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市区的绕城高速一路冷寂。
程安之车技一般,不敢开快,没过多久就被载着徐清宴的程静之甩远。
她开得聚精会神,让身旁的男人全然成摆设。
纪司北半倚在靠背上,酒后有些倦。想着为程安之看路,眼神是清亮的。
看着看着,目光落在她紧绷的指节上,一念悬心,伸手触了过去,刮了下程安之的中指顶端,那儿有一个长期握笔造成的茧。
只是一丁点突出,并不影响这双手的美感,又有几分可爱。
”做什么?”程安之专注开车,反应很慢。微乎其微地将手指缩回两寸。
纪司北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笑:”也是开过德国高速的人,至于这么战战兢兢的吗?”
他怎知她到过德国,还在德国开过车……
”能一样吗?”程安之蹙眉淡淡瞥他,”雾这么大,我能安全把你送到就算是我有本事了,你就别激我了。”
”那我睡会儿?”纪司北半闭上眼睛。
”嗯。”
安静了三分钟后,程安之静声道:”也没见你喝几杯,这就醉了。”
”我醒着你嫌我碍事,我睡了你自个儿又无聊。”纪司北低笑出声,坐直身体,摸了盒提神的糖,吞下一粒。
程安之朝他摊开手掌,讨了一颗。
她昨夜画画到黎明,今天白天又没有补觉的机会,此时的倦怠并不比他少。
糖含进嘴里,她便后悔了,薄荷味道直冲脑门。
她是排斥薄荷的人。
她皱着眉头抽了张纸巾吐掉,胡乱往衣服口袋里一塞,责怪他:”你是忘了我不吃薄荷味儿的糖吗?”
他没忘,只是今天车上,他没准备别的糖给她。
忽然想起大衣口袋里似乎还有一块黑巧来着,急忙翻找,最终没找到,但像神来之笔,竟被他摸到个小铁盒,里头是青柠味的小糖粒。
他甚至忘了是哪天去便利店鬼使神差地付了款。
像是赔罪般,急急拆了铁盒,把糖送到她嘴边。
谦卑之态,让他全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程安之”扑哧”一声,”真喝醉了?”纪司北痴痴看她,笑意爬上眼梢和唇角,也不知怎么的,这一刻忽然觉得生活可爱,有梦可待。
不过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全因程安之笑了。
”真傻。”以为他醉了,程安之送出二字评价。
”是傻。”他低语,手指将糖果盒开了有关,兀自说道:”是你喜欢的牌子吧,便利店货架上一共有三个口味,甜橙、黑加仑和青柠。”
程安之咬住下唇,从后视镜里看他。
从前她的糖也都是他买,每次遇到她喜欢的,他就顺手拿几盒放在口袋里。有时候跟安全套一起买,混在一处,拿出来用的时候,糖盒急急被甩在床边地板上,事后又被他捞起来,亲手拆开喂给她吃。
纪司北在后视镜里抓住她的目光,赶在氛围最浓的一刻,”唆使”她:”待会儿去2706坐坐?”
”太晚了,改天吧。”程安之淡然撤回视线。她不想细想他的目的。
车在雾气散尽时分下了高速。
过了好一会儿,纪司北的声音透着巨大的失落似的,低沉飘荡在车厢里,”不去我那儿,那就先送你,我叫代驾在你家楼下等着。”
程安之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找到恰当的说辞。
他又问:”你现在住哪儿来着?”
说罢嗤笑一声,他竟然都不知道她回来后的住处。
程安之最终按他说的做。事实上,她先回家,再请代驾送他,不绕路。而先送他再折返,会绕路。
一路认真开车,没看手机。熄了火,正欲下车时,程安之拿出手机,看到三条微信消息和一条未接语音通话。
隋唐:【估计你在赶稿,我顺路给你送点宵夜。】
隋唐:【不在家?】
隋唐:【有点担心你。】
”再见。”程安之客气跟纪司北道别,下了车,拨通隋唐的语音。
刚解释完没回消息的事情,一声”程安之”从身后的车里传来。
她回头,纪司北清醒地坐在副驾上,车外寒风涌进去,吹着他薄薄的衣衫,他脸上哪儿有半分醉意。
”还有事吗?”她按着听筒问似醉未醉的男人。
纪司北垂了垂脖颈,哑声道:”你这什么地儿啊,我都没叫到代驾。”
示弱撒娇的语气,配上一双醉意清浅的眼睛。程安之立在寒风中,端视这个男人的脸,短暂心软。
电话那一端隋唐在催促:”有朋友在?那我……”
她抽回神,没急着做出选择,只是委婉地对隋唐说:”挺晚的了。”
”是挺晚,不过我已经在你家楼下了。”
一声喇叭声响起,伴随刺眼车灯,程安之回头,隋唐的车就停在五米开外的地方。
两辆车,两个男人,都是蛰伏在暗处的兽。身为“猎物”的程安之站在亮光之地,只有一个选择。
没过分犹豫,程安之快步走过去,跟隋唐打招呼。隋唐称外面冷,要她上车。
程安之看了眼纪司北的车后,绕进副驾。接过隋唐递过来的吃食后,坦诚同他说:”我朋友跟我一起回来,他喝了酒,这儿又叫不到代驾……”
”叫不到代驾吗?”隋唐当即打开手机软件,捣鼓了一分钟,然后递到程安之面前。
程安之一看能叫到,下了车,去跟纪司北”交涉”。
纪司北沉静地打量程安之的脸,”你就这么急着跟别的男人约会?”
”……”程安之被他激着了,在他渐渐聚拢的怒色中点点头:”是啊。”
谁规定单身女青年不能大晚上跟异性相会?前男友更是管不着。
她替纪司北叫好代驾后,折回去知会隋唐下车,随后两人往楼栋里走。
纪司北的眼色在对面熄灭的车灯之中黯淡下来。他是被抉择之后的弃子。
程安之就这么不要他了。
今冬竟比去年更凛冽。明明她回来了,却更加遥不可及-
隋唐带了他爷爷那儿的私厨做的几样点心。上回程安之去,爱吃,他便留心记下了。
程安之今晚的确没吃饱,吃掉两块酥饼,又喝了一小碗桂花酒酿后,大呼过瘾。
”你要是喜欢吃,以后我天天给你送。”这话过于暧昧,隋唐的声线却稳,眼神也坚定。
程安之避开他的视线,去吧台煮花茶给他喝。茶包刚放进壶中,门口传来敲门声-
纪司北也不知道换在过去,今晚这样的情形他会是什么表现。
程安之曾经不乏追求者,但没有哪个让他感受到过威胁。
一方面是他过于自信,另一方面,程安之从来没给过别的男孩机会。
隋唐不一样。
程安之跟他志同道合,甚至惺惺相惜。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程安之跟另一个异性有超越普通朋友的相处。
决定上楼的时候,他预感今夜会很漫长。他不想败兴而归。
程安之开门时的神情出卖了她的心境,她看上去很为难,下意识看了屋里的隋唐一眼,投给纪司北一个”你来的很不是时候”的眼神。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门牌号?”她换了居家的衣服,风格和发髻一样松软,透着一股温婉。
已经信任到这种程度了?
纪司北打量她及膝的裙摆,白皙的小腿会让任何一个异性动或深或浅的歪心思,除非对方是个圣僧。
他不知道她家的门牌号。只是从她跟隋唐离开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目光就追随她。直到看到哪一层的哪一户亮起了灯。
纪司北闻到食物的香味,是她喜欢的点心味道。
嗬……当真会投其所好。
”晚上没吃饱?”他知道自己在明知故问。晚上她动筷子动的很少,他都看在眼里。
”代驾师傅呢?”程安之想找手机看看订单详情,发现手机不在口袋里。
隋唐恰如其分地把手机递到她面前,正式跟纪司北打了个照面。
两个男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外里,跟女主人的关系亲疏摆在台面上。
纪司北从未扮演过任何一个场合里多余的那个角色,过去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让自己落入这步田地,现在他别无他法。
”程安之,不请我进去坐坐吗?”他说这话时没看程安之,低着眉眼,眼梢又带笑,一股子消沉的傲慢,藏不住心思,又极力维持体面。
程安之不曾见过这样的纪司北。
她侧身,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小气,看了眼隋唐,跟他一起迎纪司北进来。
看他做什么?
纪司北心中的躁气就这么翻涌而出。难不成她已经拿这家伙当男主人?
他进了门,看见满屋的烟火气。
甚至不太像一个青年艺术家的住所。
他们上来不过四十分钟,却像寻常情侣般做了这么多事情。
餐桌上摆满了食物,有他从来都不碰的速食、小零食、碳酸饮料,还有隋唐带来的食盒。客厅里的投影仪闪着亮光,正在播放一部爱情电影。沙发上随意搭着薄毯,和隋唐的围巾搅合在一起,偏偏两个物件儿颜色还相称,和谐的要命。
纪司北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茶几上的一个小礼盒上,正方形,丝绒质感……
程安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敛了敛眼皮,问这位”检察官”一般的朋友,”喝茶吗?”
纪司北落了座,唯他一人坐着,另外两位并肩而站,亲密的、一致对外的姿态让他生出许多许多的烦闷和反感。
他不仅是多余的,还是让主人们头疼的意外来客。
如果他不来,他们会是怎样的氛围?
会拥抱吗?会接吻吗?甚至会……
嫉妒发疯一般滋生,他意识到他或许将要失态。
程安之的茶煮的比想象中慢。隋唐跟她一起守着茶壶,明明身处同一套房子里,却像是把纪司北隔在了另一个空间。
隋唐没有跟程安之说话,但帮忙的姿态就足以显示他的用心。
今晚他就是占着上风。
程安之趁机跟隋唐低声交心:”你应该知道他是谁。”
”知道。”
程安之抿唇,”我不擅长处理现在这样的场面。”
”这么实诚吗?”隋唐轻声笑道:”我懂,我不让你为难,我待会儿就走。”
程安之露出感谢的眼神。能遇到这样一位知己,她心里生出暖意。
被她定义为”知己”的这个男人下一秒却说:”那待会儿你得送我下楼,我有话跟你说。”
茶煮好,送到纪司北的面前,程安之顺便对他说:”我送朋友下楼。”
话落她跟隋唐双双离去-
外头好像下雪了。
纪司北给自己找了个窥视的理由,开了半扇窗。眼光紧紧跟随楼下那对男女。
他们没有在外面逗留,径直去到车里。男士绅士地为女士打开车门,随着车门关上,偷窥的人就这样断了线索。
程安之上车之前预想过隋唐会说什么,连”表白”这样的大事情都猜过一遍。
隋唐的开场白却是:”你们在一起多少年?”
这实在是个难解的题。
真心面前,程安之是个实心眼,她拿爱着纪司北的时间来计算,说:”十一年了。”
隋唐鼓着脸点点头:”我以为我的八年足够漫长,你更绝。”
程安之失笑:”干嘛要问这个?”
”因为……想跟你表白啊。”
程安之心口像爬过一只小蜥蜴,明明有所预料,情绪却在隋唐淡定又不失浪漫的语调神色里激荡起来。
比起青春期时,莽撞的男孩子一句”程安之我喜欢你”,他这句特定情境之下的”想跟你表白”实在太含蓄。
但却有力度。
隋唐不掩饰他曾经爱了一个女孩八年的事实,也不介怀程安之对另一个男人的长情。他格外洒脱地对她说:”想再爱一次,也是真的动了心,就是不知道你心里,有没有我?”
一句情话,抑扬顿挫,拆解成滋味不同的小短句,句句如银珠落银盘,掷地有声。
程安之不可避免地被戳中。她忽然发现,关于爱情这两个字,男主角不一定只能是纪司北。
无论是否也心动,她都为隋唐的这句话动容。
纪司北没说过这样的话。那句撤回的”程安之,我爱你”因为没留下痕迹,成了过去的一场海市蜃楼-
确认外面是真的下雪之后,纪司北出门、下楼,从窥视者变成堂而皇之的跟踪者。
他又不想逼得太紧,当是醒酒,坐在暗处的长椅上看雪吹冷风。
他记得程安之说过,她最喜欢冬天,不是因为冬天有雪,而是因为冬天有理由跟爱的人靠的更近。
她总是那么浪漫,情话信手拈来,又很真诚,像一坛陈年酒,淹醉他不够浪漫的一颗心。
他后来独自度过很多个冬天。没有她在身边,冷暖都不明显。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从另一个男人的车上下来?
因为他的出现,他们的约会计划被打乱了,所以转移阵地去车上了?
寒风拂面,纪司北却不觉得冷,因为心底铺满了霜,肉身之寒变得不重要-
程安之下车后,安静站在原地,目送隋唐的车离开。
车灯消失在夜色中,她转过身,走到最近的一张长椅上坐下。
她与纪司北之间隔了十五米的距离,她毫无觉察。她打算在这里冷静一会儿。
纪司北的手指在跟长椅的缝隙较劲。
他迷惑,她这么怕冷的一个人,为什么不上楼?
又反应过来,她必定是跟隋唐谈到了什么深刻话题。
纪司北试着给她发消息:【还不回来?】
她看都不看手机。
片刻后,纪司北起身走到她面前。
突然出现一个人,正沉思的程安之吓得一激灵,”你什么时候下来的?吓死我了!”
纪司北没吱声,坐在她身侧,手肘撑住膝盖。
程安之回了回神,说:”他走了,你也走吧。”
纪司北蹙眉:”你觉得我不走是因为他?”
”不然呢?”
纪司北嗤笑,”不管他在不在,走不走,我今晚都是要在这里的。”
”哦。”程安之接过话,起身要走。
就这副态度?
纪司北跟着她起身。
程安之踏进楼栋的时候,觉得这夜没完没了。一回头,纪司北小怨妇似地垂着头跟在后面,十分好笑。
”笑什么?”纪司北烦躁地别她一眼。
程安之耸肩;”笑你拿了男二的剧本。”
”……”纪司北气结,赶上程安之的脚步,”你漫画我每一期都追,我是不是男主,我心里清楚。”
”唔。”程安之鼓了鼓脸。
”程安之,他是不是跟你表白了?”纪司北从她的状态里猜出。
程安之停下脚步,认真看着纪司北,”你怎么知道?”
”那你……怎么想?”纪司北有些谎,语气却不突出。
程安之稀松平常地说:”&039;我觉得他挺好的,跟他在一起很轻松。”
”你已经答应了吗?”纪司北沉声道。某样东西随话音一起沉下去。
程安之眨眨眼,没有出声。
纪司北没再跟着她往前走。
”不上去了?”程安之问他。
”你先上去。”他淡淡道。
他转了身,大步回到自己车上,摸到烟盒,续命般地点燃,融进口腔里的却都是苦涩。
他这一晚上明里暗里的”横插一脚”,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她的心好像已经飞走了。她送走那个男人之后,为他发呆的模样,纪司北觉得自己会记得很久。
没有哪一个冬夜比今晚更漫长-
外出求学的这一年多,程安之学会的最强大的本领是”有的放矢”。她不再执着于在很短的时间里,渴求某件事情的结果,也懂得松掉心中的弦,任由故事自然发展。
她曾经追的太累了,得到的太短暂,失去的太惨烈。跟纪司北重逢后,是一次重蹈覆辙,但最终结局又匆匆。
她质疑自己是否有再来一回的勇气,这时隋唐出现,给了她新选项。
程安之坐进纪司北的车,找他要了一根烟。
纪司北却不给她打火机,让她拿着烟玩。
她想了许久,挖出心里的那个抹不平的疙瘩,问纪司北:”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分开成长的更迅速。”
纪司北不想听,他不是宿命论者,也认为成长不是玄学。
程安之又说:”上帝总是嫉妒我们在一起,所以才设置很多障碍。你说我要不要跟别人试试,看看会不会能顺利一点儿。”
”你要是真喜欢上隋唐了,就直说。”纪司北忽然一阵咳嗽,有些猛,胸口此起彼伏。
”我送你回家吧。”程安之提议。
”把话说完。”纪司北近乎命令道。
程安之等着他开口。
他便开口,声音羸弱,”程安之,你真的不喜欢我了吗?”
程安之没有给他答案。
而程安之回复隋唐的是:”我不知道你的八年有没有忘,但是我的十一年,我没办法忘。”
纪司北的眼光就此黯淡。
他误以为他即将失去什么,心里如此难受。却开不了口,无法向任何人诉说-
程安之送回纪司北再打车回来,已经是下半夜了。她干脆不睡了,铺了张宣纸,练习写毛笔字。
一写就到了黎明。
清晨收拾东西准备睡觉的时候,她发现茶几上的小盒子不见了。
找了好一圈,想起纪司北那家伙的奇怪行径,发微信跟他问询。
纪司北回得很快:【在我这儿。】
程安之大舒一口气:【那就好。】
随后问:【你拿这个做什么?】
他拿这个做什么?
找一个跟她继续拉扯的理由。纵然是以小偷的名义,他也认。
程安之是发完几条消息才意识到那家伙很可能一夜没睡。
真被伤了心?
没过多久,纪司北竟主动买惨:【程安之,我发烧了。你要是不来看我,我会死。】
程安之问:【多少度?】
他答非所问:【别喜欢别人好不好?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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