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面嘈杂了起来,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语气漫不经心:“怎么没动静了?孩子生下来,不应该会哭吗?”
宝音脸色煞白,她颤声道:“娘娘,是太子,已经等在外面许久了。”
独孤遥才发动不久,封疆的哈日铁骑就赶到了,这些以黑铁修罗面遮脸的亲军手持王令,如同无声流淌的暗河,将巫祝殿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紧随其后的是太子,他带着禁卫军,与哈日铁骑冷然对峙,寸步不让。
没人知道太子为什么来,神殿里的祭司想要劝阻,却被他反手用刀抵住脖子。
所有人见状,都识相地躬下身,为他让出一条路。
看着窗外闪烁的火把,独孤遥轻轻点头,哑声道,“请他进来吧。”
太子一袭白衣,墨发用银冠束起,甚至没有挂甲。他甩着佛珠慢慢踱进来,凤眸剔透,被屋里的血腥气呛得微微蹙眉。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看到独孤遥怀中已经没了气息的孩子,也只是淡淡挑眉。
“皇叔要带你去燕山了。”太子说,“你若不想死,就跟孤走。”
独孤遥抬起头,静静与他对视。她的容色苍白得吓人,乌色的发凌乱贴着面颊,仿佛被雪压尽落梅的枯枝,有一种憔悴而绝望的美丽。
“好。”她说,“但是我有一个请求。可不可以……让舜国人接走这个孩子?”
太子蹙眉,漠然而残忍地说:“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独孤遥的睫羽颤了颤,但语气很快恢复平静,“即使王上不要他……他还是独孤家的孩子。此生我已经没了家,可是阿衍不一样,他不能和我一起死在外面。”
她轻声说,“北境晚上的风很凉,阿衍会冷的。”
拨弄佛珠的声音停住了。太子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这个孩子本就是死胎,那碗堕胎药早就毒死了他。是孤让军医骗你,说他还活着的。”
“我知道啊。”
独孤遥轻轻笑了起来,她垂眸看着怀里的孩子,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他是我的孩子,我身上的血肉。他在我体内慢慢死去,我怎么能感觉不到?”
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最能敏感体贴母亲的心事,总是在独孤遥不安的时候,本能地去安慰她。
可是,她只能感受着他渐渐死去,却无能为力。
有一天半夜,独孤遥突然惊醒,感觉身体骤然空了一部分。明明小腹还是隆起的,内里却只剩死一般的寂静,她颤抖着手覆上腹部,却再也没有感受到熟悉的回应。
于是她知道,自己失去他了。
未曾谋面的孩子。
太子微微发怔。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随手把佛珠套回腕上:“巫祝殿可以做法事。你随孤回玉门关,让那里的守军来把他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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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遥给阿衍缝了那么多衣服,绣了那么多纹饰,准备了那么多玩具,最后都扔进火中,什么都没留下。
阿衍还那么小,细细一抔,放在檀木盒子里。临走前,独孤遥剪下一缕头发,放了进去。
十个月缘分,这是他第一次与母亲分离,她不想他害怕。
独孤遥站在城楼下,看着舜国的守将抱着阿衍的骨灰盒,策马东归。
她对身边的宝音说,今晚阿衍要一个人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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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把她带到身边,却并不常去看她。
前线的事情很多,太子带兵的时间不长,处理起来还有些稚嫩,每日都忙于军务。
而且,弥漫在舜国军中数日的瘟疫突然好转,舜军士气大振,竟然生生将钦察王军逼退数十里。
宝音带来这个消息时,独孤遥正坐在窗边抄《渡亡经》。她什么都没说,端端正正写完最后一个字,才道:“宝音,帮我把炭炉搬来吧。”
这是送走阿衍后,独孤遥第一次开口说话。宝音又惊又喜,“哎,娘娘您等我一下!”
她脚步轻往外走,娘娘终于肯说话,她心里的石头也放下一半。宝音想着,等下午娘娘午休时,她就去小厨房,做些娘娘爱吃的点心。
独孤遥又叮嘱:“墨快用尽了,你去库房,为我取一方新墨来。”
宝音笑着一叠声应下。
门又轻轻关上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禁军演武的声音。独孤遥把她这些日抄的经悉数摆好,拎起裙摆走到梳妆镜前。
这个镜子是从太子的王帐中搬出来的。太子说独孤遥像狸奴一样烈,但其实他才像个猫儿,精致得要命,领兵在外都要每天对着铜镜正衣冠,安排得一丝不苟才出门。
独孤遥随他来到军营后,太子就把这面落地的镜子赐给了她。她不知道太子是想讽刺她狰狞的面容,还是真的看不下去她每天朴素随意的打扮,总之镜子搬进来,她也没有心情去照。
铜镜里倒映着一张憔悴瘦削的脸。独孤遥吃了一惊,她几乎要认不出自己,仿佛昔日那个明媚娇俏的六公主早就死在钦察的风雪里,而她不过是个伤痕累累的可悲空壳而已。
当初随着这面镜子送来的,还有螺黛、铅华与胭脂。独孤遥不知道太子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她打开妆奁,一一取出,细细为自己描眉上妆。
脸上那些狰狞的疤痕,并不能遮住,只是不再泛着暗红而已。她没有在意,又画了眉,涂上口脂,沾了一点胭脂在眼尾晕开。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笑起来。这一笑,确实有了几分当年的风流态度。
四年前的独孤遥只有十六岁,她是那么骄傲,一张艳绝京华的面皮颠倒众生,天不怕地不怕,头颅永远是高傲昂着的,仿佛什么都无法将她击垮。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她换了件玄色的衣裳,去马厩牵了一匹马出来。守军认出是太子的战马,很痛快就放行了。
独孤遥望着远处阿格尔山云雾缭绕的雪顶,轻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奔向那片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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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音并不认识去库房的路,又问又猜,回到独孤遥的屋里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
屋子已经空了,独孤遥这些天抄的《渡亡经》整整齐齐码放在书案上,旁边放着一个妆奁。宝音走之前,独孤遥穿的那件衣服,也已经叠好搭在屏风旁。
宝音心中突然泛起不祥的预感。她轻轻放下炭炉,小声唤道“娘娘?”
没有人回答。
“娘娘?”她又唤,一边问,一边慢慢往内帐走,“您可是歇下了——娘娘?”
撩开毡子,内帐也没有人。
一种恐惧突然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扔下手中的墨块就往外跑去,正与面色阴沉往里走的太子撞了个满怀。
太子乌发半拢,一身常服,襟怀尚半开着,外头披了一件风氅,显然是接到急报匆匆赶来的。他手里捏着一张洒金烫纹的信纸,宝音不认字,却认得上头巫祝殿的纹章,她登时紧张起来,“殿下?”
“她人呢?”
太子一把推开宝音,就要往里走,语气平静得有些阴沉,“独孤遥她人呢?”
“奴,奴婢也不知……”宝音怔住了,“方才娘娘让奴婢去拿炭炉,一回来娘娘就不见了……”
“废物!”太子骂了一句。
这时跑过来一个斥候装束的亲卫,他是从外头进来的,身上犹带血迹:
“殿下,襄王王军有异,并未按军报上约定的在焚水驻扎,而是往玉门关来了!”
太子猛地回过头,“你说什么?!”
“殿下!”去别的营帐搜查的亲卫也匆匆来禀,“防事司的消息,说昭德公主半个时辰前出营往东去了!”
太子骂了一句,厉声道:“备马!”
周围的亲卫立刻行动起来,所有人都在进进出出,或是因为独孤遥,或是因为封疆。
只有太子没动,他只是站在那,很慢地把玩着那串黑檀佛珠。
宝音跪在他身后,突然听到他沉沉开口:“你知道孤为什么要找她吗?难怪舜国的瘟疫能解决得这么快。今天巫祝殿给孤传来急报,说解鼠疫的方子失窃了。”
宝音怔了一下,“殿下?”
太子没看她,而是望着东方阿格尔山的山顶,笑着道:“你知不知道,你家的王妃,到底有多聪明?”
“她知道孩子留不住了,却还是坚持去巫祝殿求平安符,本就是为了趁机偷到巫祝殿里能解鼠疫的方子。”他笑了一声,“当初她服毒,也不是一心求死,而是要找个借口留在巫祝殿。”
她假意求平安符,又服了药,顺理成章留在巫祝殿,偷到解药方子。随后,她把药方放在阿衍的骨殖盒里,交给守军。
被围困在大都这么久,尊严丧失、国破家亡、幼子夭殇。独孤遥所求的、所珍视的,早已被一一碾碎。
所幸,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守住了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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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遥又一次登上阿格尔山顶。
她坐在悬崖边上,赤脚空悬在外。底下是无尽的峭壁,再往下隐约可以看到一片白,那是焚水河的激流,卷起白色的浪花,奔涌向遥远的中原。
独孤遥消瘦太厉害,白色的衣裙已经有些宽大,衣摆雾气般轻盈地浮动在风中,仿佛一阵风来,她便会消散在空中。
望着底下湍急的河水,独孤遥眼前闪过很多画面。有初见封疆时他噙了笑意的苍色眸子,有生辰那天他为她做的那碗面,还有最后他扶着乌雅公主从内殿走出来,看都不看她一眼时的冷酷无情。
事到如今,她很想问问他,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孩子,兄长,国家,全都被他毁了。
四年夫妻,他荡平中原,权倾天下。而于她,不过是一场逃脱不得的噩梦而已。
身下的地面微微震动,远处传来熟悉的铁蹄声,战马长嘶,她听到那人沙哑的声音:
“遥遥!”
他终于来了。
曾经许多夜晚,独孤遥都在等这个声音,等封疆凯旋归来。他总是会带回来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哄着独孤遥开心,然后抱她回寝殿睡觉。
“王上。”独孤遥没有回头,“如你所愿,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她望着远处盘旋的鬼鹰,淡淡笑了一下,“阿衍的死,不是赔给乌雅公主儿子的,也不是一命换一命。你信或不信都无所谓,但她的孩子是她自己弄掉的,与我无关。”
独孤遥说完,突然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所有的一切都天翻地覆、不复存在,甚至她与封疆这辈子的缘分也已经走到尽头,临了临了,她却还对这件事念念不忘。
其实她明白的,就算没有乌雅公主,也会有乌丽公主,或是什么安雅公主,将她从那个幻梦中拉出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封疆慢慢走向她,声音沙哑得吓人,昔日号令三军的总将,如今说话竟带着几分乞求,“遥遥,当初是我错了,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活下去,好不好?我送你回家,还在江南为你买了宅子……”
“活下去?”她慢慢站起身,单薄的身子背对着封疆,声音像是从风里传来的,“王上,我不得活了。”
她这一生浮沉,既然家国难两全,唯有以殉节作为回答。
“舜国有句话,叫百川东到海,意思是说,不论我在哪里,只要顺河流而归,就能回家。”
独孤遥轻声道,“王上,我要回家了。”
在男人近乎碎裂的嘶吼声中,她纵身跃下,像雾气一样,转瞬消失在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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