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斥候

    姜恒将手里的单子理了理,等引桥进来说话。

    果然是外头有事。

    皇上昨日来用过晚膳,明知姜恒已然好了,临走前却忽然对她说了一句:“虽说你精神暂缓过来些,还是多歇歇的好,朕已替你闭门谢客了,你只管在宫里自在待几日。”

    说这话的时候,皇上都已经快走到门口了。

    姜恒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皇上就让她不必往外再送,夜里有风免得吹着,随后径自出门,步履匆匆走了。

    她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的,皇上这倒像是一时有什么不好说的事儿,又怕她追问,所以连忙走了?

    又有暂让她于宫里待着的意思……

    回头问于嬷嬷和秋雪,两人也都不清楚。

    一来从皇后换了个罪名将两个小宫女送慎刑司,到皇上嘱咐慎刑司私下严查,宫里这些流言实则像是刚冒芽就被打了敌敌畏的小草,并没有长起来;二来她身体不适一休养,于嬷嬷和秋雪都属于防守固若金汤型的人物,把永和宫看的铁桶似的,一点儿内事不往外漏,相应的,外面的消息,也没有进来。

    见姜恒还站在门口出神,秋雪就劝她回来坐下。

    秋雪生怕娘娘精神刚好第一日,就琢磨太多事儿再伤了精神。在秋雪看来,没有比娘娘和未来小皇子小公主更要紧的事儿,于是只道:“想来皇上也是怕娘娘劳神的意思,这回娘娘倦的很有几分吓人呢。”

    于嬷嬷也是从刚才皇上微露异象的样子,觉出了些异常,但她也跟秋雪持一样的态度保守道:“或许外头是有些事,然皇上特意嘱咐了您只管养胎,这便好了,外头有什么风雨,也怪不到您身上去。”

    “奴婢过来,是有一事要说给娘娘。”引桥的目光很柔和落在姜恒身上:“娘娘只管放心,这事儿已经过了御前,万岁爷都金口要慎刑司料理了,娘娘只听听罢了,也别着急上火。”

    她虽这么说,旁边秋雪也不免微微作色:引桥语气很柔和,但什么事儿要经慎刑司料理,都不会是很小的事儿啊。

    果然,引桥将事情始末和那两个小宫女口中的闲话一说,于嬷嬷和秋雪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阿弥陀佛,这些话可是诛心之论,还好万岁爷圣明,并不肯怀疑娘娘,还命人私下查处。

    若真是闹到流言满天飞的程度,便是一时镇压了下去,这些话语也会在旁人心里留个根儿,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冒出来。

    引桥只留意姜恒的神色,却见娘娘看起来并不如何意外,只是问她:“你这回过来,是慎刑司定了申奏文?”慎刑司办事,到最后必得有一个落于文书的申奏,相当于结案陈词了。

    引桥点头:“因那两个小宫女是熹妃娘娘偶然撞见,却是皇后娘娘送了去的,慎刑司少不得要去皇后娘娘那回话。皇后娘娘有事未得见,师傅只将申奏公文递了承乾宫:常日口舌不宁,口角传闲,惫懒怠慢的宫女共一十三名,都已按着轻重进了慎刑司,罚以缝制边关将士衣物一到五年不等。”

    姜恒莞尔:难怪皇后不见。

    这好大的烫手山芋都扔给了皇上,当然还是再不沾手为妙。何况她送宫女到慎刑司的名目就是假的,慎刑司送去的申奏文书相应也是假的,私下里查到的真相,自然是慎刑司秘报于御前。

    那份申奏文书,相当于无用的专用来归档留存用的文件,估计送进了承乾宫,皇后娘娘也懒得看,直接扔茶炉子里都可能。

    “之后师傅又去回了皇上,万岁爷的意思,让我们慎刑司挑个人过来与娘娘回话,说一说这件事。”引桥笑道:“万岁爷叮嘱了师傅好几遍,要挑个亲切些的,且要缓缓地说,一定不要让信妃忧虑。”

    引桥笑的是师傅苏嬷嬷接了这个差事,回慎刑司一说,把慎刑司好几个副主事吓得花容失色。

    没错,平时令人闻风丧胆的慎刑司大人们,也有一怕。

    让她们冷起脸立起眉毛来去审人没问题,但皇上这吩咐,明显是要她们里头出个人去安慰信妃,要将此事让永和宫知道心里有个底,却又不许吓着信妃。

    这实在跟她们专业不对口啊,就她们多年历练出来的气质,这张脸出现在哪个宫门口,都得让妃嫔们吓一跳啊。

    可吓着旁人也罢了,如今信妃娘娘又是独一份的宠妃又刚有了身孕,据说最近精神还不太好,万一听了这些诛心的流言在心里酿出病来,她们岂不是坐下大罪了?

    于是听苏嬷嬷带回来养心殿的吩咐,是真的个个失色,宛如怕被抽中盲审的毕业生一般,只在心里祈祷“抽别人吧,可别抽我”。

    苏嬷嬷明着发愁暗里称愿,故意拖着吓唬了她们好一会儿,这才选了引桥,几位副主事立刻都如逢大赦交口称赞:掌司英明,引桥姑娘是您收的弟子,一向最能干的。

    苏嬷嬷就趁机敲打了她们道:“往日我让引桥办点事,你们私下里多有不服,抱怨着她年轻,都是是我硬抬举。可这会子如何?你们若是肯接了这个差事,替慎刑司办妥,我便不抬举引桥了——往日听说永和宫,你们不都抢着去,想要露脸得赏赐吗?”

    几个副主事都低头:随便您讥讽,反正这次我们不敢去。

    引桥就这么被慎刑司派出来了。

    苏嬷嬷虽点了她,却也是担心的,嘱咐她道:“这是件极为难的差事,我特意叫你做,也是为了给你攒功,要知道论资历你不如她们几个,要想服众,就得做旁人做不来的难事。”

    “只是,信妃娘娘处是后宫里最要紧的一处。你未去面圣,不晓得皇上的样子,着实上心。”想来是既不愿信妃娘娘没个防备,又怕慎刑司去的人言语不周到惊着信妃,于是加重语气吩咐了好几回‘要缓缓说’‘不可夸大危言耸听’‘不可含糊其辞’,这几个词儿给苏嬷嬷都整的有点头大。

    引桥出的慎刑司门来,其实没什么压力:她了解娘娘,必不会为这些事儿惊着。

    见引桥要禀报慎刑司的密查,于嬷嬷和秋雪就主动退下去了:这事儿要紧,之后娘娘告不告诉她们,告诉多少,都该娘娘决定,她们这会子不该在这里竖着耳朵听。

    且多了人在,只怕原本引桥姑娘敢说的话,也要掂量一二说不得就隐了。

    果然,屋里没别人后,引桥就放松下来,她也不坐方才的竹藤凳了,而是来到姜恒身边,就坐在脚踏上,似乎能靠在娘娘膝边一样。

    大约是雏鸟情结?姜恒也觉出引桥对自己有一种别样的,跟秋雪等人都不同的依恋。

    她忍不住笑着伸手像撸毛一样,轻轻挠了挠引桥下颌与脖子的连接处,反正猫咪很喜欢这样,狐狸应该也差不多吧。

    引桥使劲压了压心里的欢喜,这才努力正色开始回话:“娘娘,这回的流言着实不好查。皇上让师傅点个人来回您,想来也是为此。”

    姜恒点头:以皇上的性子,要真查出个精准的幕后指使,比如当年的齐妃实名制要解放年嫔给她添堵,皇上自然当机立断就处置了,都不会告诉她。

    这回居然让慎刑司来说此事,想必是没有一个精确的结果,所以才让她心里知道一二,做个防范。

    果然引桥道:“那两个小宫女原是御花园专门负责跑腿的,哪里都去得,这是第一桩难查的。”新进宫的宫女未必有固定的差事可做,就连引桥,刚被调到内务府的时候,还做了许久的杂事呢。

    宫中妃嫔可赏景稍歇的地方不多,御花园就是最大的一处。

    于是内务府会在几处风景好的亭台外,安排些小宫女轮着站岗——妃嫔们进来游御花园,一时想要点心、炭火、干净帕子、软垫等物,就好叫她们去跑腿。

    “我分别与那两个小宫女说了半夜的话,对着来瞧,最终确认了她们开始听到流言的地方,是西六宫的浆洗处的一个姓费的宫女身上。”

    “这两个小宫女是全然不知道厉害,宫里什么事儿大她们爱说什么。娘娘的身孕刚传开,宫里多在说此事,她们听了这流言就也跟着说去——如今奉万岁爷的命,御花园已经裁撤了这种专门负责跑腿的小宫女,各处闲散无差的宫女也都要重新分派。”

    “但再查那姓费的浆洗宫女,才是难。”要是苏嬷嬷在,可能觉得弟子真是傻大胆,这可不叫缓缓说,这叫从头到尾全都说!

    但姜恒正喜欢这点,换了慎刑司或内务府旁人回话,不是肉麻的她汗毛直立(如张玉柱和常青),就是滴水不漏云山雾罩的官方说辞(古嬷嬷苏嬷嬷都是如此),还是引桥这种坦率直白最让她听着舒服。

    此时姜恒还跟听书一样,插一句自己的猜测看能不能料准,于是问引桥道:“那费宫女之所以难查,是不是她牵扯的后妃不少?”

    引桥仰头而笑:“正是,娘娘猜的极准。这姓费的宫女原名小柏,是雍亲王府里时裕妃娘娘的宫女。后来进宫一年后,裕妃娘娘因嫌她多话就打发了她,内务府便将她安排到这浆洗处来。”

    一般被各宫主子打发的宫女,内务府怕担事,很少再调往别的宫去当差,一般就发落浆洗处、珍禽房等地方做粗活。

    引桥道:“如今这费小柏已经在慎刑司住着了,我师傅亲自问的话,我也在一旁听着。她只咬定是自己编排的。”

    “往宫外查,她家中已然无人了。往宫里查就更热闹了,裕妃娘娘处出来的人,无疑跟咸福宫上下都是熟识的;而当年在王府,几位娘娘们都住的近,这费小柏跟哪一宫也熟,熹妃娘娘的大宫女银松,因身上好起疹子,所以每回都托她单独浆洗衣服,打交道不少;连懋嫔娘娘宫里都有她认过的干姐妹。更别提各宫去送衣物的宫女,都有可能跟她搭上两句话。”

    真是一团乱麻,把有数的几个主位都挂上了。

    懋嫔如今都是常年不出门只养病的人了,这件事竟连她也牵连在内。

    哪怕是慎刑司也不想去登懋嫔的宫门,听说懋嫔娘娘每有气候变化就喘的上不来气,好几回太医院都开独参汤吊着了,这万一叫慎刑司提宫中宫女一吓唬,再出点什么事儿就不好了。

    这种线团拆到最后,也未必有个定数,且牵扯的宫妃越多,要是彻查起来,流言才传得越快。

    故而皇上的做法就是一力降十会快刀斩乱麻,先不去追查源头在哪儿,反而将宫里素日爱传闲话的宫女,挑些典型送进慎刑司,再免除宫里各处闲职,令宫女内监们各有其主,有事直接上级管事连坐。

    直接将流言摁灭在摇篮里。

    之后引桥又从袖中取出叠着的几张纸来:“这上头是师傅问费小柏问出的,以及慎刑司查到的,与费小柏来往颇密的人,娘娘请留下细看。”

    姜恒拿过来,叹道:“还好有你,换了慎刑司旁人,必不会将这些事和盘托出。”

    引桥便有几分得意道:“是,我了解娘娘——若有麻烦的事情,娘娘是情愿清楚的知道,而不愿图省事被蒙在鼓里。”

    姜恒笑眯眯:“是啊。”其实引桥在她身边时候绝不算多,然而在性情上却是最了解她的。

    但引桥不免好奇:“可这流言之事,娘娘似乎并不意外而是已经知道了,娘娘之前不是身子不适一直在宫里歇着吗?”刚问完又自觉失言,立刻起身:“娘娘别理会我说的胡话,只要娘娘自个儿心里明镜似的就好了。”

    说完就告退了,那匆匆而去的样子,很有几分说错了话落荒而逃之感。

    果然引桥出门后,就懊恼地掐了自己两下:娘娘待你亲近,你还真就昏了头,什么都问。娘娘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岂不是很好,这也是外头人能随便问的?

    希望娘娘不会怪她,引桥有点沮丧地走了。

    回到慎刑司,几位副主事见引桥神色不是很好,还在心里幸灾乐祸:哎呀这个差事可不好干,果然灰头土脸回来了吧。

    这一晚,姜恒就令人在院中里摆了个躺椅,她想要看星星。

    没有污染的星空着实漂亮,透着说不出的清澈。

    永和宫的宫女们就忙着搬椅子点驱蚊的香料,忙的不亦乐乎:永和宫的规矩分明,只有一等和二等宫女才能进正殿门做些贴身的事儿。因而,若是信妃娘娘只呆在屋里,外头小宫女的劳作就很难被看见。

    于是娘娘若在院中看星星或是摆弄花草,宫里其余宫人就都很激动,觉得是个露脸的机会。

    姜恒抱着一条毛茸茸的毯子边看星星,边与旁边的星动仪对照辨认。

    放松了一会儿,姜恒的心思才转到这流言上来。

    若是将永和宫比作一座需要守护的小小城池,姜恒自然是城主,那于嬷嬷和秋雪无疑都是擅守的大将,城主哪怕不在,她们俩也足够守住城门不令外头奸细渗入;秋霜则算是历练有素的副将,若上头的城主和主将都不在,也可以短时间内顶事儿;至于如今管着小厨房的秋露,算是半路转行去做了后勤大队长。

    但姜恒在很早的时候,就觉得这些还不够。

    便是城,永和宫也不是孤城,更不是世外桃源与世隔绝。

    想要保护自己的小城,不光要守的住,还要时刻注意别的‘城池’的消息。《墨子·号令》这篇中,曾详细论述了要怎么守住一个城,其中就写道“守入城,先以侯为始。”侯,即斥候,也就是现代所说的侦察兵。

    探查外部消息的斥候是不可或缺的。

    姜恒很早起就在留意宫里有没有适合当斥候的人选。

    夜里忽然起了风,姜恒也就不看星星了,秋雪来收毛绒毯,也在旁护着她起身。

    姜恒笑道:“还没到不能动的时候呢。”

    临进门了,又忽然想起来似的:“对了,我睡了这几日,那御花园的天鹅可按时喂了?”

    秋雪眼睛就往下找:“这是秋雾的差事,秋雾呢?”

    只见一个瘦伶伶的宫女从角落里走出来:“回娘娘的话,奴婢一日不差,都去御花园替娘娘喂着。且今儿奴婢瞧着,珍禽房新进了一些会表演戏法的小雀儿,娘娘若喜欢,奴婢去要两只?”

    姜恒就道:“会表演戏法?说来听听。”说着就进屋了,秋雾也就低眉顺眼跟着进去。

    外头收拾躺椅和杯碟的两个三等宫女,看着秋雾进去,都有些羡慕,她们却是没法进门的。

    待收拾了东西回到自个儿住处,就不免道:“秋雾姐姐真是命好,不过是娘娘刚进宫就来服侍的缘故,就能占一个二等宫女的缺!”

    姜恒刚入宫的时候,送来的四个宫女,她按着书里起名为秋雪、秋霜、秋露、秋雾。

    随着她一步步晋封,贴身的宫女自然也都跟着往上升。其中前三个在外头都是有名有姓的,若有人要奉承永和宫,也多走这三个人的门路。

    至于秋雾,许多人都不知道永和宫还有这么个人。

    她简直是人如其名,在永和宫混成了一团不被人注意到的雾气。

    “是啊,秋雪姐姐是谁都比不得的不必再说,秋霜姐姐也曾在娘娘往圆明园去时管过一宫事,秋露姐姐管着小厨房茶房,娘娘和公主入口的吃食她能料理,自然是娘娘信重。偏生秋雾,素日也没见娘娘肯用她,还比咱们高一等。”

    说的义愤填膺起来,连姐姐都不叫了,直呼秋雾。

    “外头谁知道永和宫还有这么个二等宫女?咱们年纪还小,又是娘娘封妃才进永和宫的比不得,但那几个娘娘封嫔时就进来的三等宫女,谁不把秋雾看的眼中钉一样。”

    “是啊,娘娘显然也不怎么待见她,从前还让她管管头面,如今竟只做些去喂鹅,去绣房或是内务府传个话的差事。”

    两个小宫女咬着耳朵说了几句也就各自睡了。

    正殿里,秋雾正在姜恒跟前,手里拿着的正是引桥留下的名单,她看了一遍就双手交还姜恒:“奴婢会再去留心这些人。”

    她只需要看一遍就能完全记在心上经久不忘。

    在外人以及许多永和宫里的人看来,都是毫无存在感的秋雾,在某种程度上,却是姜恒最看重的斥候。

    她是在永和宫扫盲班的时候,发掘到秋雾的本事。

    彼时她还是信贵人,宫里只有这四个宫女,她们的扫盲是姜恒亲自做的,之后再进来的宫女,就是传帮带了。

    那时候姜恒拿了十张纸,上头的话,从一百字到五百字逐渐递增。姜恒只念一遍,然后让四秋挨个复述。

    她们都是机灵的姑娘,哪怕只听一遍,句子里的大意也不会记错,复述的基本都正确。

    但只有秋雾,不是基本正确,而是一字不差。

    哪怕五百字的段落,她只要专注听了,短时间内就能背下来。姜恒当时就很惊喜,把秋雾留下,告诉她,从此后对她有单独的安排。或许明面上她会受些委屈,但私下里,秋雪等人有的,也绝不会少她的,甚至她若是将斥候的差事做的好,得到的会更多。

    秋雾没想到娘娘会专门用她:跟其余人比起来,她一向觉得自己没本事的,她不善言辞天生嘴巴不甜,人长得极普通不说,最惨的是稍微带点垂头丧气的感觉,长得不喜庆,在宫里属于不讨喜的宫人长相。兼之她没有那种管事的气质和范儿,天生不带压迫感,显然不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

    当时教导她的内务府嬷嬷就说了:她在宫里肯定混不好,只有一点记性好的长处,可在宫里,光记性好有啥用,顶多学规矩的时候少挨几顿打,想要在宫里出人头地,得会来事儿。

    秋雾就是那种完全不会来事,要让她奉承人,就像上刑一样难的性情。

    但在姜恒看来,这就是她最想要的侦查人员啊!

    于是这些年,秋雾就一直雾气似的呆在永和宫里,她很少到姜恒跟前来说话,但一说话就是大事。

    比如这回的流言。

    昨夜皇上临走前留下话让她暂且在宫里歇着,姜恒觉得外头出了事,问于嬷嬷和秋雪都不知。而借事召来秋雾一问,就提前有了谱。

    秋雾每天要去喂天鹅,负责各处传话,宫里各处的小道消息汇聚在她过耳不忘的脑子里。

    就像当年齐妃去拉拢年嫔的事儿,哪怕皇上不告诉姜恒,她自己也会知道。

    她熟悉皇上的心性,会替关心的人安排周到,但不代表她想坐在一个暗箱里头,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的等人安排。

    姜恒对永和宫宫人的期许都是希望他们认字,知道自己的姓名,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的本职,何况她本人。哪怕她知道皇上待她待敏敏都是有心的,但正如走在悬崖窄路上的人,与其蒙着眼睛,相信别人会扶住你永远不会让你掉下去,不如自己能够看清前路。

    且皇上是雍正帝啊,是个忙起来连自己都豁出去的人。

    他不可能天天盯着照看她的安危,哪怕他有这个心,他也是个人,想法与现实从来是有距离的——当时姜恒还真心好想考清华呢。

    第102章 这习惯可要改

    接下来的日子,姜恒依旧在永和宫呆着休假。

    恰如圆明园一池湖水,要不看下头的事儿,面上真是风平浪静,陶然不已。

    这日,姜恒正在后殿院里带着敏敏看花。

    后殿院子里花卉繁多,起初她还担心小孩子容易花粉过敏,别再惹起不舒服来。等敏敏学会了走路,姜恒就慢慢延长她在院中玩耍的时间,对四时草木也是一点点增加接触。

    万幸女儿总是活泼泼的,没什么不舒服,当真是符合姜恒当时还未生她的祈祷:只要康健快乐就好。

    而敏敏也总是很快乐。

    她是小孩子,见了漂亮鲜艳的花,起初总想伸手去要。姜恒就开始试着对女儿说不行,跟开始能听懂大人话的女儿解释,不是什么都能给她:人生在世,别说公主,哪怕皇上也总有得不到的东西。若是孩子从小被人哄惯了,想要什么都能到手,长大了遇到人生求而不得的遗憾,只怕会钻牛角尖。

    她自会尽力护着女儿,可人生这么长,谁能没点都不忍回头去看的遗憾,总得自己能走出来。

    而敏敏确是个很乐呵的性子,便是想要的花拿不到手里,也少哭闹执着,乳母抱着她跟想要的花贴贴她就高兴了,甚至有一次抱着碗口大小的山茶亲了一口,就笑得很满足。

    见女儿对花朵这种天然草木之色,比对涂成各种亮眼颜色的球更感兴趣,且认花不但能分辨颜色,同时还能锻炼嗅觉、触觉,姜恒就常带她出来接触大自然。

    她正在教女儿认花,秋雪就走进来回禀养心殿来人来送东西,奉皇上命要亲手交到信妃手里。

    姜恒点头:“让人直接到后面来吧。”

    皇上近来忙的很,农历四月到五月初麦收前,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对庄户来说,这是比冬日还要勒紧裤腰带的煎熬:夏收的新粮食还没下来,旧年的粮食却快要吃完了。

    于一国也是如此,仓庾中今岁各省的粮食还未收上来,但西北的大军可都是要吃饭的。

    前明的经验之谈:欠什么别欠军饷。

    这会子就瞧出皇上登基以来先讨债补足国帑的远见来了:如今只分批调配粮饷往西北去倒还忙转的过来,总不至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进来的小太监蓝色葛布衣滚两道黑边,正是养心殿的打扮。

    姜恒只觉得有点眼熟似乎来过永和宫,倒是秋雪一眼认出来,悄声说了一句:“娘娘,这是苏公公的徒弟。”说着手上比了个八:上回在她们小厨房吃了八个鸭蛋黄馒头。

    这位‘小馒头’上前请安,然后恭敬捧着一个锁着的木匣子和一封信。

    如此说来,这位也不该是小馒头,该是小信鸽。

    “万岁爷请信妃娘娘独个儿看这信与匣,奴才就在这儿等着回信。”还搞得神神秘秘的。

    说来皇上外出时,常捎带家书给她,但此时两人都在宫里,皇上却让人送书信来,还是头一回,姜恒接过来一瞧,封口处还印着养心殿的红泥章纹,正经封着。

    嘱咐秋雪先带着乳娘看一会儿敏敏,姜恒则自己回屋拆信。

    信封里头两样东西,一张熟悉的山与花纹样信笺,上头是皇上的笔迹,力透纸背的疲倦,字迹也略有些草,带了点诉苦的味道:“奏本积若五岳之山,未可稍离。”又嘱咐她珍重自身,在尾才坠了一句:“启木匣,颇可一笑。”

    另一样东西就是一把精铜的指肚大小的钥匙。

    姜恒起初还不明白皇上送了什么来,还弄得机关重重的,等启开来,不禁吃了一惊:里头赫然放着一本折子。

    怪不得皇上层层加密,又让养心殿的人在外头等着拿回去,原来是一本折子。那确实不能让人看了去。

    折子是外事衙门的折子,上折子的也是姜恒很熟悉的名字,正是她的二哥姜圆。

    姜恒一见就精神一振:想来是乔治二世自称‘未来法兰西国王’事件有了后续。皇上这两日实在没空过来,索性让她先自己先看奏报。

    奏报颇长,写的细致,也确实令人看的很欢乐。

    且说住在西洋会馆的这位英国公爵,因皇上一直未召见,腹内很是憋气。但在这东方大国的都城,他也不敢造次——他可是知道,阿芙蓉事件后,英吉利的商人有被留下至今还关在大牢里的,也有被直接押送走的。

    他作为公爵虽然身份不同,但他不觉得国王陛下会为了他一个公爵就跟遥远的瓷器丝绸茶叶之国彻底闹掰,毕竟这些物品都深受英吉利上层阶级的喜爱,所需供应量极大。

    因这一年来大清与英吉利关系降到冰点,给英吉利的商货也都价格高昂且数量砍半,如今英吉利内很有些供不应求的通胀,甚至有些贵族开始高价收购周边各国的东方瓷器绸缎,这银钱往外流的更多了,让乔治二世恼火。

    故而这回公爵是带着任务来的,国王陛下期望他打通两国阿芙蓉交易,便是不行,也要回到最初的样子,能够再从大清这里拿到与前几年相等数量和价格的商品,且让英吉利的商队能够自由登上港口做买卖。

    任务很明确,但现实也很明确,大清的皇帝根本不肯见他!

    西洋人顶着不一样的面孔和身份,在京城能去的地方极少,阿芙蓉事件后,西洋人凡去一处,都需外事衙门跟着小吏陪同,记录所经一切地方,见的所有人。

    其中能去的地方之一,就是西洋商馆。

    前儿英吉利公爵又去西洋商馆了,越看越憋屈:他们西洋各国竞标这个商馆,为的才不是占点地方能对京城权贵售卖本国物品,更多为的是从大清进货。

    九爷着实是个商业鬼才,他是不肯给卖与西洋的丝绸茶叶等物降价的,但为了吸引这些西洋商人争取商馆,他故技重施:降价是不能降的,但我可以给你们加个皇室的标签!

    虽是一样的绸缎,然卡上一个大清内务府的章,是不是立刻显得更高贵了?

    他与法兰西公爵道:你们回国贩卖,说一声这不是普通的绸缎,而是大清宫廷御用绸缎,卖价不得至少翻个几倍?

    这事儿他有经验,他就是这么把十三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卖掉大赚一笔的。

    果然这个皇家标签令西洋商人趋之若鹜:一样的绸缎瓷器拉回去,只要盖着这个复杂的,令人着迷的神秘东方文字的皇家印章,身价都会暴涨。

    九爷还无师自通学会了饥饿营销,只有少部分上好丝绸瓷器肯用内务府的章(也是要在海外维持大清的体面,总不能让人以为皇室用些次等货),而且这些‘皇室商品’七成都只卖给这一年入驻大清西洋商馆的西洋国家。

    这可不得抢破头?

    英吉利公爵知道自己国家许多贵族,都开始偷偷买法兰西的高价东方货了——问就是,买就买最好的,我们是贵族,要穿东方皇家的衣裳!

    给他们国王陛下气的都肝疼,极想把这个西洋商馆的入驻权夺过来,这不,才给大清皇帝写亲笔信,炫耀自家贬低法兰西,盼着大清皇帝回心转意。

    这回英吉利公爵在西洋商馆正转悠呢,正巧遇见十爷去逛。

    法兰西公爵原本听说英吉利人到了,是懒得出来应酬的,但这会子有贵客只好出来,待应酬走了十爷,两位公爵相见那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没几句话就呛了起来。

    两人从拉丁语吵到汉语,然后英吉利公爵完败——他学的火候不够,被认真学习的法兰西公爵骂的还不了口。

    于是他用出了叫家长一招:“你等着,我们国王陛下的铁蹄很快就要踩上你们国王的凡尔赛宫!”

    这话一出,就着实过了。

    英吉利公爵放完狠话后就跑了。

    晚上他出去下馆子缓解郁闷心情:对英吉利公爵来说,到大清后每日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吃饭,这里真是美食众多,什么都好吃。

    然而还没走出外事衙门呢,就在侧门处眼前一黑。

    是真的上帝在眼前遮住了帘——他被人套住了头,随后就被人踢倒用‘棍子’抽了一顿。不但他,随行的两个英吉利卫兵也被人按倒同样招呼了。

    还是闻着惨叫声而来的外事衙门吏目们把他们放出来的。

    英吉利的公爵就在外事衙门内部被人套了麻袋,打的浑身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虽说没有重伤,但用官方话说,此事外交影响恶劣,必要查出作案人来。

    姜圆也有很强大的外援,亲大哥是大理寺的官员,于是立刻请大哥来断案。

    姜方一到就首先提出了一个疑问:英吉利公爵说是被棍子打了,但行凶的长棍哪儿来的?西洋人进京入住会馆前,可是全部东西都要过一遍,连比手指头长的小刀都不能携带,何况这种棍棒了。

    兄弟俩还在讨论呢,就听说后头会馆里打起来了。

    要说还是宿敌了解宿敌。英吉利公爵的直觉就告诉他,绝对是法兰西人干的!

    英吉利公爵年轻气盛,自觉大清怠慢自己,总是包庇法兰西,一定会拉偏架,于是也不等外事衙门的大清官员查案,也不顾自己淤青的疼痛,他自己就带着手下闯入了法兰西人的院落,都不用翻找,正好看着法兰西人在切长棍面包吃呢。

    就在窗下还放着几个显然是风干了好几日的长棍面包。

    这英吉利公爵冲过去,拿起来那面包往桌上一摔,发现面包纹丝不动有如金石,这绝对就是凶器!

    不过此时是西洋各国的大航海时代,不光法兰西人有这种经久不坏简直是武器的硬面包,英吉利手里也有硬货:那是一种名为腌骨头的咸肉——只看这个名称就知道这肉有多硬了。

    在海上航行要补充肉类,却又要尽可能压缩食物占用的空间,延长食用期,各国都有自己的小技巧。

    法国人面包做得好,英吉利人却是腌肉做的好,这肉结实的像骨头,要吃的时候必须用刀才能劈下一块来,一小块就可以煮一大锅肉汤,而且保质期长达几十年不腐。

    英吉利公爵到底年轻手脚麻利,掏出自己准备的砖头,不,腌肉,一下子给法兰西公爵拍晕了过去。

    两国人马就此在西洋会馆的法兰西别院里混战了起来。

    等姜方兄弟俩带人分别按住两方斗殴者,又连忙就近去请了大夫把法兰西公爵弄醒后,就写折子请皇上裁断这件事。

    姜恒在屋内一个人看完了这本折子,一抬头正好对上一个玻璃钟表的反光,就看到上面自己脸上都是笑。

    打得好,卷起来。

    他们闹得越掰,法兰西才越能狠下心来卖大嘤。

    要没有几味狠药,他们也难下决心:毕竟西洋各国的巧技走的是一个路子,法兰西卖的船只火炮虽是大头,但在京城的西洋商馆中,也是摆着各色怀表、钟表、香水等物售卖。

    若是大清真能产出自己的钟表,他们的奢侈品销量也会受到影响,也同样加大了跟大清的贸易逆差,不是法兰西人愿意看到的下场。

    也只有在国家真的受到威胁,有存亡担忧的情况下,他们才能把挣钱往后放放,付出一部分代价来拉拢这遥远的国度。

    在他们眼里,这东方国度地大物博,幅员辽阔不说,还每年赚取西洋大量的银子,是个富庶又神秘的地方——便是在西方战争中大清不能遥遥派兵相助,法兰西只要想到有这么一个国家,能在必要的时候借钱粮给他们周转,就有了不少底气。

    就是不知道法兰西能拿出什么来,打动大清在必要的时候支援他一把,而不是袖手旁观了。

    姜恒很期待。

    她抽出花笺来写了回信,又将匣子锁好,交给小信鸽让他带回养心殿。

    正如她能从皇上的笔迹里看出疲倦,皇上如今也能从她的笔迹里看出欢快的心情。

    觉得那欢快都要从纸上跳出来了。

    皇上于繁冗政务中,也不免一笑。就吩咐人去外事衙门,取来两国的‘凶器’送到永和宫去让她瞧个新鲜。

    还不忘说一句:“这些东西不干净了,告诉信妃,不能入口。”

    三日后,皇上才有空到永和宫来用顿饭。

    一进门就见桌子上摆着一摞子极硬的胡饼。

    姜恒就道:“臣妾听闻咱们的将士会携带这种胡饼。”皇上拿起一个在桌上敲了敲,然后点头道:“差不多就是这种火候了,将水都烤干了,就不容易坏。”当然吃的时候也艰难就是了。

    姜恒起初可惜胡饼不能像法棍一样,在没有武器的时候,抄起来就可以当防身之用。但听皇上说,将士们多是将胡饼串起来一串带着的,就觉得那也是凶器啊,遇到情况甩出去,不就是九节鞭吗。

    皇上用过膳,就令宫人都退下去,然后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一起靠着,低声问她:“慎刑司流言之事,朕让人来告诉你,只是让你心里有个底儿,若是在外头忽然听见一句半句,或是有人故意在你面前提起,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他声音很低,却有一种稳如山岳的坚定:“但你不必担心,朕不会把这些歪话往心里去。”

    “当时你有敏敏的时候,明明有梦中预兆,你都三缄其口不肯说,这两年朕也有眼睛看着,你不是那种会拿孩子做幌子的人。”

    姜恒温声道:“有皇上这句话,臣妾便是听了什么,也不怕了。”

    皇上握着她的手:“你只管在宫里好好养着,那件事,朕会再令人查下去,不叫你白受一回委屈。”

    姜恒听皇上说到这,反而略坐直了身子,看着皇上道:“皇上,臣妾可以护着自己和这永和宫。”

    皇上回望她:“什么?”

    就看她起身,从妆匣里面的暗格里拿出一把小钥匙,然后捧来一只檀木匣子开锁,将里面珍藏的信拿出来给皇上看。

    都是这些年皇上写给她的家书或是花笺。

    姜恒拿起几封:“皇上的辛苦,臣妾从这些字里行间就瞧得出。前朝已经令皇上如此烦劳,臣妾也不忍皇上想起这永和宫,就是无穷的担心,生怕一个照看不到,臣妾和孩子就出什么事儿——那岂不是更令皇上增忧?”

    一直这样下去,皇上终有觉得累的时候。

    她搁下信:“皇上试着信臣妾能护住自己和敏敏好不好。”之后又一笑:“况且皇上放心,要是臣妾觉得为难,一定会第一时间叫人去请皇上这位大救星。”

    皇上看她收着的自己的信,听她话语中的体谅和保证,颇觉心绪动容。

    “好。”

    “嘶——”姜恒看着女儿认真道:“敏敏,咬人是不对的。”

    说来敏敏从六个月开始出牙,陆续的长了不少小牙,但这次长牙不知道是格外痒还是如何,敏敏忽然开始咬人了。

    原来她就很喜欢亲亲额娘,现在却会亲一下之后咬一口。

    别说牙不多,但咬的还挺疼。

    姜恒觉得不行,咬人的习惯是要改改的。

    正好宫里有胡饼,姜恒就给敏敏脖子上挂了一张饼,小心戳了戳她的腮:“好孩子,想咬人的话,就低头咬饼磨一磨。”

    敏敏觉得饼比人新鲜,乖乖挂着饼坐了一会儿,也低头磨了一会儿。

    姜恒就嘱咐乳母先在外间看着敏敏,她进去洗脸。

    说来也巧,皇上偏是这会子过来。

    皇上一眼瞧见时就恼了,一边将女儿抱起来将她脖子上套着的绳子摘下来,一边肃声质问旁边乳母:“混账!公主若是饿了就该好生照顾喂养,刁奴惫懒,竟敢将饼套在公主脖子上!朕瞧你们脖子上的东西是不想要了。”

    乳母好想哭。

    当时信妃娘娘将一块巴掌大的坚硬胡饼套在公主脖子上时,她们这些乳母差点就晕过去好不好。

    但是前车之鉴铭刻在心,她们根本不敢劝信妃娘娘

    还好姜恒闻声及时赶到,刚要上前认是自己做的,解救无辜的乳母,就听女儿已经响亮的出卖自己:“阿玛,额娘给我挂的饼。”

    姜恒:……好孩子,怎么告状的时候这么勤快?

    皇上转头看她,久违露出了严肃的表情,甚至叫了她的封号:“信妃。”

    不过姜恒如今不怎么怕皇上,冷脸也好,傲娇也好,她都习惯了——怎么对敏敏就怎么对皇上。

    于是姜恒只笑吟吟做不见:“皇上怎么忽然过来了?”

    然后走上前用自己的手指逗逗女儿的小鼻子,敏敏鼻子最怕痒,很快咯咯笑起来往后仰着躲,皇上只好将注意力集中到女儿身上,生怕她往后仰着,在自己怀里失去平衡倒栽下去。

    等母女两人玩过这个点鼻子的游戏后,皇上的怒火也消了。

    语气就变成了几分无奈:“说吧,为何给敏敏挂个饼。”

    姜恒语气比他还无奈道:“臣妾也不想的,但敏敏之前还没有,这一回出牙却忽然有了咬人的毛病。”

    皇上不以为意:“小孩子都是这样的,过两日新牙长出来都好了,算不得什么事儿。”

    姜恒心道:合着被咬的不是您。

    她就换了个道理:“皇上,四月底是太后娘娘的寿辰,五月里又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宫里必要摆宴,诰命们也都要入宫,敏敏今年大了一点又是宫里唯一的公主,自然要过去请安的。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又爱抱她,若是这会子养成了咬人的毛病不改,于内外命妇跟前咬了娘娘们,可怎么好?”

    说来太后皇后都不是爱大办生辰的人,太后娘娘是不想大张旗鼓提醒所有人自己又老了一岁,皇后娘娘则是为了贤名,不愿大操大办落个奢靡的名声。

    因此每年都是简单的一日宴,内外命妇入宫磕头,再有半日的戏酒就算过去了。

    去岁敏敏还是小婴儿,两次宴席自然都没去参加。但今年肯定不行,敏敏会说话走路了,就要开始渐渐以公主的形象出现在内外命妇跟前了。

    皇上把女儿放在腿上颠着哄她,随口跟姜恒道:“怎么会,敏敏不会咬皇额娘的。”

    姜恒不想跟皇上这种溺爱孩子的人交流了,就转身去端茶,刚转身就听皇上‘嘶’一声。

    她立刻转头:“是不是又咬人了?”

    皇上替女儿遮掩:“并没有,朕的手磕在炕桌上了。”

    姜恒哦了一声,然后只看皇上,敏敏咬人可是一阵阵的,这会子牙痒就一直要咬个东西。果然,没有胡饼磨牙的敏敏,捧着皇上的手旁若无人的咬了起来。

    被当成磨牙棒片刻后,皇上罕见投降了,默默拿过一个新的胡饼,让女儿的小手握住:“乖孩子,吃这个吧。”别吃阿玛了。

    姜恒简直笑得肚子疼。

    直到敏敏和胡饼都被乳娘抱走,姜恒才想起又问皇上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皇上便道:“法兰西公爵私下送了一件东西上来,说是英吉利人如今还不肯往外卖的宝贝。”

    “朕瞧了瞧,倒觉得有几分意思,拿来与你看一眼。”

    第103章 回应

    姜恒想着法兰西送的不会是什么大件,因皇上就这么两手空空来了,今日跟着一起来的苏公公也没捧着什么匣子盒子的。

    皇上对她伸了伸手臂,示意她自己从袖子里找。

    说来古人的袖里乾坤真是厉害。姜恒还记得自个儿上高中的时候,学过关于信陵君的课文,里面就有一句“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可见袖子多能藏。

    俱姜恒看二哥姜圆上的折子,法兰西人也正是仿着大清的穿着,特意换了宽袖儒袍,才把他们的凶器法棍藏在了袖子里,否则他们一行人气势汹汹扛着法棍去埋伏英吉利公爵,早就被人拦下了。

    不过皇上的龙袍为了方便日常批折子,袖口已经是格外缩过的了,并不那样飘逸宽敞袖里乾坤,顶多塞下一本薄书。

    姜恒不免好奇,那就是个小东西?

    等姜恒将皇上袖中的东西取出来,一时愣住了。

    居然是一只铅笔。

    她甚至不敢立刻拿起来,生怕肌肉记忆一旦拿起来,估计就是标准的执笔式——至今她有时候私下拿毛笔,不蘸墨之前都下意识是现代的执笔式,要格外改过来才行。

    皇上却以为她不认得,就自己拿过来:“这是一支笔。”

    他先叫角落站着的乳母过来好生照看公主,让公主抱着胡饼磨牙即可,不要吃下去这种硬饼免得不消化,随后则带着姜恒到里面书桌前,要给她展示下铅笔的作用。

    姜恒看着皇上拿笔的姿势,好想给他改过来。

    不过,皇上并不管这叫铅笔。

    因铅笔,本也不是‘铅’笔,笔芯并不是真的金属铅。

    皇上边在纸上随手画出些线条边道:“这是一种石墨木杆笔,俱法兰西公爵所奏,是英吉利人这几年才做出来的新鲜尖儿货,且捂着不肯示人,只在王公贵族等一小撮人里用。”

    “他们偶然在山上挖到了一些石墨矿,从未见过就视作宝贝。后来有个机灵的匠人想出一法,把这石墨加上粘土炼制了,外头包上一层木壳,做成这种墨液凝固的木杆笔,用起来果是方便。”

    说着递给姜恒,让她试试。

    姜恒无比怀念的接过来。

    其实她曾经想过要不要弄个铅笔当成项目,但此事涉及矿产和冶炼,并不是造办处能做的,就还没来得及立项。谁料现在就见到了实物。

    不过也没关系,这时候的铅笔外观还粗糙的很,不过是一根木条里塞着一根石墨条,将来留给她的外观改良设计还有很多余地。

    她久违拿着铅笔在纸上画了一些黑色的线条,皇上不由莞尔:“是不是拿不惯?朕瞧你拿这笔竟像是拿筷子一般。”

    姜恒感慨:不,我是太惯了。

    把笔递还给皇上:“您试试看这样拿呢——皇上也知道,我从前让人从如意馆取了不少西洋画布和颜料,并西洋画的笔也拿了许多,这才知道洋画师拿笔并不是咱们平日拿毛笔似的。”

    皇上就也试了试,顿觉这样执石墨笔,比寻常拿毛笔的姿势更能用上力。

    看着熟悉的铅笔线条,姜恒不免想到了一些有关国运的哲学问题:这之后的年月,英吉利就像是幸运女神附体一样,忽然发现的石墨矿做出了铅笔只是个小缩影,之后的蒸汽机以及随之而来的工业革命,才是一国井喷式的发展。

    皇上搁下石墨笔,又用手抹了两下自己画出的线条,看着手上的灰黑痕迹,就要帕子擦手。

    在皇上看来,这石墨笔固然方便,但也有一桩不好处,不似墨干了后就不会沾手,这石墨笔天然就是干索索的,但手蹭过去就会留下一道灰黑,如此看来,用这石墨笔写字,想来不能长久保留。

    “法兰西公爵倒也聪明,先送上这种东西。”姜恒不免在旁笑道。法兰西首卖大嘤,就挑了这不损害自家利益的‘铅笔’出来。

    因铅笔的制造靠的主要是矿产而不是什么技术。而法国本国的石墨矿是很稀缺的,法兰西本来就赚不到这份钱!

    姜恒记得英国开始出售铅笔后,铅笔在欧洲就迅速风靡了起来,各国都去进货。直到拿破仑时代,英法开战,大嘤就迅速断掉了对法兰西的铅笔出口,很是卡了一波拿帝。气的拿破仑勒令本国匠人,石墨矿再少再质量不好,也得克服困难做出自家的铅笔来!

    这会子的法兰西,应当还没找到本土那少得可怜的石墨矿。

    因知道这石墨笔将来只能靠进口,那自然是能产出石墨笔的国家越多,他们法兰西买石墨笔就越不会受制于人。

    于是法兰西愿意以此物交给大清,顺便赚一波好感。甚至哪怕大清皇帝并不把这个当好感也无所谓,对刚刚被拍晕的法兰西公爵来说,损人不利己这件事,不利己也不打紧,重点是损人!

    一定要损死英吉利!

    姜恒见皇上对石墨并不陌生,又想起方才皇上的话,说英吉利从未见过石墨矿,就当成宝贝一样,那岂不是说……

    “皇上,咱们有这种石墨矿吗?”

    就见皇上点头,还拿起桌上一方墨块道:“石墨矿早就有了——西洋人其实不管它叫石墨,另有名字,但在咱们这里,这矿自古就叫石墨的,因这原本就是用来做墨块的,早在汉唐前就有了。”

    “只是后来发觉这墨发油,并不如松烟等制出来的墨好,渐渐也就没人用了。”

    “如今朝里只有兵部会偶尔用些石墨粉。许多兵械用久了不顺滑,涂些石墨粉就好了。此外,也就内务府常用这石墨粉来开锁。”

    姜恒也记起小时候把铅笔芯磨成粉,开一些生锈锁头的旧事了。

    脸上就带了笑:“听皇上这么说,咱们倒是可以多做些这种石墨笔出来?”

    皇上颔首:“自然要做,这种笔带着出门方便是一回事,用馒头碎屑就能擦掉又是另一重方便了。还记得你画出来的军机图吗——图画的细致改起来就麻烦,以后改成用这种石墨笔画图,可随时擦了去涂改,就便宜许多。”

    如今是还在用淀粉擦铅笔的时代啊,姜恒不由怀念起橡皮来,话说她小时候可喜欢收集各种漂亮的橡皮了,爸妈说她的橡皮拿来吃都吃不完。

    然而这个时代是没有橡皮的,或者说根本没有任何橡胶制品。

    这让姜恒想立项目都是空中楼阁,无从谈起,橡胶又变不出来。

    大嘤等国的维度决定了也都是没有橡胶树的,橡胶的发现,应当还是得益于航海,后来不知是欧洲哪个国家从南美洲发现并带回去了胶乳这种新鲜物品。

    说起来橡胶的用处可太大了,绝不只是制作橡皮。

    姜恒想到这儿不免遗憾:兔朝的政治中心多在北方,自古从南向北很难通关打下天下,这就注定了帝王绝大部分目光都集中在北边,这会子南方经济好的地方也是江浙一带,这都不是能种出橡胶树的地方。

    她还没遗憾完,忽然想起,等下,现在八爷所在的安南,不就是将来最大的橡胶出口国之一吗?

    皇上身居紫禁城,他的目光注定不会在安南多留,要不是安南先来暗戳戳占云南的地盘,估计皇上一辈子都不会跟安南打什么交道。但对现在的八爷来说,那里却是他苦心经营之地,将来存身之地,必是很上心的,若是有什么机缘能提醒一声那橡胶树的妙用……

    “怎么好好的又出神?”皇上将手在她眼前略微一晃,带了几分担忧的口吻:“怀着身孕到底辛苦。朕瞧你这回精神总不如当年怀敏敏的时候。四月里皇额娘生辰,应当不至于闷热,然五月必就热起来了。不如朕去向皇后说,她的生辰宴你就不要去了,只在永和宫歇着吧。”

    姜恒连忙婉拒皇上好意。

    要是皇后的千秋她直接开摆不去,内外命妇嘴里绝对又多了最新鲜的八卦。何况她又不是动不了,要是‘娇弱’到皇后生辰宴都不能露面的程度,必得是卧床休养的地步,那简直要给她憋坏了。

    皇上原想直接替她做主,可忽然想起她上回说的话来,要试着相信她……

    相信她能够把握好自己的身体状况,也能够护住自己。

    于是皇上只点点头:“好吧,由着你去,只别强撑就是了。皇后不是个苛刻的人。”

    姜恒顺着皇上的话:“皇后娘娘一向公正大度。就只上回流言之事,臣妾心里就念着皇后娘娘的好。”甭管为了什么,论迹不论心,皇后当机立断连流言名目都改了,将两个小宫女直接押送慎刑司又第一时间告诉皇上,确实是把流言压在了最小范围里。

    姜恒心里原就记着一事,正好这会子说给皇上过个明路:“皇上,这事儿臣妾也不好明面上去与皇后娘娘道谢,那这回娘娘的千秋,臣妾的礼就稍重些可好?想来娘娘慧目通达,见到臣妾的重礼也就心领了。”

    皇上忍不住一笑:“这样的小事你还拿不了主意?竟要特意跟朕说一声,怎么,又要一应支费御前销账吗?”

    姜恒也笑:“这一点臣妾还拿得出来,将来孩子的花销,再请皇上销账吧。”

    皇上不过忙里偷闲过来一趟,与姜恒分享下法兰西送上的新鲜事物。

    之后就将这支石墨笔留在了永和宫:“你先拿着这一支玩吧,法兰西人一共送了三支来,朕留了一支,又给了十三弟一支——如今这石墨笔在英吉利据说卖的跟金子一样贵。”

    皇上不以为意:“石墨矿,朕手里多的是。”

    若说大嘤或是历史上某些国家,都曾在一段时期内被幸运女神眷顾过,那么兔朝也算是开局就被上天喂了饭。

    中原大地之上资源很丰富,比如这石墨矿,产量远超欧洲之地,再比如姜恒穿过来前,极为重要的稀、土,都是一直深藏在这片土地里的宝贝,自古就有,只静待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兔们需要并发现。

    简直是开局大礼包。

    这份大自然的馈赠,在数千年来,在许多艰难的时代,都在支撑着兔朝永不倒下。

    想起去岁之事,皇上笑容里就多了些冷意:“当年英吉利想将低价阿芙蓉送进来为祸,如今朕就将低价的石墨笔送回去!”差点被人倾销成功,皇上还在记仇,准备‘来而不往非礼也’。

    不知道石墨笔也罢,如今既然知道了,以本土石墨矿的储量以及大量的人力生产,很容易就能把英吉利的石墨笔生意打成真的大嘤,还没起步就得夭折。

    可以说法兰西这一刀捅的是又准又狠了。

    且有一就有二,法兰西做了这一回,将来对景总要被英吉利知道报复,到时候只怕法兰西就不得不有动力卖更多的东西了。

    姜恒不知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见到改变整个世界的最初版本的蒸汽机。

    皇上离开后,一直在外间临窗炕处看着乳母的秋雪就跟着姜恒回到书房,呈上库房的礼单。

    太后皇后两位的生辰连着,对宫中所有嫔妃来说都是大事。

    尤其是现在绝大部分后宫女子都见不到皇上,这两位娘娘就是直属的唯二领导,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且非主位嫔妃,平时也少有机会能奉承上这两位,非得趁着年节或是生辰的宫宴,才能有机缘见一面。

    这每年一度送礼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似姜恒这等还没彻底敲定所送之物的妃嫔,属于少数。

    许多妃嫔甚至从太后(皇后)上一个生辰过完就开始紧锣密鼓准备下一年的生辰礼——若是要绣一幅大的精美的桌屏等绣品,或是抄写数量足够‘虔诚’二字的佛经奉上,一整年的功夫都紧巴巴的呢。

    太后的礼,永和宫并不难准备,她老人家早说了,信妃的身孕就是哀家最好的礼,知道信妃这回自有孕起精神就不好,早通过乌雅嬷嬷和于嬷嬷传话好几回,不许备什么耗费精神的礼,若是为了个生辰礼累着了她的孙儿孙女,她就要生气了。

    于是姜恒只按太后的吩咐,准备了些成对的精美摆设,既不出挑也不出错。

    秋雪这回跟进来,关心的也是皇后娘娘的千秋礼,她方才在外面听见了娘娘跟皇上的对答,此时不由小声问:“娘娘这回想比景仁宫熹妃娘娘送的礼重?这样会不会……”

    说来自打姜恒这次有孕,三妃之间的座次位置就略有些尴尬之处。

    宫里所有宴席都要按身份高低排序而坐,排序原则首论位份,其次是子女和资历。

    如今三妃位份一样,又都有封号,原本姜恒只有敏敏的时候,无论是子女还是资历姜恒自是要坐在妃位末座,但现在她再有孕,宫里的座次就微妙起来。

    何况信妃身上还带着帝心这一种不可明说,又真实存在的buff。

    宫里人人都默认,一旦信妃再生下健康的孩子,无论皇嗣是男是女,她都能坐到妃位之首去。

    秋雪也知道宫里的潜规则,但那得是娘娘生下孩子之后,现在就露出这意思来,在皇后的千秋礼上压熹妃一回,岂不是得罪景仁宫?

    “这会不会惹得熹妃娘娘不满?”秋雪有些不解,娘娘从不是这样富有攻击性的人啊。

    姜恒莞尔:“不是我要主动招惹熹妃,我只是在回应她。”

    秋雪立刻不吭声了。

    她想起引桥姑娘所说的流言之事,想起最近被娘娘私下召见次数多了许多的秋雾。

    秋雪很有数,这宫里的宫女,她谁都能管教,唯有秋雾,她是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看不见的。也跟姜恒有一种不用说破的默契,凡有去内务府传话或是点数份例的活计,都交给秋雾‘跑腿’。

    娘娘忽然做了这个决定,必不是无的放矢,想来之前流言之事后头,多少带点景仁宫的影子。

    秋雪想明白过来,不但不劝了,还立刻心内生气起来:熹妃娘娘自己是有儿子的,难道不知这流言杀人的厉害?娘娘从前明里暗里可从未说过一句四阿哥的不是!与景仁宫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于是秋雪反而在旁热切起来:“娘娘快挑挑,咱们选些贵重之物送给皇后娘娘。”

    姜恒对着库房存单慢慢选。

    如今她从各种消息渠道所知,是熹妃首先发现这两个宫女,然后送到皇后宫里的。从流程上讲,熹妃所作所为无可挑剔,自己没有处置,却也没有轻纵宫女,直接交给皇后——似乎她只是碰巧遇到了流言,然后按规矩办事的无辜者。

    然而就是这碰巧二字,反而是姜恒最不信的。

    皇后整日在宫里料理宫务,对熹妃路过御花园就偶然撞上流言这事儿并不怀疑,但姜恒却不是——论起在御花园走动,熹妃的次数实在寥寥,她才是这宫里游逛最多的人。

    但这几年下来,她也没遇见过什么小宫女传八卦正好传到她耳朵里。

    这些宫女虽年轻嘴把不住门,但也不会傻到特意站在妃嫔经行的大路上,叭叭开始聊涉及皇上皇嗣的传言。

    要是去御花园逛逛,就能听到闲话八卦,姜恒还培养秋雾做斥候干什么,她自己每天晃悠去就是了。

    俱引桥说,两个小宫女是帮着做杂活,在清理假山下头阴湿潮冷处长出的蘑菇和青苔时,才凑在一起并头说闲话,正巧被熹妃娘娘撞上。

    这样‘碰巧’,更像是姜恒当年已经知道剧情,特意往景阳宫后面的景祺阁走,为了撞上陈得宝的罪行。熹妃哪怕没有策划这流言,也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知道哪里有流言,特意去撞一撞的,起码有借一借东风的想法。

    何况……姜恒也想提前试一试,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后来居上,在宫里的次序真的列于熹妃之上,她又会做什么反应?

    她想要升职加薪就总有跟熹妃起摩擦的一天。

    在太后、皇后的生辰前,宫里还有人过生日。

    姜恒的二十天假期放完后,可巧就是裕妃的生辰。

    裕妃不是个爱费事的性情,也不准备摆什么宫里小宴,请‘姐妹们’来坐坐,听旁人吹捧奉承,她只是于这一天快活开门收礼。

    终于见到回头钱了!

    妃嫔们也都很默契按照顺序过来,上午留给主位娘娘们,下午则是贵人常在答应等人的时间段——非主位想奉承裕妃的就亲自走来送个礼,若是那种寻常躲着过日子的,又不是裕妃宫里的人,不亲自过来拜寿,只命宫女送来两色自家做的针线过一过情面也是有的。

    但裕妃依旧是高兴的:妃位生辰,内务府和养心殿两处送来的补贴就不会少,总之是有大进项的一日。

    于是咸福宫一早就大开宫门,裕妃先给宫里的宫人散了九吊钱为彩头,之后就只等着别人上门了。

    “回娘娘,信妃娘娘到了。”

    裕妃起初没反应过来,只是顺口道:“请熹妃进来……什么?信妃先到了?”

    黄杨显然也有点忐忑。

    这,按照顺序不该是熹妃娘娘先来吗?就像三月里信妃生辰,当时宫里为西北战事风声鹤唳的,永和宫也没过生辰,娘娘们只是各自走去贺了一声就散了,当时自家娘娘可是算是时候,特意要等熹妃上门后才去永和宫的。

    今日信妃娘娘却是自己先过来了。

    见黄杨脸上犹豫,裕妃倒是很快笑了:“还不快请进来!现在的信妃如何能等在外头?”

    黄杨忙道:“娘娘放心,奴婢已经请了信妃娘娘的到正殿,只道娘娘正在簪花,稍刻就出去,已有宫人准备了蜜水和白水请信妃娘娘用。”她们方才惊讶归惊讶,但把信妃迎进来却是半点不敢耽误的。

    如今信妃娘娘还怀着身孕,总不能在外面等,晒着累着咸福宫可担不起。

    裕妃闻言就也正了正头上的花:“唉,原以为那事过去了,只看信妃今日举动,就知道没消气啊。也是,她脾气再好,流言算计到孩子身上也总要动大气的,何况……”何况信妃原本就算不得软性子啊。

    当年她做贵人的时候,在贵妃的生辰宴上就差点把贵妃气晕过去,非常硬气的就用一对金鱼活页册打了贵妃的脸面。

    何况今日,她自己就已经有了十足的底气,不用再借助于外物了。

    裕妃走出去前,想着一会儿可得把自己撇清下,那姓费的宫女虽在她宫里待过,可跟她没有半点干系!

    熹妃按照以往的时辰来到了咸福宫。

    才进门,就听到了里面的笑语。

    迎接熹妃的黄杨,脸上堆满了笑:“回熹妃娘娘,信妃娘娘在里头。”

    熹妃顿住了步子。

    第104章 回京

    郭贵人觉得,自己从没打过这么令人如坐针毡的雀牌。

    姜恒给裕妃准备的生辰礼是四套麻将,材质各不相同。但皆是用方方正正的牛皮小箱子装着,抹开铜扣打开箱盖,就可见大小相同,打磨光润可喜的麻将块整整齐齐累着,颇为赏心悦目。

    裕妃打开一副便夸赞一副。

    其中最昂贵的当属一副烧的很透明,印着金字的玻璃麻将:时移世易,姜恒原来用的最多的玻璃制品,这会子却是最昂贵的奢侈品。果然裕妃一看到这一副就立刻道:“哟,这可贵重了,得摆起来看着,这可经不得摔打。”属于陈列型而非实用性麻将了。

    后裕妃又看过其余三副,顺手就拿起最后一副竹骨质地的一张牌,放在手里把玩着,翻过来一看,是一张东风。

    裕妃暗暗叹了口气,人这一辈子简直是雀牌,有时候不在于牌好不好,倒要看命数巧不巧,你的牌好,旁人说不得更好,正开一个天胡。而有时看着自己的牌不怎么样,但可能一桌上其余人一个比一个烂,最后竟也赢。

    天儿有些热了起来,这竹骨雀牌是一种清凉蕴蓄的天然绿色,握在掌心倒是舒服。

    裕妃收下这份生辰礼,与姜恒说完道谢并关怀的一程子客套话,然后转头对黄杨道:“咱们宫里也收着一套红玛瑙的雀牌,虽不如今日这金星玻璃的,但红润润的也有几分可赏玩处,你拿了来叫你信妃娘娘品鉴品鉴。”

    还格外风趣道:“我知你喜欢各色红玛瑙红玉石的摆件,你若喜欢那副雀牌——拿一箱金子来换就是了。”

    满屋里宫女都笑了。

    姜恒莞尔:其实并非她喜欢各色红玛瑙器物,而是皇上,总喜欢给她送各色石榴器物,自然多红色。

    黄杨出门往库房去,顺手就带走了咸福宫正殿廊下的宫人。

    裕妃隔着窗子,见廊下无人,就开门见山:“前些日子听闻妹妹没精神,万岁爷和太后娘娘都不叫人去搅扰你的,我便有话说也不得上门,好一阵心焦。”裕妃与她说话时直视她的眉眼,毫无闪躲处。

    “慎刑司的事儿,我一般是不打听的。但这回被抓走的那个姓费的宫女,原是在我宫里待过的,我听闻了此事自然上心——她若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岂不是我这个前主子没教导好。”

    裕妃提起来还有点咬牙切齿:“原本以为她眼皮子浅嘴又敞,顶多是偷了东西亦或是与人拌嘴才被慎刑司拿了去。谁料托了人拿银子往慎刑司寻了相熟的副主事问了,才知道她竟然编排出那作死的话!”

    裕妃看着姜恒:“我原想去永和宫解释一二的,正好这会子你来了。”

    姜恒忽然想起她刚进宫的时候,年贵妃处特意送了一对金鱼来为羞辱,姜恒原以为是自家事。可后来去中正殿,在门口就遇到了裕妃,听她开解自己,告诉她不要年轻气盛就冲年贵妃去,姜恒才知道,这宫里是没有绝对秘密的。

    区别只在于人说与不说。

    就像这回的流言之事,皇上压得住不传,但各主位处,只要用心打听,多少能知道些。

    裕妃瞧着姜恒只出神不说话,还以为她不肯信,索性直接道:“事关孩子,你总要谨慎些的,将心比心,要是有人拿那些话来说我的弘昼,我自也是不肯轻易放过去的。要不这样,我或起个厉害的誓给你,或是让慎刑司的苏嬷嬷过来,只管问我,她是问惯了人的,一句话对不上也看得出马脚,我有问必答的。”

    姜恒回神而笑:“这话就太重了,哪里用得上。裕妃姐姐爽快提了这事儿,我心里就信了。”

    “况且原本这流言的指向也太明显了些,宫里负责浆洗的宫女不知有多少,偏是这个从姐姐宫里出来的宫女不检点,又与各处牵连着,估计裕妃姐姐也委屈。”

    听了这话,倒是勾起裕妃心里的心病来。

    “妹妹说到这份上,我也就与你说句实话,我心里也着实不好受!皇上不肯细查这事,自是正理,没个为了无理流言就把宫里闹个天翻地覆的。但我心里着实憋屈着:那宫女既是我宫里出去的,我就总背着一个疑影儿洗不脱。”

    裕妃说着眼圈儿都红了:“万一皇上觉得我心思不正……真是都没处分辨去。”

    姜恒伸手安慰道:“今天是姐姐生辰,不好哭的。且皇上是个凡事要实据的人,不会无凭无据怀疑了人去。”

    裕妃把这些日子心底的怄气担忧说了出来,只觉得去了好大一块心病。

    她真喜欢信妃这个性子,可以开诚布公说话。于裕妃来说,自己没做亏心事,就什么都乐得摊在阳光底下。

    裕妃不由庆幸,这是信妃的脾气也肯跟她说句明白话,要是这个误会发生在她跟熹妃之间,她哪怕掏心掏肺直说了,熹妃估计还会跟以往一样圆融无漏,客客气气将此事岔过去,只说‘都是后宫姐妹,自当和睦一心,服侍皇上和皇后娘娘,怎么会彼此生疑。’这样的场面话。

    像是对着山谷和石头说话,没得令人泄气。

    “我瞧着你也不爱喝蜜水,叫人给你换一杯金银花茶?”裕妃扬声唤人进来换茶。

    外头早搬了雀牌匣子过来候着的黄杨就知道里头两位娘娘的正事说完了,于是忙进去送玛瑙雀牌,又令人将那太医院送来最上等的一份金银花拿进屋里,当着两位娘娘的面现拆了,这才给信妃娘娘沏了一盏浅淡的金银花茶。

    姜恒将送进来的红玛瑙雀牌一枚枚拿起来看,果然圆滚滚红莹莹的可爱。

    裕妃没了心事,就与姜恒说起弘昼最近的趣事儿来,说得眉飞色舞,笑语传出窗外。

    正好落在熹妃的耳朵里。

    熹妃进正殿的时候,目光不自觉就落在信妃身上。

    只见她穿了一件湖色暗花绫衣裳,那样清浅柔嫩的日光下湖水一样的颜色,穿在身上似乎笼出一片光晕。

    正好映衬出信妃一双眼睛。

    熹妃向来爱于细处看人:信妃的眼睛与许多宫妃的含蓄内敛,生怕流露出自己的心思不同,她的眼睛总是活的,好似一汪流动的泉水,喜怒哀乐都能看到。

    方才裕妃大概说了什么风趣的话,此时信妃眼里全是没褪去的笑意。

    熹妃与裕妃寒暄,贺过生辰的时候,姜恒就一直稳稳坐在一旁吃茶。

    黄杨在门口苦笑:按说熹妃娘娘来了,信妃娘娘不该起来道一声,那我就先回去了吗?

    熹妃与裕妃的客套话说完,彼此间陷入了短暂的真空沉默。

    三个人的空间,着实是有点挤。

    “今日是裕妃的生辰,自是好日子,难得信妃还有精神出来走走。”熹妃打破这片沉默,手落在雀牌匣子上:“不如咱们玩两把雀牌再散?”

    裕妃原婉拒道:“三缺一的。”一转头却见姜恒脸上也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就把话锋一转:“只咱们三个是不够了,就将我宫里的郭贵人叫了来一并玩吧。只是上了牌桌可没有位份高低了,你们可别欺负我宫里人啊。”

    郭氏被叫来的时候就压力山大。

    她倒是不够位份能打听什么流言之事,但近来咸福宫氛围摆在这里,裕妃娘娘前些日子有几天脸都要拉到地上了,甚至嘴角都起了火疖,后来才渐渐好了。

    于是郭氏只老老实实过日子,裕妃不叫就少去前殿晃,免得她心烦。

    这会子被叫过来,上了三缺一的妃位牌桌,郭氏觉得有点呼吸困难:还不如前两天在宫里猫着呢。

    姜恒一向是牌技不太好的,熹妃打的也生疏。

    熹妃不太玩雀牌这种招摇之物——要玩雀牌必得有四个人,又要支起不常用的方桌子来,又要哗啦啦洗牌抹牌,又要数着筹子。

    熹妃一般只玩玩叶子牌,或是自己摆一回,或是叫冬青陪她打一回,都是很小很安静的消遣。

    于是前三圈都是裕妃赢了。

    “寿星自然要赢头彩的。”熹妃笑着贺了一句,却仍旧坐着不动。

    裕妃想,这还不结束啊?这是第一回 她打雀牌打的这么痛苦。

    郭氏更是连里头的衣裳都觉得湿透了。

    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但桌上氛围总觉得怪怪的,让她不自觉慌张。

    裕妃只好令小宫女上前洗牌,正洗着就听信妃的声音如仙乐一般传来:“再打一圈就好散了,如今坐久了腰疼。”

    裕妃立刻积极响应:“正是,这原是散闷的玩意儿,要是累着了你可就罪过了。”

    最后一局打到后半场,熹妃扔下一张牌,清脆的声音刚落在桌上,熹妃却忽然按住自己刚扔出的牌道:“原是我心急了,竟一时失手扔出了一张错牌。”

    裕妃先是脱口而出道:“熹妃姐姐总不好悔牌的吧。”

    接着就听熹妃沉声道:“实是我看错了又急躁,就容我悔这一回可好?以后必不会再有的。”

    裕妃立刻只低头看自己的牌。她方才脱口而出后就后悔了,熹妃这说的哪里是牌啊。

    却听信妃带着笑道:“倒不是我小气,不能让熹妃娘娘悔一张牌。而是这张牌着实巧。”姜恒把排在跟前的一排雀牌推倒摊牌:“托熹妃娘娘这张牌,我胡了。”

    熹妃怔了好一会儿。

    然后手慢慢离开原本按着的那张牌,最后才笑了笑:“信妃好运道。”

    待熹妃和信妃都告辞后,裕妃简直要不顾形象从牌桌上跳开:这简直是替她戒牌瘾。多来两回这种雀牌,她估计再也不想上桌了。

    郭氏更是,连忙告退了准备回去躺一躺,安慰下自己的小心灵。出得裕妃的门,正好看到姜恒的身影从门口消失——她有着身孕走的慢,这会子才走出咸福宫的正门。

    郭氏不由驻足:她想起了她们刚进宫的时候,熬完了储秀宫的日子,一起作为新人给主位娘娘们请安。

    那日齐妃娘娘赌气没来,皇后之下便是贵妃和熹妃了。

    可现在,这宫里已经没有了贵妃和齐妃,不知不觉姜恒已经走到跟当年熹妃一样的地方。

    熹妃近来很有些烦闷。

    她觉得自己看人度事的水准还不差,然而近来却发现,根本摸不准信妃的脉。

    裕妃生辰,信妃竟先于自己之事给熹妃留下了点阴影。于是在接下来的太后寿宴上,熹妃特意早到了,并且坐在妃位之首的位子上:甭管信妃再生下孩子后,会不会越过自己,但现在还不行。

    要是现在就让信妃坐在她上头,内外命妇见了,只会觉得熹妃坐不稳自己的位置。说不得会让她们所在之家族对弘历也产生一些想法。

    于是这日熹妃特意早到了。

    甚至有些贵人比她到的还晚,一进门见主位处已有人坐了,还吓了一跳连忙上来行礼,纳罕为什么熹妃娘娘到的这么早。

    而熹妃自己也在纳罕:信妃人呢?

    熹妃这特意早来,结果干坐了小半个时辰,才见信妃卡着往常的点儿过来,然后笑吟吟坐在了往日的座次上,还跟她打招呼。

    熹妃:……

    她心内安慰自己:也不算白来,起码安稳啊。

    而且可见大场面上,信妃是不敢造次的。

    她刚安心没多久,然而转头在皇后的生辰宴上,信妃又送上了压过她一等的贵重礼物——简直给熹妃搞蒙了。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总之信妃这一会儿如常,一会儿出其不意压她一下的举动,给熹妃弄得不上不下,心里很是难受。

    每天都在琢磨,也都在担心:信妃今儿会不会又出其不意给她出什么难题?

    熹妃在百般生疑,姜恒却已经暂时从这件事里撇开心思,专注于石墨笔。

    石墨芯儿并不如何难炼,到了五月底,造办处已经进了大批石墨笔,负责做进一步的加工,做些在石墨笔杆外头雕刻花纹的细活。

    姜恒拿到第一盒的时候,抽开一看,第一反应就是:这铅笔一定很贵。

    只见上头雕刻虽浅,但栩栩如生,还用金粉勾了边,恨不得把一支铅笔雕出核舟记的感觉来。

    来送石墨笔的是造办处陈总管。

    很快他就庆幸,还好自己亲自过来了。

    只见信妃娘娘拿起这石墨笔,搁在桌上,见它滴溜溜滚动,就问道:“陈总管,你那里若有还未雕刻的石墨笔,就先不上刻刀,倒是给我改个样子来。”

    陈总管忙点头哈腰:“娘娘只管说。”

    姜恒就道:“如今外头包着的木柄都是圆形的,太容易滚下桌子了。这石墨笔的芯儿又脆,一摔就断了。如今你且将外头的木柄削成六棱形的再拿回来。”

    陈总管立刻回去照办,然后又送了一盒来,姜恒捏在手里觉得不舒服,造办处又改了几回,才做出握着舒服又不容易滚落的石墨笔。

    陈总管喜滋滋送了养心殿去。

    果然皇上见了也觉得很不错,过来看她时,就道:“这石墨笔是方便,但搁下就易找不见,一转头就不知滚到哪里去了。朕案上的折子多,器物也多,真是光找笔就找不过来,如今改成棱边到好,果然是你心思奇巧。”

    又笑道:“十三弟如今才离不开这石墨笔,他们户部对账,原本错一点都要重新誊录,现在却可先做稿子,最后一总把表描出来。”

    “用十三弟的话说,就是有些费馒头。”如今军机处等安排了石墨笔的办公衙门,都放着一盘杂面馒头,供人掰馒头擦石墨用。

    皇上说完后,见姜恒手里还拿着一本西洋书,就关切问道:“近来精神如何?”

    姜恒笑道:“这两日还好。”

    这次怀孕跟之前有敏敏真是感受截然不同,这次是周期性的疲倦,仿佛每隔一段时间,这孩子就在肚子里思考人生大事一样,占用了她很多内存,她就要睡上两天。

    说着姜恒还把手里的书扬起来给皇上看,只见书封上画着一只雪白的帆船:“况且臣妾看的是一本《海上旅行故事集》,并不是什么费脑子的东西。”

    皇上坐过来,他是不怎么认得拉丁文的,直接问道:“这里头讲的什么?”

    姜恒就大约给皇上讲了讲: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是不假,但当时欧洲许多人并不觉得南美洲是新大陆,只觉得哥伦布是航行晕了头,去到了印度或者是真倭。

    倒是这本书的作者,自行组织船队航行,不但支持哥伦布的论点,还做出了进一步的证据,出了这本故事集。这也算是这二百年来,欧洲最畅销的书籍之一了,已经反复印了许多版,其后人甚至根据他的旅行笔记,画了许多插图出来。

    姜恒翻到一页,给皇上看插图。

    皇上一打眼只道:“他们也玩蹴鞠?”

    姜恒摇头:“应当不是蹴鞠,据这书里写着,当地的百姓喜欢玩一种能够弹起来的球。说是用当地一种特殊的树木流出的胶状物做的。”

    她托着腮笑眯眯道:“端午的时候额娘带着嫂子们来瞧我,我就跟二嫂说了,二哥既然要去安南,也给我寻一寻,有没有这样的弹球。敏敏如今都不爱玩绣球了。绣球只能滚来滚去的。要是有这书里那种能拍能弹的球就好了。”

    皇上颔首:“嗯,让他寻寻看。”皇上小时候,也是跟兄弟们抢过蹴鞠的,想起来也是兄弟间难得快活无拘的时候。

    且说过了端午,姜圆就接到圣旨,要往安南去。

    因九爷前些日子于安南上了一封折子,两地边境贸易之事做的差不多了,只剩个收尾,请皇上派个钦差来点验一下,顺便将他换回去。

    他有点迫不及待想回去了。

    听说那边外事衙门热闹的很,法兰西跟英吉利人都动起手来了,九爷甚为遗憾自己没在现场围观。

    过后又接连收到姜圆的请示信,收到法兰西开始卖英吉利的消息,及至收到第一批石墨笔试用品后,九爷实在坐不住了。

    他想要回外事衙门去。

    八爷一向最了解这个弟弟,见他拿到石墨笔后发急,就主动笑道:“这里的事儿差不多了,你也该回京了。”

    九爷回神,又犹豫起来:“八哥,我一回京只怕几年内咱们兄弟又不得见了……要不我还是多待一会儿,多帮帮你。”

    八爷摇头:“你又糊涂了。我就怕你忘了正事,这才特意要催你赶紧上折子请求回京的:折子一来一去,一两个月总是要有的,再加上你启程回去耽搁在路上的时间——你可别忘了,十月里就是皇上的四十岁整生辰,宫里必是大办这回万寿节的。”

    “皇上许你办外事衙门,就是不计前嫌的重用,皇上宽一步,你要敬三步才是。这次万寿节你便是日夜兼程,也得赶回去在正日子里给皇上请安!”八爷严肃道:“再不可说什么为了帮我,就想多盘桓几月的话。”

    八爷算算日期:“想来十二弟和弘时那里,也已经要递折子请求回京了。你也不要晚了,显得不恭敬。”

    还有一事八爷没跟九爷说透:他们兄弟当年总是给皇上使过绊子,也对着呛过的,这会子只他们两个人在安南料理诸事不够妥当。还是要先行表态,把事情做的差不多后,让皇上派自己手下官员来验收这边境贸易之事。

    八爷为人透彻,真想要搞好的人际关系,就会不遗余力去做到对方心坎上。

    这一回万寿节,皇上想必还不会让他回去。

    只盼着以后自己真做出些令皇上心悦的佳绩,再加上时间淡化去往年的恩怨,能够回京探望母妃,再看看日益长大的弘旺……

    八爷想到记挂的额娘和儿子,不免关心来接替九弟的京城官员是谁。能被皇上派到安南来的,必是心腹,八爷要提前预备着应答,总不能得罪了‘钦差大臣’,让他回去参自己一本。

    而九爷在收到确切消息后,就兴冲冲来找八爷:“八哥可以放心了,皇上这回派过来的,是我们外事衙门的人,肃毅伯府的老二姜圆。”

    八爷脑中自有一张人际关系图,很快就道:“宫里那位信妃的兄长?”

    九爷点头:“肃毅伯府的人都还不错,起码不是那种有里有三根鸡毛就拿着当令箭的浮躁人,也不是那等一有空子就钻营着只想把旁人挤了去的人——我离京之后,基本就是肃毅伯府照管着外事衙门,凡有大事,那姜圆都会先千里迢迢送信与我。”

    廉亲王夫妇两人是一起到了安南的,对京中消息知道的就不多。

    但九福晋却一直留在京城,九爷知道的京中事就多,此时便与廉亲王道:“宫内信妃娘娘的身孕,算着差不多就是十月里生,四十岁的万寿若是得个皇子,自是大喜,皇上又一向喜欢四公主,偏生前头还有三个大了的阿哥……若这回真是个皇子,那咱们这位皇兄的储君之位,将来也有的热闹了。”

    八爷立刻捶了他一下:“你可不许掺和!”

    九爷连连叫屈:“我就是这么一说,如何敢掺和呢!八哥抬举我了,我连咱们亲阿玛都看不明白,当年都从未奢想过跟皇位有点什么关系,何况是现在?皇上的脾气我也终于摸着了几分,看在兄弟情面上,他已是难得宽宏,给了咱们第二次机会了。哪里还敢再戳一回老虎的眼睛,再去掺和储君事和他的家务事!”连连保证自己方才只是口无遮拦。

    廉亲王听他说的明白恳切,这才放心些。

    及至姜圆到了安南地界,已经是八月了,只用了两天时间交接,廉亲王便催着九弟赶紧上路,切不可晚于万寿节回京,最好也不要压着时间底线回去,这种事赶早不赶晚的。

    皇上的万寿是十月底,九爷埋头赶路,十月初就赶回了京城。

    进了京,连府上都不及回去,就立刻进宫请安。

    才进紫禁城,便觉得紫禁城里一团喜气。他逮住引路的养心殿小太监问道:“宫里有什么喜事?”

    小太监眉开眼笑道:“回九贝勒,信妃娘娘昨日诞下皇子,万岁爷高兴的紧呢!”

    第105章 家人

    九爷到了养心殿跟前,见迎出来的苏培盛笑得更灿烂,腰上还拴着一个红色的荷包,显然是得了赏赐,特意挂出这喜庆的颜色来,让皇上看了更欢喜的。

    九爷见此,只好努力整了整自己的衣冠:他为了体现一路风尘仆仆,将自己弄得略微有些糙了,如今看来跟宫里的喜气格格不入,只能尽力弄的整齐一点。

    待进了正门请过安,九爷就听到了有史以来最和煦的一句:“起身吧,一路辛苦了。”

    毫不夸张的说,九爷觉得自己辫子跟过了一遍电一样。

    十月里的京城,已经冷的有些冻鼻子了,九爷进门,自有太监接过他脱下的毛帽,送上热茶和点心来。

    九爷看也不看,略清了清嗓子就要回禀安南诸事:“回皇上……”

    刚起了个头,皇上就摆手:“外头冷,这养心殿里头又太暖,你先不必说话,喝杯热茶去一去寒气。否则一冷一热兼之长路奔波,只怕要生风寒的。”

    直接给九爷把话又塞了回去。

    不过他确实是饿了。

    虽说康熙爷是个会在功课上鸡娃的虎爹,但在生活上是从不亏待儿子们的。

    九爷打小衣食住行也是无一不精,这大半年往安南去就有点折磨他的胃——他不爱吃酸不能吃辣,更不喜海货,一路南下到安南人都麻了,妥妥的京城胃被折腾的够呛,最想吃的就是烤鸭。

    原本皇上让他先吃饭,他想婉拒的,但眼睛一瞥就顿住了。

    送上来的不是清茶和各种花模子的甜点心,而是一碗热腾腾的上头还飘着一层奶皮儿的牛乳茶,点心则是一碟六个的拇指小煎包,皮薄馅儿多还带着煎的焦黄的底儿;一碟羊肉烧麦;甚至还真有一碟子用豆腐皮系起来的烤鸭卷,透着菲薄的面皮能半看到里头的烤鸭皮肉和黄瓜丝甜酱!

    九爷一下子馋虫就起来了。

    皇上示意他吃就是:“朕记得你从小是爱吃这一味的。”

    苏培盛在旁递上银筷银勺,又殷切道:“今日挂炉局开炉备了烤鸭,万岁爷就让茶房给贝勒爷预备了一只。方才内监报九贝勒入宫了,茶房才现片的。”

    九爷就谢了恩,果然先用起来。

    九爷这些日子没吃过这么舒坦的饭,虽然只是一顿点心,吃的满足后,心里忽然就有点感动,在皇上跟前第一回 有了回家见到亲人的感觉:他跟五爷是亲兄弟,年少的时候,他总不喜欢冷着脸的四哥,私下抱怨:不过是孝懿仁皇后养育过的养子,倒也不用连个笑也不给我们看。

    五哥当时劝他来着:四哥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并不是就着身份下菜碟。他当时还不以为然,觉得亲哥看谁都是好人。

    这两年接触多了,九爷才有了差不多的感触,皇上居然还记得小时候他爱吃烤鸭。

    吃饱喝足,最后一味点心则是水晶桂花糕,显然是放在最后清口的,九爷又把这盘桂花糕吃了,然后觉得自己像个花仙子似的,开始走到御桌前向皇上汇报工作。

    走到近前才发现,方才他在用点心,皇上也在用。

    只是皇上用的他都没见过,是手指大小的黑色卷状物,上头洒了芝麻,恍惚像是某种海边紫菜,这东西能好吃?

    自己出去的真是太久了,京中都开始流行新点心了。

    但随着皇上开始问正事,九爷很快就回到了公务状态,一组组跟钱有关系的数字从他嘴里蹦出来,都不带打个磕绊的。

    倒是皇上问起安南朝廷如何,九爷开始思索了,半晌也只说出一句:“瞧着安南国王颇有归化之心。”

    皇上也就不问他了,只让他告退出宫:“回府里瞧瞧吧,这么久不在京中,府上孩子们估计都要想你了。”

    九爷一点就通:是了,孩子,自己还没当面恭贺皇上刚得了个六阿哥!这是皇上点他呢,不好直接炫耀,要等着人来问!

    于是九爷并不告退,反而退后郑重行了个礼:“臣刚进宫就听闻皇上昨儿刚得了皇子,给万岁爷道喜!”

    皇上脸上立刻浮现出遮掩不住的喜气:“起来吧。等明儿宫里办六阿哥的洗三,你进来喝杯酒水。”

    九爷立刻道:“自然是要来讨一杯喜酒喝的!”又笑道:“到安南接臣之职的正是肃毅伯府的老二,提起京中诸事,便知皇上十月里要添皇子。故而不单臣从安南备了厚礼回来,廉亲王也特意托臣捎带贺礼回来。连安南王都备了厚礼托臣一并敬上。”

    事关专业,九爷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臣瞧过了,那安南王备的倒是诚心,有几件想是他们国库里积年的宝贝,是少见的好东西。”

    听他提起廉亲王,皇上不免问了一句:“老八去了也有两年多了,身子如何?”

    要是两年前,皇上用这么温和的语气问起有关廉亲王的事儿,九爷第一反应就是:他要动手了,磨刀霍霍向猪羊了!

    现在却是答的自然。

    待九爷告退后,刚出养心殿的门,就遇到了多日未见的十二弟胤裪和大侄子弘时。

    胤裪是贝子,论年纪和爵位都比九爷第一等,于是忙拱着手上来给兄长问好。

    九爷笑嘻嘻上下打量他:“哟,十二弟,你倒是吃的圆墩墩的,没看哥哥我都瘦了?”

    十二爷只嘿嘿笑:他从小都在京城,最远只去过木兰围场和避暑山庄,直到这回到了广州才发现,他居然是海边人的胃,最爱吃鲜甜的鱼虾,果然胖了不少——也是广州十三行的商人日日求着请他吃饭,席面都山珍海味的缘故。

    弘时也跟着请安,九爷细细打量他。

    果然孩子出门一趟,是另一种形容了。明明从出门到回京年纪都差不了一岁,但现在九爷看弘时,竟像是长大了好几岁。

    虽说原本皇上管儿子就严,但九爷还是一眼看出,原先的弘时其实跟十弟差不多,只是不得不学的时候被迫应付一下,实则整个人都是浮着的,有空就想躲懒。现在那种浮躁之气倒是去了很多,看的九爷都想把自己几个大儿子向皇上求个差事送出去历练一二了。

    此时九爷就拍拍弘时的肩膀:“听说内务府已经给你选好了地儿,在给你的府邸画房样子了,明后年的,你也该开府大婚,到时候九叔给你送份厚礼。”

    弘时带着淡淡的喜色:“多谢九叔。”

    他是在广州时候听说自己亲事的,起初心里不免有几分失望:皇阿玛竟然给他定了蒙古出身的正福晋,且这福晋并不是出身于博尔济吉特家族,而是翁牛特右翼部落之女,其父只是大清册封过的郡王,都不是蒙古亲王。

    显而易见,他从前行事糊涂又犯过大错,皇阿玛是再不肯让他心怀储位的希望。指了这么个福晋给他,又早令人给他筹备开府之事,正是要他安分守己以后守着爵位过日子。

    做了好多年的长子,弘时说不失望是假的。

    但真接受了这个信儿后,心里竟也有几分轻松。

    这次广州之行给他的刺激太大了:因广州阿芙蓉流入并非一日之祸了,当真有不少为此家破人亡。

    弘时亲眼见了对这药上大瘾的人一旦停了是什么疯癫样子,又见到常年吸食和服用这阿芙蓉的人七分像人三分像鬼的形容,就越发意识到,自己当年差点犯了什么错。

    皇阿玛要变成这样,自己就是一国的罪人。

    且经过跟着十二叔在当地禁烟,看过官员是如何欺上瞒下,当着他们就敢扯谎话,弘时才觉出自己浅薄,觉出皇阿玛治理天下的艰难来。

    要不是十二叔在一旁保驾护航,他估计要被有些臣子哄得滴里咕噜转。

    于弘时看来,从前他都有些看不上的,一点儿不吱声的十二叔居然这么厉害,就这,十二叔还说自己没本事,才干完全比不得十三叔等人。

    弘时不免想着:若十二叔都比不得十三叔,更比不得皇阿玛,那我怎么比呢?

    他之前最崇拜八叔,可八叔到底也输了啊。

    于是皇上给他定了这样的亲事几乎明着把他踢出了储君的位置,弘时失望后,最终还是轻松的:皇阿玛已经惩罚了他,说明这件事翻篇了,起码不会把他圈了,像是他的玛法圈禁大伯和前太子二伯一样,他起码可以安稳做个王爷。

    皇上自然更敏锐察觉到弘时的变化,心里就是一宽。

    比起出京前若惊弓之鸟,似乎自己一个举动就能吓死他的弘时,现在的弘时无疑看着让人安心多了。

    就是见了皇上,弘时又有点旧病复发,紧张的舌头打结。

    皇上照样让人给十二和弘时上了点心,弘时就像吞药似的吞下去两个小煎包就忙起身叩头谢恩,连着十二爷都不好多吃了,只得一并起身,皇上不免叹了一声,罢了,大概他与弘时总是没有亲近的父子缘分。

    能留住父子名分,逢年过节让他进宫请个安就罢了。

    见面彼此都是煎熬。

    而弘时也是再次见到皇上后,彻底放弃了什么储君之心:想当皇上的一个先决条件就是君父的喜欢。

    可他实在承受不来去讨好皇上了,在皇阿玛身边,他呼吸都艰难,只觉得想逃跑。

    见皇阿玛也不问他,只问十二叔一应清缴阿芙蓉之事,弘时才略微放松了些。

    胤裪的专职本就是干丧事,这埋葬阿芙蓉和一些走私贩子也差不多是丧事的一种,他办的很妥当。

    皇上听得也满意:“待万寿节后,你就近往胶州港上去一趟,免得误了回京过年。待来年开春,再往宁波云台等港口去转一圈。”

    这些港口自没有广州十三行富裕,但相应英吉利人靠岸也极少,差事不忙,十二爷忙应了。又表达自己可以不过年,可以先去宁波大港上查处阿芙蓉的敬业之心。

    皇上摇头:“不急,以后只怕还有你要查的时候呢。”

    如今石墨笔已经大量生产出来,法兰西作为配方贡献者,先就用一个他们极其满意的价格拿到了一大批石墨笔供本国使用。之后又做起了二道贩子,开始从大清进货石墨笔,跟茶叶绸缎等物一起源源不断运回欧洲去贩卖。

    这一项收入很不低。

    虽则才做了几个月的生意,皇上已经越发开始重视起海运来了。

    十二爷在港口待多了,也颇有心得,与皇上交流道:“其实宋朝时税收就多靠商税了,做的好了竟比农税还要多。”

    皇上倒不至于改的重商抑农,在他看来土地还是根本:“但银子总是不嫌多的,如今西北在打仗,也是离不得银钱的。”

    两国之战,打打停停,拖上几年都是有的,尤其是准噶尔又有骁勇善战出名。

    大军在外,供给要跟上,那商税,尤其是外来的银子,自然是越多越好。

    十二爷也是将正事说完,然后重新跪了行大礼贺喜皇上再得皇子。

    弘时这才反应过来跟着一起跪。

    皇上照例邀请十二弟来吃洗三酒,然后又对弘时道:“回去跟你四弟五弟见一面去,明儿一起来你六弟的洗三。”

    弘时诺诺应了。

    临出门前,弘时鼓足勇气,终于壮胆请命:“皇阿玛万寿节后,儿子仍想跟着十二叔往胶州等港口去继续禁鸦。”

    皇上原没定准,是让弘时万寿节后就去,还是大婚后再去,听弘时主动要求,倒是不纠结了,颔首道:“你有办差的心也好,到时候跟着一起去吧。”

    弘时就觉得骨头都松了。

    还是在外面自在,快点熬过这一月,他就又能走了。

    看过了舌头打结畏自己如虎的弘时,皇上便将手里的活暂且搁下,他想去看看小儿子了。

    才进永和宫的门,就听见皇额娘和敏敏的声音。

    宫里妃嫔生产都是要布置格外的产房的,上回姜恒生敏敏也是这样,等生完后再挪回正殿,因此正殿倒是不需要避讳,往来恭贺的嫔妃都可以踏足。

    姜恒也早已把头发用过发粉,干干爽爽等着客人上门。

    但实在没想到午后第一个来的就是太后。

    昨日她生产的时候,太后自是亲来坐镇的,直到下午看到了出生的孙子才心满意足离去,顺手还带走了刚睡醒午觉的敏敏。

    女子第一回 生产往往要一整天,第二回从头到尾却只用了一个时辰不到。永和宫里人都是训练有素,到了这一日也没有什么慌乱奔走大声喧哗,于是敏敏正好一个午觉睡过去,都没有被吵醒。

    及至太后看过孙子健康无事,听说敏敏午睡醒了要找额娘,倒是立刻花心思去哄孙女去了,又嘱咐还在院子里站着似乎在发呆的皇上:“让他们缓缓再放鞭炮,敏敏刚睡醒,这时候吓着容易走了魂,哀家先把她抱走再说。”

    见皇上只是口应心不应的,似乎没反应过来似的,太后只得又嘱咐了一遍皇后。

    这日午后,太后进门就道:“敏敏昨儿跟着哀家睡的,问了一夜弟弟额娘的,今早又问,哀家告诉她,这会子你额娘正从产房搬出来,宫里乱哄哄的——原想哄她明天来的,谁知她今儿连午觉都不睡了,就索性直接带她过来了。”

    姜恒在床上做了个福身的动作给太后请安。

    等乳母抱了小皇子来,敏敏倒是没有说出什么经典的弟弟好丑之类的话,她只是很好奇地扒着六阿哥乳母的胳膊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比划了一下自己和弟弟的差距,转头问太后:“皇玛姆,弟弟什么时候像我这么大?”

    太后就笑道:“敏敏还记得你十四叔家的六姐姐吗?等你长到你六姐姐那么大,弟弟就像你这么大了。”

    太后心情好的没边儿,看着一对孙儿孙女在眼前,嘴都合不拢,在这儿跟敏敏扯孩子话都津津有味。

    皇上进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幅天伦景象。

    罕见的,皇上进门,除了早就跪在外头的宫人们,这屋里都没人起来迎他:太后是长辈不用动身,敏敏背对着门口看弟弟根本没发现,姜恒则是现在起不来身。

    这样久违的,一屋子人都只笑着看他,却没人起来行礼跪拜的场景,让皇上有种格外的亲切感。

    姜恒刚要在床上请个安,敏敏却转过头来,看见皇上就高兴扑过来:“皇阿玛抱!”直接打断施法。

    快两岁的她,终于把所有称呼都能叫全了。

    皇上伸手把敏敏抱起来,跟女儿一起俯身看小儿子。

    孩子小小的一团,在悠车的襁褓里睡着。皇上看看敏敏再看看儿子,总觉得还是女儿更像自己些。太后在旁边笑道:“孩子睁眼的时候都不多,等大些就好看出像谁了。”

    皇上因说起明日的洗三邀的宗亲来,太后抱着手炉听了:“敏敏的洗三、满月周岁都是在哀家眼皮底下过得,倒是六阿哥都得抱到前头去过,那皇上看着办就是了。可得记着孩子还小,天儿又冷,就抱着在盆里放一放就赶紧抱回来。”

    “是,皇额娘说的朕都记着了。”

    太后起身走的时候,皇上便也跟着去慈宁宫送额娘。

    姜恒很松一口气:特殊时期,这两位大佬走了她比较自在些。尤其是太后娘娘要走,皇上若是依旧坐着,那姜恒还要坐蜡。

    敏敏已经被放到了姜恒床上,她抱着姜恒一只手臂:“额娘,我好想你。”她以往跟姜恒分开的时间有比这长的,但这回就觉得很想念。

    姜恒抱着她,两个人额抵额。

    于嬷嬷恭送了太后,转回来问道:“趁着小阿哥还小,这几个月都可以放在娘娘屋里,娘娘正好定一定将来小皇子住在哪里。”

    永和宫地方多,前面的东西配殿都没人住,后面的正殿住着四公主,两边侧殿也只是搁东西,要收拾出来也很快。

    姜恒抚摸着敏敏的碎发,先对于嬷嬷道:“不急,再说吧。”

    她心里的打算是想后殿留着正屋做厅,其余两间一东一西隔开,像是两间隔着客厅的大主卧一样分别给儿女住。并不是宫里住不开,而是皇子过了六岁(虚岁)就要挪到阿哥所去住了,小时候两个孩子同住一殿多见见面也好。

    等都能说话了,可以晚上一起在厅里玩,淘气也可以一起淘气。

    对这个皇宫里的皇子来说,他快乐的时光以后或许还有许多,但最单纯的时光也就这点了。

    但这会子她没直接拍板。

    对敏敏来说,弟弟是忽然冒出来的小孩子,她能保持这样很好奇的接受,而没有排斥这个跟自己分享父母的小幼崽,姜恒就觉得是意外之喜了,要是人人又忽然忙着在她的后殿进进出出,收拾东西,告诉她以后会有弟弟跟她同住后殿——姜恒觉得不是个好时机。

    还是等一两个月,看看两人相处的如何。

    要是敏敏到时候对弟弟还不太感冒,让六阿哥住后面的东配殿也行。

    于嬷嬷笑着应下来:“那娘娘和公主阿哥先歇着,老奴出去将内务府新送来的人理一理。”

    姜恒闻言抬头叹气,不由道:“这人也太多了。人一多这宫里就乱得慌。且也实在没有那么多活计,要能退回去一半就好了。”宫中皇嗣落地,当即标配几十人,其中诸如负责掌灯的灯火嬷嬷,姜恒就觉得实不需要四个。

    于嬷嬷笑道:“娘娘难得说孩子话。”

    姜恒也摇头而笑:是啊,每个皇嗣落地都是这样的,当日皇上登基,三个阿哥入宫,也都是补足了人数的。虽说他们当时已经年纪大了,不需要乳母,但身边人数还是照旧,只是将乳母的份改成了陪着上学拎书的小太监们,教养嬷嬷变成了谙达。

    总不能到了六阿哥这里,忽然就把人数给减了。

    于嬷嬷便跟姜恒保证道:“娘娘只管放心养着,内务府多精乖,有之前公主的教养嬷嬷妄自尊大被娘娘撵了的先例,再有娘娘刚有孕时流言之事,慎刑司也去内务府提审过人——她们自觉已是犯了两个过子,必是怕这送来的乳母和嬷嬷们再有疏漏,想来已经是抓在手里细细挑过。”

    “何况这宫里还有老奴和秋雪等人看着呢,娘娘只放心歇上一个月,看着一对儿女就是了。”

    此时敏敏的小脑袋已经一点一点的,又要睡着了。

    今儿她起得早,一早就跟太后说要来看弟弟,此时回到额娘身边就又困了。

    宫道上,皇上亲自扶着太后。

    京城的十月初,哪怕没有雪,地上也总有一点霜。以娘娘们的花盆底高度,走路多有宫女在旁搭着手,有时实用性是大于排场的。

    太后就道:“方才在永和宫哀家没问,这会子倒要问问皇帝,明儿六阿哥洗三,及至满月都是按什么例办?”

    皇上回道:“儿子想着,便按贵妃生子的例来办。”

    第106章 前路

    皇上扶着太后的手于前头走,后头跟着数十宫人。

    绝大多数宫人都遥遥坠着不敢近前,最后头还跟着抬辇的内监,也随着太后皇上似散步似的速度放慢了脚步。

    唯有苏培盛和乌雅嬷嬷跟的近些,手里捧着小南瓜样式的紫铜手炉。

    风向正向着后头,吹来一句半句,两人也就都听见了前头两位主子说的话。

    听皇上提起‘按贵妃例’,苏培盛着实竖起了一对大耳朵:他耳朵很大耳垂很厚,这在时人眼里是有福的象征,不过他本是太监,大耳垂就有点讽刺了。刚入宫的时候不过七八岁,那会子他头小,耳朵就更显大,哪个老太监见了他都要说一声要不是做了太监说不定是个有福富贵的命。

    可现在看,这耳垂大有福气倒也不是瞎话,虽然是太监,但他是很富贵的太监。

    对许多人来说,要是上天给他保证只要做个‘手术’就能坐苏公公的位置,那就像是得了葵花宝典的岳不群一样,好多人是愿意切掉烦恼根换这场富贵的。

    对苏培盛来说,跟了皇上就是他这辈子最有福气的事情,于是皇上的喜怒哀乐,苏公公是立志要方方面面体贴到的。

    因而现在他就竖起了大耳朵——皇上想立信妃娘娘为贵妃,他这贴身服侍的人早就猜到了。

    早在信妃娘娘生皇子前,皇上就有这个主意。甚至已经叫了现任礼部尚书阿尔松阿过来,淡淡表明过,若是礼部再出现连册封文都审不好的纰漏,那阿尔松阿也得去贵州陪前任上司石而哈。

    且石而哈还能做个贵州布政使,再犯的人,只好与他做个副手。

    等阿尔松阿告退的时候,苏培盛就见这新任礼部尚书的领口都湿了。

    苏培盛从那就知道,皇上既有此一嘱,必然是有晋封的心思。只是信妃娘娘进宫时间短,简直是一年一晋三级跳似的,皇上不顾及别人,总要顾忌太后的心意。

    果然,直到这会子才借着六阿哥洗三礼说出来。

    苏培盛在后头竖耳朵,倒不为了去传话讨好:他永远记着一点,皇上再宠爱哪个娘娘,他唯一的主子也只有皇上。张玉柱常青等人可以卖点消息卖个好,可他最好老老实实的。

    他此时想听太后的意思,也是忖度着若是太后娘娘口风里不愿意,驳了回来,他最近得皮紧着过日子。

    据苏培盛素日琢磨主子们,觉得太后娘娘倒不至于直接驳回皇上的意思,宫里儿女双全的也只有信妃娘娘,且太后又那样喜欢四公主。贵妃不过是早晚的事儿,正好借着今年的喜事儿办了也不出格。

    但太后可能会借此跟皇上谈一谈别的事情,譬如皇上又良久未翻牌子,譬如三年前进宫的好些新人还都是名副其实的新人,譬如要雨露均沾,譬如既然要晋封贵妃,是晋一个还是两个?要不要一并借着四十岁万寿节大封六宫。

    那皇上又要怎么应答?瞧皇上应当是不愿意被安排私生活的……

    早在皇上跟太后提起这件事来前,苏培盛就在脑子里把各种可能性排列组合了。

    然而苏公公吊起小心脏来,却听太后只是笑呵呵随口道:“也好。既如此,倒是赶着腊月前将旨意下去,这样敏敏的两周岁,就也按贵妃之女的来办。”

    皇上也自然应了一声:“儿子知道了。其实皇子倒也罢了,将来前程总要靠自己挣。倒是女儿家,将来咱们再不舍得也要嫁人,在娘家这十来年,须得给她撑足了体面。”

    两句话间,晋封一位贵妃的事儿就这么敲定了下来,比宣晚膳还自然。

    脑子里戏很多,但全都没用上的苏培盛:……我真是做着卖白菜的活,操着走私阿芙蓉的心!

    某种程度上,苏公公的操心也不算竹篮打水,还是被人看到了的。

    待皇上将太后送回慈宁宫走后,乌雅嬷嬷就笑着上前:“这可是一个贵妃位,娘娘方才答应的好痛快——我瞧着苏培盛那小子一直竖着他的大耳朵,之后眼珠子都震了三下。”

    虽说苏培盛久在御前,对自己的表情能控制自如,但不经意的微表情落在乌雅嬷嬷这种人精子眼里,照样被看了个干净。

    太后都被她风趣的话逗笑了,笑过后又抱着手炉子道:“哀家拦什么?皇上要做什么又有谁拦得住?当年皇上刚登基,就要立才进王府五年膝下一儿半女都没有的年氏为贵妃,还要给年家抬旗,哀家不都没拦住?”

    “如今日子正好,哀家何必跟皇上为难。”太后觉得这几年跟皇上母子关系越见融洽,才是好时候呢,何苦自己找别扭。

    “何况几年看下来,信妃也是个好孩子。她常在宫里做些吃食和小玩意,都是给皇帝分忧,可见她心里皇帝最重。”

    太后端过奶茶来,用小银勺舀着。

    这也是皇上在养心殿命人上给九爷等人吃的奶茶:“譬如这牛乳茶里加些芋头、绿豆、紫薯粉做的各色芋圆,又好看又顶饱,也是她捣鼓出来的玩意儿,不单那些老福晋进宫见了,觉得新鲜各自学回去,最要紧的是,这茶皇帝用得上。”

    “皇帝忙起来昏天黑地的,有时候都不愿洗手用点心嫌耽误功夫,喝一杯这样的茶也算垫一垫了,不至于弄坏了脾胃。十三媳妇儿进宫不也说嘛,听说各部里如今也常备芋圆牛乳茶,况且她琢磨的不是什么奢靡珍贵之物,传出去旁人见了也只说皇帝简朴,是个好名声。”

    太后挑着她喜欢的颜色,吃了一枚紫色的芋圆,又继续道:“况且,信妃还是个心实的孩子,不但跟哀家说了好几回,与见了的其余福晋也都认真道:这芋圆好吃但吃多了不消化,尤其常嘱咐人别给小孩子多吃,幼儿更不能吃生怕呛到人家的孩子。”

    可能是打开了话匣子,太后索性就一路说了下去:“最难得的还是,信妃虽不主动寻是非,但是非落在她身上,她也从来不畏,从没让人欺负了去——若她是个跋扈或者软绵的性子,哀家都不放心她带敏敏,哀家可就这一个女孩子在眼前了。”

    别看太后平时总皇子皇子的,那是站在战略层面讲的:皇子是可以继承皇位的。

    但于太后本心而讲,觉得教养好一个公主更不容易:皇上今儿有句话是说到她老人家心坎里去了,宫里能撑的场面一定要给公主撑起来。

    女儿在家十来年,若不能教她有自己的主意能立起来,将来免不了被人哄骗欺负。

    若无主见,空有公主的身份,倒像是小儿怀抱重金过市,会被人觊觎吸血。

    太后自己三个女儿,二个早夭,一个却被抱给了太后养,出嫁后没两年又没了,自是深憾。

    乌雅嬷嬷也知道,要不是信妃娘娘日常行止合了太后娘娘的心,娘娘在孙女的教养上一定会干涉更多,不会似现在,只带着孙女玩。

    但是……乌雅嬷嬷到底跟着太后久了,一语道破最要紧的事儿:“可娘娘从前不是担心过,皇子们的储君之位。如今贵妃一封,六阿哥虽年幼,身份上却又高上其余阿哥一些了。”

    却见太后只是摇头。

    “当年老四和十四都是哀家的亲儿子,哀家尚且能忍住一句有关储位的话不多说。如今到了孙子辈……”

    何况皇上虽偏爱信妃,但万幸对儿子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偏心来。并不是有了小儿子,就将之前的儿子都不作数的做派。

    并没有太宗那般,宸妃海兰珠产子就视为瑰宝大赦天下,而其余儿子就跟天下旁人一样芸芸众生的区别对待。

    俱太后所知,皇上刚给弘历和弘昼挑了各自的师傅,都是博学大儒。

    尤其是弘历的师傅,皇上居然点了徐元梦。这位论官职或许比不过现在鄂尔泰张廷玉等人,但他资历甚老,康熙爷当年就点他做皇子师傅,他在康熙爷一朝教过两位皇子:一位太子胤礽,一位就是四阿哥胤禛,是当今的皇帝!

    看看人家的学生,真是贵精不贵多。

    其中先太子,康熙爷早些年可是亲手教导的,那是他看的眼珠子似的宝贝儿子,能让徐元梦做帝师,可见这人才学如何出挑了。

    徐元梦是他给自己起的汉名,其实他本人是正经满洲上三旗舒穆禄氏出身。

    徐元梦和张廷玉达成过一种相互成就,两人都在翰林院待过,翰林院是双语考试,满语汉语都要考:徐元梦作为满人,考过汉学第一名,张廷玉作为汉人,考过满学第一名。

    正是位才高又简在帝心的帝师。

    不止弘历的师傅,弘昼的师傅也是皇上精心挑的,正是上任科举的会考官吴襄,在做科举考官前,他在做总编,编纂作品为《圣祖仁皇帝庭训格言》——皇上登基后口述先帝爷教育诸子的庭训,由吴襄负责汇编,能接这份工作,足见学问优长,皇上亲口赞过他文章大雅。

    只看这两位师傅,就知皇上对儿子们都是极上心的(弘时也已经被太后排除在外了,他的师傅已经致仕养老去了),正如方才皇上扶着她的手臂说的那句话了:“皇子倒也罢了,将来前程总要靠自己挣。”

    皇上的基调已经定下了。

    信妃晋贵妃的旨意,于六阿哥洗三的后一日就有明诏颁布于世。

    九爷跟十爷是一起听说的。

    因九爷回京第一日要面圣,第二日要继续面圣参加六阿哥的洗三礼,所以一直盼着他回京的十爷好些话都没来得及跟他说。

    等六阿哥洗三的后一日,十爷索性来到外事衙门,听说九哥正在盘点库房就更满意了,连忙过来寻他笑道:“这些日子我想弄些新鲜的西洋玩意儿都只得自己去逛西洋商馆了。不比你在这儿主事,我来去自在,想要什么就找你开口了。”

    九爷听得纳罕:“怎么,难道肃毅伯府怠慢你了?按说不应该,老肃毅伯不是个倚老卖老的不说,姜圆更是个圆不溜丢跟谁都好的脾气,况且咱们兄弟一向好的人人都知道,难道你来要点什么玩意儿他们会不给你?”

    这外事衙门的库房跟别的部门还不同,基本没什么公家财产,一般都是各国的西洋商人送来的样品还有各色孝敬。

    自阿芙蓉事件后,九爷也小心了,再不肯只看商单描述,凡有吃用的东西入京,都要留下一个样品,哪怕都是西洋香水,但批次不同,他也要每回留下一样做凭证。

    这些东西并非公家银钱,姜圆代管着外事衙门,能做好人应当做才是,如何不给?

    十爷摆手笑道:“并不是他们不给,只是九哥不在,我不愿寻旁人。何况肃毅伯府,不但得皇上重用,宫里还有个娘娘,少沾惹吧。”

    九爷就笑了:“十弟,你现在竟也老成起来?”原来总觉得他最无遮拦最莽撞的。

    正说着,外头跟着九爷的心腹太监就来报信,说是宫里最新传出来的消息,还热的烫手:“皇上下旨封六阿哥的生母信妃娘娘为贵妃了。”贵妃位尊,宫中若只有一个贵妃时,往往连封号也略去不叫,只称呼贵妃。

    “贵妃?”这就升贵妃了?九爷十爷都一阵惊诧。

    他们是经过先帝爷年间的,知道妃嫔晋升有多难。

    皇子刚满三日就升贵妃,可见皇上多怕委屈了信妃,不,贵妃母子了。

    挥退了下人,十爷不由跟九爷咬耳朵:难道咱们爱新觉罗家是情种继承皇位制不成?

    九爷险些没笑翻过去:刚才还觉得十弟经了些事儿,不复当年有啥说啥的愣头青,这会子却又说出这话来。

    但九爷自己就是个嘴上不怎么修德的,胆大包天开始跟十爷道:“那咱们皇阿玛岂不是爱新觉罗的反叛了?”

    私下嘴过两位皇帝,九爷也心口乱跳,很快换了话题开始邀请十爷一起挑礼:“万寿节的礼你府里备齐了吗?若有一二不足的,或是要凑吉利数目少两件的,就只管从我这儿挑!”

    弘历这些日子心绪起伏跌宕。

    先是皇上给他指了一位正式师傅——原本他跟弘昼也有好几位教书师傅和教习骑射的谙达,但跟徐元梦这位重量级老先生来说,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

    这之前可是皇阿玛的老师!

    这其中寓意由不得弘历内心不激动。直到弘昼也得了做过会考主考官的师傅才让弘历内心稍平静了些。

    刚觉得皇阿玛甚为看重自己的弘历,没激动几天,就听到了宫中的喜讯:信妃生子,六弟出生了。

    弘历立刻五味杂陈起来:是个弟弟啊……若是个妹妹再得宠也无所谓的。

    偏生是个皇子。

    偏生是个跟自己一般,额娘是满洲大姓出身的皇子。

    弘历为六弟的出生心情复杂了不到一日,就有另一个叫他更复杂的兄弟出现在眼前,三哥弘时回京了。

    虽说在养心殿皇上吩咐弘时回去见一见弟弟们,但弘时并不想见。

    对弘时来说,认清自己将来做不了皇上,与毫无芥蒂转换态度讨好弟弟们之间还是有鸿沟的:要知道弘时原来可都把这俩弟弟当成跟随自己的小弟看待,这会子要他乐呵呵接受将来这俩弟弟可能会有一个坐在龙椅上,而自己在下面跪着,最好提前矮下身段讨好,弘时还是做不出。

    于是弘时也没有去上书房看弟弟们,也懒得将从广州港上带回的各色土仪分了做人情,他深觉回宫见一回皇阿玛真的好累,索性直接回去躺下补觉了——他骤然体会到了绝了储君希望的一桩好处,那就是轻松。

    凡人情百事上,他不想应酬了就不干,又能如何?皇阿玛不喜?没关系,皇阿玛已经很不喜自己了,也已经把他踢出了候选人,甚至一月后他就好再次离京不见这些人了,那他还担心什么,摆就是了。

    倒是把皇上的言行奉为圭臬,行事不敢出丝毫差错的弘历,听闻三哥回来了,要守着弟弟的本分赶着去拜见,还叫着不太情愿的弘昼一起。

    这一见彼此都觉得极为陌生。

    九爷看弘时沉稳了,弘时看两个弟弟也是同样的感想:这两个已经不是当年他割麦子,他们只能跟在后面捡麦子的小孩了。

    甚至弘历还熟练地居中穿针引线,先笑问弘时广州风物港口习俗等事儿,递给了弘时好几个能打开话匣子的话题,让三个颇为生疏的兄弟,也说了一刻钟的话。

    这个时长在外人看来,也算是兄弟和睦了。

    且弘历还精于见好就收,卡着弘时快要不耐烦之前道:“三哥远行归来,必是累了。弟弟们不敢叨扰了。”又拱手道:“原该给三哥接风洗尘的,只明儿还有六弟的洗三,倒是怕三哥歇不过来。”

    弘时就干巴巴道:“不必了,今日兄弟见了就够了。”

    见弘历弘昼离开的背影,弘时不由自嘲一笑:大约是自己长久不在京中的缘故,说起礼节上的话来,竟都比不过弘历了。

    再往深里想,或许原本他就比不过弟弟们,只是仗着年龄大好几岁才显得强些。

    他比弘历大了整整七岁——七岁的年龄差一直是他最大的优势。

    在皇阿玛刚登基的时候,他十三岁弘历不过六岁,凡事都不可能比他做的强,只是个小孩子罢了。可一眨眼五年过去了,他十八岁,弘历也十一岁了,他忽然就觉得,那些年龄带来的优势所剩无几,只有个‘哥哥’的空壳子了。

    只怕再过五年,真正成年的十六七岁的弘历,就要强过他一大块了。

    毕竟人一定会长大,却不一定会聪明有才干。弘时忽然觉得之前的自己好傻,只以为自己是什么长子,就一定在储位上有优势。

    弘历出门的时候,心情更复杂了。

    而出得弘时的院门,弘昼显然立刻放松了,还邀请弘历道:“四哥,后日初五,是咱们逢五能回去看额娘的日子,正好六弟洗三完了也没大事——额娘早打发太监跟我说了,到时候接了敏敏过咸福宫玩,四哥要不要一起来看妹妹?”

    宫里的孩子就是长的这么快,虽然才十岁出头,但已经被认定为少年人,无大事再不能出入除亲额娘外其余宫嫔的屋子,必然的,弘昼见敏敏就少了许多。

    这回听额娘说能将妹妹接来玩一会儿,弘昼格外高兴,又拉着弘历:“四哥也好久没见妹妹了吧!到时候一起来玩,妹妹现在会说很长的句子了,自己用饭也用的好,有意思的紧!”

    敏敏小时候,弘昼喜欢这个妹妹,是喜欢她粉雕玉琢的可爱,像个小金鱼似的吐泡泡。现在随着敏敏长大,弘昼才觉出来,原来会说话能跟他交流的妹妹更可爱!

    弘历这才回神,略微一笑道:“后日再说吧,九月底忽然冷了那几天,额娘略微有些受了风,明儿我回去瞧瞧,若是带着风寒就不过去了。”

    弘昼点头:“原是这样?那四哥代我给熹娘娘问安。”

    应付过弘昼的热情邀约,弘历回到自己院中,才理出见了三哥后那种复杂心情是什么:是惊讶也是警醒,三哥这是真的破罐子破摔了,瞧今日做的都是什么事儿,竟没有一点儿兄长的样子。想来三哥此生再不会得到皇阿玛的青眼了。

    自己要引以为戒,总不要落到这个连体面都不顾的地步去。

    弘历刚升起‘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及我才是皇阿玛如今最重视的儿子的心,次日就有点破防。

    六弟的洗三礼,竟然是按照贵妃生子的流程办的!看到金黄色的锦缎包着六弟洗三用的一应器物时,弘历当时就惊了。

    金黄色缎子!

    这宫里能用明黄色的只有帝后,其次是皇贵妃贵妃可用金黄色,但妃位是绝对用不得的。

    额娘宫里就绝不会出现任何一块金黄色的缎料,这种与僭越二字沾边的,一向是宫里的大忌讳。

    虽说洗三之物是永和宫的六弟的乳母和保嬷嬷带来的,但这金黄色锦缎绝不是信妃娘娘那的。

    那就是皇阿玛特许的。

    之后六弟的洗三如何热闹,旁人如何恭贺,皇阿玛又如何亲口给幼子念了平安经,系上平安符等事在弘历眼里都浮光掠影一般,只有那无处不在的金黄的缎子,闪的他眼睛都疼。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当年四妹妹刚出生的时候,永和宫虽还是嫔位,但皇阿玛还是按照妃位办的,只是心疼儿女罢了。毕竟信妃娘娘资历那么浅,也不至于就直接晋到贵妃。

    然而洗三后的第二天,正式文书下来了:信妃晋贵妃,年后春日行册封礼

    弘历:……

    每月的初五、十五、二十五,是四阿哥五阿哥可以回后宫探望生母的日子。

    弘历刚进景仁宫,就听见额娘一阵颇为剧烈的咳嗽声。

    他连忙加快了脚步,也不等小太监们通传就走进去。因熹妃素来不爱人多服侍,尤其是不许小宫女们在廊下门外近处站着,于是廊下无人,弘历是自己掀了帘子进去的。

    进门就见额娘刚咳完,正在喝水。

    见了他熹妃一惊,转头罕见疾言厉色责备冬青道:“跟你说了我这都是小病,不要惊动弘历,你们竟把我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不成!”

    冬青连忙跪了。

    弘历上前接过额娘手里的茶盏,轻声道:“额娘忘了吗?今儿是我正该回来的日子。”

    熹妃脸上这才一松,又压着咳嗽了两声,才道:“近来事多,原是额娘糊涂了。”又摆手让冬青先下去。

    弘历看着额娘,这一年来额娘瘦了许多。

    他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弘历心思缜密,又是皇子,自打搬到阿哥所去住也有自己的人手,不再是小时候额娘不告诉他外面的事儿,他就不能够知道的小孩了。

    他其实知道前半年那一场没有发酵起来的流言。

    那事儿虽然面上不显,但底下实则深流涌动,以至于那几个月慎刑司以‘偷盗’之名各处拿人,及至过了六月小选这股子严查风才下去——小选宫里新进了许多宫女,也有几十个还不到年纪的宫女被放了出去,各宫的人都有,景仁宫的也有。

    弘历也就隐约猜到,额娘或许跟流言的事情有点关系。

    他相信额娘不会是第一个编造流言的人,因额娘从来知道皇阿玛的逆鳞在哪里,不至于犯这样的错。且慎刑司严查了几个月,最后额娘也是无事的。但从皇后、信妃两处对额娘的态度来看,或许额娘做了点别的事情。

    弘历没有问。

    当年他有一点不该有的心思的时候,额娘可以点破来问他,但他是儿子,子不言母过,他不能把这件事点破让额娘难堪伤心。

    但不可否认,他心里对一直亲近信赖的生母多了一点芥蒂:额娘当年怎么教我来着,怎么自己倒是做出错事来?便不是犯了什么大错,捅了什么大篓子,但额娘可知,我在前头为了多得皇阿玛一个眼神都要多么用心?

    但现在,看着熹妃瘦削且带些病容的脸,弘历就不免将对额娘的芥蒂,转到了永和宫身上:听说这之前,永和宫信妃娘娘三番两次做出故意压一压额娘的举动。这才导致额娘总是担忧,心里总是不痛快。

    永和宫有皇阿玛的护持,从未有丝毫损伤。甚至经过流言之事,倒是让宫里人人更畏惧永和宫,私下再不敢随意议论,细算起来,永和宫还得了好处。那信妃何至于记仇至此?何至于几次与额娘争锋,让额娘丢脸面?

    如今她又封了贵妃,以后额娘的日子岂不是更难过。

    他走过去坐在熹妃身边,轻声道:“额娘,来日方长。”

    第107章 三年后的万寿前夕

    日月更迭,转眼已是雍正八年秋。

    离她生下六阿哥,转眼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年,有时候姜恒回头去看,不免觉得时间跑的实在快。

    九月,圆明园开了大片的菊花。

    姜恒从皇后的同乐院出来,一路向东南方向绕行。比起四年前,圆明园如今又扩建了不少,原有的园景也多整修过。在东南角的藻园中,种着一大片枫树,秋越深,那枫叶越红的似要烧起来一般,若是晨起挂霜,更显得晶莹漂亮。

    “娘娘还是这样爱逛。”秋雪跟在姜恒身边,与她边走边说道:“只是也就这会子娘娘还能偷点空了。再往后可就要忙了。”

    “十月初二是咱们六阿哥的生辰,虽说宫里除周岁外,不给年小的皇子公主做生辰摆戏酒,但各宫要送长寿面和衣裳玩器来,娘娘前后总要应酬两日的。”

    “紧接着又是颁金节,颁金节后又是万寿,哪里得一点空呢?”

    姜恒心有戚戚点头,可不,方才就是为了这回万寿节,皇后才特意将她叫去同乐院,一商量就是一晌午,直到这快午膳了才放她走。

    说来,三年前皇上的四十岁整寿就被她混了过去——那时她在坐月子,只听人说外面热闹翻了天也忙翻了天,她倒是把永和宫的门一关,躲过了各色应酬。

    今年就不行了。

    且今年虽是皇上四十三岁生辰,并非整生日,但因有两件大喜事,今年万寿只怕比往年还要热闹。

    头一件就是十四爷要回朝了!

    这一场西北战事,打打停停足足拖了三年多,今岁终是以准噶尔顶不住求和为终结,至此准噶尔完全退守回老家,别说放弃了原本偷袭的西藏和硕特部,连之前准噶尔汗国与青海接壤的大片土地和城镇都割舍给大清了。

    皇上便命傅尔丹、富宁安等人去接替十四和策棱暂驻青海和藏地。

    艰苦的战事打完,到了回来领功的时候了。

    十四福晋近来红光满面,简直像是初生的旭日一样在发光,已经到了一种在园子里见到飞过一只小鸟都恨不得抓下来告诉鸟儿,十四爷要回来的程度。

    自打消息定下来,光姜恒被她拉着念叨十四爷要回京,就不下八遍。

    据说十三福晋听得更多——但人人都体谅十四福晋,这可是一别三年多啊,难为她一个人在京里撑着王府,大事小情都没有落下。

    姜恒和十三福晋都耐心听她念叨,还祝贺她不日就要加封亲王福晋了。

    十四爷与策棱这一功,两人的郡王升一级为亲王是妥妥够用的,大军未还,皇上还没下明旨,但已经有礼部已经在议封亲王的流程,工部甚至在丈量恂郡王府周围的土地,准备按着亲王府规制往外扩院子了。

    至于第二件喜事则是廉亲王要回京接“安南布政使”的官印,安南自此归属于朝廷管辖。

    其实早在去年,安南黎氏小国王就动了心思,想要直接加入大清算了。

    且说安南在前任黎氏老国王手里,是属跳跳糖的。这样小的国家却敢招惹庞大的邻国,暗戳戳占领云南的土地和矿产,可见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一个国王了。当时对周边诸如真腊、爪哇、暹罗等国也没少骚扰侵略,搞得邻居们都死烦安南。

    这些年安南边境颇不平稳(当然也有不少八爷和云贵总督高其倬的功劳在里面),以至于这黎氏国王觉得甚至艰难,要没有他如父如兄的大清廉亲王在这里坐镇,常做好人,‘劝着’云贵总督帮他威慑周边各国,安南只怕要遭受不少战乱。

    他思来想去,觉得背靠大树好乘凉,直接投了吧!

    廉亲王深谙人心之道,在黎似跟他初次试探着提起此事时,廉亲王立刻一口拒绝了——黎似显然没拿稳主意呢,要是表现的热切了,安南只怕还以为自己奇货可居。

    廉亲王只做出大清并不需要安南的态度来。黎似反有些急了,与廉亲王道:“安南虽地小潮热,但产的好米,稻米一年两熟。”廉亲王只道:“大清偌大的南边土地,多是双熟田。”

    黎似再找优点:“安南有许多佳果,王爷不是说过,大皇帝颇喜欢安南的芒果等物?”廉亲王继续驳回:“似此等果蔬,云南两广之地也种得。”

    把黎似给弄傻了,再要说安南靠海,方便与外洋来往,却又想起之前来安南的大清九贝勒说起的广州等大港口,那安南自是比不上。

    廉亲王最后还语重心长对黎似道:“你之前坚持称我一句老师,跟我学了满汉两语,我心里怎么会不为你着想。但私下里个人情分是一回事,国之大事又是一回事,安南于我朝并无多大益处,却需加派兵丁来为安南镇四方边境,实在叫我难向京城皇兄开口。”

    黎似跟着廉亲王好几年了,当真被他忽悠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偏巧那阵子邻国真腊又如草船借箭的东风来的一样合适,跟安南起了边境摩擦。

    黎似不得不又求助于廉亲王。而这回廉亲王却避而不见,不大想帮他,甚至说出自己准备回京,以后要让黎似自己拿主意这种话来。

    黎似简直慌死了,他深觉自己是坐不稳皇位的,廉亲王一走,可能自己就会被兄弟们掀翻。

    为此他甚至还跑去找高其倬求情,想让他帮着劝劝廉亲王,甚至帮他上书大清大皇帝,请他收下安南,派兵入驻,他愿奉上军费。

    当时高其倬都呆了:怎么还有这上赶着卖身加赔钱的好事?

    这就像有人捧着一堆珠宝,来到自家门口,然后道:“求求你们把我这堆破烂收了吧,只要留我吃口饭就行。”

    高其倬‘勉为其难’答应帮黎似说和。

    又经过大半年的拉扯,今年廉亲王才吐口答应黎似,愿意上书皇上,请求皇上能够额外加以天恩,在安南设布政使。

    黎似再次将廉亲王视作恩人:果然是我黑暗里的一道光,先是帮一辈子被人轻视的我做了国王,后又肯替我筹谋,庇护于我——若是大清肯在此驻军,在此设立布政使,那周围的国家再打过来可就不怕了!

    要让姜恒说,这黎氏小国王就是那句标准的“他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一国,要是期盼别人的武力来保护自己,那必然会以失去自己的声音和主权为代价。

    黎似看不到那么远,他从小被忽视,都没受过系统的文化教育,更别提系统的做君主的训练了。他的三观其实被廉亲王塑造的比较多,早就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

    他坐在这王位上,那真是战战兢兢,凡有难事(在他眼里基本都是难事),第一反应就是找廉亲王帮忙出主意。每次听人报有战事时,他只能愁的不得了却脑袋空空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他就崽卖爷田不心疼,迅速把安南卖了,从此后他就可以做个安心享乐的‘国王’,只管乐就行了,可以说是溥仪直呼内行了。

    总之,比起西北的真刀真枪,廉亲王这边是怀柔几年,兵不血刃拿下了安南。

    而皇上也兑现承诺,将安南布政使之位给了廉亲王,令他回京接旨。

    于是这一个万寿节,虽不是三年前皇上的整生日,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倒是比三年前更要紧些。

    姜恒去看过了枫叶,顺便完成了今日的运动量,这才准备回坦坦荡荡馆。正好经行圆明园的四宜书库,她就想着进去挑几本书给两个孩子。

    跟着姜恒的太监早去叩门通传令书库开门,姜恒走到的时候,只见四宜书库的管事胡四飞奔出来:“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

    听起来十分激动。

    这是位老熟人。

    在姜恒还是贵人,第一回 到景阳宫拿书时,这位就是景阳宫书库的管事。在她封嫔后,皇上让她一并管着景阳宫,跟胡四打了不少交道。

    圆明园占地面积大,各处屋舍建造的也都比宫里大。因经过明清两代,紫禁城存放各色档案的房屋越来越多,以至于空间渐不足起来,皇上就做主将许多藏书和每年印的新书都放到圆明园来。

    胡四就到这里来做了总管。

    皇上很看重自家圆明园,在调胡四过来前,还在永和宫召见了他一回,突击问了些关于书画保养之道,见胡四都答得清楚,又问姜恒他素日做事可勤谨小心,姜恒据实点头,皇上这才指了胡四过来。

    自此景阳宫几乎成了不进不出的一处库房,就只留了胡四的弟子看守着。圆明园这边常进新书拓书库——对宫内的太监来说,有流动才有进项,才有油水可拿,自然这边差事更好。

    因而胡四心里是深谢永和宫贵妃娘娘的,只是他自打到了圆明园,这两年圆明园扩建,皇上与娘娘都未过来,胡四想请安都没机会。好容易今年盼来了,又听闻娘娘自打两年多前正式册了贵妃后,要协理宫务忙的很,皇后直接将太妃份例等事都交付贵妃了。

    胡四就不敢上门,都过了几年了,谁知道贵妃娘娘还记得自己这个寻常内监不曾。要是赶上娘娘忙碌,让他搅扰了,讨好不成反而讨嫌。

    于是只殷勤往坦坦荡荡馆送各部新书。

    这日忽听人报说贵妃娘娘到了,胡四简直大喜,立刻飞奔出来迎接。

    姜恒见了他不禁一笑:“胡总管,别来无恙啊。”这种从贵人起就打交道的旧人,看着总比旁人亲切。

    胡四简直要哭了,贵妃娘娘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圆明园的四宜书库,珍本孤本未必比宫里多,但胜在新书多,姜恒只在今年的新书区转了一会儿,就挑了十来部书。

    秋雪上前与胡四写了条子,做了取书的交接。

    胡四殷殷切切送到正门口,还喜提一个荷包。

    待贵妃娘娘带人离开后,胡四抽开荷包的系带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一个迷你月饼型的金锞子。想来是贵妃娘娘中秋令人打了许多应景儿的金锞子,仍有剩余。

    胡四走进屋里去,开了一个擦拭的干干净净的匣子,将这金锞子放进去,里面是永和宫赏过的各色金锞子,样式不同,到时候他也可以拿着去向圆明园各主事比去——就像常青公公,就是宫里收集永和宫各色金锞子最全的主事,令人羡慕。

    实在是膳房的优势在那里,人每日都要吃饭,别处比不得。

    不过羡慕胡四的人也很多,觉得他运气好:之前他管着的景阳宫归永和宫,跟贵妃娘娘有旧的主仆之情不说,连手下曾管过的宫女引桥,如今都已经是慎刑司的副主事之一了。

    跟慎刑司有点门头熟多重要啊,要是犯了什么挨板子的错误,慎刑司负责掌刑,能打的轻一点。

    胡四想想也觉得对自己的运道挺满意。

    姜恒回到圆明园坦坦荡荡馆。

    时隔几年回圆明园,她还是住在这里。只是正殿匾额上素心堂三个字已经换成了皇上亲手所写。

    才进了院子,就见到儿子在青石板铺就的一块空地上拍球。

    他如今还不到三岁,数数只数到十,所以他边拍球边嘴里一五一十数着,到了十下就换一只手玩。

    姜恒看的好笑起来。

    说来这种弹性十足的橡胶球,是她二哥姜圆前年才从安南带回来的。虽说橡胶用途极多,在现代是不可或缺的生产材料。但这会子,整个世界连工业二字都还谈不上,何况化工业了,橡胶要想制成各种诸如轮胎、胶板、医用面罩等物,在现在的生产力和生产技术下,妥妥天方夜谭和空中楼阁。

    于是橡胶只发挥了最原始的作用,用来做弹力十足的球,以及把橡胶反复压平披在身上当成最初始的雨衣和防水布用。

    倒是姜恒最开始设想的拿橡胶当成橡皮用,并没有那么好用。没加工过的橡胶块擦拭石墨粉效果一般,按照性价比来算,其实不如杂粮馒头合适……

    不过橡胶的前两个作用,时人看来就很重要,尤其是后一项,可以做成防水布就太实用了!

    紫禁城中需要防水的东西极多,原本的油纸伞也好,防水的油布也好,都是纸或者布料涂过了桐油用来防水,但若是雨大也容易损毁,不比把橡胶压成薄片,往上头一盖,瓢泼大雨也不用管了。

    因而虽说在八爷的忽悠下,安南国王觉得自己国家没啥用,但对皇上来说,只看橡胶这一种树植,安南就很有用。

    而姜恒则带着孩子们开始玩球,教他们怎么拍球走路——她自己中考的时候还被抽中考篮球运球上篮呢。

    当时六阿哥还小,只有敏敏能玩转弹球,这也是她三四岁时最喜欢的活动之一。

    皇上旁观了女儿的玩球史:从拍一下球就滚走了她要去追,到今年五岁,已经能够边拍球边跑的进化过程。

    皇上站在一个会骑射会布库的武者角度,发现球类运动,倒是让孩子手脚变得更加灵活协调了。

    于是六阿哥满了两岁后,皇上也让他学着玩球。

    姜恒走过去,就见三头身的儿子停下手里的球,先给她请安:“额娘今日出门早。”他醒来后就知道额娘不在家了,这会子就要补上:“额娘早上好。”

    姜恒腹内忍笑回应道:“好。”

    虽然是同父同母的孩子,但六阿哥跟敏敏的性子真是天差地别。就比如这个早起问好,自从他听懂话,听过一次额娘跟姐姐说早上好后,他就学了来,然后每一日都不落下,风雨无阻晨起找到姜恒说早上好。

    再比如这拍球,他发现自己拍的不如姐姐好,就每天抱出他的橡皮球来,在庭院固定的地方拍起来——姜恒都怀疑他要是学会了看表,那不得天天固定时间来拍球啊。

    不像敏敏,当时玩球的时候特别随意,踢着跑,拍着跑,若是哪天手感不好拍不起来,敏敏就丢下去玩别的了。

    于嬷嬷一直亲自在旁带着乳母看护六阿哥,见母子俩互动完了,才滚着轮椅上来道:“娘娘今儿去的可久。六阿哥早起问了好几遍了。”

    姜恒不见女儿就问道:“敏敏呢?”

    于嬷嬷抿嘴笑:“娘娘一会儿就见了。方才太后娘娘处来了宫女,给公主送了两套新衣裳,这会子正在后殿试。”见姜恒要去看女儿,于嬷嬷忙拦着:“这回的衣裳新奇,公主特意说了要换好才给娘娘看。”

    姜恒无奈摇头:“又是什么珍惜的料子吗?这样下去敏敏的衣服都要搁不下了,哪个月是按照份例来的?”

    于嬷嬷笑道:“这是娘娘们都疼公主的缘故。”

    姜恒也能理解,谁不喜欢打扮小姑娘呢,小小的一只又粉雕玉琢白白嫩嫩的,用太后的话说,原想找合适的料子给敏敏,结果往孙女身上一比量,就发现什么颜色都好看!那就各样来一身!

    而且小孩儿衣服本就很可爱,什么东西小小就都多了两分可爱。

    且不光太后娘娘隔三差五就送新衣裳过来,连皇后、裕妃,并太妃们也常送了来。

    实在是宫里没有别的小女孩,皇后娘娘就说过:“有些娇嫩鲜亮的料子,十五六岁的姑娘穿都有些浮了,何况本宫四十的人?就是小女孩子穿才好看,难道我白搁着霉坏了?赏外头的命妇却也不是人人配穿的,自然要拿出来打扮咱们公主。”还笑指着姜恒道:“你只别管就是了,本宫心里有数,不会送太多。”

    皇后娘娘自己没送太多,但搁不住宫里娘娘太多!

    姜恒边等敏敏出来,边看着儿子拍球,数着到了一百个,便让他停了:“你还小呢,一天不能拍那么多球,会伤了筋骨。”

    在旁边站着的乳母忙上前加上衣裳。

    六阿哥虽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顺从点头,然后道:“额娘,那我去走台阶。”

    姜恒:……

    这也是皇上教的,说是他们小时候,先帝爷就让他们练习走高低不等的台阶,锻炼他们腿上的力量,免得别将来连马都夹不住。

    姜恒不免觉得皮球也好,木头台阶也好,本都是给孩子们玩耍的地方,结果被小儿子弄出了一种苦练铁人三项的既视感。

    她从中仿佛看到了皇上幼年的影子。

    不是从小就有毅力的人,也做不到十数年如一日的勤政。

    见儿子都上下走了三遍,敏敏还没出来,又渐渐起风了,姜恒就先带着六阿哥回正殿。

    正殿起坐的侧间,依旧保留敏敏当年玩时的样子,临窗炕上撤了炕桌,围着软屏。

    甚至圆明园的造办处分处,还送了一个最初版,里头装着各色木球的扭球机来,就放在一角。

    姜恒把儿子放上去玩,果然见他熟门熟路走到扭球机旁边,开始不停地转球。

    直到一气儿把扭球机转空了才停下。

    然后在炕上把球按照颜色分类摆放,嘴里还在数数。

    最后跟姜恒汇报:“额娘,今日只有三个金球,昨日是四个,他们少放了。”

    姜恒边答应着边心道:这孩子当真是个做会计和审计的好人才啊。

    把扭球机‘玩’了一遍,六阿哥走到软屏边上,扶着软屏问姜恒:“额娘,我今天什么时候认字?现在不学字吗?”

    姜恒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这孩子难道不会累?

    敏敏是四岁开始启蒙认字的,至今也过去一年了。姜恒原想按着宫里的规矩,等皇子三周岁再教他认字,但敏敏新学了字就去教弟弟,引得六阿哥也来追问他什么时候有小本子,什么时候能拿着笔划字。

    姜恒只好每日教他两个字。

    然后无比盼着两年后他到上书房去,去卷专业的教书师傅。

    让姜恒免于被儿子追加工作量的是敏敏,她走进来的时候,姜恒很吃了一惊。并不是衣裳料子多新奇,而是衣裳款式,这竟然是一身标准的皇子服。

    姜恒不是没给女儿做过中性的衣裳,或者说简易的男装。

    但太后送来不是普通的男袍,而是正经的四团金龙四爪龙褂。甚至还有一顶紫貂皮衔红宝石的朝冠,脚下也换了五色云纹靴。

    哪怕是皇子,除非祭祀或是年节下的大场合,也不必穿的这么正式。

    “额娘,好看吗?”敏敏还转了一圈。

    姜恒笑道:“好看是好看的,但你穿着这一身要做什么去?”

    敏敏笑道:“皇玛姆让我穿了这衣裳,到时候跟着皇阿玛去见十四叔!”

    正说着,外头宫人报皇上来了。姜恒笑着摆手,敏敏就往屋里藏,准备一会儿出来震一下皇阿玛。

    皇上进得门来,显然心情很不错。

    今年喜事多,他自然心绪好。

    进门照旧免了行礼,温声回应了幼子的问好,然后眼睛在屋内看了一圈:“敏敏呢?方才朕去跟皇额娘说十四弟回京的事儿,才说完正事,她老人家茶都不给喝一口,就催着朕来看看敏敏,这会子怎么不见?”

    第108章 话唠的遗传

    敏敏闪身出来笑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皇上见了敏敏做皇子打扮,也不免一怔。

    索性牵着女儿手来到侧间立着的玻璃镜前头。

    因时人总说小孩子三魂七魄还不稳,且镜子会摄走魂魄,故而除了姜恒早起换衣裳时会用这面大镜子,平时这扇一人高的镜子都是套着镜套的,防着孩子猛不丁见了唬着。

    皇上才牵着敏敏一动步,苏公公就已经冲到镜子跟前去把镜套绦子抽了,等皇上走过来,正好镜外罩着的绣秋芙蓉缎面套流水一样落在地上,露出明亮镜面来,一秒都不耽误皇上带着女儿照镜子。

    此时素心堂旁的服侍宫人都没反应过来呢。

    姜恒甭管看多少回,都对苏公公甚为佩服,这得多用心,才能把皇上的微表情和微动作都琢磨到骨头里去啊。

    要是苏公公也进后宫,这份体贴不得升个皇贵妃当当?

    姜恒这样想着不由笑了。

    而皇上从镜子里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如水清亮的玻璃镜里,他握着女儿的小手,父女两个像的如缩了影儿一般,连略微带笑的神情都一模一样。而镜子一边儿上露着半张女子真切含笑的侧脸,另一边又是小儿子努力伸出头来张望的小脑袋。

    一面镜子里,映出的就是他心中的素心堂。

    乐与数晨夕。

    “皇阿玛,好看吗?”敏敏仰头问他。

    皇上每回看到女儿的小脸,听到她的笑语,都觉得什么烦恼也不作数了。

    低头温声道:“很好看。你喜欢以后就命内务府多做几件,尤其是皇子常服,样式多,也不这样沉甸甸的,家常也可以穿。”皇上亲自抽了帕子,很细致给女儿擦了擦额头:“先换了这身衣裳再来跟阿玛说话,瞧这冠子压得你额头都红了,且这一身在屋里穿也太燥热了些。”

    虽外头天气冷了起来,殿内却都笼着火盆,敏敏方才穿这皇子正服本就稀奇费事,又带着兴奋先后来给额娘和阿玛各展示了一遍,此时果然鼻尖上都冒了细小的汗珠。

    见保嬷嬷上前请公主去后殿换衣裳,皇上就蹙眉:“公主额上还带着汗,就不知先去拿件兜帽披风裹一裹?这样出去在廊下着了风又如何!下回再这样粗疏便不用留在公主身边伺候了。”

    保嬷嬷忙战战兢兢取了翻毛斗篷来,小心翼翼把敏敏包的如未冒尖的笋一样,才敢引着公主往后殿走。

    送完公主腿都软了:皇上真是比贵妃娘娘还细致不容沙子!

    她可是记得,有一回公主和阿哥在软垫上互相追着玩,阿哥脚下不稳,整个呈大字型扑倒在垫子上,贵妃娘娘还在一边儿笑呢。

    趁着敏敏去换衣服,姜恒顺便让乳母把六阿哥也抱走。

    皇上刚来,还未及跟小儿子交流下这两日拍球和认字的进步,见姜恒要抱他走,还奇道:“让他留下也无妨。”

    姜恒无奈道:“他这几日总学大人说话,前两日正在用膳,他忽然冒出一句:不非时食。想来是皇上和太后娘娘斋戒那日,他听了来的话。”姜恒觉得这四个字还挺绕口,难为他记得清楚。

    反正如今她要理宫务,或是与秋雪等人说正经事的时候,都是要避开小儿子的。

    皇上也就由着她了,还笑了一句:“宫内宫外人见了朕,都是要多提自家孩子,恨不得时时推在朕跟前,倒是你,见了朕将儿子往外抱。”

    姜恒心道:这孩子将来到了上书房,见您的时候可太多了。听说皇上给四阿哥五阿哥各指了博学鸿儒的师傅后,也一点儿没放松自己对儿子的考较,隔三差五就要拎着儿子们考一遍。别说弘历如今越发瘦了显得干练起来,连弘昼这样心大的孩子,胖胖的脸蛋儿都被皇上布置的海量文武功课累的没了肉,裕妃每回提起来就想哭。

    待儿女都下去了,姜恒才问皇上道:“太后娘娘送了这身衣裳来……”

    皇上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无妨,皇额娘是心里实在欢喜,又不能露出来,在敏敏身上用心,也算安慰了。”

    十四福晋的欢喜不用掩着,她表现得越激动越是恂郡王府深感皇上隆恩——她这些日子与旁的命妇们说起话来,除了提起十四爷要回京,挂在嘴边更多的是皇上隆恩,这几年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才有西北战事的胜利,又如何圣心宽仁厚待将士,如何体贴臣子。

    正是顺带宣扬了他们府上有功却知恩。

    但太后却不好表现的太欢喜了。

    十四爷是她的小儿子,却也是皇上的臣子,她做额娘的在内外命妇跟前走的是雍容而淡定的路子:“这回十四便是有几分功劳,也是多亏了蒙古各部和策棱额驸,并这许多将士们勠力同心。”听人问起恂郡王是否要晋亲王,太后又要装一把道:“赏什么都是皇帝的恩典,哀家不管前朝事。”在外人看来,那叫一个云淡风轻。

    但几年未见,儿子携大功而回,她这做母亲的如何会不骄傲,不激动。

    这份心情在外人跟前无处露,就总要找些事做,比如给孙女做件皇子龙褂,这种略微出格却又无伤大雅的事儿。

    “皇额娘让敏敏跟着朕一起去,也是替她提前看一眼十四的意思。”作为长辈和太后,她是不可能第一时间去迎接十四的。

    说起这个,姜恒不免又问皇上,十四爷回京,到底是怎么个流程。皇后今日寻她,也是为了此事,做了好几个方案。是要集体搬回宫中设宴,还是就在圆明园摆席?总要提前定下,否则许多事都要来不及预备。

    姜恒今日见皇后娘娘嘴角虽不至于起火疖,但也有些干裂,涂着药膏子,显然是上火。

    做了贵妃这两年,姜恒倒是越发体会到皇后作为后宫二把手的为难,颇有点王熙凤的处境:上头一层正经婆婆和不能得罪的太妃们,中间同辈妯娌宗亲命妇无数,下面还有皇嗣和宗室晚辈都要照应到。

    偏生遇到事还不能自己拿定主意直接办,凡事必做出几个方案来,请太后最终定夺。

    皇后性子太周到,总觉得让太后费神就跟自己不贤明贤惠了一般,于是在诸事上都用几倍的心思,争取第一方案太后那不同意,她能立刻拿出备用的来,不叫太后失望,也不叫旁人看笑话。

    姜恒看着都觉得累得慌。

    她正想着皇后的嘴角,想到秋天干燥,要不要今儿要素炒苦瓜吃的时候,就听皇上开口道:“你们就留在这圆明园不动就是了。”

    姜恒:?

    这意思是有人要移动?

    皇上就与她道:“朕要先往木兰围场去,犒赏于此次西北战事中出力的蒙古各部。”

    姜恒一怔随即就明白了:也是,论功行赏这种事,还是要先安抚外人,之后自家再关起门来赏。

    与十四爷岳钟琪等人比,蒙古比较特殊,虽受封于朝廷,但又不完全属于朝廷,需要又拉又打,于是这会子皇上要直接往木兰围场去,先会见诸蒙古王公,封赏蒙古。

    “在木兰围场待几日,朕再回宫,于乾清宫赏赐得胜归朝的将士。”之后还有一系列诸如祭天告祖等仪式要举行。

    姜恒算了算日子:那正好今年颁金节都夹在其中,皇上估计会在京城带人过颁金节,圆明园这里倒是轻松了,太后皇后带着内外命妇行过后宫祭祀事即可。

    听皇上说了一遍,姜恒才觉得,十月里最忙的也不是皇后,而是皇上啊,这一阵来回奔波,基本万寿节前是停不下来了。

    不过……姜恒还是没算明白,十四爷什么时候能回来见太后。

    难道等这一串子流程都走完?到万寿节前才跟着皇上回圆明园?那岂不是要把太后等的急出病来?

    儿子在西北打仗见不到是一回事,儿子已经回京,却一直奔波在各种仪式间见不到又是另一回事了,太后肯定不乐。

    而皇上也早体贴到了这种母子天伦,他方才边说话,边用桌上笔筒里的石墨笔,在纸上把这些事一条条写下来。

    此时指着最开头的,他要往木兰围场会见蒙古王公的事儿圈了一笔:“朕要在木兰围场耽搁几天。但想着皇额娘必十分思念十四,就叫他喝过头一夜的庆功酒,次日清晨就启程赶回圆明园先拜见皇额娘。”

    又对姜恒一笑:“这回让敏敏跟朕出个远门如何?”

    说来,这应当是敏敏长这么大,出的最远的一次门,而且是要离开额娘最长的一次。若敏敏再小两岁,皇上也不会提起。

    还担心姜恒不放心,皇上刚要再说两句,就见她一口应下:“好啊,如今敏敏吃住都可自理了,还会给自己铺小被子,正好跟着皇上出门一趟,也知道些外头风物。”

    皇上莞尔:果然她带孩子放的开手,之前敏敏才三岁,就舍得让十四福晋带走,搁在外头王府过夜,也不见她如何担心。

    女儿都如此,将来皇子更不会溺爱。

    这样才好。

    “皇上与敏敏去多久呢?”姜恒已经在盘算给她准备多少衣裳和日常用品了,反正皇上出门的车辆极多,衣食住行都是带着的,姜恒见过内务府准备圣驾出行的单子,准备对着给女儿预备去。

    “就照一月准备吧。这回不是夏日去,围场冷得很,多给敏敏带些大毛衣裳。”原还要说带些祛风寒等病候的成药丸,又想起女儿自打出生,这些年几乎没怎么吃过药,偶尔真伤了风或是积了食,也只太医扶脉喝上一两天汤药疏散着就算了。

    皇上出行自然带着御医,因而就没提这一条,只笑道:“这回出门,大半在赶路,倒是多给她带些点心果子路上吃。还有常玩的也包上一些,免得路上无聊。”

    姜恒算着一月也不算太长,她经常寒暑假被送回老家,山高海阔的玩上一两月,开学前再回去。敏敏这还是跟着亲爹,更没什么不放心的。

    何况敏敏必不会觉得无聊的,小孩子最喜欢新鲜,光这第一次出门各种排场和风景就够她看的,正如幼时春游,最开心兴奋的未必是真到了地方玩起来,而是去的路上与同学们分享零食与盘算着玩什么的过程。

    待皇上说完正事,又往后殿去看过两个孩子,这才回九州清晏。

    皇上这回往木兰围场会见蒙古各部王公,要带上两个皇子不说,还要带着四公主,着实令宫中感慨皇上疼爱公主之心。

    且四阿哥五阿哥是另有任务的。

    皇上让十四提前离开木兰围场回圆明园拜见太后,但也不可能让他单人独马就走了,显得不像功臣像个犯了错的小可怜一样。皇上是预备给他亲王依仗,并且让两个皇子陪他一道回圆明园,给足体面和排场。

    因此这样算下来,四阿哥五阿哥虽也跟随圣驾,但只在木兰围场待一日,就要跟着十四爷回来。

    倒是四公主会一直跟着皇上。

    秋雪起初还替公主担心,问起这会不会太出格了,姜恒只笑道:“这没什么,我倒盼着她多跟皇上出去——未出嫁的时候都能常跟着皇上出门,等以后甭管嫁了哪一家,难道比皇上的规矩还强,拦着她不许出门?”

    秋雪抿嘴笑:“娘娘想的长远。”

    算着大军归来的日子,皇上不日便出发往木兰围场去。他也虑着自己这一回事多繁忙,便在随驾官员里点了肃毅伯府。若是自己忙不开,自是将女儿交给亲外祖和亲舅舅更放心些。

    苏培盛更是特意来坦坦荡荡馆保证:“贵妃娘娘放心,这回随驾御前的都是妥帖仔细人,奴才也在跟前盯着,要是公主碰破一块油皮,娘娘只管摘了奴才的脑袋去。”

    姜恒笑道:“苏谙达言重了,只是少不得要托你多看着些。”

    待皇上真的带着敏敏起驾,听宫人来报车马出了圆明园正门,姜恒才忽然有了那种别离担忧之情,坐在屋里对着一杯茶发呆了片刻。

    于嬷嬷见此,就让乳母将六阿哥抱过来,好散一散娘娘的心。

    果然,六阿哥站在炕上,忽然抬手拍了拍姜恒的肩,然后道:“放心,无事的。”

    那语气简直太像皇上了,但从一个稚子嘴里说出来这样大人气稳重的话,简直是太好玩了。姜恒转头对小儿子道:“以后可少学你皇阿玛说话罢。”

    六阿哥不解:“为什么不能学阿玛?这样不对吗?那我学谁呢?”

    姜恒:罢了,这个刨根问底的劲头实在磨人。于是使出了面对小儿子常用的‘乾坤挪移’之法,直接换个话题:“你皇阿玛带着你的哥哥姐姐们去围场了,你皇祖母想来也心里记挂着不好受,咱们去月坛云居探望如何?”

    她一直靠着转移儿子注意力,来避免被儿子追问,这会子他小还能管用,等再长大些不知道这糊弄学还能不能撑住了——撑不住也没关系,到时候他就去念周末也不放假的‘军训式寄宿学校’了。

    六阿哥听说要去看太后娘娘乖乖点头:“阿玛说,要我照看额娘和皇玛姆。”努力回想下才把皇阿玛的话补全:“三哥还在赶回京的路上,四哥五哥和姐姐都不在家,只剩下我一个顶门户,要懂事。”

    姜恒:……皇上这临走前都跟儿子絮叨了些什么啊。

    果然,太后也正在屋内坐着伤神——只看乌雅嬷嬷见了她们母子跟见了救星似的就可知了。

    这几年下来,乌雅嬷嬷与姜恒说话都随意了许多,见了笑着福身都不进去通传就忙往里让:“娘娘和六阿哥及时雨一般!自打九州清晏的太监来报皇上的圣驾出了圆明园,太后娘娘就捏着佛珠子坐在那没动过!”

    太后是近乡情怯,想着小儿子要回来了心里就怦怦跳,兼之素日常来请安的皇上和孙子孙女也都一并去了围场,圆明园一下子空了一半。太后心中只觉得每一秒都漫长难熬的要命,就再次开启了动态礼佛——有事才把佛珠佛经都找出来,开始密集祈福。

    乌雅嬷嬷没通传,特意进了屋里笑吟吟道:“老奴给娘娘变个花样吧。”

    姜恒隔着帘子只听见太后懒懒的声音:“不必了,哀家没兴致。”又不高兴道:“叫圆明园里的戏班子和南府都停两日演习,哀家听着那乐声隐约飘了来就烦得慌。”

    这就是大佬开始不讲道理了:马上是皇上的万寿,戏班子和南府恨不得不睡觉的演习生怕正日子出错,结果太后把人家的排练给掐了。可见是心里烦躁的厉害。

    乌雅嬷嬷笑着掀起帘子,露出姜恒和六阿哥来:“那娘娘看这个戏法好不好,您要是不喜欢,我就再变了去。”

    果然太后看到小孙子,神情立刻就转换了,忙笑着招呼他们进来,又对姜恒道:“哀家想着敏敏第一回 出门,你只怕还在宫里担忧,伤心的掉泪珠子也说不定,竟就带着六阿哥过来了?”

    然后笑着摸了摸孙子的小脸儿:“你要想姐姐就来皇玛姆这里玩。”

    自六阿哥出生,他们姐弟俩几乎没有一日分开过,连到太后这里住都是一起来的。

    六阿哥先一板一眼给太后请了安,然后就站着道:“皇阿玛要儿子看着皇玛姆别忘了喝药膳。”又转向乌雅嬷嬷,继续背皇上嘱咐了好几遍的话:“告诉嬷嬷,皇玛姆睡前要梳头一百松泛精神,不喝浓茶,不通宵念佛经!”

    太后听着,止不住的鼻子泛酸,一来是感动于皇上的孝顺体贴,知道宫人们未必劝得住她,不知教这样小的孩子背了多久,特意通过小孙子来劝她;二来,六阿哥站在这里小大人似的神态,忽然让她想起了十四小时候。

    其实早些年,十四在京常进宫请安的时候,太后倒不怎么想起他小时候的事儿,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直到这几年十四一直回不来,日思夜想,倒是将他打小起所有事儿都记了起来,在回忆里越打磨越亮。

    那时候十四也就六阿哥差不多大,竟看出她不舍长子请安后就得匆匆离去,就站在跟前小大人似的跟她道:“额娘,儿子悄悄出去把四哥追回来好不好?额娘别难过了。”

    “娘娘……”听到乌雅嬷嬷在旁带着担忧的声音,太后才发现自己不止鼻酸,而是泪盈于睫。

    她生怕掉眼泪吓着孙子,也好在宫里女人,控制哭与不哭简直是基本功,于是她收了神色,再次柔和摸着孙子的脸道:“好孩子,你说的话皇玛姆都听的。”

    这一开口还是带着些鼻音,太后就起身道:“哀家先进去换件干净衣裳,再来抱咱们六阿哥。”就往内间去整理仪态去了。

    乌雅嬷嬷忙指了两个机灵的大宫女跟进去,自己在外头陪着贵妃说话,叹道:“娘娘一直憋着,倒是……也好。”借着这回的事儿进去哭一哭反不滃在心里了。

    就在这等的功夫里,姜恒就见儿子跑到太后娘娘的方才坐的地方,踩着脚踏开始踮脚够炕桌上太后娘娘方才用的茶杯。

    姜恒忙要上前把他抱回来,乌雅嬷嬷也在旁道:“老奴糊涂了,竟没有叫人上茶,想来娘娘和六阿哥一路走过来也渴了。”

    六阿哥转头:“不,我要摸茶盅——皇阿玛说,皇玛姆有时候偏喝冷茶,这样不行。”

    姜恒:……你皇阿玛临走前到底说了多少?也难为你这操心命全都记着,难道话唠也遗传不成。

    而刚整过妆容要出来的太后,听到这一句险些又破防:是,自己心里焦的时候从不喝热茶,好喝冷茶,太医也说过,心里焦热,这样冷茶灌下去一时是清爽了,但伤五脏六腑。

    难为皇上都想着记着。

    于是太后出来,就命人将茶换了,然后抱起六阿哥来:“好,以后再也不喝冷茶了。”抱着孙子,太后便想起一事:“说来一直六阿哥六阿哥的叫,眼见得就要三周岁了,大名儿不急,等他种痘后再起才好,但过了三岁,也可以起个小名叫着了。”

    如今京里富贵人家孩子起名越来越晚,都是按家里排行叫着‘哥儿’,纯属封建迷信开始内卷——你家儿子起名晚,我家就要起名更晚,免得比你们家早上阎王簿!

    宫里皇子更是这样。

    弘历等阿哥当年是没得挑:先帝爷儿子多,孙子更多,都要他来取名。康熙爷都是攒着,攒够十个阿哥就开始批发名字,几岁分到就几岁用上,没得挑。

    如今宫里只有六阿哥一个,太后娘娘自是要往后拖拖。

    然后又与姜恒说起小名儿来:“这乳名也不可起的娇,什么珍奇珠玉的名都很不必,就捡些最寻常的雀儿、长得旺兴的野草、野菜等名儿才好。你素日认字读书的,知道的也多,多拟几个来,哀家帮着你一起选。”

    姜恒点头应下,乳名总是要起得‘顽强野性’一点,譬如汉武帝的小名刘彘儿,也就是刘小猪崽儿就很不错,听着又活泼又好吃。

    太后一边抱着孙儿看,一边看姜恒:“刚生下来还看不出,如今看,六阿哥还是像你多些,瞧这大眼睛。果是生女肖父,生儿似母。”

    两人正说着,宫女来报皇后娘娘求见。

    太后就对姜恒笑道:“你们都是有孝心的,难为皇后忙成这样子,也还要过来一趟。”太后早瞧出,皇后是极重名声的,凡事都要尽善尽美。太后也点过她几回,在这宫里把事儿做到九成也罢了。

    对她们这些料理宫务经验足够的人来说,把一件事儿做到九成好,可以只花五分的心力,但凡事想要做到十全十美,可就要花上再多一倍的心血也不止。

    总是这么绷着求全,人岂不是太累得慌?

    但皇后依旧是要把事儿做足的架势,甚至与太后苦笑过一次:“皇额娘的提点,媳妇儿也不是不懂。但我于皇嗣无功,也就只好将内廷事做的好些,为万岁爷分忧了。”

    这话一出太后也无法再劝了。

    她这有儿子,还靠着儿子做了太后的婆婆再说,倒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似的。

    然而皇后进门后,不单太后,连姜恒都看得出,皇后娘娘这回过来,应当是有要紧事儿回禀。

    太后先只做不见,让皇后坐了,聊了几句闲话,这才将六阿哥交给乳母:“带阿哥到院子里玩一会子,要小心看护!这月坛云居的石阶多,看着阿哥不得磕碰了。”

    姜恒就见儿子听见石阶二字,眼睛都亮了,也不要乳母抱,自己就蹬着小短腿往外走。

    想来又要去练爬台阶。

    姜恒无奈看着他背影:也行吧,今日在太后这儿多消耗一会儿,免得回去缠她。

    屋内,太后则直接问道:“皇后,可有什么需要哀家裁断的事儿?”

    皇后起身:“回太后娘娘,确有一为难事。”

    第109章 再会(上)

    皇后口声很简断:“是年嫔,今早忽然病的晕了过去。”

    太后当即皱眉:“太医瞧了吗?怎么说?”

    “去瞧过了,俱西苑的太医来回话,年嫔原是前几日秋雨骤冷起来的时候着了风寒。原是早开了药吃着的,但也不知什么缘故,药吃下去如石牛入海,只不见好,今日更是不知为何忽然晕了过去。”

    从这毫无修饰的两个‘不知为何什么缘故’里,姜恒很是听出了皇后娘娘对于非常忙碌时期,还有人给她找事的不满。

    尤其给她找事的是旧仇人,就更令皇后不耐烦,一丝儿也不给年氏遮掩,就差明着说她故意挑时间病给人添堵了。

    要是换个时候,皇后还用来回太后娘娘?肯定就自己做主告诉太医‘既是风寒了就好好治慢慢治,病去如抽丝也是有的。’

    可现在这个时候,不来回一声却是不行。

    下月皇上在外犒赏三军,会见蒙古王公,更是颁金节与万寿节重合的月份——这种大喜之期,宫里向来是连慎刑司都要短暂歇业的。

    光明正大的罚人是再不会有的。

    就像姜恒原本看过的红楼里一段:贾母的生辰,凤姐只捆了两个怠慢主子的婆子,就被邢夫人和王夫人轮流教训道罚人也要错开今日。虽说邢夫人有借机出气的缘故,但也可见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喜期内只施恩,不罚人。

    当然宫里规矩绝不会这样松,若是有犯了大错宫规的宫人,慎刑司虽不会光明正大的打板子,却会把人悄声就送了安乐堂,让人像是雪花一样静悄悄不见了。

    但那是针对宫人的,年嫔一个主位,总不能视而不见。

    她要赶着这个月出点什么事儿,能把盼小儿子凯旋相见的太后怄死。

    果然听完皇后的话,太后的脸跟结了霜似的,直接道:“放肆!叫太医去治,便是人参吊着也给我吊到年后去再寻死觅活!过了今年,谁管她死活!”

    姜恒甚至能想到年嫔的心声:哎,就是给你们找茬,反正我不痛快,最好都别痛快了。凭什么你们外头花好月圆的,我独困孤城,还要懂事的不给你们添麻烦。

    年氏是与太后和皇后打过许多交道的人,太知道怎么惹这两位不高兴了。

    至于自己闹这一回会有什么下场,对于骨子里带着几分偏执的年氏来说,已经不在意了。

    姜恒还有点感叹:年氏在给人添堵上真是很有水准了,这几年不动,一动就动的太后皇后都难受的不得了。像是一根鱼刺,哪怕终究会被取出来,也要先在喉咙里卡的人吃不下饭去才行。

    果然太后恼过一阵子,也知道这会子激年嫔厉害了,她说不定真敢去死。最要紧的是皇上还不在宫里,关于儿子的感情问题,太后一直处于看得见但不甚理解的程度。

    还真拿不准,要是年嫔忽然没了,皇上回来会是个什么反应。

    总之一定会给这样的大喜蒙上一层阴影。

    太后重新抓起了方才抱孙子时放下的一串佛珠,暴躁盘了一会儿,然后对皇后道:“皇后费心去料理一二吧,横竖稳住她,别叫她今年,尤其是这个月闹出事来。”

    皇后也只得气闷答应。她今日来回太后这件事,就预料到结果不会太好,果然这个重担落在自己身上——可不嘛,太后心里自然是如今的十四爷为上,再不想这会子添什么晦气。

    于是这消除晦气的事儿就落在她身上了。

    年氏真是她命里的煞星!

    皇后很是没精打采告退。姜恒看的心有戚戚焉,唉,皇后娘娘这也太惨了啊。

    太后这里也没了多说话的兴致,顺手给姜恒发了个任务,就让她带着六阿哥先回去,又嘱咐道,皇上不在圆明园,各处宫人难免觉得放松了些,要多命人巡察日夜门户。

    姜恒应下,回去准备完成她接手的任务。

    比起皇后娘娘来,姜恒接到的任务要简单多了:负责迎接和照应将要来圆明园的良太妃。

    这是皇上御驾临行前吩咐的,命宫中将良太妃也送来圆明园,到时好与廉亲王相见。

    算行程,廉亲王回来的晚些,估计要直接到圆明园来恭祝万寿节了。

    这还是姜恒第一次面对面单独见到传说中的良太妃。

    以往都是年节下,跟着皇后去见过太妃们时一起请安,良太妃总是安静坐在太妃群中,几乎从未开过口。

    原本皇上与廉亲王的关系极差,良太妃是个心思细致的人,心里万分担忧儿子,就总是郁郁愁苦,皇上刚登基那两年,甚至都病的有些不太好了。然而廉亲王一去安南,良太妃一边放下了顾虑儿子安危的心,一边又惦记着京中的独苗孙子弘旺无人照料,倒是挣扎着渐渐康复起来。

    与太后间歇性礼佛相比,这位才真是常年礼佛养出的虔诚神态。

    哪怕这回到圆明园要见儿子,特意穿着打扮符合太妃的贵重,却也自有种清淡无为的味道,身上也总是带着线香熏久了的淡香。

    美人纵然年华老去也是美人。

    姜恒从她现在的眉眼里,还能看到几分当年令康熙爷惊艳至极,哪怕知道是辛者库的罪人之后,也要多加宠爱的美丽。

    只是康熙爷的宠爱对象太多了,也并不值钱,不能保命,多半还是靠她自己。

    这会到圆明园来,良太妃住了最北边僻静无人的北远山村,倒是正和她的心意。

    姜恒来拜见,并询问太妃有无需要增添的器物时,良太妃只笑道:“这里处处都很好,多亏了贵妃费心。”

    又请她坐下,迫不及待问了她些万寿节如何过,可知道廉亲王大约何时入京,福晋是否跟着回来等话。

    姜恒凡是知道的,也都细细与良太妃说了。

    见太妃总是意犹未尽,姜恒就笑道:“等廉亲王回来了,娘娘有多少话都可问得了。皇上特意选了这最北边的北远山村给太妃娘娘住,正是为了廉亲王若是进园子请安,可直接走北门,免了与园中其余妃嫔碰面之虑。”

    良太妃阿弥陀佛了一回,只称道万岁爷宽仁天恩。

    这话说的还真是真心实意。

    人人都道康熙爷的子嗣卷,却不想后宫更卷!毕竟后宫里人数可比康熙爷留下的子嗣人数多多了。

    良太妃能以这样的出身在康熙爷的后宫里熬出来,自是个心思通透的人。

    她很清楚之前自家儿子跟皇上犯冲的那几年是怎么个情形,良太妃简直揪心死了,原以为儿子至少要落个圈禁。实没想到皇上能想出将廉亲王送去安南之举,也算是既告诫了朝中人,天子不可轻犯违拗(毕竟廉亲王还是血缘弟弟,换个人去安南可就是真正流放,不是戴罪做事了),又算是给了廉亲王一条生路。

    故而良太妃夸皇上宽仁是从心里挖出来的。

    毕竟康熙爷这亲爹对八爷这儿子还不能如此。

    她心里感念皇上宽宏,看姜恒就更多喜欢,此时道:“之前也没有机缘坐下来与你好生说说话。到底我这样的人,不好主动寻你免得给你添麻烦。”她语气很温存体贴,让人跟着心里安宁起来:“故而一直未来得及谢你,这两年给我送了许多安南之物,样样都很合心意。”

    姜恒在做了贵妃后,皇后将太妃们的份例交给她算——若说升妃的时候,是她第一次参与后宫高位嫔妃的集体会议,能够旁听后宫中诸大事的决断,那么贵妃,便是实打实要拿走一块工作去承包了。

    凡安南送来的稀奇果品,甚至当地特色的衣裳等物,皇上都爱往她这里送。

    姜恒都不忘分一份放到良太妃的份例里去。

    良太妃不见得爱吃酸的芒果干,更不会去拍橡胶球,穿安南女子的衣裳,但她很爱这些东西,日日夜夜抚摸着,就像是见到了远在安南,用着这些东西的儿子一样。

    她靠着这些安南之物,度过了许多极想念儿子的夜晚。因此对送来这些东西的贵妃,一直抱有极大的好感。此时难得两人有个单独说话的机会,良太妃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巴掌大的扁匣子:“这点东西,贵妃一定要收下。”

    姜恒自从入宫来,好东西见得也很多,但良太妃拿出来的,确实是一只极漂亮少见的碧玉镯,在匣子中放着,随着手的轻轻转头与屋里的光线的改变,像是一圈鲜活的碧水在流动。

    姜恒忙以先帝所赐贵重之物为名婉拒。

    良妃摇头坚持道:“自从先帝爷赏了,我只好生收着从未示人。贵妃要带出去也好,留着给公主做嫁妆也好,总之收下就是我的一片心了。”

    私下赏给她这只镯子的年岁,就是先帝爷最宠爱她的一段时光。

    如今把这个她身边最贵重的首饰送出去,良太妃却没有一点留恋,只觉得轻松。

    从北远山村出来没多久,姜恒打头就遇上了雪芽。

    雪芽见到姜恒就眼睛一亮,忙上前福身:“奴婢一路顺着北远山村的小路找过来,果然见了贵妃娘娘。”

    姜恒跟着她来到皇后娘娘同乐院。

    今日她去见良太妃,算是相谈甚欢,皇后娘娘就比较倒霉了,不得不亲自去见了一次年嫔。太医说来说去都是官话,皇后只好亲自去看年嫔是真的病了,还是一心在找茬。

    对皇后来说,这是一趟很不愉快的会面。

    姜恒刚进屋就闻到一股格外清凉浓郁的薄荷味道,是皇后惯用的提神膏。

    “坐吧。”也是对比出效果,也亏了从前‘年贵妃’珠玉在前,如今皇后对姜恒的态度倒是很宽松。觉得作为皇后,手下能有个处得来的贵妃也不容易。

    姜恒坐下问道:“娘娘亲去探望,可见年嫔身体如何?”

    皇后摇头:“病多少也有点,但不过是热郁于心外感风寒的症候而已,闹到寻死觅活的样子却是故意怄人了。”

    “本宫去了,是好话也说了,歹话也尽了。”好话便是忽悠年嫔,你那件错漏也过了好几年了,今年前朝喜庆,正该趁着皇上欢喜,好生改造做人,说不定皇上心情一好就把你放出去了,何必又折腾起来。

    歹话则是暗戳戳威胁年嫔道:外头还有不少年家活着的族人,你觉得在这儿圆明园僻静处熬不住,折腾个死去活来也不要紧,但须得想想,你在外头的族人还想活着。

    可以说是软硬兼施连哄带骗了。

    姜恒好奇道:“年嫔反应如何呢?”

    皇后娘娘叹口气:“她起初只不说话,后来倒是说了一句话‘要我好好吃药混过这场病去也行……’”

    姜恒于倾听中忽然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果然皇后娘娘也有点为难加不好意思:“她非得见你一面,才肯罢休。”

    姜恒:……感慨了两日皇后倒霉,原来倒霉蛋儿竟是我自己。

    其实年氏原话是:“皇后娘娘不必多费口舌,咱们是相处了多年的人,谁不知道谁,我现下偏要见正做着贵妃的那一个!与她说些‘心里话’才肯气平,才肯让太医治病!娘娘若不肯应我,便叫内务府准备棺椁吧!”

    “我也知道我死了才趁你的心,但皇后娘娘,你敢叫我现在死吗?你敢叫我死在皇上最欢喜的这个万寿节吗?咱们那位万岁爷,眼里不揉沙子,越是喜事越要处处圆满,非添了这么个漏处……你说他回来后,若是听闻我忽然暴毙死了会作何感想,外人又会如何议论你这个皇后?”

    真是最了解的人是敌人,皇后的隐痛死穴叫年氏掐的死死的。她确实接受不了这回万寿节,前朝圆满盛大,皇上在史册上留一帝王功绩的时候,自己管辖的后宫出这么大的错漏。

    年氏这种就要拿捏你的语气和态度,给皇后气的要命,真想当场就叫人抬了棺来,亲手给年氏推进去砸上棺钉算完。

    姜恒观皇后脸都有些发紫就知道皇后娘娘这回多恼火。

    于是她起身,带着点笑道:“年嫔既这样想念臣妾,那我走一趟安慰开解她就是了。娘娘可别气坏了身子,接下来可忙得很,都得娘娘主持大局。”

    听这一句话,皇后就觉得:看看,人比人得死,都做贵妃,怎么差距就这么多,人家现任贵妃怎么说话就这么好听!

    皇后一边松口气,一边带了些不好意思:这事儿原是太后交给自己办的,现在却还得让贵妃去走一趟——只看年氏对自己都好一阵刻薄戳心,就知道年氏有恃无恐,以她对姜恒的痛恨,她去了还不知要受年嫔什么样的言语攻击。

    皇后就觉得真是委屈了姜恒了。

    也更怕年氏疯了做出什么暴起伤人之事,于是嘱咐姜恒:“多带宫人过去……皇上留在九州清晏的副总管太监焦进,叫他陪你一并去。”

    姜恒笑道:“好嘞,娘娘放心就是,臣妾肯定带上绝对防御,不会单刀赴会的。”

    皇后都被姜恒逗笑了:“说书女先儿都没有你辞藻活泼,既如此就去吧,若是安抚住年氏,本宫回头单独置下酒席请你。”

    姜恒看皇后脸色好些了,这才告辞出同乐院。

    一出门秋雪脸就变了,急的跟刚才皇后似的,红的发紫:“娘娘,这可是个烫手山芋!皇后娘娘去恩威并施都不中用,您去了,如何安抚的住年氏?难道忍辱负重叫她羞辱一顿让她平气?”

    姜恒点头:“她或许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几年过去了,年氏越发觉得皇上将她放出去的希望渺然,让她在这圆明园僻静处养老的可能性愈大。

    若一直这样下去,年氏生怕自己此生都没有机会再见那个可恶的,害得她失了贵妃位的瓜尔佳氏。

    在年氏心里,若无姜恒当年生辰宴上的不敬,她不会一时气恼上头做出那给皇上灌酒送人的错事来,甚至要没有这个人,年氏觉得自己还会是贵妃,家里还会是赫赫扬扬的一等公府。

    毕竟人要是一直后悔,痛恨自己的过失实在太过痛苦,找个人怨恨,就会轻松许多。

    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年氏就赌皇上一离京,没人敢叫她‘暴毙’,不趁现在最后痛快羞辱一回故敌,还等什么?

    对年氏来说,刻薄一顿皇后都属于开胃菜了,正菜在后头呢。

    姜恒几乎都能想到,年氏此刻必在腹内千锤百炼打腹稿,就等着自己过去。

    “其实也好。”姜恒转头对秋雪笑:“我也有些遗憾,跟曾经的年贵妃除了生辰宴上那回,也没什么机会交流。”

    那回两个人的位份还差的太大,并不对等。贵妃恼了下了逐客令,姜恒怕吃眼前亏,只得赶紧跑路了。

    这回倒是不用急着撤退。

    大家可以好好敞开来说话了。

    姜恒回到坦坦荡荡馆后就命秋雪亲自去请人。

    于嬷嬷见秋雪紧张地绷着脸儿就出去了,不免有些疑惑是什么事。

    倒是姜恒把这事扔到一边去,先管自家事:“秋霜,给六阿哥启蒙师傅准备的拜师礼单拿来我瞧瞧。”

    皇上临行前就说起,这回六阿哥生辰,他虽不在园中,但已经给儿子准备了一份生辰礼。

    “朕知道你叫六阿哥缠的没法,于是给他请了一位好的启蒙师傅,等十月就到这圆明园附近的别苑来住了。”

    从皇上的一个‘请’字,姜恒就知道,这位启蒙师傅必不是从翰林院随手挑了来叫皇子识字的年轻翰林。

    于是姜恒在这礼上就很斟酌,备了好几份,只等着那位神秘师傅报道,她好按照对方身份将拜师礼送上。

    她刚看完礼单子,秋雪已经跑了两处将姜恒路上说起的人都请来了。

    饶是于嬷嬷的眼界,见了姜恒请来的四位,都不免呆了,忍不住问道:“娘娘这是要做什么去??”

    姜恒请来的四位分别是养心殿副总管焦进,圆明园九州清晏副总管刘二奇,慎刑司苏嬷嬷,还带着如今负责圆明园的副主事之一引桥。

    这么个豪华阵容,让于嬷嬷惊讶极了。

    姜恒笑着对于嬷嬷解释道:“您放心,没什么大事,我只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去开解安慰生病的年嫔。”

    于嬷嬷:……您确定不是要去偷偷做掉年嫔吗?

    来的四人,都算宫人中位高权重耳聪目明的。宫里的新鲜事,有些嫔妃小主不知道,他们几人却一定了然。也知道年嫔忽然‘病了’的消息和内幕,这会子被贵妃娘娘召了来,就都躬身等着吩咐。

    姜恒笑眯眯道:“也不需要几位做什么,不过是我去劝年嫔,几位陪同做个眼睛就好。”

    湖山在望馆中,熹妃与于嬷嬷一样惊讶:“贵妃请了御前的人不算,竟还请了慎刑司?”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叫冬青拿银子:“去太医院,找素日相厚的董太医,让他帮忙抄录年嫔这几日的脉案与药方来。”又添了一句:“并年嫔这两年的平安脉最好也抄了来。”

    冬青答应着去了。

    姜恒来到清厦堂。

    如今圆明园扩建不少,福海已不是最西边了,年嫔和齐妃就继续向西搬迁,年嫔住了一弯湖水环绕的清厦堂,齐妃住在前头的庄严堂。

    其地与原本的圆明园的主园区更远,远到连姜恒这样喜欢走路的人,都不得不用步辇。

    一路行来,越往西秋景却凄凉,不比皇上所在的九州清晏附近,各处都摆着许多明灿菊花。

    然而到了清厦堂院中,却连凄凉秋景都没了,整个院落光秃秃的,看不到一点草木花卉。

    屋内迎出来的小宫女,抖得跟筛子似的:“给贵,贵妃娘娘请安,年嫔娘娘身子不适,不能出来迎,迎接。”

    姜恒看着小宫女都要吓死了,就摆手道:“我是来探病的,年嫔病的厉害自然不用出来。”又好奇问道:“这清厦堂院中原本的树呢?”

    圆明园内庭院不可能建起时就光秃秃的,别说草木园景,连桌椅帘幔都早是一处处合式配就的。

    小宫女抖得轻了些:看起来贵妃娘娘没有生气,不似晨起皇后娘娘过来时,听说年嫔不出来迎就动了怒。

    此时连忙回道:“年嫔娘娘道花木可厌,就叫全拔了去。”

    秋雪在后面就要竖眉毛,宫里都知道永和宫有个出了名的小花园,年嫔这里就拔的光秃秃的,口口声声花木可厌,这……

    姜恒倒无所谓,反正年氏拔的是自己的,又不是永和宫的。

    于是举步进去。

    屋内有些暗,但众人还是第一眼就看清了里头古怪的布置。

    只见清厦堂正殿内的桌椅都被推到了墙角处。屋里正中只摆着许多个绣架,上头绷着各色鲜亮的绸缎。

    年嫔手里正拿了把与自己纤瘦体型不太符的大型裁布剪,面无表情按着顺序往前走,“刺啦”“刺啦”一匹匹暴力剪缎子。

    裂帛发出刺耳的声音。

    姜恒忽然就知道,刚才那小宫女为什么吓成这样了。

    这场景看起来,着实有点阴间。

    第110章 再会(下)

    听到人进来的声音,年氏抬头瞟了一眼。

    年氏依旧还是美的。

    毕竟论年纪,她今年才虚岁三十。对于并不劳作精擅保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妃嫔来说,二十八九根本不是显老的年纪。比如熹妃裕妃,都比年氏还要大几岁,今年三十四五,依旧脸上光滑没有丝毫皱纹和老态。

    只是年氏的脸色是一种常年不出门见日头的苍白。

    也是——院子里树都被砍完了光秃秃的也没个阴凉地,出去多晒得慌啊,估计不能出门。

    年氏瞟了他们一眼后,在喉间发出了一声冷笑,然后低头继续剪绸缎,声音越发尖利刺耳。

    这一声冷笑饱含轻蔑:必是皇后怕了被拿捏了,不敢让她死,强逼也要把瓜尔佳氏逼过来。

    那今日瓜尔佳氏就要任由她搓扁揉圆,出一口气!哪怕她带再多的人,也别想好好走出去:伤人原不一定要伤身,言语就够了。只看自己就知道,虽然还是衣食无缺住在这描金雕花的宫殿中,可心内的煎熬谁能明白。

    于是年氏并不理会姜恒,只是挥舞着寒光森森的剪子继续糟蹋绸缎,略昏暗的屋宇中,华美的缎料被撕扯利刃破开撕扯,委落在地,配上一个手持大剪面容苍白呵呵冷笑的女人,疯狂阴森感十足。

    就在方才年氏抬眼往这儿看的时候,引桥已经下意识往前一站整个人挡在了姜恒身前。

    两个御前副总管暗叫一声惭愧,竟晚了一步,于是都连忙去站在贵妃跟前。要是这大剪子忽然冲过来,他们就要做英勇的肉盾!

    姜恒:……别挡我的视线啊。

    于是摆摆手,两位体型圆胖的内监犹豫了下,终于给贵妃让开了一条缝,姜恒很快通过目测推断出了年氏这套造型的含义。

    屋内林林总总摆了四十多个绣架,每面绣架上绷着的都是稀有华美的绸缎,是嫔位份例里不能有的绸缎,想来是年嫔从前得宠岁月里的珍藏。

    当年年氏从翊坤宫‘迁居’圆明园,自己私库里的金银绸缎皇上都许内务府给她一并搬了来。

    这应当是年氏现下最珍贵的一批家当了。年氏这是要营造出一种一刀两断,这些以往我最看重的华美缎料我都剪了,可见我心存死志,你们要赶紧答应我任何条件的氛围。

    但姜恒还是很快发现,年氏虽双手握着那把大剪子‘咔咔’剪着,看着是挺疯的,虎口处却贴着一块姜黄色膏药——这膏子既能防虎口疼,又能防磨出茧子来。

    她不由叹气:这就属于低级别装疯,舍不得自己套不着人了不是?

    哪有要心存死志的人,还怕累的虎口疼,也怕把纤纤玉手磨出茧子来的?

    既如此姜恒也不急了,准备等年氏把她的固定资产糟蹋完再开口:不是哪天都有这样的败家大戏看的。

    姜恒走到被推到屋边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然后对秋雪道:“将咱们的茶端进来吧,瞧着年嫔还得剪好一会儿,这才剪到第八个绣架呢。”

    这种刺啦刺啦的声音还挺解压:让姜恒自己剪,她会心疼东西,但看别人剪就是另一回事了,如同看大胃王吃播一样,自己吃不下看个眼饱也行啊。

    秋雪愣了一下,才哦哦应声去外面轿子里端茶。

    冬日的轿辇里都配着暖炉,今日他们出发前,娘娘还叫带上一壶茶温着,说是去了清厦堂,年嫔估计不给上茶,那也不好渴着,就自带吧。

    果然这会子用上了。

    秋雪不但给姜恒倒了茶,还刷刷的摆开一排四个小茶盅,准备给跟着来的四位内务府和慎刑司的高级管事人员一并倒茶招待。

    引桥见状,就忙要接过她手里的茶壶:“秋雪姐姐,哪里有你给我倒茶的道理!自然是我来。”

    秋雪不肯给她:“这会子不论年龄,只论身份,引桥姑娘现是慎刑司副主事,陪着娘娘同行的,怎么当不起我一杯茶?快不要跟我抢。”

    而两个副总管也在旁凑热闹道:“两位姑娘别争了,您二位倒的茶咱家也受不起啊。要不把茶壶放下各自来?”

    刘二奇转头瞧见苏嬷嬷在旁边,又连忙拱手道:“说起来我刚进宫的时候,还被人诬告了送到苏掌司手下,还好您明察秋毫救了我的小命,否则哪有我今日?两位姑娘快都撒手,把壶给我,我得赶紧给苏嬷嬷倒杯茶才行!”

    竟就热火朝天争起了茶壶——他们也瞧的出贵妃故意晾着年氏,当然要帮着敲敲边鼓,全当看不见还有个人在旁边搞行为艺术狂剪绸缎,竟就为了谁倒茶上演了一出孔融让梨。

    年氏握剪子的双手都气的(也或者是累的)发抖:你们还为了谁倒茶谦让起来了?不对,你们竟然坐到一边喝起茶来?!

    难道我竟是茶馆子里表演杂耍的不成?

    于是还在孔融倒茶的几人,只听见一声脆响,原来是年嫔怒而掷剪,继而怒视他们。

    引桥遗憾撒手:真是的,怎么不剪了,我还想喝一杯跟娘娘同一壶出来的茶水呢!

    还在作势争壶的焦进和刘二奇两个眼神一碰,相视一笑。

    虽说贵妃娘娘年轻,但这一手倒是很沉得住气,若是进来就上赶着跟年氏说话,劝她放下剪子,劝她好生治病,那就被年氏拿捏住了。

    倒是贵妃娘娘这般不理不睬的,年氏先熬不住就是先输一城。

    接下来只要贵妃继续不理睬年氏,由着年氏先提条件,就好往下谈了……

    他们想到一半,却听贵妃开口了:“这么好的绸缎,年嫔为什么要剪了呢?难道有什么想不开的?”

    焦进和刘二奇的眼神就变成了叹息加可惜:哎呀呀!怎么娘娘您这会子没绷住先问话了呢,这岂不是显出您着急怕她死吗!

    果然听到姜恒问这句话,年嫔嘴角就露出一个冷笑:你们还是怕我死。

    于是冷笑威胁道:“呵,我连命都不顾惜,何况绸缎这些无用的身外之物,要它们何用!”

    姜恒:好嘞,等的就是这句话!

    于是转头对身后跟着的七八个特意挑选的身强力壮宫女太监道:“既年嫔说不要了,你们就搬走这些衣料与这西苑的几十个宫女太监们分了吧。”

    “虽说不成整匹了,但这些料子倒都是难得的。便是半匹或是几尺也是有用的,难为你们这么远跟着走一趟过来清厦堂,就算跑腿费吧。如今圆明园的总管就在这里,你们现就分了,各自去登记了账目,注明是年嫔赏的,到时候或拿着换银子,或是出宫时带出去卖了,也算是一笔进项。”

    跟着的宫人立刻谢恩行动起来。

    充分验证了那句,地上若有十斤的石头可能抱不动,但要是有十斤的钞票那绝对抱起来就跑说不定还能破个百米冲刺记录。

    在宫人眼里,年嫔咔咔糟蹋的这些料子,别说成尺的大块,哪怕碎成巴掌大的小块都很值钱!

    尤其是对宫女来说,她们在这清贫没有赏赐的西苑,就要素日多做针线,再央求能出去的太监们带出去卖了换些钱回来才够用。

    这会子若有这样的好料子,巴掌大一块做了荷包拿出去卖都是一笔不菲的进项。

    于是在年嫔还没反应过来前,七八个宫人已经把散落在地上的绸缎给搬空了,甚至没剪的都不放过,速度之快如锦鲤抢食。

    年嫔当场大破产。

    其实一匹缎子要裁衣前也是得先剪开,别看年嫔刚才疯批似的一顿操作猛如虎,其实等人走了,她几乎不损失什么,剪开过的大块料子收一收照样可以用。

    然而那是衣料还在的情况,现在满地贵如金子的缎子直接都没了啊!

    对年嫔来说,这些当年盛宠时的华美之物,也算她的心灵寄托。她时不时会拿出来翻看一下。这一次也是狠了狠心,才舍得拿出来一顿下剪,谁料直接被搬运一空。

    年嫔反应过来后,真是气的眼前大黑:“瓜尔佳氏!你简直是个土匪响马!”

    姜恒心道:怎么说话呢,我这起码也是个仗义疏财的绿林好汉啊。

    但面上仍是不解里带着三分体贴道:“年嫔这话从何说起?我只是理解你的心情,既然都想告别这个美丽的世界了,自不肯要这些身外之物挂累,恨不得都剪了才罢休。只可惜年嫔还病着,体弱剪不过来,我帮个忙给你散了也是一片好心。”

    年氏被这话气蒙了:“你狡辩!”

    姜恒叹息:“唉,好心好意总是被人误解,年嫔娘娘也太会委屈人了。”

    旁观的焦进和刘二奇:……对不起,以为贵妃娘娘沉不住气,是我们两个想多了。

    年氏被她气的头晕眼花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了主线任务:不对,何必跟瓜尔佳氏掰扯,按这个套路下去,自己又要重蹈当年生辰宴被她带跑偏的覆辙了。

    于是年氏只盯着姜恒道:“你不必弄这些玄虚故作镇定,今日你既然来了,就说明宫里太后和皇后不敢叫我死,难道你就敢?!”

    姜恒莞尔,言辞笃定:“年嫔不会死的。”

    年氏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更加锋利清亮的银剪,对着自己的心口,恨声道:“你以为现在我还怕死吗?”

    “瓜尔佳氏,咱们是有深仇大恨的,索性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今日你到了这清厦堂,若是我立刻死了,你出去这个门后说得清吗?听说你现在也有儿有女了,真是恭喜!”年嫔对着她不住冷笑道:“难道你不为儿女想想?若是你牵扯到逼死我这桩事上,熹妃裕妃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们会在皇上跟前说什么话?会不会牵连你的儿女?”

    年氏目光肆无忌惮扫过皇上身边两个内监:“你以为带人来就有用?咱们皇上的性子,我知道的不比你少。他怀疑的事情,谁解释都无用。就像他不肯信我哥哥,非要杀了他一般。”说到年羹尧,年氏还哽咽了一下。

    姜恒感叹:其实你真不太了解皇上啊。

    面对年氏歇斯底里的威胁,姜恒依旧平平静静重复上一句话:“年嫔不会死的。”

    年氏把剪子往身前又递了三分:“你真以为我不敢?”

    旁边秋雪心都要跳出来了,她可是知道,娘娘从皇后处领的差事是,要年嫔一定活着。

    姜恒仍是淡然摇头:“你敢不敢我不知道啊,但年嫔是不会死的。”

    年氏听她第三遍重复这句话,忽然就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一个令她不可置信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

    “不,你不敢……”

    然而姜恒已经转头了,她看向门口——那里还站着方才瑟瑟发抖出去迎接她的小宫女。姜恒招手把她叫过来:“这清厦堂其余宫人呢?”

    小宫女支吾而词不达意说了几句话,姜恒倒是也听懂了:原本这清厦堂的四个宫女四个太监,在今早皇后动怒离开,年嫔又令他们搬了许多绣架拿了大剪刀之后,就都躲了出去,只让这个最老实的任劳任怨的小宫女在这里伺候年嫔,其余人都躲事儿去了。

    姜恒温和点头:“既然只有你留在这里,那就是你的缘分了——你愿不愿意做年嫔?”

    小宫女呆住了:“啊!”

    姜恒温和替她解说道:“这清厦堂地方不错,周围是一弯碧水,很是清静。皇上也曾特意下过旨,年嫔份例不少,一直按嫔位足量供给。”

    正因皇上亲口说过这话,皇后心里再烦年嫔,也未曾克扣过她一点儿。甚至对年嫔的份例,比对旁的嫔妃更上心,时不时还搞搞抽查,生怕内务府缺斤少两,让皇上误会她克扣年嫔。

    而清厦堂这边孤悬于西侧,要从大膳房端饭也是不现实的,于是年嫔和齐妃都有自己小厨房,大膳房还拨了厨娘,按旬命人送新鲜果蔬和肉类来。

    可以说年嫔这日子过得,比宫里绝大多数的低位嫔妃甚至太妃们都强多了——太妃们倒是想单门独院的自己住,但却只能彼此挤着住在宫里。只看良太妃都是正经太妃位了,到了北远山村这种风景秀丽的独院,还格外喜欢就可知了。

    姜恒看着小宫女不安绞动的双手上,带着不少皲裂,也带着显而易见的劳作痕迹,与年嫔那双依旧白皙娇嫩,连拿剪子都怕磨到的手一比,就知道这世上到底是谁在吃苦了。

    年氏不想当这个年嫔,有的是人想当。

    年氏终于失色:“瓜尔佳氏!你敢!”

    姜恒根本不理会,只是与旁边刘二奇道:“瞧,年嫔这里的宫人也太怠慢了,大中午的都跑的不见人。既如此就换一批新入宫的宫人过来伺候吧。”

    引桥就见年氏的脸像是刷了一层白色的腻子一样惊恐:她已经呆在圆明园好几年了,这几年新入宫的宫人可不认识她。若是把所有宫人换过,在这四周无人的清厦堂,有谁会知道里头的年嫔换过一个人了?

    瓜尔佳氏她竟敢这么狸猫换太子!她真的敢!

    引桥看的极痛快,此时笑嘻嘻上前给那惊呆的小宫女福了福:“年嫔娘娘,您头发有点乱了,奴婢给您重新梳一个吧。唉,这清厦堂的宫人不勤谨,害的您病了两日,您放心,只管将人交给我们慎刑司带走,自有好的再来伺候您。”

    引桥是最了解姜恒,反应最快的,其余人却跟那小宫女一样震惊了。

    焦进倒是还沉稳些:他是养心殿的副总管,与永和宫打交道也不算少,有几分知道贵妃娘娘的脾气,看着很甜美柔和,其实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刚才自己真是白担心了,如今看来,贵妃娘娘是压根不打算跟年氏谈,直接要按自己的路走了。

    但圆明园副总管刘二奇在旁边看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他这些年可一直呆在圆明园负责照料园中事务,与贵妃来往甚少。这回皇上临行前,还特意叮嘱过他,贵妃性子随和,许多事都不萦于心,让他两只眼珠子里务必分出一只来时刻照看着坦坦荡荡馆,若是贵妃和六阿哥处有什么差错,他刘二奇就得提头见驾。

    于是刘二奇是把这位年轻贵妃,当成与外貌相符的甜美无心,需要皇上格外呵护的宠妃来看待的。这回听说贵妃要勇闯清厦堂,刘二奇可是带着要照看好贵妃别让她吃亏的心思来的。

    但现在看起来,从头到尾,自己根本就是个插不上手的看客啊。怪不得贵妃说,不用他们做什么,当个眼睛就行。他还以为贵妃夸大,合着是谦虚了。

    刘二奇想起皇上的嘱咐,就连忙顺着姜恒刚才的话给她搭台子道:“贵妃娘娘说的是,奴才回头就挑好的宫人来给年嫔娘娘用,保管没有一个懈怠差事,更没有一个多嘴多舌的!”

    年氏听得脸色更是青白无比,连皇上处的内监竟都听瓜尔佳氏的?!

    转眼间那小宫女都被扶到里间妆镜处坐下了。连姜恒也跟进去,就在桌上帮她选起来头面来。正殿里就留下年氏自己和一堆绣架。

    而那小宫女在被人簇拥中,忽然就灵光乍现:是啊,自己可以不做宫女做年嫔了!甚至迅速进入了角色,还跟姜恒保证起来:“贵妃娘娘放心,奴婢身子骨打小就好,什么粗活都做得,以后保管在这清厦堂里,老老实实呆着,一点不生病,一点不给娘娘们惹麻烦!”

    姜恒笑了:虽然胆小,但是个机灵的姑娘呢。

    于是顺带跟她聊起了家常,问了这小宫女的年纪,听说她才十五岁,就点头道:“那你更要加把劲活的长命百岁,说不定能破妃嫔长寿的记录呢。”毕竟虚长了十五岁,活到八十五就算是百岁之人了。

    小宫女用力点头。

    年氏站在正殿,只觉得骨子里狂冒寒气。

    在她自己的清厦堂里,她却似乎变成了一个透明人,没有人再跟她说一句话,再看她一眼。

    所有人围着另外一个‘年嫔’。

    哪怕是在她失宠之后的夜晚,做的无数噩梦里,都没有见过比这更恐怖的场景。

    年氏这会子根本已经不再去想寻死觅活要挟人了,她只想作为自己活下去!不要被别人顶替了,不要无声无息消失在这西苑里!

    她忽然就扔下了手里的小银剪,崩溃失态双手掩面道:“你走!你们现在就走!我不想再看见任何外人!”

    这句话一出,就是年嫔彻底认输了。

    姜恒停下与小宫女的聊天,静静看着年嫔。引桥也停下了手里替小宫女梳头的动作,忍不住对着镜子露出一点微笑。

    娘娘好厉害,这场心理战,娘娘赢得太彻底了,从一开始就没让年嫔占到一句话的便宜,甚至还让年嫔破了好大一波财,最后连着心里也破防了。从今后,年嫔应该再不想也不敢见到娘娘了。

    姜恒点点头,秋雪就颠儿去收拾茶壶,预备收摊撤退了:前后不到半个时辰,娘娘就完事了,茶还没喝上呢。

    姜恒低下头问那坐在妆镜前的小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看起来又失望又害怕:她看出来年氏已经服软了,年氏要继续做这个年嫔,那自己就不能做了……这嫔妃梦破碎的也太快了。

    听到姜恒问她名字,小宫女连忙道:“嬷嬷们起的名字,奴婢叫秀秀。”然后乍着胆子扯了姜恒一点袖口道:“求贵妃娘娘带奴婢离开这里吧。”

    姜恒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自然,我得带你走。”都用她做了一回筏子,难道还把她留下给年嫔出气用吗?

    秀秀眼睛“刷”就亮了,连忙起身去帮着秋雪一起收拾杯子,迅速又进入了永和宫人的角色。

    年氏闻言却怔了:“这是我清厦堂的人,你凭什么带走?”

    姜恒叹了口气:“年嫔似乎从来不肯接受,做错事是要承担后果的。”她要是好好呆在清厦堂,没人会来带走她的宫女。

    年氏心里,从来都是她欺负人可以,别人要还手,她就诧异且愤怒。

    纯纯的双标强盗逻辑罢了。

    姜恒这也是一句自言自语的感慨,并不是想跟年嫔说明白什么。

    毕竟接下来,年嫔基本得自求多福了。

    其实原本年氏已经完全退出了宫中的纷扰,几乎是所有跋扈宠妃里下场最好的一种。太后皇后虽然对她过去行事不满,但皇上将人送到圆明园后,两宫也就默认当年‘贵妃’已经不在了,她的错处也就到此为止。

    两宫都没有再去为难年氏。

    是她自己又跳了进来,亲手打开了这个魔盒。

    太后如今被年氏大大气了一回,等今年过去,太后会做何处置,姜恒也无法预料。

    这事儿的结果,也只有年嫔自己承担。

    估计这也是两人最后一面了。

    倒是顺手捞走一个勤勤恳恳又有几分机灵的宫女,姜恒觉得不虚此行。

    甭管年嫔怎么看重自己,在姜恒眼里,初次见面的小宫女秀秀都比她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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