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为了应验太子说的话,当天晚上,封□□身去了独孤遥的王帐。他带来一个画册,上面有几座宅邸,低声问独孤遥,喜欢哪一套。
独孤遥起先有些不解,明明都要杀她,为什么又来这一套。
但很快,她明白过来,封疆只是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她要死了,便给她一点盼头,许一个空诺,给她施舍一点短暂而虚幻的欢愉。
又或者,他终于产生那么几分愧疚,亲手毁掉她的一切,临了临了,想要让她死得平静些,免得她死后化成厉鬼纠缠他。
这一切,她都觉得很可笑。
“王上。”她低声开口,“孩子……应该快要落生了。”
封疆拿着画册的手微微一顿。他容色未动,拿着书的骨节却捏到发白,“嗯,孤知道。”
独孤遥听到这个回答,心下明了。
所以他才想要杀她吧?他怎么会允许她把孩子生下来呢?
再者说,舜国的公主,怀着杂种,被杀死在舜国人面前,这对于钦察王军来说,比捷报还要痛快。
“我想……去巫祝殿,为孩子求一枚护身符。”
她没有抬头,声音很轻,目光落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恩怨都是我们的,孩子什么都没做错。”
独孤遥接着说,“王上,你还记得,很久之前,我和你讲过的一个故事吗?”
封疆不会记得的。玩物说的话,讨人喜欢就够了,毋需在意。
于是现在,她沙哑着嗓子,又同他讲了一遍。
“我母妃说,所有的孩子,在来到人间之前,都住在云上。他们每天都趴在云上看呀看,直至看到他们喜欢的娘亲和爹爹,就会跳下云端,来人间世做他们的孩子。”
她和封疆的孩子,也是这样,怀着满腔爱意,充满期待地走下凡尘,选她做娘亲吗?
可是独孤遥却这样不称职,是她负了这个未曾谋面的孩子。
她说着,眼泪就慢慢流了下来。
封疆望着她,沉默片刻,“我记得。”
我都记得。
独孤遥突然笑了:“我情愿你不记得。”
明明知道,他的孩儿是如何充满期待地来到人间,却还要把这个孩子杀掉。
封疆什么都没有再说。他看起来很疲惫,阖眼靠在圈椅上,过了许久才道:
“我带你去巫祝殿。”
巫祝殿并不在大都,而是在阿格尔山的山脚。阿格尔山是钦察的神山,焚水在这里发源,流过广袤的草原,哺育无数生灵,然后经玉门关进入舜国,东去归海。
巫祝是世代侍奉钦察神女的家族,在山脚有一座三层楼高的纯白神殿,里面用酥油点燃着九十九盏长明灯,每盏都有一个纯洁的处子日夜守护。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无话。
独孤遥望着窗外越来越近的神殿,突然道:“王上,我听说,王军马上就要攻破燕山了。”
燕山在帝都以北,是舜国抵御钦察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是钦察踏破燕山,舜国便会迎来灭国之灾。
舜国也知燕山之重要,在此地布下重兵,与钦察僵持已久。
所以封疆才打算在这个时候杀掉独孤遥,鼓舞士气。
可惜,他半生戎马,玩弄权术,算错了一件事。
她慢慢转过头,向他淡淡笑了起来:“我绝对不会让你如愿。”
暗红色的血从独孤遥的唇畔涌了出来,独孤遥脱力地向后倒去,任由血肆意流淌,染红了脸颊上层层叠叠狰狞的旧疤,看起来像是新添的伤。
她服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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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遥吞下了一把狼毒花。
狼毒是襄王封疆的王徽,在他的封地中,百姓皆以狼毒为尊,想要弄到并不难。
但是鲜少会有人用来自戕。这是草原上最狠的断肠药,发作起来,连最坚毅的勇士都会痛得失去神智。
封疆抱着她闯入巫祝殿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殿门洞开,隆隆诵经声止,他逆光站在门口,前襟鲜血淋漓一片,哑声道:“巫祝在哪里?”
“是本座。”一把空灵出尘的嗓子,清冷的白衣巫祝放下转轮,微微蹙眉,“来者何人?”
“襄王封疆,”他简短道,说着直接迈进大殿,“救人。”
巫祝似乎怔了一下,但只是转瞬而逝的失态,她很快冷静下来,命令其他祭司把独孤遥送进了内殿。
煎熬肝胆的毒,独孤遥却一直清醒,那双漂亮玲珑的眼中尽是虚无,不曾在哪里停驻。祭司们进进出出,给她灌下一碗又一碗汤药,天将破晓时,终于将大部分毒都催了出来。
独孤遥躺在床上,整个人都被冷汗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催毒的过程很痛苦,要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可是她一声都没有吭,只是先前做的肚兜默默流泪。
她抓得那么用力,以至于指甲生生折断,在崭新的锦缎上留下斑驳的月牙血痕。
独孤遥已经没力气抬手了,她垂眸看着手中揉皱的肚兜,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殿下……殿下!”
外面传来祭司们慌张的喊声,接着门被人一脚踹开,太子面带薄怒走了进来。
他推开想要阻拦的祭司,一把扼住独孤遥的喉咙,“独孤遥,你的命,就这么贱?!”
他的手指冰凉而有力,独孤遥喘不上气,没有血色的嘴微微开合,艰难道:
“……是你们看轻了我的命。”
太子怔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失态。紧接着,他修长的手指猛地收紧,绯红登时攀上独孤遥苍白的脸颊。祭司惊呼出声:“殿下!”
他狠狠盯着她,蛇观察猎物一般,像是要把独孤遥脆弱的颈子绞碎。但最后他没有,而是狠狠甩开了她。
独孤遥重重倒在软枕上,咳出一口血。
“你以为你死了,封疆就拿你没办法了?”
太子冷笑一声,“我告诉你,若是你死了,封疆就会将你的尸体扔在两军阵前喂狼。”
独孤遥笑了笑,哑声道:“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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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遥身体损耗得太厉害,又临近产期,不宜再跋涉,就留在了巫祝殿。
封疆甚至都没来看她一眼,就回了军营,听说是乌雅公主偷偷跑出大都来找他,他要回去陪她。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默认,乌雅公主才是封疆的王妃。封疆允诺,待舜国城破,便以舜国玉玺为彩礼,迎娶乌雅公主。
这些都是宝音告诉她的。宝音担心独孤遥,孤身一人跑来巫祝殿照顾独孤遥。她知道,独孤遥马上就要生了,身边不能没有人。
独孤遥静静听着军营里发生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反应。
她在巫祝殿找到很多古籍,没有人在意她,她就天天去书房看书。
几天之后,宝音突然慌张跑进屋里,声音颤着,“娘娘,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独孤遥从书中抬起头。
宝音已经“扑通”跪在地上,哭了出来:“娘娘,怎么办,王上带人来找您了……”
独孤遥异常平静,在宝音的哭声里,她问了一句,“今天是五月十四,是不是?”
宝音抽抽搭搭地点头。
五月十四,大好的日子,宜上梁、破土、动武。
进攻燕山,就是今天。
封疆是来带她去燕山战场的。
他要当着舜国将士的面,将她这个公主亲自手刃,以羞辱舜国。
她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小腹却在这时传来撕心裂肺的绞痛,旋即听到宝音慌乱喊了起来:“娘娘,娘娘,娘娘您怎么流血了!快来人啊!”
似是有人用当初上刑的铁掌伸进她的小腹抓揉攥挤,疼痛如同潮水卷向四肢百骸,将她所有的意识的都吞噬殆尽。
她挣扎了足足四个时辰,从傍晚到深夜,血水几乎流干,终于娩下一具死胎。
——他们的孩子,还未睁眼看一看这个世界,就过早溺死在母亲腹中。
一道水痕划过独孤遥的眼角,不知是泪还是汗。苍白干裂的唇动了动,她说,“让我看看他。”
宝音默默流着泪,很快把孩子抱了过来。她的孩子静静睡在白狼皮中,脸色苍白如纸,身子又轻又软,真的像一朵云。
是个男孩,眉眼很像独孤遥,圆润而玲珑。鼻子与嘴唇则与封疆一模一样,线条流畅漂亮。他紧紧闭着眼,容色平和,与那些在母亲怀中安然入睡的幼儿无异。
他的眼尾生了一颗泪痣。
独孤遥的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许久:“伐木于阪,酾酒有衍。”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熟睡的幼子。
“阿衍,若有来世,娘亲愿你一生衣食无忧,陈馈八簋,酾酒有藇,做个寻常人家的孩子。”
她闭上眼,低头吻在儿子的泪痣上,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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