符合她审美的完美基因啊……”

    “你闭嘴!”方纯甩开博士的手,盛怒之下,转身一巴掌甩她脸上。

    方简身子被扇得一偏,片刻不犹豫,扬手给她扇回去,“啪”一声脆响。

    都不愧是谷映兰的亲闺女。

    方纯恼羞成怒,上来捂她的嘴,方简扯她头发,脖子拼命后仰,抓紧说话。

    “你敢想敢做不让人说?我不在家了,你被方正影响操控的阴影找谁发泄?当然是赶紧结婚生一个,再接着满足你变态的操控欲望啊。博士,你学心理的应该知道,控制欲也是很严重的偏执型人格障碍吧……没错,我们全家都有病,这可够得你忙了,你要医好大一家子的精神病啊!你跟方纯结婚,就是进了精神病窝了!待你把他们研究透,诺贝尔医学奖非你莫属!”

    方简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口才这么好!她兴奋得发抖。方纯疯了,眼睛红得要滴血,扑上来把她按倒在地,两手死命捂她的嘴巴,方简“呜呜”摇头,手脚并用踹她打她。

    “你怪谁?”方纯松开方简的嘴,抓住她肩膀死死按在地上,“你想取代我的位置?你做梦,你根本就什么都不如我,你也取代不了我。你说得没错,你就不应该出生,家里有我一个孩子就够了,你不够聪明,也不够狠心,你根本就是投错了胎!你得病也是活该,精神病又怎么样,如果你不出生,你不就不会得病了?”

    “你也没跑!”方简高喊,牙缝里渗出血来,眼底的恨奔涌成河,“你看看你现在这样,你难道就没病?你也是个变态,是个精神病!你以为找个心理医生当老公就能治好你了,你做梦!方家的劣性基因也会遗传到你儿子女儿身上,你就是下一个方正,你必然会生出一个像我一样疯的小孩!”

    什么体面啊尊严啊,全都不要了,两个人互相揭短,恶毒咒骂,你不服气我,我也不服气你,彼此积压多年的怨与恨都在今天爆发。

    方简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从她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方纯就开始讨厌她了。

    母亲以她特长的温柔贤良迎合父亲的蛮横专治,十一岁的方纯在严厉的方正手底下也活得不容易,但她天生享受这种压迫感,开始感觉到紧张是母亲再孕,她担心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抢走父母的关注。

    不得不说,姐妹之间确实有一种奇妙的心灵感应,方简说的那些不全是冤枉她。方纯有一点病态的完美主义,使她在得到奖赏时会产生一种微妙的不正常的愉悦感,如果在她接受夸赞的同时,妹妹挨了批评,那更不用说,优越感幸福感成倍攀升。

    方纯笑了,笑那个常常坐在角落里,带一丝哀怨和乞求仰望的小女孩。

    她附耳,恶魔般低语:“我的小孩不会像你这样的,我会很疼她,她没你那么可怜,再怎么努力都没人看得到,只能不停撒谎,直到再没有人在乎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她眼底是同归于尽的狠戾之色,方纯和博士完蛋了,你方简也别想好。

    方简不可置信看着她,这个大她十岁的姐姐,曾是她心中神一样的存在,以为只要朝着她努力,就可以变得像她一眼自信美丽,就可以得到爱。

    方简从来不愿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心,尽管她十分不愿意承认,方纯隐藏在面具之下的妒忌和轻蔑,确确实实,在有意无意将她往深渊里推。

    “为什么?”方简仰躺在地,日光刺目,苦痛争先从眼眶涌出,“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也只是,只是想要一点点爱……”

    方纯起身,墨镜早不知掉哪去了,她漫不经心掸去衣上灰尘,目光悲悯,“你太不懂事,你不把话说得那么绝,我也不会这样对你。”

    孩子的表现,是父母言行和品格的缩影。客观来讲,方纯认为她们都没有错,是爸爸妈妈?还是爷爷奶奶?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错,事到如今,追溯无用。

    “你看看你,经历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学会长大,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我说错你了吗?”

    方纯轻叹:“你没有说错我,可说完那些之后,你又得到了什么呢?你想要爱,还是没有人爱你。”

    头皮好痛,口腔一片腥甜,满脸的眼泪鼻涕,就这样仰躺在微热的水泥地面。不用照镜子,方简也知道自己现在样子有多难看。

    “谁说没有人爱她。”

    像苦暑久旱后落在脸庞的第一滴雨,猝不及防,激起心间一阵小小战栗。方简下意识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恐惊扰了这声悠远空灵的鸣啼。

    天一下黑了,方简看见发际一圈碎卷绒毛的小脑袋,两条长辫垂荡摇摆,眼漆而亮,唇红又翘。

    “我超爱她的。”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的讨论,其实对我来说,《春信》和这本并没有什么好坏之分。自我感觉是每一本都在进步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每一个时段,我都尽我最大努力最高水平去写的,只能说新故事或新人设不能保证每个人都喜欢,但我不可能一直写一模一样的东西,每一本我都想写点不同的人和事。

    感谢在2022-06-03 21:49:07~2022-06-04 21:2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19157217、不吃骨头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特价裴裴乐、凡人皆有一死皆需侍奉、可口可乐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补文 10瓶;不吃骨头 7瓶;mesyeux 5瓶;Yang 2瓶;喀吱喀吱喀吱、牧羊犬、念初凉、雨霖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小莱没想来看方简, 就是顺路。

    明天就要回学校上课了,暂时没工作,呆家又无聊, 想起方简奶奶家附近有个旧货市场,里面卖假古董、二手家具、盆栽、旧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就坐公车摇着来了。

    没想看方简, 是来淘书的, 红塑料袋里装了几本60、70年代的连环画和植物图谱。

    从小区门口过, 不知道咋回事就进来了,也没想往方家楼下走,老小区花坛植物种类多, 手边有图谱, 顺便看看。

    如果能碰上方简奶奶, 就打个招呼,确定一下方简是不是真的得救。

    随便逛逛,不是特意来看方简,她平时也这么四处乱逛。

    还真遇上了。

    方纯车子开进来的时候, 小莱端一碗酸辣粉蹲在花坛边吃,酸辣粉是小区门口买的,用料足,味道好,吃得她满头汗。

    方简和方纯满地打滚扯头花的时候, 最后一口粉吃完, 她扬手一泼, 掏出纸巾擦干净嘴巴, 慢慢踱来。

    弯腰, 伸手,笑一下,“要我背你回去吗?”

    方简睁大眼睛用力地看她,小莱拽着她胳膊把她拉起来,“有没有哪里受伤。”

    看见小莱,不治之症也在瞬间痊愈,方简摇头,死死抓住她手腕,眼泪淌花了脸,张着嘴巴大口喘气,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继续纠缠下去对方简没有益处,二人争执小莱一字不落听得清楚,她情绪激动难以平复,身体本来就不好,在家好不容易养出的二两肉几天不见全掉光,比刚认识那会儿还瘦,两条胳膊麻杆似的细。

    哭得好伤心啊,别一口气上不来把自己憋死,那才叫冤呢。

    “回家吧。”小莱说。

    方简用力点头,泪止不住地流,哭得直打嗝,眼睛隔了层水雾一错不错盯着她,生怕她跑了。

    方纯坐在花坛边看着,点了根烟,博士叹口气,走上前,“我帮你们把箱子拎上去。”

    小莱说“不用”,博士手伸到一半,被她一拐肘捅在腰,用了好大的力,疼得他“嘶”一声。

    一楼摇着大蒲扇乘凉的邻居老头目睹全程,起身来帮忙,“我给你们拎上去吧。”

    小莱说“谢谢大爷”,又问方简能走吗,她两手牵着小莱衣角,忙不迭点头,一边吸鼻涕一边打嗝。

    小莱跟大爷一人拎一个箱子上楼,爷爷奶奶出去遛弯了,方简摸出钥匙开门,小莱请大爷进屋喝水,大爷摇摇头走了。

    博士和方纯跟上来,大门还敞着,方纯就站在门口,小莱在茶几上拿了个倒扣的玻璃杯,接水喝了一大口,端着杯子走过去关门,方纯说:“辛苦你照顾一下她。”

    小莱仰头朝她脸“噗”一喷,右手玻璃杯里的水很体贴照顾到博士那张英俊的脸,左手“砰”地砸上大门。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对待这种所谓上流社会文明人,越野蛮越粗暴效果越好。

    打不过骂不过,我恶心死你。

    这还不算完,五分钟后方纯下楼就会发现,她停在路边的帕拉梅拉挡风玻璃上给人泼了一碗红油汤,雨刮上还挂着两根红薯粉,一次性筷子和纸碗丢在车子引擎盖上,油汤和辣椒皮都给太阳烤干了。

    方简坐在沙发上抽抽搭搭,小莱重新给她接了杯水,看她一滴不剩喝下去,下巴一偏,“去洗个澡吧。”

    她满身的灰和汗,确实也该洗洗,自己回房间拿衣服,站在卫生间门口巴巴看着人,想叫她,又不敢。

    “帮你出气是一回事,我俩的账还没算完。”小莱顺手给自己剥个香蕉吃,今天莫名的好胃口。

    方简“呜呜”两声,眼泪流得更凶。

    小莱面无表情说:“别哭了。”

    方简抿紧嘴,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声长长的呜咽,小火车似的。

    小孩就是这样,跌倒没人看见的时候自己爬起来拍拍裤子,啥事没有。这种时候就要假装没看到,不能喊,不能哄,一哄就要哭,哭起来没完,不给点好处不会停。

    小莱才不管她,不能给她养成这种坏德行,一哭就服软?那还了得,没有家法了。

    见她真不来帮人家洗澡,方简嘟着嘴把门关上,手指头抠着门把手,又低头笑了。

    小莱从来就不是好脾气,气性特别大,这次真把她伤着了。可小莱还是关心她,这是小莱第三次救她了。

    小莱真好。

    洗完澡出来,方简却四处都找不到小莱,她走了,茶几上放了一碗香蕉酸奶,很不见外自己开冰箱进厨房给她做的。

    方简坐在客厅沙发上,含着眼泪吃完那碗香蕉酸奶,鼻涕快淌到碗里的时候满世界找纸巾,看见沙发上落了个红色塑料袋,里面尽是巴掌大的连环画。

    从她们分开就没再联系过,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回到奶奶家,夜里躺在床上捧着手机几次点开对话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现在好了。

    小莱总是那么贴心,什么事都替她考虑到了。

    方简给她发信息:你落东西了,你的书,落在了沙发上。

    小莱已经坐上回大学城的公交车,车上戴着耳机听歌,收到消息没急着回,晾她一晾。

    方简又说:我跟方纯说的那些话,不知道你听见多少,有机会,我想把我的事好好跟你说说,我不会再骗你了。

    那边过了很久才回复:开学了,没空。

    眉眼扬起笑意,她深深吸气,吐出心中多日郁结:那我把书给你送来。

    小莱回:随便你。

    方简单方面约定周六上午见面,给自己留出几天时间养养精气神。

    洪流汹涌,惊心动魄,然唯有细水长流,方能生生不息。大悲大怒之后,她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宁静平和,这种平静与往日对全世界都索然无味的败兴不同,是植物在春来前,在泥土和腐叶下暗暗积蓄力量。

    晚上爷爷奶奶回来,从楼下邻居那听说方纯跟方简打架的事,气得火冒三丈,马上给方正打电话,要把他臭骂一顿。

    方正坐在酒楼包房里,请未来亲家公吃饭呢,饭桌上商量方纯和检察官的婚期,方纯直接摊牌了,说分手,她已经跟别人结婚了,对方同样很优秀,是小她几岁的海归博士。

    继奶奶替方简跟父母断绝关系后又一个重磅炸弹。

    老太太电话拨过去,还开没骂,听到那边闹哄哄,方纯的声音尤其的高和亮,老太太问怎么回事,方正简单说了事情经过,老太太问:“在哪里?”

    方正说了地址,“妈,你来劝劝她,简简呢,把她也叫来,方纯现在是铁了心要跟我们作对了!”

    奶奶冷笑一声,“现在知道叫你妈,叫你闺女了?”

    方正拍着大腿喊了一声妈,“这都什么时候了!”

    奶奶挂了电话,招呼上老头和方简,“走,穿衣服换鞋子,看热闹去。”

    方简跪在沙发上给爷爷捏肩膀呢,问什么事,奶奶眼里精光四射,“方纯!要跟那谁,那周家的谁……”

    方简说:“周意南。”

    “对对对,周意南,两个人都订婚好几年了,现在她说翻脸就翻脸啊!那周家可不是普通人家啊,人家是当官的!你爸爸跟姓周的他爸是战友,你爸现在做生意,还得指着人家帮忙呢,啊呀呀,有大热闹看了!”

    老小三口换上鞋子出门打车,爷爷奶奶坐在后座,奶奶倾身拉着方简胳膊说:“方纯白天不是欺负你,现在奶奶带你去看她的热闹,看她跟你爸干仗,两个人都是倔种,看谁更胜一筹。”

    方简懵懂点头,眼睛睁得老大,感觉好刺激啊!

    方纯的狠毒白天已经见识到了,方纯对上方正,这得是场怎样的大戏啊,还有周意南当官的那一家。

    方简激动得手抖,裤兜里摸出手机给小莱发消息。

    ——奶奶说,我姐要跟我爸干起来了,你要不要来看啊,保证精彩,百分百不会让你失望。

    那边这次回复得很快,只回了个问号,方简很痛快给她转了打车钱过去,编辑对话框:快来嘛,我请你看,真的,上次我妈打了你,你来……

    到这里卡住,不知该用什么措辞,爷爷奶奶在后面说话,奶奶不知说了句什么,爷爷“哼”一声,说:“欺负我简简的都不是好人,狗咬狗。”

    方简编辑:看他们狗咬狗。

    紧接着发了酒楼地址和包房号。

    才晚上七点不到,天都没黑,那边思考几秒,发了个‘OK’的表情。

    方简美滋滋,看完热闹,小莱再回去就晚了,只能在家跟她睡,嘿嘿,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耽误她明天上课。

    方简又抓紧问了一句,那边说不耽误,有自己的安排,转账也收了。方简放心了,小莱一定来。

    到地方,方简跟着爷爷奶奶随侍者上楼,高档中式酒楼,装得跟电视剧里的青楼似的,名字也像青楼,叫什么兰桂苑,两侧楼梯中间平台的珠帘后面还有人弹琵琶。

    方纯订婚那年方简跟着来过一次,记得这里的东坡肉特别好吃。

    刚进包房门,就听见周爸爸喊了一声。

    “感情岂是儿戏!”

    爷爷奶奶绕过屏风,方简不过去,躲在屏风后面,叫住引路的服务生,点了两盅东坡肉,一份扬州炒饭,一份腌笃鲜,都是酒楼的招牌菜。

    反正都是方正掏钱,不吃白不吃。吃还不算,给爷爷奶奶也打包一份。

    等菜期间,方简坐在雕花屏风后面的小桌边,从屏风空隙里瞧见方纯站在圆桌正中间,穿一件黑色泡泡袖短裙,领口低得丧尽天良,襟前两条系带,还是镂空的,半隐半显,其间雪肤刺目。

    裙子是包臀款,下摆带荷叶边,卷了个一次性大波浪,钥匙扣一样的大耳环,钻石项链,当然最显眼还是她左手无名指的超大克拉戒。

    撇开个人恩怨不说,今天的方纯真是美得要死,上午还被小莱喷水,晚上摇身一变成个女妖精。

    方简从来没见她这么穿过,她一向是成熟内敛的女强人穿衣风格,周家从政,也是比较传统保守的,方纯这么穿,挑衅意味十足,是要公开跟他们叫板了。

    爷爷奶奶被请过去,周意南还没到场,两家的父母只盼着爷爷奶奶能说服方纯,在男主角登场前改变主意。

    周爸爸和周妈妈都戴眼镜,儒雅斯文,这时候齐身站起,把爷爷奶奶扶过去,跟着小辈喊,“爷爷奶奶,劝劝她吧,两个人多少年的关系了,怎么能说散就散。”

    爷爷不管事,往墙边沙发上一坐,也没人找他麻烦。奶奶是来看热闹的,现在一帮小辈把她架得高高,真是难为死她老人家了,要方简不听话还能劝劝,可这是方纯啊,她老太婆劝得着吗?

    “我怎么劝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不要为难我了。”

    周妈妈说劝劝吧劝劝吧,奶奶说劝不了呀,她是三十五,不是五岁,也不是十五岁呀,孩子大了都要自己拿主意的。

    周妈妈直抹眼泪,“那我们家周意南怎么办啊,那小子从来是迷她迷得要死的呀!”

    奶奶反过来安慰她,“人生嘛,总是要经历一点挫折的。”

    周爸爸谴责方正,“做人怎么能这么不讲信用,婚姻岂是儿戏。”

    方纯冷笑,“还没结婚,怎么就不能反悔?结婚了也能离,哪条法律法规不准我反悔?”

    方正让她闭嘴,方纯不屑“哼”了一声。她还没发力呢,等她的旧好和新欢。

    正戏马上开始了,方简摸出手机看时间,刚想问小莱到哪儿了,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回头,小莱一双大眼睛正好奇地隔着屏风往里瞅。

    “你来啦!”方简激动地握住她的手,拉她到身边坐下。小莱探头探脑,“都是谁呀?”

    方简一一为她介绍,小莱差点没把方纯认出来,“她真是大变样,蛮好看,我觉得这个造型比较适合她,蛇蝎心肠的蛇蝎美人。”

    方简说:“她是故意这么穿的,我爸要被气死啦!”

    两位男主还没到场,方简点的菜到了,侍者布在屏风外的小桌上,方简招呼小莱,“吃饭吃饭,边吃边看。”

    小莱不跟她客气,“我正好也没吃饭。”

    东坡肉香糯不腻,味醇汁浓,腌笃鲜以嫩笋、猪肉、腊肉、火腿、百叶结、莴笋等小火慢煨,咸鲜可口,配着炒饭吃,滋味真是绝了。

    小莱没下过这么好的馆子,惊喜睁圆眼睛,“太好吃啦!”方简轻轻摸一下她的头,小莱低声含糊:“你也快吃!”

    小桌侧对着包房大门,门半敞,女孩们端着碗大口刨饭的时候,两个男人分别从走廊两侧而来,脚步匆忙,险些撞在一处。

    小莱咬着肉,胳膊肘捅方简,方简抬头,门口两个男人一样的衬衫西裤皮鞋,个高腿长,配得上方纯的男人外貌条件都不差。

    博士她们已经见过,年轻、英俊、温和。检察官方简许久不见,面对情敌,他眼神锐利,锋芒毕现,气势逼人。

    她们放下碗,用眼神打暗号。

    ——要打起来。

    ——不至于。

    ——真刺激。

    ——没白来吧。

    ——好期待。

    奶奶发现了他们,高喊:“来了来了,都来了,看看他们怎么说。”

    博士侧身抢先入内,竟然还冲着她们笑了一下,一点不介意白天被小莱泼水的事。

    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他大人大量不跟小朋友们计较。

    小莱说:“我赌博士赢。”

    周意南看向方简,他跟方纯好了七八年,每次过年都给方简包两个巴掌那么厚的红包,方简握拳,“周哥,我挺你。”

    等人走了,方简才小声改口,“我觉得他没戏了。”

    博士一上来就放大招,两个红本本放在圆桌上,方纯落座,掏出一盒女士香烟,抽出一根,手肘撑在桌面,博士弯腰给她点火,她深吸一口,眼神轻蔑散漫,似笑非笑说:“都看到了吧,我们已经结婚了。”

    方正抢过去翻开看,红本本上方纯明艳美丽,眼角眉梢都是爱与幸福,与她头挨头,肩挨肩的那个男人,现在就站在她身边。

    “混账!”方正抬手撕个稀巴烂,周意南捡起来粗略一拼,手都在抖,“这是真的。”

    方纯叼着烟吞云吐雾,“为什么要骂人呢,都是文明人,坐下来,好好吃顿饭,聊一聊,话说开,不就行了。还有啊,爸爸,你撕掉也是没有用的,我一人一户,一张结婚证而已,我抽空去补来不就行了。”

    “你竟然还学会了抽烟?!”谷映兰不可置信。

    方纯下巴快翘到天上去,很瞧不起她的样子,“才发现呐。”

    这是摊牌了,不装了,彻底撕破脸了。

    方正发现,还真没什么可以威胁她的,公司是她自己的,外面两套房,房买了没多久户口也迁出去了。

    方简的段位跟方纯比,真是太低了,她早已万事俱备。

    过度倾斜的爱与资源把她养得又肥又壮,毛厚了,翅膀硬了,才发现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了。

    好像知道方正心里在想什么,方纯说:“没有奶奶疼,没有爷爷护,我当然要早做打算,是吧?”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爷爷奶奶早就退出战场了,静静坐在沙发上,看方正如何拼凑他这个四分五裂的家。

    周意南一直死死盯着她,周爸爸为儿子感到不公,手心拍手背,“你有什么不满可以说出来,事情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何必闹成这个样子呢?你对我家意南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之心吗?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能说散就散,你有没有心呐?!”

    方纯说:“我根本不喜欢周意南,为什么答应和他在一起,你们心里应该都有数。至于为什么突然反悔,你们可以跟我爸爸打听打听,我们家出了什么事。我妹妹方简你们知道吧,她有精神病,躁郁症,好几年了,都是家里逼出来的,从学校退学,钢琴也弹不了,人生真是一片灰暗呐,前几天还服药自杀了,医院里昏迷了三天。我也不能落伍呀,我要紧跟时事,我也要断绝关系。”

    小莱和方简对视一眼,继续看,方纯笑起来,如毒蛇吐信,“如果我不断绝关系,就好像是我和我父母一起把她逼成这个样子,可明明我也是受害者啊,我也是从小被逼着做不喜欢的事,和不喜欢的人订婚,接吻,上床。三十五年,我活得好压抑啊,谁懂我啊?叔叔阿姨,爸爸妈妈,我真的好压抑,你们可以理解我吗?我每天装成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我真的受够了。”

    “我是谁,方总耶!我为什么要学做饭伺候你们一家老小啊,你们家也不穷吧,连个阿姨也请不起呀?请不起的话,我也可以出钱的呀,我的手膜和美甲都超贵的好不好?我在家也是大小姐什么事都不用做的,我妹妹二十几岁还不会煮鸡蛋呢,我要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我好难哦!”

    “我妹妹跟家里断绝关系了,我才知道,原来还可以这样呀,那我第一件事当然就是跟我的暧昧对象亲个嘴,打个炮庆祝一下,然后勇敢追求自由和幸福啊。”

    她拉住博士的手,嘴唇嘟起,给他手背上“啵”地盖个口红印,“这不,我们结婚了,恭喜我们吧。”

    “她疯了吧。”小莱低声。

    方简都懵了,何止是方简,在座除了博士,全傻眼了。

    对周意南,她也有话要讲,“意南啊,你也不要怪我,我真的尽力了,我有试着喜欢你啊,但我真的没办法,虽然你活还不错,也仅此而已了。你太无聊了,我装好太太小女人也装够了,跟你在一起的这七八年,我私底下都谈过五六个了,想不到吧?”

    她吃吃笑起来,被自己的话逗笑了,也不知道刚才那番话究竟是真是假,博士脸上也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在场所有人,都被她的不要脸震惊了,她噼里啪啦连珠炮一样,根本不给人质问和反驳的机会,一句比一句吓人。这场爆炸威力无比,炸得他们体无完肤,血流成河。

    她拍拍手,站起身,两手摊开,“好了,亲爱的们,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以后别来找我,也别来问我,我什么也不会回答,我已经决定了。”

    博士拎起她的小包,她扭着屁股走到门口,回头,攀着门框探身朝着众人喊:“哦,忘了说,今天这顿我请哦!”

    *

    作者有话要说:

    刺激

    感谢在2022-06-04 21:21:08~2022-06-05 21:20: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白粽子2007、特价裴裴乐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eibozi、容颜、一颗雪松、特价裴裴乐、葱油面、EV、九成10、初心、凡人皆有一死皆需侍奉、小初五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8726642 117瓶;九成10 74瓶;39648272、某林子 30瓶;哎呦 20瓶;酥肉Su.、漫长的zs、阿饭 10瓶;ftcyszd 5瓶;何年。 2瓶;小喵真可爱、念初凉、Yang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方纯没能顺利走出这扇大门。

    首先发难的是周妈妈, 二人站位间距目测不超过两米,她两三步上前,一把薅住方纯头发, 拖着她往里走,方纯身体后仰,摔倒在地, 博士返身施救, 周意南“砰”一声砸上了门, 反锁。

    这下谁也别想走。

    周妈妈跪骑在方纯身上, “啪啪”左右两个耳光招呼上她的漂亮脸蛋,所以说打架时先发制人是多么重要,这一套直接把方纯打懵了, 反应过来回击时各方面都不占上风。

    谷映兰当然不能看着女儿挨欺负, 扑上去推开周妈妈, 同时周意南照着博士鼻梁一记铁拳,战乱开始了。

    方纯才不要谷映兰的好心,翻身爬起来,踢掉了高跟鞋, 以肘隔开她,要跟周妈妈单练,在准备起手式时又被甩了一耳光,周妈妈疾言厉色,“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人!”

    方纯当然也不是吃素的, 马上回敬她两个巴掌, “你儿子最喜欢犯贱了, 你自己生的你不知道啊!”

    “别动手别动手, 有话好好说。”谷映兰还不想闹得太难看, 试图劝阻,但方纯和周妈妈可不是方简和姜小莱那样的小鹌鹑,任你排布。

    她一方面不希望女儿受伤,一方面又不想周妈妈撕破脸,举棋不定,很快被战火波及,脖子上不知道被谁的长指甲挠了一把。

    假如帮着方纯一起收拾周妈妈,方纯也许还会念她一份好,反之亦然。站位不清,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想要,通常是什么也得不到。

    旁边方正和周爸爸也没闲着,试图把周意南和博士分开,周爸爸实在气不过,趁乱给了方正一拳,“子不教,父之过!”

    博士不能眼睁睁看着老丈挨打,也不顾及什么长幼尊卑,当即回敬,方正两害相形取其轻,跟周家肯定是完蛋了,他还想抱孙子,不能真的把女儿女婿打跑……可周家不是普通人家呀,方正还是犹豫了。

    犹豫就要挨打,方正这样的大块头,当人肉沙包最合适不过。

    四个男人,加起来怎么也得五百斤,推搡着,撞翻了圆桌,满桌碗碟清脆落地,桌上的菜一口没动全毁了。

    小莱和方简齐声:“好浪费。”

    爷爷奶奶哎呦哎呦地躲到了沙发背后,爷爷把奶奶藏在身后,这四个男人打到他面前时,他双手举起拐杖一通乱敲,无差别攻击。

    三个女人互相扯着对方的头发,躺在地上成了理不清的毛线团,四个男人台球一样满屋滚。

    坐在屏风后面的方简和小莱喉咙里的炒饭还没咽下去,眼见他们朝着这边冲过来,啪地扔了碗,踩着凳子跳到铺满碗碟的小桌上,桌子连带着屏风被肉墙抵到墙边,千钧一发之际,方简还知道保护好给爷爷奶奶打包的饭菜。

    她们蹲在小桌上,你的左手牵我的右手,以屏风为盾,抱着打包盒,脖子后仰,后背紧贴着墙,已呆成了两尊木偶。

    看吧,现代社会了,都是文明人了,发泄情绪解决问题的方式还是如此野蛮、原始。在各自领域里的精英人士,先生、小姐、太太们,脱下西装礼服,与兽何异。

    方简脑袋缩在小莱的肩窝里,只露出一只眼睛偷看。在巷子里跟猥琐男你打我我打你的小莱倒对此见怪不怪,小时候跟爸爸住在山上,偷猎的,砍树的,违反规定上山烧纸的,让她爸揍过不少。

    说话不好使,是得揍。

    爷爷奶奶藏在沙发背后,位置比较安全,与蹲在小桌上的两个女孩遥遥相望,对这场混乱角斗无能为力。

    方纯被扯烂了裙子,长发蓬乱遮住脸,双手抱胸跪倒在地,周意南脱下衬衫扑上来护住她,博士不甘落后,两件衬衫将她上下包裹,她被保护着脱离了战场。

    他们也终于打累了,叉腰满屋转圈,气喘如牛,方纯从地上捡起被踩瘪的烟盒,抖着手抠出一根,捏捏圆,烟叼在嘴里满地找打火机。

    周意南裤兜里摸出打火机递给她,被她一巴掌拍飞,博士捡来她自己的,帮她把烟点上,先让她狠狠吸一口才把她抱进怀里,她抖得厉害。

    小莱低声:“说你姐没病我都不信。”

    搁从前,说方纯有病方简是不信的,现在以一位患病五年的躁郁症患者角度去看,方纯极有可能患有躁狂症。

    躁郁症是抑郁和躁狂交替,使人循环在极度悲伤自卑和高度亢奋精力旺盛中,反反复复,这种感觉是不可控的,也是不稳定的。

    抑郁症和躁狂症相比就简单得多,只是单纯的悲伤、败兴,无趣或兴奋、易怒、情绪高涨。

    躁郁症属严重精神类疾病,既有抑郁,也有躁狂,所以也称之为双相情感障碍。

    方纯今晚的表现是躁狂发作时的典型症状,思维奔逸,滔滔不绝,大脑处于极度兴奋状态。

    如果是方简,大怒之后必然是大悲,定要哭个昏天暗地,泪流成河,然方纯没有,她或许还没有完全平复情绪,但每一个表情和动作都在表明,她藐视、不屑这世间一切。

    看她被烟熏眯了眼的样子,真是拽死她了。

    她很好的利用躁狂发作时的高效率和满激情状态,为自己打造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地上堡垒。

    她站在堡垒之巅,蔑视天下,围在她身边的男人都只能捧着她,否则就要被她蹬下去。

    看周意南,厌恶她又心疼她,此时脆弱怜态,让人为她憋红了眼眶。

    周妈妈坐在沙发上,周爸爸拉着她,瞧见儿子斩不断理不乱的样子,冷哼一声,“叫他去犯贱吧。”

    酒楼经理带人破门而入时,整间包房都给他们翻修成了叙利亚风格,屏风、桌椅、沙发、立式宫灯,没有一样是完好的。

    谷映兰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方正偏头小心查看她脖子上的伤,爷爷奶奶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说自己的话,墙角小桌上蹲着方简和小莱。

    方简心中又有了新感悟:父母、子女、姐妹终有分别时,人活着,身边最终只余伴侣或孤身一人。

    她把这个想法悄悄讲给小莱听,小莱瞪了她一眼,“谁是你伴侣,我跟你蹲一块就是伴侣了?”

    方简委屈嘟嘴,“那你说不是就不是嘛。”

    博士起身主动去结了饭钱和屋内陈设损失的赔偿,一行人歪歪斜斜晃到马路上,周家人撂下狠话开车走了,方正拉着方纯让她回家,她扬胳膊甩开,一屁股坐到了马路牙子上,发现左手两根手指的贴片不见了,连着贴片不见的还有她的指甲。

    血没流多少,疼痛这时候才找上门来,她望着两根光秃秃的手指,不见眼泪,表情呆滞。

    “你的手。”方简从她身边走过时说了一句。

    这时候方简觉得她可怜极了。悲伤摧毁的是自己,愤怒摧毁的是别人,方简学着与躁郁症共处的方式是用悲伤替换掉愤怒,尽量避免情绪伤害到身边人。

    而方纯的身份地位,更不允许她被躁狂情绪操控,她说得没错,她确实非常压抑,压抑愤怒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这只是对病友的关怀,方简告诉自己,但她拿不定主意,偏脸去看小莱,小莱摸出手机戳戳戳,半分钟后抬起头,“前面三百米有个社区医院,应该还有人值班。”

    她们把方纯带到了社区医院,十指连着心,指甲不知道怎么弄的,生生从肉里扯出来,两人看得直皱眉,方纯眼皮懒懒耷拉着,没什么反应。

    谷映兰在旁嘘寒问暖,方简和小莱走到一边去,不想听见她说话。

    她们靠在窗边,夜风柔柔扬起鬓发,城市的夜晚霓虹璀璨,方简一直紧紧拉着小莱的手,小莱瞥她一眼,“干嘛,怕我跑了啊。”

    决心不隐瞒就是真的不隐瞒,方简说:“本来只是想讨你欢心,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我觉得有点丢脸,让你看到这些……感觉太糟糕了……”

    “如果没看见,谁能想象得出来?”小莱回想早上十点方简和方纯在奶奶家楼下打那一架,没消停几个小时,晚上又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

    真够疯的。

    “我以前总觉得你不开心,又想不通你为什么不开心,现在才知道你过得这么辛苦。”小莱仰脸看着她,“你真不容易。”

    方简忽而一阵鼻酸眼热,睁大眼睛用力看窗外,希望风赶紧把眼眶里的泪吹干,小莱看她样子,心说就知道哄不得,一哄就要哭。

    “但我在你身边是开心的。”方简哽咽着。

    小莱说:“那是当然。”

    “感觉很自卑,我这样的家庭,我觉得很丢脸,感觉配不上你,你那么好,那么健康。”不想哭的,实在是憋不住,方简索性放开了哭,抱住小莱趴在她肩头“呜呜”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可能是抑郁发作了,我的情绪有时候来得很快,抑郁的时间比躁狂多,我害怕做错事被讨厌,我就多想一些自己可怜的地方,我就不会生气,这样我就可以躲到角落里,我就不会伤害到别人……”

    “我真的做过很多错事,你不知道的,很严重的,伤害到别人的事,我真的怕了。我也骗了你,骗了你好多,我不是故意,我真的只是习惯性这样……对不起。”

    小莱心都碎了。

    她们之间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讲,但也不用急于一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方简听见脚步声,马上闭紧嘴巴。

    方简听见谷映兰的声音:“简简呐。”

    如果不是方简哭得越来越无法被人忽略,她恐怕都记不起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方纯谢谢了她的关心,那个女人冷血起来可是一点情面也不讲,什么亲情血缘在她眼里形同狗屁,撕破的脸皮再也粘不回去,难听的话她也会说,什么难听专捡什么说:“你只是要生意,不是要女儿,而我也用不上你们了,不必委曲求全。”

    大老板,女强人,职场上的果决勇敢同样适用一些糟糕的人际关系,这一点小莱还是挺佩服她的,方简恰好欠缺一点果敢,连要不要带姐姐去医院包扎都得有人给她拿主意。

    她的无主是因为长期被管束、被压制,一旦脱离管制,就不知东南西北,要是遇见个坏心家伙,指定给人牵着鼻子走。

    此时谷映兰犹犹豫豫不肯上前,犹豫当然是因为小莱,在她眼里,姜小莱就是把方简牵着鼻子走的坏家伙,是把富贵人家没见过世面的小少爷勾得神魂颠倒的贱丫头,好像多看一会儿都脏了她的眼。

    那一巴掌小莱还记恨着呢,意味不明哼笑一声,“在方纯那吃了软钉子,终于想起来你还有一个女儿了,没用的,她是同性恋,同性恋不能用来联姻,也生不了孩子,你还是去讨好方纯吧。”

    谷映兰瞪着她,小莱说:“你瞪我干什么,你还想打架啊,你们还没打够啊,我可没参与,我现在有的是力气啊我告诉你,我学过擒拿散打,那可不是过家家的,你要小心喏。”

    方简埋在小莱肩膀上发抖,实在是憋不住笑。

    谷映兰干脆不理会她,又喊了一声简简,“跟妈妈回家去吧。”

    方简头还枕在小莱肩膀上,脸偏向窗外,“爷爷奶奶呢?”

    小莱说:“楼下等着。”

    方简说:“那我们回家吧,你明天还得上课。”

    她担心自己看见妈妈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就这样抱着小莱两个人螃蟹似横着绕过她,朝着楼梯口方向挪过去。

    方纯已经包扎好,头发乱蓬蓬,手包得像猪蹄,脖子上脸上青红一片,也不影响她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一声嗤笑,“真没出息!”

    方简猛地抬起头,“说谁没出息?!”

    “瞧你那样儿!”方纯翻个白眼。

    博士、方纯、小莱、方简,四人站在社区医院大门一侧,为了证明自己还是有点出息,方简看着博士,“她是不是有躁狂,你们是假结婚吧?我早都猜到了。”

    博士很好脾气的样子,微笑着,并不回答。

    小莱说:“躁狂有可能,但不一定是假结婚。”

    方纯倒是很好奇,“怎么说?”

    小莱说:“世界这么大,就是什么样的人都会有人喜欢的,看过《新桥恋人》吗?流浪汉也有爱情,爱情很伟大,爱情很包容。”

    这是把博士和方纯一起骂进去了,方纯倒是一点不介意,仰脖哈哈哈笑起来,活脱脱电视里的反派女魔头。

    方简很懂她,她每次出院都这样,骨头轻得没二两,狂得没边。想恨方纯,相比父母,还是怎么也恨不起来,方简就是这样的软弱性子,生性难改。

    也许当父母年老体衰时,病床前会徘徊着她的影子。

    人总会有对一切都释然的那天,这是没办法的事,但现在的恨和怨还没有放下。

    她听到妈妈在哭,“方纯,方简,跟妈妈回家呀!我们的车子在这边!”

    她抱着肩膀孤零零站在街边的样子一定很可怜,但她们绝不回头。

    方纯和博士开车走了,爷爷奶奶打到车,站路边招手,小莱牵着方简朝着他们跑过去。

    “所以,这世上再坏再烂的人也有会人喜欢的,你说他们有病也好,说他们犯贱也罢,反正他就是喜欢,你有什么办法?你又有什么好自卑的?”

    “但我们还没有和好。”小莱补充,“我不是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意思,我只是劝你别难过,别总是妄自菲薄。”

    方简:“哦。”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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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还是那个小房间, 靠墙放张一米五的木头床,天热,奶奶在棉絮上铺了张蔺草席, 草席软,不捂汗,夜里好睡。

    对于方简来说,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她难得不觉冷, 可她还是希望冷一点, 小莱老说热,不愿意跟她贴着,一靠近就把人推开, 喊热。

    有好多的话要说, 躺一张床上, 灯一熄,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不说我就睡觉了。”小莱翻了个身背对她。

    方简往她身边挪挪,手在凉席上摸,摸到她睡裙的一片角, 摸到她的腰,手搁在她的腰窝里,顺着小腹往下。

    她以手隔开,“别烦我。”

    “你不喜欢我啦?”方简小声说:“我可想你了。”

    小莱说:“我不想你。”

    “你真冷血!”方简推她一把。

    小莱说:“我就冷血。”

    她呜呜嘤嘤,哼哼唧唧, “我好可怜, 妈妈爸爸不爱我, 姐姐欺负我, 我从小缺爱, 我好可怜……”

    小莱接:“你从小缺钙,长大缺爱,头顶锅盖,身披麻袋。我一点也不可怜,我被人当猴耍,满街猴蹦,蒙鼓里耍得团团转,给人当佣人,鞍前马后,用完伸脚一踹,给我踹沟里,赏我一个大耳刮子吃。我一点也不可怜,真的。”

    方简:“……我说不过你。”

    “还没完呢。”小莱继续说:“就这样,我还老犯贱,怕她给人关屋里关死了,求爷爷告奶奶,给她搬救兵。”

    方简震声:“那不是你说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人喜欢,我姐给周意南头上咔咔甩五六顶……加博士,七顶绿帽,他还指望她回心转意,连博士也爱她爱得死心塌地,这不是你说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人喜欢。还有什么《新桥爱人》,流浪汉的爱情,我明天就看……总之,方纯那样的人都有人喜欢,我当然也值得被喜欢了!”

    小莱说:“是啊,你们姐俩魅力无限啊,我姜小莱给你整得五迷三道的,就爱犯贱,有什么办法?”

    方简:“喜欢我就是犯贱?”

    小莱:“给人骗还上赶着舌忝,就是贱。”

    方简:“行吧。”

    小莱:“行呗。”

    她躺平身体,“不说了,啥也不说了。”

    小莱:“不说就睡觉。”

    方简在床上用力地翻身,床板扭得“咯吱”响,故意伸手伸脚去碰她,小莱压根懒得搭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浅浅打起小呼噜,看来今天真是累坏了。

    小莱是被舌忝醒的,惺忪朦胧间,感觉到嘴唇一片温软,她半梦半醒,沉沉浮浮,被口勿得很舒服,据说嘴唇的皮肤厚度只有人体其他部位的三分之一,纤薄敏感,布满神经末梢。

    尤其是在夜间,睡眠中,眼皮合拢,关闭视觉,身体各处感官被无限放大,这种感觉尤为强烈、深刻。

    奶猫舌头,细腻、柔软、湿润,如置身云端。

    姜小莱体温偏高,曾一度怀疑自己有甲亢,但她身体从来好得要命,一件毛衣一件羽绒服就能安全过冬,夏天从来很难捱。

    她满脖子满后背都起了层雾汗,后脑勺感觉枕头热得快烧起来,方简的头发在心口扫来扫去,她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很难受,手抱住她的脑袋,摸到她的眼睛,她的睫毛,手指勾住她腮畔一缕碎发,别至耳后,完全是本能的动作。

    “喜欢吗?”小莱听见她哑声问。

    她闭着眼睛,伸长脖颈,唇微张,醺醺然。

    方简摸到她手腕上一条发绳,跪在凉席上,摘了她的发绳随意拢了两把扎好头发,俯身继续。

    还有一处极为细薄的地方,薄得能透出血色,这里神经组织极为丰富,柔软与柔软相抵,最为轻浅的触碰也足以掀起轩然大波。鼻间气味甜腻,耳畔吟声靡靡。

    交握的指骨扣得很紧,好像只要这样,才不至于从云化雨,于万丈高空跌落,滑入海底深渊。

    浪头一重一重拍过礁石,溅起雪白的飞沫,直至潮落,海的呼吸变得平缓、柔和。

    方简精疲力竭倒在她身边,凉凉的鼻尖蹭到她滚烫的耳垂,睫毛扫过耳廓上的细绒毛,鼻息有节奏喷在脖颈皮肤,声音带一点缺水的哑,“小莱。”

    她“嗯”一声,偏脸跟她蹭了蹭额头,女孩柔软甜蜜,像融化在舌尖的麦芽糖。

    “怎么样啊。”方简心满意足闭上眼睛,嘴角带着得逞的坏笑,“我也舌忝你了,扯平了吧。”

    小莱“噗呲”一声,跟她碰碰嘴巴,“睡吧。”

    翌日晨间,枕畔已经不见小莱,方简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已经是下午两点。

    奶奶和家里的阿姨都没叫醒她,精神病人的睡眠尤为可贵,能睡着是好事。

    出院以后,她睡眠其实一直很差,醒来后开始服用抗躁狂药物,情绪控制了,心情也变差了,当只要自己的时候,常常感觉很难过,莫名地流泪。

    眼眼大大睁着,任眼泪润湿枕头,昨晚好闷,今天果然下起雨了,下午两点的天还阴沉着,这样的天气更是不想让她好过,就是成心跟她作对。

    方简告诉自己,要打起精神,开心一点,周六还有跟小莱的约会,奶奶准备了两罐剁椒和腌萝卜做礼物,说外面的剁椒都是用药水泡的,现在这些奸商,为了节约成本什么昧良心的事都干得出来……

    她尽量让自己想一些开心的事,从情绪中抽离,小莱的书又忘了带走,方简躺在床上开着台灯一页页翻,短暂沉浸在绘画和故事中,通过图像展开联想,为线条涂色,将风景和人物延伸想象,恐惧他们的恐惧,愉悦他们的愉悦。

    还有一本巴掌大,半个砖头厚的植物图谱,雨停的时候,她下楼到小区里逛,对照图谱辨认花坛里的植物。

    也是这时候,她发现夹在图谱里的一封信。

    昨天上午小莱离去后,她粗略翻过,百分百确定,图谱里什么也没有,这封信是她去而复返后带来的。

    方简蹲在雨后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嗅着花坛里大丽花独特的泛苦的味道展开这封信。

    信纸是从小学生用来写字的田字格本子上撕下来的,边角泛黄,带一股淡淡的霉味,零星洒落黑色的霉点子,看起来非常古老。

    信中字体也是儿童的字体,规规矩矩,方方正正,幸而铅笔字不易掉色,字迹仍清晰可辨。

    《给姜小莱的一封信》

    亲爱的姜小莱:

    你好!

    上次分开后,我们说写信联系,我收到了你的信,这是我给你的回信。

    今天是周六,不上课,我早上六点起床,按照我爸爸的要求绕着小区跑了五圈,我真的很不想跑,我很困,我一边跑一边哭,我爸爸骂我了,我很伤心。

    上午学习,又被我姐姐骂了,我做错了一道数学题,我下次会努力的。

    中午吃完饭我就睡午觉了,下午阿姨叫我起床,我去少年宫学琴,老师说我很有天赋,手指也比别人长,我肯定能弹得好。

    晚上回家吃饭,我爸爸和姐姐都不在家,只有我和妈妈,真是谢天谢地,然后我就回房间给你写信了。

    小莱,上次我给你弹的小星星,你还记得吗?有机会,我再弹别的给你听。

    我学琴有点晚了,少年宫很多比我小的都比我弹得好,但是没关系,我很快就会超过他们。如果我弹得好了,我也许就不用每天早上起来跑步了。

    我的一天结束了,你呢?期待你的回信。

    祝你:

    天天开心!

    方简呆若木鸡。

    信息量太大了,她需要缓缓。

    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信纸一共五张,每一个字都老老实实呆在田字格里,在最后一页纸背,方简注意到写信人的署名,是方简。

    这是方简写给姜小莱的信!她什么时候写信给姜小莱了!!

    记忆错乱了,还是平行时空?还是穿越了?

    方简人傻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看,起身,抓着头发原地转圈。这封信不是伪造,受潮发软的信纸,信上的霉菌斑,还有这熟悉又陌生的字体……

    方简飞跑上楼,小时候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都是住在这个小区,长到二十四岁,她跟爸爸妈妈搬过两次家,一次搬到水杉公园附近的小区,那是多久的事她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在那里一直住到上高中,高中以后搬到现在的联排别墅。

    搬家最能破坏人的过去,幸好还有爷爷奶奶,她的东西爷爷奶奶都给好好收着,方简跑到楼顶搭建的小房子里,希望能有收获。

    “咋了?”奶奶在楼顶摘菜,追着方简进到小房子里,房子里的吊兰又长了一些,奶奶“哎呦”一声,是恍然想起一件忘记很久的事的惊讶,顺手从窗框上拾了剪刀,“修修叶子,又能插一盆了。”

    土色竹箩筐后面站了几个缺窗少门的脱漆红柜子,方简弯腰把箩筐搬到一边,柜门掉下来,她赶忙伸手扶住,卸下来竖到一边,弯腰细看,手指按在一排书脊上缓慢移动。

    小学一年级上册语文、数学、美术、音乐……

    “找什么呢?”奶奶一边剪吊兰叶子一边问。

    方简说:“找信。”

    奶奶:“找啥信啊。”

    方简说:“小时候的信。”

    奶奶:“小时候啥信啊。”

    方简:“小莱写给我的信。”她回头:“奶奶,你小时候见过小莱吗?她来过我们家吗?”

    奶奶叫她问懵了,“我小时候?”

    “不对……”方简扶额,“我小时候。”

    奶奶捏着一把花苗出去,放在地上,角落里翻出个塑料花盆,从菜地里铲了些土,就这样把吊兰苗子半埋起来,浇了点水又放回小房子里去。

    方简踩着她脚后跟问,“小时候呀,姜小莱,奶奶还记得吗?”

    奶奶嫌她碍手碍脚,轻轻推开她,“姜小莱?你给她打电话呀,人早上走的,一大早就走了,人家下午有课。”

    “是小时候的姜小莱!”方简说:“奶奶好好想想呀,她小时候到底有没有来过我们家呀!”

    “小时候……”奶奶若有所思,“嗯……好像,嗯,你让我想想,这样想是想不起来的,你奶奶都多大年纪了!”

    也许小莱没有来过奶奶家,也许她们的相处非常短暂,但友谊深刻,奶奶不记得也很正常。

    奶奶想着想着就下楼去了,方简容她慢慢想,继续翻柜子。

    老物件还真不少,从幼儿园的识字书、故事书到小学六年级全部课本和作业本,还有卷子,习题册。爸爸和姐姐上学时候的书,奶奶当护士时候的一些档案册和病历本,还有护理类书籍、故事会、读者文摘、报纸……

    然而全部翻遍,一无所获。

    这场寻宝游戏,方简没想过求助小莱,小莱一定不会告诉她,要她自己找到,自己想起。

    方简忘记了很重要的事,忘记了小时候,忘记了小莱。换位思考,幼时书信往来的好朋友,长大后重逢,却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你该作何感想?

    小莱肯定气死了!怪不得她看起来老是河豚一样气鼓鼓,如果只是撒谎骗人,也不至于气那么久,动不动就横她一眼,动不动就横她一眼。

    她生气是因为方简忘记了她们的过去!

    不止是忘记了过去,也许还单方面中断了书信往来,都怪方正!为什么搬家,搬来搬去,把家都搬不在了,活该他!

    依小莱的性子,明说?不可能,人家都把你忘记了,说了也未必能想起,尴尬伤心不说,可能还会因此发生争执。

    小莱真聪明啊,把信夹在书里,等待埋下的种子悄悄发芽。

    方简马上就不抑郁了,奶奶从来不爱乱丢东西,几十年前的报纸杂志都还留着,小莱的信一定能找出来的。

    她反倒不着急了,下楼洗手吃饭,洗完澡再接着找,饭桌上还不忘提醒奶奶,好好想一想小莱。

    奶奶让她问烦了,叫她问爷爷去,方简又把楼上跟奶奶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爷爷抿着嘴唇歪头看她,小孩似的,方简想起在红叶山庄的那场梦,“梳两条长辫子,还有点黑,跟她现在的打扮一样。”

    爷爷夹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头和眼睛齐偏向另一边,老小孩认真思考的模样。

    过了十分钟,他啥话也不说,放下筷子进了卧室,方简立即跟上,奶奶说:“你记得?你个老神经病还记得,我都不记得。”

    “就是因为不记得!我才记得!”爷爷大声说。

    爷爷从柜子里拿出了几大本砖头一样厚的老相册,奶奶说:“老精神病每天都把照片翻出来看一遍,怕忘记你们呢。”

    方简又是一阵鼻酸眼热,家散了,爷爷只能靠翻老照片来回忆以前的家,避免忘记他的孩子们。她明白了什么叫“就是因为不记得才记得”。

    爷爷翻开其中一本,这本里面全是方简和姐姐小时候的照片,他只管往后翻,翻到倒数七八页,指着左上角一张照片,“喏。”

    两个女孩坐在小区门口的大花坛上,背后是黑色的假山,她们穿一样的白裙子,瘦高文静扎独马尾的是方简,手搭在个子稍矮的女孩肩上,抿唇笑得很乖。

    另一个当然就是被全家忘记的姜小莱,有方简衬托,她黑得非常彻底,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穿一双红色塑料凉鞋,小胳膊小腿肉嘟嘟,笑得见牙不见眼,手上还捉了个什么虫子,衣襟上一大片油。

    一个黑,一个白,一对女版的海尔兄弟。

    时光定格在方寸间,方简抚摸着照片里的女孩,真的是小莱。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很开心!

    小时候的故事可能会写成番外,想想就激动,超爱写小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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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方简把这张照片从相册里取出来, 带回房间,取代床头柜上跟父母和姐姐的合照。

    旧的照片正面朝下锁进抽屉,新的照片放进木制相框, 摆在每日清晨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方简努力地想、努力地想,仍一无所获。

    记忆衰退得厉害,好多次走在街上碰见熟人打招呼, 对上那些笑意盈盈的陌生的脸, 心中都是一片茫然、悲凉。

    她真的想不起来了。

    不过没关系, 等她找到那些信, 就什么都知道了,小莱会把过去的事一点一点讲给她听。

    当然也不用太着急,快乐是短暂的, 她将寻找快乐的过程也放得很慢。和小莱的通信很大可能就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 但她还是选择把它放在最后, 先从爷爷奶奶的房间开始,缓慢拉开抽屉,翻找的动作也极为轻缓。

    尽管如此,这间小小的卧室还是很快就被抄个底掉, 方简把翻乱的书本归位:“明天再找,休息。”

    奶奶也说:“好,慢慢地找,千万不能急,一下找到就没意思了。”

    回到房间, 想给小莱发消息, 想了想还是没有, 方简坐到书桌边, 抽屉里翻出学生时代内页花花绿绿的糖果屋笔记本, 给她写信。

    那些无法言说的过去和现在,可以毫无负担书写在纸上。

    小莱:

    上午你离开后,下午我醒来,在小区照着图谱辨识花卉植物,小区里好多的广玉兰树,这种树叶子又大又厚,正面墨绿,油亮光泽,反面是磨砂质感的草绿,图谱上说,广玉兰花期在4-6月,现在已经没有花了。

    以前只知道它开碗口大的花,花朵藏在树冠间,味极香,但轻易不得见,很神秘,不知道它的名字是广玉兰。

    广玉兰这个名字很切合它。

    花坛里还有很多颜色各异的大丽花,菊科植物,花瓣很多很密,花期在6-12月,现在正是它们开花的季节。

    大丽花没有香味,整棵植株都带一种微涩发苦的气味,我还蛮喜欢的。

    哦!对,我想起来,它是菊科植物,所以味道跟菊花很接近,奶奶在楼顶种了很多菊花,其中有一种白色的小野菊,每年秋冬开的话花,奶奶都收集放在铁炉上烘干,装进纸袋里。

    我也给你寄一点小白菊吧,用来泡水喝。你别上火。

    这本图谱挺有意思的,连环画我也看完了,你的信我还没有找到,但我肯定它们一定就在这间房子的某个角落里,等待发掘。

    我不是故意中断通信,可能是因为搬家,要怪就怪我爸。我的事,我还没想好从哪里开始写,现在更愿意回忆起我们小时候,但大概率是想不起的,我药吃得太多了。

    我只知道在哪里上了学,只记得从学校到家常走的那条路,人们是无数个模糊的影子,事件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它们每天都在淡去。

    我又给你写信了,你会给我回信吗?期待你的回信。

    第二天上午,方简把信、连环画和小白菊一起快递给小莱,市内包裹应该当天就能到。

    持笔凝思,寄情于字,在通讯发达的今天,有多少人还写信呢?信还有去处,有一个肯与你通信的人才是最难得的。

    吃过午饭,方简在楼下逛了会儿,又认识了几种常见的花卉树木,在老年活动中心门口听老头吹萨克斯,晚饭前回家,饭后接着找信。

    到晚上八点,只剩床底下没找过,她弯下腰,杂物堆里一眼看到床尾蒙尘的饼干盒。

    用晾衣杆把饼干盒扒出来,抹布擦净浮灰,方简重新洗干净手才来启盖。

    牛皮纸信封整整齐齐摞了两大沓,饼干盒密封性很好,一股陈旧纸张和钢笔字墨水的香气从盒子里溢出来,充斥着鼻腔,方简用力吸了几口。

    这是真实的历史,是她和小莱的过去,她们竟然有这么多信……

    全部都是从桃阳县桃阳镇寄来的,信封上的笔迹不似孩子的,只有落款处歪歪扭扭的‘姜小莱’三个字是她自己写的。

    是了,就照片来看,那时候小莱应该刚上小学,识字不多。

    方简不急着拆,信封背面备注了日期,她找到时间最早的一封,是十四年前的夏天,那时候她十岁,上小学四年级。最后一封则是一年之后的九月,这一年间,小莱一共给她写了二十三封信。

    难以想象,这二十三封信竟然在饼干盒里躺了那么久,就在床底下,那么近。

    她放了小莱十三年的鸽子,小莱等了十三年也没有等到她的回信……

    也许是二十四封信,最后一封因无人查收只能退回。

    九岁的姜小莱够得着邮筒吗?她整日背着书包大街上晃悠,看见穿绿制服的邮递员叔叔,眼睛陡然睁大,变亮,急得跳脚,大喊:“叔叔,有我的信吗?我叫姜小莱,姜小莱的信。”

    邮递员叔叔眯着眼睛想一想,把屁股后面挂的墨绿帆布包转到身前,小小莱高兴得一阵乱蹦,叔叔把信递过来,告诉她信被退回来了,原地址无人签收。她瞬间垮脸。

    方简想象她生气的样子,攥着信流着眼泪走回家,踢飞路边的小石子,对着天空和大地打拳,扑进爸爸或是哥哥的怀里,放开嗓子嚎个昏天暗地。

    小莱伤心欲绝,简简姐姐搬家没有给她留新的地址,姐姐心里根本没她。

    她们初遇时,小莱明里暗里提醒,她竟然都没有发现。

    方简太迟钝了。

    信纸薄脆发黄,有一种古老的专属于纸张的香气,方简抱着饼干盒回到书桌边,小心展开这封信。

    信纸是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工作簿,布满红杠杠,顶头一排红色的宋体字:桃阳镇第一中学。

    《gei方简的一风信》

    亲爱的方简:

    你好!

    zhe是我写给你的信,字好nan写,我gei你画画吧。

    纸页下方是一幅儿童简笔画。

    线条简单潦草的大树,树下的草丛左右各开了两朵小花,天上有云,有太阳,有比太阳还要大的小鸟,树下两个手牵手的火柴人,火柴人的脑袋上各开了一朵小花。

    这就是八岁的姜小莱写给她的信。

    不知道十岁的方简展开这封信时是何心情,二十四的方简只觉得信息少得可怜,她想和九岁的小莱多说一点。

    二十四岁的方简肯定,十岁的方简一定也嫌她说得太少。

    可她已经很努力了,人家就认识这么几个字,都给你画画了,你还想怎么样?

    方简又拆开第二封,这是昨天那封的回信。

    亲爱的方简:

    你好!

    我又学会了几个字,我好厉hai,我给你画画吧。

    下面又是一幅儿童简笔画,跟上一封唯一的区别是多了一所小房子,应该也是她新学会的。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内容了。

    方简长叹一声,姜小莱同学,这多少有点敷衍了。

    没有回信,方简也不急着拆,总得有来有回,就不信剩下的全是简笔画,十岁的方简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第二天上午,方简还在睡懒觉,接到快递员的电话,慌忙套上衣服跑下楼,果然是小莱寄给她的,电脑主机一样大的纸箱子,很沉。

    方简激动坏了,小莱给她寄东西来了,但愿不是她落在那边家里的衣裤鞋袜!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姜小莱气性可大呢。

    幸好不是,箱子里一个用塑料袋包起来的牛皮纸信封,剩下全是桃,整整齐齐码在瓦楞纸里,外面还套了一层泡沫网。

    信有两封,一封带黑色的霉点点,另外一封很新,是随手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我爸爸寄来的桃,是自己家山上结的水蜜桃,很软,不嗑牙龈,今年最后一批了,马上过季没有了。代我向爷爷奶奶问好。

    方简火速展开第二封,还是厚厚一沓田字格。

    小莱:

    你好!

    我收到了你的信,我看了你的画,我觉得画得非常好,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希望你能接受。

    这个建议就是:你可以找人代笔帮你写信,就是你念,对方写,这样你就可以把想对我说的话全部写下来。

    这是我突然想到的,我想到我写的信你可能也有很多不认识的字,你那么聪明,应该会找人帮你念信,那么你完全可以让对方帮你写信呀。

    因为我发现,信封上的地址和你的名字不是同一个人的字迹。

    小莱,我想多跟你说点话,我很孤单,我只有跟你写信才感觉高兴一点,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认真看我的信。

    小莱,我最近老是挨骂,我都烦透了,我爸爸对我太严厉了,上周六我逃回了奶奶家,整整两天没出来,我爸爸也没有来找我,我高兴他没来,又难过他没来,感觉他其实也不是很在乎我。

    小莱,我好想你,你有想我吗?我真的好想和你在一起,我问过爸爸,你有没有机会到南洲来上学,爸爸说不可能,姜叔叔要巡山,不会到南洲来,而你是姜叔叔的宝贝,他舍不得你离开她。

    原来我才知道,我爸爸有跟你爸爸商量过,要把你送到南洲来念书,但你爸爸拒绝了。小莱,我又高兴,又难过,我高兴你爸爸很宠你,又难过我们不能在一起。假如我们可以在一起,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小莱,我很想你,我希望你多给我写一点,我想知道,你身边都发现了什么事,山上好玩吗?马上就要到秋天了,你要多穿一点衣服,不要感冒哦!

    小莱,你千万要多写一点哦!期待你的回信!

    果然。

    看这洋洋洒洒一大篇,再看看姜小莱那无比敷衍的儿童铅笔画。

    姜小莱还说自己是舔狗,爱犯贱,到底谁更舔啊!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咕咕累了,今天少点,明天争取多写!

    感谢在2022-06-07 20:05:12~2022-06-08 21:20: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半路打劫的橘猫、EV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洲阿- 28瓶;阿饭 10瓶;dendeng、ftcyszd 5瓶;最近在练灵飞经 2瓶;霸天小姐姐、念初凉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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