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司北从阁楼里翻出程安之从前的画作。
他是程安之的灵感源泉。
程安之画过的他,比他近几年来加起来拍的照片还要多。
这张画纸上描绘的场景,是他躺在阁楼的地板上。
月光如水,少年如月。他偏过头,看向身侧的女孩,目光虔诚且深情。
画面氛围感十足,即便程安之没有把自己画上去,赏画的人也能脑补出少年的心意。
程安之的确有天赋,也足够努力。她认真对待自己的每一张画作,有时候为了画出满意的作品,她可以在画室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曾跟纪司北开玩笑,要不是她画画练出了定力,她才没那个毅力追他一追就是两年多。
梁云暮问她:那你最喜欢画画还是最喜欢纪司北?
她笑容灵动:我最喜欢纪司北陪我画画。
前年秋天,纪司北受邀回母校做演讲,偶遇程安之的油画老师,颇有资历的老教授笑谈:安之是我教过的最有灵气的学生,她身上是有那么点艺术家气质的。
分手后,某个人的名字成了禁忌,纪司北很少有机会听人说起她。霎时间有涩感从心头划过。
老教授又问:如今你们俩还在一块儿吗?
他低头笑笑,轻轻摇头:“不在一块儿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她画的最生动的人物就是你。情人眼里出西施,画者把爱意藏在生动的笔触里。
那日温度极高,蝉鸣热浪,好一个郁郁葱葱的盛夏,他听教授这句话,却犹如寒潮袭面,最冷最刺人的冰棱子只往心里扎。
爱意如此浓烈,画出来的他能被画届泰斗盛赞,后来的分手,更加让他觉得是讽刺与打脸。
还是说,所谓生动的爱意,只是因为她天赋异禀、画技高超?
……
纪司北把程安之前几天画他的那张素描一并放进这些旧画作里,又看了一眼画他躺在地板上的那张画,不禁微微眯起眼。
少年的眼睛里竟然多出一个侧影——
她在仅有一厘米的眼球里,描绘出了少女程安之的侧影。
原来你在这儿,外婆找你呢。纪风荷突然出现在门口。
纪司北急忙放下这一堆画,我这就去。
又在看安之的画呢。纪风荷走过来,随手拿起来一张画作,慢声细语道:安之长大了,性子沉稳了一些,可骨子里还是那副率性的样子。她还没走呢,在楼下,老太太可不舍得放她走。”
纪司北听见程安之没走,收起去见老太太的心,往地板上一坐,随手拾了本旧书翻开扉页。
纪风荷耸耸眉毛:“一个小时前你还当众抱人家呢,这会儿又开始别扭了。”
“外婆跟你存的什么心思,她跟我心知肚明。她做戏,我捧场,让你们二位遂意。”纪司北头也不抬。
“人家安之凭什么要做戏?你又为什么要捧她的场?”
问题如此犀利。
纪司北一时答不上来,合上旧书本,起身走到窗边。
夜色爬上他清俊的面庞,松开的衬衣袖口进了风,肆意鼓动。
跟着风一起飘上来的,还有老太太爽朗的笑声。
他抿唇听着,脑中浮现程安之甩水袖唱丑旦的旧日情形。
她总有把老人家逗笑的本事。没有人比她更会讨人欢心。
“真不下去?”纪风荷倚上门框,“安之穿了不舒服的鞋,脚跟磨破了。你不下去,我只好请旁人送她回去了。她心里肯定会想,好歹也是前男友,纪司北这人真……”
“纪司北就是小气又记仇。”纪司北替纪风荷说出这句话,大步出了阁楼。
-
程安之坐在副驾上接电话,听内容,跟“定格”有关。
她谈吐大方,面容沉静,跟刚才逗老太太开心的活泼模样呈现两个极端。
这些年,纪司北对干练的职业女性比对其他任何属性的女性都要熟悉,而像程安之这样的女孩,他再也不曾遇到过。
从前,他看着程安之那副娇憨又率性的样子,试想过,她二十五岁会是什么样,结婚之后会是什么样,做了妈妈会是怎么样,等她到了七老八十,又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能把他一颗平静的心搅的风云四起。
后来她在他心里的记忆停在了她的二十一岁,他失去了验证猜想的机会。
通话结束后,程安之没有立刻放下手机,趁纪司北不备,她倾身抓住他的眼睛,“看我做什么?”
她突然凑得这样近,近到眼睫的层次都能看清晰。
纪司北却镇定自若,抬起手,在她脸侧做了个揭面具的动作,一个字也没说。
“想看看我有几张皮?”程安之竟心领神会。
纪司北下意识揉了揉鼻尖,“我没你那么多戏。”
程安之不说话了,偏过头靠在车窗上看夜景,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她就这样安静了十分钟。
“快到了。”纪司北先打破沉默。
程安之没吱声。
“到哪儿下车?”纪司北又问。
程安之还是不说话。
“睡着了?”纪司北手指探过去。
“你是第一次送我回家?到哪儿下方便你不知道?”程安之回了头,眼眶有些发红。
纪司北怔住,手悬在半空,眼神略微有些局促。
这是被他刚刚的话弄委屈了?
车停在路边,他深深叹了口气:“抱歉,刚才措辞不当。”
“陪我去学校里转转吧,就当是你给我赔罪。”程安之揉了揉眼睛,眼尾一扬,她又得逞了。
-
程安之轻盈地小跑在t大操场的跑道上时,纪司北严重怀疑她的脚后跟是不是真的受伤。
她的裙摆被风吹起来,露出线条美好的小腿,她笑着,弯弯的唇角极具欺骗意味,她好像回到了她的二十岁。
青春、浪漫、无拘无束。
“纪司北,我们俩第一次牵手就在这儿。”她面对他,倒着走,说这句话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就好像他们从来不曾分开。
纪司北错开视线。他不喜欢今夜的氛围,跟她脸上的笑容一样虚幻。
分手后,除了几次推不掉的母校邀约,他从来没有回过t大。
这里有太多他们俩的回忆,几乎每个角落都能提醒他什么叫物是人非。
程安之越是粉饰太平,佯装他们还能回到过去,他就越是觉得她在把自己当傻子。
他现在能确定,分手这两个字的意义,在他们的心里有着很大的差异。
对她来说,只是一次宣泄,是玩笑,是闹剧。
对他来说,却是自我怀疑,是无解,是压抑。
“纪司北,你还想牵我的手吗?”程安之对不上他的目光,凑近问他。
“不想。”他长腿一迈,走到她前面,又说:“你记错了,不是在这儿。”
他们俩第一次牵手不是在这里,是她十九岁那年,在程家的天台上。
那一天关于“日食”的新闻铺天盖地,程安之翻出两张旧ct,邀请纪司北去她家的楼顶看。
那是盛夏,她穿牛仔短裙和白色衬衫,扎高马尾,青春的素颜胜过夏天的美。
“纪司北,这是我的胸片,待会儿我们就用它来看日食。”
胸片……
天知道纪司北那一刻的心里有多少迷惑在腾云驾雾。
少女程安之就是这么的不拘小节,以及充满小心机。
后来“日食”开始,他们举着她的胸片一起赏看,太阳彻底被“吃掉”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牵住他的手。
“纪司北,别扫兴啊,握手是温柔的礼仪,你是绅士,不要辜负了这么美妙的奇观。”
纪司北不觉得天黑下来有多美妙,偶尔也讨厌做绅士,可女孩的手实在是抓他太紧,他担心用力挣脱场面会很难看。
于是任由她拉着。
不久后,程安之又以她动手术,他没关心她为由,夺走了他的初吻,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这姑娘的厚脸皮和耍无赖的功力早就炉火纯青。
他或许逃不过的。
……
程安之也想起这段往事,轻声叹气:我说的是我们谈恋爱之后,之前的,没名没份的,就不算数了吧。
随她去。
现在谈论这些不再重要的旧故事,无疑是浪费情绪。
纪司北的视线放在她的脚跟,哪儿磨破了?
程安之当即踢掉一只鞋,单脚站立,喏。
路灯之下,她左脚脚后跟有一小块明显的溃烂。
搞成这样你还要来散步?纪司北转身就要走。
一开始疼,后面习惯了,也就没那么疼了。程安之拽住他的胳膊,再走一会儿吧。
纪司北不由分说地拽走她。
程安之坐在学校小超市门口的台阶上时,被往来的男孩女孩不断地行注目礼。
她现在穿的鞋是纪风荷后来找给她的,不会磨脚,但款式不搭她的衣裙。
可她依然是好看的,特别是笑起来。
有人低声议论着她,三三两两结伴进了小超市的门。
纪司北排队支付创口贴的钱,自动忽略掉进来之前程安之交代他再买个甜筒的嘱咐。
天气尚未真正变暖,她要是吃坏了身体,因此赖着他,他又要头疼。
门口那个女生挺漂亮的,应该是学姐吧。耳边传来旁人议论她的声音。
纪司北正想过滤,又听见一句——化妆了,素颜不知道怎么样,不过品味很一般,穿搭风格……
肯定不是学姐,要是学姐,人长成这样,我们还能没听说过?校内早出名了吧。兴许是哪个网红跑到我们学校来取景拍照,装名牌大学的学生呢。
如今t大的学生怎么会如此八卦……
她叫程安之,是比你们高几届的学姐,纪司北转身看着这几位学弟学妹,目光凌厉: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她的名号,当年她是全校最时髦最漂亮的女生,哦对了,她是美术学院的,专业课始终是前三名,审美从来没掉线过。
话落刚好扫码结完账,他大步离去。
走到门口,夜风再次拂面,他这才陷入迷惘,非常烦躁地捏了捏手中的包装盒。
你有病吧纪司北。
犯得上跟几个小朋友较真?
我的甜筒呢?程安之没看懂他脸上的烦闷,乖巧朝他伸手。
纪司北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不准吃。
程安之屏气凝神,这神色,这语气,这明明就是当年的纪司北!今晚还真没白来。
他们走远后,小超市里传来学弟学妹们带着震惊的讨论声——
刚刚这个人……是纪司北?
来之科技的纪司北,我们的风云学长纪司北……
天呐……
那这个学姐……
肯定是他女朋友啦……
慕了……
实在是太会宠了……
-
程安之脚后跟结痂时,澜城迎来今年的首个高温天气。
她坐在定格某间办公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靳柏杨跟他的合伙人商讨下一阶段发展规划。
提到新合伙人入驻的时候,靳柏杨特地留意了一下程安之的动静。
她正认真翻看一本尚未送审的画册,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来之科技能投资定格,我还真是没想到。”某合伙人说。
这笔投资是靳柏杨拉来的。
纪司北全程没有露面,他安排投资部全权跟进跟做决策。
来之科技第三季度有望启动漫画app项目,注资定格是在提前做战略部署。
这是双赢的买卖。
程安之压根没听到任何细节,她脑中不停盘算,待会儿等靳柏杨开完会,她要请他帮忙引荐一下这位画册的画师,她仰慕这位画师很久了。
得空她提出请求后,靳柏杨问她:你就没打算出一本自己的画集?
得了吧,我名不见经传的,你要是给我出,会亏到姥姥家的。程安之倒不是妄自菲薄,反而她非常了解现在的市场。
这是流量时代,只有拥有庞大粉丝基础的画师才能实现出画册的梦想。而她现阶段连绘画的复健工作都尚未完成。
既然辞职了,早点开始动笔吧。别告诉我你最近笔都没拿,ipad上摸摸鱼总归是有的吧?
程安之摇了摇头。
她总不能说她动笔了,还是手绘,可是画的是纪司北。
靳柏杨继续鼓舞她道:等你出山,真的很期待看到看到你的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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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城最有名的心理咨询机构,今天迎来一位稀罕客。
他带来两张画作,问机构里最权威的这位心理分析师以及行为学家,“相隔六年的两张作品,能不能分析出作者有什么不一样的心境?”
或者,能不能看出作者作画时的心理动机。
“这你得问艺术家或者画评人,问心理咨询师算怎么回事。”博士又一改口风,“算了,只凭两张画,你问谁都是白搭,倒不如我给你瞧瞧你的心病。”
博士是纪风荷的老友,平日里拿纪司北当自家孩子看,说话也直。
纪司北知道自己是病急乱投医,听博士这样说,收起这份猎奇心态,谎称公司还有事务要处理,匆匆离去。
他能有什么心病?他是想找出破绽一击致命,不想再被她纠缠罢了。
车驶出地下停车场,他收到消息提醒,他要的资料找齐了。他赶回办公室,急急打开这封邮件。
里头的内容都是跟程安之有关的,分类很清晰,有个人履历,也有私人社交平台的公开状态。
他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看完所有,夕阳出现在窗外时,他徐徐抬头,绚丽的日暮如此刺眼。
黄昏原本是他认为的一天中最温柔的时段,今天的黄昏,却令他躁郁。
资料的某一页,是程安之于某个深夜发布在冷门社交平台上的内容——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希望当年爷爷没有举办生日宴,没有邀请纪家,我没有认识纪司北,没有因为在意纪司北而误会爸爸。
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把时间浪费在纪司北的身上,忽略了对我更重要的人。
我恨过去的程安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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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升温后气温又陡降,澜城人民一周之内感受到了四季。
程安之毫无意外地重感冒。她总是逃不掉换季,没有一年例外。
所幸不用工作,这一次她可以全心全意做个偷懒的病号。
她至今也没加上纪司北的微信,那日t大分别后,他们又回到陌路状态。
期间她去来之科技找过纪司北一次,他助理说他出差了,后来她发短信给他,他也没回。
成年人总是忙碌的,特别是像他这样的成年人。程安之开始通过网络捕捉他的动态,可他过分低调,能捕捉的讯息要么假的离谱,要么古老到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这晚她又试着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是一张照片,拍摄的是她的新作品。
他终于回了。
他说:【很忙,在陪女朋友。】
程安之一阵猛咳,咳到五脏六腑都快要裂开。
简乐悠闻声钻进她卧室,慌忙给她递水递纸巾。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平息,半晌没说出话来。
你得赶紧好起来啊,不然我走了,都没人照顾你了。
简乐悠公司即将团建,地点定在离澜城几千公里外的某海岛。
程安之喝掉半杯热水,快好啦,等这次炎症消掉,我就去做手术。
她每次重感冒都引起扁桃体发炎,疼痛难忍,早就起了修理扁桃体的心,刚刚那一刻,她痛下决心,她要和糟糕的扁桃体正式决裂。
一周后,程安之进手术室之前,给纪司北发最后一条消息——
【我知道你这个人不屑撒谎,那我就以朋友之名,送上真心祝福。对不起啊,过去的程安之走进过怪圈,她很任性地伤害了你。不过没关系啦,上天已经替你给了她很多的惩罚了,你开心一点哦。】
麻醉之前,程安之无比清醒地想起曾经的某个画面。
是纪司北坐在她对面,专注地为她削铅笔。那个时候她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麻醉之后,过去种种都忘却,她坠入深沉梦境,里面终于再也没有纪司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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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司北握着手机等在医院手术室门外。
他赶到的时候,穿病号服的程安之正独自一人往门里走。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落寞的程安之,她孤寂的背影和疲惫的步伐,让时空变得虚幻。
好像就在这无防盗无防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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