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浓密起来,坠在湖泊的边沿,凭空制造了一幕人间仙境。
仙境对岸是俗世烟火,并肩站立的两个人被千丝万缕的牵绊缠绕,割舍与交融都成了难事,沉重的姿态远不如湖水里的倒影松弛。
程安之目光所及,除了山湖,并不只剩下身旁的男人。
”为什么?”她举重若轻地开口。无赘述,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她不想拖泥带水,或者藕断丝连。
为什么?
因为放弃从来都是缓兵之计。
纪司北不曾真正放下过程安之。
从小到大,纪司北都活在理智克制的人生信条中。
他没有见过父亲,十岁那年偶然从外公口中听闻,父亲是一个恃才傲物的狂妄之徒,小半生都在冒险,最终丧命于一次不理智的决策。
从那时起,他告诫自己,要学会审时度势,要学会权衡利弊。纪家特殊的家庭氛围又不断刺激他形成比同龄人更强的自尊心。
程安之苦心追逐他的那三年,他并不是不为所动。他冷漠,是他不想让自己那么早陷入感情,他害怕分神,更害怕误了理想。
程家当时何其风光,如果他成为程安之的男朋友,那他的标签就只剩下”程安之的男朋友”。他更不想让纪家有理由攀附程家。
后来程安之跟他分手,从小就懂得清算时间成本和感情成本的他,变得别扭又计较。他没想过再去爱别人,程安之此举无疑是打乱他的人生计划。同时,他的自尊心受到重创。
他开始带着恨意去遗忘,却没做到,爱反而在恨意里翻涌。
程安之让他体会了物极必反,也感受到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无力。
他承认他最终是输家。
他送程安之的那枚钻戒,买于决定跟她和好的那一天。他清晰地认知到,他这辈子,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后来种种,漠然去想,两家长辈之间恩怨纠葛干他何事,可程安之在逆境中最核心的痛苦是因他而起,他知道她爱他,也知道她为难。
他无法带着赎罪的心态继续这段感情,更不想让她夹在他跟亲人之间,反复伤怀过去。
她每每想起父亲时黯然神伤的样子都让他心碎,她尚且不能与他交心,又谈何释怀更大的仇怨。
可是忘不掉,情难自抑。
一见到她就开始后悔,根本不受控制。
程安之去欧洲的这一年多,是他觉得活着最没劲的一年多。他时常在黎明时分对着心里的这座空城发呆,他抽掉许多支烟,饮尽无数杯酒,却没能放下一个人。
纪司北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打破自己的克制。他总是想起那个肆意的程安之,现在也会暗自模仿她的一腔热情和勇气。
去他的人间清醒,他只想拥她入怀,做一场不再孤独的梦。
说出口的都是矫情,纪司北自认还没到卖惨的地步。
他垂下眼眸,同样举重若轻地回答程安之的问题:”当初程安之为什么要那样,如今纪司北就为什么要这样。”
程安之下意识笑了,她呵出一口白气,找不到应对之言。
这一年多,她何尝没有完成重塑。却不想跟他角色互换,重蹈一次覆辙。
即便再爱一次,她也不会是从前的程安之了。她更学不会做从前的纪司北-
程静之以艺术经纪的身份,参加了一个资方酒会,意外遇见徐清宴。
两人明明是和平结束”一周一次”的关系,见面氛围却像极分手后的情侣。
徐清宴带着个女伴,说是助理,程静之不太信,但也不上心。
她认定这家伙不会空窗,猜测他们不再见面的第二周,他枕侧就会有新人相伴。
徐清宴隔着人群打量穿礼服裙的程静之,她自父亲来澜城看病后就又瘦回二十五岁之前的身型。
其实他更喜欢她丰腴一点的样子,外表带着一种伪装的娇憨,可以短暂藏匿起她内里的坚硬。
程静之发现徐清宴在看自己,装作不知道,掠过他时,把他当陌生人。
她跟医生男友刚刚确定关系,但”有主”两个字已被她刻在脑门上,她绝不做那种三心二意的女人。
徐清宴也没跟她打照面,他的女伴对他形影不离。
中途,程静之被资方的人叫走,去谈跟程安之的意向合作。再回来时,徐清宴已经离席。
她去到地下车库开车,接到一通商务电话,坐进车里接完电话后才发动引擎,这时徐清宴敲响她的车窗。
”谈谈?”男人的声线透着若有若无的诚意。
程静之没开窗,俏皮地歪一下头:”没得谈。”说完驱车离开。
徐清宴做了件他倍感荒谬的事——他开车追了出去。
程静之一路驾驶到市郊的工作室,徐清宴也就跟她到了这里。
他们双双下车,被傍晚的夕阳晃着眼睛,沿着湖边小路快步前行。
一前一后,一人被另一人穷追不舍。
”静之。”徐清晏的语气无奈又急。
两个投影在草地上重合。
程静之的胳膊被拉住。
她回头甩开这只手,”徐清宴,我有男朋友了。”
”我知道。”徐清宴又抓住她的手腕。
程静之烦躁地皱眉,”所以你想怎么样?”
”如果你只是想要一个男朋友,我觉得我比他更合适。”
”……”
程静之短暂惊诧后,平静地道出:”谁给你的自信?晚了。”-
程安之远远听见程静之的声音,绕到前院一看,徐清宴跟在后头,姿态竟有两分丧家犬的意味。
”怎么了?”程安之低声问询。
程静之的视线停在纪司北脸上,反问:”你们这是?”
”叙旧。”纪司北抢答。
屋内在装修,四个人根本没有落脚的地儿,程安之干脆送客。
她送的是纪司北,程静之顺势就请不速之客徐清宴一并离去。
两个男人却都不打算走。
纪司北从徐清宴和程静之身上看出端倪,提议时看向徐清宴:”不如在附近找个地方一起吃晚饭?”
”好啊。”徐清宴心领神会,迅速接了话。
”静之?”纪司北又温和看向程静之。
这位毕竟是甲方大佬……
程静之思忖三秒钟之后,点点头:”好。”
这种局面之下,程安之成了那只被赶着上架的鸭子。
四个人开三辆车,别别扭扭地往山里的一间餐厅开。
路是纪司北指的,他车在最前,程静之开车载着程安之紧随其后,徐清宴在末尾。
冬日晚阳并不长久,出发不到一刻钟,夜幕就露了半张脸,在山间压下一片灰黑。没有路灯的山路,车灯透出来的光亮成了唯一的指路星。
程静之喜欢听摇滚,车内的喧闹音乐与车窗外的山林静谧呈鲜明对比,程安之从后视镜里看徐清宴的车,又问程静之一次:”他真的没机会了吗?”
”是的。”程静之也再一次表态。
”那他呢?”程静之指指前方那辆车,问程安之。
程安之偏头看向窗外,不吱声。纪司北的机会不该是她给,得看她的命运是否愿意馈赠。
”我听说隋唐有个交往八年的前女友……”程静之点到为止。
”平白无故提他做什么?”程安之回了头。
”他没追你?”
程安之笑道:”你哪儿看到他追我了?”
”最近你们俩总是在一块儿。”程静之说,”换换口味也不错啦。还能数十年都只有一个纪司北吗?”
程静之换过不少男朋友,谈不上专情,却也不滥情。细算起来,跟她纠缠时间最长的徐清宴,却不是她的男朋友。
每每想到这一点,她都很唏嘘。
她曾偷偷摸摸去找算命先生算过姻缘,大师说她良人到的晚,且有的等呢。她问是陌生人还是旧人,大师说”天机不可泄露”。
听到这七个字,她觉得自己被骗了。
”我跟徐清宴只是比较投契罢了。”程安之顺嘴解释道,提到纪司北,又说:”暂时不太想谈感情,认真搞钱比较开心。”
”其实……你要是搞到纪司北,也等同于搞到很多钱……”
”喂!”程安之被气笑,干脆开起了玩笑:”现在就看我想不想搞他,不存在搞不搞得到,ok?”
程静之比了个”ok”,”总之你自己权衡吧。长辈们那边的心结,总会有解开的一天。关键是你们俩得对一些事情和解。”
”早着呢。”程安之打了个哈欠,”我还是先愁赶稿的事情吧。”-
餐厅坐落在半山腰,设计如一间茶社,质感清朗。
今晚宾客稀少,他们占了赏山景的最优位置。光鲜亮丽的四个人,看似成双成对,实则客气疏离。
本就是一个奇怪的硬凑和出来的饭局,所以无人对诡谲的氛围产生过多的尴尬情绪。
”驾照带了吗?”这话是席间纪司北问程安之的。
他怎么知道她自己考了驾照?
”没带。”程安之撒谎。
”有就行。”纪司北喝掉桌上”误上”的红酒。
这是纪司北在这里的存酒,是他事先跟老板说好的,根本不是误上。
”徐先生要喝点儿吗?”他客气问徐清宴。
徐清宴决定也喝几杯,”叫我名字就好。”
程安之和程静之相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有些理不清的烦闷。
山中夜晚深沉幽静,一只黑猫跳上窗沿,高傲打量临窗而坐的四个人。
它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四个人,不熟的样子像拼桌客,深情的目光又入戏。
程静之去洗手间之际,徐清晏去到院子里抽烟。
“你不去?”程安之问纪司北。
她知道他如今是个烟鬼。
“怕你不喜欢。”男人静静道。
程安之努努嘴,“我也去洗手间。”
待她回来,无人在席。
一偏头,纪司北手指捻烟立于窗外,满身的请举风流,眼中却只有她一人。
她怔了一瞬,移开目光。告诉自己真正心动只有一次。
所以必然不是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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