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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1章 推手

    太保府上模棱两可的回答, 很快传到了陆昭耳中。若吴家已知晓皇帝的计划,自己自然无需操心。若只是虚辞,那么无论怎样, 被皇帝排斥在外都已是实实在在的结果,陆昭更不需要去计较。因此在听到这个消息后, 陆昭也并未表明任何态度, 只让这件事情顺其自然。

    然而汝南王元漳处却并没有那般顺利。少府监征调一事,元漳半点不知。最后还是由廷尉差人下访周遭郡县,得知是少府以皇后名义征调。

    元漳诚惶诚恐, 忙来到朱鸟堂辩白,恰巧彭耽书也在, 元漳也顺带拜谢廷尉属相帮之宜。

    “真是,上面什么人不好派, 派这么一位三杆子打不着的宗室来掌少府监。我明日就向皇帝陛下弹劾他,让陛下把这糊涂东西换掉。”元漳才坐了下来, 心里那股子火气却还在翻腾着,“得亏有彭廷尉出面, 将事料理清楚, 我能也得个清白。”

    此时,陆昭的脑海里也闪过无数个答案。少府以皇后名义向民间征调,涉及的自然是关陇地区的各户人家。同时, 关陇地区也是这次宫变损失最惨重的。这番作为难免让陆家招人记恨。

    对于元漳来说,这次洛阳出行的各色用度都是由他来统筹,少府那里也有权过问。元孚到底也是宗室, 即便有什么过错也是由他这个宗正处理。因此在外人眼中, 这件事是否是他两人合谋谁也说不清楚,以至于今日他是非要到陆昭这里来辩白不可了。

    陆昭语气缓和着:“都是宗亲, 说什么气话。不开心了散散可以,这样子可不许带到朝上去。”

    此时茶端上来了,莹白色的茶盅里,桃子削成薄片攒出个花儿,雾汐用茶在上头一浇,桃香茶香一股脑地溢满整间屋子。

    元漳以为陆昭不怎么信,顿时心浮气躁起来,随手端起茶,饮了一大口,嘴里烫得将整张脸憋得通红,两只眼睛也瞪圆了。

    陆昭放下茶杯,语气也不再像方才那般随和:“整个长安,殿中尚书府出来的,除了陈霆就是你了。陈霆虽然职位还保留着,但已经被调走去守逍遥园了。等我再一去洛阳,你的位子坐不坐的稳,就看你自记得本事了。”

    彭耽书在一旁看元漳心里还憋屈着,也提了一句:“大王,陛下是重视宗室,但宗室也是两分的。陛下是要一个早已身位俱隆的宗室,还是自己提拔一个出身寒微的宗室,这件事大王可得想清楚。”

    元漳沉默了。

    论才华能力,他勉强可以作宗正这个职位。但论辨识人心,宗□□下掌管所有宗室事务,并且还要和少府及太医令、太官令、汤官令、六丞相互协调,他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人站在大势里,许多平庸也会变得不平庸。但若逆势而立,即便是惊才绝艳也有跌落尘埃的一天。

    原来,陆家在长安有呼风唤雨之势,他自然也混得风声水起。现在,陆昭等人即将移行洛阳,长安空虚,许多陆家的旧势力必然会遭到皇帝的清洗。

    关陇世族鼎盛之时,元漳就常年生活在世族们的阴影下。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妻子接连死于蒋、周之手,又看着先帝如何做贺氏、薛氏的笼中之鸟。死去的宗室太多太多,有执掌禁军的皇子,有安居封国的宗王,每个想要在权力中弄潮的人,无一例外被卷入了权力的漩涡。因而他明白,身为宗室,能得重用固然是好,但保命才是第一位的。要乖顺,要识时务,宗王数量一个又一个的减少,他的封邑则会变得更加广袤。

    “那我先辞去宗正之位?”虽然话从元漳自己嘴里说出口,但还是有些憋屈。

    陆昭也看出来了,赶忙道:“那倒不必,若真辞去职位,远离长安,日后再有进望也难了。我倒有个法子,不知你愿不愿意转任太常。”

    说是转任也不准确,应该说是升任。自前朝以后,宗正寺就并入了太常,宗正卿为三品,太常却是一品。

    “这可是升任啊。”彭耽书也有些惊讶,“皇帝就能轻易允准?”

    “虽然品位升了,但职权确实也少了些。”陆昭道。众所周知,祠部现在管着原来太常的大部分事务,如今太常名下除了有博士、祭酒等学府执事官,就是掌管皇帝陵墓等事宜了。

    陆昭放下茶盅:“若是平日,皇帝自然不会轻易允准。但如果太常可以给先皇争取一个美谥呢?”

    元漳与彭耽书听罢,都若有所思起来。

    陆昭继续道:“如今先帝与先皇后的谥号都尚未定,虽然各方皆有所选,但也不尽如意。本朝议驳之制,若此时能有人出面,引导太常博士和给事中驳回一些名实不相符的谥号,皇帝必然予此重任。”

    虽说都是避祸,但如果能呆在一个一品的岗位上,等待风波过去,来日再复出,至少可以获得一个不亚于九卿的实权官位。太常这个位子没有什么实权。本来门阀大清洗之后,能做到这个位子上的人就不多。有资格的如王峤等人,早就站住了实权岗,而这些人恰恰是不愿意给大行皇帝以美谥的人。再加上前有高宇初的事,自新帝登基后,太常的岗位就一直空着。

    元漳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这是个好机会啊。

    元漳再次抬起头,用讨好的眼神望向陆昭:“那依皇后看,什么谥号合适?”

    陆昭看向彭耽书:“瞅瞅,你这个廷尉在这里,他还敢当着你的面徇私呢。”

    “这是皇家的家事,是家事。”元漳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提谥号的事,都由三公和祠部收取提议,公事公办吧。倒是升了太常后,不妨请镇东将军在属内一叙。毕竟,镇东将军出征,皇帝要拜将,这个是正经的军礼,太常这边也要派太祝。”陆昭含笑用签子挑起了起杯中的一片桃肉,“这桃肉既已过了热茶,虽姿美而无味,我就不吃了。”

    得上谕召见,魏钰庭随百官一道前往太极殿议事。三日前,原本任宗正的汝南王元漳升调太常,众人皆云此为明升暗降。但今日魏钰庭拿到这份为先帝择选的谥号后,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此时百官都已到齐入列,元澈开口了:“诸公拟的谥号朕都看过了,桓、庄、明、愍、恭、孝。对这些谥号,最终只取其一,诸公有任何异议者,但言无妨。”

    果然,一位太常博士最先站了出来:“启奏陛下,臣以为庄字不妥。虽说睿圉克服曰庄,胜敌志强曰庄。但死于原野曰庄,屡征杀伐也可曰庄。”

    谥号有三种,美谥、平谥、恶谥。公卿百官所提的六个谥号里,单纯只看字面意思,其中愍是平谥,多作缅怀,其余五个都是美谥。然而“庄”虽然算是美谥,但其中涉及到皇帝之死,也不是元澈所中意的谥号。

    但显然有人有不同的意见,祠部赵侍郎就先一步站了出来:“回陛下,若因先帝崩殂一事而不可曰庄,那就也有愍字合适了。”

    在国遭忧曰愍,多大丧。在国逢骨曰愍,多兵寇之事。

    “所以赵侍郎以为应该拟以愍字?”太常博士当即反问道。

    那名侍郎只是谦谦拱手道:“百官拟定谥号,皆集于司徒府,并不署名。廷议只作反驳,不作申明,博士如此问某,只怕有损公义吧。”

    见祠部的下属起了争执,孔昱随即站了出来,稳住了局面:“回陛下,臣以为仅沉湎于先帝崩殂之哀而拟谥号,并无弘德昭迹之义。汉朝武帝一朝,国多大丧,亦多兵寇,却也不夺煌煌武德。臣以为,除了庄、愍,也都可以考虑。”

    爱民长弟曰恭,慈惠爱亲曰孝。可偏偏先帝对弟弟动了手,对保太后动了手,看上去是美谥,但实际上却在骂人。一个平谥直接骂,五个美谥,其中三个在指桑骂槐,不得不说世族损起人来不带脏字。

    元澈已经不想周旋于百官的讨论,开始直接定调:“桓字与明字如何呢?司空,司徒,二公觉得如何?”

    这就是让人当即表态了。

    王峤先上前一步道:“回陛下,辟土服远曰桓,以武正定。克敬动民曰桓,敬以使之。辟土兼国曰桓,兼人故启土。桓的确是美谥。只是汉桓帝一朝有党锢之祸,兴黄门北寺狱,终乱朝政,实在不美,还望陛下三思。”

    又多了一个指桑骂槐的美谥。

    元澈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直接问:“那就用‘明’吧,太保?”

    照临四方曰明,谮诉不行曰明,果虑果远曰明,这是一个唯一的美谥了。

    吴淼应声出列,思索片刻后:“陛下,果虑果远者,自任多,近于专。臣虽有微虑,但若陛下执意如此,臣无异议。”

    “哈,太保的意思是这个‘明’字用在朕的身上更合适了。”元澈气愤的近乎双手发颤。

    众人都沉默了。

    “既如此……”元澈心里憋着一股火,一言之决断在他,但后果也是显而易见。

    按朝议礼制,其有疑事,公卿百官会议,若台阁有所正处,而独执异意者曰驳议。三公及太常博士、给事中拥有议驳权。一旦陷入议驳阶段,那就君臣颜面无存了。

    御座下,魏钰庭在给元澈使眼色。

    “诸公先商议片刻。”

    元澈走向后殿,还不忘叫上魏钰庭。

    “吴淼今日是怎么回事?”待避开了朝臣,元澈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怒火,一把拨开进入内室的珠帘。

    在一片珠串清脆的碰撞声中,魏钰庭也不得不把心中所虑和盘托出:“陛下不妨问一问新任的太常吧。”

    “汝南王……”元澈转过身,微微眯起了双眼。

    珠帘仍在晃动,是他用力所致。除此之外,他还看到了一双隐藏在背后的推手。

    第362章 快乐

    片刻后, 元澈同在内室见了元漳。

    不得不说,这是元澈第一次极其认真地审视这位宗王。相比于其他同样拥有鲜卑血统的王室,元漳的身量着实不高, 体格也有些虚胖。年轻的时候,他总是一副畏畏缩缩的姿态, 如今混得颇开, 之前那层懦弱的阴影也消失了,不过仍然有些驼背。

    “坐吧。”元澈对元漳颇为礼遇。

    “臣谢恩。”元漳随后坐在周恢移来的一个坐席处,低着头等待着帝王的问话。说实话, 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到这种层面的政治决策中,也是第一次在皇帝和三公之间交手斡旋。甚至可以说, 这是他头一次干这么一出有些犯上作乱的事。由于等待的不安,此时, 他只感到胸腔里积蓄着一片寂静的乌云,在帝王手腕上的佛珠碰到几案的一瞬间, 轻脆的声音仿佛响彻云间的雷鸣。

    元澈终于开口了:“太常,今日拟定谥号的结果, 似乎有些不近人意啊。”

    元漳放在膝上的手暗暗握了握拳:“诸公遐览渊博, 多有发挥,诚可嘉叹。臣只恨自己学识浅陋,不能为君王分忧。”

    说完他便叩头下去。

    元澈似乎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你和吴玥同出于殿中尚书府, 朕以为你和吴家还有些交情呢。不过……你看起来似乎对此结果并不惊讶?”

    面对最后一句颇有所指的问话,元漳感到自己的手心快要攥出汗来。不过对于今日的这番对谈,他多少也有所准备, 于是小心翼翼道:“先帝之德, 好似天上明月。众人拟定谥号,便如拟作诗歌颂其美。然而咏颂者有文采之不同, 故诗歌有适与不适之异;其所感之不同,则诗歌有乐赞缅怀之异;更有时日之不同,故有圆缺明暗之异。”

    元漳平日说话并不曲婉,词锋也从未有这般清奇。元澈就知道他肚子里装了东西,几乎是强忍着笑,气也消了些,在语气上仍保持了国君的威严:“那太常说说看,太保文采如何?所感如何?何时何地得见此月而有此感?”

    元漳说得慢吞吞:“太保任两朝三公,笔力非我能度,且侍奉先帝瞻仰君王数十年,自有达观……”

    “那就是感受不同了。”元澈不耐烦地提前做了总结。

    元漳咽了咽嗓子,以缓解词锋上的枯竭造成的干涩感,接下来的话恢复了属于自己的迟钝:“回陛下,其实有件事……臣也是听太祝说的。因为不确定,此事又牵扯到陛下……”

    “你说罢。”

    “诺。那天太祝来向臣求援,说自己或许得罪了吴家。经臣细问,原来是太保家的公子在来太常寺的路上撞见了太祝和少府的人。少府的人似乎正在筹备射礼,与太祝说起虎皮、熊皮库存的事来。虽说尚书台立了祠部,但是许多礼器还都存放在太常寺里。太祝多嘴问了一句,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要。少府说不急,真要用也得先等皇后启程。最后少府只让太祝看看太常寺的虎侯、熊侯、豹侯、麋侯是否需要修。”

    “若只是如此倒还好,偏偏太祝又多问了一句话,‘制遣大将要卜个日子告于太社,牢馔、醴酒和玄酒什么时候送过来?’结果少府的人说不知有此事。”

    元澈和魏钰庭颇为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太祝是太常的属官,虽然太常大部分事务归入祠部,但太祝等礼祭人员仍在太常名下,与少府、祠部都有交集,仅听从调遣,出席一下相关的仪礼。

    而所谓的虎侯、熊侯、豹侯、麋侯,是指用虎、熊、豹、糜的皮装饰的箭靶。射礼分为两种,一种是皇帝亲射射宫,一种是皇帝观射。帝王用虎侯,自诸侯王、公用熊侯、豹侯,而百官用麋侯。四种都要,说明皇帝不仅要亲射,还要赐射。

    少府的人无意间暴露了这个信息,等皇后一走,皇帝便要办射礼,没吴家的份。

    若仅仅如此也还尚可,偏偏后面又出了问题。射礼的安排可以说吴家没赶上,但封镇军将军这种正号将军并且遣将外镇,皇帝也是可以通过告太社这种军礼以示重视的。少府的人却不知此事,就是十足十的怠慢了。

    更确切地说,射礼是元澈要求秘密筹备的,少府的人或许捕捉到了新帝疏远吴家这一节,在吴玥的遣将告礼上,故意无所作为。

    元澈问了周恢一句:“少府监今天在不在议事的百官里?”

    少府监好歹也是九卿,都站在前面。周恢明白元澈怎么可能看不到,不过是表现对少府的不满且不重视罢了,总之先把嫌疑甩开了。

    “回陛下,在呢。”

    元澈皱了皱眉:“少府掌管器物,拟谥号关他们什么事,廷议的名单谁拟的?糊涂!”

    “臣知罪。”魏钰庭连忙站出来把话抗住了。

    元澈摆了摆手:“先让他回去吧,朕回头再问他。”

    周恢下去了,元澈的目光重新落回了元漳身上。事情的脉络已经基本清晰,他想给父皇一个好谥号,就要重视对待吴家。而且谥号之后还有庙号,虽然庙号不好奢求,但如果在那个时候被直接驳斥一道,对于皇权的权威也极为不利。

    元澈正了正身,对元漳道:“皇后半月后就要启程,就先紧着制遣大将告太社的礼仪办。日子这次就有劳太常拟定,届时告诉少府、祠部让他们配合就是了。朕会亲自出席。你先去前殿吧,私下和太保打个招呼。朕稍后就会过去,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谥号。”

    元漳听完也是长舒一口气,起来时只觉得自己的背都僵了,官服上也早已压出了几道折痕。惊恐之余,也有兴奋,如同三十余年死寂的屋宇,哪怕是足矣燃烧掉整个房屋的微弱火光,也是长囚于黑暗者最极致的快乐。有时他竟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因此而被陆昭选择了。

    这个念头飞快地从元漳脑中闪过,然而仅仅停留了片刻,元漳便迈着虚快的步伐走出了后殿。

    片刻后,周恢也回来了,手中的托盘里放着一个张字条,上面写了一个“神”字。

    室内只剩下元澈和魏钰庭两人。至此,事情也算有一个好的结果。然而元澈越想越觉得后悔,如果他能早早想到他与吴家这个利益交换点,事情绝不会演化至此。元漳的介入,甚至大胆一点说,陆昭的介入,将吴家进一步拽离了他的阵营。

    如果没有陆昭,他和吴家仍然保持一个直接合作的状态。现在,多出陆昭这个中间人,那么他与吴家等价

    交换的君臣利益与感情,都会被陆昭分流一部分。

    且射礼这件事被挑出得方式和时间也极妙。如果单单只有射礼这一个选择,那么先帝美谥的交换条件就是让吴玥参加射礼。可是陆昭把射礼在吴玥临行前以公开的方式挑了出来,同时又加上了制遣大将告太社之礼作为一个备选的选择。那么从情面上来讲,吴家也好,他这个皇帝也好,都会为了避免尴尬和不快,选择后者作为补偿。

    射礼是规模性的,赐射的范围是他划定的武将和文臣圈子,众人通过一起参与大礼,来获得同一圈层的认同感。我们都是陛下新登基后第一批获得赐射的臣子,我们的身份是一样的。

    但制遣大将告太社之礼是属于将军个人的殊荣,礼遇要比赐射要高出不少,但却缺少了圈子的认同感。对于他这个帝王来说,虽然对吴家补偿到位了,却少了对吴家的羁縻,而且更变相地加重了陆、吴联合在洛阳的权威。

    “朕不该为此险谋。”元澈侧着身看向魏钰庭,目光满是歉然。

    魏钰庭低着头拱手道:“陛下,这件事臣也思虑不周。”

    “不,这不怪你。”元澈握了握魏钰庭的手臂,“启用宗室是朕的布画,他们骤然得势,难免行事不周。你虽身为中书,但面对宗室,一是难以面面俱到,二是也难周全自身。”

    魏钰庭闻言也深受感动。他慢慢跪下身,叩首道:“陛下所失不过一二,荆江大势未来大势仍在陛下之手。待来日御驾亲征,凭此廓清天下之功,又何须沉湎怀一将之得失。吴家虽然势强,但若离心长安,无异于自弃九霄。”

    元澈默然点了点头,随后站起身,用轻松愉快的口吻道:“走吧,咱们也去前殿。”

    即使他们都包含着无尽的爱意,但是在危险的权力领域里,攻击仍是一种本能。其实这也是他第一次尝试主动出击,与陆昭交锋。

    此时他感到,自己和陆昭如同大船上两侧的纤绳,二者的力量虽然同向,却也抗衡着。

    抗衡使他们在一瞬间更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亲密而焦躁,同时又享受着一种秘而不宣的快乐。这种快乐好像蛰伏在大船阴影下的海水,奔涌汇聚,在风暴的引诱下,或浪击于云海,或陷入黑暗的旋涡。

    第363章 回去

    在拟定谥号之前, 宫廷画师终于完成了先帝的肖像画。这幅画即将奉入宗庙,如今挂放在元澈日常起居的宣室殿内的北窗附近。画作构图传统而一丝不苟,着色描线精美华丽, 把一个帝王为众臣敬仰的风采尽数展现在眼前。

    不过在元澈的眼中,这幅画像虽然展现了帝王贵气的章服, 却丢失了腾纹与鼻翼两侧那道深深的法令纹, 连下巴上那颗不易察觉的小瘊子也被轻松摘掉了。如此一来,他的父皇也失去了最后一丝亲切感。每当阳光自北窗照射下来,辉映在绢纸上的就是一张因敷粉而光滑得过分的老脸。

    因此, 当元澈展开那卷拟定父亲谥号、庙号的奏疏时,群臣匍匐中带的那一丝不逊, 反倒格外真实起来。

    “神”属于上谥法的一种。在《逸周书·谥法》里,“神”更有民无能名、圣不可知、安仁立政、治民无为、应变远方、则天广运等等之美意。《周易》约:“阴阳不测之谓神。”又曰:“神者, 妙万物而为言者也。” 这样一个常常与“圣”并论的美谥,在孔孟之言中给出了一个更为详细的描述。

    舜禹只有天下而不与, 尧之则天,其德可谓至厚矣。尧之为君, 荡荡忽民无能名焉。大而化之为之谓圣, 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其是非功过,无所评论,仅以事迹留与后人。圣不可知, 民无能言。

    譬如“恭”,譬如“孝”,这些谥号就如同士大夫身上的袍服, 尽管有设计精巧的花纹, 底色却仅仅是鲜明的单色。而“神”这个谥号却仿佛春深入夏之际,女子所穿的衣裳。绸纱交叠, 烟霞色中透着即将凋落的红,红又渐渐融入青蓝色的溪水之中,令人难以捕捉。

    所有的谥号,皆可被曲解,然而“民无能名,圣不可知”的释义,却在元澈抬头望向父亲画像的一霎那,流进了心里。

    帝王头一次用稍显稚嫩的心机,去算计皇后的势力,结果却遭遇惨败,这本应是令人气急败坏的事情。然而在一桩逸闻传到宫中后,元澈稍有阴霾的心情也变得格外开阔起来。据传闻,时任中书的魏钰庭偷偷将春至宫中下赐的赏钱埋在了家里地院中。听说妻子要改种花草,刚出宫门的魏钰庭嫌车夫太慢,竟不顾仪态,亲自挥鞭驱赶马车。

    中书到底是因为回家赶种花草还是因旁的事,众说纷纭,但近日魏中书告假却是证据确凿。元澈听闻后付之一笑,旋即吩咐宫里为他改一艘游船。

    相比于元澈,陆昭的生活则要安静得多。这种小打小闹在她眼中就是春日里孩童手中的风筝,只要还牵在手里,就需要时不时地奔跑。不如剪短,去病消灾,暂且得到真正的休息。

    偶尔,她也会怀念手里有风筝的时候,不过仅仅是在梦里。

    政治上的疲惫如同内在的长期症结,平日看上去无事,但在多云多雨的时候,它总会自己窜出来,提醒你那么一下啊。自元洸死后,那些关于儿时的情景就时不时地浮在陆昭的梦里。

    在旧苑泛着淡青色的跑马场上,两个人都穿着白色的骑装,溅在衣袖上的泥斑让梦里充满了真实的泥土气味。擅长书法的师傅耐心地指导着少年的临摹作业,几日后,她居所围墙外的花树下,

    必然会出现斐源苦苦讨要重华殿主人旧作业的身影。

    顺着那一点一滴的墨迹,和蘸满墨汁的笔锋,梦中的目光也会一同落在缀满金箔的彩笺上。有时还会看到垂在纸面上方若即若离的碎发,划在脆弱的纸笺上,如同风吹竹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当那双纤白的手将笔浸入青玉色的笔洗中时,她便听到笔洗中发出的轻轻召唤。

    陆昭慢慢探身,看向那片融化的墨海。漆黑之中的倒影,天真的面容早已不再,唯有漂浮在永夜之中的天人五衰。

    一切都回不去了。

    一个热情而缺乏缜密心思的人,往往会更快地忘掉那些烦恼。反而冷静而有敏锐感知的人,会在给自己建立一座密室,独自钻进去,看着弱小的荆棘蜿蜒地撑满整座房间。

    谷雨过后,桃花落尽,正是紫藤盛开的季节。陆昭离都之日渐近,元澈也开始放下手中的事务,专心陪伴在她身边。往年逍遥园内都要趁着最后一春办赏花宴,但今年恰逢国丧,要尽量避免丝竹宴饮,即便是陆昭有孕在身,身为皇室也不能不谨慎从事。因而此次元澈游赏逍遥园并未兴师动众,只命几名内侍将园内的游船收拾出来。

    天已经下起蒙蒙细雨,然而元澈并未败兴,与陆昭在登船的水榭里安静地看着内侍们拴缆绳,找船篙。

    “上来吧。”已经登船的元澈俯身,要拉着她的手。

    细雨打在元澈的眉眼上,却仿佛将他内心的情愫和盘托出。他像一只淋着春雨的狗儿,眼睛和鼻子湿漉漉的,毫无顾忌地展现着赤露的热情,对身体的冰冷也丝毫未觉。陆昭则恰恰相反,或许是在某个初春的午后,早已感受过雨水的冰冷与日后缠身的疾病,因此更愿意缩在水榭下,规避着一切。

    然而当内侍将缆绳拴好的那一刻,陆昭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艘船与当年她与元澈相遇时所坐的船,简直一模一样。

    此时,这艘船仿佛有巨大的吸力一般,将陆昭身子一引,拉上了船。

    “原来的那艘船吃水到底还是比游船深,没法在这里划,我让他们改了改,把顶棚加高……”元澈挽着陆昭的手,一处一处地将复原的地方指给她看。

    随着洛阳大行台的崛起,陆昭可以预见,东西两都关系难免转恶。陆昭也很清楚,纵使这一切是在夫君的保护与爱意下促成,但在促成的那一刻,她妻子的身份、孩子的母亲身份都会被淡化。她将拥有权臣的身份,并带着强藩的底色。

    魏钰庭们与吴淼们会这样看待她。

    元澈也会这样看待她。

    人情上的变迁比花信还要快,对于冷静到近乎薄情的陆昭来说,她与元澈的某种维系就像刚上船时,船体那不规则的摇晃一样,既难确定,也不安稳。这是政治人物本身的特质。做一个君王无可挑剔的妻子,还是做一个独揽强权的藩臣,都会使这艘船倾覆。将感情与政治混为一谈,并让两者相互博弈权衡,是极度危险且不负责任的做法。

    笃的一声,陆昭恍如梦醒。

    内侍用船篙顶了一下水榭的石基,船便朝着更开阔的水面驶去了。

    硕大的紫藤花鼓得胀胀的,划过船的顶棚,发出滞重的声音。然而划过之后又如同卸下重负一般,散落下来,化为淡紫色的飞雪。

    雨尚未停,天空却已经亮了。阳光透过巨伞般的紫藤花海,仿佛是熏香过的云母纸。纤细的光芒洒进船舱内,唤起了所有的事物原本的色彩,复原了数年前船舱内原本的温度。

    陆昭的记忆重新获得了苏生。两个人下棋,元澈输了。江里的鱼烧来吃,元澈笨拙地挑着刺,时不时地扎到嘴,唇色红得可爱。她自己呢,偷偷夹了一小块鱼颊肉,细细地咀嚼着,嘴里是鲜美甘甜的味道,在雾汐把鱼翻面的时候,再偷偷把鱼颊的另一侧肉夹给他……还有银色的熏笼,炭火暖暖地烤着,她卧在熏笼的另一侧,望着船篷顶,耳边是一阵阵打小哈欠的声音。

    抬起头,陆昭再一次看到了那片坚实的胸口。

    她没有轻易投靠,只是静静地贴近它,嗅了嗅。

    在那濡湿身体的汗水中,成长了近三十年的男性肉身的气味中,她闻到了淡淡白檀的香气。

    进而陆昭知道,她的身体里,也必然早早拥抱住元澈的一部分了。

    “去船头看看吧。”元澈挽着她的手,提议道。

    陆昭点头应着,然而在紫色的飞雪中,她始终未曾看向那片泛着清澈波光的水面。

    梦魇并未消除,陆昭始终害怕华服上的垢秽、头顶上的枯萎、腋下湿冷的汗水、身体散发的腐朽气味,甚至在床榻上靡靡不安的身体。

    这时,会有人拼命把她从怀中摇醒,轻轻地唤她:“昭昭,你醒醒。”

    陆昭猛然睁开眼,看到那片温柔而带着深棕色深邃的眼睫,看到那片眼睫周围悄然蔓开的细纹,她就忽然慌了。

    “都回不去了。”陆昭的手死命地揉在元澈的颈子里。

    元澈便顺着她的手臂,吻向她的肩胛、面颊,随后又以温暖的怀抱包裹着她湿漉漉的肩头:“那就不要回去。”

    第364章 割裂

    四月初一, 皇后舆驾、皇后的女官们、以及洛阳大行台百官车驾将从长安出发,沿渭水乘船行至郖津,在到达三门峡之前提前登岸。随后走陆路至新安, 再经由谷水、函谷关一路到达洛阳。

    金色的銮舆与赫赫仪仗,宛如穿在宫城中轴线的光带。元澈隔着白玉栏杆凝视着那台銮舆, 只见皇后一行已经来到甬道。陆昭身着章服, 宫殿檐角沿射来的强烈日光,恰恰扫过她的面容,此时, 一切仿佛与她当年未入宫时一模一样。

    元澈看着在庞满儿的陪伴下慢步踱过来的陆昭,一霎时觉得正在不久之前, 他以同样的方式迎来了自己的妻子。只是车舆的朝向、行走的方向,一切都相反罢了。

    仪式优雅而缓慢, 宛如酸楚点点滴滴地郁积在元澈的胸口。

    “臣妾拜别君王,唯愿君王……”

    祝词的篇幅很长, 仿佛刻意拖延告别的时间。陆昭一直低着头,这让元澈投向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变得热烈。章服遮着陆昭的身体, 那都是他所熟悉的地方。哪里柔软而脆弱, 哪里坚实而饱满,哪里羞起来灿若烟霞,哪里被触碰时惊惶如兔。在平静的时刻, 它怎样表达悲哀,在浪起时分,它又如何表达欢愉。然而唯有被层层帛带与大袖遮掩的腹部, 萌生出一层未知的光。

    终于, 在祝词结束的时候,元澈弯下身来, 他想托住陆昭的腰,将她一力揽起,但伸到一半的手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止住了。索性那双手在空气中都兜了个圈,重新回到陆昭手肘的部位。

    “皇后一路多加保重。”

    元澈的语气克制且不失郑重,此时他该托着她的手,帮她登上车驾了。可是他全身简直如凝固一般,一动不动,因为他的目光与陆昭的目光迎上了。

    那双如冰封一般的清冷凤目,在阳光下湿润了。阳光却像一把小巧的金锁,将眼泪锁在那双眼睛里。陆昭的目光坦诚地望着他,没有求救,没有畏怯,仿佛想把一切都停放在此时的定格。热烈的情爱早已在龟裂的边缘徘徊日久,与冷静的理想对峙着。他们既是彼此的恳求者,又是彼此的鉴赏者,期望与绝望交杂着,这或许才是他们之间感情的实质。

    想到这里,元澈的手臂变得松弛了,他与陆昭都重新铆足了力气,一气呵成,他送她登上了车舆。他与她一道目视北方的天空,澄澈的碧蓝如同投影一般,将他们的瞳孔遮住了,再也没有映照彼此身姿的余地了。

    车门关闭发出了轻轻的撞合声,周遭仿佛一下子沉寂下来。继而,轱辘转动的声音次第从宫门传开,夏日的暖风犹在,而陆昭,已经走了。

    生是胎儿从母体剥离的过程,而育则是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告别的过程。生之结束,乃是育之开始,血与肉分离的一瞬间,情感上的依存攀升至极点。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情感的依存慢慢减弱,衰老与新生的对抗,资源的付出与转移,积累的持守与传承,尽管会有胶着的相抗、微妙的平衡,但最终的结果必然是一方获得所有。

    洛阳大行台之于长安是如此。

    权力的孕育,亦是如此。

    在陆昭临岸回首,眺望长安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这种双重的割裂。

    照着预定路线从长安至洛阳,最快也要五日。闲暇之余,陆昭也开始着手布置皇后属官、司州刺史府以及行台的官僚构架。

    刨去暂时属于吴玥的镇东将军府不谈,陆昭还是希望皇后、刺史、行台三府能够达到一个政令互通的效果。这种想法未免僭越,因为着意味着府事与国事混为一谈,家事与国事内外难分。三国曹操丞相霸府就面临过这种局面,丞相府与魏王府并立,权力在二者之间不断的分化与过渡。

    曹操化家为国,致力于缔造一个独立于大汉王朝的统序与制度。对于陆昭来说,虽然还远未到这一地步,但洛阳不啻于会成为一个独立于长安的行政中心。在三国时期上演的事汉与事魏的抉择,于洛阳大行台来讲,日后是一个东都利益体和西都利益体的分化。过程虽然远非政治扼杀那般残酷激烈,但利益带来的力量凝聚,绝不会逊于当时。

    “皇后此次建立行台,未来我家未尝不可以此试取王号,以效魏武之故事。”陆遗早早赶到行台暂时停驻的地方,作为陆家的自己人在私下会面时向陆昭浅提了这一考量。

    陆昭却摇了摇头:“魏武力挽汉室于狂澜,武功烈烈,我等不过大权初执,底蕴相去甚远。一旦暴露此想,虽然会不乏呼声,但大国分裂,法统难存,众人不得不择舍割裂。无论我家是否有此心此力,也须得在伐楚之后。”

    “是。”陆遗识趣地低了低头,皇后根本没有对这个提案给予彻底地否定,那就意味着这是她所默认的未来方向。

    “你现在是洛阳令……”陆昭支着额头喃喃道,“既如此便再加一个留行台民部尚书,行台政令与洛阳政令密不可分,不过你要谨言慎行。”

    行台尚书拟长安尚书,除了祠部不设,余者皆可设。如今已有度支、都官尚书,还要设七兵和吏部尚书。

    “七兵尚书我本属意吴玥,只是不敢轻与。”

    让吴玥任七兵尚书,就可以让大行台、司州形成军事上资源的整合。这对于行政效率颇有助益,但也有一个隐患。

    虽然吴家已经彻底与陆家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摒弃了皇权这一法统,忠于皇后与忠于皇帝,这其中是有很大的转圜余地的。尤其是她这次用射礼试探吴淼,事实证明吴淼仍愿意与皇权保持一种羁縻状态,或者说,他期望能保持羁縻。而洛阳的七兵尚书一旦交给了吴玥,再加上镇东将军之号,很容易就把整个司州的军事掌控权拱手相让。

    “还是要有一个陆家的自己人。”陆昭叹了一口气,“这个职位先空缺着吧,司州兵事如今也不会涉及太多。真有大用,还要再等一年。”

    “对了,此次新法想必司州也多有耳闻,不知各郡县对此如何反应?”

    陆遗道:“新法试行,除河南郡以外,平阳、河东、弘农、河内都不太乐观,像较为边远的汲郡,更是拒不协作。若是旁人倒也罢了,没曾想河东薛家也是这个样子。”

    陆昭对此却并不感到以外,即便薛家在中枢已经失势,但是乡土根基仍在:“河东薛家地处汾阴,历来帝王祭祀汾阴都少不了他家参与。汾水道又称龙门道,汾水谷地又是龙门以下数百里,上至黄河,下至蒲坂的唯一渡口,如今势力已经伸在了风陵渡。这数代经营,可谓人心所向。不过百年不衰,实乃得天独厚。”

    河东薛氏自有底气,而河东的所属间接影响着潼关,而自河水改道以及函谷附近林地砍伐的缘故,函谷关的军事价值已经不再那么重要。陆昭决不允许让这么重要的地方落入地方豪强之手。

    河东汾阴与汲郡枋头都是这个意思。如果说河东薛氏还顾及了薛琰这一脉的人情在,对陆家仅仅没有翻脸无情,那么汲郡的那些地头蛇态度可谓强横。

    “河东和汲郡不能有差错,先解决河东问题。”陆昭下定决心道,“告诉吴玥,先不去郖津,明日在风陵渡住一晚。”说完又把韦如璋叫了过来,“薛家那里,告诉卫渐,让他出面拜访一下,行台有许多职位还空着,若他家家主有意,可以来风陵渡见我。”

    任何体制下,权力的运作仅受两种力量的操控:一个是做事的能力,一个是做事的意愿。前者取决于掌握的资源,后者取决于利益驱动下的选择。

    风陵渡口堪称繁华盛阜,不少豪族都在这里置下产业。在临渡口不远处,有连片巍峨的古色古香的园墅,连泥墙都是雪白的,在夜晚长街的灯火下,明亮耀眼。

    在园墅内的一栋望阁里,两名士大夫打扮的男子相对而坐。桌案四周是几盆随意摆放的兰花,花瓣如同吸饱了月光一般,微鼓蓬蓬。两人或举杯对酌,或凝神欣赏周围的景色。终于,其中一人开口道:“河出图、洛出书,河洛虽好,却终究非我故乡啊。”

    另一人也旋即叹气道:“杨君所言,诚是不错,只是行台不日便要建立,为行新法,必然时时窥伺我等乡土。一旦政令人事俱落实地,你我两家只怕都难以从容吧。”

    叹气的乃是河东薛氏薛珪。当年崔谅之乱时,他身从王叡奉渤海王入洛阳,担任过一次司隶校尉。然而太子所建的金城行台后来者居上,随着陆氏与北海公元丕回攻京师,他这个司隶校尉也就做到了头。

    如今薛琬、薛琰相继而死,他便是薛家的当家人。不过汾阴薛氏族群庞大,自从他从高任上退了下来,对家族的掌控力也就没有那么大。

    至于坐在薛珪对面的乃是弘农杨氏杨茂。相比于薛珪,他的压力其实还要更大一些。行台皇后的大驾是先经过弘农郡的,他相信与行台彼此接触后,可以达成一定的条件,但也难以避免行台成心拿自己开刀。

    不过一旦地方同气连枝,中央的日子也不好过。为了避免自己第一个被冲破,他半为联合半为宽慰地向薛珪说道:“薛君也不必多虑,这求事者为客,司台部署如车,我辈为驭,州郡司官如骡。我等鞭之左右即可。”

    豪族主要提供州府郡府下的“吏”,这些生于此长于此数千的庞大吏员,掌握着地方治理的实权,不受官员调动影响,更与改朝换代无关。信息的分配既是权力的分配,无论在中央还是在地方,此法皆然。

    薛珪了然一笑:“那咱们先奉陪行台,在司州尽兴一番。”

    在与风陵渡一关之隔的长安宫城宣室殿,元澈也在中书属紧急召开了一次小范围会议,那就是如何依托洛阳行台,布置两年后伐楚的军事大计。

    第365章 盗事

    皇后舆驾离开长安之时, 身在洛阳的王襄也开始准备最后的交接工作。

    王襄如今五旬之龄,早已不算年富力强。这个年龄做到大州刺史之位,对于普通世家可以说已经十分荣耀, 但对于陈留王氏来说并不能算是出色。同辈的王峤早已达到三公之位,然而自己的爵位和职位这几年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正因此, 王襄从豫州直接开到司州河南, 不敢心生杂念,一直保持着刚强的姿态。这次出使,除了料理一众门下子弟, 也是向中央表明态度,希望自己年老后也能得一三公加衔荣养。但这种做法也有弊端, 此次他将河南大部分豪族得罪了个死。眼下,仅有部分决定留在洛阳的王氏子弟及寒门支持自己, 不然单是河南郡的内政都要完全停摆。

    皇后驾临洛阳的日子一天一天地到来,王襄也不在人事上过多安排, 而是专注于郡内府库、账目的清查封存,力保在交接的过程中不出错漏。

    这一日, 王襄在城内点较马苑以及军械仓库, 一众子弟和河南郡本土功曹前来陪同。王襄也一改往日戎装打扮,只穿宽衫长袍,与众人穿行于仓库之间。这些人之所以急切地围拱在他周围, 都是期望能藉由王襄的身份,日后托庇于行台。

    王襄一路慢行,听着仓官令的汇报。昨日粮仓仓储已经清点完毕, 他也不乏感慨:“原先河南郡生民争相逃难, 生机无存,如今试行新法, 竟然初有成效。”

    一名年轻的王氏子弟道:“此次新法,若无使君之功,只怕也是难为。施政革新最怕人亡政息,听闻河东、弘农两郡颇有固守之态,只怕使君大军一旦离开河南,整个司州倾若沸汤。”

    此人说完,周围人也不乏附和之声。

    这些人对自己在河南郡的作为能够有所感念,王襄已经十分欣慰。不过既然要将河南郡交接出去,他也需要做好人情上的过渡与安排:“皇后绮年韶岁,心怀远略,自金城行台,维士人之序,体生民之情,匡正朝纲,震慑关陇,其星华铓锷,远耀于我这老朽之木啊。诸君托庇于洛阳行台,勿有忧虑,若仅以我这垂老昏聩之人时时为念,那才是自误终生。”

    众人闻言虽不乏慨然,但心里也都各有一盘算计。

    此时有一人忍不住开口道:“使君即将离开司州,我等仰赖使君庇护日久,悲伤之余,也难免惶恐。青史一向不乏英才俊彦,但能够体察乡情而全大局者,屈指可数,大多都是失之锐进,钩沉……”

    原本刚才还有人扬袖作悲泣之态,如今听到这句话,也都稍敛略显做作的悲容,纷纷窥觑王襄的神色。

    此次王襄率大军入境,清理河南郡,这才让他们一些次等世族和寒门越上前台。可一旦王襄大军撤离,又将是什么光景却实在难说。

    虽然陆昭的新法也是大利于民,但是一个能推出新法的人,再加上年少显位的背景,大多也有失之锐进的特点,未必就愿意与他们这些人和光同尘。整个司州,谁想要保全自己的利益,那么碰撞和冲突就在所难免。

    “失之锐进?”王襄原本神色恬淡,听闻此言当即沉下脸来,毫不客气地打断质问,“且不论尔等妄评皇后之罪,皇后与行台尚未莅临洛阳,尔等便无实揣度,岂非小觑行台一众王臣,质疑陛下之英明!”

    “今日我也有一言,皇后虽然年轻,但也久执大政,以往深谋远略,从来也都不乏谨慎。若皇后不察众情,取以豪夺,又怎能立足长安,又怎能受台臣拥护?此等煽动群情之语,今日便罢,若日后我再有所耳闻,即便皇后大度不愿降罪,老夫白刃绝不相饶!”

    王襄当众发怒,众人也不好再多嘴。此时已至晌午,王襄便随自家子弟回到临时官舍用饭。

    侍奉王襄午膳的乃是王襄的侄子王俭、王佑。王襄二子俱已出仕,且前途用不着自己操心,因此他也出面带一带这两个后辈。

    天渐渐热起来,王俭奉上一杯温水,待王襄饮下,脸色渐渐平静,方才开口问道:“伯父今日何须如此动气,小心暑热,急火攻心,伤了身子。”

    王襄放下杯子,叹了一口气道:“此次行台交接,所涉利害看似仅有河南一郡,实则波及司州全境。你以为那些人是真心前来相陪?”

    “这些人还有别的目的?”王佑思浅,故而发问。

    王襄冷笑道:“动荡之际,风闻而言事,所求不过一实。皇后居临洛阳,虽然河南已靖,但边郡未平。这些各郡乡人难免联姻,如今弘农、河东、汲郡强硬,一旦司州动荡,必然损害自家利益。因此他们想让我当面做一个保障。你们可知我为何断然拒绝?”

    王佑心思不活分,王俭略有所思,片刻后答道:“伯父若得河南郡人之心,这固然好。可如今行台未至,具体大政我等不知。若伯父今日一诺,日后与行台大政相悖,岂非令两郡交恶,再落一个干涉外镇的罪名。”

    王襄对这番回答已经很满意了,因此笑着点了点头:“这些人困于私利,失之明智啊。他们以为我这个豫州刺史可以给他们撑腰,却忘了皇后这个新法要做什么。这官官相护之情,未来必然遭到行台重点打击。我若不作回护,这些人不过是小惩。可我若敢公然包庇,这些人必然会被加以针对,甚至死无葬身之地。届时,老夫陷入过深,未必不会为这些人利用,陷入方镇之争啊。”

    王襄慢慢踱步至食案前,旧舍简陋,不乏有小虫飞扑在肴馔周围。

    “勇于敢者则杀,勇于不敢者则活。此二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

    话音刚落,仆从便一掌按死一只落在食案边缘的小虫,余者四散飞逃。

    时至深夜,王襄回到营所,忽听身后有人来报。

    “使君,出事了!”那人待被允许近前,方才压低声音对王襄道,“今日马苑清点战马,发现少了两百五十匹!”

    下属说出最后一个字时,已惊恐得站不稳,干脆直接跪下,将头重重磕在地上。王襄也是悚然一惊,入夏的时节只觉得浑身冰凉。

    “先把所有府库率兵控制住,涉事者监押入狱。京畿附近所有官、私马厩,暂时派人封锁三日,即刻清点!”王襄仍极尽克制心情,做出冷静的部署,最后才指了指地上下跪的士兵,吩咐左右道,“先扶他起来,起来。”

    此时王俭也劝慰道:“伯父稍稍宽心,偷盗战马这样的恶事,以往也有。军马马掌上都刻有符记,而且这么多战马,总要吃草饮水。我等沿途搜寻,必有所获。”

    王襄却摇了摇头:“如此敏感的时期,发生军马盗窃之事,即便你我不作深思,安知行台不作深思?你通知各营,此事老夫会亲自出面追查。”说完对亲随道,“快,给老夫着铠,再让马厩重新备马!”

    王俭和王佑一道出动,府库那边很快就有了眉目。

    “马曹的曹首说,近日因皇后要莅临行台,洛阳调动了不少物资。运货的马不够用,就难免借调战马。洛阳的马苑一共两千匹战马,如果算上马苑的所有任事人员,再加上这几日其他各司调遣军马的涉事者,数目不下三千人。那马曹还问,是不是这些人都要监押入狱?”

    说到最后一句,即便是平日如小火苗一般的王佑,也不由得降了降调门。

    “哈,这个马曹倒是很会攀扯啊。”这件事有了些眉目,王襄反倒露出了个笑,“这个马曹是什么背景?”

    “是河南郡河阴人,在孟津渡颇有势力,妻子是河东汾阴人。”

    “接着查他的底细。”王襄交代着。事情有了头绪并不意味着此事不严峻,相反,即便知道这件事背后的主谋,但也难以在当地层面进行追责。河南郡人任本地曹首,大肆追查,不仅令河南郡内惶恐不安,也会让其他郡的豪族趁势而起,遥相呼应。而且马匹的用途还牵扯到皇后本身。一旦追责到负责皇后事务的官员身上,难免又给以时人更坏的解读。

    彻查范围虽然甚广,但是讨论范围却缩小在王襄最亲近的幕僚之间。

    “若仅是数十战马,倒也罢了。只是司州不乏武宗豪强,数百战马盗取,或有军事上的图谋。使君,我们不可不防啊。”

    王襄手下纷纷将对方可能的意图罗列出来。战马是被骟过的,不能繁衍,偷盗战马是一锤子买卖。既然没有长远利益可言,那必然是图近期之利。

    “此时若有兵戈之祸……”王襄眉头紧锁,他手里兵的数量,对付这种程度的武装,不在话下,但行台方面就不一定了。

    行台的军队与豫州军队数量相差较大,装备也不如豫州的精良。其实这并非长安不重视行台,不重视皇后,而是最浅显的成本问题。由于王襄调动的是豫州军队,可以借托淮水颖水之便,输送给养,行军也可以依托船只,往来十分方便。因此王襄的军队数目多,带甲率也高,兵械辎重都没什问题。但皇后一行人就不同了。一行人虽然会走一部分水路,但是中途仍多陆路。

    如果行台带来的军队过多,那么本土会有给养压力,不得不依托当地豪强和外镇之力,因此取一个折中。

    “虽然对方不敢加害皇后,但为求完全,还是先请皇后暂缓入洛吧。”另一人提议道。

    王襄闻言却依然面色阴沉。

    “使君,皇后那里也不能这么说。”王俭建议着,“毕竟是两百五十匹战马,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人,背后的后台品级必然不低。这个后台我们猜可能是司州本地人,但皇后和行台也可能怀疑是我们。对方很有可能认为我们故意为此事,来好借口让行台延缓入司州。毕竟司州我家也曾部署颇多啊。”

    “哎。”王襄的拳头重重向桌案锤了一记,“锋镝相交,让无可让啊。司州世族诚然彪悍,皇后又岂是逆来顺受之人。舆情一旦扩散,行台与地方彼此怀疑,局势必将走向糜烂。”

    “呵,看来此番,我能荣退于刺史之位已是奢望。有人要挟我打开司、豫灾祸之门啊。罢了,此事出我任上,我率数十将,亲自前往行台驻地,负荆请罪。”

    王襄当即就要出营,当即便被众人拉下。“使君不可,若是使君发生意外,我等又如何向叔父、荆州方面交待,皇后那里也将罢行,岂非为旁人做嫁衣。”

    “使君莫急。”王俭向前一步道,“听闻皇后与法师玄能颇有深交,玄能在河南也多受我等庇护。卑职自与玄能亲自前往,面陈皇后,待皇后决断。”

    王襄点了点头:“如此,那只好劳烦你冒这个险了。”

    同一个夜晚,陆昭等人抵达风陵渡,然而登岸后却见卫渐匆匆赶来,脸色败坏。

    “启禀皇后,臣一路赶到汾阴,去见了薛家的家主薛珪。薛珪说,只怕耽搁皇后行程,待皇后到了洛阳,自会拜见。”

    第366章 力量

    船虽靠了岸, 地方也派了人来接,但陆昭一行人并没有下船。王俭与玄能日夜兼程赶到风陵渡的时候,陆昭早已经得到了军马失窃的消息。

    “三个郡的世族拒不合作, 这河南郡的马曹又公然跟这些人联手,跟行台抗命。”庞满儿在一旁越说越气, “他们这样搅合, 难道想把行台逼出司州?”

    王俭道:“要不要把那个马曹押送京师,由廷尉问罪?”

    陆昭却面色凝重:“只怕还问不了罪。牵扯面那么广,真问罪, 你这个别驾只怕都保不住。”

    王俭心里一暖,这话至少证明皇后对王家没有疑心。

    陆昭在船舱内缓缓踱步, 最终走到了司州境舆图前。汾阴、洛水与风陵渡所形成的小三角,映在了陆昭的眼里。

    “能不能直接用兵?”王俭试探道。

    陆昭摇了摇头:“薛氏没有罪名, 司州、豫州都不能轻动兵戈。”

    “陈兵固守也不行?”

    所谓陈兵固守,就是正常的军事调动, 郡国兵驻扎在当地,也有一定的威慑效果。

    “固守……固守多少呢?给养怎么办?”陆昭语气温和地提出这些问题, “假设调兵四千, 河东豪族的部曲就不止这个数,更何况给养的河道还在人家手里把持着。而且固守总要有一个理由吧,清缴山贼还是外镇异动?一旦说不清楚, 给了北面的冀州、并州以口实,秦家和赵家会不会直接干预?秦家和朝廷的关系,可一向不大好啊。”

    陆昭这话一说, 王俭彻底放心了, 他知道伯父的选择是没错的,司州在这位皇后手底下乱不了。

    “不过此事也不能什么都不想朝廷说。”陆昭又踱步坐回了座位上, “先去上疏一封,将司州的境况汇报一下。让朝廷出力只怕不可能了,顶多你我提一句,河东离长安、潼关都很近,让朝廷做个预案吧。对了,丢失马匹的具体数目有多少人知道?”

    王俭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虽然不多,但各曹司应该都有所耳闻。”

    “那如此倒最好。”陆昭招了招手,让王俭上前,“这样,你回去和王使君……”

    待王俭离开后,陆昭又招来陆遗道:“那个楚国商人张懿到司州了没有?我要见他。”

    所有的事情交代完毕,陆昭吩咐跟随行台的护卫军以及所有侍从,都进入戒备状态。

    陆昭回到榻上闭上了眼睛,随后,十里舳舻的赫赫喧嚣便陷入等待的沉寂之中。

    连驿急递,陆昭的奏疏一个日夜便到达了长安。奏疏没有走尚书台及门下,而是直接送到了殿前。周恢只看了一眼题封便看出了奏疏的分量,连忙送入了殿内。而与此同时,一名小内侍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找了一个借口,出了未央宫南门,往尚书台等官署值房去了。

    元澈看完了陆昭的奏疏,顿感意外,然而他没有下任何命令,只是让周恢传示给魏钰庭他们,自己则靠在御座上一动也不动,想得出神。

    奏疏里说了不少事情,其中自然有马匹偷盗之事,薛、杨等人倨傲之言,也言明了这些军马的动向很可能是武装部曲。最后把请求朝廷允准封张懿进入行台担任皇后僚属,主持楚国商人在洛阳本土建立商盟一事一笔带过。

    “那么陛下打算出兵吗?”魏钰庭的试探极其温和,他多少也看得出皇帝明白其中的利害。

    在旁边的徐宁就没有魏钰庭沉得住气,他才从廷尉属退了下来,如今转任中书侍郎。顾承业和柳匡如都被调到了尚书台任事,徐宁也难得有扬眉吐气的机会,说话时,两只袖子在魏钰庭面前晃来晃去的:“这些世家胆子也太大了,皇后的主意都敢打。这件事依臣看,豫州的态度也有些古怪。都这时候了还犹豫什么,他们出兵也就是了,照着河南的样子,再把弘农、河东犁一遍,看这新政的种子播不播的下去!”

    元澈仍是一动不动,不过目光已经移到了两个人身上。

    魏钰庭知道皇帝心里是有一个主意的,只是他如今摸不着。既然徐宁已经把维护皇后的话说了,那自己只能再从另一方面试探试探。

    “其实北平亭侯也未必就是隔岸观火。”魏钰庭开始试着顺着另一种意思说,“北平亭侯的态度虽然古怪,但若站在他的角度看,他也有他的难处。他毕竟是方镇,方镇和方镇联手,方镇和方镇冲突,都有可能是一国祸福之门。北平亭侯以公心而论,替陛下想,也不能毫无顾忌。”

    “况且汾阴一直是并州、冀州入关中的一条命脉。兵也好,粮也好,都从这里走。粮船经风陵渡转入渭河,行进长安。正因为有这一条水路在,长安才可以避免使用三门峡大代价运送来的粮草,也可以不独仰赖西北的粮草。”

    元澈的目光动了动,魏钰庭一下子就抓住了关窍,继续分析道:“臣听说,北海公近来身体也不太好,六镇军民也多有不安啊。朝廷如果能派出军队从蒲坂渡江,以迅雷之势进入汾阴,那自然是好。如果慢了就会打草惊蛇,河东各家万一不能心安,一旦起事,并州和冀州都可以顺流而行,顷刻介入乱局,倒也不必顾虑北境的压力。”

    “那你们要不要想想,怎么给皇后回信?” 终于,元澈站了起来,“皇后在司州受到威胁,长安什么也不做?信上就这么说?”

    正说着,门口便有内侍来报:“禀陛下,蔡维庸已经成功返楚,关于荆江一带流寇的事,派了数十名官员来专门做沟通。不知陛下这几日是否有安排,召见这些官员?”

    元澈笑了笑,对魏钰庭道:“看到了吧,一南一北都掐着朕和皇后的脖子呐。”

    魏钰庭沉思片刻,忽然拿起那封陆昭写的奏疏:“陛下不如下午就去见楚国使者,让周正监想办法在那时候把这封奏疏当面给陛下,陛下当时给个囫囵话。这样皇后那里也说的过去了,河东也不会有什么疑心。而且当着楚国官员的面说这些话,即便日后朝廷决定再有什么变化,也可以拿当着楚国使者的面不便细言当做借口。”

    “国事艰难,多方掣肘,也是半点不由人,后面陛下看看能不能暗中帮上些,也只能这样了。”

    元澈也叹了口气,随后便对周恢道,“那就派人去告诉楚国的那些官员,朕下午就去见他们。”

    会面被安排在了上林苑,规格也相当高,一路上都是满满的仪仗侍从。元澈却是一身常服,带着一顶青玉冠,此时坐在御座上,面上浮现出年轻帝王特有的骄阳般的笑容。

    周恢笑着侍立在元澈身边。

    楚国出使的官员们三跪九拜,随后便进入了正式议事的程序。

    没过多久,周恢便将奏疏送了过来,议事暂停。“陛下,是行台的事。”周恢小声说着,然而参与议事的人多少能够听得到。

    元澈却没有打开奏疏,只问道:“行台遇到难处了?”

    周恢称是。

    元澈将奏疏往回一推:“司州的事情,朕都交给皇后,诉苦的话朕就不看了。”说完便笑着看向楚国一众官员,“咱们接着议吧。”

    事毕,元澈乘銮舆回宫,车驾沿着车辙行驶在甬道上。半路上,车辙里卡着块碎石,颠了元澈一下,元澈手中的竹简哗啦啦洒在车里。周恢忙在外面告饶。

    元澈却笑了笑:“天规都有违意之人,更何况日日使用的车辙呢。”

    说完他便弯腰去拣竹简,却忽然发现坐塌的下面压了一只手帕。

    元澈就这样把手帕拾起来,像那一日陆昭在船上靠近他一样,他把手帕放在鼻端,深深嗅了嗅。

    薄薄的绸帕来自于陆昭左手的袖内,有淡淡的白檀香,但是帕子的一角总是被右手牵出来,因此有墨的香气。这些他都能熟悉地回忆起来。

    正如元澈回忆起她的面孔,永远都是安静的,连七情上脸时都是如此。还有她向他索取欲望的时候,目标单纯,觊觎肉.身也觊觎得彻底,与享受权欲时一样,对她来说少有感情上的渴求,更多的是发乎身体内在的需要。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一个人会这样坦诚地倾诉自己的欲望了。

    自然而然地,元澈还想起了她一瞬间的疲惫,面对那一瞬间的软弱,他曾经捕捉到,却从来不曾利用过。如果他肯强硬一点,她又恢复的没那么快,或许她就不会离开长安,自己也不会眼睁睁地看陆昭深陷险境却无能为力。然而这又不对了,他让她前往洛阳,本身就是希望她可以平安,可以幸福。

    或许他仅有的力量,不过是让陆昭用自己的力量去获得平安与幸福吧。

    元澈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什么而软弱,但面对这样命定般的无力感,他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中。

    “去找王赫,让他集结一百精骑,即刻出发,前往皇后身边。”

    第367章 诱敌

    皇后和行台

    没有离开风陵渡。

    晨风吹荡着水波, 数百条泊船蜿蜒地停靠在河面上,起起伏伏,在昼夜交替之际, 宛若一条将要在黑暗中苏醒的兽脊。薛珪仍然坐在他那栋小望楼上,盯着那片河域。在他脸上缓慢爬动的朝阳, 让黑青的眼周更加明显了。

    “长安都妥当了!”

    薛珪循声转身, 见杨茂摇着手就上楼来,一身紫红色的广袖,如同在竹林中不合时宜过分招摇的艳丽花卉。

    杨茂是贵客也是常客, 侍从们连忙奉上茶点。杨茂坐定后,脸上还扬着得意劲儿, 语气不乏慨然道:“朝廷果然持重,陛下看来也不打算干预了。”

    薛珪却还是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朝廷是不干预了, 可是你我如此做,是不是也稍稍过分了些?其实新法对你我也是有利的, 从明面上过账,总好过胆战心惊过日子。”

    杨茂闻言却摇头一笑:“薛家这几年久经动荡, 玄锡也有几分胆薄气索啊。”

    “哎。”薛珪抚膝长叹, “骇浪急回实乃才悭,逆风小避全为心宽啊。”

    薛家遭祸后,虽然有朝廷的宽容之策, 但薛氏大族内,薛珪也只能勉强支撑。族内不乏有后进不满于薛家现状,想要谋求进取, 心里对朝廷和行台也不乏戾念, 甚至有想借陆家国公身死,伺机报复。

    但在薛珪看来, 一个家族所采取的每一步行动,都要考虑三件事。必须要得到什么?哪些东西可有可无?哪些东西不容有失?看到机会便如嗜血蚊蝇一般扑上去,看上去是困兽犹斗的不屈,但实际上在那片微小的可能中弄险,更大的可能则是整个河东薛氏完全覆灭。

    人越居于困势便越会去赌,这些人觉得再不搏就没有机会了,却不知道政治中更多的是苟且和退让。家族势衰是定局,所谓脱弦之箭,其势难追。想要现在东山再起,就只能扭转陆氏这支离弦箭。一旦做出这种举动便不能退后,输则矢透穿身。但如果蛰伏下去,就能够保全家族,以待来日。

    不过这些都是薛珪自己的一番苦心,在薛家的许多年轻人眼中,他不过是老朽无能,昏聩累事之人。此次洛阳所出的盗事,必然也有薛家这些年轻人的参与,这也是他们的一种反抗。

    “玄锡。”杨茂拍了拍薛珪的手,“你觉得我们是在做什么?在谋反吗?我们是在想办法和行台谈判。你说的没错,行台的新法对我们有利,但也有利多利少的区别,凭什么他们定多少,我们就得多少?弘农暂且不论,单说汾阴,河道的维护,官商之间诸多纷争,哪一个不需要你薛家出面去解决。单凭这个,为什么就和河南郡一样,拿着每户一匹帛抽成。”

    “今日行台至司州,你这个河东郡望之首点头同意了,一年两年没问题,大家都能过。可是三年五年呢?待三年五年之后,朝廷一把刀砍在你头上,连抽成都不给你,你还有反抗的机会吗?今日我也不妨跟你交个底,这个行台是为皇后建的,不过是为了废子立母死的制度罢了。只要皇后诞下孩子,皇帝陛下平了长安内朝,再无反对之音,皇后回长安,行台也早晚都要被中枢打掉的。听我的,熬过了这一段,日后司州来的是谁,还得接着拜你这尊神。”

    杨茂见薛珪不做声,也就不再继续相劝,连语气都放软和了:“那些军马,我点了一百匹,过两天就到渡津。听说洛阳那里,北平亭侯也是疑心重重,至今也没和行台做什么交涉。只等北平亭侯一走,那些部曲就可以往洛阳、孟津再逼一逼。你掌汾阴蒲坂,我守潼关三门,中央行台的政策,就得跟我们走。”

    说完,杨茂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还有些公事,渡津的船还等着呢,玄锡兄,某先告辞。”

    从薛氏园墅出来,杨茂也不由得暗暗擦了把汗。

    身边的长随扶杨茂登车,待走远了,才隔着车帘子,低声向主人问道:“郎主,此事我家一力筹谋,又何必分他薛家这么多马匹。我家所得,也不过四分之一啊。”

    “呵,一力筹谋就要分得最多?”杨茂阴恻地笑着,“给薛家分这么多,一是,那马曹曹首终归和他家连着亲,一旦追究下来,他薛珪在行台必然不讨好。再者,抵抗行台,光我们和汲郡赵氏一起还不够,若不能把他这个河东首望拉下水,汲郡赵氏的力就使不上。”

    “郎主指的是并州的赵安国?奴婢听闻赵安国乃国之干城,忠君护民,他会参与到这种事情里来?”

    “你这便是小瞧乡情了。”杨茂耐心提点着这名长随,“他一生忠君爱国,图的不就是锦衣还乡。他这辈子,以一武将身份,能做到并州刺史,和乡势也不无关系。枋头乃是淇水关要,上连白沟河和清水,下接文石津、棘津、延津,是贯通冀州、司州、兖州三州的水路关要。赵安国的一人之任,关乎三州之兴衰安定。乡民以势而邀利,三州皆匍匐为赵安国一人保驾护航。即便赵安国一生功业是自己拼杀得来,在天下人眼里,也早已和汲郡难以分割了。”

    “此次汲郡态度最为强硬,其中便有这层关系在。一旦汲郡问题处理不当,赵安国也不得不被群情裹挟。自崔谅之祸后,王叡执掌司州数年,当年为夺潼关,盘剥我家,我家早已元气大伤。若施行新法,那些荫户更要接连出逃,申报民籍。我家若要复兴,有所谋求,需要依靠众力,而非独行。如今六镇、并州、冀州都不安定,这是你我能够倒逼中枢的最好时机了。”

    阳光慢慢没入车帘中,杨茂望着那片淡金色的光芒,旁人眼中的朝阳,在他眼里与夕阳并无差别。

    两日后,司州境内便有传言,王襄部已悉数撤出洛阳城,准备返回豫州。此举看上去似乎是扫榻迎客,但知悉内情的人都知道,行台与豫州刺史府已经开始相互怀疑,近乎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王襄放弃了迎接行台大驾,然而杨茂心中仍存机警。

    最后,杨家还是从楚国商人张懿处知晓了些许内情。

    席间,虽是杨茂承托张懿,但张懿仍谦恭地先行敬酒:“鄙人三生有幸能得弘农第一望族相邀,实在是惶恐难安。但如今鄙人也官事缠身,只怕今日不能奉陪郎君尽兴竞夜。”

    杨茂道:“我已听说了,行台会设立楚国商盟,张君是被推选的第一人,日后前途无量啊。不瞒张君,我与那些楚地官商也有些交情。据说宫中皇帝已听闻行台有些难处。是丢了一些马匹,是吧?”

    “广闻神通无过于郎君。”张懿道。

    杨茂摆摆手,旋即叹一口气:“现在谁不知行台难处呢,北平亭侯就这么走了,依我看就不大妥。其实我家也要从楚商手中购一批资货,如今司州境内动荡不安,你也是知道的。北平亭侯一走,这商贸我一时也不知能找谁去谈。”

    张懿闻言连忙出席道:“鄙人愿为郎君分忧,只是不知郎君有何吩咐?”

    杨茂道:“我想从楚国购入些铜器、谷米,只是这些货物都要途径河南郡,只是不知……”

    张懿多聪明的人,闻言连忙道:“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步入内室,张懿方才哀叹连连:“不瞒郎君,此次采购事宜,郎君还宜渐缓啊。”

    “这是为何?”杨茂颇为不解。

    张懿膝行几步,而后低声道:“其实此次北平亭侯出走,是有内情的。鄙人听闻,苑内丢失原本两百余匹马,但行台派人去查了,却说丢了五百余匹。那马曹也颇有冤屈,其实明白人都知道,这是要用亏空,多添补一些马入私库。过不了多久,这些马就都找回来了。利益陆氏得,这战略物资失窃的罪名却要北平亭侯来背。北平亭侯气不过这种做法,这才撤了军。现下府库都看得尽,关卡也设得言,郎君再等等吧。”

    “难怪呢。”杨茂一副了然的样子,道,“既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就等你的消息吧。”

    待送走了张懿,杨茂便招来部曲将领。对于那些下派的不服水土地方官,地方豪强有自己的一套做法。

    杨茂下令道:“联合赵家和薛家,定个日子。等皇后和行台走了陆路就动手。下手轻点,不要伤了皇后和那些台臣。杀一些后面护卫物资的厢兵就可以了。等做完了,我们再出面去和行台谈。”

    张懿从杨茂家出来后,又在当地盘桓了一日,然后才马不停蹄返回风陵渡。

    “鱼儿咬钩了,这几日弘农的部曲多有异动。”张懿来到陆昭的船舱内,茶水都来不及喝。

    几日未曾走出船舱一步的陆昭终于缓缓起身,将吴玥招至跟前,下令道:“等到了陆路,让辎重和行台臣僚随皇后车舆一起走。你和随众,扮作厢兵模样,和我一道,再另分一支骑队,埋伏在侧翼暗中护送。可听明白了?”

    “皇后,这是否过于冒险?”吴玥不免有些担忧。

    陆昭道:“没有其它办法了。必须要在行台抵达洛阳之前,彻底打掉这股力量。必须要让这些人有袭击皇后的罪名,你我才能动手。灭掉这股力量,后面才能继续和这些世家大族谈。行台大政之成败,皆在于此。”

    第368章 交战

    渡船辗转到达郖津, 先遣船只与主船、尾船接二连三的靠岸,数百艘船只掀起的浪潮,已足够湮没在岸边捕鱼为生的小民。而这对于弘农和行台的交锋而言, 不过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开始。

    “启禀皇后,我们到弘农郡内了。”雾汐屏气凝神, 在屏风外等候着。

    陆昭临窗望着慌忙四散的民众, 渐渐放下了镂金手柄的粉扑。垂目之际的怜悯,面颊之上的血色,早已被细腻的粉白掩盖。她重新走到舆图前, 手中是一支尚未点缀的金簪。在俯瞰舆图上小小的弘农郡的同时,金簪锋利的尾沿着朱笔所勾勒的官道划动, 金属与纸张产生出冰冷的声音,屏风外的雾汐也不寒而栗。陆昭的目光冷冷地望着, 那是华丽的刀锋下引出的一抹血色流线。

    也将是一场暴力的发生地。

    对于双方来讲,这场暴力并非即兴而起的掠夺, 而是精心计算的博弈。良心的成本与现实的收获,生命的付出与金银的所得, 人力物力的消耗与物质本身的产出, 悉数被堆放在权力的天平上衡量。无论是暴力的镇压还是暴力的反抗,既是掠夺者与守护者的竞争,也是风险与收益的权衡。

    历史自此衍生。

    “我们走吧。”金簪缓缓插入鬓中。

    陆昭走出船舱之际, 斥候们的一阵疾蹄声伴随着吹角呜轧四散开来。船刚刚靠岸,车舆行驾尚未部署好,陆昭等人坐在暂时设立的屏障内。

    吴玥与王赫一同前来。王赫直接道明元澈的安排, 陆昭颔首道:“兵者大事, 这一百精骑若仅仅护卫在车舆之侧,也是屈才。吴玥, 这一百人归你部署调遣。”

    “末将得令。”吴玥拱手而应。

    这几日,吴玥也提前部署了一些暗线在弘农境内勘察,初步估算了对方可能集结部曲的数量。

    “整个弘农郡外加河东、河内、河南三郡,地方共可集结部曲一万人。按照下面探查的马匹数量,加上对方偷盗的战马数量,成建制的骑兵大约有两千人骑。因是在州郡内作战,不涉及奔袭,因此不太可能用一人二马或一人三马的配置。悲观而言,对方数目只多不少,但好处是,没有备用的马匹,对方必然久不耐战。另外部曲训练与军队日常训练强度不同,能五日一练就算是强军了。再加上司州才逢大旱,即便是这些豪强,也不可能拿太多的米粮供养部曲维持操练。只要能够拖延时间,臣就有把握可以拿下此役。”

    “看样子是我们是人少打人多啊。”陆昭听着汇报,心算了一笔账,“先遣的那些假装舆驾的人也不能不派人过去。从京里调来的重臣,真被这些地方豪族抓住了,行台还做什么,中央也扛不住舆论啊。这就得分兵。不如这样,让行台官员悄悄回到船上,逆流而行先回雍州境内。”

    “这倒是个好主意。”吴玥道,“只要能保证这些人的安全不出岔子,余下的就好办多了。”

    “镇东将军有此自信,我这里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陆昭对吴玥道:“此节杖授予镇东将军,烦请将军行全局调度指挥之权。”

    吴玥缓缓抬起头,见陆昭递与自己的,正是相争最高军事指挥权的节钺。他的手在碰到染成大红色的旄牛尾时,竟轻轻颤抖了一下。这是执掌地方军队的最高权力,如今静静地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这样交付节钺,言外之意,战场行兵之权交予主将,她自己来担这个授予权柄之责。如果说之前陆昭的部署和谋划都来自于胆识,那么授予节钺这一动作,就不单是胆识了。她肯担首责,就绝非遇难避事之人,这是君臣之义。有了这一个义在,自己这个主将,更无临阵脱逃的理由,只有以死效命的决心,这便是有几分人主气度了。

    况且吴玥在军中这么多年,见过领兵的刺史,许多人并不知兵事,却仍害怕军将掌权,因此战场上每每都亲自指挥调度。不能说输多胜少,但是打仗就是争分夺秒,许多决策都一念之间,背后是要有数年的战场经验作为支撑。吴玥见过太多因把握权力而做出的缓慢且愚蠢的决定,无数的将士的性命看似死于战役本身,实际上确实死于集权者的利益权衡。

    才离开长安因为见疏于新帝而心生阴霾,此时,吴玥的心境堪称一片明朗。最高权势的人向他交出了最毫无顾忌的信任。他看到了属于他的最好的平台,也看到了一名武将心目中最好的人主。

    如果父亲当年追随的君主也是如此,那该有多好啊?他的父亲可以坦然走过一生,他的两个兄长也不会枉死。

    天空又下起了蒙蒙细雨,落在一片黄尘上,匝地无声。

    吴玥望了望灰暗的天空。

    他不知道这场战斗最终的结果,是谁在观看,无论是谁在看似乎亦无所谓,他的云行雨步,车辙马迹,并非为一个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姿态,却是为家族的尊严与命运做出每一个选择。

    从郖津一路向洛阳的官道上,途径渑池。渑池位于三崤崤谷之底,西北二十里便是鬼谷,所谓肴渑之险多尸骨,围绕关中的战争,大多绕不过此地。

    陈袭在不远处的坡道上望着崤谷绵延而行的队伍,同在一旁的还有薛家、以及弘农各家的部曲统将。他如今受杨茂之令,总领各家部曲,可见面之后,心情也是五味陈杂。此次薛家派的人最少,出面

    的都是汾阴宗族那些旁支里的年轻人。其余各家也都是一副冷言冷语,不大合作的态度。

    “薛家的人怎么还没到齐,快去派人崔!临场退缩却这般懦弱,何德何能担得起河东第一门阀之号?”陈袭的语气已经不大客气。

    然而其他家的人语气更不留面子,有人当场冷笑道:“军马一共有五百匹,薛家也只得了一百,我家只得了五十,弘农是你们杨家人的主场,岂容我等分光。”

    陈袭闻言,脸色一沉:“我已经说过了,郎主此次只得两百余匹马。至于你所说的五百余匹,查无实据,不过是谣传罢了。眼下莫要执着这些私利,以免被人挑拨了去。”

    那人也是不甘:“我等执着于私利?陈兄,都到这节骨眼上了,谁家不是为了私利?我可听说这五百匹马涉及陆家许给楚商的私马。陈兄,整个司州可都知道,只有你那个弘农杨家在中枢有消息来路,皇帝会见楚国官员的事,你们就没促成过?那个什么商盟的张懿就没踏足过你郎主家门一步?”

    陈袭知道若再争吵,这些刚刚集结的部曲立刻就会四分五裂,因此也是为着大局,他不得不服软道;“你这些话都不错,可是你也不乏念念我家郎主的好处。就说钱帛上,我家郎主何时亏待过尔等?战马失窃的事,也是大家共谋,河东薛氏对此也是知道的,这些心思,他薛家也从未向郎主明言。如今我等既聚在此处,安能退缩,待此战得胜,司州日后任何一个州府、郡府,都要言听你我等人。届时你再与我家郎主争论马匹,我家郎主即便未为此龌龊之事,也比双倍礼增,以酬此番守望之义。”

    对方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

    陈袭也缓和下来,指着山谷下的车队道:“那行在前面的,就是皇后的车驾,你我都不要惊动,后面有辎重,等他们到了谷底,你我便掩杀过去。”

    车队稳稳地前行着,两军即将遭遇,彼此都有斥候来往侦查。陆昭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中,身边只有雾汐一人,吴玥则与众人假扮厢兵,护卫着装载物资的大车小车。

    车队四周尽是尘泥雨雾,远处传来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

    “全军列阵!”

    吴玥一声令下,原本带着斗笠的那些厢兵立刻换上兜鏊,不过片刻便有序地集结起来,在陆昭车驾的四周列好方镇。

    待至三射之地时,陈袭于马上眺望,只见对方阵列俨然,丝毫不乱,便冷笑对其副将道:“敌中恐有上将,不可大意。听我号令,枪兵方阵正面应敌,骑兵攻其侧翼,不留活口,破阵之后,直取物资。”

    陈袭的部曲虽然在武装上不如正规军精良,但也算训练有素,枪兵立刻结成突阵,向前拱去。

    整个山谷的寂静中,渐渐回响起整齐的迈步声和军号声。陈袭部枪阵挺近,但吴玥所帅亦有弩手,对方枪兵才至射程之内,弩手便开机发矢。对方有远程兵,第一列枪兵的冲锋无异于自杀,但陈袭副将所帅骑兵亦借此机会,瞄准了弩手阵的方向,准备冲锋,攻其软肋。

    吴玥所帅的弩兵因主要承担护卫工作,所以配的弩弹并不多,所用不过三四回合,再往后等对面的敌兵冲过来,两军交锋,便失了射杀时机。吴玥见对方敌兵已近,便发号换上近战兵器,号令才下,令旗挥起,弩手便摇身一变,成为一支可近身搏战之兵。

    第一列的枪兵已与敌人交锋,一支支长枪贯穿敌人血肉,有些新兵未曾杀过人,见此场景只觉恶心干呕,老兵们则迅速的将长枪抽出,准备迎接新一轮的敌人。

    对方大部分都是新兵么,陈袭远观思索片刻,见己方骑兵亦已靠近对方后阵。他看到层层围拱下尚有一辆青灰色的马车,里面应该是行台的官员。于是陈袭当即策马,率骑兵精锐直指车驾,发起冲锋,准备抢夺人质。

    果然,吴玥的枪阵因与敌方陷入胶着,毫无机变,对于陈袭的突进束手无措,眼见陈袭已近车驾,那黑槊似乎片刻便要穿透华丽的幕帘。却见一壮士策马突进,大戟从天而降,前排骑兵应声而倒。陈袭左右尚有不畏死之人,从两侧突袭,欲斩之,然而手中刀刃尚未近对方身,自己的铠甲已被穿透。

    陈袭不料此中竟藏龙卧虎,更何况生死千钧一发,内心恐惧尤甚,即便是面色不露,手下亦勒紧缰绳,驻停怒喝:“来者何人?”

    那壮士冷笑,横戟道:“吾乃新平李度,暂任车骑将军府下!”

    此时吴玥命人向西北山谷处挥舞令旗。

    “王赫精骑队突袭敌将。”

    第369章 血酬

    前往洛阳的官道上, 战斗还未停止。陈袭原本兵力稍多,然而对方阵法严谨,绝非等闲护卫, 乃是真正在战场上厮杀过的战将。

    “去请援。”陈袭从乱阵中勉强抽出身,对一旁的护卫道, “直接告诉郎主, 民不与官斗,若无增援,我等便投降了。”

    世家大族是对待自己这种部曲将领是什么态度, 陈袭清楚的很。一旦势头不对,绝对会将他们这些人割舍, 以求自保。

    说完这番话,陈袭咬了咬牙, 再次挺入枪阵。流血拼命所得的酬报,是生命与资源的交换, 也是他这种匍匐在世族门下底层求活者的宿命。

    当杨茂到来的时候,战乱两方敌将仍围在车驾前僵持, 两股人马旋即汇合一处, 车驾前的护卫眼见就要被击溃了。

    “差不多了,把鱼放进来。”陆昭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入耳中。

    “是。”吴玥明白,陆昭的意图是让杨茂摆脱不掉攻杀皇后车驾的罪名。可是即便这个战术他们已经准备完全, 但仍然存有风险,吴玥心中也不乏担忧。

    陆昭却极果断道:“战机不可失,车驾前有李度, 够了。”

    吴玥遂对王赫道:“我先率众清剿敌将部分护卫, 你待他们攻至车驾身畔,寻机制服敌将。”

    王赫领命, 又连斩两卒,径自引马后退,寻得一方适宜之处,伺机而动。吴玥挺枪,一路冲杀,数合之中,直斩敌军五员于马下。

    此时,围拱车驾的方镇露出一个明显的缺口。

    陈袭见对方兵阵出现缺口,连忙引马直冲,却被吴玥横枪一挡。

    吴玥稳跨于马上,冷笑一声:“咱俩玩玩?”

    野军也不讲一战一的君子之道,陈袭闻言用槊将吴玥的枪锋撩开,向左右喊道:“一起上。”

    只见四五翼铁骑朝吴玥冲锋,矛头逐渐聚集,欲从四面剿杀。然而临近时分,吴玥手腕迅速翻转,以攻为守,巨力还击,枪头与枪尾将其中三支长矛挡下。见敌将手中被纷纷震落,吴玥又揽马侧奔,迅速从另两人的侧面一枪望心窝刺去,两人旋即落马而死。

    敌方兵将未曾料到此中竟有如此善战之人,且对方虽然力道极猛,却非蛮力,非常人于军中操练所能习得。却见吴玥起手出枪有虚有实,有奇有正,先前那三人还未未窥得这枪法的门道,又被吴玥斩于马下。

    杨茂早已注意到吴玥,此人不似寻常魏将,面如琢玉,目若星辰,却无半分文懦之态。其阵法严谨,枪法亦是不俗,于是心中暗惊,思索道:如此拖延不是办法,对方既有骁将护卫,车中人身份只怕也是不俗,很有可能是随行的六部尚书之一。如今之势,彻底缴杀这部分人马只怕会耗费太大的代价。一旦自家丧失了武力上的优势,也就丧失了本土的话语权,因此要尽快控制住人质。

    “告知陈袭部,取得敌将首级者,赏田五百亩,钱万贯,家人放籍为良。”杨茂说完又对自己这部兵马道,“众人随我夺取车驾。”

    有此重赏,众人自是格外奋勇。杨茂当即率军朝那道口子冲了过去,直接冲到李度面前。“寒伧老卒,速速让开,事后分你田亩钱粮,保你一世富贵。”

    李度却冷笑道:“阳翟褚氏父子,皆死于我这寒伧刀下。司州世族,人情网罗,于我眼中,俱是鸩酒。”

    陈袭五回合后便吴玥斩于马下,外围众人哗散,吴玥也得以抽身回防。

    杨茂眼见吴玥策马奔来,李度又守在车前,不退一步,双方就这样胶着。杨茂将心一横,道:“砸车,把车砸开!”

    众人有持戈者,当即用戈猛撬车厢木板。不过片刻,木板尽数断裂,车中果然有一士子打扮,穿着淡青衣袍的年轻人。杨茂当即揪起此人衣领,持刃向众人一通挥舞,并大喊道:“通通放下兵器,你们的人在我手里!若再动手,我便杀了此人!”

    杨茂此言一出,当场静默,众人都眼睁睁地看向车驾。

    一阵疾风积凝于谷底,继而扶摇直上,振起淡青色的衣袍。伴随着风鸣与衣袍猎猎,一个冷冽的女声从杨茂耳畔传来:“你要杀我吗?”

    杨茂望了过去,崤山青隐,如波似眉,在这片造物天衬之下,是一张生菩萨般的面孔。低垂的凤目中是不加掩饰的轻蔑,而微微上翘的唇角却使这副全然冷酷的面庞,带了一丝诡异的好奇。

    “你是……”此时远方弦响,只听一声惨叫,众人回头,杨茂早已被一支白羽箭横贯双目。

    陆昭慢慢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扣在杨茂的肩头,如同蛇齿倒勾。那把清越的声线,延伸至杨茂耳畔,如同为死者超度的梵音。

    “我是皇后。”

    杨茂即死,其余的人也被悉数拿下。吴玥清点着敌将人数,片刻后斥候来报,薛珪率领部曲,前来救驾。

    陆昭瞟了一眼地上杨茂的尸体,轻描淡写道:“让他自己过来吧。”

    薛珪率部曲距离陆昭等人约有两射之地,他看着不远处血染的山坳,默默闭上了双眼。

    “你们不必跟我过去了。”见对面有将士迎接自己,薛珪吩咐左右,而后翻身下马,又解下自己身上的佩剑和斗篷,大步向迎接他的来使走去。

    片刻后,薛珪来到了陆昭跟前,他低头看了一眼杨茂的尸体,而后折下身,跪叩道:“皇后胜了。臣恭贺皇后,拿下司州。”

    陆昭坐在散架到只剩车板轮子的马车上,衣袂低垂,意态恬然,倒如同废墟间淌下的一股清流水。“可司州各家与行台的争执还在,地方与中央的抗衡还在。薛玄锡,这怎么能说是我赢呢。”

    薛珪微笑着,也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仿佛早就想好如何回答一般:“回禀皇后,争执,不难解决。武力可以压倒一切,压倒一切规则,甚至一切正义。”

    陆昭垂目看着薛琬:“玄锡这句话似是对我有所不满啊。”

    薛珪道:“皇后,杨茂所为是该死。可是皇后可知,弘农郡这一年的粮税是多少吗?”

    “你说说看。”

    薛珪的身子微微抬起来了些,只听他朗声道:“弘农扼守潼关,商旅官船往来频繁。但自崔谅之祸后,司州境内多有战事,官道漕运时通时阻。有饥民,有山匪,有淫祀,商旅和官船多遭抢劫。这几年,杨茂出面与各方交涉,或打或谈,各家出钱购买路票,譬如挑盐的收一千钱,乘马车的包袱客只收五十钱,多寡不等。”

    “之后,司州饥荒,田亩无人耕种,匪盗也到了难捱的时候,便开始掠夺乡民。杨氏部曲为护此乡土,也常出兵讨伐。百姓为了得庇护安居便与杨家商定,耕牛一只,一年缴米两石;种麦一亩,秋收上交一斗。臣不知弘农全境如何,但从杨氏治下的田租和赋税来看,这笔租费与行台制定的赋税想必,反倒有儒家的十而税一之风。”

    “按照行台的新法,当地的百姓赋税是轻了些,可是杨家支撑不住,他们也要向山匪、流民交更多的钱。臣想问皇后,百姓给杨氏的钱与百姓给山匪的钱,有何不同?百姓给杨氏的钱与百姓给行台的钱又有何不同?”

    陆昭没有接话。

    薛珪道:“说到底,不过是武力的强权制定规则,外表合法合理,对于百姓来讲,本质都是一样的,都是以武力制定规则。因此,臣说皇后胜了,没有问题。”

    陆昭忽然正视起来,与其说这是弘农一郡的问题,不如说是世家整体的问题。世家的武装与国家的武装,本质上并无差别,只是在对暴力的垄断程度上有所差异。然而一旦世家的武装得到了政治力量的确认,就会威胁到国家的政治力量。

    至于正义更像是捉摸不定的规则,由最强者定义。然而强者若非恒强,正义转瞬即逝,唯有暴力是永恒的,因为那是依托于世界物质固有的力量。

    陆昭思索片刻,肃穆道:“自古霸王之道,从来都是先霸后王,最后霸王共存。于国家,于地方,都如此。但地方之霸,会让国家在霸与王之间失衡,致使国家覆灭,百姓沦亡。因为世家的霸道与国家的霸道一样,只为扩张,终为占有,一旦更迭冲突,暴力生生不息。强者需恒强,因而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为了血染的江山永不变色,霸道在我,王道亦在我。”

    薛珪微微起身:“臣想不到啊,皇后与臣一身锦绣,如今所言却不过是野兽之间的弱肉强食,物竞之下的优胜劣汰而已。成王败寇,成王败寇啊,然则何为天道呢?”

    陆昭变得格外安静了,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薛珪的来意,重新审视薛珪本人。这片广袤的山谷中忽然变得格外安静了,远处竟传来了悠悠的牧笛声。

    陆昭望着远处的烟雨蒙蒙,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她开口道:“天道难窥,你我不防先论人道。就说牧羊一事吧。”

    第370章 法酬

    崤谷阴雨绵绵, 远处的山脉和渑池合成一道黑影,仅在水岸泛起的涟漪处,窥得云隙洒下的一小片天光。羊群无序地麋集着, 牧童则穿梭在阴影与光明之间。

    陆昭道:“牧者牧羊,朝廷集中权力, 暴力制定规则, 层层剥削利益的同时,层层分配着权力。羊群增多,牧者亦多, 可一旦有天灾之祸,羊群锐减, 亦或有逐利之心,牧者趋至。羊群不堪重负, 牧者焚林而猎,或羊群逃散, 或牧者内斗,局部权力开始更迭, 新的规则重新制定, 日日年年,周而复始,这便是国家的兴衰, 王朝的更替。”

    “每当这样的危机来临,牧者与牧者之间尚可能放下屠刀,谈判解决, 但牧者手中的屠刀却无可避免地要挥到羊群身上。谈判背靠暴力, 拼杀动用暴力,暴力的背后是吃掉羊群获得力量永不更改的本质, 暴力的终结则是牧者与羊群的血流成河,牧者与羊的数量回到初始的起点。”

    “要想让这个牧者与羊的国家稳定发展,既要满足牧者的利益,又要控制牧者的权力。权力与利益的游戏里,最不重要的便是羊群的利益。因为羊群只要水草丰美,安稳繁衍,闲散时三两成群,只要屠刀不落在我头上,不管谁来当牧羊人都可以。”

    有些残忍。

    薛珪低了低眉,没有说话。

    “可是最重要的也是羊群的利益。”

    云隙中的天光一掠,陆昭的声音仿佛由清越变为明亮,“当它们忍无可忍时,会用腿脚寻求出路,逃至新的地方。新的地方或许只有水草,或许会有狼群,或许会诞生一个新的牧羊人,但它们注定不再回来了。羊可以没有牧者,可牧者不能没有羊群。在牧者与羊群的更迭里,如果牧者不能自上而下的改革,就会被自下而上地推翻。”

    薛珪挺起头,正色看着陆昭:“既如此,那臣说得并没有错。”

    “是,你说的没错。”陆昭笑着望向薛珪,“皇权是牧者,世家是牧者,山头的土匪也是牧者,作为牧者,你我并无本质上的差别,但我们对暴力的垄断力却有不同。无序的暴力下,生命的血酬打造的躯骸注定失血过多,苍白无力。有序的暴力下,制度的法酬建筑的高塔却能立足风雨,经久不衰。”

    陆昭的侧脸,在暮雨寒烟的蓝灰色柔光下,与那片山脊的起伏容为一体。当银条纱的发带随风掠过她的脸颊时,同样看到光与暗的汇点在那片双目中闪烁。

    她与薛珪所讨论的并非暴力的善恶,而是在讨论正义与非正义的边界,血酬与法酬的分野。

    “今日杨氏与我的交锋,便是世家与国家的交锋。世家胜,则地方暴力扩张,向上挑战,走向无序。国家胜,则暴力向中央回笼,完成垄断,走向有序。暴力的拥有者可以制定规则,诠释正义。但唯有暴力的最高垄断者,才能制定规则的规则,诠释正义的正义。改革是必须的,此事毋庸置疑。但改谁革谁,由谁来定,此事不容有失。唯有暴力的最高垄断者,有能力把暴力装进笼子,终结暴力的循环,开始以弱者的角度思考,制定弱者的规则,伸张弱者正义。”

    “今日我是来打的,打赢了,明日是要来谈的。”陆昭自那片捉摸不定的天光中走下来了,她的每一个字都如每一次呼吸一般,让人感到匀净,踏实。

    “新法施行,有人拥护,有人憎恨,这都正常。其实憎恨的人未必憎恨新法,只是憎恨自己不是新法的最大受益人而已。”陆昭看向薛珪的眼神平静而温和,“今日我也给一个准话,新法,大规则不可更改;细则可以微调,但必须在州境内统一。落实,各郡县有难处,具体方法可以商榷。”

    说完陆昭走过神色激动的薛珪,蹙眉望着地上横陈的杨氏及其部曲尸体,“两年战乱一年大旱,司州死了这么多世家,这么多百姓。”

    说完,陆昭跨过尸骸,走向一匹无人的战马,翻身跨了上去,背朝薛珪道:“秩序,要一起维护好。”

    吴玥已经开始命人打扫战场,捆缚战俘,杨氏和部分赵氏的家主和残兵纷纷祈求地望向薛珪。薛珪看着杨茂的尸体,既恐惧,又不忍,更不敢看向那些素有交往的世家们。

    最终,薛珪望向陆昭的背影,用微弱的声音问了一句:“这些人,皇后是否可以稍作宽恕?”

    陆昭仿佛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向前走着。

    最后,吴玥走到薛珪面前,提醒道:“皇后方才说过了,秩序要一起维护好。可维护秩序是需要成本的。这件事,皇后可以不会牵连过多,可宽恕他们,维护的成本就太高了。”

    说完吴玥向身后的士兵道:“众人听令,清扫战场。”

    薛珪从行台军返回自己的部曲中。

    此次薛珪能够调动的部曲不过一千余人,跟随他的族人除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大多已经年老,权柄与说话的分量也没有那么重。这些人见薛珪回来,连忙上前询问。此次薛氏出兵,说是襄助行台,其实也谈不上,不过是对行台的后续做一个态度试探。

    对于他们来说,最优的结果自然是杨茂获胜,不过虽然杨茂已死,但薛家仍有进退的空间。

    “皇后和行台对薛家的态度究竟如何啊?”众人争先恐后地问着。

    薛珪此时的心情虽然振奋,但也难免忐忑。振奋乃是对皇后本人这个政策制定者的认同,忐忑则是对已经在武装上一锤定音的结果有些惧怕。

    “不意先前无视行台招揽,竟是错失良机啊。”薛珪长叹了一口气,随后又很快地站在了宗族的立场,重新剖析了是否拥护行台的问题,“行台得薛氏,便有实力整合司州。薛氏若入行台,日后或可一转颓势。依我看,河东若能与行台羁縻,是两厢得益的局面。”

    “ 如今行台已将河南、弘农两郡落袋为安,遥控潼关河洛,南有豫州、荆江支持,朝廷对河东的依赖便少了许多。薛家如果继续对抗,会不会得到冀州和并州的支持还很难说,但必然会失去朝廷的大义。现下皇后一举夺下弘农,河东各家必会群情哗然,一旦河东境内有它家争先倒戈行台,就会借机清算薛家。”

    薛珪一说完,也意识到大势之下,他所做的决断也是局限于一隅。或许在河东他尚且是个牧者,但是在整个行台的策略的对比下,他也不过是个算计小团体利益的一只羊而已。

    众人听罢也是纷纷点头:“那依郎主的意思,薛家要尽快谋取和行台合作?”

    薛珪也怕落一个地奸的名声,先作转圜道:“虽要与行台合作,但也不必毫无保留。河东乡势,自有底蕴,若太过趋炎附势,也不会得到尊重。届时行台便有机会一局铲除河东的盘根错节,大家的利益也必然有所损失。这些利益,我必然会向皇后争取。今日我九死一生,回到诸位面前,诸位也当知皇后不是死守不让之人。新法如何实行,也有商谈的空间,行台不会让新法没有缓冲过程的。”

    崤山下,雨势已停,薛珪骑马向返程的方向走去,杨茂的死状由在眼前。

    “成儿。”薛珪唤来长子,“待回去后,准备一下分宗的事宜吧。”

    跟随陆昭的行台军队在清扫战场后,重新列队。

    此时战场上的血腥之气仍未散去,和着夜色下稀薄的水汽,盘桓在陆昭的眼角处。寒风轻轻将她的睫毛吹得微微颤动,连同凤目之中的一抹霜月也跟着明明灭灭,仿佛还残存着上一幕的刀光剑影。前有大将猛士,后有精骑兵众,陆昭立在临时搭建的令台上,俯瞰众人,这一站,便站出了一场朝会般的肃静严寂。

    此时已有两名卫尉的军士向前捧上录简。战后迅速统计杀敌人数,记录战果,这些事做起来,身经百战的老兵们轻车熟路。陆昭过目之后,开口道:“吴玥,王赫。”

    声线还是原来的声线,但其中的意度、襟度甚至温度,都令眼前的将军不由得恭敬和手道:“末将在。”

    “这一仗,镇东将军指挥得当,临危不乱。王卫率有破敌首之功,扭转胜负之力。众将士也浴血奋战,不失臣节。所有军功据实誊录,吾会上报陛下,力求大赏。”陆昭的称许带着感激,但这份感激被本人举手投足带出的气势,严谨地控制在了上对下的关系之内。

    吴玥与王赫听罢旋即谦让道:“此乃末将职责所在,皇后调度之功,末将不敢贪功为己有。”

    陆昭笑着:“将军谦逊。”

    众将士颇感振奋,暗喜连连,以往军功都是层层上报,大多仅截止到太尉府或领兵将军这一层。皇帝顶多过问一句,便直接让下面按定例封上了。小卒命如草芥,即便抛头颅洒热血赚来的小小功劳,不值得惊动大人物。

    但如今由皇后直接上报,皇帝重视的分量自然就不一样。众人立于陆昭眼下,虽不敢窃窃私语,但一番眼神交流下来,都觉得为皇后这一番拼杀下来,实在是值得。

    陆昭又看了看战俘的名单,没有犹豫:“杨氏反叛州府,对抗行台,戕害皇后。按大魏律法,可就地斩杀。其家属血亲,可交付都官,依刑律判处。赵氏是从犯,在此军者,就地斩杀,亲属可量裁减刑。部曲及所有荫户充入行台,重新编军。”

    片刻后,受刑者被押解出列。陆昭仍然独坐于台上,中间隔了层薄薄的帷幕以作象征性的遮挡。刀起刀落,数十注鲜血喷涌而出,数十颗人头应声而落,偶有几滴猩红血点,打在了月白色的薄幕上,与后面那张清冷的脸庞重叠,在夜色中凝固之后,仿佛只是点缀在美人额前的珊瑚花钿。

    第371章 初定

    当夜, 行台车驾驻于新安,两日后抵达洛阳。此时,王襄的迎驾的仪队已经在西门外等候已久了。

    关于应行台大驾的礼仪, 在渑池一战之后,便在行台与豫州两营中开始协商了。弘农杨氏彻底灭亡于皇后与行台之手,连带汲郡赵氏都吃了亏, 不少僚属都建议王襄不要亲自出面迎接行台。这样支持的行动无疑会使豫州各家不安。

    陆昭同样也颇为理解,先遣使送信给王襄,主动提出可以择一别业, 私下与王襄见面。毕竟先前王襄率众离开司州,是为了诱使杨氏等人出手, 算是参与了消灭杨氏武装的行动。如今公然返回洛阳,司州世家必然怨望以对。

    然而王襄却在营中厉声道:“我等是拱卫行台之大州, 阖府上下与逆贼无私无涉,何须作此姿态?”众人不知一向处事圆滑的王襄为何发此厉声, 然而碍于王襄威严,也没有再做阻拦。

    陆昭得知此事, 也就不再坚持, 将行台到达的确切日期告诉了王襄,也表达了感念之情。毕竟协助行台剿灭司州世家这种事,各家虽然都有猜测, 但如果不宣之于表面,舆论上都好做应对。现在摆出如此架势,便是对行台此举的公然支持, 更把豫州的利益甚至晚年之事, 都托付给了行台,托付给了陆昭。

    陆昭看到城门下的王襄时, 便自下车舆,阔步行至王襄身前。王襄正欲行跪叩之礼,却被陆昭一把扶起:“王使君快快请起。前贤有开拓之举,我等后辈方可继力,行台建立,使君功不可没。”

    王襄笑叹道:“老朽残躯,此等薄劳,不敢称功。皇后与行台开山拓海,老朽尚能有力拾柴于荒,倒不算晚年难堪。哎,年老力衰,更生胆怯啊,愿能略得始终吧。”

    陆昭闻言,即刻会意:“北平亭侯此言,晚辈实不敢当。山海之重,乃天下之人共承,豫兖物揽芳华,形胜关中,堪称鼎力。北镇有北海公,东有王公,行台方有余力为事啊。”

    陆昭谦逊回应后,王襄便领众人一一向皇后见礼,随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入了洛阳城。

    一路上,陆昭对王襄都是以晚辈姿态相处,分外礼遇。

    交接过程颇为顺利,行台安顿下来之后,王襄又停留了几日,以备顾问。待一切妥当,王襄便带着王佑启程返回豫州,仅留下王俭。

    舟船上,王佑阴沉着脸,来到伯父的面前。王襄此时正闲调古琴,卸去了戎装铠甲,倒也一派儒雅风度。

    “今日你观皇后,是何感想?”王襄按住琴弦,室内再无琴音。

    王佑当着长辈的面,到底还算有涵养,没有继续阴沉着脸,谦恭回话道:“皇后麾下人才济济,世家与寒门并重,也未因党派有所见疏,倒可堪称雅量。”

    “党派?”王襄忽然抬起头,皱眉看着王佑。王佑素来没有什么政治敏锐度,说实话,自己都没看出来有什么党派,他不信这个侄子竟能看出党派。

    王佑道:“听说都官尚书江恒是乃是当朝中书魏钰庭的门生,而卫渐又是……”

    铮的一声,是王襄在挑弦。

    王佑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这是宫音。”王襄严肃地看向王佑,“琴奏宫商角徵羽,都是弦的声音,不过所需不同,材有所异。”

    王襄放下手,一口气深深呼了出来:“明日一早抵达豫州颍阴,你不必随我下船,接着沿颖水南下,到扬州去。我已推举你入扬州刺史苏瀛帐下任曹掾。你跟着刺史,学一些兵事。”

    王佑闻言,忽然仰起头,满面委屈:“伯父,我自知才不如兄长,可叔父何故辱我?苏瀛……苏瀛他不过一寒门,我竟要趋附于他帐下,任一鞭下小吏?”

    王佑一扭头,负气道:“我不去。伯父不如送我回司州,我宁愿无官无职为兄长驱使,也不愿去扬州受此子之辱!”

    “司州?”王襄拧眉站了起来,他虽不如王佑高大,但一双厉目逼视过去,对方在气势上早已矮了半截。“司州那可是虎狼之地,就凭你?不让你去司州是为了保你,即便才如你兄长,未必就能从司州全身而退!你觉得你兄长在司州能任高位?七兵尚书?吏部?民部?他能任一州府长史,便已是他的造化了!”

    其实在王襄看来,长安与洛阳日后的利益冲突会越来越公开化。但皇帝本人既然愿意布局洛阳,就意味着日后很有可能迁都此地。至于政治赋能,陆家看似优势巨大,尾大不掉,但这种优势,日后也会随着皇帝伐楚而抵消掉。因此为了保证减少损失,王襄毅然决然让王俭、王襄两兄弟分头任职。

    至于王襄自己,先前已经向陆昭明确表态,一生功业维待定论,他也不会插手任何斗争。既然先前已经受命插手司州,那不如公开支持行台事务,再陪其他人瞎折腾,未必获利。

    王襄一肚子话,却也不敢对王佑说。王佑能力摆在那里,又非自己的儿子,他也不愿节外生枝。想到方才自己太过严厉,王襄觉得不大妥当,因此缓和了神色:“我这把年纪,能从刺史之位上荣退,已是别无所求。除了一生功业,不过是为晚辈私计。扬州的确艰苦了些,你若不愿意去,就还留在豫州吧。”

    王佑听王襄一番自陈,也是心中惭愧,道:“伯父,刚刚是晚辈的不是。晚辈去扬州,去就是了。”

    王襄点了点头,道:“那你回自己的船上收拾收拾,要带什么东西提前吩咐下面的人,他们夜里替你跑一趟,也省的你明日折腾。”

    王佑应是,又向王襄深拜了一回。

    王佑走后,一名老仆进来伺候,准备服侍王襄睡下。

    “郎主,这琴要不要收回匣子里?”

    王襄躺在榻上,只觉得分外疲累,半梦半醒得喃语着:“亲友相赠,暂留在外面吧。”

    接手洛阳后,行台事务很快步入了正轨,陆昭亲自安排行台事务和行政架构。

    与数年前她经历的单府行政不同,在洛阳复杂的刺史、行台、皇后内司女官的三府体系中,权力高度分散,往往没有清晰的法律界限。有些事需要跨府办,有些事哪个府办都可以,一旦处理不好,就会产生矛盾。府与府之间也会存在推诿扯皮的问题,一府反对,政事即败。这种行政架构又无以往的先例和流程,就难免下层事务推给上层,导致权力自然而然向上集中。

    而制度设计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减少上级的非必要决策,提高整体决策效率。因此第一日,陆昭就在责任分割上划清了明确的界限。

    首先,州府仍担当着主要地方行政职责。如果事务仅涉及郡县之内,则州府可以独立决策,如果涉及跨郡、跨州甚至跨国事务,就要和行台有关部门的尚书共同决策。郡县同样拥有次一级的独立决策权。

    此外,各县还会派出一名女官,施行监察记录,监察也仅局限于县内。这些人虽然不直接参与县一级的决策,但会对当地民情和县府施政情况作记录总结,提出自己的看法,且这些记录会直接呈于皇后的桌案上。各县女官轮值,两月一换,考绩则由这些记录总结来定。

    陆昭让这些女官下到县一级,监察地方的同时,也是让这些女孩子们了解国家运作最基础的单元,日后处理政务看问题便不会流于表面。若未能临于基层之下,又何以立于朝堂之上。此事无论男女,无论士庶,都是绕不过去的。

    其次也是加深自己这个皇后与地方权力的羁縻。女性在权力制度下尚处于弱势,争取女性群体的力量,释放女性群体的力量,本身就是在舆情上,对皇后执政的深度刻画和加强。借着行台的合法性的外壳,去填充女性执政合法性的内核,让社会去适应。

    最后,则是制定一套统一的自行台至州府、郡府等所有文件和会议制度。

    一条行台的政令,从州府至郡府、再至县,层层传递,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由上至下的传达,自下而上的汇报,平级之间的沟通,种种类类,便是文山会海。记录文字的竹简与纸帛,同样也是权力的载体之一。一套清晰明确的文书和会议制度,是权力高效运作不可或缺的部分。

    公文被细划为十五种,严格执行的诏、令,灵活处理的告、谏,另有文函、纲要,每种按紧急程度和机密程度作以严格区分规定。设计跨府、部职权的事务,未协商一致共同签名,不得向下行文,以减少难以落实的空头文书。

    待一系列举措终于布置好后,行台与各郡也获得了近一个月的平稳。此时,陆昭也拿到了第一手财税数据。有了这些数据,她才可以明明白白地和地方谈判。

    此时,刚从文山会海里挣脱出来的庞满儿,私下里用哀怨的目光看着陆昭:“还要再谈?去县里一个一个地谈?昭昭,你现在可是有孕在身。”

    第372章 制度

    行台方才安定下来, 框架初成,司州也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一是河东薛氏要分宗的传言越传越广,以至于河东郡守苗淼上书行台请询。

    二是汲郡赵氏派部曲压驻枋头, 在司州和兖州之间的水路公然搅局,只说是维修水道, 本质上就是干一票查大车的生意, 姿态可谓强横。兖州是陈留王氏和吴氏的地界,此番警示的对象不言而喻。兖州刺史治理当地,难免依靠王氏、吴氏的族人, 但枋头所控制的河道,则是物流命脉, 因此夹在中间不好做,也给司州刺史府送了一封书信。

    陆昭将两封书信收好, 对庞满儿道:“薛珪是聪明人,行台到县里去谈, 总不好主动屈尊。薛氏分宗闹得这样大,这才给行台过问河东事务的机会。这几天你再将河东郡的财税过一过, 五日之后, 咱们就乘船去汾阴。”

    至于兖州的态度,这时候只要不闹事,就是在帮忙了, 可见王家和吴家都有出力维持。

    庞满儿近几年已颇通些朝堂上的人情世故,个人名望也有了积累,但和许多女官一样, 没有在地方参与执政的经验, 因此对于陆昭这般亲力亲为有些不理解。

    “可是先前行台对弘农已有武力震慑,薛珪也有意合作, 行台颁布的新法对于世族也是有益,一条政令下去,地方便应遵从办理。”

    “遵从办理只是态度。”陆昭道,“一条政令下达,背后的执行才是千头万绪。没错,新法是有益的,可是有益与否仅仅决定这条新法该不该实施。但一件事情该不该做,仅仅是第一个问题。做到何种程度?怎样算是做得好?做得好功劳又该如何分?做不好谁担首责,谁担次责?这些又岂是一条政令就可以说清楚的?如果说不清楚,你觉得谁说的算?”

    庞满儿皱了皱眉:“那自然是行台说的算,长安说的算。”

    “非也。”陆昭摇头道,“在事情不明,条例难决的情形下,谁掌握的实情最多,谁说的算。所谓权力,就是模糊地带的决定权。如果行台下到地方和地方谈,行台可以借此了解实情,行台说的算。如果行台不和地方谈,那就是地方说的算。”

    庞满儿微微张着嘴,显然,连身为皇后的陆昭都认可这个事实,这让她觉得分外惊诧:“可是尊卑如此,律法如此,河东薛氏若不能遵从,还有朝廷,还有廷尉。这些人就不怕触犯律法,革职查问吗?”

    陆昭闻言,了然一笑。即便是在高度集权的开国时期,许多人都会对朝廷存在一种极大的误解。那就是朝廷与中枢作为天下的决策者,地方政府只是对决策的遵从者和执行者,并不会有其他角色可供扮演。

    “满儿你自幼生于深宫,宫檐之下,确实等级森严。你所观察、了解的朝堂政闻,看到的一条条政令,大多已是各方博弈之后的结果,而非博弈的过程。政令出台的背后,其实早有中枢和地方征求意见、相互协商、反复修改,如若不然,政策便不可能落地。政策的背后所充斥的,永远是协商与妥协,而非命令与执行。”

    庞满儿被说服了,然而仍不由得担心道:“那也不必皇后亲自去,就让行台这几位尚书亲自跑一趟,也不行吗?”

    “如果仅是皇后,我倒真不必亲自去。”陆昭拉庞满儿坐到身边,“可是作为录行台尚书事、司州牧、假节钺的皇后,就要亲自出面不可了。只有我去了,才能和河东郡郡守见面,和薛氏的族长见面,相对而谈,提出问题。如果仅仅是卫渐、江恒他们出面,只怕连面都见不上。”

    “有时,甚至郡守、族长都不能够自己拿主意。太守的背后有更了解实情的曹吏,族长的背后有深扎于乡土的族人,背后的背后更有乡贤、乡老、负责挨家挨户征税的乡绅。没错,触犯律法是会革职,不配合行台和中央的决策,也会被问罪。但就算真的将这些人全盘清除,司州这片土地的执政架构,就会顷刻瘫痪。莫说是新法,今年的赋税都收不上来。”

    此时庞满儿是完完全全服气的,但面对已半露出真实的未来,也不由得目光晦暗:“先前行台已经做了这么多准备,设立了这么多制度,到最后却仍要靠与地方的斗争去完成一条简单的政令。我都在想,到底是行台的做法错了?还是这些制度错了?我们做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说完,庞满儿抬起头,看到陆昭惊诧的目光,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忙道:“我不是在质疑皇后的决定……我……”

    陆昭望向窗外,夏风穿过屋檐,远处传来洛阳城内大大小小庙宇的钟声。成千上万的钟声里,必然有些是人为敲响的,有些是被风刮响的。

    “你是对的,也许我有错,制度也有错。”陆昭紧紧握住了庞满儿的手,那既是安抚风浪中小船的力量,又是在巨浪面前牢牢握住桅杆自持的力量,“这个世上,有人就有利益,有利益就有斗争。中枢与地方的斗争,也永远无法避免。这个世上,也同样没有一个制度可以完全避免斗争。人生有百年之大限,权力有唯一之所属,最终不过是在彼此妥协,彼此退让之中,寻找一个‘最不错’的制度罢了。”

    “至于我们所做的意义,也不是让权力斗争彻底消灭,也不是让地方与中枢永远服从,而是把权力关进一个合适的牢笼中,将斗争划定于可控的范围内。利益是这个世上永恒的诉求,但混乱不是。斗争是这个世上永恒的手段,但迫害不是。”

    两个女子,尽管身份不同,但眼里闪过的令人发颤的热忱,无疑有着一致的认同,并怀抱着同样的勇气。

    庞满儿的手也紧紧握住了陆昭的手。晚晴夕照,两个人的双手都泛着淡淡的金红色。

    陆昭拉着庞满儿的手一起站起来:“去叫韦如璋也过来,咱们再一块看看东垣县和整个河东郡的财税。”

    片刻后,韦如璋便与庞满儿一道过来。陆昭也早已命人将东垣县和河东郡的财税各誊抄了两份,分发给两人。“这些数目未必属实,你们权且做个参考。”

    即便是一个县的财税,对本土乡众、县令乃至于郡守都可能产生极大的影响,钱帛之利也好,人事升迁也罢,每一个数字的后面都有可能涉及利益方,这就产生了扭曲和隐瞒。

    “有什么发现吗?”即便是手边摆放着茶水,陆昭也并不在议事时引用,对待两位女侍中都极尽郑重。

    韦如璋曾在廷尉历练,涉及实际事务较多,也最先发现问题:“回禀皇后,去年东垣县的财税与支出竟与往年持平,可去年是灾年。到了河东郡守这里,财税居然开始有了盈余。”

    “那么为什么呢?”陆昭笑着引导。

    “应该是为了考绩。”韦如璋回答道,“州府上缴的财税,一般都会稍高于朝廷需要的财税。而郡府上缴州府的财税,一般也都会稍高于州府规定的,而县又稍高于郡。上层争取晋升,往往会多施压,多摊派,下级为了争取晋升,也会迎合,层层加码,就这么加上来了。”

    忽然,韦如璋发现了问题所在:“但是去岁,司州并无一钱一粮上交朝廷。因为去岁王叡领司州,发起叛乱……”

    庞满儿此时恍然大悟:“王叡反叛,司州上缴不了钱粮,罪责都可以扣在王叡的头上。”

    “说的不错。”陆昭道,“可这么多钱总要有去处。会是王叡都用了吗?即便是都用了,会用在哪里?用多少?”

    韦如璋赶紧看了庞满儿一眼,旋即抢先答道:“按大魏税制,地方赋税仅上缴部分,每年地方财政预算经中枢批复后,给予一定比例的预留。就算王子卿要涸泽而渔,地方也会奋起反抗。”

    韦如璋是世家出身,对于其中的门门道道也更清楚一些,“至于去处,必然是购买粮草,雇佣兵马。王叡起兵十万余,即便其中有平民,也有数万军人。王叡向郡县调兵,就要向郡支付一大笔钱作兵饷。可一州单单是郡国兵,也是无法达到此数目的。那么钱还要花在打点本土世家上,让他们出部曲。”

    “如果当时你们是郡府县府,这笔钱会花费多少?怎么花?”陆昭紧接着追问。

    这回却是庞满儿先反应过来:“王叡给郡的兵饷不能花,因为王叡发兵长安,胜负未定,一旦败了,郡府县府也要承担责任。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拖着,假装没有拿到这笔钱。左右赋税在要年底上缴结算,兵饷就只能在上缴后再发放。那个时候王叡是胜是败也能见分

    晓了。王叡败了,兵户们怕被连带问罪,不敢向郡府县府多要,郡府和县府便能留下一部分,中饱私囊。”

    “皇后,可不可以以此作为和郡县、世家谈判的筹码?迫使他们执行新法?”庞满儿灵光一闪,问道。

    “不行。”陆昭温和地否决了,“郡、县、本土世家,打击面太广。我们最好不要把事情变成问题。”

    陆昭也觉得启发得已经足够了,直接了当道:“我们先把河东郡去年县一级的财税账目认下来。东垣县如今已是公主的封邑,已经划分过专门供养公主户籍,东垣县令今年的考绩也会与郡府脱钩。我们先去东垣县,和他们打打交道。”

    第373章 县令

    麻绳鞋踩在干燥的黄土地上, 随着一滴一滴的水洒在井台上,麻绳鞋便在地上吃出了一个印子。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子一把一把的从井里提水,提到井口, 喘了几口气。在一旁的女人便挺着腰走了过来,孕肚显然也不小了, 就着井口的高度, 把水倒进空桶里。

    “回屋里去吧。”男人抹了一把汗,拿过女人手里的桶,“怀着孕呢, 别干这些。”

    女人看着男人温柔一笑,却又扭身转进了厨房。大铁锅上放着蒸笼, 女子掀起蒸笼,等白腾腾的热气散开后, 两手飞快地捻起蒸馍装进一只海碗里,等海碗装满后, 又将剩下的用蒲叶包好。男人的手接了过来,将蒲叶包好的馍装在背篓里后, 便握着女人的手, 久久没有松开。

    “皇后要来河东,十里八乡的县令都被叫过去迎驾。”男人叹了口气,“东垣县是公主的封邑, 我是不能不去啊。你月份大了,我昨天从县城雇了两个人伺候你。”

    女人望着简陋的屋宇,握着男人的手, 道:“别麻烦了, 我和阿母搭把手就成。”

    男人朝厨房对面的里屋看了一眼,见门关得死死的, 便笑着道:“阿母的脾气,我都处不来,更别说你了。这些年,你跟着我,受的委屈最多。”

    午后,男人独自掩门而去,手里攥着典当自己冬被、冬衣换来的几吊钱,交给在门口蹲坐等待的两个婆子:“替我照顾好她们娘儿俩。”

    河东薛氏乃是武宗豪强,先前占领汾阴、临汾乃至万泉所包裹的大片汾水区域。在行台驻扎洛阳前,河东一郡的治安就出现了问题,渡口边县常有夜盗出没,各家部曲也都开始勤加操练。在杨茂及杨氏族人之死传至河东后,唯一全身而退归来的薛家便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对象。如今,皇后要亲临汾阴,整个河东都为之震动,纷纷请求薛珪罢手,不要让行台对河东过分干预。

    薛珪一回到汾阴家中,便有不少族人登门拜访。薛珪大多时候闭门谢客,但也有推不掉的,那就是薛珪的族叔,薛永。

    薛永满头银发,拄着拐杖,此时只有叔侄两人,老人从眉下抬起那双精光不易露的小眼睛,对薛珪道:“最近河东风传你要分宗,门内也多有怨怼之声,我老朽昏聩,不知玄锡可否为我解惑?”

    薛珪叹了一口气:“门庭衰微,家中子弟各有志向,不能一心。行台在弘农遇叛军,洛阳又有盗马之事,与我家都不无关系。为保全大局,家族存续,晚辈这才提出分宗一事。”

    薛永点了点头,但也没有全信:“哎,既要应对行台于外,又要维持家声于内,你也着实不易。不过将分宗之事宣至行台,惊动皇后,未免有失妥当吧?”

    “族叔这么说,晚辈可要向您老诉诉苦了。”薛珪道,“行台莅临司州,皇后对薛家也是多有挂念,这本是朝廷对薛家的信任。可是家中子弟偏偏轻信杨氏等人的虚言,说行台不会尊重世家,定要以乡土河险以示行台。如今杨氏死了,皇后不仅没有牵连薛家,听说还要亲临汾阴,慰问家中族老,已足见重视。可是家中仍有子弟不满,更视晚辈为地奸,晚辈有苦难辩啊。”

    薛永闭着眼睛听了半晌,摸了摸手杖的杖头:“他们也是求进。光你一人进行台,对薛家助益也有限。你在他们面前,算是长辈了,多担待,多提携。”

    “族叔,求进也需讲究分寸吧。”薛珪道,“晚辈两个兄长俱已亡于长安,如今正是韬光养晦之时。况且我家遍布河东汾水,口以千计,怎可祈求家家得进,人人配印?若世上真有人能以此而兴家族,当做何为,当以何论,还请族叔教我!”

    薛永慢慢抬起头,谨慎地看了薛珪一眼。若真要为此,那就只有造.反了。

    薛永皱着眉:“年轻人心气高,不通事,还是次要,若是不受教,那也没有必要留在家族里。不过一家人,自己出手,终究伤了和气。皇后来汾阴,都要见谁?”

    薛珪道;“没说特别要见谁,不过按例,各县县令、当地郡守都要来的。”

    薛永点点头:“听说东垣县县令家里的媳妇要生了,见皇后的事,就不要让他出面了。让县里找个人代代吧。若皇后没有特别要见的人,倒可以安排在庄园内住上几日。”

    “是。”薛珪道,“晚辈去安排,族叔放心吧。”

    陆昭此次未带太多兵马,只有三艘大船,薛珪自然明白是怕激起乡怨,主动提出薛家也出一部分人参与沿途护卫,并率一众族人亲自来到码头迎驾。

    陆昭乘船远远望去,只见广袤的土地上遍是坞堡之类的建筑,每一个坞堡的周围还有数百户人家拱卫着,再往外围才是良田。封闭的坞堡如同匍匐在草丛里的一双双黑色眼睛,警惕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中原的百年动荡催发了人最贴近动物的本性。相比于王谢的堂前燕子,山水庄园,这些丑陋却扎实的坞堡才承担了整个华夏存亡的重担。

    薛氏是北方以武宗谋求上进的代表。在人人仕刘、石的时期,壮勇牺牲的一代人早已逝去,能够以顽强自保的姿态固守着传统,已是英雄筋骨。

    不过一个事物究竟有益还是有害,终究是要放在时代中去看。如今的坞堡在政治大环境下,无疑是阻碍河东回归正常秩序的壁垒。

    当时陆昭主动来见薛氏,却被其回绝,可见其乡土之势何其顽固。为了瓦解薛氏这一点乡土之心,陆昭也算是用尽手段。今日若能换得薛珪的合作,那么她也乐得节省一些斗争成本。

    用一臣,并非因其白璧无瑕。

    诛一臣,未必因其德行有亏。

    待陆昭登岸,薛氏等人早已跪拜在地。陆昭亲自将薛珪扶起道:“先前途经风陵渡,本欲登岸拜访,奈何风急浪高,阻人前路,使我不能一览河东风物。”

    薛珪虽然忐忑,但到底还有世家素养,连忙接话道:“风本无质,浪不过岸,又怎知何者为贵,何者为尊?”

    “不能令玄锡宽心以待,是我的不是。”陆昭听罢一笑,不仅没有追究前事,反而略有自责。以往陆家势弱,陆昭作口舌之争,也是情非得已。如今身居高位,再付口舌,反倒无益于大局。

    薛珪引陆昭前往薛氏在汾阴祖宅,一路上穿过大片庄园和田地,这些都是薛氏的祖产。陆昭旋即笑指道:“我生于扬州,当年会稽的田产也算不输你家。要按照如今来看,也和玄锡一样,算的上同出世家了。”

    薛珪忙道不敢:“谁不知江东富庶,冠绝天下,只怕石崇也要庆幸自己早生前朝啊。”

    陆昭连忙摆手:“我来此,可非为金谷斗富。只因时流总是不解,我既生于世家,嫁入皇室,何故要刀刃向内,妄执于新法。不过这几日玄锡所见所得,大概不会再有任何不解吧?”

    薛珪有些微微错愕,而后道:“刀刃向内,为去病灶。王叡当年祸乱司州,便是一大毒瘤。”

    “若为除一病灶便要次次动刀,这好人也要医坏了。不同病不同法,身有小疾,只要保养得宜,不使小疾爆发,即便不用金石,长命百岁者也有的是。难办的只是小疾酿成大患。”陆昭意味深长地看了薛珪一眼。

    薛珪闻言连忙跪叩道:“回禀皇后,我薛家虽无拯救苍生之力,但尚有守贞可夸。先前涉事子弟,已负荆跪叩于宗祠前,如何处置,只待皇后下令。”

    陆昭却笑着摆摆手:“罢了,大族家事,我是不愿插手。若当时玄锡能来风陵渡相见,应早料定家中子孙祸福,更应知并非我不能容人。”

    薛珪忙道不敢。

    陆昭道:“今日暂临汾阴,本该与时流宴饮畅谈。既然玄锡家事未决,我也不多作叨扰。我就先去苗郡府那里,待玄锡处理完家事,咱们再深谈如何?”

    薛珪本来想借陆昭之手,处理自己的家事,未曾想陆昭也不愿意管。可是那些族人仍在宗祠前跪着,无论如何,他都只能将这些人逐出宗门了,不然他连谈都没法和行台谈。

    “是。”薛珪无奈,一口应下。

    薛珪返回祖宅后,陆昭一行人也仅在庄园内休息片刻,随后换了一辆小车,不声不响,直接前往当地郡府。

    这几日酷暑炎炎,早晚竟无半丝凉风。陆昭素耐暑热,一向体不著汗,却也不想让一众人去日头底下凑热闹,不过是让几个辇官舍人,另并护卫亲从,外加王赫、李度两人随行。

    陆昭下车后并未直入郡府。

    郡府外围是高大的辕门,再往里是中门,中门再往里才是郡府日常的办公区域。高门高檐密不透风,四周都站满了军士。不过依例,四品以外的人只能在辕门外候着,辕门内是给封疆大吏和四品以上的高官停马车用的。

    这是郡府第一次迎接皇后。虽说河东郡迎皇帝都是常事,但那只和薛家有关,郡府难得沾光。此时郡府的苗淼战战兢兢地坐在中门内的官舍里,焦急地等着皇后的到来。

    自昨日起,郡府周围就开始戒严,平日的商户也都上好了门板,歇业三日,因此整条街都安静异常。

    这时格外打眼的除了西边陆昭这一行车马,还有从东面赶来东垣县令刘光晋和他的小灰毛驴。

    “你们几个,站了!”

    第374章 稳槽

    两边都各自停下, 兵尉走了过去,见骑驴的一个人来,另外是一众人有兵有马, 便先走到陆昭这边。

    “哪里来的?干什么来的?”

    吴玥先施了一礼道:“我们从东垣县里来,听闻今年的税赋要按照新法交, 我家主人家产在东垣、汾阴都有, 想来郡府确认一下入籍的户数和田亩数。”

    那兵尉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道:“先回去,这几日郡府没空。”

    “可快到六月了,年中就要上缴帛……”

    “我说缴个税你急什么啊?”兵尉不耐烦地打断了吴玥, “这个月先甭想了,皇后来河东郡, 所有郡、县的主官都等着接驾呢。等下个月先去问问县里,上面政策还不定什么时候有着落呢。”

    说完又打量了刘光晋一眼, 语气明显更恶劣了些:“你又是来干什么的啊?没看到这是郡府的辕门吗!”

    刘光晋没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了官牒, 递给兵尉。

    兵尉瞅了半天,就看懂一个县字, 但好歹有朝廷吏部的官印, 便装腔拿势道:“哪个县的?什么位置?”

    “东垣县县令。”

    兵尉打量了刘光晋一眼,然后扭过身,便往门里走便道:“等着啊, 我去里头问问。”

    兵尉穿过辕门,先往中门西边一个小厢房里探个头:“东垣县县令今天是要来郡府吗?”

    厢房里的一个老文吏皱眉嘀咕着:“他怎么来了?”随后,心里一惊, 赶忙对兵尉道, “在这等着,先别让他进来。”随后整了整衣冠, 又喝了口茶漱口,便飞一般的往郡府里头扎。

    虽然辕门内有专供来往官员休息的区域,却并非什么人都能进的。兵尉从里头出来,让刘光晋站在外面等着。

    陆昭轻轻撩开车帘,见府衙斜对面还有个茶竂,半掩着门,外面两只长条凳和桌子都没收,便嘱咐了吴玥几句。吴玥便走到刘光晋面前,拱了拱手道:“刘县令,日头怪毒的,不如咱们去那边茶竂坐坐,我家主人请县令吃茶。”

    刘光晋倒是没推辞,朝马车拱了拱手道:“那就多谢了。”

    主人家上了几碗凉茶,雾汐和庞满儿扶着陆昭下车。待众人各自落座,刘光晋道:“你们不是东垣县来的,也不是缴税的户。”

    “你怎么知道的?”庞满儿问。

    刘光晋道:“东垣县我基本都挨家挨户跑过,没见过你们,口音也不对。而且不管是百姓也好,豪族也好,没有上赶着缴税和确认田亩的。”

    陆昭端起茶先敬了敬:“刘县令亲力亲为,体察民情,是东垣百姓之福。”

    “嗨,什么福。”刘光晋喝了一口茶,眯着眼瞟了瞟外面的毒日头,“每年税都挨家挨户地收,想不体察民情都难。”

    “可今年就要施行新法了。”陆昭慢慢放下茶碗,“民籍交的税少了些,那些宗主乡贤的税没有变,税收的会不会容易些?”

    刘光晋也不看陆昭,一点一点用干草梗撇着碗里的一块水碱:“我看也难。”

    “怎么难?”陆昭问。

    “娘子看来是既没交过税,也没收过税啊。”刘光晋抬起头,晒得黑黑的脸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牙。他放下了干草梗,道:“前几年都好说,地方官员下去收,基本都能交。有不愿意的,顶多嘴里嘀咕几句,但终归还是交。毕竟县令后面站了几百个兵。世家大族们有的是荫户和田亩,也不愿意为这点税钱和地方官闹僵。”

    “可今年就不一定了。去年司州战乱加旱情,县里面基本没多少兵了。派人下去收,总有真心不想交的人找借口不给。手里有钱有粮,并不等于愿意把钱粮交出去,更不等于官府能从他们手里把钱粮收走。官府人手不够,就不能随便抓捕不交税的人,担心激起民变。为了考课,还要请当地的乡绅帮忙收粮税、补粮税,这就让世族更容易插手本地政事。”

    “最后,老百姓的税是缴了,官府却要给这些豪族填补,在账面上减户口、减田亩,县里的功曹也要请这些人来安排。等来年,能收上来的税就更少,能预留的支出也更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根子里早全烂了。拔毛鹅痛,鹅痛闹槽,稳槽的成本朝廷又不出,税怎么好收?”

    陆昭也不再喝茶,认真请教着:“可是那些宗主、乡绅,朝廷已经划好了帛和谷米钱粮,在缴税的时候抽出部分,归属个人。”

    刘光晋忽然睁大眼睛笑道:“娘子,这利益是朝廷划过去的,但这是人情,不是义务。律法上,县府承担收税的任务也承担收税责任。”

    陆昭点头道:“权责错位,这是新法的疏漏了。”

    “这也难免。”刘光晋摆摆手,“俗话说的好,兴一利而兴一弊,已经算是善政。上面对底下人的道德还是高估了。况且县府、郡府,权力和责任不能平衡对等,政策执行中只有走到最下面,才会把发现的困难告诉上面,毕竟官制都是层层奉上嘛。”

    陆昭了然一笑,“上面对底下人的道德还是高估了”这实在是太给面子的回答。背后不给面子的回答就是上面瞎制定瞎指挥。

    陆昭也明白,这是无数个自己这样的身居高位者,在制定政策上的局限性。

    高位者最瞩目的往往都是全局的、主要的、战略性最高的以及最政治正确的大目标,而非新旧政策交替杂陈中产生的个体的矛盾和局部的困难。朝廷知道要抓人口、土地账本,就要给良民减税,让荫户主动入良籍同时安稳豪族,但却忽视了县府和郡府的财政早已不足以支撑起施行新法。

    只有像刘光晋这样,在基层有着丰富的施政经验,才能清楚的看清新法所面临的选择限制和社会成本。

    而刘光晋的背后,潜藏的更是一个个颇有苦衷的县官。

    新法诚然在解决底层人民的不稳,但同样在给管理底层的官员施压。上层的决策难以充分估计政策出台后的复杂影响,就需要不断的试错。

    但对于基层来说,却是合理要执行、不合理尽量理解也要执行的痛苦与两难。而在既要也要的命令下,底层官员就只能选择自己付出成本最小的处理方式,如此便产生出行使权力的灰色地带。

    从政治稳定的角度来看,底层官员的不稳,往往是促成底层不满转向和国家对抗的关键因素,是极不可取的政治选项。

    从国家权力来看,县府的正式权力譬如收税、断狱,早已移交至世族豪强的手中,而任命等正式权力又开始以非正规的方式运用。权力的运作出现这样的偏差,已经预示着总体性国家权力的衰变,公权早已非公,权威也将沦丧。

    “底层官员难做,朝廷是必须要给县拨款。”陆昭喃喃道。

    “可朝廷还有多少钱呢?”刘光晋的问话和陆昭所想一同浮了出来。

    没有足够的钱就只能用权力下移暂时填补缺口,这意味着对世家的再一次让利。陆昭手里不知不觉地也拿起了一根干草梗,搅着碗中的水。大块的水碱被搅碎了,可是更混乱的杂质迅速从碗底涌动上来。

    陆昭抬起头,颇为玩味地看着刘光晋:“我真是第一次见识你这种县令。说你对百姓好吧,偏偏百姓在你的口中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出身不高,在县里也看世家脸色行事,但今日却偏偏要为他们谋利。你对皇后制定的新法的理解,似乎和别人有些不一样啊。”

    刘光晋低头一笑:“人都有弱点,弱势的人也有强势的一面。百姓交纳赋税,本身就是与朝廷逐利博弈。农夫丢失镰刀的时候,韭菜也会和杂草一起疯长。现在的百姓还吃不饱穿不暖,这个时候政治实际就只是世家门阀们的游戏而已。”

    “我是一个县令,目的也很简单。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日后不必再受世家盘剥。至于谁在上面当政,世家还是寒门,只要不损害百姓的利益,对我来说都一样,至少不是我这一代能够操心的事情。”

    “就算往远了说,百姓吃饱穿暖,就会有余力,对参与政治有诉求,这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何必急于一时?我想,皇后制定此法的时候,也是希望初步掌握人口和土地账目,而不是和世家彻底翻脸的吧?这么一想,是不是我这个县令,对皇后制定的新法理解的最好呢?其实我也好奇,皇后出身世家,为何也会推出此法呢。”

    新法施行的内核是减少社会的内耗,抚平不安的情绪,而非对现存秩序颠覆甚至恶化。上位者如果只瞩目于后者,无疑是政治上的幼稚与低能。不安与内耗需要用时间去消化抚平,更需要国家层面的转移与支付。此事,陆昭深知。因此她望着刘光晋,笑了。

    郡府内左右两排都站满了人,一片介帻官簪。虽然等了许久,但这些人的脸上根本不敢有一点不耐烦的神色。河东郡太守苗淼在听到文吏的简单汇报后,连忙拉着僚属来到别室。

    “刘光晋怎么来了?”苗淼满头大汗,赶紧对僚属道,“快!快去一趟薛家!”

    第375章 公平

    薛珪刚刚解决完宗族事务, 便在老仆的搀扶下回到家中。那些与杨氏、赵氏走得太过亲近的族人,或被踢出宗族,或受到直接处罚。

    而族人有过失, 开宗祠审理,身为族长, 薛珪要先受二十鞭。因此刚到家中, 他便不再强忍,哀哀呼痛。

    薛珪的夫人孙氏皱着眉头,耐心地为薛珪上好药, 又为他重新披上衣服:“夫君为了这个家,受苦了。”

    薛珪起身叹气道:“世道诡吊, 无论谁想要成事,都要委屈求全。地方与中枢周旋挖空多少心思, 若家中再有二念,一族命运受短视之人掣肘, 我薛家危矣。”

    因薛琬、薛琰俱殒,又是牵涉谋反的大事, 薛家入朝难免受阻。新法的落地, 对于许多世族来讲都是有利的,但仅仅在于钱帛和牟利的合法化。薛家更大的诉求,是希望重新回到政治体制中。

    诚然, 皇后会启用他薛珪进入行台,但个人的进望并不意味着家族的整体提升。因此对于新法来说,薛氏、杨氏这种游离在朝堂之外、甚至在地方执政高层之外的人来说, 无疑断绝了一个灰色上升的通道。也因此在这种压力下, 薛家的内部矛盾被激化了。

    “其实我也不明白。” 孙氏给丈夫揉着腿,皱着眉头道, “以往咱们都对郡府、州府都挺强硬的,就是靠着汾阴的地利和各家协力扎根乡里,才有了今日的荣华富贵。他们想用老方法争取点权益,也没错吧。就因为这个分宗、除籍,是不是有点过了?毕竟万事以和为贵嘛。”

    “老方法?呵,老方法可不行了。”薛珪将腿从妻子手中扯了出来,重新趴回榻上。

    “皇后执掌行台,想以新法巩固权力,为的是保自己的命,保肚子里孩子的荣华富贵,这是要紧。可是从朝廷的角度来看,新法只要落地,三年五年都可以,其他地区还能并行。皇帝还年轻,国家也等得起,到时候你我是否还能从容?对了,你知不知道北镇的老国公快不行了?”

    孙氏:“听说了,成儿昨天还和我讲,冀州、并州都还挺看重此事的。”

    薛珪把脸靠在臂弯里,阖着眼睛说道:“他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两州与北镇隔着太行山八道径口,一旦朝廷彻底掌控北镇,冀州和并州有什么动作,北镇能立刻出兵镇压。汲郡的赵氏就是仗着赵安国在并州,北海公病重一时无法统领北镇,这才和行台叫唤得厉害。”

    “可北海公一走,北镇归属于谁,会不会乱套,都说不准了。目前我听说有两个人呼声挺高,一个是祝雍的儿子祝悦,一个是舞阳侯秦轶。”

    “祝悦倒是没说的,他家里原就是护羌校尉出身,边将里算是老资历了。怎么还会有秦家那个乱臣贼子?”孙氏有些不解。

    薛珪把脸稍稍抬了起来,用手向下指了指:“问题就是在这。北海公的功勋、资历、身份都摆在那,能一手把着六镇。祝悦不是宗室,接不了这么大摊子。让舞阳侯插进来一脚,和祝悦共掌北镇,冀州那里给秦家让了利,冀州就不插手司州的事了,光剩一个赵安国,又有何惧?”

    “新法落地是大趋势,能借着大势往上飞一飞,已经是幸运的了。要还按老方法和朝廷对着来,薛家就会被当成拦路的枝丫砍掉。”

    孙氏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也是满面忧愁:“不过就算入了行台,有些事情,你也要兜着点底。这几年乡里乱的时候,咱们也上填下补的,每年缴税的时候,还要劳动这么多人。往年县府还能在子弟任职上给个缺口,如今你一人入行台倒是撒手了,那些指着这些找出路的乡人能满意吗?他们闹起来,把怨气撒在你身上,我们可怎么办?”

    薛珪点点头:“这我心里有数。入行台拥护新法,地方也是要谈的。就是那个刘光晋有些麻烦,他那个县,基本是靠自己一趟一趟跑,把税收上来,土地丈量明白的。”

    “要都按照他的标准来,朝廷省钱,是开心了,可压力都给到下面,整个河东像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会乐意的。我这次不是已经让人把他在东垣县了吗?苗郡府一向知道我们的难处,就我们几家,外加上其他几个县令和行台谈,没什么问题。”

    夫妻两人正说着话,门口的老仆忽然慌慌张张地叫门道:“郎主,出事了,那个东垣县县令来郡府了!”

    薛珪连忙起身,忍着痛问道:“苗郡府有没有把人扣下,送回县里去?”

    “没有,还让人在外面等着呢。说是让咱们想个法子,怎么给不张扬地送回去。”

    孙氏忧虑道:“刘光晋明目张胆的过来,会不会是皇后的主张?这河东郡各县的账目可都交上去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

    “这老狐狸!得罪人的事,他是一点也不沾啊。”薛珪抱怨几句,又对老仆道,“出辆车,找人把他送回县里,就说他家那口子生了。软的不吃就来硬的。再叫上董亭县的董家、解县的解家梁家都过来,和我一起去皇后那里问安。这事拖不得了,今天就得定!”

    晌午过后,日光斜照,几支凤仙在庭院中开得热烈。薛珪另并董家、解家、梁家的家主踩着蝉噪声,被人一路引至陆昭下榻的居所。

    陆昭先让人把薛珪等请进来,自己就着半盆水净了手,又命人上茶摆上瓜果。她穿着一件东方晓色的长纱衫,里面是碧水色绸子襦裙,梳着半堕髻,一副家常打扮。众人能在如此私密的场合会见一国皇后,亲近之感油然而生,先前匆匆而来的暑热与心中的焦躁,便一洗而空了。

    “说是晚上宴席见见,既来的这么早,就都坐吧。”陆昭先坐下,跪叩的一众人这才按照身份择席而坐。

    薛珪率先开口了:“皇命之下,自不俟驾而行,况且乡情踊跃,也是想以诉天听啊。”

    “把湃好的蜜瓜切了给几位乡贤。”陆昭吩咐雾汐后,这才转向薛珪,“暑天赶路,诸位也是辛苦。”

    薛珪等人一旁应着不辛苦,一边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分送到别室的一盘蜜瓜。

    皇后这里有客!

    薛珪更紧张了,连忙切入正题:“新法一到地方,乡里宗亲都十分赞同,一定勠力而行,协助行台施行新法。往年的赋税,县里定下数额,我们也都尽力跟。今年呢,虽然新法刚落地,但各家也会商量着来,尽力把这件事做成了。”

    薛珪这么说用意也明显。第一,表明态度,他们这些人家总体上是支持新法的。第二,每年郡县缴税都和他们这些本地豪族脱不开钩,认可新法的大前提是尽可能的保留地方原有的执政架构。认可下来,朝廷一声令下,新法执行雷厉风行,一月俩月,这事就能办成。

    按照以往地方和中枢的官面文章走,皇后代表行台这时候该表现一□□察民情,将地方豪族的辛苦钱折算进赋税里,大家再夸一夸英明的话,白纸明文定下法案,明天全郡照办。

    可是陆昭一句话,把几个人全都问住了。

    “你们真觉得这个新法好?”

    薛珪等人面面相觑。董家的开口道:“皇后的新法深谋远虑,实施后必然国富民强,造福一方。”

    “这话不对。”陆昭放下蜜瓜,用帕子掩了掩嘴,“法令是一回事,执行是另一回事。这世上的法律何其多,秦法汉律、魏律、泰始律,光看着句句字字,每一条都营造着太平盛世国泰民安。可是理想的法条不过是脆弱的竹简,丢进现实的土壤中,很快就会腐烂不堪。”

    “廷征发徭役,迟三五日,斥责;六至十日,罚一盾;逾十日,罚一甲。降雨不能动工,可免除征发。谁读秦律都会说始皇不暴虐,秦法不严苛,更有人言,陈胜吴广不过信谣传耳。可是放下这些竹简,去看看阿房宫的残台,看看聚天下之兵的铜柱,读一读造俑之说,造陵之费,想想一个帝王年复一年调动兵马巡视整个江山所消耗的人力物力,就已经证明了在执行律法时,律法可以扭曲到什么程度,上层对于人民的汲取可以达到怎样残暴的程度。”

    陆昭振袖而起,日光透过硕大的窗页流动在她身上。

    “制定新法的初衷,是为了国泰民安。我不想看到解决了百姓饿殍遍野,却带了更多的杀戮纷争。我想看到百姓千秋万代的富足安稳,世家经学的书香传世,我想看到廓清天下再无战乱的一天,也想看到河东坞堡守住百年的忠贞后,名垂青史的那一天。当他们的后代从书卷中寻迹祖先的时候,所骄傲的不是僮仆数万,田亩占河东之半,而是祖先如何帮助国家完成蜕变,成为这个世道的脊梁。”

    她端正的姿势,坚定地走着每一步。身体的移动没有连带裙裾,也没有摇晃步摇,衣衫展开成曙光的颜色,恰如山巅春雪,静静地坐落在一片碧水湖色中。如此安静而沉稳的感觉,让人第一次感受到女性充满力量时的优雅与闪耀的内核。

    “皇后……”众人纷纷跪倒在地,薛珪更是泪水涟涟。

    陆昭吩咐雾汐道:“把刘县令请出来吧。”

    当刘光晋走出来时,众人都惊愕的抬起头。

    陆昭道:“刘县令来的时候,没通知县府的那些功曹,也没用沿途的官驿,是骑着自己的小毛驴来的,就这样方才驴也让人杀了,有人要赶他走。”

    薛珪惊惧地低下了头。

    “可是你们都猜错了,刘县令来就是要给你们讨一份情。”陆昭对刘光晋道,“你来念吧。”

    “是。”刘光晋说完,捧出一份帛卷,朗声道,“新法施行后,各县依人口由乡贤择选里长,监督耕作,编户齐民,征收租调,征发徭役。五里之上,再设一党长,归于县府。二长家免征戍者二三。初年一载一考,其后三载一考,无过失则迁升一等,党长进为功曹。”

    “这只是初拟。”刘光晋望向薛珪等人,“如今快到六月了,六月是课调月,应趁此之前立法。如此一来,百姓即便怨立二长校户之劳,却可知新法省赋之利。既知其利,民有其欲,执行便容易了。”

    薛珪眼前一亮,这个“取乡人强谨者立长”,其实就是朝廷默认让地方人治理地方。虽然这些邻长不一定全是世族的人,但还是拥有一定的基层行政权力,向上还有晋升的通道。虽然也要让利于民,但薛家才分过宗,目前也没有余力在这种细节上争取太多。

    “这……”薛珪另并其他几家都相视而笑,“我等并无异议。”

    陆昭长舒一口气,新法如此的确可以落实下去,不过政府要吃一些亏。短期之内,赋税不会增加太多,支出还变少,但是二长是根据人口来定的,世家想要增加自己的编制,就要把荫庇的人口上报一部分,人口账本就能一点一点地从世家嘴里挤出来。而对于平民百姓而言,也有机会参与到基层执政中,算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看上去,这一局仍是世家获利更多。然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个制度的落实的真正落地,要有名正言顺,要有武装依靠,更要有对被改革的利益方进行让利。这种事的核心从来都不是公平。

    夜深人静,陆昭写着寄往长安的公文和书信。新法成,国家便有了屹立于天下的底色,可是推动的背后还需要钱帛来撬动所有的相关力量。

    武力交锋的背后,永远还有财政论英雄的行政底色。

    朝廷会不会给这笔钱?

    其他利益方会不会同意给这笔钱?

    在长安与洛阳的对峙下,静水流深同样会激起惊涛骇浪。

    第376章 落锁

    宣室殿内, 元澈读着洛阳送来的文书和信件。妻子与丈夫的互诉衷情,不过是在公文的文海中停泊的帆船。在黎明的光辉到来之前,这艘船只能垂下沉重的铁锚, 卷入黑暗的海水与砂岩层,不会展帆航行。

    御座下, 算盘的拨动声与夏日的蝉噪声一浪接着一浪, 涌动着不安的力量。

    在行台赶赴洛阳后,长安举办了规模异常宏大的射礼,赐射的官员直至从七品。尚书台的人员也有巨大的调动, 扬州刺史苏瀛举荐刺史府长史施磬为七兵尚书,度支尚书由新晋的寒门清流应一言担任。

    原本参与核算的还应该有民部尚书陆扩, 可现如今只有应一言一个人指挥者一群文吏,对国库的钱帛作最后的核算。

    闷雷声轰隆隆地涌至宫殿上空, 没有人停手。

    大家都知道,长安已经变天了。

    “国库的钱够不够支援洛阳?”算盘声停了, 元澈抬起头问应一言。

    应一言将核算的结果交与皇帝:“回陛下按账面上的数,是够的。”

    元澈拿过结果, 低头看起来。应一言则将目光转向魏钰庭, 又看了看刚刚走进殿里的卢霑。

    “那如果抛开账面上的数还够不够?”元澈皱着眉头望向说话拐弯抹角的应一言。

    这时,在一旁的卢霑大胆地接话了:“启禀陛下,如果把钱粮运到司州就不够了。现在是雨季, 渭水、河水水流急,船从三门峡走根本不安全。若是陆运,成本就太高了。况且长安水道老化十分严重, 长安的各渠都要大修, 如果不大修,其他的粮船也开不进来, 这是最要紧的。”

    “水道是雨季修吗?”元澈锐利的目光落在卢霑身上。

    卢霑却面不改色:“雨季有雨季的修法。”

    元澈望着魏钰庭和应一言:“中书和尚书怎么看?”

    应一言新官上任,对于面君陈奏之事还是有些为难。魏钰庭只好开口道:“给洛阳拨款的事可以缓缓,六月课月一过,就会有一批赋税起运。可以和东面其他州打个招呼,从他们那里调一部分给司州。”

    “还有哪些州可以借?”元澈敲了敲桌面,“豫州已经借出过钱粮了,荆江扬三州都在为伐楚备战呢,你让司州管谁借?并州、兖州还是冀州?”

    汲郡的赵家控制着水道,枋头一堵,整个河水、淮水的南北漕运都要出问题,并州的赵安国也没有理由出面。至于冀州,秦家和陆家的仇早就结的妥妥当当,又怎么会借粮给司州?

    元澈气愤得不再看卢霑。

    “陛下……”卢霑道,“臣有几句话想和陛下单独说。”

    元澈看了一眼魏钰庭,魏钰庭便出列道:“臣移步。”说着就向殿外走。

    应一言也匆忙跟了出去。随后,内侍们也都走了。

    殿里只剩下元澈和卢霑两个人,元澈道:“你可以说了。”

    卢霑跪在地上,伏首道:“陛下想必已经猜到了,朝廷是有钱的。即便没那么多钱,也可预支给司州,六月后再用别的州补上空缺。可是这笔钱,朝廷拿的出,也万万不能借给司州。至少不能此时借给司州。”

    “此时借给司州,新法落地,司州百姓和世族一定会念皇后的好。可洛阳毕竟是洛阳,两都对峙,权力终究难以归一。陛下赞同新法,是为国家安宁,为百姓谋福祉。可如果洛阳势力崛起,使朝纲不安,最终面对的便是叛乱和国家的内耗。”

    “但如果能拖一拖,司州遇到了困难,世族和百姓便会对皇后、行台不满,皇后也即将面临生产,管不了那么多。那个时候陛下再出手,顺带去司州封禅山泽、看望皇后,那么新政的人望和实利,陛下都可以拿在手里。”

    卢霑看得出来,元澈在犹豫了:“陛下,这是消除司州隐患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烛火剧烈地摇动着,如同窗外的天空忽明忽暗,一切瞬息万变。黑暗之中,光明时时闪耀,但放眼整个殿宇,仍可转眼之间泯灭。

    “还可以亲征楚国。”元澈道。

    “是,陛下可以亲征楚国。可是御驾亲征也有风险,既然陆家的问题可以没有风险的解决,为何要拖到几年以后让陛下亲自去冒险呢?”

    元澈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调也低沉下来:“没有风险不意味着没有牺牲。司州若因此生乱,枉死的只会是底层的百姓。”

    卢霑闻言也有些动情,然而他只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后的话:“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牺牲司州的百姓是牺牲,日后牺牲长安的百姓也是牺牲,史书上不过是一串数字而已。但如果帝王战死,朝纲紊乱,史书上就会有抹黑之词,诛心之言。先帝的死就白死了,荆江与长安的无数战士也白死了。现在苦一苦百姓……”

    “然后骂名皇后来担?”元澈的目光如两把刀,锐利地迎向卢霑。

    卢霑被看得有些不安,低着头道:“只是一个骂名而已,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陛下九五之尊,还是可以给她,给她的家人。朝廷有朝廷的难处,行台努力了,皇后和河东世族处的也不错,至少世族那里不会有什么不满,也不会有人去提立子杀母的事情。新政,晚个一年,最终都会落实的。”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早在很久以前,元澈就知道,那不是陆昭想要的。然而权力形成的巨大阴影倾轧而至,让她顺忍,让她服从,既不能够,也不可以。此时的元澈仿佛走到了黑暗长廊的尽头,面对一堵巨大的高墙。

    “陛下……若陛下还无法决定,好歹看看先帝吧。”

    元澈心里那片遮盖着巨大空洞的墙皮脱落了,恐惧也好,不安也罢,此时如同潮水一般,从巨大的空洞中一泻而下。朱雀桥的火光,蛛蝥的暗语,凭借记忆与想象跃至眼前、耳畔。火光烧断了铁锚,暗语催促着板桨,那艘书海中的小帆船随波逐流一般,在黑暗之中消泯了。

    元澈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没有眼泪:“你把他们都支出去,就是要死谏的吧。也怕死谏不成掀起党争,对吧?”元澈的目光失焦一般看向卢霑,语气和问话都如机械一般走着流程,“民部那里,你们想好说辞了没有?”

    元澈早已默认这是一场寒门的密谋,或者说是忠臣们的密谋。崛起的寒门与崛起的世族一样,用一个个数字,一句句谏言,将他催促至角落,逼他审视一个又一个鲜血淋淋的事实。

    而一个君王一生身不由己的事实,就像核算好的国库账目一样,在他还没有读懂过程的时候,就得出了结果。他只需要朱批,认可,就足够了。

    卢霑此时才跪的稍稍直一些:“只要陛下下诏,度支走账拨给京兆去修河堤,民部也没有什么办法。”

    “陆扩不是糊涂的人,这么做,矛盾也就公开了。”元澈自顾自地说。

    “陛下。”卢霑的声音也低沉了下来,“既然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那么矛盾是否公开也就不重要了。”

    “那么,发书吧。”

    雨水顺着廊檐滑下来,拍打在地面上,溅起水花的节奏与帝王鞋履的踏步声一样充满着暴躁。元澈感受着刚才下令后充满冷酷的陶醉。宫门已经落锁,文书明日一早才会发出去,他还有机会改变主意。然而恐惧与不安随着雨水与雷鸣,变得繁杂而浩大,绞杀着最后的余暇。

    不知不觉,他竟回到东宫。

    周恢不敢作声,替他开了门锁。荒芜萧索的尽头,是另一扇上锁的门。

    “陛下,这个院子的钥匙,东宫没有。”周恢善意地提醒着,并尽量避免提及某人。

    钥匙在陆昭那里。

    他只一个人站在原地,面对着那扇门,面对着爱.欲的渴望,命运的禁锢;面对着不切实际的心愿,也面对着权力之下的自我辩护。

    她也从未打开它。

    “回去吧。”

    金玉靡靡的宫室内,大婚时的利器依旧整整齐齐地陈列着。

    元澈枯坐在香炉旁,苏合香、衙香、龙脑香,各色名贵的香料从元澈的手中一点一点的漏下去,坠落在香炉中,泛起一缕缕青烟,继而是绫罗绸缎化为灰烬。

    仅仅为遮去宫室里那一丝特殊的香气。

    仅仅是为了亲手毁灭那一份记忆。

    他亲手毁灭,凭着这股力量来对抗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毁灭是快乐的。青瓷与裂纹一同碾碎,洁白皮肤与血污一道埋葬。

    香气馥郁,他把头深深埋进了锦被中。黑暗中,陆昭炽热的身体在黑暗中走近了。

    梦里他攀附在她的身上。

    她安静地坐着,执起发梳,梳齿连同她细伶伶的手腕相向而行,服帖而契合。鹤羽灰的衣袖从元澈的侧颊轻轻掠过,便如乌云翻风,带落了一片黄金雨,顺着他的眼梢与鬓角,抵死缠绵。

    窗外天地如晦,室内黯然生香,元澈的眉眼渐渐舒平,战场上的杀伐,人心间的周旋,所有的疲惫皆被一一抹去。他只蜷缩在她带来的这片细细光尘之中,只要今朝,不问千古。

    第377章 夺器

    长安即将发书洛阳, 最先感到不寻常的是陆扩。京兆府、度支部和皇帝联合下令,拨款修缮渭水河渠,即便有司徒吴淼的阻碍, 但是在三公权柄削弱的今天,也无法影响结果。

    好在长安也要体面, 给陆扩加侍中衔, 可直接入觐常伴皇帝身畔,面上的意思就是有委屈可以直接说。洛阳方面,更是派出魏钰庭去亲传旨意。陆扩也明白根本没人愿意自己在皇帝近畔招摇, 因此接过旨意,直接前往丹阳郡公府。

    时人都说民部尚书是实权之职, 具体事务也没有特别纷杂。但只有处在陆扩这个位置上才知道,身在这个职位除了职务上本身的责任外, 还为家族掌握更为宏观信息来源。

    自陆昭离开行台之后,为了保证陆家对朝中局势上的明晰, 陆扩简直战战兢兢。如今陆家因陆归服丧,实力大大减弱, 这是朝廷对陆家动手的最好机会。但陆家在秦州、荆江、扬州一带的力量之所以没有被迅速瓦解, 就在于许多手段在陆扩这里就已经发觉,进而被瓦解、预防。

    在意识到此次朝廷忽然兴修河渠有些古怪,陆扩立刻上了心。果然, 丹阳郡公府里也已经紧张起来。陆柔手里拿着长姐的书信,在门口就将陆扩迎了进去。在一间私密的别室里,连尚在休养的钟长悦都硬撑着到场。

    钟长悦道:“行台新政, 皇后本与河东各家商议好, 若再反悔,司州各家便都会知道行台与长安的矛盾难以调和, 届时风向必然有变。”

    陆扩本是个武人,当即从席中跃起,一脚踢翻旁边的几案,怒声道:“朝廷意欲何为?莫非不识我陆家刀剑之利?”

    陆柔连忙规劝:“叔父莫急,朝廷即便要对陆家动手,也不会现在下令。如今朝中所惧,一是秦州、江州不容有失,二是世子已扶陵至扬州,一旦有变,扬州也要交付。此次发书兴修水渠,仅仅是暂缓之计,目的只在行台和皇后。”

    “二娘子说得有理。”钟长悦道,“不过叔父的担忧也有道理,京中仍需警戒。三辅之地,我家仍有甲士,今日可即可调往长安附近。京中原护军府将士虽然死得惨烈,但也留下来一批,都是陆家的死士,可随时联络发动。世子临行前,也安排了一批秦州游侠入京,如有危急,可在各地引起骚乱。”

    “然而兵戎相见已是下策,只要长安一日不拨款给洛阳,洛阳的危机便不能解除。我等还是要筹谋如何协助皇后,让朝廷把款拨下来。” 钟长悦说话一多,也不由得轻咳几声。

    此时陆扩也冷静下来,如果是朝廷针对陆家整体做出打击,那么他身在中枢不会感受不到,司徒吴淼也不会感受不到。

    钟长悦看着墙壁上挂着的舆图,若有所思道:“如今北镇不安,未来归属或是重中之重。祝悦的母亲受封女尚书后便回南凉州家中养老。朝廷或想将祝雍夫妇接回京中,以施掌控。我等可修书一封去秦州刺史府,请陆放公子帮忙将祝雍夫妇接到秦州。世子那里也要派人去扬州告知,扬州刺史苏瀛不是善茬,一定要让世子多加小心。剩下的就等行台方面的消息,我们再作配合。”

    陆扩点了点头,虽然心情平和了不少,但脸色依旧阴郁:“是谁想出修河堤的法子,来日我必让此獠滚出长安。”

    洛阳宫内已是熙熙攘攘的景象,河东各家都派出了代表入行台任职,其中以薛珪最受礼遇。陆昭孕期已足五个月,小腹微微隆起,但走路还算轻快。下午避开日头后,陆昭便与薛珪一边闲庭信步,一边谈起政事。

    陆昭缓步前行:“司州去年旱灾,世道仍需重治,数万生民期盼安定,行台更要毕集贤良以致功成。河东地利,揽南北扼要,行台七兵尚书空缺,只是责任太重,仍需专奏君王,镇东将军府那里也要打好招呼。只是汲郡和兖州闹得那样厉害,吴将军那里怕是没有心情。我想先请玄锡担任行台七兵部侍郎,不知玄锡意下如何?”

    薛珪见陆昭明明白白地把职位交代给自己,也是喜出望外,更何况行台尚书一级的职位他凭资历已经不能奢望,能得到侍郎一职,已经相当不错。

    对于本地豪族,陆昭也是本着能为行台所用便不拒绝的态度,但也绝对有自己的底线。从忠诚的角度而言,当初薛珪能想着摆脱杨茂主动亲近行台,就已经堪称地方豪族的良好表率。中枢与地方的冲突永远都有,信任刚刚建立,矛盾也要一点一点地解决。

    而对于薛珪来说,能让河东人自己出面为河东争取利益,已经足够令人安心。世守地利,并不意味着必须有称霸天下或割据一方的野心。世族传家还是以平稳为要,这方寸之间的把握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上次陆昭前往河东的时候,他就感受到了这一点。

    薛珪立刻叩首道:“薄才厚献,已是惶恐。先前愚钝,后知后觉,承蒙皇后不弃,臣愿为行台拣取。”

    陆昭抬手一笑:“玄锡无需惶恐,为国效力本就无分先后,只要恪尽职守,来日积功累世,未必不能显耀前人。”

    七兵尚书的职能并非掌握军事事权,而是掌控全局的军事情报,外加与各地军府沟通。在应对汲郡赵家和并州问题上,陆昭也急需这样一个万金油来做参谋,以此来增加抚平汲郡赵氏的胜算。

    两人正相谈时,庞满儿前来禀报:“启禀皇后,长安的回复到了,还请皇后移步正殿。”

    陆昭却是一奇:“不是和长安的公文一起送进书房的吗?”

    庞满儿看了一眼陆昭,陆昭即刻会意,面向薛珪道:“那就先少陪了。玄锡办公之地离我书房不远,稍后卫尚书会领玄锡沿途参观。”

    薛珪连忙谢恩道:“臣愚钝讳拜,怎堪如此礼待,请皇后勿虑。”

    陆昭随庞满儿离开,待稍远时才屏退众人,低声问道:“长安不愿给行台这笔钱?”

    庞满儿道:“只怕不止是不愿意,魏中书亲自来了。”

    洛阳宫的正殿内,陆昭亲自接见了魏钰庭。两人将二都近况稍叙,便进入了正式的话题。魏钰庭取出一封由度支部、皇帝和中书一同联名针对司州新法拨款的回书,道:“臣今日亲自前往洛阳,是为了代陛下安抚行台,行台新政,朝廷眼下支持有些困难。”

    “不过朝廷绝非不支持,拨款的事,只怕要晚上几个月。”魏钰庭又补充道。

    陆昭笑着作出倾听的样子,随后点点头:“中书言重了,朝廷是否会出面支持行台新法,这一点我从来都不担心。倒非困难大小,王道复兴,救民救苦,此乃大一所在。素日我宣扬行台新政之余,也常常宣告长安德政,请司州乡民各守本分,勿阻王事。”

    陆昭的意思也简单明了,支持新政对于长安来说是分内事宜,任何阻碍的人,都是司州民众可以声讨的对象,也是朝廷大义谴责的对象。

    魏钰庭也颇似赞同地躬身道:“皇后所言极是,名者,公器也。不可妄取,亦不可多取。臣曾查抄凉王府库,搜得白狐皮千余张,以此赂献外邦,勾结夷狄,讫籴贮粟,鼓铸秣马,以至西北生灵涂炭,百姓倒悬。浅言之,此人贪得无厌,深思之,却无异于窃天下之公器以自肥,为人君者不可不深查。”

    陆昭猛然起身,在御座前踱步两周,仍面带微笑看着魏钰庭,手指却仍暗暗攥着袖口,努力保持镇定。

    陆昭站定了:“名,公器也,不可多取。此老庄大家之言。中书以一狐皮,窥见机缄,如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本人弭耳受教,也是豁然顿悟。”

    陆昭慢慢自玉阶而下,一步一步逼近魏钰庭,仿佛踏遍幽壑的神魔,无声游走。净直的颈项与手腕,如同白隼自护时飞扬的羽翼,极尽美丽的外表之下,是足以产生断骨之痛的重击。

    “其实天下公器,岂独名乎?白狐之皮,价值千金,制以珍裘绣服,则豪贵相趋。百顷之田,丰熟五谷,种以黍稷豆麦,则万民得养。官爵之重,制节一方,振以清风教化,则人心所向。兵戈之厉,生杀予夺,统以龙虎桀雄,则天下可平。然貂丁猎客,射飞逐走,日求禽鹿丰获而富家。士夫黎庶,省耕锄犁,皆盼田亩广拓而足养。寒门书生,忧勤劬力,常图侯封列地以立业。龙骧伟器,拼杀截战,唯思兵多益善以披靡。是故世人难怀止足之心,而多有贪婪之意,得寸进尺,得尺进丈,若不足则必争,若不得则必夺,宁可视邦国之危亡,不愿减身家之富贵。于是,人道之大患.乃生。”

    揭露本质有如揭露伤疤,带来的疼痛都足以让人窒息颤抖。

    魏钰庭按压住那股由心而生的恐惧,一字一句地宣示出朝廷命他前往洛阳的目的:“行台国台本不两立,更不可舍本逐末。皇后想必明白,陛下身为皇帝,是不会允许使外人手执太阿的。”

    “魏中书。”身后传来陆昭冷淡而清明的声音,“你知道陛下为何要派你来行台吗?”

    魏钰庭闭目言道:“因为臣与皇后有旧谊。”

    “不错,但还差一点。”陆昭从袖中取出那一支笔匣,那是王济送给魏钰庭的笔,那支笔与魏钰庭承认收下此贿的亲笔书一起放着,“你的把柄也在我的手里,陛下想让我在长安与行台对峙的一开始就用掉这个把柄。”

    陆昭深吸一口气:“我现在就用掉他。我可以把它还给你,但我要朝廷把我所有的家人送出长安,我的叔父和我的幼弟出任外职。”

    “这……”魏钰庭犹豫了。

    陆昭冷冷道:“魏中书,政治是要有手段,人也是趋利的,但是政治也要有底线。你能走出洛阳,你的家人在长安从来没有出过事,是因为我守得住这个底线,陆家守得住这个底线。并且我希望……大家都守住一个底线。”

    第378章 高下

    司州多旱多涝, 今年不幸是个涝年,对于行台无疑是雪上加霜。

    洛阳大雨,河水涨流, 洪汛已冲走了不少渔船。陆昭和众人察看汛情,随后在亭下嘱咐从家里来送信的亲随:“祝雍夫妇既已平安到达秦州, 我也能放心了。不过在此之前, 朝廷或要先介入抚夷督护部和秦州,如此才好向北用事。让秦州刺史府试试能不能拖住这些人一段时日。”

    “ 新法所需的钱粮秦州不能出面,如今河汛泛滥, 倒是可以私募一些捐助挺过这一节。物运之事,我已交给薛珪之子薛成, 秦州最好也派出一家出面,私下接洽就好。”

    暴雨如泻, 河水的浪锋撞击在船头上,旋即炸裂开来。浪潮上的暴烈, 掩盖着船体下旋涌的黑色涡流,卷杂着漂木、沙石反复地啃噬着船体——那才是真正支离破碎的危险。一名渔夫将漂板拴上纤绳, 回头招呼船上的妻子, 然而一个浪头盖过,船折了,妻子也已不见了。渔夫愣了片刻, 抱住漂板,纵身一跃,跳进河里, 拼命向对岸游去。

    绝境下的唯一选择, 常被定义为不道德,其实和被定义为道德一样, 都是没有道理的。事实可以理解,但并不意味着事实不残忍。正与薛珪、卫渐等人一起在河岸指挥士兵援救百姓的陆昭,就这样神色漠然地望着一切。

    年已二十三岁的她,历世已老。对于人心与人性黑暗,如同怀抱着寸草不生的石窟。然而也到底年轻,当她看到妻子从岸上自己艰难地爬上来,又同丈夫抱在一起时,那份说不清是畸形还是伟大的爱,让她感到强烈而刺目。

    陆昭别过了头,望向更远处,天空黑云与金云一同翻滚在眼底,泛着混合绝望与期许的妖冶之光。

    位于渭水南岸的一座庄园里,元孚正在宴客。

    “按照朝中情形,只要修缮河渠的款项一拨,京兆和少府便可借此机会,沿途控扼河道。即便秦州想要暗中资助司州,也绝无可能。”

    宴席上,元孚得意洋洋地向来客解释着朝中的动向,与未来几日他所行的目的。席间也是寒门世族各半,不过世族方面主要是先前汉中王氏宫变时受到打压的几家,反倒是寒门新秀更加耀眼。时下,魏钰庭之子魏兰时、徐宁之子徐凤,以及卢霑年仅十二岁的长子卢诞也都在席。

    元孚准备以少府监的名义察看渭水沿岸的各个物仓之实,除了身为宗室所配备的羽葆仪驾和护卫外,还加封博阳侯,另拨了五百名甲兵以作护卫。除此之外,京兆府和三辅各县也都派了重要属官相陪,以备顾问。

    如今,元孚仍是新帝重用的宗室之一,其人又因为非皇帝亲兄弟,反倒得以掌握一些实权,因此也不乏有人趋之若鹜。

    此时,便有人张声道:“博阳侯为国尽心尽力,各郡县莫不追随。可这陆放执掌抚夷督护部日久,至今竟不能派人来见,实在太过骄横。”

    元孚听罢却笑着摆摆手道:“此言差矣,兰时身为抚夷督护部功曹,已然来此赴宴,也不能说我等全然受到冷落吧。”

    席中众人听完或是冷笑,或是沉默,一双双眼睛都盯着魏兰时。

    魏钰庭与皇后往年有些交谊,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不然魏兰时也不可能一出仕就能担任抚夷督护部的功曹。此时,魏兰时被元孚暗暗敲打,连忙出列道:“博阳侯若对抚夷督护部招待不满,卑职即刻上陇,告知陆刺史。”

    元孚虽然得势轻狂,但魏兰时谦逊有礼,又有魏钰庭的身份压在那里,因此也不好过于为难,于是转圜道:“兰时误解了,本侯非是对抚夷督护部不满,而是为你担忧啊。你父亲出使洛阳,一心为国,回都后若见自己的儿子为权奸卑用,助其张声,岂不愤恨。”

    魏兰时口才并不出众,接到这句话,也只唯唯诺诺道:“卑职才薄,难比家父分毫,但只要奉力为公,绝不敢有辞。京兆、与抚夷督护部对修治河渠仍在规划中,其中也涉及大小仓廪清仓事宜,因此只待万事悉定,便可请少府点查。”

    很快有人看出来魏兰时身在其中,不过是受夹板气罢了。事到如今,长安与洛阳的矛盾已经基本公开化。所有参与到修缮河渠中的人,不会希望陆家在对自己抱有什么善意,更不可能让现任秦州刺史的陆放出门远迎。但朝廷想借此机会掌控这条东西走向的物运河道,目的还是很明确的。如果他们不能在物运上掌握一定的主动权,那么不独寒门的势头要被浇一盆冷水,元孚这个执掌少府的宗王也会沦为时流笑柄。

    陆家在关陇的话语权不容小觑,可是他们一众人既然已经在修缮河渠中占据主动,却无法撼动陆家分毫,那更是才不堪用,日后也毫无政治前途可言。他们最终的期望是能够借这次声势浩大的修缮河渠,顺水推舟地进驻到抚夷督护部、甚至渭水附近的各个地方,成为朝廷与陆家羁縻对抗的重要筹码。

    不过现在看来,陆家并不打算让他们如愿。

    席间的徐凤比魏兰时要年长一些,因此也多了几分圆滑,忙对众人道:“诸位意气之争也不必在一区区功曹身上。事未定而先达,我等也难以诏用相称。素问陆放治理淳化、疏浚河道颇有壮功,我等不妨先沿途游览,闻声乡野,若陆刺史得暇拨冗来见,我等也可为国拾遗一二,以作补阙。”

    众人听闻,都觉得有理,朝廷命他们来到这里,本就是要对抚夷督护部等地稍加制衡。既然陆放还没有派人来相迎,何不趁这段时间查查陆家的黑料。

    “终究还是徐郎所言通透。”元孚颔首道,“既如此,那不妨请兰时为我等带路吧。”

    元孚等人说完便开始打算起来,此时早有一名信使从庄园内行出,一路打马北上,前往秦州刺史府。

    秦州刺史府内格外安静。自朝廷下令兴修水渠以来,本就行事不张扬的秦州刺史府更是缩起了脑袋,同时也缩紧了钱口袋。

    陆放正在与人商讨如何为陆微安排职务的事,听信使有要事来报,连忙接到了一间密室中。

    “他们一共会有多少兵?”陆放问道。

    信使抿着嘴回忆着:“有魏家的班剑一百,还有甲士五百,再算上两府的随员、主官,怎么也得一千多人。要是在渡口附近闹上一通,也不是那么容易平息的。”

    陆放听罢只觉得头疼得很,良久才道:“薛家承运的粮船已经开到渡口了,就先紧着洛阳方面的粮草运吧。至于仓廪,今天晚上全部贴上封条,若无朝廷明诏公文,不许让那元孚弄出一粒粮食。”

    陆放如此气愤倒也无关政治立场。长安与洛阳有矛盾,诚难避免,但斗争的手段也分高下。

    “司州百姓多遭罹难,一群无用竖子,成日在郊野庄园游荡,弄那些虚诞做派,枉耗朝廷米粮,实乃国之蛀虫。秦州和抚夷督护部不替朝廷养这些蛀虫!”

    次日,清风徐来,元孚等人一早便开始乘船,由魏兰时带领,沿渭水巡游,至一处桁渡下船。这些人一路走来,见仓廪都封锁着,理由又是因官府要修缮河渠,可谓冠冕堂皇,元孚也不好强令打开。一众人沿岸游荡,见不远处有一座仓库开着门,正往一艘大船上运送一袋又一袋粮食和整箱的钱帛,元孚当即命人前往察看。

    元孚毕竟是宗亲,属下便领来一名船伙计来回话。

    “是开往司州行台的?”元孚当即怒气上脸,“长安要修河渠,天大的事,需要耗多少钱帛米粮。缺了钱粮,耽误工程一日,外面的物资就运不进长安。长安上至皇帝,下至百姓,到时候都指着三辅这些仓储呢。粮船先扣下。魏兰时,去问问这里谁是管事?让他立马来见我!”

    片刻后,一名俊朗的年轻人走了过来,见到元孚后便施礼道:“在下安定范玄之,见过少府监。”

    一旁的魏兰时多少知道秦州刺史府的一些网络,当即解释道:“范君先前曾助朝廷铲除褚氏逆贼,原为车骑将军征辟为僚属,但因家中族人不少罹难于褚潭父子之手,因此归家暂庇护乡众,维持家业。如今帮着抚夷督护部管理几处仓廪。”

    既然是车骑将军主动征辟的僚属,在场众人也少不得给几分面子,不好直接发难,故而都先上前寒暄一番。

    最后还是元孚开口道:“近日京兆、少府要筹备修治河渠之事。我等也知陆使君事务繁忙,不敢叨扰。只是长安钱粮如此紧张,此处为何仍有货船运送钱粮出都?不知这件事陆使君可知晓?”

    范玄之听罢,连忙再次拱手道:“陆使君公务繁忙,此次本是小仓出纳,倒不值得惊动。今日少府监既然来此,我等也不妨直告少府监。去年司州大旱,今年又有洪涝,因此秦州和抚夷督护部各家多筹义款,支援司州。这些钱粮因是私募,因此俱入私仓,当日进当日出,绝不干扰修治河渠之事。”

    魏兰时本想借此抹过,因此赶忙道:“无妨……”

    然而与元孚一道来的人却仍有不忿,道:“若不干扰自然是好,可如今宗王来此,抚夷督护部也不派人侍奉吗?”

    范玄之淡淡一笑:“如今秦州与抚夷督护部俱都诚心王室,不敢因私害公。宗王来此,抚夷督护部仅供宗王及府下亲随物用,余者俱不供给。只是不知博阳侯何时开府?”

    “竖子尔敢!”听到范玄之如此说,元孚不禁勃然色变。小小的仓廪管事竟敢讥讽他身为宗室却无开府之权!

    范玄之依旧淡然,对于众人的愤慨,一律不作回应。

    元孚自然不甘认输,当即对魏兰时下令道:“去,速去扣船,将这些因私废公的人羁押!”

    第379章 才短

    魏兰时自然不敢奉命, 他不过是一小小功曹,无主官之命怎敢做主用强。况且数额如此巨大的钱帛,来历必然只深不浅, 背后站着哪几家,也不是他可以冒然得罪的。

    元孚见魏兰时犹犹豫豫, 面色更加阴沉。他身为宗室, 自然把维护皇帝的利益看得极重,责任感也更高。魏兰时身为寒门之后,竟然跑到陆家的方镇任职, 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吃里扒外的小人。

    元孚当即上前一步,握住魏兰时的手臂, 低声道:“你父亲在洛阳奔走,为的就是阻止行台成事。这一批钱粮若开往司州, 必然可解燃眉之急。等到六月课月一过,各地赋税运送都中, 朝廷再找借口控扼行台新政,就难了!”

    元孚见魏兰时仍拿不定主意, 愤恨道:“罢了, 我不过是宗室擢用,往年也是马齿虚长,尚无寸功于社稷。暮年将近而碌碌, 时也运也。逢时当争而怯怯,不死何为?我与诸位据理力争,奈何职位所限, 无法阻挠此事。今日我等速速将此事上报朝廷, 或许能够及时阻拦,至于结果如何, 暂看大魏国运吧。”

    魏兰时一听便慌了神,如今长安与行台的矛盾愈发激烈,父亲也扛着巨大的压力。若自己畏首畏尾,难免风评不加,更让人怀疑魏家与陆家暗通款曲。而且此事博阳侯元孚要领众人一道上书,陈明事情原委,那么他作为唯一一个代表抚夷督护部出面的官员,自然也要被置于火架上烤。

    魏兰时沉吟稍许,便施礼道:“署衙尚有负责日常治安的闲散护卫,我倒是能够调用一二,还请博阳侯稍候。”

    元孚与一众人强行冲进货仓内。少府监毕竟是九卿之一,一时也无人敢拦,况且元孚本身仍有五百甲士护卫在侧。片刻后,魏兰时果然带来数人,将船拦下。然而还未待

    自己开口,元孚便令甲士将所有人羁押至一处。

    薛家的一众船夫随从也头一次遇到比自己还要蛮横的人,当即动手反抗起来。不过到底人少吃亏,最后这些人连打带挨,全部押进了一个小仓内。魏兰时连忙高呼,只言少府和京兆对仓廪物用有疑,待询问清楚过后,便会放行。然而这个声音很快便被里面人的哀嚎盖过了。

    元孚正在仓廪中与众人谈论如何给陆放还以颜色,这时,只听见门外有刀兵嘈杂的声音。徐凤疾行入内,慌张道:“少府监,外面突然涌出许多甲兵,似有千余啊!”

    元孚听罢只觉脑子又热又胀,一把抓住徐凤的衣袖,惶急问道:“是抚夷督护部的?你可曾告诉他们本侯在这里?”

    徐凤此时内心不知翻了多少个白眼,平日看得起当他是个侯,如此庸才,若无皇室身份,不过是他家乡县令的一鞭下小吏罢了。“我已说过,然而无用啊 。”

    “哈,陆放,他竟然敢围攻宗室。快,随我披甲执刃,本侯正好要让三辅官民和朝廷都看看,陆氏是怎样跋扈!”元孚的脑海中立刻产生出这个念头。他们插手干预抚夷督护部的一个私仓,这是一件小事。但如果他反应足够激烈,时人的目光便会转到陆家身上,朝廷或许能借舆论,一举拔掉陆放。

    徐凤大概也明白元孚的意图,当即从戍卫的甲士手中取了一柄趁手的短剑,余者也接连效仿。卢诞还小,只是似懂非懂地在人群中躲避着刀身和甲胄。元孚则更夸张,将大袖一裁,命一名护卫将身上的铠甲脱下来给自己。在穿上不合身的铠甲后,又手持刀剑,让一众人围拱在自己周围,最后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少府监何以至此啊?”陆放与几人自门外行入,满面春风,然而看到元孚如此浮夸的姿态,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本侯……秦州刺史你……”元孚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陆放倒没有让元孚尴尬太久,先施一礼:“这几日我不在抚夷督护部,实因秦州有贵客到访。祝太守年老,日后或要回长安久居,便与其夫人来秦州小住,顺便走访故交。没想到我迟迟未来,惹得博阳侯如此大动干戈,不知可是抚夷督护部招待不周?”

    “抚夷督护部……”元孚刚要抱怨,然而却被徐凤强行打断。

    徐凤明显不想将话题引到对己方不利的因公因私的问题上。元孚是宗王,护卫护驾,谁也不敢拿他怎样,还有八议护着。但他们这些人却没什么依靠,任陆家抓住把柄,或要葬送一生的政治前途。

    因此徐凤佯装退让道:“使君误会了,我等护卫在博阳侯身畔,也是怕有乡野狂徒惊扰皇室宗亲,并非抚夷督护部招待不周。”

    陆放闻言,笑意更盛,径直走到徐凤面前,拿过他手里的短剑,饶有兴趣地把玩着,随后将短剑又丢了回去,对元孚道:“博阳侯麾下忠义甚众,可是武功才器却是不长啊。如此架势,倒颇像市井中寻衅滋事之辈。”

    元孚听罢难免脸色涨红,然而仍强撑道:“世上难得忠才俱贤,这些人皆为朝廷择选,忠心难得,虽然才有稍逊,但日后若加以历练,必然成器。况且年轻人向往武风,也是寻常,绝非为意气生事。”

    陆放笑着看向徐凤:“徐郎既然向往武风,不知可愿挥剑向北,与我共斩羌虏啊?”

    徐凤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拱手道:“人各有常,国自有度,中枢方镇各领职事,只要是为时局、为民生,武功德政,又有何分别?”

    “徐郎所言自是不错。”陆放道,“不过剑向外敌,德应远惠,何以要伤害小民,以阻乡民善心?”说完,陆放也不待徐凤回答,直接向身后道:“这是从河东郡汾阴来的薛家长公子。既然博阳侯先前是因私出行,那么此事,我便按民间械斗纠纷以断,先上书朝廷,还望博阳侯稍等片刻。”

    “一群糊涂之人!”宣室殿内,元澈愤恨的将奏疏摔至地上。

    朝廷和六镇隔着三辅和抚夷督护部,按照原本的计划,朝廷一旦渗透至抚夷督护部一带,就可以开始着手,与北海公元丕沟通北镇事宜。

    可是元孚这个昏聩之人,却打断了这一计划。现在连同少府在内的五百余人都被押在抚夷督护部,而且理由完全正当。因为涉事的是宗王,案宗还要报备廷尉参与审断,可谓流程繁琐。连薛家都借由这次事件,走向了与长安的对立面。

    元澈是在不明白元孚怎么会出这样的昏招。

    魏钰庭那里已经有了回信,陆昭种种态度表明,希望把这次权斗化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而非要与寒门和皇室做一个非生即死的政治斗争。

    虽然未来或涉及于此,但要扳倒陆氏这样的世家,需要的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眼下,朝廷需要在陆微和陆扩的外任问题上做出选择,从而掌握更多的主动性。

    “陆微原任司徒府东曹掾,倒是可以随时转出,就依皇后的意思,让他转去洛阳行台吧。”元澈目视着阶下一众臣僚,气也不打一处来,涉事的不少是这些人家的子弟,“至于陆扩的去留,你们也好好想一想,到底要割掉那块方伯才能使秦州善罢甘休!”

    五日后,陆扩的去留也有了结果,不过这个结果并非出自朝臣,而是出自陆扩本人。

    陆扩自请留都。

    这也是一个十分得宜的举措,毕竟如果陆家所有人都不在长安,那就基本等于彻底翻脸。因此,在达成最终的共识后,魏钰庭也从行台归来。

    介于这几日朝中所发生的大事小事,魏钰庭也是不敢懈怠。在面见帝王后,魏钰庭又办公至宫门下钥,方才归家。当他走进家中时,见儿子魏兰时站在门外焦急地等候,当即脸色一沉,头也不回地走向书房。

    “父亲,父亲请听儿子一言。”魏兰时本就身材瘦弱,此时用可怜卑微的声调央求着,看上去更是一副不禁风雨的模样。

    魏钰庭却像没看到他一般,当即拂袖道:“你是抚夷督护部的功曹,是谁允许你私自归家?”

    魏家较之以前已富裕许多,此时已有一些仆妇和长随,在听到家主这句话后,不由得尴尬万分。

    “儿子……儿子也只是担忧秦州与抚夷督护部借机相助司州,令父亲徒劳无果啊。”

    魏钰庭走进屋内,见儿子跪立在身前,一副畏首畏尾的模样,慨叹之余也不免自责。若自己能时时提点儿子,也不至于到今日这番局面。

    因此,魏钰庭谆谆教诲着儿子:“你想帮助朝廷掌控司州,也不该是这个方式。陛下之所以大张旗鼓允许京兆和少府介入此事,更多的是想试探陆家的的动向。警惕是警惕,钳制是钳制,在司州民心没有掌握之前,必然不会贸然打压。”

    “你跟随博阳侯前往抚夷督护部,被排斥也好,遭遇不公也罢,何必为其强争?只需等博阳侯回到长安,陆家嚣张姿态便已无所遁形。即便不能做出实质性的打击,至少也可以让长安诸公对陆家侧目,彼此离心。如今,只怕朝中众人怀疑我等用心、怀疑陛下不容臣下者居多啊。”

    “罢了。”魏钰庭说完也叹了一口气,“宗王涉政,本就复杂,也远非你能处理。政治权谋,才若不足,即便身居高位,也是匹夫怀璧,难有善终。今日之事,你当深以为戒。既然事已至此,过几日我便请求皇帝,让你前往荆州任事,都中纷华,不必贪恋。”

    第380章 笔洗

    风波平息两三日后, 抚夷督护部开始将部分子弟放出,首先便是将卢霑的儿子卢诞送回京中,因为并无证据证明其涉及械斗之事。不过宗室与寒门在长安的风评却一直不能扭转,众人皆道宗室寻衅侵夺民产,那些附庸的寒门清流也是助纣为虐。虽然皇帝公开斥责了元孚与徐凤等人的作为, 但是弹劾的奏章仍然接连不断。甚至彭耽书都亲自表明, 此案若元孚、徐凤二人无罪,则魏无需立法矣。

    为了尽快平息此事,元澈不得已让廷尉立案彻查, 如此方将元孚等涉事之人接回京中,然而徐宁之子仍不得归。最后元澈只得召见了魏钰庭。

    见礼已毕, 元澈手指敲了敲桌案上的奏疏:“中书来看看吧。”待魏钰庭翻看时,元澈继续道, “元孚有一句话倒是说得没有错,世上难得忠才俱贤。元孚忠心可嘉, 才却不堪,被人做局而不自知, 九卿高位, 真是抬举他了。还有涉事的几个后辈,除了魏兰时无功无过,余者连帮扶之力都无。朕有时都好奇, 宗室寒门是否真的无人可用?”

    魏钰庭已然翻了两三封奏疏,闻言便将奏疏放下,恭谨答道:“这是臣教子不善。其实臣与徐宁、卢霑等人, 俱是从卑微而起, 最少的也任职十年了。十年光阴如梭,昔日小吏,

    今朝枢臣。晚辈们起家官便是功曹循吏,未曾体悟前人苦难,而骤享殊荣,未及臣格,先毁初心,故有今日之祸。臣想请陛下开恩,将臣劣子贬至荆州边县,暂作试守。”

    所谓试守,便是代任,一县县令或因年老退任离职,一般朝廷会委派察举入选者担任试守,期满无过便可转正。不过试守地位大多卑微,常被地方长官给以颜色,工作量也极大,一县试守也常被戏称为“县内拾遗”。魏兰时身为中书令之子,去做这个职位,往小了说是卑用,往大了说,也会影响其一生的政治前途。

    魏钰庭之所以敢做的这么狠,也是有自己的考量。随着寒门在这次事件的处理失败,和行台的矛盾不会减弱,反而会扩大。一旦未来双方陷入殊死搏杀,能够保全他这个儿子的不是苏瀛执掌的扬州,而是陈留王氏所执掌的荆州。如果儿子可以在边地默默积功,一方面可以避开长安的政治漩涡,另一方面也可以有所锻炼。既然不懂得如何受气、如何有效反击,那就去学。如果连一县试守都不能够做好,就算来到中枢也只是速死。

    元澈也没有料到,因此慨然道:“中书心迹如何,朕自然明白。况且依你家长子才华,也不应止于此,此事稍后再论。徐宁昨日来见朕,言其小儿无辜,不知中书如何看?”

    魏钰庭闻言也是心情复杂,徐宁才能格局究竟如何,虽然不至于白璧无瑕,但也绝非风评所言污秽不堪。陆家借此时机来针对一个寒门的中书侍郎,倒并非仅针对徐宁的打压。

    如今权力角逐日益激烈,长安一直想掌握司州执政权。虽然皇后是行台名义上的执掌者,但具体执政权力的细分,长安仍有太多文章可以做。按照他所得知的情况,陆昭现在并非一味重用世家,寒门的江恒、李度、刘光晋等人都颇受重用。魏钰庭早年与江恒、刘光晋都有一些交谊,彼此同为寒门,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认同。如果再能联系司州地方的一些寒门官吏,未必不能对司州加以渗透。可是陆昭在此时不惜动用廷尉的力量,对徐宁和元孚进行不遗余力地打击,就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皇帝的执政以寒门为基础,而徐宁无疑是寒门最早时期的代表。陆昭明面是在打击徐宁,但实际上是逼着整个执政阶层自己除去寒门清流圈子的篱笆。当寒门和清流被质疑与讽刺时,执政者不再以是否属于寒门而论。如此一来,他如果再想通过寒门之间的认同感来拉拢其他执政者,自然就困难得多。

    而且徐宁做倒如今这个位置,也算是高位,其余寒门为保自身之洁而放弃徐宁甚至对其反倒清算,都是附和利益的。至少还在混秘书、主簿的寒门子弟早就对中书侍郎这个位置望眼欲穿,即便他魏钰庭有心维护内部团结,但选择面前,人人都是趋利的。

    魏钰庭深思片刻后,涩声道:“徐家公子处事确实不当,徐侍郎本身也有责任。陛下不妨先对其稍稍冷落,来日再择职事与之。”

    元澈点了点头,魏钰庭这么做他能理解。尽管在外人看来,这种行动有些不识大体,枉顾寒门的利益,但是同为君臣日久,元澈也明白魏钰庭的不易。无论世族还是寒门,最怕的永远都是自己的内部人。薛珪可以为了利益和陆昭合作,但对于自家子弟,分宗除名根本不在话下。情的纠葛是模糊的、不可控的,利的选择却是清晰的、可预判的。

    如今寒门并不全以魏钰庭为马首是瞻,徐宁做倒现在这个位置也必然拥有自己的力量。徐宁此人如何,他与魏钰庭都有所了解。魏钰庭如果此时带着整个寒门去和陆家掰腕,那么所受的损失与打击,完全不能抵抗徐宁归来后所产生的威胁。徐宁或许就会反过手来,直接挤走魏钰庭,自己来当这个中书令。

    为了大局牺牲自己,还是放弃大局保全自己,选择后者都很正常。

    然而此事对于东西两都的纷争,不过是一个开始。

    不过元澈也没有全然放弃:“现在薛家的粮船还在淳化,不日就要启程,此事是否还可追回?若要追回,是否还要舍博阳侯?”

    魏钰庭思索片刻道:“回陛下,依臣看,薛家的粮船不必去管。粮船所集钱米,大多来自三辅和秦州。虽然名义上是私人捐输,但世上哪有不图名利之事?如今陆放执掌秦州,没有陆归拥有的军功和威望,不大可能冒险以事权来交换钱粮。此次事件更有可能是佯装做局,为的就是把博阳侯拖下水,并给朝廷施压。而这些米粮,只怕事后还要还给那些本地豪族。”

    “陛下不如就放下此事,让这些人运粮出去,不仅如此,还要大张旗鼓地赞扬。至于博阳侯,小惩即可,只是近期不要再让其露面了。只要能从这件事上快速抽身,朝廷就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投向北镇和荆州。”

    “如今世上大凡明识者都可以看得出,长安与洛阳的权势,注定此消彼长。对于长安来说,已经不能仅仅因惠民德政而枉顾行台权重、陆氏权重这一事实。如今的皇后,早已超越了当年的贺家。朝中有贺祎的执政强势,在外也有不输凉王的军事实力。如果任由其野蛮生长,洛阳未来必会因荆州战事而成为贯通南北之枢纽,而长安则会变得更加可有可无。”

    “陛下眼下能够钳制行台的中坚力量,并非长安的宗室与寒门,而是荆州与北镇分别对于洛阳和秦州的制衡。”

    元澈点头道:“朕近日的确在考虑北镇和荆州之事。荆州王子恭去年有弄璋之喜,与东垣公主年岁相当,倒可以结以秦晋之好。北镇祝悦丧偶,至今仍未续弦,朕想以谯国大长公主之女秦姚嫁过去。”

    元澈说完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连自己也惊一跳。他忽然忆起就在几年前的某一天,自己在建邺仍在叹息着为家族利益去成亲的女孩们的宿命。而这几年来的每一个故事都在告诉他,什么是身不由己,什么是利益人心。再美好的理想,也会为现实妥协。到底是人心太凉薄,还是人世太残忍?

    元澈静静地望着笔洗,随着他一笔一划地书写着国事,一池的清水也变得如墨一般的黑了。

    继位最初的振奋便为疲惫,这个庞大的国家,内藏的黑暗与污秽远比他想象的要多。他的内心,内藏的黑暗与污秽也远比他想象的要多,而曾经有能力平衡这一切的人、接纳这一切的人,已经早已站在这盛世山河的另一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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