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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1章 童谣

    洛阳宫宇内, 陆昭看着庞满儿和韦如璋一起清点着一批铜器。司州财政困难,陆昭原本打算将宫中一部分奢侈器用变卖或是作为日常赏赐,以减少宫中开支。然而未想到前任王叡也格外一心为公, 早早将金玉器用全部搜刮过了,买主还是薛家。如今金玉全无, 陆昭也只能先将部分铜器收集起来, 交付镇东将军府铸冶,暂充军费。

    即便是这些动作,陆昭都小心翼翼。

    魏钰庭没有继续在薛家粮船上过多纠缠, 无疑是正确的决定。陆放能够借此机会打乱朝廷和寒门攻势,已经是可以接受的结果。然而钱粮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陆家虽然可以为司州提供一定的帮助,但最多也只能维持一个多月。课月过后, 虽然朝廷若还要拖延司州新法拨款的问题,就需要找新的借口, 但未必就没有胜算。未来双方必然要围绕着北镇和荆州做文章,给对方施压, 从而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

    如今, 长安对行台的敌意已经无法掩盖,拨款的困难也不是什么秘密。除了在粮船事件中和朝廷闹得有些不愉快的薛家,许多原本要入行台任事的本地世族, 都开始犹豫起来。

    原本双方都认可的新法条目,地方豪族的态度也忽然变得暧昧不清。有些豪族对地方的民户和荫户盘剥更重,并开

    始驱赶骚扰行台派出的女官。单单这几日, 就有五个县的女官被威胁逐回, 并且受到辱骂。

    反倒是地方的百姓,有感于女官们在这里监督行政, 日子过得比以往松快多了,因此自结成群,一路相送,还赠了许多自家种的粗粮瓜菜。

    陆昭现在省吃俭用,尽力节约出一些钱粮,分送给在地方坚守的女孩子们。不过苦不及下,余者的衣食供奉一应如常。倒是庞满儿,每到用饭时都一定要偷偷跑来,从怀里拿出来好些干果,一板一眼说着多吃这些,小孩子日后才会聪明。

    午后,庞满儿照例在榻边帮陆昭剥核桃,只见韦如璋匆匆忙忙跑来,情急道:“派往弘农郡湖县的女官被当地豪族魏氏给……今早县府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庞满儿先唬了一跳,派出去的女官都是素日在一起交好的姐妹,忽然一天人没了,心里一时间难以接受。她又顾念陆昭孕中不能动气也不能受惊吓,连忙又转过头去看陆昭。

    只见陆昭手中死死地攥着敲核桃的小锤,指节发白,强撑着几案从榻上起身。她的两肩有些发抖,双目似是望着韦如璋,然而却如失焦的剑锋,遥遥指向门外。倒是她的语气极其克制:“让镇东将军和洛阳令进宫一趟。”

    韦如璋还没有反应过来,倒是庞满儿先走到陆昭身边,尝试去拉她的手臂,轻声道:“皇后三思,若是出兵,只怕司州就要……”

    陆昭当然明白庞满儿的意思,真动起手来,司州的局面只会更加混乱。这段时日,她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波动比往日要更大。然而面对一个鲜活生命的逝去,面对地方豪族肆无忌惮,她也很难让自己的情绪完全冷静下来,只沉浸于行台与中枢的权斗中,不问其它。

    不过陆昭也很快意识到,一名女官的遇难只是一个开始,即便即刻将涉事者杀之后快,也不能解决其它人在各县的安全问题。地方豪族的敌意与不驯,县府的失职与不作为,背后都是对行台实力的漠视。

    陆昭渐渐冷静下来,然而面色依旧阴白。她先转向韦如璋:“去传吧,我有分寸。”

    随后又对庞满儿道:“帮我草拟三封信,一封让人传信给抚夷督护部,让他们扼守沿途官道,隔绝南北消息。再书信一封给堂兄,让他速把祝雍夫妇送到祝悦所在镇府,不容有失!最后一封信给三辅地区与我们交好的关陇世族,让他们去传一个童谣。”

    “什么童谣?”

    陆昭沉吟片刻,随后咏道:“太行八径东西迎,群羊无势草青青,田斗死,当复秦。”

    庞满儿见陆昭情绪平复些,遂放心应下,转头去草拟书信。稍后,韦如璋也带着吴玥和陆遗入内。两人都听说女官遇害之事,因此也都早早听候入宫。

    陆昭先对陆遗道:“司州不稳,我恐地方世族遇事激变。洛阳城防宫防,多是我家家将。文业你先封锁金墉城,随后招集甲士安伏各巷。一旦司州各地有异动,即刻入府擒拿,生死勿论。”

    随后又对吴玥道:“烦请镇东将军遣人先前往湖县,将涉事人等押送洛阳。其余诸县,除了河东汾阴、东垣、临汾,都分别派兵将女官护送回来。”

    “太行八径东西迎,群羊无势草青青,田斗死,当复秦。”元澈低低吟唱着,随后殿内鸦雀无声。王峤和吴淼对视一眼,又悄悄望向御座,只见元澈脸色铁青。

    “这首童谣是哪里传来的?”元澈问玉阶下的众人。

    卢霑作为京兆尹自然逃脱不掉,只好出列回答:“回陛下,此童谣以三辅地区传扬最盛。”

    元澈冷笑一声道:“作此童谣者,颇通史书啊。”

    晋史曾录过一句童谣,“鱼羊田斗当灭秦”。鱼羊,鲜也。田斗,卑也。苻坚自号秦,言灭之者鲜卑矣。随后苻坚淝水之战大败,慕容冲反叛围长安,是为应验。

    而在如今传的这首童谣里,第一句“太行八径东西迎”,则是指太行山畅通无阻。第二句的“群羊无势”就有些贬损了,去势之羊是为羯,舞阳侯秦轶原来就是羯族人。“田斗死”,则是指仍固守鲜卑旧地的北海公元丕。“当复秦”则有些讽刺,苻坚为羯族姚苌所杀,后者建立后秦。

    整首童谣就一个意思:一旦北海公身死,羯族出身的秦氏入主北镇,那么太行山八径之险便形同虚设,使北镇和冀州连通,羯族可复国。

    祝悦和秦轶都在争取对北镇的掌控权,元澈之所以让舞阳侯和姑姑的女儿嫁给祝悦,本意上是希望两方暂时放弃争执,共掌北镇。祝悦和大长公主的女儿结亲,本身也就带一层皇亲国戚的身份,日后能和长安保持羁縻,从而给洛阳施压。

    眼下这个童谣必然是人编的,不然指着哪个小童去翻阅史书查这些典故。而这首童谣之所以在三辅地区传播甚广,也是因为秦氏掌控北镇触及到了关陇世族的利益。时下这些关陇世族都是经过王叡之乱清洗过的,舞阳侯秦轶这些从乱者,也是被这些关陇世族出力打下来的。一旦秦家重新掌事,那么第一个受到威胁的就是关陇世族。

    由此可想,不独关陇世族,王峤和吴玥也必然不会乐见此事,因为当年一举定事的也有这两位元老。作为地方的秦家一旦复起,也是对王、吴二公权威的一种挑战。而且令元澈感到绝望的是,大长公主所居的封邑谯国,位于兖州,更是在吴家和王家的掌控之下。

    原本将秦姚嫁给祝悦只是自己的私计,但是对方却抛出这首童谣出来,引起所有人的警惕。

    元澈不禁慨叹大势下的阳谋令人最为无力,陆氏族人环环相扣,每一步都在为后续更大的目标做以铺垫。此次,朝廷注定要先输一场。除非他肯豁出去,毁掉雁凭公主和陆家的婚约,让这位嫡亲的公主去做北镇戍将的续弦。

    元澈不禁回想起当年自己的父亲为妹妹选驸马的种种举措。如今看来,自己的种种好意,与维护爱意的初心,早已成为了时局的累赘,如今正被一条条谶语嘲笑着,讽刺着。他不想成为父亲,他想弥补幼时的种种遗憾,他想做一个更好的君王。然而做到前两者后,他竟无法做一个更好的君王了。

    夜晚,元澈路过雁凭的宫宇。明年陆归便可由廷议提议夺情除服,雁凭的婚事也将筹办,此时,宫里的侍女和女官们已经开始帮助妹妹准备嫁服。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们讨论者四时新衣和鸳鸯锦被。他实在没有底气、也不忍心用君王的权威来伤害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也不愿意亲手打散曾经自己也向往、且得到过的相伴一生的爱侣。

    一月后,洛阳宫来了一个意料之中的访客——北海公元丕的外孙娄誉。如今北海公元丕病重,身边有孙子、女儿负责照料,外事便由娄誉负责。

    娄誉本想南下直接前往长安,但三辅流言沸沸扬扬,外公北海公本身也不得关陇世族好感,因此他不得不绕道抚夷督护部。然而抚夷督护部则以朝廷要修缮渭水河渠为由下令禁行,并且因此前有械斗发生并不安全,故而提前告知将要南下的娄誉。因此娄誉不得不转道沿汾水南下,想办法从潼关入都。

    娄氏是鲜卑族人,北镇得以复兴,也是托力于陆家的谋划相助。因此经过司州,娄誉坚持先前往洛阳见皇后一面。

    然而当娄誉见到洛阳对自己超规格的待遇时,也不由得愣住了。

    第382章 求贤

    娄誉由镇东将军吴玥和洛阳令亲自率兵相迎, 随后至洛阳宫由皇后设宴亲自款待。

    北海公派遣娄誉南下,也是想向提前打探朝廷对北镇的安排。

    席间娄誉不乏慨叹:“原本北海公寄望北镇能得祝将军与秦逸伦分掌,然三辅流言纷纷, 朝廷也迟迟不能拿出定论,我等不免忧心。”

    对于北海公的期望, 陆昭也很理解。无论是祝悦还是舞阳侯秦轶, 只要是独掌,北海公子孙的命运虽不至于多凄惨,但也必然失去往日的光彩。只有在祝、秦二人之间处于一种健康对抗的情形下, 北海公的子孙才能成为大家争取讨好的对象。

    陆昭之前的几次出招的确也是别有所图。

    对于斗争控制在一定范围内,陆昭并没有报以太大的希望。元孚对于抚夷督护部的做法, 简直就是在触碰方镇的底线。而司州豪族迫害行台女官,则是在政治变天之前涸泽而渔的典范。两者都不是掌握权力的高层决策者, 但对于两都关系的伤害,却是无可挽回的。

    即便初期她与元澈彼此都能把持住一个度, 但是权力的执行者会曲解,权力的分享者会夸大, 整个体系中无奈的追责机制, 以及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贪婪本性,都会让矛盾的雪球越滚越大,冲破一切阻挡, 坠入悬崖。

    因此陆昭最终决定,插手北镇事务,亲自扶植一位北镇的下一代掌权人, 用北方最强悍的军事实力, 为这次争斗进行保底。

    三辅地区传唱的童谣破坏了祝家与秦家和解共存的可能,抚夷督护部和关陇世族们对南北信息的截流, 也让北镇和朝廷双方难以及时沟通。因此,在不确定局面全貌的情况下,祝悦和秦轶无论谁想要获得北镇,都只能自己暗中争取,而不敢放在明面上讨论。娄誉南下,除了想打探朝廷方面的意思,也是要试探各方的态度。

    陆昭还没有摸清娄誉的意向,因此只叹息道:“此前门阀几家执政,北海公身为宗室而居显,数十年无有一错,更有大功,实乃国之柱石。只是一心为国难免积怨于人,先前北海公加太尉竟不得入长安一步,至今想来,实在是令人唏嘘啊。世情伤人,前法积弊,我等后来者宜时时自省。”

    陆昭说完后两句,娄誉忽然看得透彻起来。

    外祖执掌六镇,威势赫赫,这是其个人能力以及时间所累积的成果。但对于北镇未来的命运,以及北海公的哀荣和后嗣的问题,却是门阀执政下遗留的无奈。门阀执政存留下来的政治意识还没有完全消融,寒门新贵们纷纷入台争先恐后,而北镇将士仍停留在以年限擢录的稗政阴影里。

    北海公一生为这些将士们抗争,也结怨太多的人。之所以让他前往长安并打探各家,也是担心有人在自己死后发难,为难自己的家人和北镇戍将。因此事先与各方做一个沟通,如果有人对北镇有想法,彼此之间可以先拿出诚意,相互做个保证。

    有了这个一层明晰,娄誉便将关注点放在陆昭最后一句上,试探道:“世情虽伤,但新帝维护宗室,倒也不觉有难。只是选士之法,固之已久,实在难做更改。”

    娄誉的意思也很清楚,皇帝可以给他们这些宗室抬高地位,但北镇的上升通道,陆家能帮忙打通吗?

    陆昭会心一笑:“世情是否有难,我非元氏,难得体会。然选士之法,我是已有准备,且势在必得!待娄君前往长安,自见分晓。”

    陆昭此言一出,在场的吴玥、陆遗、卫渐等人也都为之一惊。选士新法这么大一个预案,如果陆昭真准备做,不会不提前通知他们。况且选士之法涉及的层面,远比司州试行新法要深广的多,以陆家和行台现有的资源,根本不允许有这么大的动作。不过陆昭既然在公开场合给予这样的政治允诺,想必是真有胜算。

    傍晚,庞满儿照旧来到陆昭的书房内。这几日,对于湖县女官之死,触动最深的便是庞满儿。作为女侍中,庞满儿身负其它的责任,倒无需下县历练。然而正因为没有身临其境,庞满儿觉得自己诚然侥幸,心中痛苦反倒比旁人要多。再者,新法事宜庞满儿也出力颇多,一路走来,却在最紧要的关头听了下来,阻挠者偏偏又是名分大义俱在的朝廷,心中郁闷可想而知。因此接连几日,庞满儿心情都十分低沉。

    这一日,陆昭却将庞满儿叫到身前,而后道:“湖县之事,终究会有结果,但你心有郁结,即便将害人者正法,只怕也未必能了却你的心事。”

    庞满儿被说中心事,坦白道:“我今日始知成一事何其难,为一事而殉难者何其多。”

    陆昭沉思片刻,道:“康庄大道,各有卫道者,虽东西南北俱为通衢,仍不能使四方洞达。路旁沟渠,底有泥沙,虽不过没膝之身,仍可使壮士裹足其中。过道者亡,泥足者困,后来者怨卫士与泥泞无益。若不能降举国卫士,则披荆斩棘,自辟蹊径。若不能清天下泥泞,则入山伐木,自驾桥梁。蹊径成,则万人拥至,谁还见执戈卫道者?桥梁就,则蹈足高处,谁还瞩目于淤泥?”

    说完,陆昭交给庞满儿一份密章:“你若真想解心中郁结,便为此事。此事成,则北镇可为我等所用,新法之困自解,姊妹之仇得报。”

    次日,在行台所有文吏都在等着陆昭针对选才一事项找到自己的时候,庞满儿已经跟随娄誉所乘的轻舟一路西上,抵达雍州境内。

    长安城内,魏钰庭居于家中,正与几个门生故旧闲谈。今日魏钰庭常宿于官署,元孚的事情仍未解决,实在没有闲暇来关注都中风言。今日归家,除了宴请门生好友感激近日众人出力,也想听听行台的女侍中入都后的所作所为。

    一位门生道:“近日众人对于选才一事讨论尤多,似是对博阳侯仍在位,颇有不满。女侍中庞氏先前便常出入清谈集会,对此事颇有看法,不过其中言语却有些难以入耳。”

    “有德之士未必进取,进取之士未必有德,唯当以贤大夫治天下,而非元孚之类耳。”魏钰庭在读过门生抄录来的庞满儿所说的一些言论,合卷笑语,“魏武之风渐盛啊。”

    “中书此言便是过誉了。”门生一脸不屑道,“女流才卑,貉子性劣,不过是毒草莨菪,空有美艳,以姿态邀世而已,中书不必理会。难道其人真有改天换地之能?”

    此时,魏钰庭的笑容凝滞住了,不由得重新读了一遍庞满儿的言论。随后发现,朝廷还真不能不理会。

    这个关于贤、德的取舍之论,颇似当年曹操的求贤令。建安年间,曹操连发三次求贤令。历来士人大多关注三次求贤令在用人上的意义,但并没有关注其背后的意识形态之战。最后,这场意识形态之战掀起了玄学兴起的大风潮,成为撼动汉朝士人基础的一股重要力量。

    玄学有人说是魏晋士大夫的处世之道,也有人说是门阀世族放荡糜烂的遮羞布,但其实玄学的形成是由一次次政治变动形成的,换言之,是一场有预谋的意识之争。

    自东汉以来,豪强世族崇尚名教之治,以经学起家,迅速突起。随后皇帝重用宦官,却最终加剧了政治纷争,使国家遭到了更深的破坏,世道就此崩塌。濒临绝境的士大夫们也感到极度的忧虑和不安,也渐渐开始反思。譬如仲长统便痛言:“嗟乎!不知来世圣人救此之道,将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穷此数,将何至也!”

    而曹操则言:“吾起义后,诛□□,于今十九年,所征必克,岂吾功哉?乃贤士大夫之力也。天下虽未悉定,吾当要与贤士大夫共定之。”至此,“贤大夫”这一理念彻底打入了曹操势力的执政之中。

    然而事随境迁,士大夫因亲汉而事曹操,但曹操要弃汉成魏,便难以合作。因此曹操连发三道《求贤令》,十五年令中,言用人不必廉洁,十九年令中,言用人不必有行守信,二十二年令用人不必忠孝仁义,出身名贵。在冲击以名教之治维持话语权的世族的同时,也在对当下的意识形态和社会舆论进行规训。这本身就是潜移默化地对汉天子的否定,对汉王朝统治的否定。

    此次行台看上去是在否定元孚,以泻私怨,但对于忠义清廉无亏的元孚来说,否定的并不是个人,而是其背后的执政符号。

    想到这一层,魏钰庭再也按捺不住,携此书卷,起身从长廊快步离去。待行至外院,方对家仆道:“速速备车,我要入宫。此外看好家中郎君,近日不许出门,更不许与任何人谈论涉政之言!”

    次日,果然洛阳行台颁布求贤令,以才度,以功量,招贤纳士。

    当日,朝廷也迅速搬出公示,吏部典选举,举用当皆清廉之士,虽于时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不得以进。

    能够及时防患于未然,魏钰庭本以为事情可以平息,然而另一则消息则让他从车上惊跳下来。

    “什么?娄誉离京了?”

    第383章 握炭

    娄誉在长安面见新帝后, 按常理便该与各家接触。随后,中枢根据娄誉在长安交涉的结果,作出考量, 安排北镇权力交接事宜。可是娄誉人直接走了,那就说明各家无需接触, 长安交涉结果他也并不关心。

    魏钰庭感到隐隐的不安, 也顾不得其他,当即命人卸车,策马直奔城外。

    渭水渡口, 娄誉已然登船,船儿吃满风, 张帆顺流向东行驶。岸边的魏钰庭一边策马追跟,一边高喊:“请娄将军留步!”

    然而船头的娄誉只是遥遥拱了拱手, 回到船舱。

    魏钰庭仍不甘心,高声疾呼:“北镇不问长安政教, 欲以何为?”

    此时,一名随侍从船舱内走出, 取出一把拓弓, 拉满弦,“嘭”的一声,围绕在船头的水鸟相继往岸上遁逃, 白色的鸟毛飞了魏钰庭一脸。

    那名随侍似是良久才发现魏钰庭在岸上,也拱了拱手喊道:“长安政教皆出于诸公,北镇谨奉命而已。”说完又朝水中啐了一口, 声音不大, 但岸上的人也能听见,“呸, 酸儒,老子和你比清廉,不如比谁尿的远!”

    宫城宣誓殿内,元澈正式召见行台女侍中庞满儿。对于庞满儿的进京,元澈的戒备之心并不重,对于其在各种清议上的言论也并不责备。在他看来,行台对朝廷的发难总比没有发难要好,有发难说明有诉求。就这样,元澈望着大殿里通明的烛火,耐心地听庞满儿将所有的事一件一件地汇报完。

    行台期望朝廷拨款的诉求没有被再度提起,有的只是经过调整的新法法令、各县春播的状况、诛杀杨氏叛乱的军功汇报,以及行台重要的人事调动。

    陆微将被授予留行台七兵部侍郎。

    苗淼迁弘农郡守。

    刘光晋升任河东郡守。

    烛火越来越剧烈不安地跳动,然而大殿内却安静下来。

    “没有别的事了?”元澈指尖有意无意地划着案上堆叠的厚厚奏疏,坚硬的竹脊碰撞着指甲,发出清脆的拒绝声。

    “回陛下,没有了。”

    竹脊被划动的声音却没有停下,元澈的双目失焦地看着御座下的水磨金砖。被框定在制式中的公文,通常会提出某个问题,随后再附上一些看法与答案。但爱侣之间的交流却并不该是这样,一人提问,另一人解答;一方索取,另一方给予。有时即便心中知道答案,也要百转千回,藏纳心中,等待对方的答案本身就意味着对爱的期待。

    如今,堆放在他眼前的是无需言明的事实,以及事实背后早已给出答案的冷静的面容。如果不是在今天,元澈也不知道诚实居然也可以变得这么残忍。

    元澈望向庞满儿,意图从她的神色中寻找那种无所适从。然而细看之下,他竟有些认不出。她的身高与体态已经足以承托女侍中华贵的章服了,圆圆的脸也微微削去了丰腴的部分,露出了较为明显的线条。而原本花朵一般的小肿嘴上,施了一层饱满的胭脂红,那时已经盛放且成熟日久的花朵的颜色。

    元澈忽然想到一件事:“湖县女官的抚恤钱,就由朝廷拨吧。此外,女官们每月月俸再添一倍,直至皇后归都。这笔钱也由朝廷来出。”

    庞满儿叩首谢恩,元澈又问一路进京是否顺利。

    庞满儿道:“回陛下,一切顺利,幸而臣是皇后的女侍中,那些人倒也不敢怎样。”

    元澈眼皮一跳,总觉得庞满儿那句话的背后是“幸而陆昭是皇后”。他做出的决定,恶果已现,而他只能继续躲避在帝王身份的背后,暗暗地心存侥幸。继而,那种自责的负罪感涌上元澈心头,与囿于身份的不得已,愈发强烈地咬钳着自己为阴暗心境上的那把锁。如果这个时候能恨一恨她……

    随后元澈告了乏,命人廷宴招待庞满儿。庞满儿早已不是当年略阳城里可以一起畅谈着名士梦与鹤氅的年轻女孩,自然也不会厚着脸皮与君王一同用膳,即便是陆昭也在场的情况下。

    不过到底是行台来的女侍中,不可无人作陪,元澈还是命周恢亲自去廷尉属请彭耽书入宫。

    元澈并不饿,对于其他事兴致也寥寥,遂舍了众人在御苑内闲逛,略走几步便看到匆匆赶来的彭耽书。湖县女官一事发生后,两人都变得有些拘谨,私下彭耽书也不曾在以他和陆昭二人打趣,就连奏对话也变少。

    元澈受了彭耽书一礼,便略抬抬手,准备让她离开,然而话到嘴边又止住,侧身僵持着。彭耽书是明白人,主动开口了:“陛下是怎么看昭昭的,臣是不晓得。但臣觉得昭昭看似欲无所求,却绝非寡淡薄情。譬如炭火,燃之于内,而不现于外,没有光亮,始终寂静,察觉时却早已内耗殆尽,化为尘灰。手捧热炭实在谈不上舒服,倒是灰烬的余温可以让人攥在手中,可是那样的灰烬,陛下会想要吗?”

    彭耽书见元澈不做声,便施礼想要告退。扭头之际,元澈忽然叮嘱道:“今日之事不要告诉满儿。”

    下午,元澈按例召见了魏钰庭。对于娄誉的离开,元澈倒不意外:“祝、秦二人既无合作可能,北海公后嗣以及诸多故旧,便只能仰赖方镇亦或中枢。中枢能给的无非是官职爵位,可是北镇地方问题复杂,各军镇统御治下也多有难处,如果要以清廉、忠诚、无有徇私甚至德行来考评,能进者有几人?”

    “再者,是否清廉需要时间考量,是否忠诚、有无徇私,更是仅决于考评者之言。至于德行,何为德高,何为德低,标准又何在?如今吏部尚书是关陇世族武功苏氏,其下从员也有不少寒门清流。按照这个选法,这些人能选到北镇戍将的头上?娄誉也是见仰赖朝廷无望,这才离开,之后或转投祝、秦其中一方。”

    魏钰庭跪下道:“是臣的疏漏,臣有罪。”

    元澈却摇摇头:“不,你做的没有错。有些话行台可以说,有些事行台可以做,但国家不能。有

    德之士未必进取,进取之士未必有德,不必清廉,不必忠义,此言一出,朝纲何在。行台也是吃准了这一点,逼着你我兑出此策,让北镇交接事务进一步脱离中枢。”

    元澈思索片刻,又道:“此番陆家只怕押注祝悦更多。娄誉既去,朝廷倒也可派人先前往北镇,与秦逸伦稍作沟通,壮其声势,以待转机。荆州也不可大意,元孚既不能再任少府,索性派他去给汝南王打个下手。东垣公主联姻之事,让他和宫里的人一起去一趟荆州。”

    想要手捧热炭,也要有足够底气。他会想办法把这块炭捂到一个合适的温度。

    庞满儿回到洛阳后,洛阳宫又来了一位稀客,乃是祝悦的弟弟祝恬。

    “臣今日来见皇后,的确是想替兄长求以北镇。”祝恬较于祝悦,更儒雅,本身也是一镇中郎,掌管机要。

    听闻朝廷已派特使前往秦轶处,祝家也明白事态的最终走向,进而决定走陆家这个门路,也感激陆家将父母送到身边。北镇至今都是方镇兵力之最,北镇的主人决定秦州、雍州、并州和冀州的意态。一旦北镇落在与陆家交恶的秦家手里,那么陆家和行台的情况也会更加恶劣。

    “中郎切勿焦虑。”陆昭道,“此前我已通知抚夷督护部,切断南北通路,朝廷的特使不会太快赶到。不知北海公身体状况如何了?”

    “身体尚可,只是病弱难支。”祝恬说这话的时候也不乏不满,恨不得元丕立即死了,如此一来,祝家倒可以光明正大地和秦家抢夺一番。

    陆昭点了点头:“既如此,北海公派娄誉南下,想来心里也是久久未决。舞阳侯敬奉宗室,倒不失为一个良选。只是先前和汉中王氏走得过近,北海公素来厌恶王谢之流,对秦氏掌权也未必真心乐见。”

    祝悦听罢也颔首道:“诚如皇后所言,北海公似有意动。只是……兄长目前实力,掌控北镇全境,也是十分吃力,若无朝廷扶助,未必就能成事。”

    陆昭沉吟稍许,忽然立断:“大丈夫不作颓言,囊中之物,自然是探囊而取。祝兄稍差,不过一钳具耳。行台镇东将军府,尚有骁骑勇将,即日便可随祝兄前往北镇。引箭射鹿,鹿既在手,又何须仰赖制弓之匠。”

    陆昭也想的十分清楚,行台资源既然已经快撑不下去,不如孤注一掷,助祝氏夺取北镇。之后的钱粮问题无论中枢还是冀州、并州,都可以开始对话。

    祝恬和庞满儿听陆昭如此说,都大惊失色,方镇交接先斩后奏?不过此时,陆家与祝家也是境况相似,一旦在此事上失利,局势便一去不复返。

    到底是咬牙佯作坚强地继续摸爬滚打,还是狼狈的回头,大部分人都一样,坚定选择了后者。

    第384章 强取

    藩镇强易诚然惊险, 但世家执掌方镇的时期,此事却是常态。东晋郭默擅杀原江州刺史刘胤,之后强领江州, 随后陶侃又杀郭默。包括兄弟相继的祖豫州,郗氏经营的徐州, 本质也是方镇的私相授受。看似胆大妄为的背后, 是皇权不足以同时得罪两方强权的无奈。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是政治环境下更切实际的抉择。

    至于是否合法, 司州的出兵恰恰也出于这样的灰色地带。陆昭本人假节钺,司州跨境支持一下友军, 只要北海公元丕或者其后嗣愿意配合,也可以给朝廷一个说辞, 到时候面对北境和秦州的双重压力,中枢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陆昭很早便有争取北镇的想法, 权力归一的前提是军权归一。先帝时期虽然对西北的军权分割有所调整,但整个潼关以东, 仍处于门阀各守其镇的局面。并州、冀州的拮抗, 通过河东薛氏来制衡;兖州与冀州的南北水路,又通过汲郡赵氏来控扼;诸如此类,颇似东晋时期荆扬、荆徐、徐豫以及四大门阀围绕江州做文章的局面。

    不允许强藩的出现, 看似抑制了内部不稳定的势力,但那不过是危难时期的求同存异。一旦外部压力松懈,亦或是国家内部大政方针有所调整, 斗争即刻出现。之前所有的筹谋, 不过是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阉割掉了大国本该拥有的核心实力。

    陆昭即刻召集吴玥与王赫前往宫内秘密议事。

    吴玥对于强取北镇也是极为认同的:“朝廷授受强镇, 人望才具倒是其次,制衡才是本源。汉中王氏已死,彭氏执掌荆州,朝廷对于北凉州钳制秦、南凉、益州三州早已不抱希望,未来北镇归属何人,才是左右雍州政局之要。朝廷必然鼎力支持秦氏亦或任何仇视陆家的人家,只有如此,才能恢复原本的方镇平衡。”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昭一眼。

    陆昭当然会意,其实对于祝悦来说,也并非强取北镇一途。即便不能娶秦氏女,也可以遣族人为质,与皇室媾和,随后只要能与陆家彻底翻脸,那么也能以合法渠道正式执掌北镇。

    陆昭怎么可能给祝家选择的机会,不然之前也不可能冒险将祝雍夫妇从南凉州接出,当即道:“秦逸伦不过戴罪戍守之身,能有此人望,无非仰仗冀州之势。既能鲸吞海,何必鼠饮河?北镇之争,秦氏必不会善罢甘休。未来太行之险若落入秦氏之手,北国门仅系于一贼,剑阁将何以问,楚泽将何以平,中原将何以镇,天下将何以清?”

    “此外,祝君前来时,虽然北海公无恙,安知明日仍无恙?昔年郭默入室,斩刘胤头颅于榻,此事一旦有疑,祸在旦夕。北镇人杂势纷,暗礁险浪,一旦有变,是否会有人中途截杀祝君,实在难测。我与祝君兄长昔日曾共入北镇,略阳也仰赖尊府照应,感于此情,也不能坐视见友人身处险境,必要以军护送才可安心。”

    “至于入镇之后如何,全凭祝使君安排。毕竟藩镇私相授受,也难保中枢不会怨望,此中利益取舍,还望使君深量。”

    说完,陆昭根本不给祝恬插话的机会,又向吴玥躬身拱手,郑重其事道:“友人性命,全托于将军,还望将军为国全义,为我全情。”

    王赫还未反应过来,吴玥便暗暗拉下王赫一齐叩首领命道:“末将此去必不辱命!”

    祝恬见此也将心一横,慨然而跪道:“朝中怨望又当如何?即便全义守节,但居强藩,总要受时流抨议。我祝家既非南北高门,皇亲国戚,自知难仰王命,但也绝不容秦贼迷惑中枢,自领大镇。至于清名,于我等戍将又有何可重?往年连年征战,民生凋敝,如今国试新法,楚蜀皆安,正是天赐良机,使国家修养生息之时。若北镇以王命而决,则必悬之日久,既负天时,亦负苍生。百姓之命,枉作齑粉。帝王之土,岂容腥膻?”

    “皇后,我等兄弟并非贪图镇将之位,以资历而量,未及秦逸伦,更差北海公远矣。唯以愚才,护北镇之安宁。唯以残命,救中原之百姓。即便来日受清流指摘,受万人唾骂,我等兄弟,无怨无悔!”

    祝恬也是明白人,这一番话,是在保证夺取北镇后,支持行台新政。

    陆昭连忙扶起祝恬:“冷碧逐尘,未必污染。贞心如草,岂共凋衰。祝兄但去,我与秦州,必为祝家后盾。”

    吴玥见陆昭一副语重心长宽慰对方的模样,不由得嘴角一颤。而见祝恬一副甘之如饴的神态,吴玥也不由得腹诽,哪一次陆昭给别人的好处不是掺了屎的糖。北镇之事一旦成功,祝悦日后也不敢随便悖逆陆家之意,因为得镇之名不顺,因此必为陆家喉舌。

    祝恬起身,随后望向陆昭身边道:“此次向北,臣想向皇后借一人。”

    陆昭笑道:“行台文武百官,任君拣选。”

    祝恬道:“臣想请皇后遣庞侍中随臣一同前往北境。先前庞侍中作《黄莺歌》,解救殿前卫士,便早为西北武人传颂,臣亦受此惠。今日行台用人之论,又颇得北镇将士欢心,连娄家子弟都赞不绝口。此番若能使侍中亲往,坐镇家兄府中,北镇必然心向祝家。”

    陆昭也反应过来,当年杨宁祸乱永宁殿,落难的殿前卫大半都是西北世族,还多出自彭、祝等武宗人家,这个祝恬也是当年热血冲脑的卫士之一,因笑着看向庞满儿道:“此事你自决吧。”

    庞满儿思索片刻,向前一步:“国有危难,须眉效死。若大益于社稷,巾帼亦无退缩之理。”

    既已达成共识,陆昭也命吴玥即刻配合北镇,筹备军事调动。不过贸然用兵难免惊扰各方,也不能达到出其不意之效,陆昭随后便召见薛珪。

    薛珪一路走来也忐忑一路,行台的新政被朝廷拖延,作为河东支持行台的第一家,他近日也压力颇大。身为留行台吏部侍郎,他有心将河东士人举荐入台,一是为族人提供更多的出路,二是行台也需要与河东羁縻。然而朝中一连串针对行台的动过,让许多时人都处于观望之态,甚至对薛家颇有怨望。先前被他处罚的族人,以及分宗出去的人,也都趁势而返,想要一举将他逐出族长之位。

    因此,此时的薛珪迫切希望行台能够出手,对河东乡情镇压稍许。只是行台钱粮是否足以支持,薛珪不敢贸然询问。

    陆昭命人赐坐,随后道:“吏部初建,玄锡也是劳苦。近日行台事务繁忙,边政颇多,我也是难得闲暇,不曾问讯,怠慢之处,还请玄锡见谅。”

    薛珪忙道不敢,可是将此语稍作琢磨,边政?

    薛珪忽然联想到北海公病重,包括娄誉南下、祝恬赴司州等事,心中也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因此试探问道:“皇后治下,不乏武功,先前弘农大捷,破杨、赵联军,我等河东士人颇感振奋,盼望一览军府雄壮军容。河东郡内不乏旧旅残兵,今日冒昧陈情,不知可否献以薄力,襄助边政?”

    陆昭闻言便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兵者驱用,本就是为王令大行,若扰民过甚,岂非失之体节。”

    薛珪忙道:“既是正义之师,我等理应箪食壶浆而迎,岂有趋避烦扰之理。行台大军或不熟悉河东风物,不如借此时节勘察一二,我等河东志士,愿作向导,备以顾问。”

    陆昭这才微笑颔首:“既如此,那便承玄锡之言,择日令镇东将军府出兵至河东。河东乡情,我虽知悉,但司州以北,行台却多有陌生,届时还望玄锡解惑一二。”

    薛珪此时已经喜上眉梢,躬身道:“余者不敢自夸,汾水向北,别有景象。”

    待从宫中出来后,薛珪不免擦了擦额角隐隐渗出的汗水。之前他一直担忧行台会以何种态度出兵支援薛家。河东汾阴毕竟是军事要地,行台借此机会发兵河东,或许会借机铲除根植在汾阴的所有势力。而到时候,薛家就是河东最大的地奸,自己也将成为家族的掘墓人。不过今日所见,皇后并不会为此,至少短期内不会为此。

    此时,薛珪不由得低声叹道:“好在行台此番,只为北镇啊。”

    河东薛氏既然愿意配合,陆昭也迅速派人将此事通知镇东将军府的吴玥入宫,与薛珪等人一起沟通出兵事宜。河东方面会配合行台造势,仅为稳定地方,以镇群情,因此时人也难以察觉境外用兵的迹象。

    待议事已毕,众人离开,吴玥却自行折回,只言有机要想请询皇后。待屏退众人后,吴玥望向陆昭:“不知自此以后,皇后是想做桓温,还是想做谢安?”

    陆昭本来想说,吾只牧一州,安敢比桓大司马,然而转念一想,既然彼此都是聪明人,之前也都生死托付,倒无需躲躲藏藏。

    吴玥问出这个问题,原因也很简单。方镇私相授受,对于司州和陆家都是有利的,但这样也起到了一个极坏的示范作用,中枢或将因此对方镇失控。如果陆家不能一直做大下去直至彻底掌控局面,那么朝廷也要走到崩溃的边缘。

    权力的高峰,她想不想要更进一步,有没有能力更进一步,这是吴玥要问的问题,也是陆昭要问自己的问题。

    第385章 茧困

    历史上, 桓温北伐,谢安淝水之战后北伐,都曾在掌握国家军权的情况下, 站在了同一个选择点上——是进一步化家为国,还是退一步高风亮节。

    虽然桓温北伐因世家背刺的夭折, 强要九锡, 被冠以污名,但谢安在取得军功和威望后果断退出执政,却未必是为国相忍。

    淝水之战后, 胡人混战,北人南下, 东晋边镇再次获得人口红利。谢安在桓温死后,即便对桓冲有所猜忌, 却仍然让桓家分治重镇,与谢家相平, 这对于中枢来说,自然是极为乐见的。

    然而这一次谢安的高风亮节的结果并不美好。

    虽然人口红利壮大了军镇, 却因军镇各自为政, 没有统一的将领,因此无法为国家提供收复故土的力量,从而转投司马家的宗室弄权之中。太原王氏与司马宗室利用刚刚恢复元气的方镇力量各自举兵, 良将与百姓最终沦为权斗的牺牲品。

    至此,东晋失去了一举推翻前秦的绝佳良机,也失去了国家的元气, 使晋祚再无机会北望。谢安固然成就了个人风骨的青史流芳, 但最后却留下了更加混乱的门阀火拼、更不顾大局的皇权斗争、更风雨飘摇的江东,以及更艰难求活的千万万百姓。

    如果说谢安的野心与诉求是囿于“门阀执政, 荆扬相衡,则天下平。”【1】的时代观念,那么陆昭所面对的是“内忧外患,荆扬相衡,则何以平天下?”的统一问题。

    对于南国而言,蜀国两朝安于一隅,楚国也承平日久,两国民力的增加也意味未来会爆发一场极为激烈的南北之战。

    如果北镇落于秦轶之手,接下来长安要做的则是自北向南,自西向东的重新打破整合,因为长安、冀州与北镇的地理位置,不足以对沿江的南方战局产生足够的影响。届时必将有一场旷日持久的内耗。一旦南方发动战争,北方必会陷入苦战甚至丢失荆北和扬州。

    如果北镇掌握在亲近陆家势力的手中,那么冀州和并州都不再是问题,整个国家未来会以洛阳为中心,周围交好豫州、兖州、荆州、江州、益州,都会自然而然地纳入南征的体系中。

    整个国家依然可以保持一致对外的大基调,而陆昭需要面对的仅有对荆州羁縻,以及如何使豫州王襄让渡权力。至此,权力归一。

    当你用自己的力量锻造一把国之利器,那么能够使用的人,也就只有你。

    硕大的窗页上月光溶溶,空旷的宫室内清凉寂静,陆昭坐在御座上,仿佛蛰伏在一只巨大的半透明的白色茧里,将要破茧而出。

    “求进者易鼎,然退让者国亦亡。”陆昭静静地望着吴玥,吐出最后一句话,“吾从其治也。”

    “吾从其治也”出自《左传》,魏武子有一爱妾,无子。患病时,魏武子曾吩咐儿子魏颗:“我死后就让她改嫁吧。”而在病危时又讲:“我死后要让她为我殉葬!”随后魏武子死,魏颗便让那名爱妾改嫁了。原因就是这句“疾病则乱,吾从其治也。”

    病重时神志不清,我依照父亲清醒时的话去做。桓温北伐败而求九锡,谢安淝水胜而去权位,前者桎梏缠身时绝望呼痛,后者则是看不到曙光选择向长夜屈服。而曾经,他们都拥有澄澈而充满希望的眼睛。

    吾从其治也,从国之治,从民之治,从己之治。吴玥,我想做不因绝望而决绝的桓元子,我想做困于长夜却可执剑划破长夜的谢安石。

    陆昭默默审视着吴玥,自三年前在逍遥园一遇,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轻慢的追随者。世上不乏有忠贞之士,更多的则是追逐利益者,而吴玥则是不属于两者的异类。他对获取权力的手段有着特殊的要求与道德感,并且明确地划出没有人敢于明说的灰暗地带。

    他鄙视司马懿窃取魏祚过于低劣的道德下线,同样也不满于君王过分集权的欲望。歪曲的树干诚然会在未来轰然倾颓,过分粗壮的主干也并不意味着能为世间万生带来一片绿荫。

    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们在君臣上有着形如榫卯的相契关系,只是从未正式拼接在一起,彼此试探着,计算着。

    这是她对他第一次的坦诚相言,也是最后一次对他的君臣之诺。

    吴玥深深叩首:“臣至死追随!”

    寂静的深夜,陆昭默默走出了宫殿。她的双手微捧着小腹,肩头紧紧地耸峙着,仿佛在用整条肉身呼吸。更为清新的空气让她恍然产生迷幻般的感觉,小腹似有颤动,似是在对某种命运的挣扎与反抗。

    这对家族是生的抉择,对国家是路的走向,在爱人之间是征服与被征服的较量,唯有对这一弱小的生命而言,它必要承受与双亲中的一人永远割裂的诅咒。

    心有所感时,所感已逝。下定决心之时,决心已死。未来,这个世界将毫不吝啬地展现着无情者对无力者的碾压,而她则正被规训得日臻完美。

    陆昭望向天空,她的视野已极其广阔,黑夜的长空群星灿烂。在那一抹幽青深处,仍有薄云,好似浮动的年轻的脸。那是已走失的却仍存蓄爱意的人,坚毅的棱角,温厚的唇形,以及带有一丝丝腥气的脖颈,一切都定格在最美好的记忆中。陆昭伸手想要触碰深邃眼廓处那颗最明亮的星,然而那颗星倏而坠跌,带出一道清冷幽寒的星尾。

    一颗星辰凋亡,继而整片星海陨落。待一切结束的时候,宇宙显露出它原本的阴影。陆昭惊觉自己已被包裹在一个更为广袤的茧中,而自己竟在这里寻找他的眼睛。

    吴玥出宫骑马回府,一路上仍琢磨着陆昭说得那句话,忽然失神一笑。在“吾从其治也”的后面,仍有故事的后续。

    随后,在辅氏之战中,魏颗在战场上看到一个老人把草打成节以阻挡大将杜回,杜回被绊倒在地,旋即被捕。夜里,魏颗梦到那个老人说:“我便是你让改嫁的那个女孩的父亲,你依照你父亲清醒时说的话将我女儿改嫁,我结草以报。”

    如果魏颗是陆昭,爱妾是大魏皇权的命运,那么那个老人……

    隐喻的背后仍有隐喻,野心的背后从来都还是野心。不过,吴玥笑了笑,这位对先帝的恶趣味,仍是不减啊。

    北境的夏季可谓适意,而缠绵病榻的北海公元丕却还在沉睡着。朝廷派遣的使臣虽然也来慰问过,可随后却去了秦轶门下。原本都在帐下听命的几名重要将领,也在此后散去,至此,病榻前只有苦守的白发儿女。

    北海公元丕女儿元超性格沉稳有决算,嫁给娄修,生子娄誉。二子及其余孙辈则资质平平,甚至有些庸劣不堪,不然也不至于他一镇也不愿交与儿孙手中。老人病重,情绪极不稳定,在看厌了毛手毛脚什么事都办不妥的子孙后,元丕喝令这些人统统出去,仅留了女儿在身畔。

    “听说秦轶此次复了县侯的爵位,娄誉也去恭贺了。”元丕躺在床上,厚重白眉下面,不知不觉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

    元超道:“阿兄阿弟总以为父亲要将北镇嗣传,平日难免跋扈,得罪各方。让娄誉去道贺,是女儿的意思,也是作以缓和,避免结怨太深。”

    “嗯。”元丕的气息似是重新落回肚子里,“你做的对。”

    元丕休息片刻,随后重提旧话:“大江浪高,艨艟尤折,小舟逆行,不自量力。稍后传我将令,军中与子弟中但有擅自妄议北镇继任者,杀无赦。子弟所有从武者,平转文职,从文职者,自降一级。”

    北镇的争夺早已过了布局时期,有心者皆已落子。现在朝廷已派特使入镇,这个时候还要明着去要,原本的支持者只怕都要忙不迭地撇清关系。

    “我走以后,家中事你要多多担待。”元丕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

    元超听罢泪花涟涟,道:“女儿之身,有些事的确多有不便,难掌大权……”

    “什么难掌大权!”元丕皱着眉头打断道,“你看那洛阳的小貉子,何时肯使大权旁落?做人做事,也不能太要脸面,该争则争。”

    元丕说完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女儿也是满头白发,拿一个晚辈作比,也不大妥当,因此转而问道:“依你看,此次北镇之争,谁胜算更大?”

    “应是舞阳侯罢。”元超低头回答,“不过祝家曾派人去过洛阳,想来也意在必得。”

    元丕闻言也是一叹:“秦轶虽然以罪戍边,但冀州对其资助,未曾断过。北镇将领多多少少都受过秦家之惠,因此难免倾心。至于祝家,背靠秦州,虽然失了先手,但也有实力。不过以私情来看,秦氏先前支持汉中王氏,也支持过王谢吏制改革,对我家未必真心亲善。”

    “后嗣存续,不能独押一注。娄誉不是不满长安的用人之论吗,不妨让他近日在镇中多作宣扬。之后,我会请舞阳侯到帐中一叙。”

    说罢,元丕皱着眉头,两眼一闭,一副操碎心的模样,“何日南芝生我庭门,老夫也能安于榻上,数棺椁几层度日了。”

    第386章 朵颐

    舞阳侯秦轶复爵后, 很快就收到了北海公府的召见。其实作为从属于六镇督将的下官,秦轶应时时拜望。只是这几日朝廷遣人北上宣诏复己爵位,再加上北镇各将领闻声赶来频频示好, 秦轶便于理解有些疏漏。因此甫一如内,便行礼谢罪:“卑职近日疏于见礼, 还请北海公恕罪。不知北海公一向可好?”

    其实如果仅仅是朝廷遣使复秦轶爵位, 元丕倒不觉有何不妥。但秦轶乃至于北镇各家闻风而向,却令他有所警觉。因此,元丕语气也乏甚好感:“呵, 老朽之身,不过以粒米薄汤续命。来日或感于天命, 必会自携草席,步入棺椁, 倒不必劳动诸人。”

    秦轶闻言只觉尴尬万分,然而老人高龄, 难免对关于健康的问候十分敏感,因此找补忙道:“北海公国之柱石, 陛下慈恩, 必会为公颐养。卑职闻北海公抱恙,也常常中夜拊膺,临饭酸噎, 愿尽薄力,使公荣归。”

    元丕也不好再作抱怨,长叹一声:“人老性拙, 偶发厉言, 还望逸伦担待。其实今日老夫也是有事想向逸伦请教。近几日,镇中颇多吏用选才之论, 不知逸伦有何看法?”

    秦轶道:“回北海公,臣以为,朝廷选才自有其度,如今有长安使者在此,若有异议,倒不宜过分宣扬。”

    元丕笑着点点头:“老夫生于北荒,不识国之大体,幸而有逸伦拾遗。其实老夫素无大志,虽能征战四方,却也始愿有限。承蒙先帝恩遇多年,如今八旬之龄,位极人臣,当复何恨啊?国之殊遇至此,赐封北海,陨越之日,也当归骨故土。只是北境六镇实乃老夫毕生心血,此方之任,内外之要,还需速选一人代使,以免生祸。”

    元丕忽然将目光著在秦轶身上,“方才逸伦言愿尽薄力,使老夫荣归,不如这几日先代老夫执掌府事?”未等秦轶回答,元丕又叫来老仆,道,“去取我所假节麾、 幢曲盖、侍中貂蝉、太尉章、及御侯府印来。”又看向秦轶,“逸伦代我掌位,辞呈、节麾、 幢曲盖、侍中貂蝉、太尉章,请俱代我上交朝廷。御侯府逸伦可先行接管代掌。家中诸多子孙,已去武职,供逸伦调用,只是才调不足,还望照拂,如此老夫也可以放心归乡了。”

    “这……”秦轶一听,连忙跪下,叩首道:“卑职绝非贪荣虚让,只是方镇授受,怎敢与朝廷有违,与陛下作异啊?”

    元丕却一副坦然的神色,道:“事有合于时宜,理有益于当世,不过代使而已。逸伦勿复作疑!”

    秦轶则仍频频叩首:“若是趋奉病榻,卑职义不容辞。然代掌御侯府诚乃大事,臣名望不及北海公一毛,恐难服众。况且此事一旦宣扬于外,旁人或疑,问候于御侯病榻前,则得御侯,若问于丞相前,是否也可得丞相?此乃国朝之纲,不得轻易啊!”

    元丕忽觉兴味索然,只慵懒道:“罢了,既如此,那你先替我呈送辞呈入朝吧。”

    待秦轶离开后,元丕把在内室的元超叫到身前,道:“今日你可有所明识?”

    元超道:“北镇之利,与清流之言,其取后者。父亲情惠,与朝廷虚名,其取后者。不为其利,则不担其责。不受此惠,则不护我嗣。舞阳侯终是爱重清誉,性沉谋深,虽然谨慎有余,却绝非可托以家业之人。”

    元丕则冷笑道:“昔日淮阴侯不忍一餐之遇,而弃三分之业。利剑抵喉,方有悔叹,机失而谋乖也。愿他秦逸伦明日得全此身。”

    秦轶回到署中,也将今日之事有选择地告于朝廷来使,并把元丕的辞呈交付。

    今日秦轶历经此番,也是战战兢兢。北镇国门之重,毗邻冀州、并州、雍州、秦州,更与行台新政息息相关,可谓万众瞩目。虽然祝氏在不遗余力地争取御侯和镇北将军之位,但六镇镇主也不是没有机会。他今年借着冀州的家资,也结好了不少镇主军尉,其中已不乏有人私下表态,愿意让秦轶执掌北镇。

    如今又有朝廷来使为他复爵,又嘱咐朝廷来意,也是用意明显。朝廷之所以还未下达正式诏令,一是尚未拟定北海公回长安还是回北海郡,二是是否保留其太尉之职。毕竟三公之中,司徒吴淼和司空王峤都与陆家颇有旧谊,太尉若回归中枢平衡朝局,皇帝执政也更为从容。这些都需要时间去与各方交流博弈。

    对于秦轶来说,如果真应了北海公的话,代使御侯之责,就有些不懂事。不仅朝廷的颜面和大义将直接沦为笑柄,北镇各镇将也有可能借机发难,责难于他。况且代使御侯其间,若无事还好,若有事,那所有罪责都会落在他这个自作主张的舞阳侯身上,更有可能牵连冀州的家人。

    一个势在必得,一个颇有风险,任谁都会选择后者。

    傍晚时分,秦轶在署中办公,使者传信说,其女秦姚已经抵达镇中。秦姚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复先前娇憨之态,入内后,当即伏于父亲膝上痛苦:“不意女儿今日还能再见父亲。”

    秦轶摸了摸女儿的一头乌发,上面仍缀着光彩夺目的珠玉,可见女儿并未引他失势而受到怠慢。不过至于为何不受怠慢,秦轶也是心知肚明,目中不乏柔情道:“是父亲之过,连累囡囡了。久来疏于问候,不知大长公主体中如何?”

    秦姚连连点头:“母亲在谯国,一切都好。此次多亏表兄遣人护送我出谯国,听闻洛阳行台忽然陈兵河东,薛氏一族都已乱作一团,一路上也多散兵游勇。儿实在不知,归国之时将如何?”

    秦轶一叹:“能平安出封邑便好。既来北镇,不妨住些时日,往日煊赫之时,为父未能为你择选良婿,是为父之过。陛下也在信中过问,令我务必为你择一夫君。”

    秦姚却下意识地稍稍远离了父亲。

    秦轶也知道女儿不愿嫁给北镇镇将,可是此番皇帝用意,正是为此,不然不会奔赴千里,从谯国把女儿接到北境,其内心正是希望他能与北镇其他镇将结以姻亲。

    “日期已定,就是三日之后,人选乃是柔玄镇主之子杜阔。”秦轶没有时间顾虑女儿的心情,“如今多事之秋,只怕不能大办,此事就只能全权交给杜家了。为父愧对你与母亲,来日再向你母亲请罪吧。”

    秦姚的婚事上,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三日后,秦轶由署衙而出,亲自为女儿送嫁。由于不想徒生事端,天未亮时,杜家便来结亲。秦轶亲自送女儿出城,返回时忽见门外有大量骑兵过境,乃是河东郡的旗号。

    如今北海公病重,附近各郡长官前来探望,并无不妥。河东郡掌控着潼关以东的南北水道,并州和六镇东面的物资都要靠其转运,也算颇有交谊,因此河东郡守派人来看望北海公倒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秦轶忽然转念一想,昨日女儿才说行台陈兵河东,各家难安,既如此,河东郡守又怎有余力派兵来此。意识到事情不妙,秦轶连忙调集一小部分兵马,在后面跟随,待看清来者竟是吴玥后,不由得大惊失色,也不敢细问,连忙调转马头回城。

    此时北海公府内,祝悦与吴玥已经坐于元丕近畔。

    元丕在榻中望着吴玥,已经不由得笑了出来:“不意镇东将军亲自来此,不知是为公事还是私事?若是公事,我无话可说,若是私事,我倒要有一番抱怨,要托你带给司徒。”

    吴玥恭谨道:“此番请见,或因感于情,或因守于礼,不知北海公可否与我共望?”

    元丕道:“小貉子打得什么主意,你当老夫不知?我与祝将军尚有机要相谈,还请镇东将军暂且退避吧。”

    吴玥知道让自己走是要与祝悦沟通北镇之事,比让自己呆在这里听一番冠冕堂皇之言要好很多,因此先行施礼告退。

    待离开时,元丕道:“今日舞阳侯嫁女至柔玄,若逸璞及时赶到,或许可避免一场兵祸。”

    吴玥走后,元丕方笑着看向祝悦:“如何?你也以为老夫只会于榻上数筹等死不成?”

    祝悦道:“晚辈年浅,一切都仰赖北海公安排回护。”

    元丕心中只觉一暖,随后道:“只怕也仰赖于行台吧。”

    其实对于日后继位者是拥有行台背景还是长安背景,元丕还是十分看重的。毕竟他自己本身就是鲜卑血统,对于汉人血统的行台实在喜欢不起来。不过,陆昭派出吴玥,一脚掺和进北镇的事务中,也是堵上了自己全部身家,绝不相让。对于拖家带口即将失位的自己来说,若真不与,只怕陆家和祝悦都不会善罢甘休。

    然而祝悦与吴玥的态度,终究是让元丕犹豫了。

    先前娄誉与长安交涉的六镇用人问题失败,舞阳侯也表示不希望北镇和长安持有不同论调。之后更是推辞了自己请其代理北镇之请,说明并不想承他北海公什么恩,而是以长安为重。这也意味着北海公府的话语权并不受人重视。

    而祝悦则不一样,虽说陆家对其人表示支持,但是毕竟陆归已不坐镇秦州,一旦有变,也难以全力支持。祝悦是否能执掌北镇,完全仰赖北海公府的权力与威望。受此之惠,便受此之制,日后北镇御侯府的权力变更,不会太大,他的子孙也不会受委屈。更何况,行台也会因此感念他,从而善待他的后人。如果陆氏能够一举诞下储君,北镇能够将母子二人保护起来,那么整个北镇的地位都会水涨船高。

    元丕道:“祝将军此番强吞北镇,就不怕来日时流抨击,说将军吃相不佳?”

    祝悦听到此言,当即正色道:“晚辈曾闻,黠鼠寻食,静窥慢取,猛虎朵颐,鲜血淋漓。”

    元丕不由得抚掌大笑:“我有赠将军北镇之意,不知将军以何为继?”

    祝悦拱手弓腰,神色肃然:“晚辈虽无曹参出将入相之才,却有守规如一之信。晚辈若继北镇,绝不使诸将寒心,也绝不令北海公忠义为人妄论。今日歃血,以立此誓!”

    说完只见匕首划过手掌,鲜血涌出。

    元丕也是豪情万丈:“印信俱在此,祝将军速取,以镇乱局!”

    第387章 夺镇

    得知元丕已与祝悦密谈, 秦轶没有再回署衙,而是前往近郊迅速调集军马,共三千余众。祝悦后续必定会借用北海公元丕的力量, 先行控制镇府,因此他继续留在此地也不再安全。在集合兵众筹措需用之后, 秦轶便下令直接奔赴柔玄, 投奔杜氏。

    一路上,秦轶从沿途的郊县缴取了大量的钱粮,也算是变相的坚壁清野。而负责通知杜家的快马也先行一步到达了主人的案前。

    “舞阳侯要来柔玄, 莫非情况有变?”杜阔的父亲杜荣将书信读罢,皱眉道, 随后又问属下,“送嫁的车子到哪里了?”

    那名属下回答:“走了有大半日, 仍在路上。”

    杜荣心里一沉,随后对那名属下道:“舞阳侯既是外客, 又是宿将,贸然入镇, 两厢不便, 其难免忧虑难安。不妨暂定南郊会面,我亲往见他,看看他究竟是何说辞。”

    待属下离开后, 杜荣方对儿子道出自己心中忧虑:“舞阳侯颇得人望,来日必大治北镇,各方不乏交好。此次联姻, 本是仓促, 舞阳侯带兵前来柔玄,若要联合别家伺机夺镇, 我等岂不失算?先前我已假意许诺北海公次子元裒,支持其执掌御侯府,只待北海公身死,即可起事。如今未得消息,想来北海公安然无恙。舞阳侯忽然带兵前来,原因实在难料,你即刻派人查探附近是否仍有其他军队游移,一旦有疑,立刻报我!”

    青草茫茫的官道上,吴玥抹了抹剑上的血水,对车里人道:“待北镇事了,便送你回谯国。”

    说完,又对下属道:“留下旌旗仪仗礼器,这些尸体全部烧掉。”

    “什么,暂于南郊会面?”秦轶心情陡然阴沉,“杜荣老贼,我将女儿嫁与他家劣子,已是仁至义尽,如今却不欲我等入镇。既如此,姚姚也不必忙着嫁过去,你速去追送嫁车驾,让他们莫要前进。”

    秦轶虽急,但也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暂时同意了杜荣的决定。他也明白,如此敏感的时间贸然领兵前往对方镇所,的确会让镇将惊疑不定,因此决定当面再谈一次。

    然而不久,他却等到送嫁车子被劫的消息。

    秦轶心中顿生疑窦,北海公支持祝悦,或许消息已经不胫而走。杜荣想要反水,因此劫了的他的女儿,打算将他逼退甚至彻底清洗扫出。

    思索片刻后,秦轶道:“我等若穷途而奔,即便抵达柔玄,也不过是疲敝之师。若杜荣真有杀意,我等即便顽抗,也希望渺茫。你等可先领兵待命于东,我与杜荣单独会面,一旦有疑,即刻东归冀州!”

    杜荣选择的约定地点,乃是在南郊的一座土丘上。按秦轶的提议,双方虽不至于孤身而来,但都仅带了一两名护卫。

    待两人各自下马,秦轶拱手道:“北海公府近日似有动荡,此番多有叨扰,还望杜镇主勿怪。”

    杜荣也陪笑道:“近日镇中也是杂务缠身,陋营不便待客,只好失礼暂见于外,绝非不欢迎舞阳侯,还请宽心。”

    秦轶只觉言辞虚伪至极,然而脸上还在挂笑,两步上前打算握住杜荣手臂。杜荣却侧身一避,引荐身后随从。

    秦轶只好干笑一声,听其介绍,最后才道:“杜镇主麾下,俱是人才,行止不凡,令人钦佩啊。”

    此时杜荣向远处望去,只见远处自己安排的亲信正举着红令旗,不停地摇晃,心中不乏警兆,冷笑道:“我看东面山丘,舞阳侯治军也颇有方略啊。”

    秦轶怀疑自家军队行踪暴露,刚回头去看,只觉身后似有疾风,赶忙回头。只见杜荣与另几人早已将自己的扈从刺杀,随后将刀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秦轶厉声道:“杜荣!你要谋杀驸马不成?”

    杜荣反手将秦轶拖至身前,横刀抵住其脖颈,向接应自己的军队走去。“谋杀驸马?”杜荣冷笑一声,“你以嫁女之名诓我出来,如今不仅陈兵于东,更有一队骁骑向我本镇移动。尔之劣计,我已悉知,明日便缚你去见北海公!”

    秦轶见状神色凄苦道:“杜镇主,某何曾诓骗你……”

    两人行至一半,忽见不远处马尘嚣嚣,近数千人。待整支军队停下,地上杜、秦二人看到马上二人,恍若遭到雷劈一般,震在当场。

    祝悦与北海公元丕嫡长孙元渡冷冷望着杜荣。元渡手执祖父的镇北将军节杖,怒喝道:“杜荣!你这是要截杀我大父僚属,谋害皇亲国戚吗?”

    杜荣支持的乃是北海公次子,因此素来与这位嫡长孙不睦,此时被抓了现行,又解释不清。他先看了看祝悦,知道北海公此时应该已将北镇交付此人。舞阳侯是皇亲国戚,祝悦不敢轻动,但自己就只怕难逃一劫了。

    杜荣心思一动,仍命人押着秦轶,向祝悦等人施了一个军礼,道:“非臣要害舞阳侯,乃是舞阳侯私率兵马,欲夺卑职军镇啊!”

    祝悦肃容向元渡拱手道:“既然杜镇主言舞阳侯意欲夺镇谋反,此事只怕要先上报长安了。”

    北镇最终被北海公交于祝悦之手,舞阳侯意欲夺镇谋反,两件事同时被上奏,在长安激起轩然大波。次日早朝,气氛异常压抑,其中司空王峤、司徒吴淼告病,余者入宫时,都不乏侧目相视,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长安众人之所以人心惶惶,乃是北镇易手实在太过无视朝廷政令。此外北镇与抚夷督护部、秦州至此连成一片,至此再无平衡可言。虽然两方的联合没有姻亲就没有保障,但是只要祝家一日未娶,两家就有更多可能。至此,北方仅仅依靠北凉州和并州,已经难以抵抗祝、陆的联合。

    不过朝中也并非人人反对,譬如与祝家交好的彭家便十分乐见,还有就是一些南人门户。

    众人郁闷归郁闷,问题还待解决。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朝廷要以何种方式应对,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强烈谴责只有一时之效,一旦众人硬着头皮适应了这种情况,认同很快便会成为常态。

    元澈的脸色已难看至极。如今陆家几乎全面撤出长安,但是其背后的意志却是由吴淼和王峤二人代为执行的。朝中发生这样大的事,身为三公竟然称病不朝,态度也是显而易见——两人已经默认同意了。

    以拒绝表态来表明自己的立场,两只老狐狸也是充满了政治智慧。若出面,则难免同意方镇私相授受藐视朝纲,因此只是默许。此外对于祝悦执掌北镇,此二人也是有所保留,如果日后北镇有乱,他们可以再出面去掉祝悦的掌镇之权。而舞阳侯秦轶仍在八议之列,司徒和司空不出面,舞阳侯的八议程序就无法进行,一直呆在牢狱之中,以此作为行台和冀州谈判的筹码。

    魏钰庭不想让朝议太过冷场,因此开口道:“北海公既要去职,致仕之荣也要有所考量。眼下北海公已归还节麾、 幢曲盖、侍中貂蝉,和太尉章。是否保留太尉、侍中等衔,还许诸公讨论。”

    到了元丕这样的地位,即便去职也不可能剥夺一切官位,会保留一定的荣衔。如果朝廷有心往上拔一拔,将太尉换成上三公的太傅,元丕就能以太傅、侍中之衔隐退,也是对一生功勋的肯定。如果朝廷有心贬抑,那么去掉有稍许实权的太尉,让其以侍中加卫将军隐退,也是可以的。魏钰庭既然提出来了,至少表示朝廷对北海公本人有宽容之意。

    “不过既然北镇易将,抚夷督护部是否也要再做调整,也该有所定论。”魏钰庭最后一句话甩了出来。

    经过北镇易手之事,魏钰庭至少明白了一个道理,难看地吞下利益,总比优雅地吃残羹冷炙要好。用北海公的荣誉来换你陆家的抚夷督护部,你陆家是否愿意?

    此时,吏部尚书苏昀出列道:“回禀陛下,秦州刺史陆放,的确也有提出令人代掌抚夷督护部。”

    第388章 事成

    苏昀任吏部大尚书, 算是关陇世族中在中枢的砥柱,不过苏家与陆家走的并不是很近。然而其人一开口,还是引起了所有人的警惕。

    卢霑较为血气方刚, 当即正色道:“正任举荐,虽不乏旧例, 但若方镇人选皆以地方推举为准, 要吏部何用?不若让大尚书转任黄门侍郎,更应其职吧。”

    卢霑此言一出,殿内已不乏有人跃跃欲试。既然都不要讲规矩, 那么他们又何须拘泥礼法,听吏部与司徒的安排。

    “啪!”

    站在较前面的陆扩将笏板向胸前一扣, 表示愤怒与不满。与此同时,吴人以及关陇世族也都纷纷效法陆扩, 做出表态。

    卢霑最看不得世族相互勾结,若非要保持御前仪态, 恨不能要将自己的笏板劈头砸向陆扩。

    魏钰庭则较为冷静,面色和煦地看向光禄勋韦宽, 请询道:“光禄勋关陇人望之选, 于世情时流获悉最深。抚夷督护部乃京畿屏护之重,近日事态频发,秦州刺史也难免顾虑不周, 不知光禄对此位可有荐鹗?”

    韦宽先前与薛氏走得颇近,本以为宫变之事会受牵连,然而子侄却在陆家和王家处吃得颇开, 王赫更是受韦光之惠, 入宫奉诏。随后关陇世家虽遭受不同程度的清洗,他却免遭此难, 因此对于名位也不甚看重,在朝中没有什么存在感,也不关心。

    显然韦宽心思并不在此,忽然被问到,愣怔片刻后,才装作一脸凝重之色:“中书思虑周详,抚夷督护部乃是经济重镇,控扼东西,宜应慎重。不若广纳时言,付朝野群贤广议,使德者进用,贤声远播。”

    魏钰庭刚开始还认真倾听,可是听到结尾,韦崇说了一番如同什么都没说一样,不禁心中暗骂。韦宽是京兆人,非抚夷督护部治下,出任此官并无不可。今日他抛出此位,就是希望韦崇这个与陆家走的不近的人出面执掌,进而使部分关陇世族脱离陆氏的阵营。可是韦崇如死了心一般,拒不争先,难怪家族落没,反要被陆家这个外来户强压一头。

    若众人都不言声,魏钰庭也有后招,那就是作为中书令定下人选,先供皇帝参详。

    然而他刚要开口,身为廷尉的彭耽书却开口发声:“苏尚书,依选官律法,吏部不该仅有一人备选吧,司徒府理应也有所参议。”

    苏昀又重新出列,道:“启禀陛下,此次备选共四人,有度支尚书应一言、左扶风郡长史廖望、中书侍郎徐宁和中书侍郎顾承业。”

    元澈听完最后两个名字,只觉两眼一黑,根本不想再去看魏钰庭和卢霑。殿内的气氛一时间也有些尴尬。

    顾承业是陆氏表亲,又是南人,放在这份举荐名单里,是注定不会入选。而左扶风郡长史出任重镇尚可,但与中书侍郎和尚书的资位和清贵相较,就难免逊色较多。最后应在度支尚书应一言与中书侍郎徐宁两人之间选。

    如今寒门挺进中枢,在长安,除了魏钰庭是独自一档毋庸置疑的魁首之外,徐宁、卢霑和应一言则都褒贬不一,三人之间难免对比竞争,且愈演愈烈。世族因为庞大的姻亲与裙带关系,常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虽然腐败专权难以禁止,但在权力问题上一般也不会往死里斗。寒门崛起,各家之间也并无联姻,因此在权力冲突上表现的也尤为激烈。

    方才吏部有所举荐,却被卢霑一力打压下去,落在旁人眼里,便有几分故意打压的味道。但具体打压的是谁,还是全都打压,由于这份举荐名单只是汇总,大家也都不得而知了。

    倒是彭耽书笑着打圆场:“此中人选南北俱存,各方周全,倒如光禄勋所言,算得上广纳时言,群贤广议了。”

    彭耽书作为西北首望的彭家,在此事上也有绝对的发言权,因此众人都开始纷纷出列,包括先前与陆扩一同采取不合作的朝臣们,也都开口说出自己的建议。其实徐宁和应一言本是魏钰庭与卢霑考虑过的人选,此时却在世族出身的彭耽书的提议下开始被讨论,这更加让魏、卢二人感到尴尬。

    “既如此,那便以应一言出任抚夷督护部。侍郎柳匡如升任度支?”

    结论既然得出,元澈也不多做纠结,直接示意魏钰庭将任命录诏,并派人告知司徒。

    陆昭拿下北镇,便已经意味着完成了这一次政治突围,冀州、并州对司州不再具有威胁。随后陆昭又故意让出抚夷督护部,但条件却是让朝廷交出度支尚书并给以元丕致仕之荣。新任度支尚书柳匡如可以配合民部为司州新政拨款,朝廷也可以放心地将抚夷督护部这一个关键屏障捏在自己的手里。而已经失去北镇、秦州的朝廷,根本没有拒绝这个条件的资格。

    不过让元澈有些郁闷的是,原本朝廷给应一言的这个人情,现在也被夺走了。

    待散朝后,魏钰庭虽被留了下来,却仍难以释怀。倒是元澈宽慰道:“暂输一局,何必动气?这笔款项,朝廷本就该拨,倒是新法实施见效不是一日之功。皇后有孕,如今已近六个月,还有四个月便要生产,在此前,你要替朕办一件事情。”

    “但凭陛下吩咐。”

    元澈道:“去行台请张懿来长安一趟。洛阳不是之前丢了五百匹马吗?把涉事之人的名单也给朕要过来。”

    “陛下,此事可要走鞫审?”魏钰庭不免有些担忧。

    “不必。”元澈道,“此次发难,不在皇后。北镇风急,非朕可控,但若奋力拍案,长江之浪未必不高。对了,朕那个小舅子何日离京?”

    魏钰庭反应了一下,才知道说的是陆微:“回陛下,原本早该离京了,但其人今年弱冠,陆家请了吴太保为他行冠礼,冠礼后再走,因此拖延了几日。”

    “多少年前还为着糖贻和朕顶嘴,现如今竟也及冠了。”元澈笑着拨了拨腕上的金蝉子,倒不是计较的模样。

    魏钰庭没在意元澈这一番缅怀,心中不乏忧虑道:“依常例,男子及冠后,便可出任正官,吴太保声望朝中最高,陆微此番离京,恐将出任要职啊。好在其样貌不似兄姊,清评多有不及,不然出任吏部之副也有可能。”

    元澈手中的拨珠霎时停滞下来,沉思片刻后,叫来周恢:“前几日去东垣公主那里,她身边的内个小内侍叫什么来着?”

    “回陛下,叫杨真宝。”周恢道,“陛下之前还让奴婢查过,之前是在绣衣御史属做事情,是韩任亲自带的。”

    元澈惶然也记起来,不乏点头赞许:“的确,样貌出挑,言辞也伶俐。他怎么没再回绣衣御史属?”

    周恢陪笑道:“他想青云直上,也得公主愿意不是。现如今,公主起居离不得他呢。”

    “怕也舍不得公主吧。”元澈道,“既如此,晌午之后叫他过来。东垣是公主的封邑,来日是要建府的,可以先派个人过去,暂任公主府家令。就跟他这么说,他知道轻重厉害。”

    抚夷督护部及拨款之事既定,陆微也完成加冠之礼,不日即将启程,因此这几日也不乏与同僚好友宴饮。

    这一日,陆微拜访好友,正欲归家,却见正街百步远处,有服武弁绯袍绣衫八人,执黑漆杖,夹道快行,沿途喝令趋避,又令众人俱灭烟火。不过片刻,便见著甲卫士手执莲炬,更有朱旗数面,只是朱旗缠而不舒,正所谓取德车结旌之意,而在如此赫赫仪仗之下,这种自矜之态仿佛已微不足道了。

    此时前驱清道已毕,紧接着是锣鼓队引,两人执紫表朱里四角铜螭首方伞,两人执青缯绣瑞草曲盖、四人执双孔雀杂花朱圆扇,齐整两列,所引乃是一辆驾四赤罽軿车。前导已是威仪雄雄,而环抱軿车侍立之众,高鬓紫衣者,尚宫、宝省是也,青袍高鬟者,新妇是也,另有执金灌器者、捧唾壶者、奉香炉者、托香盘者分左右以次奉引,有如巨大辉焕的双翼,而车内之人的皇室女眷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

    仪仗虽不是全副,但自头至尾占了整整两条街。再加这条街道本是最繁华阜盛之地,过往行人袖袂成云,随后维护安治的京城卫军纷纷赶到,不过片刻,宽大的正街已经拥堵不堪,远远望去,一片车水马龙,绮罗盈陌。

    不远处,一名着折上巾褐色葛衣的年轻人,捷步混入人群,问旁边站立甚久的老伯道:“劳烦,敢问阿伯,这仪仗在此处有多久了?”

    老伯低了头,见年轻人面带春风,声如润雨,态度又十分谦和有礼,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笑着道:“不过一刻罢了。”

    葛衣年轻人淡淡一笑,继续问道:“听闻丹阳郡公府家的小郎君近日冠礼,排场也是豪奢,倒不知道与皇室贵胄相比,谁更胜一筹。”

    老人捋捋胡须,摇头道:“这样的事,我等小民怎得而知。你也不要乱说,当心给人抓捕了去。”

    葛衣年轻人才弯腰道谢,忽听耳畔同有一年轻男子之声,温文尔雅,道:“小郎君口口声声称来者为皇室贵胄,倒像是司空见惯啊?”

    第389章 口舌

    穿葛布衣的年轻人正是杨真宝, 前日受新帝之命即将前往东垣,替公主视察封邑。然而暗地里却是要以公主府家令的身份网罗群情,阻止陆微出任行台吏部要职。

    杨真宝之前曾在司徒府远远看见过陆微一次, 那时候他刚刚带着公主从长乐宫逃出来,也没有闲暇顾虑这种事。今日他本想来陆氏所居的街坊附近探查一番, 没想到却遇上一个找茬的。

    杨真宝定睛一看, 眼前之人身量比自己稍高些许,身着皂罗衫,风帽以数层乌沙围织, 另系紫纱遮面,腰间一条墨玉束带。这一身装束剪裁齐整, 礼制虽不出士子常服,然而通身气度颇明练简至。其身后仆从虽有四人, 但皆低眉顺从,无半分朱门的势利嚣焰。

    老人听了皂罗衫年轻人的话, 却笑言道:“这位小贵人只怕错看了。老朽虽无慧眼,却也更世。此子虽有礼谦和, 脸颊处却带滞黄, 乃是常年饥饿所致。”说罢又问杨真宝,“晋阳曾闹凶旱,是从那边逃难过来的吧。”

    杨真宝拱手道:“正是。”

    皂罗衫年轻人先微微蹙眉, 而后舒展笑容:“望气识鉴,品藻赏誉,岂独仪容饰貌。老伯只看这市井民众, 或翘首以望青绫, 而思贵介身份,或目艳以著丽锦, 而羡奢靡铺陈。然而这位小郎君虽被服布素,鹄形菜色,却视金舆璧辇若无物,闻贤名权位如秋风,何异于青松拔于灌木,白玉出于尘沙。小郎君淡泊明志,清静自守,即便如今困顿于市井,来日未必不能阔步于大道。”

    杨真宝未曾想对方一通铺陈排调,竟将自己夸上青云。眼前之人虽然年少,想必是长于当朝某士大夫之家,好结交,或许对方是以为自己是落魄书生,借贫贱之交以邀清名。

    受到如此吹捧,难免小脸一红,不过这份赞词本身,在杨真宝看来,仍透着令人心生向往的和雅。杨真宝的眼中,这根本无关辞藻,而是一种襟怀。而这样的襟怀禁不起一分一毫的物质短缺,任何在吃饭穿衣上曾经有过的斤斤计较,都会让人与这种气质天涯永隔。

    “贵人谬赞了,我不过是一鲞肆伙计,什么淡泊清静,无非是天生的穷命罢了。今日赶送货物,怕误了差事,坊内老板是要责骂的,所以向老伯多问了几句。”杨真宝到底脸皮薄,面上不免红白一阵,想赶紧找个机会离开这里。

    然而皂罗衫年轻人身旁的书童,却小声提醒着主人:“郎君,皇后叮嘱过,让郎君莫逞口舌……”

    “知道了。”年轻人略有些不耐烦,但还是促狭一笑,“兄嫂难得出宫,我替兄嫂布德惠,也是为了阿兄好。”

    书童却还是苦口婆心:“郎君要真为了大郎君好,就该听大郎君的,早去大长公主府上,把婚事定下来。”

    年轻人这时是真不耐烦了,觑了书童一眼,道:“别老揪着旧事不妨,怎么,但凡皇亲国戚,都得让陆家作女婿不成?别紧着一只羊薅行不行?”

    杨真宝原本就为东垣公主未来出嫁担忧,因此听不得半点与其相关的言论。愤怒之余,也忽然意识到眼前之人或许正是陆微,因此词锋又转为凌厉:“贵人既以恬然无欲为贵,为何又在这里凑热闹呢?”

    陆微先是一怔,而后笑道:“浮云富贵,零露身名,皆是易去之物,只是眼前人山人海,堵住家门,不知何时散去。我欲归家,只此一途。倒是小郎君,坊门四面皆有,此路不通,另绕它路即可,何须盘桓于此?方才你观车水马龙,却早已对来者身份洞悉明晓,所论也只在意权门长短。以常理论,能乘赤罽軿车者,不出公主王侯。而革车青蓬,乃台省长属所用。若是禁中之人,宦门之属,仅以舆服而识辨身份,绰绰有余。恕某失礼,小郎君可是禁中之人?”

    陆微此言一出,围观群众纷纷回头瞩目。禁中职官无非二台侍卫,这杨真宝不过十四五岁,断无可能。再加上其出身穷苦,想来必是内宦了。

    当即便有人笑道:“原来是个小阉儿。”

    杨真宝环视一眼,虽不露愠容,却已颇见凌厉之气,冷笑一声,开口道:“郎君慧眼,吾虽非金门之客,而可修玉府之书,登闻黼扆,骤列侍御,纵是苑中微者,倒也能安恬自若,光明照朗。倒是郎君所着帽衫,曾是南人士大夫之服,如今着故国衣冠,是何居心?既然留恋桑梓,为何不坦然归去,却添紫纱遮面?可是耻于食周米粟,衔璧朝堂,恬于丧元灭祀,位列贰臣?”

    此时,杨真宝词锋初现,先前站在他身边的老者也慢慢向后一步,大有不愿陷入其纠纷之意。

    而陆微也昂首玉立,毫不退让,即刻回击:“古人有云,心安之处,即故乡也。本朝太祖,塞外北人,不愿与匈奴同伍,入关建国,虽坐拥河洛,一日三餐仍为羶肉酪浆,正朔常朝仍为散发胡服。太祖是何居心,不知郎君可否试言之?”

    杨真宝未曾想到对方用皇室先祖将自己引入坑陷之局,一时慌张语噎。

    然而陆微并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继续道:“其实衣食随以桑梓,如同发肤授于父母,血胤相承,无论身之所居,志之所在,不敢忘矣。因此吾虽为魏国子民,而饭必鱼稻,饮必茶羹,衣则中夏右衽,冠则上国簪冕。至于蒙面之举,昔日乡国逢难,吾首碎秦庭,却不得无衣之赋。身离楚野,而徒伤带剑之辞。是故吾深恨自己愚庸顽锢,弩疲椎钝,有负桑梓,愧对血亲,因此以纱遮面,日日自省。只是这位小郎君,堂而皇之言自己心胸光明照朗,却外衣葛布,室藏绣裳,乔装平民于街市,探人私隐于暗处,扇诱百姓,混淆视听,离同袍于中庭,间班荆于阡陌。我却不知如此厚颜无耻,卑鄙柔恶之徒,有何脸面安恬自若,光明照朗!”

    其实陆微的言论,并非一等一的谈锋,其中缺陷只要思考片刻,稍有辩论之才便可给予反驳。然而这番言论胜在言辞激荡壮阔,在这喧闹街市、人山人海中,于人情义理上容易引起共鸣,排比慨叹,当头怒喝,气势上已是相当霸道。

    杨真宝原是绣衣御史麾下小侍,跟着宫中侍讲官和御史韩任读过几年书,也算得上是颇有进益。如今年岁渐长,捷才渐有展露之势,不过是身为奴婢,活在巍巍宫墙之下,难在言语上争锋。

    如今遇上敌手,年轻气盛的杨真宝自然是按奈不住,先前挑起辨谈,大半为了公主,另一小半,正是出于此心。如今情形,对方谈辞锋利,难以预料,失败已是定然,而自己身份暴露,只怕更要承受宫中的雷霆之怒。

    “不过刀锯之余末,岂可与橘树之枝条一较长短。”口不出污言而走下道儿,实乃文人在行,周围有零星围观者即刻会意一笑。

    侍讲官与韩任有同乡之怡,私下曾与韩任顽笑,稼穑之中竟也能生

    出块笔墨诗书的好材料,这出身真是糟蹋了他。韩任不过是双目一凛,冷笑一句,怕是这身酸傲气糟蹋了这个出身。

    听到众人的讽刺,杨真宝年纪虽然不大,然而其中的意思却是懂得的,顷刻间红潮从颈项没过额头。陆微紫纱遮面,虽然看不出神色,但听闻此语也大有不愿多留之意,携家仆准备撤离是非之地。

    清清简简的背影逐渐没入人群之中,然而杨真宝的目光却仍死死地锁住那一身华贵鲜光、逶迤及地的帽衫,仿佛正是这件与众不同的衣衫自然而然地将他与那些人隔绝开来。他们有着一样的傲气,却有不一样的才华,他们有着一样好胜的心,却有不一样的胜败。

    是那件华服罢,他一定六岁就穿着这样的丝绸衣裳,读书习字,只有这样柔软稀薄的织物能够将墨香沾染得恰如其分。苎麻袖口上绝不可能沾染墨香,只有墨渍,味道亦有限,无非是黄土草泥二种。而这种不伦不类与那一刀一样,注定让他终生受人指摘。

    杨真宝默默低下头,一双杏目在繁华喧闹的世界中黯然无光,礼貌的笑容依然被得体地保留在面容上。他的右手缩在袖内,颤抖着触碰了一下鱼符,指尖却由于不知是何缘故的刺痛,簌簌缩了回来。

    过了许久,他再度抬起头,开口时双唇内侧干涩得已与牙齿微微粘连,以至于他之后所说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来自于暗惜积蓄许久的勇气:“卿才如此,自可入朝奉侍,持笏簪笔,何须辞官离都,空作华亭鹤唳之叹?”

    陆微眉梢一挑,自己方才用大魏开国皇帝之典才让此人言论难以立足,未曾想这小子老脸一丢,自认下风,反拿老祖宗的典故讥讽自己,这种破罐破摔的气势,倒真称得上旗鼓相当了。于是,他剪手而立,朗声一笑,道:“吾有陆海可倾,却不知长安是否亦有三张?”

    然而陆微话音刚落,便有执戈侍卫辟开人群,车驾也停下了。

    公主车驾行过,理应肃静,虽然几人口舌之争离主道较远,但并不意味着无人发现。很快,二人便被押至车驾前。

    “是什么人,自报姓名!”执令官喝到。

    雁凭和嫣婉同车而坐,听着陆微和杨真宝各自报上名字。雁凭微微皱眉,一个是夫家小叔,一个是妹妹最依赖的内宦,倒不好处置,于是只道:“今日本是与妹妹礼佛,罢了。”

    然而嫣婉却几日没见杨真宝,听到声音,也不顾雁凭等人阻拦,惊呼着跳下了车。

    嫣婉粉糯的小手拉起杨真宝粗粝的手,随后颇带敌意地看了一眼陆微。

    “你是我见过最难看的一个。”

    陆微先是一怔,而后拱手道:“臣陆微多谢公主青睐有加。”

    年幼的女郎转过身,而陆微这个名字,也随着微风香尘,溶溶细云,在她的眼底,滞留了整整一个夏天。

    第390章 盗马

    洛阳宫后苑鲜有人迹, 廊亭水榭处,只有蛙声蝉鸣。偶尔刮来一股狂风,仿佛有鹰隼暴烈地掠过树梢, 与叶片铿然相击,琳琳如金屑洒落。

    至今, 陆昭已有六个月身孕, 周围充满了庞大的需求和宫女曲裾悉索的声音。北方已然很热,陆昭出行时恨不能抓住每一块阴凉,整身躲进去。这一日, 冀州与并州的官船载钱粮直抵孟津,随后由行台调拨至各郡县, 陆昭也在下午时分得到了汇总的账册。

    “汾阴临汾土质淤泥颇多,甚为肥沃, 东垣则要差一些,臣与众乡贤已经按照田亩的肥贫的程度将闲置田亩统计过了。按照皇后的意思, 司州均田法除了给土地不足的百姓进行分田,各级官吏还有官田。臣按河东情况暂拟, 男子每人四十亩粮田, 女子每人二十亩粮田,除此之外,再加二十亩桑田。隔一年一耕的贫田, 增加一倍。隔两年一耕的增加两倍。只是诸官的官田具体数额多少,臣不敢私拟。”

    已是河东郡守的刘光晋则伫立在廊下,汇报着近日的丈量工作。

    陆昭将汇报的账目看完了, 思索片刻后道:“司州耕地较少, 官田倒不宜太多,刺史十二顷, 太守八顷,治中别驾各六顷,县令、郡丞各五顷。还有,所有的奴婢也参与计口授田,男子三十亩,女子十五亩,桑田十五亩。计口授予的田地,不许买卖。官田离职时交予接任官,也不得买卖。私卖者论罪坐如律。”

    “此外,若大户土地有盈余,不受田也不还田,盈余部分可以自由出售。”陆昭末尾又加了一句。

    刘光晋听罢也是双目奕奕,这最后一句才是政策最关键的一环。“均田”未必均,除了给百姓一个良好的土地基础,最真实的目的是逼着大户去官府那里上报所有的人口和土地。土地不确权,日后就权当公田分了。

    公平是愿景,可以心存,但挑动天平的平衡,需要动用利益的锋刃。

    片刻后,雾汐走近前来,伏在陆昭的耳畔说了些什么。

    陆昭道:“先把他带进来吧。”

    刘光晋看了一眼来者,也颇为识趣道:“臣告退。”

    陆微跟着雾汐行至廊下,随后跪地叩首道:“臣拜见皇后。”

    陆昭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甲敲着竹简,平静道:“你尚未授官,不能称臣。”

    陆微不得不调整措辞,重新道:“草民拜见皇后。”

    陆昭依旧盯着褐色的竹简:“礼拜皇后,应离几许远?”

    如此一来,陆微不得不退到太阳下。不远处绿意如渗,陆昭就坐在榻椅上,目光幽凉,而陆微跪了近半个时辰,全身也都湿透了。

    这时陆昭才问陆微:“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陆微道:“我……我不该逞口舌之快。”

    陆昭微微一叹:“逞口舌之快只是小错,你错就错在让东垣公主当众对你表露不喜。薛家能够复起,一是靠投靠行台之功,另一个就是靠东垣公主这层关系。公主当众对你表露不喜,整个河东郡的舆论都会站在你的对立面。司徒府东曹掾,多好的起家官,整个行台吏部等着你去执掌,可你呢?”

    “可是那个人是绣衣御史属的。”陆微内心也十分委屈,“就是绣衣御史属的人害死了母亲!”

    陆昭闻言,手微微颤了颤,随后起身,慢慢走到陆微面前,忽然扬起手中的竹简,劈头砸去。陆微的冠簪当时便散落下来,此时他知道姐姐真动了气,即便是吃痛也不敢抬头分辩半个字。

    陆昭慢慢侧转身,望向弟弟,脸颊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陆微,今日你听好。母亲的死在青史里,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饮鸩自尽。父亲的死在青史里,也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为国捐躯。你所伸张的,意气也好,正义也罢,不会为父亲母亲换来任何正名,只会让别有用心的他人,恶意解读,恶意涂抹。它不仅不能让他们起死回生,还会让我们诛灭九族。”说完,陆昭径自转身,任凭阳光暴烈的焚满身,半挺着肚子,艰难地向前走去。

    陆微的眼前只剩下了凤凰尾羽一般的乔木叶。他默默摆正了冠簪,自己也让日头晒着,朝姐姐的身影追了过去。

    张懿虽然在行台任事,但对祝悦继任北镇以及背后的腥风血雨也是略有耳闻。此次被长安的皇帝点名召见,内心也惴惴不安。往最坏处想,或许长安已与行台交恶,皇帝想要把行台处理楚国相关事宜的权力收回,同时也要将自己扣在长安。

    可是张懿也明白,楚王对于魏国的消息来源不可能只有自己一人。如果行台与长安交恶得太过明显,楚王就会意识到北方国祚不稳,难免会有一些强硬手段,甚至开战。而他自己这样身在魏国的楚国商人,人身安全都难以保障。

    怀着这样的不安,张懿跟随周恢来到了宣誓殿内。此时,元澈一身常服,面前的桌案上摊放着大大小小的金玉匣器,还有各色小儿衣物耍子。眼

    见张懿行入叩拜,元澈只是略招了招手,示意张懿过来。

    张懿看到如此情景,倒没有先前那般紧张,但来到元澈身边时,仍僵着身子,脸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近日在给皇后择选礼物,还有几样小儿物事,后日就要送到洛阳。”元澈笑着看向张懿,“你是商贾,比朕要懂得些,你来帮朕挑几样。”

    张懿应着,随后挑拣出几样挽发用的金银器具,以及玉锤、玉滚等物。待挑选完毕后,元澈满意地交给周恢,从而对张懿道:“今日为此事叨扰许久,是朕怠慢了。”

    张懿忙不迭地拱手道:“陛下公务繁忙,臣本应为陛下分忧。”

    元澈回到自己的御座上,而后随手捡起几封邸报,交给张懿,自己则坐下来:“张君乃是楚国少见的年少风流人物,朕虽有心举为己用,但到底不敢和行台明目张胆地抢人。不过既为国事,朕也不大忌讳交浅言深,楚国于洛阳所为,有些连朕都颇感寒心啊。”

    张懿原本站着拿着邸报,但听完这句话当即便跪下读了起来。

    “洛阳军马失窃,虽然有部分进了世家的口袋,但真的是全部吗?朕听闻,其中不乏有人勾结楚国,私下贩卖。另有一事,朕得知皇后在司州受杨氏等人武力威胁后,原打算派兵援助,但当日便有让楚国使者出面与朕讨论荆江军政。这一件一件事,朕实在不敢深思。不知张君可否为朕解惑?”

    张懿手捧着这几分批朱的邸报,如同双手置于刀刃之上,渗出鲜血一般。“陛……陛下,草民不过一介商贾,微末白身,此中涉及国之大是,草民诚不敢妄言以论。然而若仅论草民一家老幼,实不敢为此挑拨之事,家中继祖父以来,便奉国朝,不敢有半分逾矩……”

    “这个朕知道。”元澈直接打断道,“商贾立于乱世,也是多有不易。只是此时,即便未涉及张君,却未必不涉及其余楚商。穿梭于权贵,难免要事从权宜,但此并不是害两国之情的理由。盗用军马一事,情不能忍,若楚王还敢包庇,不能给长安一个满意的交待,通商之论也不必再议。此事交涉,便由张君你来出面吧。”

    见元澈早已横眉冷目,张懿也不敢怠慢,开始飞快思索究竟是谁人指使。说实话,军马一项是他与陈念川与皇后达成的条件,没有必要再冒险去偷盗洛阳的军马。若真要深究,倒是蔡维庸有几分可能。其人执掌军镇,一旦有了这批军马,那么在朝中的话语权便会更重。就算被魏国发现,两国交恶,对于执掌军镇的蔡氏来说,反而是一个被重用笼络的机会。

    “草民思此事,也有一二所得。此事绝非楚商意愿,或许也非陈大夫所为,还请陛下容我几日,草民必会查清此事。”

    元澈见张懿有所表态,负手长叹道:“鼠窃狗盗耳,何足置之齿牙间。唯害两国之情,朕不能忍。若楚国使臣皆是张君这般玉质含章的人物,朕何须添这诸多烦恼。此后涉及楚国之事,朕也不见再见余者,唯托付张君一人。”

    张懿出宫后,面色阴沉地回到驿馆内。魏国皇帝这次是实打实地离间他、陈念川两人与蔡维庸的关系。可是即便知道,他又能有什么办法?说到底,他不过是在风雨中摇橹的商人罢了。但如果将这件事情办成了,那么来日他的地位也会不言而喻。

    至于这件事,无非就是让楚王拿出几个人来顶罪,两边面子过的去就行了。对于楚王而言,与魏国通商意味着有军马、军械,虽然不至于将蔡维庸退出来顶罪,但交出几人是没问题的。

    因此张懿保证道:“草民必会尽力彻查,以给陛下一个满意的交待!”

    第391章 罪行

    襄阳城内, 天空高阔,金色的合欢树开入云端。丰盛的季节和该有丰盛的马球会,黑马辔头金络脑, 青足缠与红襻膊交映,俱在蹄尘中狂欢。

    一场罢了, 楚王世子殷济仍是意犹未尽, 自抱画毬掷马上,驰而射之,无一不中, 众人争相喝彩。殷济自马上飞跃而下,命随侍再取箭来, 然而随侍却劝阻道:“世子,并非卑职要败兴, 大王一向不喜贪纵鞠毬月杖,若今日晚归, 只怕大王不快。”

    殷济闻言,也不免有些兴致低落, 将弓弦一弹, 丢给随侍,手中却未丢开缰绳:“既如此,我先拜别舅父, 再启程回宫。”

    说完,殷济便揉了揉爱驹的颈子,骑马前往庄园东边的蔡氏园墅。

    才入园内, 殷济便见陈念川正与一二友人坐于茶竂下笑谈, 于是上前见礼。陈念川出使魏国后,便受任襄阳令, 算是数一数二的掌兵重臣。殷济虽然年轻气盛,但在父亲的教诲下,也不敢怠慢这些人:“数日未见陈令,陈令体中如何?今日球场上未见陈令,众人文赋便少风采啊。”

    陈念川也同样起身拱手道:“劳烦世子挂念,这几日有些害暑,到辜负世子美意了。”说完目不转睛地看向了殷济手里紧紧牵着的马,佯作惊讶道,“世子秀骐良骏,不知何处得来?”

    殷济到底年轻,谈及宝马良驹也不乏沾沾自喜:“此原为舅父所得,先前舅父剿江寇,有商贾赠献数匹宝马,此次先行小试,若无差错,稍后便送入父王苑中。”

    陈念川旋即对旁边众人道:“如何,时人皆赞世子仁孝,可见此言不虚。”

    殷济此番仍是为见舅父,因此与众人稍作寒暄后便直接前往舅父蔡维庸的书房。这次马球会由蔡氏举办,此时蔡维庸正在房间内浏览防务条陈疏,见殷济前来便亲自出迎接待。在询问马匹如何后,蔡维庸也长叹道:“宝马虽好,只恨不能助以兵用。往年南商偷售北方战马,都是老不足用。近日得来的两百匹战马,反倒好些,可暂作两年军用。”

    宝马名驹毛色光亮,形态俊美,但奈何皮肤极薄,太过娇气。时下骑兵所用突骑战法,靠的是冲击力,这些名贵的宝马无法承受沉重的马铠,也不适宜育种。军马的马种不必名贵,但要膘肥体壮,最好也不要太高。

    “假使能得军马三千,练军两年,来日收复荆州,指日可待。”殷济不乏畅想,“若是能将此马分赠众人,示人以利,则可让楚商们更重视战马之贸,众人争相贩马入境。”

    “世子此言,虽是为国绸缪,但未免忽视人心。”蔡维庸道,“若以广于众,陈氏一向结好楚商,又与张氏走动紧密,必然会被楚王更加依赖。而商贾趋利,未必会尽售军中,而多售于世家,若不能集良马利器于军,又怎谈得上是为国之计。届时陈氏执掌权柄,世家武装不输我家,世子继位只怕也会遇到诸多艰难。”

    殷济闻言后也发现自己的想法缺乏考量,低首道:“是我肤浅了。舅父说得极是。”

    晚膳后,楚王诏见了陈念川:“先前你曾与本王讲,想要借楚商之力,广购战马,散于民间,此事还需深思啊。军马珍贵,若人人皆可购,自然是出价最高者得之,未必遗惠于国。”

    听到楚王态度有所转变,陈念川心中一沉,然而仍旁敲侧击道:“大王所言,自是不错,只是此惠最终只怕还是未传以国用,而是传以蔡氏啊。臣不明白,商贸可以获利百家,那大王便可依赖百家,若战马仅入一家,那大王只能倚重一家。今日臣前往蔡家,所观马匹刀兵之精良,乃是国中之最。臣虽名为襄阳令,但兵用根本无法与其相较,一旦变故发生,臣也实在难保能据敌于外。”

    “你是说蔡氏或对京师有所威胁?”

    陈念川怎么可能正面回应此问,当即取出袖中奏疏道:“大王体国量用,臣一向不敢有疑,但近日江北多有传言,洛阳马匹失窃一事,或与蔡氏有关。洛阳失窃马匹共有五百,一半为司州世族杨氏、薛氏等人所得,一半竟全落入蔡氏之手。据臣听闻,当时皇帝欲助皇后出兵司州,随后便有人动用宫中眼线,告知使魏官员,这才阻下此事。”

    “原本行台皇后已许楚国战马,只因行台有杨氏之乱,这才耽搁了。蔡将军想来是怨我等索物不及,这才暗行此事。失之小忍而害国之大谋,如今魏国天子已知此节,并放言,若陛下不予盗徒惩处,则不再与楚国进行军马、兵械和粮草的商贸。”

    楚王听罢眉头紧锁,若蔡维庸仅仅以军马装备自己执掌的楚国军队,那还尚可。但此次事件却暴露出蔡维庸对出使魏国官员的掌控,与司州世家的羁縻,以及背后一整片为其运作的权力网络,实在令人不敢深思。

    楚王接过陈念川的奏疏,此奏疏有数人联名,其中便言司州世族与楚国官商皆有所勾连。

    “既如此,战马商贸一事,你与张氏重新商议考量。”楚王犹豫着,又道,“蔡氏于襄阳力量颇大,本王先下令让其上缴部分所得战马,用以襄阳城防和宫中禁军。再去着人转告世子,本王不过坐拥江水一隅,三州之利,与士大夫众将军攻守天下,不敢乘以龙驹。五匹宝马分给蔡家、陈家、操家、马家、刘家各一匹。此外,世子近日无事不可再出宫。”

    陈念川将楚王命令传达后,蔡维庸却久久不能淡然。生在乱世,机巧从来都不是安身立命的手段,唯一可靠的只有兵权。只要兵权在手,蔡氏便不必雌伏于任何人之下,而是可以与各方展开一个平等的对话,这也是魏国帝王对自己礼待的原因之一。

    可如今楚王竟向他索要战马,并将贡献马匹分给各家,也是在试探他的底线。毕竟,他接收了偷盗而来的战马,已经得罪了魏国皇帝。除非肯在楚国忍气吞声,不然再魏国那里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此蔡维庸思索片刻后,还是决定按楚王的要求,上缴部分战马。

    陈念川深夜回到家中,正要入睡,却见侍从慌张传话。

    “张家传人来告知郎主,张畚方才奉诏入宫,已被大王扣押!张畚的堂弟张晗已在厅堂等候,想请郎主寻一解救之法。”

    陈念川睡意顷刻全消,连忙披衣前往厅堂。

    “西洲,此番西洲可要救我堂兄!”张晗见陈念川入内,连忙拉住他的衣袖。

    陈念川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晗道:“其实洛阳丢失兵马,原本便只有两百余匹,我家也是才得知内情。只是在司州得此消息的,也绝非仅有我一家。或许,此节已被大王知晓,怀疑我等蓄意谋害蔡维庸。”

    陈念川也慌了:“若是如此,蔡维庸必不饶我等,大王只怕也要降罪,日后立身岂不更加艰难。”

    张晗紧紧握住陈念川的手腕道:“尚未到绝路。蔡维庸既得战马,见恶魏王,此乃事实。只要我等能将蔡维庸与盗马之事坐实,遂了魏国皇帝的心愿,即便楚王事后泄愤于我等,我等也能进退从容。”

    “坐实?”陈念川道,“我等并无凭证,坐实仅有杀蔡维庸一途啊。”

    “那有何不可!”张晗道,“蔡维庸一死,届时唯有你陈西洲有资历执掌朝事。况且杀蔡维庸一人,便可与魏国结以欢心,来日南北物力,俱可得获,也足够你陈家立于朝堂了。”

    张晗劝告良久,陈念川仍是迟迟不应。最后张晗只得愤然起身道:“西洲,先前谋划,既已动了夺权谋族之念,蔡维庸日后怎会轻饶了你?”

    陈念川听到此言,神情才略有触动。政治人物可以犯罪,但绝对不能犯错。进而他轻声道:“蔡氏执掌荆襄日久,若要动杀机,怎能仅诛一人?待我拟定其罪,此事切不可泄露于外。”

    张晗望着陈念川,也不由得惊愕地咽了咽口水。先前犹犹豫豫的,如今看来陈念川才真是一个狠辣之人。

    第392章 灭门

    青年热血, 本是最为好勇争强的年纪,殷济自困足宫中,也颇为沉闷。襄阳的楚王宫并无太多游乐之地, 楚王也不喜子弟作乐,殷济便甩开众人, 找一偏僻地, 让两名亲信作角抵戏,自己在一旁观赏。几名虽在一旁大呼小叫地助兴,但时间一久, 殷济也觉兴味寥寥,正欲摆驾回宫, 只见陈念川带着一支长匣走了过来。

    殷济甫一回宫便受到禁足,便疑心陈念川, 如今见对方走近来,更是没半分好颜色。殷济的侍从也连忙驱人道:“陈令昨日才觐见大王, 世子便被勒令禁足,连我等都要受到责罚。还请陈令体谅则个, 离世子远些, 我等也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陈念川闻言,竟诚惶诚恐,先向几名侍卫接连致歉, 随后向殷济施礼道:“其实臣立于殿上,绝非搬弄是非之人。大王因何禁世子出宫,臣是有所不知。但臣昨日仅言军马边贸之事, 希望我大楚能广播边贸之利。世子倘若有疑, 大可去问大王,臣以性命担保, 所言俱为国事,绝对无涉世子。”

    殷济见陈念川如此放低身段,又看到其身后准备的诸多礼物,也不好再冷眼以待。陈念川身为襄阳令,统帅近六千精兵悍卒,乃是拱卫襄阳的最强劲的一支力量。而陈念川对他这个世子也一向毕恭毕敬,他也没必要与其翻脸,因而道:“陈公此来,所为何事?”

    陈念川道:“昨日世子进献御马,臣得赐,已谢过大王,今日另谢世子。”

    殷济却不乏谨慎:“父王天恩,诚当陈公一谢。我不过是为父王挑拣马匹,对公却是无恩啊。此礼受之有愧。”

    陈念川连忙道:“臣谢大王今日恩,亦谢世子明日恩。”

    殷济默然。

    陈念川紧接着又道:“臣妹至今无所出,想来终身无靠,因此日夜不能寐。大王虽有四子,但堪当托付者,却唯有世子一人。臣虽不才,但尚能执掌兵甲,来日若有事,也愿为世子分担一二。”

    殷济听完陈念川所言,其实也颇为心动。虽然自己的舅父执掌荆州大半兵马,但于城防、宫防却是无涉,这也是父王的一种平衡之道。然而即便心动,殷济也十分谨慎。拒绝这样的权臣,是断然不可能的,一旦给予这样的信号,陈念川必然会转投他人。因此殷济也颇为客气道:“同是为国,我与陈公自当共为大王分忧。”

    陈念川怎么会听不出殷济这一回避,然而却一副打蛇随棍,赖上了的表情,激动道:“世子既信任臣,臣必为世子赴汤蹈火。只是臣今日虽得此诺,仍心有不安。流言斐斐,尚可积毁销骨,兵者大凶,更不容片刻之疑。今日臣想请求世子交换一信物,以为来日大事。”

    殷济未曾想陈念川居然能把话说到这份上,不过其人提出交换信物的要求,也算合理。毕竟双方建交,至少要有个信物。他倒也不怕陈念川会拿着信物去打舅父军马的主意,随后他直接告诉舅父信物已交给陈念川便可。

    殷济便解下一枚随身携带的青色玦佩道:“聊以此物赠陈公,愿无相辜负。”

    “臣必不负世子。”陈念川也旋即从袖中取出一枚刻有自己表字的白玉蟾,交与了殷济。

    说完陈念川打开长匣,只见匣内是一柄鎏金月杖。“此杖坚圆净滑,挥似流星碧落,掠如电闪紫烟。襄阳跑马多王孙,臣愿作此杖,为世子拔得头筹。”

    陈念川得此信物后,旋即出宫,当即下令严禁城门出行。

    蔡维庸执掌荆州兵马两万余,乃是方镇之最,平日多演兵于中庐,并不居于城内,余子也多忙于军务亦或庶务,襄阳城唯一老父和一女儿罢了。

    是夜,宫中有来使将一封匿名书信另并一块青色玦佩交予蔡维庸。来使并非殷济亲信,但的的确确是其宫里人。其人传信也颇为简单:襄阳令封闭城门,世子被禁足,为确保世子无虞,请蔡维庸暂据岘山,以观其变。

    读完信后,蔡维庸先命人勘察襄阳城的情况,确定属实后,不禁陷入沉思,信件匿名,也好解释,或许世子不想给以落人口实。而暂据岘山对于他来说也是小事,虽然岘山位于襄阳近畔,乃是攻城的军事要地,但他既然执掌荆州军镇,有突发事件,率兵前往,事后也有说辞。因此蔡维庸也不敢耽搁,当即率三千精锐,进军岘山。

    深夜,六千精兵部曲悄然围至岘山脚下。

    陈念川脸上露出狰狞之色,下令道:“全军火攻,勿令使一人活着走出岘山!”

    次日襄阳宫城内,楚王诏令文武入勤政殿议事,而此时大殿内外,聚集了三千禁卫,一时间殿内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楚王殷评身披甲胄,杀气腾腾迈入殿中,而殿中文武见此也不敢有异声,全都匍匐在地,不敢四顾。

    “陈念川,你竟敢于京畿妄动兵马,逼杀国之长城,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楚王殷评一向雷厉风行,对于陈念川在岘山袭杀蔡维庸,可谓愤怒到了极点。

    然而愤怒之余,楚王也极为清醒。此次围攻岘山一共六千兵马,所以参与者不仅仅是陈念川,还有荆州本土豪强,更有可能其背后还有身在高位的其他朝臣。更重要的是,这些人的背后与魏国不无关系,一旦他真要大举肃清朝堂,这些人会毫不犹豫即刻投魏。两边都是鱼死网破,对方的退路更广,而他更输不起。

    “儿臣请率兵马,清缴涉事余者,押赴诏狱。”殷济双目血红,当即请战。

    “黄口小儿,不知轻重,给我退下!”楚王大喝道。

    其实此事看上去虽然严重,但本质上却是强臣互噬。陈念川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蔡维庸拥兵自重,楚王更是加紧提防。如今可行之举,便是找个合适的理由,把陈念川等人安抚下来。

    此时陈念川开口了:“臣幸得大王赏识,才有今日。只是蔡维庸拥兵自重,勾结北地杨氏等人,暗蓄战马,藏以利器。昨日听闻世子被禁足,竟举兵至岘山,臣身为襄阳令,不敢为国养此祸端,更不敢因怯弱而使国门失守,是以放火,逼其下山出降。只是未曾想火势过大,蔡维庸拒不肯下山就擒,面陈大王,是以丧命火海。”

    “事后,臣等清查其军营,缴获兵甲战马,不计其数,其中不乏来自于北地。诛此人,而解魏主之怨,结以欢心,岂非大利于国?去一大害,得一大利,臣为国绸缪,不能不为!”

    楚王殷评闻言后,目光也露出一丝犹豫与纠结。陈念川所言,除了将擅动兵马的反叛罪名化为为国缴贼的壮举,也同样揭露了大量荆州人对于蔡氏独掌荆军的不满。如果他不能消弭这种不满,那无异于自毁地基。

    楚王深吸一口气,随后走上前,拍了拍陈念川的肩膀,道:“公既为国呕心沥血,又何须忧虑。蔡氏拥兵自重,暗蓄甲刃,本王也深以为患。既然已除贼首,余者如何论罪,也都交与陈公。”

    既然最重要的人已经杀了,那不如让陈念川杀个干净。魏国皇帝那里有所交代,而这笔污点自会记在陈念川的头上。不必待他出手,此次获利的豪族世家,或许下一次就会以同样的方式把陈氏拉入沟渠。

    楚王离开大殿,走到殷济身边时,停了片刻,看了看早已哭晕在地的儿子,心中也不乏苦涩。然而最终他仅以冷漠地口吻道:“将世子带回宫中。”

    蔡氏门祭绝灭,震惊长安,消息同样也传入了洛阳大行台。此时,陆昭正为陆微挑选着余下的岗位。新公主府家令甫一到河东,便开始舆论造势,虽然不会对行台和陆家造成什么伤害,但对陆微出仕吏部,却阻碍颇多。陆昭不得已,暂以薛珪任留行台吏部尚书,但在刺史府长史与各部上安排了部分陆氏与沈氏族人,稍作平衡。

    陆微白身日久,也变得老老实实,此刻跪在一旁,听从长姐的安排。

    “你明日便前往镇东将军府,暂任兵曹吧。”陆昭将弟弟的谱牒一合,随即命人转发镇东将军府。

    陆昭不得不慨叹自家夫君近朱者赤,权谋上颇有长进,连运气上也令旁人难及。其实给蔡维庸的那些宝马名驹,也是陆家推波助澜。皇帝叫走张懿,陆昭不是没有警觉,也希望能解此事让荆州产生一些动荡,不要给王谦和江州带来太多的压力,自己能在行台从容不及。然而她未料到此举竟能让楚国产生如此大的动荡,直接动摇了荆州的军事根基。

    对于长安来说,这不啻为一个攻略荆州的好机会。即便今年不会举国用兵,明年也必会有所动作。这样一个信号递给长安,很有可能会让长安的元澈再次搅动荆州局面,进而在未来几个月内有底气、有理由提前率兵,移驾洛阳!

    而面对以南征为目的滞留司州的浩浩大军,她眼下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吴玥的镇东将军府。

    第393章 诛心

    七月, 北海公元丕以太尉、侍中之位致仕,归长安养病。车舟一路沿汾水南下,抵达风陵渡后, 河东士人皆相迎。陆昭孕期已有七月,此时行动不便, 而遣吴玥、卫渐等人出迎。司州方面做到这一步后, 也不再逾越,雍州和长安很快便有护卫迎接。

    元丕看着远去的家中子侄和大批兵众,并且与镇东将军府和洛阳令交接的庞满儿, 忽然意识到小貉子在先前一段时间里,为何派人在北镇大肆宣扬司州求贤令。

    婚姻的结合仅仅是囿于门阀之间的利益捆绑, 但政策的导向却足以使千千万万北镇戍将重新抬起头,重新向司州以及司州辐及的荆江地区流动, 汇入功业的大海,重新开启人生的轨迹。

    而陆昭只是悄悄打破了数年前王子卿打造的锁链, 以长安与洛阳的对立为遮布,捂住了世族们的双眼, 以拱卫皇帝的寒门清流们做尖锥, 让世族把黑暗中感受到的刺痛,记在了他人的头上。

    这不过是世族们进退两难的无奈选择。

    这不过是温水煮青蛙般的安静谋杀。

    门阀对天下资源的畸形累积与经学的继承,若不能够兼济苍生, 也不过是门户之内的事情而已。数万寒庶百姓命运的改变,永远都比几家门阀的崛起更值得天下人的敬畏,更值得一个国家欣喜, 也更值得一个时代铭记。

    “今日得见卢尹, 路途之苦,方才释怀啊。”元丕颤颤巍巍, 在女儿的搀扶下,从渡口登岸,在见到卢霑后便作寒暄。

    京府派出卢霑作为迎使,主要是考虑到规格,但其人刚正直烈,说话并不客气。“司州瞻仰北海公,是以烦扰多出于名。洛阳行台揽关中高智,想不到竟也难解太尉南下之苦。”

    元丕作以寒暄,本无抱怨之意,却没有想到卢霑借题发挥,反倒替中枢发泄心中不满,关键还是对自己。此时两边百官夹道,元丕也不好一力回驳,只略笑笑道:“貉子可厌,夹道而迎不过是借老朽之木,推舟于陆,行周于鲁而已。”

    将北镇引入洛阳,除了有邀好六镇的目的,还可以充实司州本身的军事力量,使司州的行政进一步脱离本地豪族。夹道欢迎,箪浆荷食,不过是一种遮掩的手段。元丕如此说,也的确对陆昭颇有怨念,毕竟谋夺京畿时就被利用了一番,如今致仕,更是被榨取了最后一丝价值,堪称一生之阴影。

    带着这份怨念,元丕干脆直接表明洛阳和北镇的选官新令和新法都是在鲁国行周朝之政,劳而无功,身必有殃。

    元丕半真半假地骂人,并不妨碍卢霑继续责备。果然卢霑开口道:“身为人臣,虽不敢置评皇后,但有一言,太尉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纵使祝悦弘器高才,但北境六镇历来为宗室帝族所重,国门之要,公既为宗室,怎能不先听陛下之言而私授外人?洛阳不过妇人之见,太尉既为三公,又为尊长,更是宗室,怎能默认其为此恶事?”

    元丕闻言,脸色登时阴沉下来。他无官一身轻,选

    择来长安度过余生,为的就是是照顾长安和宗室的情绪。面对长安对北镇数十年的忽视,他这么做已经仁至义尽了。况且中枢的选官言论就摆在那里,他若真的通过中枢来解决北镇的继任问题,北镇的寒庶本身就不会答应。

    而他的子孙本就才能不足以坐镇一方,继任者受中枢之惠,不会回护他的子孙,而北镇戍将更会憎恨他出卖了北镇的利益,放弃了洛阳这个更忧之选。

    面对死守规矩,遇事只搬出一番道理的卢霑,元丕也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宣之于口,不过倒也不必对其假以辞色。因此元丕冷笑一声道:“京兆尹口口声声说不敢置评皇后,怎得随后又言其妇人之见?”

    “妇人之见,天生短视,亘古之论,并非卑职一己之评……”

    “哈。”元丕扶着女儿直接向前走去,“老夫生于短见妇人,养于短见妇人,临终要托与短见妇人,北镇之授,便当如此,卿何故再问老夫!”

    元丕回到京中为其安排的府邸,除却了先前长安官方安排的迎接,并没有再受到过任何人的欢迎,甚至连拜访者都寥寥无几。元丕习惯了北镇的孤苦,对此倒也并不在意。排场的目的难称单纯,刻意的冷落反倒是重视。

    然而几天之后,元丕接到了一封令人难以置信的拜帖,太保吴淼近日想要登府拜访。

    接到这份拜帖后,元丕也是感慨万分。他与吴淼一个权位不在,一个是权位虚在,或许如此才可以无惧得罪中枢朝臣的危险,两厢会面。随后元丕吩咐家人整备万全,同时屏退不必要的随从,郑重以待。

    吴淼来时,元丕早已穿戴整齐,在家人的搀扶下坐于正堂。苍苍白发映于彼此的双眼,同样照进心里的还有身负军功的沉重与一世的谨小慎微。

    “太尉!”吴淼在侍从的搀扶下走进堂内,旋即向元丕深揖一拜,再抬起头时,早已衰泪浊目。

    在元丕面前,吴家更像是一个承上启下者,论辈分,吴淼的父亲与元丕也算是同辈。正如军功出身的人对吴家异常崇敬,吴家同样也不乏对元丕这个魏祚奠基之臣有着崇高的敬意。如果说吴家在为大魏军功派系托底,那么元丕则是在为奠基整个帝祚的武德保留最后的尊严。

    元丕朗笑俯身上前,托起吴淼的手:“不意有生之年能再见照澄。到底是后生可畏,如今已是太保加身,倒胜过我这老朽多矣啊。”

    听到元丕感慨,吴淼心中也五味杂陈:“近水楼台,时势顾我,今日不过忝居于此。来日若能青绶归乡,才是一世之福。”

    元丕对吴淼已然是长辈看顾晚辈的心态,只道:“你家逸璞我已见过,得子如此,来日富贵大有可期。近日听闻荆州有动荡,照澄还应早做准备啊。我听闻破镜无论如何弥合,终有裂痕,与其如此,倒不如只择其一,成就一份圆全。”

    吴淼听罢也是一叹,其实他何尝不曾有意向皇帝提及此事,然而自从皇后到达洛阳,整个事态的发展早已不是自己能左右。相忍为国平衡各方的情怀早已不再,然而这种情怀本身就是中庸的,各自留有余地,做事就不会痛快,当然,好处是也不必你死我活。

    可是魏国谋求的已经不是守成,内外的压力也不允许魏国再守成下去。要进取,就必须要争出一个绝对的核心,让这颗核心带着整个国家一起前进。

    他不是不想选择新帝。

    新帝继位,虽然寒门成为了长安时局的重心,但他内心多少还是有一些底气在的。因为在寒门和世族的冲突下,吴家可以再一次像先帝一朝一样,做一个两方的调和者。但能否做一个调和者,一方面取决于大势,另一方面取决于各方的意愿。

    譬如易储之变时他二子惨死,随后先帝登基,贺、卫两家把持朝政,当时的贺家未必没有一举铲除吴家的意思,但皇帝还是出面阻止了。吴家之所以得以存活,是因为皇帝和贺家都明白,未来世家和皇权的矛盾会变得更加激烈,在没有人可以全胜的情况下,吴家是可以作为中间人来调和的。

    当时他五旬之龄,资历足够,且带出的军功系子弟都已掌握着军队中大量的中层岗位。相比于王峤等人,他更适合当这个中间的调和人。

    如今的局面也是如此,行台新政雷厉风行,但陆家因双亲新丧,并没有办法占据绝对优势。一旦扬州的苏瀛将陆归扣在江东,将矛盾激化,陆家的力量并不足以进攻长安。而陆家在西面与北面的存量也让新帝不敢放手一搏。

    虽然对峙的局面是一样的,但新帝一方的操刀人显然与前者截然不同。

    寒门执政,进取的手段显然更为激烈。譬如先前断绝司州的钱粮支持,断绝军事上的支援,通过占据尚书台六部,逐渐挤压关陇世族和三公的权力。这些看上去操作生猛,且不乏成效,但吴淼却并不认同。

    关陇世族经王叡作乱后,早已不复从前,吴家作为军功派,也在一轮轮兵变清洗中失去原有的力量。失势者永远不该作为对手,而该作为潜在的合作对象。如果明日长安与洛阳的矛盾忽然公开化,将要围绕潼关动手,那么对于双方来说,成本最小的办法就是将吴家重新搬出来。

    于长安,吴家可以压制手段激烈的寒门,于洛阳,吴家可以从兖州施加压力甚至撤出在司州的军事力量。甚至吴家都不需要表态,关陇世族、薛家、甚至远在冀州的赵家、秦家都会极力促成此事,经历权力的洗牌后,这些人同样是最大的获益方。

    可如今寒门和皇帝的一系列动作,都是在把吴家往外推。而寒门也是绝对不能容忍世族崛起重新回到长安的时局中,来瓜分事权的。

    势与人,都不同了。他甚至有些怀念先帝的时代,那时他的选择总归比现在要多。

    回到家中,吴淼躺在床上。上天不曾给他做忠臣的路,或许可以给他一条做权臣的路。想到这里,吴淼重重叹息一声。榻侧侍奉的老奴听到声响,忙不迭地递上擦汗的巾帕。吴淼接过巾帕,却只默默坐起来,望着帐外一小寸残烛,怔怔然直到天亮。

    七月末已是盛署,宫内早用了冰鉴,元澈听着蝉鸣,心中也知这个夏天其实就要过去了。只是暑热还要更持久些,太阳的炽热尚在这片土地有所滞存,在这片大势消耗殆尽之前,秋雨只能安静蛰伏,等待时机。那些落早的雨水帮助后来者消耗最后的余热,只不过它们再无汇流江海的机会。

    长安开始对皇帝出巡司州作出规划。皇后预计十月生产,在九月之后的日子里,或许便没有精力再兼顾政事。如果对楚国的战机能在九月之后出现,那么长安发兵,顺便对行台摘取新政果实,也是水到渠成。

    是夜,忽有宫人叩门。周恢先去支应,只听门外传声答是军报。

    宫门下钥,若非军情紧急,都是第二日传入宫中。元澈方要入睡,此时也睡不着了,连忙重新穿戴整齐,一边命人带正冠簪,一边问:“眼下宫内都有谁在值守?”

    周恢边伺候边回话:“中书有徐宁,太保也还在司徒府。”

    元澈自己系了冠冕的系带,头稍稍一扬对周恢道:“打开宫门,让人去传魏中书入宫吧。不过前线有紧急军情,司徒既在宫内也没有不见的道理,也去请司徒来。”

    重臣班列,元澈已等候在宣室殿内,众人行过礼,见其面有喜色,都不免暗暗舒了口气。军报是从荆州刺史王谦处得来,执掌荆州的蔡维庸极其兄弟、余子,尽被逐杀。但因蔡氏所掌的军镇内,尚有部分魏国人以及荆州吏员,因此未能免难,荆州需要长安做决定将此事扩大到何种地步。

    对于荆州局势,朝臣也是众说纷纭,但大基调仍在日后攻击荆襄的战略上。

    “陛下,这些是吴太保的上疏。”周恢将一摞简牍奉至元澈案前。

    奏疏很长,元澈略略过目,乃是吴淼针对楚国尤其是荆州的军况提出的进攻策略,其中包括了疏通桓公渎。

    元澈笑了笑:“太保以为谁可行此策?”

    吴淼则重重跪地,道:“楚虽大泽之国,实则釜中鱼肉,臣虽老朽之木,但也尚存几分干柴烈性,愿烹此鱼,奉于君前。”

    元澈道:“太保忠心,朕心有所感。只是长安国都,京畿重地,非太保无以镇之。”

    长安很重要,老狗看好家。

    吴淼又道:“或可以臣犬子与江州试攻义阳。”

    元澈浅笑:“司州正试行新法,不可一日无镇东将军。不过可使逸璞先攻义阳,而后还领旧镇。”

    吴淼闻言,原本的目光中尚有几分闪烁,现在也彻底消失了。他微微张了张嘴,仿佛还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只是抿了抿黏在牙齿上干涸的嘴唇,而后深深再拜,退了下去。

    众人散去之前,初步定下暂不对荆州有所动作,新帝先行前往司州汾阴祭水。毕竟只有水牛的浅滩,水牛才会争斗,一旦猛虎靠近,伸出利爪,利益的厮杀会立刻变成集体的恐惧。要等到所有的暑热都散去,元澈如是想。

    吴淼回到府中,夏夜炎热,而他只觉得浑身冰冷。

    这是他最后一次尝试去拥护吴家世代所拥护的帝祚,对于成为一个忠臣,他不是没有幻想过的。不然何以孤独日久,自己撑起先帝时期那一个个漫漫长夜。

    长夜冰冷,他的内心却还封闭着一团火焰,火焰更适合点燃一封对帝王的慷慨陈词,点燃一场运筹帷幄的政治谈判,点燃边疆万营千垒的明炬,点燃一个忠臣所有的荣光。而今天,他期盼了一生,也被背叛了一生,早已失去了忠臣死谏的梦想与马革裹尸的向往。

    那团火焰也终究是熄灭了。

    可他到底还是不甘心的,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活下去,一辈子瞻前顾后两茫茫。他不相信他一辈子所经历的,不过是明白何为不是自己人的待遇。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在夹缝中的每一次无从选择。

    法雨天雷,顷刻而落,如喷崖倒壑,将天空割裂成鳞鳞灰色。

    “为什么要诛我的心!”吴淼抬起浑浊的老目,望向天空,低吼着。

    蓦地,一片腾云如白色奔马一般,向东而走,霎时,天雷收声。

    “曾为伏羲出河负八卦……”吴淼呢喃着,白色憔悴的须发在干裂的唇边微微颤抖。

    吴淼默默回到房间内,抽出一抹帛卷,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吴氏所培养的军功宿将们的姓名及任职。

    他的儿子既然已经选择了,也就没有退路。既然上了政治牌桌,成败暂且勿论,一副连自己命都不在乎的觉悟一定要有,否则连坐上座位都只是在浪费机会。

    “朕如此,会不会做错了?”私下与魏钰庭闲聊时,元澈不由得问道。对于吴淼今日的奏疏,元澈明白,这是太保在最后一次尝试请求合作,而他亲手将吴淼推了出去。

    魏钰庭立在阶下,敛袖道:“陛下没有错。那么多功臣宿将,那么多心腹,凭什么要用最晚表态最后投诚的吴淼。若陛下答应了,扬州、荆州乃至整个中枢内部,都会分裂,都会不满。人事即政治,终是马虎不得。”

    “况且陛下要振兴皇统,就要独占灭楚的功劳与名望。吴家数朝太尉,根基太深,注定会分走陛下的功劳和名望。他背后虚弱的世族会卷土重来,陆家也可以因此保全。所以这场仗,苏瀛可以挂帅、邓钧可以挂帅,甚至臣都可以挂帅,却唯独吴太保不能挂帅,他的后人不能挂帅。”

    然而元澈依旧不能释然:“那日,太保似乎有话要对朕讲。”

    魏钰庭沉默有时,随后道:“其实依臣对太保的了解,门阀执政近百年,太保曾是一时英雄,亦是一世看客。多少次宫变,太保都经历了,多少的真相,太保都看过了。参透了玉垒铜梁不易攀,知晓了地角天涯眇难测。太保心中有话,却最终未说,不是对陛下的不满,也并非不愿告知,而是觉得,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

    雨沥沥下着,元澈忽然道:“朕本想与太保为青史留一段君臣佳话……”

    魏钰庭遥遥望着帝王,对方的目光里,他读到了这句话的潜在意识,也看到了那种身处高位时绝无仅有的孤独与无奈。而所有的一切,都融进了眼底那片无尽的黑暗。

    君臣佳话么……

    魏钰庭沉默了。

    如果连吴淼这样的臣子都无法与君王成全一段佳话,那么自己呢?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那是一个午后,白檀烧尽,斗帐低垂,大魏皇太子元澈把自己召到了东宫。那时候,他刚从颍川郡别驾调任,二十五岁的詹府主簿,如日方升,前途无量。而太子元澈,初历丧母之痛,召他这个故旧,不过是一述积素之心。

    看着窗外晕红著雨,柔绿和烟,元澈道:“孤一直想再看看吴国的景色。”

    他道:“吴国岂止美在山水。”于是,他便与东朝笑谈吴国宝剑之利,兵将之勇,建邺九陌的轮蹄来往,乌衣巷口的衣冠绮丽。他还告诉他,他手中的宝剑终将征服那片山河风光,取得一个大好男儿应有的一切荣耀。

    那时,元澈听得格外认真,带着一分年少意气,待他讲到忘情之处,不免目光灼灼,击掌叹道:“若孤即位,必以足下为丞相。”所幸书房的一众仆从皆被屏退,这等狂悖之语,不曾让人听了去。

    其实世间君臣佳话无不如此,年轻有为的臣子,知贤善用的君王,或许这只是随口一说的承诺,但朝野需要佳话,人也需要。

    他像在詹事府照料元澈的起居一样,将他的前程照料的妥当而周全,帮助他从世家执政的乱丝繁茧中剥离出来,前往江州。以至于元澈年轻时曾有私言与他:天下才猷一石,魏钰庭独占八斗,王子卿占一斗,剩下一斗与世人。

    也因此,他虽有无数的机会完成自家庭门的跃迁,但在朝政上一直正肃刚直。有人说他爱清名,或许如此,但他知道他的心里有比清名更重要的东西。

    他一路走过来,对于君臣关系并不天真。

    他其实颇羡慕那些一辈子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从事单一事务的人。他们的从不改变仿佛可与得道仙人媲美。他体恤芸芸众生,体恤那些既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为自己命运抗争的人。但同时他也对这芸芸众生羡慕之极,永远能在一种满足下自得其乐。而他的内心永远无法达到这样安宁的境界。

    他仍在期待,期待那个君臣佳话。

    君臣佳话,君臣必要,而佳话非必要。而越非必要越珍贵,因为非必要定义着他的一生。

    如今,他看到过贺祎,也看到了吴淼,物思此类,他不是不担忧的。

    所谓的君臣佳话,走到最后,或许只有君臣罢了。

    “朕没有想薄待他。”元澈的手半支着额头,指缝间漏出一抹隐忍的真诚,仿佛要承担一切惊涛骇浪,“我没有想薄待一个老人家。”

    第394章 佛图

    既然楚国大乱, 长安与洛阳便无相忍为安的必要。

    皇帝将于八月祭祀汾水之事牵动整个关陇,但若仅仅是祭祀一件事,倒不足值得如此热议。中枢下令重修桓公渎, 意味着长安不仅向薛氏伸出了合作之手,同样也向汲郡赵氏暗送秋波, 且最终以极为强悍的方式插手了行台的事务。

    新政果实低垂, 皇后也将近生产,将其种种结束于金秋之际,再合适不过。

    尽管皇后在行台数月已颇享盛誉, 但皇帝既然莅临此地,也自然意味着最高权力将要回归正态。

    对此抵抗最大的自然还是行台百官, 譬如卫渐等人。一旦皇帝下令取消行台,那么这些人即便回到长安, 也不可能在享有先前的职位。可若回归到司州本地,没有行台这种高规格的行政架构, 单单刺史府能给这些人提供的位置少之又少。一旦从与卑流,这些人将彻底被清出时局。

    是要留在司州引颈受死, 还是开创新的局面, 行台已经不能够再犹豫。

    但更不

    能犹豫的是陆昭。

    面对长安的步步紧逼,如果她本人不能够坚守行台的合法性,那么行台中必然会有人将她出卖给长安。后来者以正当理由而居上, 必要掀起一场浩大的反倒清算。到时候,行台的叛徒会以什么样的姿态与长安的寒门清流们合作,又会有什么样的污名泼在她和陆家身上, 已经不是一个皇帝能够说的算。

    “先调薛珪任留行台吏部尚书。”陆昭支着腰, 在殿中缓缓踱步,“薛珪除却以主官待遇视之, 另赐予宅院,配甲士百人,这些人由你洛阳令来出。”

    除了给薛珪高规格待遇之外,更重要的是将其锁死在洛阳,必要情况下作为人质拘禁。陆遗明白,因此应是,又道:“听闻朝廷已派人前往荆州面见王谦,为的是东垣公主的婚事。”

    陆昭的脚步并未停下,只缓慢悠然道:“再令王俭为留行台七兵部侍郎,假尚书职,待遇同薛珪。”

    陆遗颇为惊讶地看着陆昭:“皇后,七兵部侍郎掌募兵之权,为何要给予王俭如此大权?”

    “募兵掌兵不相亲,此事我们知道,陛下必然也知道。”陆昭深深吸一口气,“稍后你执我手令,请镇东将军入宫,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行台的体量进一步扩张,但要成事,首先要把陈留王氏和河东薛氏从可能摇摆的位置上择出来。薛珪虽然在抢夺北镇的时候与自己合作了一把,但因其手握公主,仍让有着极大的不确定性。倒向长安对其未必是最好的选择,可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都要在春暖之前,把这个萌芽扼杀在冻土之中。

    至于陈留王氏,其根系太深,她也没有把握将其攥于手中,只能期望能够拖延一些时间。

    陆遗虽然应下,却仍道:“话虽如此,只是陈留王氏若是王司空便罢,余者忠奸不明,又何须皇后倾心相付。”

    “时人忠奸非决于心迹,非决于善恶……”陆昭此时寂寂站定,缓缓吐出后半句话“而是取决政权优劣,权柄强弱。”

    行台的种种动作也都通过明暗两种渠道,到达长安。宣室殿内,元澈凝眸垂视着案前刚刚拆封的公文,而后道:“东垣公主与王氏联姻一事暂缓吧。”

    阶下魏钰庭、卢霑和徐宁等人纷纷震惊。

    “皇后以王俭假留行台兵部尚书,薛氏为吏部尚书。”元澈道,“若使薛王两家联姻,即便皇后离开司州,其军政也与出于一家无异,且镇东将军与王氏也有联姻。而祭祀汾水,也少不得薛氏乡众另并郡兵参与其中。两人若联手,在郡国兵里安插自己的眼线,朕司州之行,也难得安生。”

    卢霑闻言也摇首慨叹:“皇后之策,乃使陛下无张耳矣。”

    魏钰庭却喃喃道:“岂非无张耳,更使陛下多一无张耳、曹参的淮阴侯。”

    除非王朝末世,朝廷已无力量,不然但凡一个正常的国君都不会让统兵大将染指募兵大权。就算是楚汉相争最激烈的时期,刘邦让韩信独立统兵,但募兵的权力还是交给了张耳,且副手还是曹参。因此刘邦两次强夺韩信兵马,韩信也无任何反抗之力,刘邦对于抢来的兵马也能使唤得动。

    陆昭将王俭提到留行台七兵尚书的地位,就是要让长安做一个抉择。如果长安坚持让薛、王两家联姻,那么就要面对司州薛、王、吴三家联合的局面,除非长安能够给出比行台更高的价码。

    但在如今,六部除了民部尚书、度支尚书和吏部尚书之外,余者则由寒门把持,算是较为平衡。将陆扩彻底撬出时局,则意味着陆家有理由全盘脱离长安。将柳匡如罢黜,则意味着让赋税度支之权让与王家,与同掌南北物运的薛氏再次合流。至于出身于武功苏氏的吏部大尚书,硬要罢黜似乎也并无不可,但这无异于斩断了关陇世族的上升通道,京畿安全也会有隐患。至于寒门,这个平衡他们又肯打破吗?

    价码就在这里,长安需不需要牺牲掉这些,来换取一个王氏旁支子弟来占取一个六部名额?

    如果不能妥善安排王俭,那么长安面对的是一个门阀板结的司州势力,和一个集募兵、统兵于一手的镇东将军,其结果可能还不如由皇后掌握行台。

    魏钰庭沉思片刻后,也劝谏道:“王氏若于皇后麾下,尚可中立摇摆。若脱离皇后麾下,则必与皇权相争。臣以为,还是暂缓联姻为好。”

    每次觉得坏透了的东西,不一定就是最坏的,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一个折中。

    卢霑眼里不揉沙子,听完依旧皱眉道:“中书此言诚是为国,只是如此,荆州王谦必然会作壁上观,我等并无力量逼迫皇后撤离行台啊。”

    其实若说无力逼迫,倒也不一定。长安以及西北仍有皇帝军队的力量,如果能联合并州、冀州出兵发难,未必不能一较高下。但皇帝既然选择祭祀汾水,重修桓公渎,就是想坐下来,重新分配利益,来解释为什么一个人该得两斤大米一斤面,而完全不需要通过“造反有理”来解决。一旦涉及到用兵层面,那大家都将面临一斤大米白面都没有的局面,自然是挥刀相向,同时也浪费了一举攻克楚国的战机。

    “若说全无力量,到也不一定。”徐宁此时站了出来,“陛下,臣有一法,或可一试。”

    元澈示意让徐宁继续。

    徐宁道:“世族平衡陛下或许难以插手,但百姓户籍未必不能做些文章。臣曾听闻玄能法师与陛下颇有缘法,且其人在司州也曾布施恩慈,讲经论法,门徒众多。与其置此力虚散,何不化为国用?臣以为可在州郡下设立僧曹,立僧祇户。”

    “去年司州大旱,郡府救济不及,理应责问。不若借此机会设立僧曹,有能岁输谷六十斛入僧曹者,即为僧祇户,粟为僧祇粟。丰年众人积粮于都仓,供奉僧众,广播教化,至于俭岁,则赈给饥民,不取分利。此制可设于全国,不仅限于司州。据臣所知,贫民与世族供奉释家本就不少,不如立法规范,也是国民两便。若司州反对,则不容于时流。若司州同意,则陛下可令玄能派遣僧侣下至郡县,所掌民力,也甚为可观啊。”

    魏钰庭听罢,却当即出列道:“陛下,此法虽可破司州之局,然长远来看却十分不利。天下多虞,王役尤甚,若立僧祇户,或有百姓世族假慕沙门,以避徭役,使趋利者猥滥。如此抬高沙门,自中国之有佛法,未之有也!”

    徐宁则道:“中书,卑职所言也是权宜之计,待来日自然废之。如若不然,陛下祭祀汾水如何成行?即便成行,待祭祀后也无力驻留行台,不过见所见去罢了。”

    魏钰庭不好说什么,只拱手道:“既如此,请陛下圣断吧。”

    此行是祭祀汾水,适当引入宗教,也是给君主自身的合法性披上一层光亮的外衣,增加天赋君权的神圣性。

    然而元澈手中却捻动着金蝉子,脑海中则是曾经的噩梦,思索良久后才道:“可以暂行此法,若多弊端,废除即可。玄能法师乃德高望重之人,统御诸僧,也都洁身清欲,颇有操尚。若能使其执掌僧曹,想必也能布善广仁。朕任用卿等,也是此意。”

    魏钰庭听罢却不免有些语噎,同时也有些担忧。他们执掌权力,所以便应布善广仁,为人臣之表?隐藏在寒门清流背后的种种力量与身边的两位寒门巨擘、包括自己都在告诉他自己,这太过理想。仁慈与道德的来源是对世道的责任感,而绝非权力。

    “此外还有一事。”元澈指了指最后一道奏疏,“镇东将军请求为朕出使兖州,封禅泰山,不知众卿如何看?”

    第395章 迷惑

    门阀当政的时代, 皇室封禅绝非易事。山川大泽多已没入当地豪族家业,公有与似有的暧昧边界,很难彻底打破。

    先帝时期便有时任地方官员示好皇帝, 请求封禅嵩山。但朝廷上仍是关陇世族当政,对于在关陇境内的嵩山有着难以明说的占有感。最终, 此事以新帝登基, 德业未彰之名,在廷议上罢议了此事。坦言之,乃是整个门阀对皇权的藐视, 也不愿意看到皇帝封禅以正天命。

    除此之外,封禅之论也倡自于谶纬学, 此多出于大儒世家。东汉光武帝曾特定其为“内学”,用以维护自己的统治。然而成业萧何, 败也萧何,东汉一脉的桓灵二帝在维护皇权的时候, 便一直被掌握谶纬的世家们碾着打。至今,谶纬学仍把持在几家大儒的手里。

    封禅为大典礼, 而封禅文为大著作, 因此封禅文特出一门,文体也十分郑重。即便找卫、柳等世家名流,甚至于南方的顾、陆都不能为之。“颂德铭勋, 乃鸿笔耳”,这便是对封禅文的最高要求。如果元澈想要仰赖魏钰庭等人,根本就无法完成此事。

    如今朝廷局势略有不同, 经过几次的清洗, 关陇世族的声势已不强劲。祭祀汾水这种礼仪并不算什么,规格较高的封禅山岳也可尽力为之。譬如司州境内, 皇帝如果强硬要求封禅嵩山,也不是不可以。然而此次却由镇东将军亲自直议封禅,又是泰山岱宗,不禁挑逗起整个皇室对于承接天命的炽热之心。

    “自古封禅不易。”卢霑最先道,“吴家乃是兖州世族,泰山位于兖州泰山郡,有本土世族出面,许多事情便好办的多。”

    魏钰庭却仍满腹忧虑:“陛下若想要此封禅,自然能成,但臣以为,也要考量吴家为何要作此举,封禅之后又会有什么后果?”

    “吴家为何为此中书何故不明?”徐宁朗声插进话来,“吴氏小儿眼见伐楚难得分润,故而前来邀好。”

    “若仅如此,那倒好说。”魏钰庭道,“只是封禅泰山与封禅嵩山倒有不同。所谓‘因高告高’,泰山最高,是以为人神相通最佳之所。因此历代帝王或因异姓登位,或因天下一统,皆封泰山,是以告天下太平功成,以此求神灵护佑,国泰民安。”

    “陛下履及,将要伐楚,天下一统之功乃是可见。吴家诚诚相请,若陛下应允,来年伐楚则不可不有吴家,因此还望陛下三思。”

    元澈本对吴淼有所愧疚,但无论是伐楚功勋也好,封禅殊荣也罢,作为帝王也难以等闲对待,因此思来想去还是提出了一个折中之法。

    “正式封禅大礼倒不必急。”元澈笑着摇了摇头,“但可暂遣镇东将军东行,替朕巡视岱宗,且为通枋头、桓公渎,济水也需考察。”

    皇帝是否要亲临泰山倒不重要,毕竟历朝历代帝王真正实地到泰山封禅,并留有铭功石刻的也不过三位,秦始皇、汉武帝和汉光武帝。元澈再糊涂,也知道自身功业不可能与此三人比肩。但退而求其次,却可以获得更好的结果。

    “陛下此计妙啊!”卢霑激动地望向御座,“吴家小儿既要求取名分,陛下便给他一个名分。届时吴玥离开洛阳,陛下东巡,强邀皇后西归,取消行台,阻力也会小上许多。且吴玥只是替陛下巡查而已,若时日久,伐楚征调一时半会也赶不上。即便来日南下参战,势位也难以与征发拜将同日而语。”

    元澈也淡淡一笑:“既如此那便快去办吧。另外玄能法师虽是沙门,但此次朕要以安车之礼将其征辟入朝。徐宁,这件事便由你和汝南王交涉,不得有疏漏。”

    长安方面的反馈如此迅速,陆昭也颇为惊讶。然而当她听说长安要增加僧曹,且玄能已被安车之礼接入西都时,也是错愕万分,枯坐片刻后,方才转头问旁边的信使:“此议是谁提的?他是活腻了,要引得天下大乱?”

    “是中书侍郎徐宁,不过如今只怕不同了。陛下加徐宁散骑常侍之衔,兼领右千牛卫将军,先在雍州主持此事。给玄能法师的头衔也出来了,封沙门统,执掌各地僧曹事宜。僧祇户每户女子要增织帛布一匹,岁输粮六十斛。其中有富商之家,但目前僧祇户多以罪犯官奴充任。”

    陆昭倏而冷笑:“忽叹九品中正之日短,太武灭佛之心慈啊。”

    且不说增织帛布一匹已是较重的负担,从最崇高的国宪再到地方,最后再到所有人尊姓的潜规则,每一层的规矩与上一层相较,都会存在更多的冲突,本质也会更加堕落。僧曹冒利,索取赢息,不计水旱,或翻改券契,侵害贫下,这些虽然目前不曾发生,但陆昭却可以想象得到日后必然发生。

    这些僧祇户和僧曹看似有救济灾荒的作用,也符合佛教的慈悲观念,但僧祇户最终不过还是一群被奴役的群体,且还不如世家庄园里的那些荫户。在世族的笑庄园内,一名荫户一生只需依附一个或少数几个主人。而在国家与宗教的庞大佛国中,他们一生都要受若干个“主人”的压迫。

    虽不杀生,且积功德,但压迫的表象再美好也是压迫。而将压迫美好化,无痛化,只怕才是佛陀在整个僧曹体系内的唯一慈悲。

    在座众人少见皇后此态,也不由得低头沉默。僧曹和僧祇户的增添无疑是在开新政的倒车,国家好不容易将人口和土地握在手里,结果朝廷大手一挥,又散给和尚了。

    此时,刘光晋站了出来:“皇后,此事虽是徐宁所为,朝中未必没有异议。陛下越格封赏徐宁,使其势在魏中书之上,倒是颇值得深思。臣与魏中书也算有些交谊,倒可上书一试。”

    陆昭虽然颔首同意,但也难作乐观,只道:“中书即便有有心,只怕也无力。沙门事如今也是天家事,若沙门干涉法统,插手封禅、祭祀,我等稍加反对,便会引陛下不快,乃至莫须有的罪名泼污。此事只能先劳烦太守尽力,若实在难阻,太守先求自保即可。”

    处理完此事,陆昭又将其余信函过目,尚可慰藉的乃是元澈暂止东垣公主与王谦之子的议婚,并且同意了吴玥东行。于是,陆昭便命宫内备上车驾,准备在午后以检阅士卒为名,携百官前往镇东将军府。

    如今盛夏将过,暖风里已经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快意。陆昭在雾汐的搀扶下登上马车,一时间夏风吹过,清凉与暖意一并划过微湿的脖颈,渗到脊背上,又惹得鬓间的金步摇琳琅作响,好似洛阳佛寺的杳杳梵音。

    陆昭只觉得一热,仿佛一条肉身沐浴在阳光之下,而心口却难以舍弃散发着清凉快感的黑暗心性。

    梵音仍在回响,洛阳上空一片金云,而西面却起了一片阴雨。在那片阴雨的深处,仿佛蜷缩着一个极其痛苦的身影。

    陆昭原想是否要亲自向元澈提出忠告,但此时却被如此热烈又着实晦暗的情景迷惑了。一向谨慎的她稍稍按捺了心绪,端坐于车内,简洁道:“出发罢。”

    陆昭一行到达镇东将军府,此前也并无通报,因此被告知吴玥等人正在校场。陆昭在曲柄伞下缓步而行,只见偌大的校场上,陆微也在同士卒们一起训练。

    吴玥暂停了训练,上前见礼,又连忙命人设座安排茶水。

    陆昭笑着抬抬手,道:“我也不是头一次来校场,你们练兵难免艰苦,这些东西倒不必了。今日练什么?”

    吴玥起身后道:“回皇后,今日练枪。”

    “镇东将军的枪法我是见过的,近乎神技。若士卒能得将军一二分,战场岂不所向披靡。”陆昭先向身旁的卫渐夸赞了一句,顾盼之间却已有威严流露,众将一望,只觉心折。

    吴玥却道:“其实校场所学枪法,与末将家中枪法大有不同。将士骑马纵横疆场,枪有奇正,却少不了随从护卫掠阵屏御之功。寻常士兵用枪,乃列于阵中,直面强敌冲击,若枪法繁琐,反倒难以存活。枪法刺、挑、收,简洁有力,如此才能在混乱的战场上保全性命。”

    陆昭闻言一面点头一面慨然向众人道:“众卿以往或在我兄长麾下,或在我殿中尚书府,即便不在,这洛阳近半年时日,也算我的故旧了。如今家中尊长已故,大兄不在近畔,我便当众卿是娘家亲眷。今日说句家里人自己的话,我家幼弟在将军麾下,倒比在自家兄弟麾下更要安心。”

    众人知道陆昭绝不是交浅言深之人,因此静静等待着下面的话。

    “听说陛下已经允准将军替圣驾巡查泰山?”陆昭话头锋转,所有人都看向吴玥。

    吴玥道:“皇帝陛下谦恭,未许臣等封禅之议,能替陛下前驱,探访岱宗,已是万幸。”

    陆昭听罢也缓缓点头:“封禅是国家大事,陛下之功也是未来可期,你能为此先驱,确实是幸事。”

    吴玥还要谦辞,此时卫渐接言道:“皇后此言诚是不虚,古来也不乏有臣子未能随帝王封禅而抱憾终身。司马迁之父司马谈就曾因病留在洛阳,因此未能随汉武帝前往泰山封禅。其后司马谈悲痛万分,泣曰:‘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吾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随后病卒,可见其悲心难抑。”

    “我想来无资历随君封禅,不过如今执掌度支,将军若有支用,我为将军尽心,也算得沾荣光了。”

    陆昭笑骂道:“你家关陇门户,家学传代,若都无资历,倒让旁人怎么办?”

    吴玥也笑道:“皇后不必听他这些酸话,卫尚书若要尽心,臣总有办法。此次前往泰山,陛下派遣一千人,其中左右卫将军各一营。镇东军府出兵四千人,其中不乏千骑果毅、参军司马等位,至今尚无人选。度支部所为,不过挥毫而已,卫尚书若有意,亲自效力军中,这才算尽力。”

    卫渐连忙拱手告饶:“今生我仅有挥毫拨力之巧,重器大工之能,实在勉为其难。”

    众人各笑了一回,随后便开始沉思起来。

    要不,也塞个自家子弟去一趟?

    第396章 梦魇

    此次东行, 吴玥将镇东将军府亲信带去大半,不过文员方面仍需安排。

    陆昭第一时间让陆微请任随军参军,随后, 司州本地世家便蜂拥一般,争相将自家子弟送入东行大军。在众人眼中, 陆家将自家弟子安排入军支持皇帝封禅, 未必不是谋求退路,摇摆不定的他们,自然也纷纷效仿。

    从洛阳至泰山郡, 路途并不算太过遥远,一路乘舟而行, 可算得上舒适惬意。而功劳上虽然不可能有斩将杀敌的机会,但胜在安全, 并且能够借此积累一定的资历。无论是近期帝王在舆论上的需要,还是未来新皇伐楚功成, 他们这些人注定会被以超高规格封赏。

    封禅数月,功曹十年, 关键时刻的表态远胜于默默无闻的苦干。即便是最差的结果, 至少在未来皇帝抵达司州后,这些人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介入帝后之间的政治冲突。

    镇东将军府自募掾属名额颇多,此次将弘农刁氏、谭氏, 汲郡赵氏、张氏、温氏,乃至于河东薛氏、裴氏,俱网罗军中。而在真正的行军班底, 则充斥大量的兖州王、吴两姓, 另有颍川庾氏、赖氏、郭氏,而泰山首望杨氏充任长史。这种公开化的结党营私历年少见, 然而朝廷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封禅本身就是张声造势,参与的世族越多,日后正式封禅泰山,自然也驳者寥寥。

    众人参与兴致颇高,但新任七兵主官的王俭却有些不能淡然。朝廷不闻不问不代表没有揪住把柄,若日后皇后倒台,那些政敌未必不会揪住这个错处将他斩落在地。因此王俭苦苦请求与吴玥会面,希望对方能够收敛。

    吴玥收到请帖后,也不拿乔,当天轻车简行前往王俭居所。

    待吴玥行入中堂,宾主各自落座后,王俭不由得苦笑道:“今日相邀将军,也是有一事想要请教。某愚钝无才,履历卑品,因借郡望乡声,方有此职。然才不足以避祸,誉不足以固位,骤领六部主官,却日日惶恐。昔日略翻晋史,读至肃祖解‘长安何如日远’,更是心中惴惴,不知日后要如何自处。”

    东晋肃祖司马绍幼年曾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闻得长安消息后,潸然而泣。随后元帝问司马绍长安与太阳哪个更远。司马绍答太阳远,因为从未听闻有人从太阳来。然而一日元帝大宴群臣,不知是不是要秀一把儿子,又将前日问题重问了一遍,但得到的却是另一个回答。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还是长安远。

    两个回答虽然相异,但核心则是执政旗帜的问题。前者回答,乃是宽慰元帝祖宗基业仍然可望,并且获取长安正统司马邺那里的政治赋能。后者则是警告群臣,长安已然遥远,如今大江南岸御座上的元帝,才是晋朝唯一的太阳。

    如今他王俭到底该望长安还是眼前日?

    吴玥闻言,也是一笑:“尚书过谦了。昔年司马睿父子惶惶不可终日,不得不假以辞令。如今尚书由皇后钦点,行台举荐,背靠名门,依我看倒无需自薄。不过尚书骤然得显,的确难免非议,要想坐稳此位,还要多多与举荐者走动往来,加深情谊。”

    “逸璞肺腑之言,诚然有理,只是……”王俭沉吟片刻,便挥手另侍者全部下去,随后将意思表达得更浅白一些,“只是如今妖氛充斥两畿,扰动关河,今日之进或许可喜,但来日流言积毁销骨,或将无立锥之地啊。”

    吴玥的表情却无任何变化:“所以某适才也说,多多与举荐者走动往来。”

    吴玥对陆昭这一手其实早已明了。推举王俭这个陈留王氏来出任七兵主官,一是让长安不能从容拉拢荆州,并且将王氏实力再度抬高,令长安打击陆家的时候有所顾虑和保留,从而只能取腾挪的空间。二是王俭出身虽高,但履历不足,骤任主官,便如垒卵于危巢之上。若要保全自身,则必须更加依赖推举王俭的行台和其背后的皇后。

    至此,吴玥干脆也把话挑明:“我吴家虽是武宗,但也深知唇亡齿寒之理。尚书若要与长安结以欢心,也未尝不可。可若陆家陨落,来日屠刀将落谁家?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长安驱逐行台,重用清寒庶族,贬抑世家,本就是为了翦除枝干,重立梁木。尚书此身,便在枝干之上,不知要何以待来日?”

    “尚书,你我两家既为姻亲,今日我也不再保留。长安未许东垣公主与荆州刺史之子婚事,已是见疏。此中谁在操纵,必不下魏、徐、卢三人耳。如今,京中力量我吴家掌握不过十分之一。前日,徐宁领右千牛卫将军,加散骑常侍。来日若征召尚书回京,则无异于萧何追韩信,尚书归,则必为砧板鱼肉。”

    权力牌桌的最后局面,要么舍去全部身家搏此一把,要么弃牌认输规避损失,任何抱有犹豫亦或是中间态度的人,都将被人抓住把柄,放进命运的磨盘里,碾肉成血,榨尽剩余价值。

    王俭的脸色愈发惨白,最后只喃喃道:“如此说来,自我坐上此位,便没有的选?”

    吴玥郑重道:“若尚书非陈留王氏,或未居此位,都可存有一二自矜之意。如今双日凌空,炙烤两关,尚书当思效后羿,仅留一日方能存万古生机。”

    王俭听到这话,神情一震,随后拱手道:“将军此赴岱宗,不知我何以得献薄力?”

    吴玥思索片刻后,从袖中取出一份密函,在交予王俭之际,动作一顿,先说明道 :“此函乃家父所书。”

    王俭知此事之重,稍加思虑后双手接过。

    吴玥继续道:“长安派遣一千人前往泰山,行台七兵部要出面代为接引。军队驻扎之处,由尚书拟定布置,这些人…………”

    吴玥离开王俭居所后,也长舒一口气。至此,他与皇后在洛阳的布置已经初步完成。将这些司州世族子弟网罗到军中,前往兖州,就可以掌握一批重要人质,让司州这群世家们老实一点。

    坦言之,政治权斗基本上是都而不破,但是真逼至绝路,抛弃妻子也不过是寻常。

    “既如此,法会便定于八月初一,只是时间略有仓促,还望法师不要见怪。”

    大殿内,元澈与玄能相对而坐,案上有一策经书,另并佛宝。“僧曹一事,不日便可普行天下,法师供养不会有缺。”

    对面的玄能沉思片刻,而后道:“陛下既为佛门子弟,以一己之力光弘佛法,是大功德。至于贫僧,一钵菜饭足矣。”

    “法师德高。”元澈双手合十,随后又道,“近日,朕又陷梦魇,与之前相较,似乎更甚。”

    玄能微微皱眉,随后从袖内取出一枚木锁,对元澈道:“此乃贫僧师傅之旧物。梦魇本为心欲,若要得解,可常处孤室,将此锁挂于门外,吟诵经文,摒却邪杂,日久自得清静。”

    元澈双手接过:“既如此,多谢法师。”

    元澈只觉得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极为附和此时的场合,那些多余的感情,已被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出于身为帝王需要,他不得不学习并运用。将这些感情藏在铠甲后面,随后只需把铠甲擦拭得明光锃亮即可。

    送走玄能,元澈默默回到寝宫中,秋风努力中和着暑热,一如佛陀努力压制着梦魇。一切都是奏效的,他如今似乎既无痛苦,也无烦恼。他已渐渐变成一个冷漠的人,或许将如他的爱人一样,能够轻易地在七情六欲之中安静游走,不沾纤尘。

    元澈捧着佛经,行至侧殿,供于案上,自己则取出金蝉子,一粒一粒拨动。璇题耀日,珠网悬星,黑暗中,他赤脚踏遍金砖,引渡一条肉身,穿过梦魇的幽长回廊。

    人声,脚步声,在元澈的耳底盘旋。他穿过风雨雷电,蹈足泥涂火焰,终于走到了长廊的尽头。有一道门,他笃定穿过,回身关门之际,却见一只小小蛛蝥也到达门边。元澈怕关门将其掩死,不过是一瞬间的犹豫,小小蛛蝥竟溜了进来。

    它闪烁着暗绿色的光芒,轻巧地迈着线锯般的细肢,谨慎着观望着此间一切。元澈不由得蹲下身,想要细细观察。然而俯仰之间,视角却突然有所变化。当他蹲下身去的那一刻,他仿佛变得与那只蛛蝥一样渺小、纤细且弱不禁风,被黑暗围困。那些光、梵音都黯然远去,与他再无关联。只有那只蛛蝥安静地向他走来,腹部那团暗影,摇摇欲坠,而那双巨大的螯一开一合,仿佛要剪碎一切。

    元澈倏而惊醒,冷汗顺着脊背,如池塘水草一般滑腻地流下。

    慈悲或许只需一念的契机,但不可逃遁的恐惧与欲望的审判,永远来自内心深处,那是佛光无法照亮的暗寂之地。

    八月初一,法会如期举行,三品以上官员悉数到场。

    御座上,元澈静静地闭上眼睛,等待聆听法师们的梵呗。胸腔里的血液如潮水一般焦躁地拍打着心岩,泛起细腻且令人窒息的浮沫。在梦幻般的梵音中,浪潮褪去,但浮沫却如一片洁白的污垢,还残留在黑色的心岩上。

    第397章 江山(7000长篇)

    众僧吟诵后, 便是佛经筵讲。昭阳殿内,元澈端坐于上,除了擎五彩羽扇的宫人, 另有两名沙门护法侍立两侧。其中一人是一七旬老者,手持经匣, 须发皆白, 两道修眉极长,垂至腮下。另一人则男身女貌,面堂丰润, 如同白玉砌就,半垂双目, 有如观音法相。

    而玄能端做于正中,宣讲《楞伽经》, 嗓音洪彻,如有共鸣。

    殿中众人皆沉默不言, 静静聆听。司徒吴淼坐于东西,目光沉静, 好似入定。而王峤则闭目凝神, 时不时地颔首,待玄能讲至精妙之处,突然身体向前一倾, 险些跌倒。

    元澈狡黠一笑:“佛陀立此,司空稍候再会周公吧。”

    筵讲过后,众人行至偏殿用斋饭。虽然梵音之下, 众人都是一副清静自在的模样, 但一进入偏殿,还是有各自的喜怒嗔怨。

    “此番设立僧曹, 中书若果真为难,可暂时告病,切勿勉强。事关国祚皇统,中书一人向隅,又何必引得陛下不欢。”徐宁取了一箸斋菜,却不入口,嘴唇微微翕动,话语悠悠传到旁边魏钰庭的耳中。

    魏钰庭则手捧茗茶,冷笑一声:“徐散骑先自顾吧,既请汾水两岸铸大佛金身,便好好规划工期,度支部如今在柳尚书之手,是否愿为你一人邀宠而举国倾囊,宜作自度。”

    若是往日,徐宁对魏钰庭不乏恭谨,然而今朝听到这些话,不免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请铸大佛金身表面上看是崇佛奉帝王之尊,但实质还是要尽收河东以及京畿的金银铜铁,使各家关键时刻难作反抗,将械用尽掌朝廷之手。

    可笑魏钰庭榆木脑袋,不知变通,至今还想着什么黎民百姓。侵犯利益,是有一条灰色地带的,为固皇权,该侵犯的利益是不容有犹豫的。更何况他这次收集关陇的金石铜铁,也是为了让这些百姓更顺从。百姓的力量越小,政令的力量就越大,加在帝王与朝廷身上的桎梏与法剑,才得以解开。

    徐宁放下筷子,直接道:“谁该自度,中书心中明知,若中书再与河东刘太守诟病陛下谋划,也休怪我徐宁不念旧情了。”

    魏钰庭心中一惊,而后放下碗筷,甩袖离席:“障语扰人!”

    魏钰庭出了侧殿,先行回到署中,见顾承业在值守,遂将其引至别室。

    “中书找我有事?”

    魏钰庭道:“听闻顾侍郎曾与灵岩禅院的秀安法师颇有交谊,不知可否帮我?”

    顾承业心中明晰,然而也不由得提醒魏钰庭:“灵岩禅院距河东路途遥远,难免误事。”

    “无妨。”魏钰庭道,“但取秀安法师手信即可……”

    向顾承业交待完毕后,魏钰庭又折向自己的办公之所,取出那支王济曾送给他的笔,若有所思起来。

    法会后,帝王东巡祭祀汾水的日程定下。初五于汾水祭祀,沙门统玄能率众僧与薛氏主持此事,河东郡府辅办。镇东将军府也旋即拔军启程,准备与长安遣派随行的一千人汇合一道前往泰山,其中有左右卫将军府的营兵,另有百名僧众。

    “……八月初十,陛下将抵达洛阳宫,十五是中秋宴。”庞满儿将议程整理完毕后向陆昭汇报。

    如今陆昭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行走坐卧皆不方便,然而为保万事不失,仍坚持每日过问行台政务。越来越沉重的身体,疲累酸涩的关节,以及那些以皇后行动不便为由,要求强揽事权的官员们,都让陆昭愈发警惕,时常有患得患失之感,夜间也难得安眠。

    庞满儿、韦如璋等人都在尽力为其分担,如今行台也能勉强维持。

    在完成共事后,庞满儿便与韦如璋一起在廊下纳凉,顺便一起为陆昭即将到来的孩子准备礼物。如今两人都已年过十八,却仍未论及婚嫁,难免被家人催促。庞满儿早无家人,不过一两房远亲,因此倒还尚可。韦如璋毕竟名门出身,每每有家书寄来,催促之意也十分明显。

    “家中说已为我定下一桩婚事,让我早日离都成婚生子,待三五年子女略有长成,再来宫中侍奉。但堂兄也曾暗中相告,所定夫家对此其实并不乐见,日后必不会放我出来。还说宫中不乏才长貌美之人,三五年居家相夫教子,早已劣去旁人远矣。且政事机要、中枢权力执掌不得有间缺,本应由男子肩呈,女子但有生育,若执政事,反倒误国。”

    韦如璋望着手中红色的丝绸,不由得一叹:“满儿你说,造物以泥胎塑众生,是否多有偏心?何以女子承受生育之苦,又要承受世道之非言。”

    庞满儿闻言,不免叹息。生育并非弱势,但因生育需要的恢复时间,导致权力的歧视和压迫,才是弱势。她望了望陆昭的殿门,露出一丝不忍,旋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时,一名小宦近前,道:“如璋姐姐,长安的信使到了,姐姐速去西门取信吧。”

    韦如璋心中一疑,以往信件都有内省一并收揽,再发放给宫内女官。她心知有事,旋即握了握庞满儿的手:“我先去西门一趟。”

    韦如璋一去,回来的也快,但带来的却不是家中的消息,而是来自河东郡的消息。

    “信使说,河东刘太守与魏中书来往书信,不知为何送到当地的一个沙门手里。那妖僧不忿,寻了个理由,趁刘太守不在家,掠了他的妻儿。他妻儿才生产,妖僧说说其母子是阻陛下福祉、祸乱佛道的妖孽,要带人前往汾阴度化了去。那妖僧因是沙门统颇有名望的弟子,在河东也有不少世族信众,声势极为浩大,竟无人敢阻。如今事情闹大,刘太守已被当地乡豪围堵,困在署衙。”

    “消息可靠吗?”陆昭问。

    韦如璋从怀中取出一支笔匣,另并魏钰庭的亲笔信:“魏中书的人说,中书前日便发现书信有人动过,因此派人快马加鞭来传消息。此外汾阴县的女官也发现事情不对,也送来了信。”

    陆昭将将起身,听罢只觉得心口小腹都突突地跳,一边稳住思绪,一边道:“当地豪强是借沙门闹事,这沙门也仗着陛下信仰神佛,又要与沙门统一道祭祀汾水,涉及皇祚,没人敢帮刘光晋。届时刘光晋必会因此待罪,长安就有机会插手河东郡郡守人选了。”

    这还不是最差的结果,一旦行台失去河东,就难与北镇等地相做守望,反倒长安得以与并州、冀州串联。而在司州撬开河东这个口子,也会极大打击其余郡县反对僧曹的声音。

    韦如璋愤恨道:“陛下竟信重徐宁这等奸人至此。”

    陆昭倒是淡然:“陛下信重徐宁,除了能力出众之外,也因其人没有底线,这种人反倒易为君王操控。换做是魏钰庭,被皇帝逼着都不愿意设立僧曹,反倒不得宠信。”

    “可现在怎么办?”庞满儿也着急,“镇东将军已经出司州境了,余下的这些兵马也轻动不得。”

    陆昭一手支着腰,长长呼出一口气,随后道:“先让李度将车驾营卫集结起来,备船,我们先去东垣县。”

    韦如璋早已惊得面如纸色:“皇后陛下既有身孕,闪失不得……”

    陆昭已经命人将急用物品备下,另让人唤待命的产婆跟随,一边又让人赶紧寻出刘光晋数年为官的官绩和平反主持过的案例。

    待一切停当后,陆昭才道:“这天下能对皇祚天命作定义的有皇帝、有世族、有道士、有佛门,但能推翻这个定义的,只有百姓。现在郡府以下已然难以出面,百姓自己是不敢出头的。战车若要载人向前,仍需驾辕者。而这个驾辕者,必是不计较此中利益,不怕或不知此中风险,同时又能向一国之教施压之人。如今司州,除却我等,复有何人?”

    陆昭等人行船先抵东垣,为确保安全,除了李度营卫护驾,令调镇东将军府数人,另并百人斥候待命。如果河东本地豪族想要动武,即刻就会有人传信至吴玥处,送来族子头颅。

    果然县里已聚集了不少百姓守在刘光晋家中,照看其老母。陆昭先临县府,命人击鼓集人。众人不曾想能在乡闾得见皇后,很快县中百姓悉数至此。在一阵清肃的铜锣声后,每个人都睁大双眼,望着伞盖下章服加身的皇后。

    乡人们之所以如此快速的聚集,也是听说皇后要搭救刘光晋,自己着实想要出一份力。

    僧曹即将入驻司州,虽说僧祇户多以罪囚官奴为主,但官奴首先是要服务于官府,真正罪囚的数量也实在有限,因此近日有不少官吏开始利用手中职权,大肆抓捕百姓入狱。

    官吏本就多出于地方豪族,自然不愿意让僧侣占用官奴。可是皇帝与沙门联合,又祭祀汾水,又要准备大封禅,有不少人走了沙门的门路,不得不看着眼色将政策推着走。而大部分百姓都曾经历过饥荒,也曾有因活不下去不得不偷窃大户私仓、公仓之事。因此竟吏员挑拨,彼此或互相揭发以求自保,或无处伸冤沦为罪囚,冤假错案数不胜数。

    刘光晋为河东郡守,极力反对僧曹设立,对这些遭到不公的乡民们也是竭尽所能地维护,深受百姓爱戴。这些百姓虽然从来都不知上层的权斗,但是当保护他们的伞盖被人摧毁的时候,他们的反应也最为灵敏,心情最为愤慨。

    陆昭道:“前有僧人曾言刘太守妻儿是阻陛下福祉、祸乱佛道的妖孽。我不信佛道,不知妖孽是何模样,也非皇家血脉,难窥帝祚福祉。但我即将为人母,知骨肉分离之苦。我受一国奉养,当护子民之万全。我执掌一州,当为百姓而发声。我亦生而为人,当知涌泉相报之恩。今日我将前往郡府,救出郡守,救回母子。此行或因此触怒天颜,或因此遭沙门憎恶,但我今日无悔。”

    说完,陆昭转向随众,指了指随行带来的数车粮草:“今日我带随众不过百余人,此中但凡有沙门信徒,或不愿涉事者,自可离去。若愿全此义行,从此中但取十日粮草,随我前往郡府救人!”

    此时,百姓中便有人随之高呼:“我愿跟皇后去救刘太守!”

    随后,高呼声此起彼伏。

    陆昭此次号召东垣县百姓共计六千余人,北上直转汾阴。

    此时,玄能等人已先行到达郡府,正筹备祭祀事宜,听闻皇后率百姓前来,不由得皱了皱眉,问左右道:“何故惊动皇后而来?”

    身边僧众忽然面露难色,然而在玄能的逼视下,还是全盘托出。

    “……捆缚刘太守妻儿并非我等一力谋划,若刘太守在河东,只怕僧曹难立于行台啊。”

    玄能当即止住,叹息道:“我释家子弟,怎能为此丧尽天良之事,尔等速速放人,若再多言,自有戒律惩之。”

    然而玄能此话一落,原本还有几分好颜色的僧众,便有几人板起脸来。其中一人站出来道:“师傅,我门徒奉师傅为上,的确是因倾慕师傅佛法义理。只是广布佛德虽需有智慧,但所瞻仰,难离一饮一啄。我等既为国教,俗门供奉,断不可少,不然何以立于阶上,吸引信众万千?寺门香火鼎盛,全在此举。刘太守妻儿受我佛慈度,虽难免风险,但也是为生民受厄,为我佛铺道。”

    玄能闻言,也不再辩论,他明白此中涉及大量僧侣的利益。他轻捻佛珠,随后就地盘腿而坐,道:“既不能教化尔等,吾之责也。自今日起,吾不再进水米,直至尔等放人。若因此身死,也是我自食恶果。”

    那僧人目中略闪过一丝为难之色,而后道:“既然师傅执迷不悟,那弟子只好暂护师傅前往别室了。”

    陆昭抵达汾阴的消息,薛珪也知晓,然而囿于长安和皇帝的压力,他也只能表面上支持僧曹。不过还是让家中信得过的子弟前往寺庙打探,最终将僧侣藏匿刘光晋妻儿的地点套了出来,随后悄悄告知陆昭。

    陆昭顷刻带人前往囚禁刘光晋妻儿的法坛附近,此时早有数百名僧侣等候在此。法坛之下,刘光晋的妻子正抱着怀中婴儿跪泣在地。或许是时日太久,周围嘈杂,婴儿大声啼哭,根本难以安抚,只在母亲怀中挣扎,围观的百姓也不由得露出怜悯之色。

    很快,刘光晋也被人从署衙押上法坛。此时,一名七旬老僧和一观音貌僧侣行出,观音貌僧手捻佛珠,轻呗梵语。而那名老僧则厉目看向刘光晋,问道:“听闻刘太守至死不肯在河东郡设立僧曹?”

    刘光晋冷笑道:“僧曹看似慈悲,实则吸血百姓,我自幼生此钟灵毓秀之地,唯闻孔孟老庄圣言,不知西方夷语。中国之子民自奉中国之德祚,何须废己生机,匍匐西拜,祈异国神灵怜悯。”

    那老僧嘴角噙一抹冷笑,而后道:“你既熟读孔孟,当知君臣之纲,忠孝之义。轻阻佛光,以削家中老母之福,此为不孝。皇帝陛下奉佛统以立国纲,尔等不遵是为不忠。今日留尔业身躯,是因我佛慈悲,让你知过能改,抵此罪恶。如若不然,便令尔之妻女入我空门,方能消除此罪。”

    刘光晋看了一眼妻儿,咬牙道:“若有业障,仅在我一身,何故为难我妻儿?老秃儿你这是度难还是衍罪?”

    “好。”老僧答应的也十分爽快,“只要刘太守交还太守印,自写认罪书,并交代行台罪行,递送长安,老衲便放了你的妻儿。”

    “交代行台罪行?”刘光晋眯起双眼,狠狠看向老僧,“请问这是如来钧意,还是徐宁之意?”

    双方正僵持着,一名小僧行上前,俯身向那观音貌僧侣耳语几句,僧侣向老僧施了一礼,便先行离开。

    陆昭携众人来到设立法坛的庙宇,然而面对数百僧众的围堵,其中也有当地豪族壮势,因此寸步难行。庞满儿和韦如璋紧紧护在陆昭的身前,生怕有什么冲撞发生,伤及陆昭及腹中胎儿。

    片刻后,一队镇东将军府的人也赶上前来,其中有几人竟然是负责遴选世家子弟文吏。这几名文吏上前道:“河东之事,已派人告知镇东将军和陆参军。”

    “知道了。”陆昭点了点头,随后望向那些阻拦的地方豪族们。

    旋即,这些人面露苦色,各自散去。

    “贫僧昙静,不知皇后驾临,有何见教……”观音貌的僧侣名为昙静,他的声音温文和雅,此时出面问讯。

    陆昭轻笑一声;“指教谈不上,今日在此寒暄,或是礼问,或是永别,请法师自选。”

    昙静施一佛礼,随后道:“皇后乃天下之母,圣皇亦是佛门子弟,想来皇后自有慈悲,如我佛陀,心系众生。我等想必不会遭此厄吧。”

    “众生,呵……”陆昭冷冷看了昙静一眼,“你口中的众生何其宏大,却又何其模糊。你心系模糊的众生,但又何尝心系具体的一人?”

    陆昭挺身向前,越走越近,直逼僧众那道人墙。僧人不敢强阻,迫于气势,节节后退。

    陆昭手执百辟刀,横在身前,一面拔刀一面望着昙静道:“莫以你模糊的众生,代替具体的一人。莫以你伟大的众生,压制平凡的一人。莫以你佛光下之众生,来否定这片土地中卑微生存的每一个人。也莫以你对众生的教义,规训每一个人自然而有之的权力。或许我从未得见众生,但我见过被你们剥夺良籍的张虎……”

    百姓之中,有一人举起了手中的铁锹。

    “我见过被你们夺走最后一斛粟米的李源……”

    百姓之中,有一人举起了米钵。

    “我见过因不肯交纳香油,被你们围堵在家中,连生病都不肯放出王志……”

    百姓之中,有一人举起了一块瓦砖。

    继而,所有的百姓都举起了手中之物,或是一支竹竿,或是一块石头。

    “我从未见过众生……”陆昭此时艰难地拔出了百辟长刀,寒刃出鞘,凤目含威,直指对方胸口。

    法坛前,那名老僧惊愕地看着涌进来的人群,以及被百姓的愤怒波及到的门徒。

    “皇后……”那老僧还未来得及报上法号,便被众人推开。

    陆昭命人给刘光晋松绑,将其扶起,护至身后,目光则掠至法坛左右两面黄色的旗幡,随后道:“取笔墨来。”

    韦如璋取来木匣,里面已有呈放好笔墨。

    陆昭取笔沾墨,命人将旗幡解下,书写完毕后,方让人重新挂回去。

    “百年古刹千年债,一座金身万姓粮。”陆昭漠然看着法坛周围的僧侣,“百姓所居之地,永不设立僧曹!”【1】

    在元澈到达汾阴的前一晚,皇后率人前往汾阴搭救刘光晋的消息便传到了。然而还未等他问责徐宁等人,又有一个消息令所有随行人员都无比震惊。

    豫州刺史王襄因病请辞刺史之位,由行台代执豫州事。而王襄则坐舟船,已开赴洛阳。

    当日,陆昭亲自在洛阳城郊外迎接。此次迎接不光有官府仪仗,更有大量百姓相聚围观。毕竟司州饥馑之年受豫州之惠甚多,且王襄暂治洛阳时,也是实实在在为民做事,因此颇受爱戴。

    不过围观民众聚集于此,内心也抱有别意。

    百姓如此欢迎王襄,也是因为王襄将豫州职权交给了行台,行台有了足够的底牌,反抗增设僧曹自然也有足够的底气。因此见到王襄车驾时,众人皆高呼其为“司州王公”。不过朝野也不乏批评的论调,这又是一个方镇私相授受、以私恩凌驾于公义之上的循例。

    王襄到了这把年纪,对于时评如何早已不甚在意,然而在听到百姓沿途盛赞,抛花掷果的场面,不禁泪盈眼眶。

    待见过陆昭后,王襄被人搀扶起身,慨叹道:“来日臣或因以私害公戴罪狱中,然即便桎梏加身,镣铐冰冷,仍不忘此间人情。”

    陆昭道:“以命许于私恩,凡子也。以命许于公义,国士也。公此行,是为公义,是为私恩,自有天下人评判。然司州万民普仰,皆仰赖公一人!”

    王襄先道不敢,而后拱了拱手:“老病残躯,已难有益于社稷。近日臣视司州新法,慨叹此利国利民之大计。拱让豫州,也是希望豫州民政归于行台,共享此普世大利。”

    “王公此言,晚辈愧不敢当。利国之策,虽是司州伊始,仍需天下继力,方能有益于国。”陆昭先向王襄施礼,随后又向王襄身后的所有随员施了一礼,众人也旋即还礼。

    此次王襄前往洛阳,僚属百官也十分配合,以相送的名义前来,为的还是正式与洛阳做一个交接。因此寒暄过后,陆昭与众人一道回宫,安排宴饮。席间,陆昭自引王襄先于别室商谈。

    “王公一路实在是辛苦了。”陆昭见王襄眼下乌青,也知道其连夜赶路,不由得叹息道。

    王襄闻言却笑语道:“僧曹之设,的确不合时宜,狭士偏见,不过是为权斗而已。然而权斗难免要波及百姓,眼下楚国衰弱之势明显,正需整合国力,直取南土。设立僧曹,背离新法,实在无益于世。”

    “不过公事日后有皇后执掌,今日某也就不多作牢骚了。”说完王襄招了招手,让人奉上一个盒子,“皇后身怀龙嗣,我家还未奉礼以贺,今日特奉此物,预祝皇嗣千秋,皇后平安顺产。”

    陆昭将盒子轻启,里面竟是一条十三环金带,不过只有一端有扣合。【2】

    “王公,这是……”

    王襄朗声一笑:“此带最终扣合在吴太保处,来日必会交予陛下。”

    陆昭慢慢起身,向王襄深揖一礼。

    私事解决,宴席既罢,行台百官便开始出面与豫州进行全面的交接。王襄之所以全面支持陆昭,其中自然有吴淼率先表态的成分在,也有因王俭、王谧等诸多子弟与陆家难以解分的私计在,但此次更重要的一点是因陆昭本人对国家政策的坚持。

    王襄身为第一门阀的一家之长,除了有门户私计,更不能枉顾社稷安危。王氏百年的声名,若仅仅立于累世功勋与官位上,未免太过浅薄。在此事上,王襄至少能够看出来,陆昭是一个值得将天下与世族命运托付之人。

    譬如此次陆昭打算对抗朝廷,取消僧曹,这对于陆昭来说,也不是不得不为的事,毕竟世族整体的大盘还在。一旦与朝廷唱起反调,就难以避免你死我活的路线斗争,此外又涉及皇权与皇嗣,其中的凶险可想而知,稍有不慎,陆家可能就此一蹶不振,甚至彻底消失于青史之中。陆昭能够揽下这个重担,至少其胸襟格局宏大,是个体面之人。

    权力的游戏难的不是不讲章法,而是难在讲章法。赢得游戏难,但更难的是体面地赢得游戏。“天下归我”不过是枭雄的慨然一呼,但“天下归我,且要长治久安,太平万年”才是真正的英雄本色。

    自司马懿指洛水为誓,打破天下道德的底线,这片江山等了这句话太久太久。

    第398章 流水

    元澈抵达汾阴, 望着法坛上的旗幡,心情难免恶劣。随后,祭祀大礼也不曾再度安排僧人出面, 仅由河东豪族及郡府主理,不过对于僧曹一事还是有所保留。

    他本人也对那些恶事有所耳闻, 只是僧曹虽要取消, 但现在并非最好时机。一是朝廷松口,也需要铺一个台阶,譬如伐楚之后, 朝廷有巨大的功勋和威望加持,自然不必与这些僧众合作。二是行台如今仍不能屈从于长安, 而司州又为国之心腹,日后南下征讨, 难保司州不会使绊子。

    人能走多远要看鞋里有多少沙子,而行台就是沙子。

    元澈旋即招来此次随行的徐宁, 而后道:“听闻楚国近日内乱颇多,或涉大江北岸, 不可全无防备。镇东将军府关乎关中安危根本, 也不宜久离洛阳。雍州尚有三万兵马、秦陇也多有朕旧部,即可征召东进,以备战事。此外, 授卢霑雍州刺史督军事之职,使持节。”

    若仅仅将潼关以西大军动调,未免刺激各方, 做出什么反常之举, 不若下令将镇东将军府调回。镇东将军府出兵,本就是为封禅之事, 如今,他也意识到吴玥此次带走了司州大部分人质,与其让人质待在兖州,倒不如让这些人回来。

    吴玥如果能够服从此令,后面两方对峙,无论大义还是实力,终究是长安占优,到时候略作交涉,也可以用吴家参与伐楚之战作为一个条件。如果吴玥不服从,那么大军彻底控制行台,也不会有什么难度。届时是否兵戎相见,就全看个人选择了。

    徐宁愣怔了一下,很明显,对于卢霑独揽雍州兵权有些意外,也有些嫉妒。元澈没有理会徐宁内心的不满,毕竟这种大事上,连自己都难保万无一失,他一个散骑侍郎又能有什么选择余地。

    “再送一封书信到扬州,让苏瀛务必将陆归扣在州府。”

    政治斗争讲究火候与时机。司马家三代谋国,熬死了无数魏国老臣,这才成功易鼎。而陆家和吴玥一直以来都不过以王臣自居,不过十年,一看兵临洛阳,立马造反,转过头说我是反贼,之前都是装的,又有谁会追随。

    夜色下,元澈静静深嗅了一下旗幡上的墨香。

    昭昭,我知道,你是一个体面人。

    次日,豫州刺史府便开始与行台正式交接。此次交接,比起豫州刺史府带来的各个主官与心腹,行台则有不少女官与会。甚至连卫渐都不得不承认,这些从基层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女官们,在近半年的历练后,对整个政务已经颇为熟稔。

    如今的身居六部尚书及以上的女官,其实仅有彭耽书一人。陆昭觉得涉及国家大事,倒不必一定要任用某一群体,譬如寒门、譬如女子,毕竟民间设立庠序尚不足教养一代之久,女子卑于男子也延续数百年,大基数上的差距不是短时间可以磨平的。不考虑才能而一味地拔高与纵容,不仅不会得到其他群体的理解和承认,反倒会加剧社会的矛盾和敌视,阻碍真正公平的到来。

    那些田舍儿、寒庶人家与居于夫权之下的女子,要的不是无条件的纵容,而是一个不失尊严、不失公正的机会。

    议事过程中,除了对新法实施流程进行了讲解,还将实施过程中遇到的问题编纂成册,集中解决。

    新法披于豫州几乎没有任何阻碍,配合二长制,从法理上仍然承认世族乡宗的治民之责。虽然对贪墨有着更为严格的惩处,但是也保留了政治上上升的通道。按照司州的顺序,赋税调整、二长制、均田一步一步走,几乎不会遭遇太大反抗。

    然而王襄浏览这份新法的纲要后,却不由得生出几分遐想。如果仅仅把人群分为世族和寒庶来看,自然是各得其便。但如果以中枢台辅和地方来分,新法则无异于向地方邀好,将地方豪强纳入政治统序之中,来分割事权。

    昔年曹丕篡汉,以九品中正制邀好于世家大族。而这部新法本质上其实与九品中正制并无不同。为某一群体呐喊,既得某一群体支持。如果说陈群扭扭捏捏递上九品中正制,是以正统名分来换取政治上的主导权。那么陆昭则是递上新法,以人口与土地账本来换取独立于长安之外的执政统序,从而树立自己的执政威望。

    这一隐藏手笔有多么可怕?往深里想,即便他本人今日不来洛阳大行台,只要行台愿意放出声音,豫州的所有豪强都会主动欢迎行台插手本地事宜,甚至一脚把他这个正牌刺史踢开。这项政令真正的反对者,是拥护长安政权的既得利益者。即便当中有摇摆不定或是一力反对的世家,也是因为长安愿意以更大的利益去换,譬如河东薛氏和汲郡赵氏。

    把权力暂时出售给世族和乡宗,十年来看,是适宜之策。但当洛阳行台成为唯一的权力之后,新的中枢是否还能拥有治理国家的力量,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以天下的视角来看,土断归籍,生民安于田亩,中枢州郡各有所治,这才是中正之道,而非将权力偏移,生出畸大的割据群体。即便以最自私的方式来看,陈留王氏得以延续百年,也对中枢力量多有依赖,届时他们也会走到这些乡宗的对立面。

    此时,大体事宜已经交代完毕,陆昭也不能久坐席间,便将剩余事务交与众人,提前离开。王襄也借此避席,待离开稍远后,才跟上陆昭一行,走至近畔。

    王襄再也按捺不住浮动的心绪,低声问:“不知皇后此新法后,何以为继?若长此以往,或被有心人加以利用,终成宿弊啊。”

    陆昭手支着腰,慢慢回过身,颔首道:“王公此番心迹,诚是为国。既如此,我也不讳于言。二长制并非常态,然而伐楚之功必在当下,国家久避战锋,若顷刻发战,征调各方,则无异于久病之人策马,断骨之躯负重。二长制若能使国家平稳征调,使民各安其业,各地有所捐输,倒不失为一个折衷之法。”

    “其实司州新法也非普世,此法用于司、冀、豫、并等地,皆有益,但如北凉州、秦州、荆、江等地却是益少而多害。譬如北凉州与秦州,军功授田与计口授田日行已久,民已各安其业,实在无需将权柄再让渡于乡宗。来日伐楚,百万疆土生民俱握于手,军功授田与计口授田遍行大江两岸,所受益者岂止一二州郡。届时,乡宗不过一隅之顽强,又怎能与大势抗衡?”

    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认可大势。不认同、不遵从,这些无关紧要,也无关大局。战国七雄中,只要有一个秦国站起来就够了,秦末纷乱中,只要杀出一个刘邦就够了,余者尽为青史尘埃。

    王襄略微沉吟,试探问道:“皇后……可是行台支持现下伐楚?这是否有些违背……”

    王襄对陆昭不是不担心的,既然已经公然反对僧曹,那么未来必然会陷入最高权力的路线斗争。假使行台一力阻挠皇帝伐楚,长安方面就几乎没有别的途径来重新获得话语权与威信,这对于行台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如果开了这个口子,反倒是给对方机会。

    陆昭闻言,只是轻轻抚了抚孕肚,随后抬手指着花苑不远处的一座水碓,道:“江南饮食,多以米磨粉,因此江河两岸,尽是水碓。若仅仅是一捧米与一潭水,价值几何?廉价的白米不因加一碗水,而变成得昂贵,但却随水波流动,木车旋转,成为米粉而价值倍增。”

    “水还是那些水,米还是那些米,人只能就利益而分利益。一旦水不再增长,米没有变多,利益怎么分就会受所有人瞩目,纷争也会不断。但水流动起来,就有力量、有回转,有新的机会、利益会翻倍。一个机会远比一份利益要宝贵的多。”

    陆昭说完,微微颔首示意,随后离开。

    王襄陷入沉思。存量有限、环境封闭的零和博弈,终究免不了一番厮杀。如果行台固守成见,从中阻挠外战或是拖延外战,那么就无法扭转当下乡宗持续获利最多的境况,世族、乡宗、百姓之间,必然会因为利益而产生裂痕。国家尽失权柄,覆巢之下无完卵,对大整体而言都不是一个好结果。但划破这个边界,打开这扇大门,军功授田,计口授田,同样也意味着门阀执政彻底消亡。

    而陆昭的话,也说得十分小心,尽量避免提及兖州问题,同样也提出了军功授田这一缺口。世族们的窗口还在,快去拿,快去抢。而不久后,所有的世族也都会意识到这样一个存留下来的机会,争先恐后投入到统一战争之中。这必然会带来权力的新一轮洗牌。

    如果说新法是推着世族和乡宗,向国家交出土地和人口,那么军功授田则是推着有能力的世族,去支持国家的统一大业。统战的背后有斗争,但斗争不是最终目的,而是聚集所有的力量去完成一件又一件大事。

    所幸,陈留王氏里,王谦任荆州刺史,算是站住一个位子,机会已经给了,是否能成,全在个人。

    他仍是一个既得利益者啊。王襄沉沉叹了口气,不愿意在深究下去。那些尖锐的问题、遥远的问题、万年万代的问题,他已无力干涉,也不愿轻涉,他不过是一个老者。

    王襄再度望向远处的身影,只觉得除了那个尚未出生的胎儿,这具女子的躯体,仍然承担了太多太多。

    第399章 掮客

    豫州交割后, 兖州刺史也迫于吴、王两家的压力,亲自派人前往洛阳,请移新法于兖州。随后, 行台亦派出官员与女官进驻兖州各郡,至此行台执政根系已深入三州。

    然而大义上, 行台对皇帝率兵亲临仍抵抗艰难。尽管陈留王氏对于支持陆昭亮明了绝对的态度, 但象征天子的十三金环带支持的废立,仍然引出了一个废谁立谁的问题?废,毫无疑问, 是废现今的皇帝。那么立呢?

    政治掮客们永远都会有一个最精明的成本、风险与获益的判定方式。如果皇后本人诞下男嗣,那么大部分势力最终都会认可这个结果, 参与的陈留王氏、吴家、彭家乃至于行台百官,都是获利最大的人群。也无需用太大代价来抚平世道和执政内部的不满。

    而支持陆氏篡位, 甚至排不上第二顺位。各家会从先帝诸子中择一支以继大统,顶多承认陆昭身为太后摄政以及陆家辅政的资格。而此时陆氏篡位, 或许支持者仅剩下吴、王、彭三支。风险诚然是巨大的,获益却未高出许多。

    “替我书信一封, 让镇东将军务必暂缓回都。”陆昭一边嘱咐满儿, 一边耐心挑拣着鱼肉里的小刺。

    “可若如此,待陛下至洛阳,宫内恐有不虞。”庞满儿不由得有些忧心, 自吴玥离开洛阳后,洛阳的防守虽有陆遗,但相较于元澈即将东进的数万大军, 仍是杯水车薪。

    陆昭却道:“洛阳宫内无妨, 只要司州与地方实力仍具,陛下便不会动我。倒是你与如璋, 如璋不日即将回长安探亲,你可有为自己打算?”

    庞满儿先是一怔,而后隐隐含泪道:“皇后是打算把我们都从洛阳支开吗?”

    陆昭并没有直接回答庞满儿的问题,只是放下筷子,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先前祝悦曾写信与我,希望你能常驻北镇,如今看,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六镇镇将与祝家,都与你有一份人情在,凭此足以立世。”

    庞满儿也明白,如果未来局势不利,皇帝很有可能针对行台进行清洗。最体面、风险最小的清洗方法是将皇后轻轻挂起,但对亲密者按上罪名,血洗打击。最有可能先下手的,就是她与韦如璋两名执掌诏命的女侍中。如今畿内妖氛正炽,陆昭也是让她彻底避开洛阳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庞满儿闻言,深吸一口气,道:“既要与皇后别离,心中还有一请,望皇后成全。请皇后收我为义妹,出嫁北镇。”

    “你不必以终身大事作牺牲,此事我……”

    “皇后,臣女此去并非作一人之赌注,非作一家之牺牲。”庞满儿跪叩道,“臣女知道,以皇后与祝家之仁义,是愿真心庇护臣女,绝非索取,即便是在北镇渡过余生,也绝无一句非言。然而事皇后者,非臣女一人。臣女幼失怙恃,与宫中姐妹为伴,早已亲如家人。若使我一人生庇于远境,而众人受戮,即便生于此世又何以面于此世?”

    “此番臣女请为陆氏宗脉,出嫁北镇,则臣女一人地庇,如千人得庇,一人枉死,则北境万人鸣不平。他日即便臣女碌碌归来,也必能得见其余女儿自闯一片天地。”

    陆昭闻言,从座位中起身,在雾汐的搀扶下,艰难跪于满儿身前,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郑重道:“吾替吾家与众女儿,谢此大恩。”

    涉及宗族之事,陆昭连忙命人将满儿生辰名字送至扬州,请传谱牒,随后又书信与祝家二老,请询此时。随后两人又稍叙一回,庞满儿便离开殿中。

    陆昭望着满儿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可惜了。”

    楚王殷评在七月便偶感风热,虽然并非重症,然而子女绕膝的他早已不再年轻,再加上国内局势动荡,因此病情随心情时好时坏,已拖了一月有余。所幸北面魏国长安与洛阳闹得好不热闹,他这才得以喘息,悉心治疗,如今病也有所好转。

    对于楚地世家大族们的种种动作,楚王殷评也无力干预,唯一一点突破则是让殷济掌握两营宫卫,以备不时之需。

    傍晚时分,殷评在殿中独坐,一名小侍另并两个宫人前来道喜,夫人陈氏已诞下一子。殷评闻言后,脸上并没有多少欣喜,沉吟稍许后,便道:“去带世子过来。”

    宫人前去传召,不久后殷济匆匆赶来,入殿后便膝行叩拜:“儿臣叩见父王。”

    殷评慈祥一笑,招手示意殷济近前来,看到这张英气已具,且俊秀颇类其母的姿容,心中不乏慨叹,凝眉道:“久来疏远你母亲,你母亲进来可好?”

    自陈念川杀蔡维庸后,身为楚王,殷评不得不在陈夫人处多多逗留。如今陈氏诞下一子,殷评日后也少不得多对蔡氏与儿子刻意冷落。

    殷济霎时红了眼眶,道:“阿母体中尚安,只是思念父王。又日日自责,只觉母家不能为父王分忧解难。儿臣鲁钝庸劣,尚不能自立为大丈夫,以解父母之忧。”

    “这不是她的错,不是蔡家的错,也不是你的错。”殷评抚了抚儿子的头颅,慨叹道。

    虽然儿子与北朝新帝比仍是稍逊,但在殷评心中,仍是最为期待的继承者,如今年方二十,正是要着重栽培的年纪。可如今朝局,他即便想将殷济扶上一程,也是力不从心。陈氏诞下一子,陈念川也颇有劝自己易储之意。此时若再堂而皇之地对殷济再多加栽培,反倒会逼迫陈念川等人逼宫,最终会害的儿子搭上性命。

    殷评于是暂时抛开这些思绪,转而与儿子闲谈起来。但言语中已并非像往常一样,传授为君之道,而是多讲自己年轻时如何在军旅中求活拼杀。

    面对父亲近来絶少流露的舐犊之情,殷济也十分真心,每每凝神深思,回答父亲提问时,也多能说出要点,不禁令殷评更加喜爱。

    不知不觉,两人相谈已是夜深,殷评悄悄言道:“今夜你便留宿此中,为父知你绝非不堪大任者,必不会让你殒于世家刀刃之下。荆州崔赦乃崔谅之子,曾投奔于我,荆州南北都略存势力。明日为父便将你托付于此人。来日若有贼人刀剑戕害,尔可托庇于崔卿北上。朝中王司空与荆州王子恭弘量雅度,必会保全你性命。”

    “可是父皇,儿臣又怎甘辱国偷生……”

    楚王殷评一叹:“世族废长立幼,无非窃以国柄,寓居势焰之下,与国民俱为其掌中万物,又与亡国受辱有何区别?倒不若将天下托以明君,留一血脉,至少以全身为人父的一丝妄念吧。”

    此时,襄阳宫外,陈念川已戎装在身,集结麾下,举剑厉声道:“大王重病,诏我等入拱,众将随我共赴襄阳宫!”

    襄阳宫内,世子殷济的两营戍卫仍在值守。以往世子难及皇帝近畔,他们这些人也时常提心吊胆,生怕有人发动宫变,隔绝内外。今夜世子入宿宫中,他们倒省去了几分担心。然而子时后,忽见门下有近千人,为首的乃是镇军将军。

    镇军将军取出一封诏令,言明事由。戍守宫门的主将则心中存疑,命人放下吊篮取诏书细看。然而他刚展开诏书,忽闻背后数声惨叫,待回首望去,只见一柄长枪贯入自己的胸膛。

    宫门告破,此时陈念川才从镇军将军后亮明真身。他登上城门,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抽搐的主将,冷笑道:“世子统军如此疏漏,安能托付大任。”随后,陈念川命人收缴所有士卒身上的兵符,随后望向东门,只见已有火光升起,说明其余共事者也都各自得手。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掌控楚王,静遏内外,矫诏废立。

    大殿之内,楚王殷评早已从睡梦中惊醒,他只是叫来一名老内宦,从怀中取出一枚印信,道:“未曾想今夜便事已至此,你带世子速离此地。”随后,只让周围宫人如常侍奉,自己则怀抱王剑,闭目端坐于殿中。

    陈念川清缴完宫中宿卫后,殿前禁卫也难称威胁,很快便占领主殿。陈念川与诸将入内,抬眼便看到抱剑而坐的楚王。

    楚王淡然一笑道:“陈相深夜至此,究竟何人作乱?”

    陈念川抬了抬手,凡在殿内诸人,被悉数砍杀在地。陈念川则踏过鲜血尸身,走上前,颇不耐烦地拱拱手,道:“大王长子殷济,蓄兵谋求废立,致使兵乱生于过渡。臣等捐身勤王,特请大王出诏,明定内外,重立统序,使群情归安。”

    殷济抬目望向陈念川,神色冷漠道:“君王大印已送与吾子,本王不知以何定诏?今日既已至此,吾也无侥幸生念,只求无愧于先祖。”

    说罢,殷济横剑向前。然而陈念川已命人跃上御座,挥刀斩落其手中剑,并割掉其左手一指,道:“虽无王印,残躯或可一用。”随后对应亲信道,“把此指带给蔡氏,让其以王后令,毕集六宫亲眷。”

    五日后的一个清晨,一只小舟行至北荆州郡治,带来的消息震惊内外——楚王世子请求托庇于魏!

    第400章 退出

    王谦将崔赦与殷济安置在禁所后, 不禁思考其中的利害。在这段时间内,楚国的陈念川也并非没有动作,而是发檄声明崔赦与殷济合谋, 逼宫不成,携印出逃, 请荆州方面交出谋逆者。

    面对楚国这一请求, 王谦决定次日集众议事。在场的除却自己的亲信外,仍有荆州别驾兼领荆州长史的陆冲与驻守顺阳、连夜召回的平蛮将军许平纲。

    楚国世子的投献无疑是魏国出兵的最好借口,但如何运用, 王谦却有自己的考量。承认楚国世子的身份,明确拿出楚王印, 无异于否定了整个楚国的法统,无论当权者亦或是受害者, 都会为此反抗,整个荆南将会打造成一个坚固铁墙。

    “此事倒也不难。”其中一名王谦僚属建议道, “楚国之正统非在一人,而在一印。刺史可先秘而不发, 只说未见其印, 难辨身份。楚王诸子不独殷济一人,待荆南内部各争法统,致使襄阳内乱, 刺史请命南下,岂非首功?”

    “长史以为如何?”王谦望着陆冲。

    陆冲一向谨慎万全,既然王谦的亲僚已经提出一个对其极为有利的方案, 那他也无需辩驳, 知道:“此计诚然可行,然兵略纵深, 涉及数万人性命,荆州不可独往,江、扬未必可恃,刺史奋进之余,也要顾全自身。大江上下,俱有关照,方称万安。”

    这话说的也很明白,你荆州刺史拿头功,这没问题,但以北荆州一隅之力,你能保证胜而不败么?如果出了差错,苏瀛所掌的扬州和江州是不会为你托底的。赶紧拖时间,等我兄长起复,一起上啊。

    王谦沉吟稍许,道:“如今陛下在司州,即便起复车骑将军,扬州路远也是鞭长莫及。不若我先去书一封,寄往扬州,给车骑将军。族中子弟有在苏刺史府下任职者,多加游说,也能使车骑将军暂掌一步部马。”

    陆冲听到此处,也知劝说无望,当即礼告而退。待出数步远,方才对许平纲道:“王谦只怕不欲与我家分此功劳。竖子多谋却不善断,他以为仰仗几个王门子弟便可撬开苏瀛手中兵权。只怕此番更使我家大兄深陷危机。”说完便嘱咐许平纲道,“将军但守顺阳,待我先联络扬州,再亲往洛阳请皇后旨意。”

    扬州刺史府内,苏瀛正在阅读公文,忽然道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奔马声。片刻后便有府卫飞奔而入,语调急促道:“车骑将军于吴郡内遭到袭杀,掩众遁逃,目前去向不明。”

    “何以至此!”苏瀛听罢,旋即从席中站起身来,脸色大变。不过稍作镇定后,苏瀛则谨慎道:“沿途足迹是否查明?是否是……有意为之?”

    虽然汇报者已将吴郡送来的紧急函文呈送,但细节仍多有缺乏。不过,苏瀛也有自己的判断,那就是袭杀陆归对于眼下任何一方,都没有太多的利益可言,甚至他这个扬州刺史都只能按照皇帝的建议,将陆归暂扣于扬州。

    至于其他势力,寒门或许有这个想法,但却没有这么做的实力。而各家也没有至陆归于死地的需求,毕竟秦州仍在陆家手里,车骑将军的位子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替代的。

    联想到当下长安与洛阳的局势,苏瀛迅速判断,这或许是陆归自己逃脱扬州的手段,至少能够从容进退,关键时刻不受生命安全的威胁。

    然而尽管能思索清楚其中的缘由,但对苏瀛来说仍不好向皇帝交代。“暂且封锁州郡,勿使贼人出逃,此外令各府勤加练兵,近日或有出兵之兆。”

    荆扬战场即将开打,这么大的功勋,陆归不会长久不出现在众人视野。把这个消息放出去,或许能够打探到一些异动。

    庞满儿出嫁的那一日,出城的车队蜿蜒至孟津。陆昭亲自送出宫门,待吉时一到,也不得不作别。朝阳下,马儿昂首向天长啸几声,鼻腔里喷出白色的雾气。紧接着,马蹄踢着冰凉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在这样肃杀的季节,马身上独具的矫健的力量一一施展,仿佛是真真正正活着的野兽。然而在那幢如红色棺木一般的车厢内,却有一个生命陷入了真正的死寂。

    一个人单枪匹马去杀掉一个人,是犯罪。一个人带领一支军队去攻城略地,是政治。一个女子被迫嫁给一个男子,是悲剧。一个女子被迫带着她的家世与背景以及鲜活的躯体,嫁给另一个带着家世与背景的男子,是政治。大到无法定罪的堂而皇之,不被记录任何心情的雕镌粉饰,共同构成了这条黑暗长河的主流。

    阙门上,陆昭望着洛水,随后看了看同样望着洛水的卫渐,默默转身,走下阙门。

    元澈于汾阴驻留稍许,便即刻启程前往洛阳。船舱内,徐宁将今日洛阳发生的大小事宜整理正册,一一汇报。

    面对庞满儿出嫁一事,元澈也仅仅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真实的政治永远不是话本,话本可以为一个高.潮和一个反转呈现出最极限的惊险。而真实的政治只是在做足所有的准备后,平平静静踏出最后一步。这是他一直在做的,也是陆昭一直在做的。

    “既如此,传诏各方。”元澈冷静地思考着,“行台整体架构不动,行台期间所有的执政诏令均如旧。”

    “陛下就这样揭过,不对行台官员再追究了?”徐宁简直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内心有些愤怒。他已是手握部分禁卫兵权的将领,更有着级别不低的文职官衔,身后不乏拥趸,亦不乏政敌。那些追随他的鸟兽走卒,是要瓜分利益的,军队也有军队自己的打算。如果不能彻底清洗行台,拿下足够的政治红利,倒台的或许就是他自己。

    元澈道:“天下已定,所有的人都是忠臣,唯有韩信当烹。”尤其是英雄将要为他人招致报复,亦或是要利用人望进行越轨时,“这么拖下去,就是不了局,整个司州长期支持一个独立于皇权之外的政权,闹到最后就是造反。既然利益保住,价格合适,就没必要再僵持下去了。让皇后归政,就是符合他们利益的最佳选择。”

    只不过,这一切一切还有一个必须的条件,那就是武力的绝对保证。

    当然,“烹”也非废后。至少在徐宁等人看来,圣眷人情与政治斗争,完全是两回事。如果陆昭仅仅做一个安于富贵相夫教子的皇后,凭其圣眷荣宠,必无人加害于她。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陆昭将庞满儿等人遣出东都,同样也是在避免战败之后的清洗。从某种层面来说,这对帝后是有着旁人难以窥探的默契的。

    徐宁退下后,满面愁容,回到自己的船上,随后对左右道:“去将昙静、昙攸两位法师请来。”

    陆昭是夜里烧起来的,征兆并不明确,御医坦言乃是劳累所致。发烧的第一夜最难捱,整个身体如同在澡室内烘烤的石头,又闷又干,只为等待一滴汗。身体、衣物与被褥几乎要从各个角落点燃。

    一个时辰前,陆昭仅用最后一丝清醒的神识,面见了先遣至洛阳宫的冯让,并签发了最后几道诏令——洛阳宫戍卫转入金墉城,迁文武百官行台入金墉城,同时请去洛阳大行台尚书事、司州牧,冯让所率领的卫率进驻洛阳宫。

    在看到元澈诏书的那一刻,她也决定坦然且孑然一身地站在长安势力的面前。

    雾汐托着那支尚存温度的笔,此时她已是宫内少数的亲信之人,待冯让告退离开,一咬唇,便流了泪:“皇后为何要坐以待毙,这些行台百官于司州百姓,难道也不值得相信么?”

    “不是不信,而是太信。”陆昭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坚硬的裂纹如刀刃一般相互绞磨着,“我也好,行台也罢,不过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人,非常时期的非常之物。我们难以存在于没有利益纷争的世界,也不为即将归于秩序的世界所容。拿皇后执政的权力,去换所有人的利益与安宁何其划算,而人性又何其复杂。纵有蚍蜉之力,亦可撼树。或如散沙,和泥亦散。即可数以计万的慷慨赴死,亦可毫不犹豫地出卖他人。”

    雾汐闻言,不免觉得有些悲哀:“可是未必没有其他选择。”

    “你说的不错,还是有其他选择的。”陆昭的双眼望着帷幔,仿佛看到了一条条色彩猛烈交织错落的路,“我们可以把事情闹大,把国家闹乱,对我来说,最理想的结局就是彻底激化长安与洛阳的矛盾,裹挟利用民意,联合世族与三州军民揭竿而起,看一看天命在谁。”

    “可是那又如何呢?陆家仍未建立起天命的神圣,即便能够抵抗的住,笑了十年,但实质上权力永远不会回到一人之手,更不会回到一个国家之手。不过是又多了一群的人枉死罢了。吾有吾道。”

    权力的战争永无止境,退出,或许是更好的等待。

    陆昭再一睡,不知不觉就到了第二日。

    床榻边坐着一个人,正垂头大睡。脚边落了一条蔽膝,鞋的边缘有一层干掉的泥。他的整张面孔都掩在灯影里,光线里的微尘柔软地落在他的发、眉骨与眼睫上。陆昭恍然认出那是谁,然而认出之后她的内心忽然变得软而痛,如同正在缓慢失血的动物,炽热的身体竟隐隐发凉起来。

    她没有惊动元澈,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雾汐先取了湿手帕和热茶进来,陆昭渐渐支起身,静静看着她忙碌,瘦瘦小小的一捧身躯,开门关门间,则是明晃晃的铁甲和不曾露出锋刃的刀剑。恰此时,元澈也醒了,尴尬地对望着,却不知怎的,身体单要俯就过去,似乎要在对方额头吻一下。

    陆昭的手臂静静搭了过去,将两人卡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随后笑一下,背过身去,让雾汐用湿手帕替换早已干涸掉的那一只。

    欲望才刚刚腾起,心却已缓缓坠落。在性与权力构成的绝对欲望里,在虚妄与实际的暧昧游戏中,真心勾起的那一簇火焰,又算得了什么。

    红纱遮蔽的粉墙上,一个影子渐渐匍匐而起,仿佛刚刚学会行走的野物,颠簸着离开。

    “这是谁仍在这里的衣服,怎么这么脏,快扔外头去。”小宫女尖细的嗓子透过殿门传了进来。

    陆昭一听倒嗤嗤笑起来,元澈想起来自己先前把袍子扔在了外面的几案上,跟着的几个兵竟没有人管,遂隔着门,朝外面叫了一声,“冯让”。随后便听到冯让低声与那宫女解释的声音。

    “你这是遣走了多少人。”元澈起身去替陆昭系帐幔,“身边留下的,都是这么些憨人。”

    既已破冰,雾汐也不再逗留,闪身出去了。元澈又静静坐回到床边,顿了稍许,随后轻轻掀开了被子的一角,再翻起衣领至腰际。唇间的呵气覆上了跳动的心器,翻检着□□与旧时的心情,随后他将耳朵轻轻地贴在她的腹上,此刻只有平静。

    元澈抬起头,渴渴地望着陆昭,而对方仅仅是静静望向自己,曾经那么沸腾,如今看来,却是热得肤浅。

    元澈重新坐了起来;“皇后颇识大体,朕有此贤内助,也免却许多烦扰。行台之事,你不必忧心,朕之后必然会给你和行台一个交代。”

    陆昭低着头:“臣妾一身所有,俱为陛下恩赐,绝无有意气之争,妄执之念。”

    元澈嘴角一翘:“若无妄执之念,行台百官何以避至金墉城?庞满儿与韦如璋又何以离开洛都?”

    元澈见陆昭不再说话,只得再开口道:“你怀有身孕,劳累近半年,这些时务交接,倒也不急于一时。且安心休养,静待生产吧。”话说至此处,也再无可说,元澈已经起身,正打算离开。

    陆昭却已起身,扶着床徐徐下拜道:“往年臣妾自恃才力,不能体会陛下苦心,多有争强。如今才知国之体大,实不堪以微力而重负,若强为此,则难免被裹挟于时流。”

    元澈似乎被吓到一般,回过头去,只看她面孔薄薄地浮起一丝束手就擒般的释然,身体的线条也全无锋芒。他先是一怔,想扶却不敢扶,然后静静地听她说完后半句话。

    “臣妾请自归于长安。”

    元澈双手箍住陆昭的手臂,将她拉向自己。他剥开她的领衫,她白皙的颈便露在眼前,他便如野兽啃噬喉管一般,啧啧地亲吻着。那些欲望在哪里?执念在哪里?认输的陆昭让他不安,躲藏起来的陆昭更让他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无从让他掌控。

    那些曾经浸在欢潮里的河床,何以变得干涸。那些非力竭而不能诠释的亲密,何以变得抵触?是了,宝相都庄严了,尘关都封却了,可他终于知道,那并非他想要的,他想要衣衫下的放荡,以及那颗躁动不安的野心。

    “昭昭。”他的声音因克制而颤抖。

    没有回应的请求使元澈变得热烈起来,从而加深了对陆昭的怜爱。这种看似胁迫实则讨要的慌乱动作,大概在对方看来是无比凄惨了,而无声的屈从,却好似质朴的嘲讽。

    倏而,陆昭抓住了元澈的肩膀,狠命往立柱上推去。黑暗中,冰冷的鼻息附上了元澈的额头,蔽膝与直裾被掀了起来,仿佛黑暗中触碰到了冰冷的铁器。她的指尖与手掌碰撞得凶狠,裹挟着沉默和可怕的猛烈,并以女人独有的直感,摧残着男子汉的气概。

    华丽的丝绸不知不觉滑落在阴暗的地板上,如死亡一般优雅。交颈时分,欲望的火焰悄然回到陆昭的眼眸中,如那些看似消失的权力一样,她只是把它们掩藏的很好。

    中秋佳节,帝后如常出现在众人眼中。行台百官对此并不热衷,在一切未尘埃落定时,他们更信赖为他们提供庇护的金墉城。

    其时,乐台高筑,乐手正襟,一段惊心动魄、各自提心吊胆的旧时日,即将在一场浩荡之乐中被终结;而众人盛装来听,举目切切,一如面对医术告竭的久病之人,只能寄望于一个燃着的火盆,就能完成疾耗至康复的跨越。

    殿外不乏有射艺与投壶传来的喝彩声,以及众人谈论时政的喁语。陆昭冷漠地聆听,那其实不过是粗鲁的忠义、被曲解的儒家、毫无原则的为君至上,以及对清洁贫寒没挖内料的歌颂。过度用力的喉咙充斥着血与粘液,仿佛刚刚脱离母胎而散发着血腥的气息,修长的玉具被过于琳琅满目的环佩所取代,象征着他们空虚的赫赫威严。

    这一切,不过是政治利益下一群新食肉者的呐喊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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